大盛魁1 第五章

日头迫赶着月亮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冬天又在沙尔沁驼场上降临了。掐指算算古海来驼场已经一年半了,再加上他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所待的日子,已经超过四年了,但是一点调回归化总号的消息也没有。他猜想自己是受了祁掌柜的牵连,心想着他恐怕是也要和前任靳掌柜一样在驼场上待上一辈子了。待他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连走路都摇晃起来的时候,带着自己一生挣下的钱回家乡去享度晚年。

起初他一想到这结局心里就害怕,可是后来当他把自己的命运想过了无数遍之后,害怕的感觉就不再出现。他自嘲地想象着三十年后满头白发地回到家乡的自己,也许会对一点儿也认不出他来的杏儿(他怕是也认不出老太婆的杏儿了)开玩笑地说:“喂,好心人,请给我这个过路人一口水喝吧!”然后他就大模大样地走进屋里去,坐在他们四十多年前结婚时住过的炕上,等待着杏儿把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认出来。如果到天黑的时候杏儿仍然认不出他来,他就只管自己脱衣服睡觉。看看杏儿会拿他怎么办!

然而事情并未依着古海的想象发展,入冬不久第一场雪还未降下来,海掌柜突然到驼场上来了。海掌柜是陪着新任的分庄坐庄掌柜王锦棠到驼场上来视察的。

王锦棠五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量,蚕眉浓黑,目光威严;王掌柜骑着马在驼场上整整转了大半天,总共没和陪着他的海掌柜、古海说几句话。

王掌柜是快到中午时到达驼场的,连马背也没下就去视察驼群。直到黄昏才回到驼场大院。晚饭的时候边吃边谈,王掌柜说:“今后沙尔沁驼场上的事由海掌柜掌管,古海,你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些时日,对情形比较熟悉,往后你要多多协助海掌柜……”

关于古海返城柜的事王掌柜一字没提。这就使古海彻底心凉了。

只住了一夜王掌柜便返回分庄去了。

海掌柜告诉古海,准备接受由大盛魁的科布多驼场上调来的二千多峰健驼。

本来按照程序,每两年沙尔沁驼场要向分庄提交一批成年的健驼用以补充和加强字号的驼队,古海已经把一千八百多峰一岁半至两岁的健驼分好了群另立册,准备着分庄上派人来接收。他问海掌柜:“沙尔沁驼场上的这一千八百多峰驼分庄上什么时候派人来带走?”

海掌柜说:“这个王掌柜没有向我交代。不过,我听说归化总号在人事上最近做了许多调配。出于大形势的考虑,咱驼场上的事恐怕也要有大的变动。”

原来这段时间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总号对各分庄的人员做了大幅度的调整:首先是乌里雅苏台的坐庄掌柜祁家驹被调往汉口,改任大盛魁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汉口马庄是大盛魁设在中原的一个最大的马庄,每年经汉口马庄发往湖北、湖南、安徽、浙江等省的马匹数达几十万,是个十分重要的庄口。虽然如此,祁掌柜的调任仍然摆脱不了降职和处分的性质。作为总号大掌柜接班人位置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由原来的北京庄口的王锦棠接替了;王福林被派往了北京。王福林原本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小伙计,在古海入号的第二年他就满师出徒了。只是因为大掌柜身边没有一个可靠能干的人侍候,王福林只好委屈着继续跟了大掌柜五年。王福林深受大掌柜的赏识,他是一个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人,做事稳重而缜密,头脑清楚为人也温和,是一个考虑问题周全而冷静的将才。实际上王福林在未出师之前,大掌柜在决策一些重大问题的时候常常征求他的意见。就是说王福林在很早的时候就由于身份的特殊而参与了大盛魁高层决策了。所以说王福林升迁表面上虽是一步登天跨过了好几个台阶,但这个任用决定在字号上下并没有引起任何不好的反应。

海掌柜传达了新的分庄掌柜的命令之后不到十天,从科布多驼场调来的两千六百多峰成年健驼的第一批就到了。这些在上路下路中倒空的成年健驼都是调驯熟了的工驼,都是在工作中累掉了膘如今又在驼场上把膘情养起来的骆驼。比较起那些生驼蛋子,它们在管理上要省事得多。半个月的时间里两千多峰调来的健驼全部到齐,古海把它们分成十二个大群与那些孳生驼群隔开来放养着。

数九之后又有一批健驼冒着大风雪从百灵庙附近的召河牧场调到了沙尔沁驼场,使沙尔沁驼场的健驼数量接近了一万峰。原来的牧场显然是不够用的了。驼群的管理上又发生了困难——主要是那些繁殖驼群,它们自由惯了,如今活动的地盘越缩越小,连续发生了两起驼群打架的事故。好在驼群增加以后,王锦棠王掌柜正式地任命了海掌柜到沙尔沁驼场来坐场管理。他们把情况报告了王锦棠,不久解决的办法就有了。王锦棠与沙格德尔王爷谈成一个议约,大盛魁出八万两银子在沙尔沁驼场的旁边买到一块新的牧场,使用权是五十年。新牧场方圆二十五里,议定在沙尔沁驼场西边开辟。

丈量新牧场的时候王锦棠和沙格德尔王爷亲自到了。海掌柜安排古海搭起一座雪白的厚毡子的蒙古包,包内铺了两层地毡,地毡上边又铺了一块崭新的地毯;摆好茶桌,备好了各种奶食和驼奶酒。等到沙格德尔王爷和王锦棠掌柜的轿车到了之后,炉子已经把新搭起的蒙古包烧得暖烘烘的了。一走进毡房,沙格德尔王爷和王掌柜就把皮帽子摘了,等到喝了一轮奶茶下来就热得连皮袄也穿不住了。

丈量牧场的工作由沙格德尔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和海掌柜具体负责。在开始丈量之前,古海瞅个机会把胡德尔楚鲁叫到一边,低声说:“你的那张青狐皮还在吗?”

“在啊!”胡德尔楚鲁说,“都已经揉制好了。”

“我想借用一下……不,我想买下来!你看怎么样?”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胡德尔楚鲁不高兴了,“古掌柜,我们在一起都快两年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做一顶大风帽顶好了!”

“不,我是要把它做礼物送人。”

“不管你做什么,你需要就拿去!”

“好吧,那你立刻回场去把青狐皮拿来!我这会儿就要用。剩下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谈。”

丈量工作还没有开始,胡德尔楚鲁就拿着青狐皮返回来了。古海把海掌柜从毡房内叫出来,对他说:“海掌柜,我有一个事不知当做不当做?”

“你说,什么事?”海掌柜简短地问。

“去年冬天我得到一张上好的北极青狐狸皮,我想把这张青狐狸皮献给沙王好不好?”

“我看看。”

古海招呼胡德尔楚鲁把青狐皮拿给海掌柜看。海掌柜用手掌在青狐皮上摸了摸,又提着青狐皮的两只前爪吊起来旋转着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说:“是个全筒子,一点损伤都没有。”

“那么,您看把这青狐皮献给沙王,沙王会高兴吗?”

“是个稀罕物,贵重就贵重在整个皮筒子上没有一点伤!”海掌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夸奖古海说,“两年不见你真有长进了!行——去吧!”

古海托着青狐皮走进毡房,在地毯前跪下,把青狐皮举到沙王面前,说:“沙王!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献给沙王,请沙王笑纳!”

沙王一见笑了,拿手在青狐皮上摸了摸,说:“是北极青狐皮!……少见少见!好,我收下!”

沙王示意管家,管家走过来要拿青狐皮。

古海赶紧又说:“请沙王细看,这张青狐皮通体没有一处伤损!”

沙王正要吩咐管家赏古海银子,听古海这么一说又来了兴趣:“那我再看看!”

沙王提起青狐皮仔细观赏了半天,大为喜悦:“嗬!这还真是张奇货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真的没有一点伤损!好哇!——居然是一张难得的极品!拿回去给我的福晋做围脖用,都不用再做任何加工了!”

“噢!你就是会讲俄国话的那个小伙计?”突然从上边传来一声俄语的问话。

古海抬头一看,见问他的是头一次见面的王锦棠掌柜。古海刚要回答,又听见王掌柜用俄语说:“你用俄语回答我。”

“是,王掌柜。”古海用俄语说,“我只学过一点俄语,讲得不好。”

“今天你这献青狐皮的举动很重要,”王掌柜拿俄语说,“你也看见了,沙王因为这张青狐皮显得多么高兴!这对我们丈量草场是很有好处的!……好,你去吧。”

果然,古海刚走出毡房就听见沙王吩咐管家:“大盛魁两百年来与王府历任王爷和旗署牧人交往甚厚,情同一家,此次丈量牧场南北各让五里,以示友情……”

王爷放话让地五里,实际丈量中让出的牧场可就远不止下里了!海掌柜洞悉蒙情,他与王府管家也极为熟识,拣个方便的时候将预先准备的好处银两塞到管家的怀里。管家带着两名府差,海掌柜带着古海,一行五人打马向西南而去。这一鞭子下去足足跑出了四十里开外管家方才收住缰绳,满脸笑容地征询海掌柜的意见:“海掌柜,这一程跑出差不多有二十五里了吧?”

“听您的一句话!”海掌柜痛痛快快地说。

“好,那就在这儿设桩吧!”

管家一放话,古海就和两名府差动手栽桩。一块长条木板上面用蒙文写着“沙尔沁驼场界”几个字,木板事先用铁钉铆在钢钎上;古海抓住钢钎两名府差轮换着悠起十八磅的大铁锤将胳膊粗的钢钎砸进冻土中去。用同样的方法在新牧场的南北界上栽起了界碑。不到三个时辰丈量牧场的工作便顺利地结束了。

当下在临时立起的毡房内设宴招待沙格德尔王爷及其随从。菜肴都是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带来的,分庄的大厨子就为这桌酒菜忙了整整两天。将冻成硬块的菜在炉子上重新热了,摆了满满一条桌子。开宴之后古海立在一边侍候,这时他才看清王锦棠丹眼凤眉,目光炯炯,面放红光,真是一副仪表堂堂的好形象!但见王掌柜双手端起镶银的木碗敬给沙格德尔王爷:“敝号在沙王领地经商,倍受两代王爷的恩惠袒护,实在是万分地感激!我敬沙王第一碗酒,聊表敬意!”

“蒙汉同宗,亲同手足,不必讲什么谢不谢的话。你我都是大清臣民,为大清江山,为大盛魁和我塞音诺彦部经世友好,我喝了这碗酒!”

沙王以中指蘸酒弹向天空,弹向地下,弹向前边——敬天敬地敬祖宗,将酒一饮而尽!

沙尔沁驼场接收了两千多峰健驼,扩展了四十里牧场,兼起了繁殖和放场双重的责任,事情骤然增多,海掌柜带着古海和十二名牧工就有点忙不过来了。驼场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犹如与世隔绝的悠闲宁静。不久,从百灵庙又开来一列驼队,是专门运送饲料和粮食的。冬季里百草枯黄草质下降,为避免骆驼——主要是健驼掉膘,必须补充大量的精饲料,都是上好的黄豆、黑豆和莜麦。而且驼场扩大,人员也要增加,字号配来了白面、莜面和食油。

中午的时候一匹快马驶进了驼场的院子,是分庄王掌柜派来送信的伙计。那伙计骑的马肚皮上冒着热气,一溜一溜的马汗凝成的冰柱挂在马肚子下面,冰柱互相撞击像碎铃铛响着。

看过信后海掌柜把古海叫到一边,说:“三天之内,总号的大驼队要经过这里。驼队要替换三千峰乏驼下来,换三千健驼!古海,你看看如何安排,驼场的事我刚刚接手还不熟悉……”

海掌柜面呈难色,望着古海,那目光中没有了过去的冷静。

古海说:“海掌柜,您别着急,依我看饲料棚的事暂时可以放一放,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咱现在为总号的大驼队准备替换的健驼,分一班人得去照顾生崽的母驼,母驼生崽的事也耽误不得!”

“只好这么办了。”

母驼生崽、健驼分群的事情海掌柜都插不上手。古海将十二名驼工分成两班,一班照顾母驼生崽,他自己带着另一班去健驼群里捉驼上羁。整整忙了两天才将三千健驼全都捉住,上了羁,穿了鼻钎系好缰绳,按十八峰一列都串好了。

第三天下午王锦棠掌柜骑着一匹快马亲自由乌里雅苏台来到了驼场。在驼场的房子里暖和了暖和身子,喝了一顿奶茶吃了一点东西,略略休息了一会儿,王掌柜就带着海掌柜、古海和十二名驼工南出三十里去迎接总号路过的大驼队。

这时候白毛旋风刮得正紧。

朔风呼号,天地晦冥,天色是阴云低垂着,笼罩着千里雪原。稀稀落落的雪片被风兜卷着,在半空中集在了一起,像一只只白色的怪兽在雪原东奔西突,四处乱窜。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仍未看见总号大驼队的踪影。古海看见他前面的王掌柜不时地拿戴着狗皮手套的手遮挡风雪,双脚站在马蹬上嘹望。他座下的黑枣骝马整个地被风卷起来的马鬃包住了,明显地感觉到了黑枣骝马的身体在狂风中不由自主地摇晃。王掌柜带着他们还在往前走。照道理这样恶劣的天气就连普通的牧人们出门都弃马乘驼了,骆驼有前后两只高高的驼峰可以挡风保温,但是王掌柜还是乘马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分庄的二掌柜、分账、把总掌柜和送货小组的六个小掌柜等十来个人。海掌柜、古海和十二名驼工也都骑马跟着。这场面从未见过的,让古海不能不觉得事情的不寻常。

又走了一会儿,在前面的一个极缓的弧线状的雪坡顶上冒出一个黑点,小得就像一粒豆,在雪岗子上移动。古海年轻眼力好,他第一个发现了远处那雪岗子上的“黑豆”,他的心头一震,脱口而出:“看!是驼队……”

众人顺着古海的手指望去,就看见那“黑豆”已经变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在蠕动着。“是咱们的大驼队!”王掌柜面目舒展开来,抖着马缰绳用鞋后跟使劲儿磕着马肚子,说,“走!”

王掌柜率先策马迎上去,众人也都跟着纵马跑起来。

已经能够看出驼队的明显轮廓了,一面红底子黄心的商旗在迎着风飘,蜿蜒的大驼队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雪原上顺着缓缓的斜坡淌下来。他们与驼队的距离在迅速地缩短,听到一阵群狗的吠叫声响起来。最先只是四五只狗,接着是十几只,紧接着又是几十只,最后至少有一百多只凶猛的狗,从驼队两侧冲出来,迎着王掌柜他们的马队跑过来。狗的愤怒的吼叫声连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震荡。在接近他们的时候,群狗的队伍渐渐向两边拉开,形成一个倒的扇面朝王掌柜他们包围过来。那些跑近的狗都像半岁的牛犊子一样壮大,张着红红的嘴;一百多只训练有素的狗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他们这十几个人从马上拉下来撕成碎片,全部装进狗肚子里。王掌柜不得不勒住了马。

一个骑马的人高声叫喝着追赶愤怒的狗群。当他把狗群喝住的时候,王掌柜一行已经被群狗团团包围住了。那个骑马的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颏下蓄一撮撅撅的山羊胡子,细长的鼻子向下垂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像鹰一样地锐利,古海认出这正是大盛魁自己的驼队领房人,闻名归化的三大领房人之一——羊领房。

“羊领房辛苦!”

王掌柜在马上向羊领房抱拳问好。

羊领房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走进狗的包围圈,一边狠狠地呵斥着把一只挡道的狗踢了一脚。但是警惕性很高的护卫狗们只是向后撤了撤,仍旧是虎视耽耽地盯着王掌柜他们。

羊领房和王掌柜简单寒暄之后,复又翻身上马带着王掌柜一行人迎向驼队。这时走近的大驼队就像一条大河漫山流下来。

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红底子商旗上在圆形的黄色图案侧面挨着旗杆写着三个黑色大字——大盛魁。商旗下面是一峰鬣毛茂密的高大公驼,在驼背上搭起一个担子形的驼轿,驼轿顶子和两侧都用厚厚的俄罗斯绿呢子围着。端坐在左边轿内的正是大掌柜王廷相。大掌柜的身体随着走动的骆驼微微地摇动着,目光凝重面色沉稳。看见前来迎接的王掌柜,大掌柜在驼轿内把两只戴着貂皮手套的秃手举在胸前拜了拜。右边的驼轿内坐着的是一只布卡达信狗。那沉着的狗则是满脸的庄严。骆驼停下,刚刚跪下前蹄的时候那布卡达狗敏捷地纵身一跃,由轿内跳到了骆驼的前峰上,然后顺着骆驼下垂的弯曲的脖子两下就跳到了地上。布卡达狗躲到一边撒尿去了。

“大掌柜辛苦!”

王掌柜牵着马走向大掌柜。

“王掌柜辛苦!各位辛苦!”

大掌柜向领房挥了挥黑色的貂皮手套。驼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前进。羊领房带着驼队朝前走了。

王掌柜陪着大掌柜徒步走起来。

“沙尔沁驼场的事安顿妥帖了吗?”大掌柜问。

王掌柜说:“基本上妥当了,在驼场的西边又展了四十里草场。目前业已栽立了界桩,八万两购地银两也已经与沙格德尔王爷交割清楚了。”

“那好,那好。沙格德尔王爷呢?”

“沙王态度较前大为好转,我把大掌柜的亲笔信送去之后,沙王一再表示过去他做事也有许多欠考虑的地方,言辞诚恳。而且此次在商谈购买草场的事情上沙王也颇为痛快,最后在丈量草场时还主动让我们五里。”

“嗯。驼场的事不可小觑,过去祁掌柜是过分松弛懈怠了!靳掌柜告老还乡之后这驼场居然长达两年没有坐场掌柜主持。”

分庄二掌柜示意海掌柜等撤后,不要跟着大掌柜太近。众人都放慢了脚步。载重的骆驼从他们的身边超过去。“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形成一个经久的强大的声响,那铜质的音响向着雪原的四面八方荡展开去,向着阴云低垂的灰色天空升腾上去,把千里雪原的空间整个都占满了。无数只宽大的骆驼蹄掌踏在雪地上,沉重的嘎嘎吱吱的声音也汇在了一起,古海感到脚下的冻土在骆驼的踩踏下像不堪负重的人似的微微颤抖起来。很快地,被骆驼踩过的雪层就变成了坚硬光滑的冰块,为避免打滑,后边上来的驼列就错开冰道在雪地上另辟一条新的路。从远处看去,从缓慢的雪坡上开下来的大驼队并排着几十路驼列,像一条黑色的宽阔的大河稳稳地流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劲风刮不走的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腥臊气味。有驼夫的歌声在唱着,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白色的浪花在黑色河面上跳跃:

骆驼长的是兔兔嘴,
三天光吃草来不喝一口水;
骆驼长的是牛蹄蹄,
不沾沙子不沾泥;
骆驼长的是猪尾巴,
紧七慢八全靠它;
骆驼长的是龙脖颈,
卧下来给哥哥遮风雨;
拉上骆驼走得慢,
路径全靠日子盼;
到了程头到了家,
小妹妹给我熬锅茶!
……

驼队没有进沙尔沁驼场,擦着驼场的东沿直接向北开过去了。经过驼场的时候王锦棠掌柜吩咐海掌柜和古海以及驼场上的十二名驼工全部留下。驼队上也拨出二十多人,按照大掌柜的吩咐,要他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将准备替换乏驼的三千峰生力驼带到红土崖以北三十里的地方,大驼队预备今晚在那里扎营。

此番大掌柜亲自带大驼队出征是往俄罗斯去的。那时朝廷并未恩准华商赴俄境经营,驼队虚张声势往乌里雅苏台运货,实则连乌城都未进便直插萨彦岭而去。在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命人将大盛魁旗帜收起,打出了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旗帜。这举动也非是讹诈,大盛魁是花了近万两银子购买了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整个驼队被视为俄国商人的驼队顺利地通过了边境。所有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这一年的腊月,距离年三十还有两天的时候,杰娃由归化城回了小南顺。在归化学徒要干十年才能回家探亲的规矩其实只是在山西籍人开的商号中才实行,这种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别的商号也都是依葫芦画瓢从大盛魁学来的。杰娃住的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义和鞋店属于作坊,说好听点叫工厂,它不是一家商号,所以不必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伙计也大都是从归化当地招收的。姚祯义给自己鞋店订的规矩是:学徒入号学手艺三年出师,只要一出师便可视其掌握技术的高低定一个工资。义和鞋店当初是由一个人从一张钉鞋摊发展起来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资本,掌柜、师傅都是姚祯义一个人。徒工伙计们自然也就无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发了,买房子置地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抢不走;生意做塌了呢,也还是姚祯义一个人顶着,抹脖子上吊概与他人无关。徒弟干活管饭没工钱,一年里发两身衣服两双鞋两顶帽子,伙计们只领工资,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没有了。

杰娃三年学徒期满,姚祯义对他说:“杰娃,我给你两个月假,回乡去看看吧。”

“我不回,”杰娃摇着头说,“这才刚出徒呢,就回家……”

“你是不是怕手里没钱,这事你别惦着,没钱先从柜上拿。”

杰娃说:“不是没钱,我是觉得没脸回去。海子、靖娃我们三个人都是您领出来的,如今一个在大盛魁、一个在天义德,都是通司商号里的大字号。就我一个人不成器,学了手艺。我好赖得混出个样儿来才能回去。再说了,也真是没法见人。”

杰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脸。姚祯义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杰娃和另外两个同期的学徒出钱置了一桌谢师酒。酒菜是从饭馆里叫的外卖,就在鞋店后面的堂屋里喝。喝到后来高兴了,徒弟们渐渐地忘记了这酒席的主题,划着拳热闹起来。结果三喝两喝杰娃就有点过量,脸红得就像一块红布,一直红到了脖根的地方,眼睛也有些发直,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卷儿。福生看出来了,劝杰娃:“杰娃,你少喝点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别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谢师酒!”

福生是当地归化人,打从姚祯义的鞋店开张就跟了他,人都三十多岁了,技术也好,做人也宽厚克己,颇有兄长的风度。平日里姚祯义忙不过来或不在归化的时候就把鞋店交给福生来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着大局,控制着局面。

杰娃刚刚端起酒杯听福生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说:“好,我不喝了。”说话间脸上就带出了扫兴的样子。

是姚祯义多说了一句。他今天也有点儿过量,挺兴奋的,他摆摆手说:“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们了。这都三年了,也不容易,平日里我对你们管教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一滴酒不准沾!今天你们总算出了徒,也算熬盼出头来了,想喝就放开喝吧!为师我今儿也高兴,咱师徒一起来划几把拳热闹热闹!”

姚祯义一放话,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一拳接一拳地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多长的时间,一桌子人先后醉倒了三个。杰娃醉得最厉害,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济,咒老天爷对他的不公。不用说,还是三年前因为他脸上的那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连报了几家商号都被拒绝了的事。杰娃这心病大家都知道的。杰娃折腾了好一会儿,在福生的哄劝下总算止住了哭,后来说要解溲,福生和另外一个还算是清醒的伙计扶着杰娃往茅房去。从茅房返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杰娃突然推开了福生和那个搀扶他的伙计,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娃自己走没往堂屋走而是奔东厢房去了。东厢房是绱鞋的车间,没待福生他们反应过来,杰娃就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亮锃锃的绱鞋用的旋刀。

福生一惊,喊道:“杰娃,你要干什么?”冲过去要夺下那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杰娃拿刀子冲自己的脸上已经戳了下去。嘴里还说着:“你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杰娃的手艺学成了,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锋利的绱鞋刀那么一旋,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就血淋淋地掉了下来!杰娃将自己的肉丢在地上拿脚踏着,还一个劲儿地咒骂。鲜血涌出来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湿了,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听到动静的伙计徒弟都从堂屋里跑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一辆板儿车,一路跑着把杰娃送到了附近一户大夫家里,及时地上了药包扎好,总算是没了危险。半个月之后,当杰娃在镜子前一点点将缠着伤脸的药布解开时,他被自己的怪样子吓得又一次哭了出来!尽管救治及时,无奈那锋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脸上剜得太深了。长好了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着使他整个脸都歪向了一边。

那时候从归化经杀虎口到山西的左云再经右玉、代县、忻州、太原、风陵渡,过黄河穿过河南省的西部直到汉口,整个是一条繁华热闹的茶马大道。几乎每日都有驼队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汉口和归化之间。杰娃自残的消息沿着茶马大道没有两月的时间就传回了小南顺。杰娃的爹是扼腕跺脚叹息连连,杰娃娘和媳妇则为这事是哭了一场又一场。半年之间家里连着给杰娃捎来好几封信,要他回家。杰娃被自尊心萦绕着一拖再拖就是不愿回去与家人见面。一拖又过了两年。不久前杰娃爹又捎了信给儿子,威胁说假如杰娃今年春节的年三十不到家里,他就要在大年夜那一天出发,以六十岁的老身赴归化去探望自己的儿子。杰娃这才屈服。

杰娃十一月初由归化出发,与一支赶往汉口的马群同行,腊月二十七回到了小南顺。进了家门,杰娃把垂着耳帘的皮帽子一摘,尽管家里人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他的丑陋样子吓了一大跳!母亲抱住儿子放声恸哭,媳妇躲在一边嘤嘤抽泣。已经四岁的儿子被父亲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抱着母亲的腿把脸藏了起来。这孩子一连三天不敢朝父亲看一眼。

从杰娃进门的头一天开始,杰娃媳妇就教导儿子喊他爹,可是这种教育连着进行了半个月连一点效果都没有。直到正月十五杰娃带着老婆孩子和父母到祁县城里看红火,才算找到了突破父子僵局的机会。中原的农村是最看重正月十五这个节日的,晋中的农村更是以正月十五的闹红火闹得最盛而出了名。踩高跷啊、摇旱船啊、威风锣鼓、扭秧歌,满街里人的喧嚣,满天是炸响的爆竹,此起彼伏的锣鼓声把祁县城闹得简直就像要翻了天似的。许多游玩的人手里都提着自制的灯笼,把个县城照得白昼一般地明亮。

一家人进县城还没走了几百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杰娃的爹娘就受不了了。两个老人有几次差点儿被狂欢的人群给挤倒了。杰娃不敢带着家人继续往前走了,便在一家字号门前停住,把孩子和老人安顿在字号门前的台阶上。他自己抓着媳妇的手在台阶下跷着脚望着。台阶上站满了人挤不上去了。随着高跷队和秧歌队伍的经过,站在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群就像河水拍岸似的一浪一浪地向后涌。这对于杰娃四岁的儿子俊娃来说很不妙,他人太小了,看不到热闹不说还随时有被挤坏的危险。俊娃就哭喊着要母亲抱。自打由家里出来他就一直是由母亲带着的,不是拉着就是抱着,做母亲的已经被儿子累垮了。“听娘的话,”杰娃媳妇哄着儿子说,“娘的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娘抱不动你了,你太沉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嘛!”俊娃扭摆着身子耍泼。

“要看就让你爹抱!”杰娃媳妇很坚决地说着,只管自己仰着下巴看前面的红火,不再理睬儿子。

小俊娃没辙了,噘着小嘴翻起眼皮朝父亲望去,正好与父亲看着他的亲热目光交叉了。一阵越来越近的锣鼓声引得人群欢呼起来,杰娃趁机对儿子说:“怎么样,俊娃,爹抱着你看。”说话的时候杰娃连手都没敢伸出去,这都半个多月了,俊娃连他这个做父亲的碰也不让碰一下,一看见他就躲,甚至半夜里撒尿看见躺在母亲身边的脸带伤疤的父亲,他都要哭闹一场,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把他哄睡了。杰娃用试探的语气征询儿子的意见时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让杰娃高兴的是这一次俊娃没有拒绝他,小家伙迟疑了一会儿就把小手伸向了父亲。

其实做母亲的一直拿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儿子呢!她看见杰娃将儿子举过头顶的时候激动地叫了一声,同时在儿子的嫩脸蛋上亲了一下,儿子仍未抗议和反对。两口子在不由自主地交换目光时都会心地笑了。杰娃媳妇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丈夫自回家以来头一次开心地笑出来。是的,妻子、父亲和母亲,尤其是儿子在渐渐地抚平他心灵上的伤痛。密布在杰娃心头的阴云一日日地稀薄,慢慢地飘散开来,他总是阴鸷的脸变得一天天地开朗起来。到了正月过完之后杰娃的情绪已经变得很正常了,他拼命地干活,担水、劈柴、推小车往地里送粪。他知道自己在家的日子又不多了,都不足一个月了。而离去之后,至少又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对妻子也倍加温存体贴,每当晚上俊娃熟睡之后,杰娃将妻子美好柔软的身体搂抱在怀里,拼命地亲热着。他们常常要在黎明即将到来,村子里的雄鸡叫过了第三遍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睡去。久别重逢的夫妻有说不完的话,杰娃怀着感谢和崇拜的心情谈起五年前的新婚之夜,妻子如何巧使手段使他就范的情形。杰娃感慨万千地说:“嗨!那会儿我真傻,什么也不懂,要不是你的手段高明,你也和海子媳妇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我这心里就连一点熨帖的事儿也没了!”

“还不是我脸皮子厚!”

“厚脸皮好哇!这厚脸皮的媳妇就是我杰娃的福分呢!”

杰娃把媳妇搂得更紧了。

真是没想到,五年前海子、杰娃三个小伙伴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各自媳妇的秘密,五年之后在杰娃回乡探亲的时候给泄露出来了。是杰娃在那些漫长而甜蜜的冬夜对妻子诉说知心话的时候,把这事当做一则笑话讲给媳妇听的。仅仅是第二天的上午,杏儿和靖娃媳妇就知道了这个五年前与她们命运有着极大关联的秘密。

早饭以后杰娃媳妇到古海家来了。她的手里拿着纳了半截的布鞋底,满面春光地踏进了古海家的院门。“古婶,这么早就做活儿哪!”杰娃媳妇响亮地和海子娘打着招呼。

古海娘正拿锄头在院子的菜园子里往碎里砸土坷垃呢。看见杰娃媳妇走进来,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朝屋子里高声说:“杏儿!——杰娃媳妇来了。”

“快来屋里吧,”听见杏儿从屋里传出的声音,“我正裁衣料呢!”

杰娃回乡探亲在村里引起的震动就数海子家和靖娃家大了。杰娃回村的第二天,古海的爹娘就带着杏儿去看望了。靖娃家也一样公婆媳妇都去了。照着应有的礼俗,本该是杰娃先去这两家探望的,因为他是晚辈。只是由于自尊心作怪杰娃没有去,他谁家都没有去。好在大家理解的,谁也不去计较。不论是靖娃家的人还是海子家的人,都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事情明摆着的,这三个孩子是同时相随着到归化去的,结果却大不相同,海子进了大盛魁,靖娃进了天义德,都是归化数一数二的大通司商号,待到将来熬出头,海子和靖娃都是要顶生意做掌柜的。

而杰娃却学了手艺,常言道唱戏、抬轿、吹鼓匠、耍手艺……这都是下九流的营生。还没怎么着呢,杰娃竟差下了一大截。再说,杰娃自己又毁了容,这事在杰娃回乡之前,小南顺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有的甚至说杰娃不是为了剜脸上的痦子,而是要自杀而没有死成。所以不论是海子家或是靖娃家,都不与杰娃在礼数上做计较,都主动登门看了杰娃。这里面自然最要紧的是向杰娃询问他们自家的娃、自家的丈夫在归化那边的情形。其实带回来的都是些关于海子和靖娃的旧消息,讲的都还是在他们归化城的一些事情。关于海子在乌里雅苏台和靖娃在恰克图,靖娃三年城柜学习期满被派到天义德设在恰克图分庄继续学习的情形,杰娃知道得还不如他们两家自己知道得多呢。杰娃回来半个月之前,海子就托告老还乡的靳掌柜捎回来一封信。古海的家人从靳掌柜的嘴里知道了海子在乌里雅苏台和沙尔沁驼场的许多事情。当然这消息新鲜也更直接。靖娃呢,也有信从恰克图捎回来。不过与杰娃聊谈,靖娃和海子的家里毕竟知道了他们在归化时的不少生活细节,虽然消息陈旧些,但对家里人来说是很感兴趣的,也算是得到了某些满足。连着去过两次,兴奋一过兴趣就渐渐淡了。

倒是有一个人比海子和靖娃的家人往杰娃家跑得还勤,这个人就是张婶。不单是杰娃啦,只要听说有人从归化那边回来,张婶准要去打听自己丈夫的消息。不管这个从归化回来的人是本村的还是邻村的,甚至远在几十里上百里以外,只要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张婶必定要去的。不幸的是她每次都未得到关于丈夫张有的确切消息。杰娃告诉张婶,在他和海子、靖娃刚到归化,他们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的时候就曾相约着找过张有叔。归化城庆凯桥头的钉鞋摊、沿河的地毯厂、毛毡作坊里、扛麻包的灰脖子人群中、拉骆驼的驼夫中间,甚至连公义地都去过了……他们没有找着张有叔的一点踪迹。应着当初张婶的话说——活未见人死未见尸。他们知道公义地是有死人的名册在看墓老人的手里的,名册他们都查过了,没有张有叔的名字。“张有没有死,就说明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张婶抱着这样一个信念离开了杰娃家,依然在盼望与等待中熬着自己的日子。

与张婶相比,古海家和段家的心境就大不相同了。相思相念的心情被希望的阳光照耀着,日子就要过得轻松愉快得多,也平稳,该做什么做什么。杏儿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忙乎着为出门在外的丈夫裁剪一件衬衣。看见杰娃媳妇走进屋,杏儿说:“我给海子裁件衬衣,待你家杰娃走的时候麻烦他给海子带过去……”

“那没得话说!有什么需要捎办的事你就尽管说。”杰娃媳妇爽爽朗朗地说,“我家俊娃爹就是不会说话,也不懂礼数,其实他的心诚着哩!”

说话间靖娃媳妇也来了。这三个小媳妇平日里就总好往一起凑的,丈夫都在外面做事,共同的命运让她们不由得就亲近。自杰娃回来她们好久不在一起热闹了,靖娃媳妇进门就玩笑道:“哎呀!今日这是怎么的了——杰娃他肯把你放出来了?!”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他裤带上拴着的物件。”杰娃媳妇说,“我是小猫小狗啊?要他放出来?”

“嘻嘻,”杏儿笑了笑,拿手掩着嘴,“虽说不是小猫小狗你也不敢随便跑出来!”

“让我好好看看,”靖娃媳妇凑到了杰娃媳妇的鼻子跟前,夸张地打量着,做出伤心的样子说,“唉!瞧瞧吧,都瘦成甚样子了,眼窝子都塌陷成两个坑了!杰娃把你整得也太狠了……”

“瞎说!……羞不羞人!”杰娃媳妇脸红了,拿锥子吓唬靖娃媳妇,“看我不扎烂你的嘴!教你再瞎说!”

靖娃媳妇退着笑着仰倒在杏儿的炕上。

杰娃媳妇顺手夺下杏儿的剪子,说:“快别裁了,说一会儿话多热闹。”

“是哩,”杏儿说,“好不容易你今日来哩,说不定过一会儿杰娃在家里咳嗽一声你就得往家里跑呢!”

玩笑归玩笑,看看杰娃媳妇那容光焕发的样子杏儿不免在心里就有点儿酸溜溜的。是呀,人家杰娃虽说前途赶不上海子,可如今活生生的大男人就在身边,又有一个活泼的儿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让她看了不由得羡慕。三个小媳妇各怀各的心事,热热闹闹地说着那些只有她们才感兴趣的话题。

“嗨!你们都不知道哩,”杰娃媳妇说,“咱们那三个男人呀,五年前就结下了盟约哩!”

“什么盟约?”

“还能有什么盟约?——就是对付咱们三个做媳妇的呗!”

“你说清楚点嘛!”

“嗨!也就是他们……嗨!实际上是自己整治自己呢么!”

“到底咋子一回事么?”

“就是……三个人在临走归化的时候捏好了套子,不让咱们三个媳妇拢他们的边儿!说是谁要是和媳妇好,就不算个汉子!”

“我说的呢!”靖娃媳妇醒悟过来,“我家里那个夜里睡觉连衣服都不脱!……”

“海子也是哩!”杏儿说,“我一碰他他就叫。弄得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结果遭婆婆的骂……”

“咦!——不对呀!”靖娃媳妇问杰娃媳妇,“既然这样,你咋的就怀上俊娃的?”

“我么……”杰娃媳妇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脸皮子厚吗?不然也跟你们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

杰娃媳妇言语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满足和得意,拿锥尖在头皮上蹭着,把麻绳在鞋底上拉得“哧——啦,哧——啦”分外响。

杏儿和靖娃媳妇互相看了看,不声响了。独守空房的日子已经足足过去五年了,现在她们早过了那种一说什么事就脸红害羞的时候,事实上她们的婆婆早已把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说得很明白很露骨了,并且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现在再扯起这个话题,玩笑的成分就被严峻的现实所代替了。杏儿和靖娃媳妇都尝够了没有娃的苦闷,知道了其中的严重性质。杏儿幽幽地埋怨杰娃媳妇:“你也是的,你比我们都大几岁的,你知道的事情多,想当初该教教我们的。”

“是的嘛,”靖娃媳妇也说,“我那会儿就是太傻,甚也不懂!要是有个贴心的人教教我就会不同的。”

杰娃媳妇立刻抢着说:“哎呀呀!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你当是裁衣做鞋?咋的个教法吗?要知道我那会儿也是不懂哩,又护羞,真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只是做成了几次。”

“唉!”杏儿轻轻地叹口气侧过身把注意力放在了摆在炕上的布料上。

靖娃媳妇望着窗棂发起了呆。屋子里面出现了消沉的夜静。就听见杰娃媳妇纳鞋底麻绳拉得“哧啦,哧——啦”的声音在刺耳地响着。三个媳妇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俩有时候觉得不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杰娃媳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调压得低低的,显得神秘兮兮,同时纳鞋底的手也停下来。

靖娃媳妇盯着窗棂发愣呢,显然她的思想是陷入到一个很遥远很深刻的事情上面了,对杰娃媳妇的问话没做出反应。

杏儿倒是注意到了杰娃媳妇的问话,也听清楚了,可是对她的话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她侧脸瞟了杰娃媳妇一眼,发现杰娃媳妇在看着她的目光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猥亵的意味,她感到了杰娃媳妇的话不是什么好话,就说:“你在说什么?藏头露尾的……是好话就说明白了!”

杰娃媳妇摇摇头,又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没做正面回答,于是纳鞋的“哧——啦”声又响了起来。后来杏儿听见杰娃媳妇很愉快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难受谁自个儿受着吧,人啊……真是没办法,命!——这都是命。谁也不能把好都占了,谁也不能把罪一个人都受了,老天爷管着哩!老天爷有眼哩!”

“没办法,难受也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受着吧。”杏儿只顾自己发着感慨。

“我说的不是心里!”杰娃媳妇接过杏儿的话茬子,“我是说身上。都说二茬子光棍难熬哩,心上难熬,那身上更难熬!……这话跟你们说也没用,你们都还没开过苞呢。”

这一次杏儿注意到了杰娃媳妇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的神色了,就觉得自己心上好像突然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痛得她心脏紧收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有把杰娃媳妇的话弄明白,杏儿是直到若干年后,海子被大盛魁开销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她与小爷叔月荃热恋上并且成全了好事,颠鸾倒风在那疯狂日月的短暂间隙里,她猛想起杰娃媳妇今天的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杰娃媳妇这话的厉害!

而这会儿杏儿真的是不懂。她只是从杰娃媳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得意的神色中,体会到了夫妻团聚的宝贵,她想宁肯将来丈夫不做什么掌柜,哪怕像杰娃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手艺人,甚至穷得身无分文,只要海子能守着她,膝下有三儿两女团团圆圆过日子,她就满足了!在那一会儿她是从心里羡慕杰娃媳妇的。这想法在正月十五那天就曾像闪电般地袭击过她。那天傍晚当她看见杰娃带全家老小去县城看红火的时候,心里就曾这么想过。那天晚上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去看热闹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动静。她和婆婆守着咳嗽气短的公公,一家人对坐着。听着夜空隐隐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心里对杰娃媳妇羡慕死了。

现在她看着杰娃媳妇那副满足的样子,这想法又冒出来折磨她了。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杏儿就把自个儿的想法说了出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只有晚饭的时间才从容,反正吃了饭也没事好做,于是这饭桌就成了聊天解闷的场所。吃着饭婆婆问杏儿:“杰娃媳妇有事啊?”

“哪有什么事,聊天耍哩!”

“杰娃媳妇好些日子不露面了,我看她今儿个挺高兴的。”

“人家男人回来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公公插嘴道。

“瞎!看你说得轻巧,”婆婆不同意公公的看法,“男人是回来了,可那男人成了个甚样子了!脸上那疤,猛丁地看一眼胆小的得给把魂吓掉呢!”

“你说得太玄乎了!”公公说,“男人么,又不是靠脸蛋子挣钱养家的!”

“事情落不到谁头上谁不知道,杰娃媳妇心里的苦你一个爷们家是体味不出来的。杰娃刚回来那阵子咱去他家,你没见杰娃的媳妇眼睛又红又肿的!那是咋着来?——是哭的!俊娃亲生的儿子都不教他爹拢边儿,杰娃一伸手抱抱他,那娃就吓得又哭又叫,像见了鬼似的……”

“现在好了,”杏儿说,“俊娃跟他爹可亲呢!”

公公说:“就是的,日子长了看惯了就好了,没事的,有血脉在那儿连着呢!”

杏儿赞同公公的说法:“爹说得对,一家人看惯了就好了,什么疤不疤的,那算不了什么。”

“你倒也想得开,别把事情轮到你头上……”婆婆斜睨了媳妇一眼,嘲讽说。

“男人么,说到底还是要有本事,长相上差点儿不关事的。”公公说,“要我说杰娃的短处不在脸上的那个疤,而在事业上无成,千里迢迢地跑到归化那地方学了手艺,学手艺哪儿不行?在咱祁县拜个师傅有三年也出徒了。守家在地的多好。”

“就这样我看着杰娃媳妇还美呢!”婆婆缓过神来了。

“吃得大苦耐得大劳,成就一番事业,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就像人家靳掌柜是多么地风光!按说他从归化那边回来本来是路过咱家的,拐个小弯儿就进来小南顺了,可人家就是不进来!就是要在回了祁家堡以后再打发人把海子的信送来。咱还得提上礼物去拜访。为啥哩!就因为人家是大盛魁的掌柜!人有尊卑,靳掌柜为尊咱就得敬着!咱海子将来也是这一条道……要他杰娃就不同了,将来到了场面上他得管海子称古掌柜!高下优劣就分出来了!”

“要我说做不做掌柜并不打紧,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日子才好……”

“蠢话!”公公瞪了杏儿一眼把她的话头打断了,“你这是妇人之见!要不怎么说头发长见识短呢!俗话说:男人活的一口气,女人活的一腔血。做男人的没有了志气那怎么成?海子起小我就对他管教甚严,就打算盘而论,他那双龙戏水别人就比不了!一出手就要高人一等。”公公很激动地把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完了用目光瞟瞟儿媳妇,观察着她的反应。

杏儿低垂着目光一声不响地吃着饭,直到晚饭结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后少不了又是一场伤心的哭。被泪水浸泡起来的日子对杏儿来说可是越来越多了。不要有什么事情平平稳稳地还好,每天忙了地里的活计忙家里的营生,一天到晚手脚不适闲,脑子里也就顾不上想许多烦心的事。一遇到什么事刺激一下就麻烦了。海子有信捎回来啊,杰娃媳妇给儿子过生日啊什么的,每当遇上这些,杏儿的心就要乱几天。晚上觉也睡不好,想到伤心处就得落泪。其实自打杰娃回来杏儿已经悄悄地哭过好几场了。她不像婆婆和靖娃媳妇那么看待杰娃脸上的伤疤,也不像公公那么鄙视杰娃的职业。除了第一次看见杰娃时被他的脸吓了一跳之外,总的来说她还是羡慕杰娃媳妇的。她都这样想过——只要她的海子能安安稳稳地回来,哪怕伤得比杰娃更厉害些,甚至成了瞎子、瘸子,她也会从心里高兴的!在她的心灵深处一直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躲藏在什么地方,为了忌讳不敢说出来,那就是她总觉得海子在归化那边会出什么事情。这种担心又常常制造出许多恐怖的梦境,她毫无根据地梦见海子在山崖上骑着马走,连人带马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中,或是海子被面目狰狞的强盗追杀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被这样的噩梦吓醒,在黑暗中瑟缩在被窝里发抖。以后就再也不敢睡,睁着眼睛耗到天明。有一次她把自己做的噩梦告诉了婆婆,婆婆还没有听完呢就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沉着脸告诫她:“可不敢乱说!——不吉利的!”杏儿只好对谁都不说,但是不对别人说并不能挡住噩梦的重现。待那些噩梦再出现时杏儿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受着了。每当这种时候,那黑夜就特别特别地漫长、难熬。

谢天谢地,这一夜没有噩梦来袭扰杏儿。整整一夜她都睡得很沉稳,早晨睁开眼睛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公公的咳嗽声,杏儿急忙起身穿衣。

公公有咳嗽病,身子也弱,也算是一个药罐子了。春天夏天还好一些。入冬的节令一到,天气凉下来屋子里一天到晚苦涩的药味就弥漫开了。一只砂质的药壶总在火上炖着。杏儿听婆婆说,公公这病是在天津卫时坐下的病根,是颐和布店被洋人挤垮了,一口气上不来气下的。其实公公原本身子骨也不是很强健的,这不难理解,老头子自小就是生意人,打了一辈子算盘记了一辈子账簿。回得家来,春种,夏锄,耧地,割庄稼,没有一样他能拿得起来。可是有一样好,老头子不懒惰,每日里全家人数他起身最早。天不亮就背起粪筐出去捡粪,待到老婆和媳妇起身时,常常是老头子已经拾满了一筐粪回来了。倘若老头子拾粪的路径离自家的田地不远,他就顺路把粪倒在了地里;要是路不顺,也懒得绕路到田里,就把粪背回家,集到一定数量以后再由老婆和媳妇弄到田里去。他也不知道田里的什么庄稼该在什么时候施肥,怎么施肥。老头子一年四季就只做这一件事情,待粪拾回来洗漱了之后吃早饭。以下这一天的工夫便只有读书一项了,很少和别人再说什么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你油瓶子倒了也不去扶一下。

自打靳掌柜捎回来海子的信以后,老头子的情绪就波动起来了。书也不读了,一天到晚念叨海子的事情,吃不准海子到沙尔沁驼场是好呢还是不好。海子的信捎到后的第三天,老头子提着礼物去靳家堡拜访靳掌柜,详细地向靳掌柜打听了驼场上的事情,回来以后样子十分兴奋。对老婆和杏儿说:“这回我算是吃准了!——闹了半天咱海子去驼场是件好事情!现如今,靳掌柜离开驼场之后那驼场上除了那十二名蒙古族牧工,就只海子一个人了!”

海子娘说:“呀!那咱娃该多闷得慌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海子爹说:“看你说的,又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如今咱海子蒙语早就说得溜溜的了!咋就能没有说话的人呢?!你没听清楚呢,在沙尔沁驼场除了那十二名牧工就咱海子一个人!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你——人家靳掌柜可是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标着‘己’字的人,是沙尔沁驼场的坐庄掌柜!明白吗?是掌柜!咱海子如今顶替了靳掌柜,就是实际上的坐场掌柜!不得了哇!海子他还没出徒柜上就这么用他,这不是重用是什么?!”

“是重用!”海子娘说着和杏儿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目光。

“海子在信里说把他放在沙尔沁驼场是祁掌柜对咱的特别关照,头两天看海子的信我还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我算是清楚了!海子离出徒还有四年呢,柜上就这么重用他,这将来还有错?!”

“咱得好好感谢祁掌柜才是。”

“是哩!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儿,你没见海子在信里是怎么说的——他到乌里雅苏台的第二天祁掌柜就召见了他,而且还和他说了许多知心话。要知道祁掌柜不是一般的人,那可是大盛魁大掌柜的接替人啊!待日后祁掌柜接替了王廷相,咱海子也出了徒,那是什么光景!”

“是哩!……是哩!”婆媳俩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靳掌柜就是咱海子的榜样!我这是头一次登门,没带你们妇道人家去。以后熟了你们自个儿去他家看看!嗬——全新的三进院子!那个排!走进靳家堡你都不需要打问,只朝着村子里最漂亮的新院子奔就是了。掌柜穿的是杭缎衣裤,那个气派!底下用着做饭的老妈子,还有看娃的奶妈!”

“怎么?靳掌柜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有吃奶的娃?”杏儿很奇怪地问。

“当然了,”海子爹说,“靳掌柜他在驼场上待了三十年,哪有工夫生儿养女!这娃是他回来后刚抱下的,还没满月呢,是个白胖胖的小子。靳掌柜说了,等娃过百日的时候要大办呢!靳掌柜为人和善好交往哩,说了,到他给娃办百岁的时候让我也去喝酒!靳掌柜说了,要办一百桌酒席呢!远亲近邻还有村亲都要请,瞧瞧人家那气魄!……”

由于激动老头子咳嗽起来了,身子像虾似的弓着,胡子上挂着咳出来的痰点子,眼泪也震出来了。海子娘赶快说:“快歇歇吧!别说那么多的话了。一天的工夫来回跑了六七十里的路!……”

“不咋!——我高兴……高兴呢!”海子爹喘息着不肯停下来,“咱海子出……出头的日子……眼看着……咳咳咳……一天天……近了!我古静轩有盼了……”

海子娘扶老头子坐下,吩咐杏儿端药。

“没事的!……”海子爹喝着药猛然地想起一件事情,说,“他娘——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你千万记着!我记性不好,那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

“哪个娃?”海子娘问。

“混蛋!”海子爹顿时就生气了,吼道,“说了半天你没带了耳朵吗?——是靳掌柜的娃!咳咳咳……靳掌柜的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好日子!——记住了!过百岁是三月……咳咳咳……二十九!……”

海子娘说:“知道了,我记着。”

“别忘了,到时候咱蒸一个大大的面库仑送过去!”

“哎!知道了。”

“还有,早点儿磨面……筛最细的面,人家靳掌柜给儿子过百岁,那场面大!面库伦黑了丢脸!……”

古静轩这一次犯病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杏儿吃罢早饭,装满了一车粪,自个儿拉着往地里送去了。杏儿不乐意在屋里待着,她爱干活儿。尤其是地里的营生,什么施肥、锄草、割禾她都爱干,也在行。她觉得田里没遮没挡的视野做活儿心里畅快!地里的活计只有一样她做不了,那就是耕地。杏儿使不了牛,她家也没有牛。当春耕秋耕的时候,总是请人来帮忙。牛是临时借的,到秋后使牛的钱和帮工的钱一起算给人家。有时候只要得空,住在上史家村的小叔爷月荃也会主动来帮着耕地。早些年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小叔爷又要给史财东家护院又要照顾老人,空身的时候少,来海子家帮忙的时候也少。自打前一年太爷爷过了世,每年春耕秋耕就都是由小叔爷帮着做的。

古月荃在史财东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他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用说身体自然也是十分地强壮结实。小叔爷单身一人没啥拖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是好干的营生,平日里没有事的时候怎么都好说,酬劳也不少拿,酒哇肉哇的有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事,贼寇来盗物劫舍那就是要刀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拳脚上没有过硬功夫的盗贼也不敢轻易送上门来,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俗话说得好:打死会武的,淹死会水的。看家护院是个危险的行当。小爷叔就是知道自己操持的行当危险,才迟迟不肯娶亲成家,他怕拖累。二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预备着将来积攒一些钱财,把那耍武艺的卖命营生辞了,再娶亲安家稳稳妥妥地过日子。

杏儿用板车装满了粪一个人往地里拖。刚走出村口不久,猛地觉着肩上的套绳一松,回头一看,是一个男人在低着头推车哩。那人的衣着和身架一下就让杏儿认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爷叔古月荃。

“怎么是你呀!——小爷叔!”杏儿又惊又喜地说,“这大清早的,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月荃说:“我去送我们的少东家到归化城,返回来路过的。我是骑着马连夜赶回来的。我思谋着正月十五都过几天了,该是耕地的时候了!”

月荃说着走到前边来,从杏儿手里接过车把手,把套绳搭在他那男人的结实的宽肩膀上,替杏儿拉起了车。

杏儿在后面推车:“小爷叔,你是从村子的西口子进来的吧?”

“是哩。我一进屋听海子娘说你一个人往地里送粪就赶过来了。”

“我说的呢,没看见你进村子,这会儿忽地就冒出来了。”杏儿说,“你还没吃早饭了吧?”

“没有呢,我不饿。”

“我娘和我爹没让你?”

“让了。我连屋都没进。隔着窗子和你爹说了几句话,让他把我的马遛遛,喂点好料!”

“嘻嘻,你呀,也是太诚实!”杏儿说,“跑了一夜的路咋能不饿呢?不要紧的,我怀里揣着一块面饼子呢,待会儿到地里你先垫补上两口。”

吃过午饭,海子爹已经借好耕牛和犁具,月荃就由杏儿陪着上田里去耕地。春光融融,放眼看去田野上这儿那儿到处都是往田里送粪和耕地的人。月荃一手扶犁一手摇鞭走在前面,杏儿跟在月荃的身后在翻起来的泥土间拣抬石块、草棍,拿锄背砸碎那些硬结的土块。潮湿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似的在月荃的脚后翻卷着,散发出新鲜的气味儿,透着春天的信息。杏儿呼吸着泥土散发出来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心里觉得特别地舒畅。月荃的宽肩膀、结实的身体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杏儿想:要是这会儿走在她前边的不是月荃,而是海子那该多好!……夫妻俩形影相随,男耕女织……如今却是千里相隔。海子一走快六年了,现在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了,大概也像月荃小爷叔这么高这么结实了吧?长成大人了吧?该懂事了吧!他见了我会怎么样呢?总不会还像六年前那气人的傻样了吧?他肯定知道该要个娃了吧?杰娃家的娃都五岁半了!

这一下午的时光就在杏儿无边的遐想中度过去了,快得就像一眨眼。太阳落山以后,月荃扛着犁,杏儿牵着牛,相跟着回了家。

晚上海子娘炒了五六个菜招待月荃。海子爹特意买回了酒,陪着月荃喝。

“小叔,你家财东的少爷今年也快二十岁了吧?”喝着酒,公公和小叔爷唠起了闲话。

小叔爷说:“可不是嘛!少东家和咱们海子是同岁,都是属虎的,今年都是二十岁。”

“那年史少东家和海子一起去归化城了,大盛魁的掌柜们没收他。这事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还不知道有这规矩。天津的商号里没这一说。怪不得人家大盛魁的生意做得旺哩!我琢磨了,这规矩定得有道理。你想想看,要是财东们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柜上去,那掌柜还怎么个管法?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你不敢!所以干脆不能要!一个不要!”

“嗨,大盛魁的掌柜们的这一手可真够厉害!说不要就真的不要,你财东的少爷也没办法。那年史财东带着儿子从归化回来,可真是气坏了!老爷子气得把我爹侍弄的花摔了七八盆,都是名贵的好花!把我爹心疼得直跺脚!史财东串联了十几户财东,想上归化找掌柜们论理,结果没闹起来。”

“这都多少年代了,大盛魁的财东们就是吃不倒掌柜!这是有原因的,大盛魁与别的字号不同,别的字号都是财东出钱聘请能干的人做掌柜来经营,掌柜做不好,财东一句话就可以把你‘下了市’。”

“下市是什么意思?”杏儿问。

“下市就是财东把掌柜辞了!这事儿我见多了。天津卫有一家绸布店,也是财伙闹矛盾,后来事情闹僵了,财东们干脆给掌柜们来了个大下市——把所有的掌柜全都给辞了!”

“人家的财东强,大盛魁的财东弱,”月荃说,“多少年了史财东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哎,你刚才说你是护送少东家去归化,他去归化做什么?”古海爹问。

“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就是开买卖呀!”

“不对吧!”古海爹颇感惊讶,“史少东家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能学成个生意?”

“少东家去归化不是学生意住地方,”月荃说,“人家是自个儿开买卖!”

“史少东家是自己开买卖?”

“对。”

“不对……不对!”古海爹连连摇头,“史少东家一天生意没学过,怎么做生意?”

“学过的。”

“在哪儿?”

“在祁县城里的裕祥瑞茶庄,学了三年。”

“那也不妥!……还是不妥!小叔,这事儿你该劝劝你们东家的。经商坐贾,非同儿戏!一点算计不到就要赔钱,那可是大把大把地往窟窿里丢银子呀!”

看海子爹的那样子,急得倒像是他自己要把银子丢进黑窟窿里似的,海子娘看着看着便笑了,说:“他爹,看你急得那样,又不是你自己要去归化城开买卖!”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海子爹斥责海子娘,“我做了一辈子生意的人,其中的利害我最知道的!小叔……”

月荃笑了,说:“海子爹,你也别着急了,其实说给我听也是白说。我是一个习武的人,自幼只知道拳脚棍棒如何个耍法,我是粗人一个,经商坐贾一窍不通。再者说,即便我懂,那史家的老爷、少爷也不会听我的话。在史家我只是一个下人。”

“唉!”海子爹叹口气不再说了。

杏儿见机端起酒壶,说:“小爷叔、爹,你俩边喝边聊。”

杏儿见二人把盅里的酒干了,忙又给空杯斟满了酒。忍不住乘势在月荃身上瞟了一眼。在田野里她是很自在的,可是在屋子里与月荃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就觉得别扭了。她是摆好上桌菜以后最后一个挨着婆婆坐下的。八仙桌挨墙放着,公公和月荃对面而坐,婆婆挨着月荃,杏儿坐在了婆婆和公公之间,上得桌子来她就没敢正眼看月荃一眼。她自己也奇怪,本来是好好的呢,收工回来她帮着婆婆做菜,布菜的工夫看着月荃在堂屋里洗脸,铜脸盆放在凳子上,月荃脱去了短褂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汗褐子,两只肌肉隆起的胳膊裸露出来,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偶尔一侧脸杏儿无意中看见了月荃腋下一撮黑的腋毛。当时就觉得脸烫得发烧,心也乱跳起来。自那以后她就不敢正眼看月荃了。低着头吃饭,劝酒时眼睛只看着小爷叔的酒盅。做生意的事儿女人们不懂,婆婆没有发言的权利,她更不敢贸然插言,只是支着两只耳朵听着。

“史财东有的是钱,他不怕赔。”大概是小爷叔觉得没什么更好的话题,呷了一口酒之后不知不觉又把话题扯到了做生意上,“史财东说了,就是泼上赔他个十万八万的,也要让儿子在归化城把买卖开起来!而且是别的地方他还不去,专拣归化城。说是旺火烧大锅,不蒸馒头蒸口气!这么做就是要让大盛魁魁的掌柜们看看,如今三姓财东里面也有人会做生意的!”

古海爹一个劲儿地摇头,夹一块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俗话说——读书好经商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依我看,像史财东这样的人家,还是以培养子弟读书方为上策。学生意苦着哩!我知道的,富家子弟是难以吃得下那份苦的。争口气自然是不错的,做男人的不论是做什么行当胸中若没有一口志气撑着那是做不好的。不过争气也要看怎么个争法。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到头来我供事的颐和堂布店还不是在天津卫给洋人挤垮了?!若论经商办厂经验资本积累的厚陈,颐和堂在天津卫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字号。为啥垮的?人家洋人用的先进的机器,用人少出活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好。咱靠手工机器织布如何能争得过?想当初我们颐和堂的老板错就错在非要与洋人争这口气了。要是早看出这一步来,关工厂撤店铺——认输了,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么惨的境地。不识时务啊!结果是买卖赔得卖了家产都不够抵债,只好寻死投了海河!争气之气是要的,赌气之气万万要不得呀!你说史财东要让儿子到归化开买卖,那史家少爷会讲蒙古话吗?”

“不会讲。”

“他会讲俄国话吗?”

“自然更不会。”

“那财东之举就更为不妥。都说归化那边买卖好做钱好挣,其实那指的是做蒙古生意和俄罗斯生意。在归化有这样的话你听到过没有?——一条舌头的商人吃穿刚够,两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有数,三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无数!——很明白的,就是说归化那边钱好挣,那是说做通司行的。要挣大钱光会说蒙古话还不行,还要会说俄国话!这才行!……做小生意哪儿都一样,就像针尖上削铁了,难着哩!”

一说起生意经古海爹就又滔滔不绝了,越说兴致越高,越说话也越多。结果弄得月荃这个耍武艺的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只有支棱着耳朵听讲的份儿了。古海爹一个劲儿地在讲,月荃只顾了听,都忘记了满桌子的酒和菜;两个男人一个在说一个在听,杏儿和婆婆也不好只管自己吃,于是乎四双筷子就都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不动了。

月荃虽然说在古海爹跟前是个长辈,可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是个替人家看家护院的下人,自惭形秽,再加上年纪又轻也拿不起个做长辈的架子,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侄儿海阔天空地讲。古海娘看得丈夫说得忘乎所以几次给他丢眼色过去,怎奈兴致勃勃的老头子根本不予理会,只管自己讲下去,于是古一海娘只好不客气地将丈夫的话横里打断。

“我说他爹!——你也歇歇吧。”古海娘拿白眼瞄着丈夫,“人家小叔爷是研习武艺的人,哪里有兴趣听你唠叨什么生意经!”

“你也不看看,这都好半天了,酒也冷了菜也凉了,还教小叔爷他怎么个吃?——小叔,你也别见怪他,他就是这么个人,平时里也没个知心人过话,今日你来了,一家人不见外他就话多了。杏儿——你把菜端到厨房热一热!”

杏儿刚站起来伸手要端菜盘子,被月荃挡住了:“不必麻烦,不必了!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用客气吗?再说这些菜并不凉呢。”

“好,不热就不热,那咱们接着吃,接着喝。”古海爹端起酒盅向月荃照了照,很痛快地喝了。放下酒盅,古海爹挥了一下手,说:“史财东开买卖的事咱不谈了!赔挣由他去,与咱古家并无瓜葛。过去我敬着他们,逢年过节都要去过礼,那是由于我不知道大盛魁的底细,以为是他们财东说了算的,让他太爷爷跟着也赔了不少的好话。后来才弄清楚原委,咱们并不需要巴结他们财东。只要咱海子在柜上好好做事,身上有了真本事,将来字号是不会亏待咱们的!再说如今咱有祁掌柜呢。”

古静轩又把祁掌柜怎么赏识海子,委任海子主持沙尔沁驼场的事讲了一遍。末了,把祁掌柜的微妙而又特殊的地位告诉了古月荃。古月荃听了自然是十分地高兴。

看饭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不少了,古海娘说:“小叔爷是连夜骑马赶回来的,上午往地里送了粪,下午又耕了一下午的地,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乏了,该让小叔爷歇息了……杏儿,你去看看,西厢房的炕下午我就过了火,不知这会儿烧热了没有。”

杏儿去西厢房为小叔爷整理房间,古海爹去照看马。一切安排停当,就安顿月荃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杏儿陪着月荃接着去耕地,只做了两日,五亩地就全耕完了。

在小厨房匆匆用过午饭,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头去自己屋里更衣换帽,准备到道台衙门去参加新任道台张国筌召集的一个重要会议。

胡道台官运不畅,到归绥上任不到一年恰好遇上毛尔古沁事件,因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被苦苦地缠住,一拖便是两年不得脱身,虽说是前后赔了俄国人六万两银子,又为两名死亡俄国人在毛尔古沁峡谷东口筑了坟,立了十字架,还请了伊尔库茨克的神甫念了经,好歹总算把这个倒霉的事情应付过去了,却是在山西巡抚和理藩院那里得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坏印象。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回京复命,在朝廷幕僚间对胡道台也多有批评,致使其官声在京师里颇为不佳。不久便被调职降用,改发山西潞州做了州府。

胡道台去,张道台来。新任道台张国筀是北京人,此人在京师做过京东通州码头的仓库郎,那仓库郎虽说是六品小官却是个肥缺,因而宦囊甚丰。张国荃有心于仕途发展,不久买通关节补了归绥道的缺,官职升为四品。张道台中等身量,身体微胖,白净面皮无有胡须,两道浓眉横卧于眉棱之上,说起话来一口京腔,清爽利落,以京师人自居;不说话则已,一张口便咄咄逼人。

这个张道台表面上看谈吐儒雅,其实内心却是个十分凶狠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在归化展开了对走私活动的大规模镇压,下手极狠。仅在半年之内便于城东的卧龙滩处决了三批犯人,人数在两百以上,归化人送他一顶帽子——砍头道台。人们哀叹归化送走了个糊涂道台迎来了一个砍头道台。

张道台召集会议,讲的又是关于走私的事情。这事情归化的商人已经听腻烦了,可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单是商人但凡是归化人都知道,这位新道台自上任以来就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打击走私。那么这位张道台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吗?非也!其实朝廷谕旨对走私活动的打击是只限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边境地区,张道台把它扩大化了。当然张道台砍脑袋也并不是闭着眼睛瞎砍的,张道台有自己的土政策——抓住一个走私犯,只要家人亲朋肯拿出五万两银子就可以保住脑袋;如果犯人家人肯拿出八万两银子,道台衙署还可以放人。其实在本质上张道台和卸任的胡道台一样,都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钱。区别只在于手段不同,胡道台靠判糊涂官司弄钱,张道台靠打击走私弄银子,并且比胡道台弄的数量还多还轻易。试想,八万两银子可以买下一条性命,只要是有一点办法的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吝音的。张道台在心里是希望商人走私的,走私的人越多,他得到的银子就越多。至于开会、出告示那都是撑门面的虚把式,走形式而已。

当晚大掌柜出面以归化通司商会的名义宴请张道台,这已经成了惯例。晏美园张道台已经吃腻了,改为麦香村、福盛园……在归化有名的各家细馆子轮着吃。这一次轮到了塞北风戏园,张道台一边看戏一边欢宴。一席饭直吃到夜色阑珊方才散去。

席间大掌柜只是劝酒劝菜,自己并没吃什么东西。他吃不下,觉得看见什么都没有胃口,四肢也酸酸的发酥没有力量。回到城柜倒头便睡,夜里醒来觉得胸口闷得慌,身上像火烧般燥热,口里也干得难受,舌头就像木条似的干涩。他知道自己是病了,连声呼唤赵小伙计,许久不见动静。猜想那不懂事的小伙计又是睡得太沉了,不免就生起了气,看准炕头上一只带盖儿的杯子,伸出肉锤打落下去。瓷杯摔裂的声响把赵小伙计惊醒了,赵小伙计慌慌地光着脚来到大掌柜的炕前:“大掌柜,您是怎么了?”

大掌柜叹了一声说:“给我倒碗水……”

赵小伙计端了水给大掌柜,大掌柜浅尝了一口把碗推开了:“怎么这么寡味?”

“哎呀!”赵小伙计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的,我把放盐的事又给忘了,我这就去加盐。”

大掌柜叹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个贴身小伙计人倒还挺机灵,就是做事太慌张,毛手毛脚。年龄也太小,才十六岁,夜晚睡觉也过于沉,常常误事。于是大掌柜不由得又想起了王福林。王福林聪明却不露锋芒,性格也沉稳,跟随他多年得心应手。自打王福林走后到赵小伙计这儿已经换了三个贴身伙计了,没有一个让大掌柜中意的。

好歹喝了一点水,大掌柜接着又昏昏睡去。见大掌柜睡了,贴身伙计把大掌柜砸碎的瓷杯收拾了也自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大掌柜的病情已经发作起来,嘴唇发紫,冒虚汗,眼睛红红的,身体在被子下面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小伙计急忙把郦先生喊来。郦先生站在大掌柜的炕前一看,知道是大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打发人去请归化城最有名的大夫聂先生。

诊了脉之后聂先生说:“大掌柜的病倒是不打紧的,是焦虑过度虚火上升所致——还是老毛病。我开三服药,给大掌柜煎了吃,不日就会好的。只是千万要注意休息,不能再受劳累了。”

送走聂先生之后,郦先生叮嘱赵小伙计:“任何人不得接见大掌柜,让他静静地养息。凡找大掌柜的人,一概都推到我那里去。”出了门郦先生又返回来,对小、伙计说:“尤其是从老家来的财东们,不论资格多老岁数多大,一概不准接见!”

其实就是聂先生不讲郦先生也知道大掌柜这病是如何所得。九月间大掌柜亲自带了驼队赴俄境经营,打的招牌是乌里雅苏台分庄送货,属于声东击西的秘密行动。照道理,堂堂归化第一大通司商号向俄商购买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与其地位和声望是极不相称的。细究起来当然也是违法的事情。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自库伦办事大臣安德与俄国伊尔库茨克省长签约之后,俄商六大公司和新冒出来的莫霍夫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以及背景更为复杂势力也更大的巴达玛耶夫公司,在短短几年的工夫里已经把他们的公司开遍了喀尔喀草原的各大中城市。他们出卖空白的俄商执照和运货小条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许多华商包括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不少商家,都暗地里购买了俄国人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也是无奈的选择。

还有新的变化,清廷驻库伦大臣也由安德换成了贵斌,人换了做事就不一样,安德吃贿胃口大是很有名的,但于大面之上尚能顾及体面,吃贿也只吃中国商人的贿;可是新上任的贵斌为了吃贿往往就不把面上的事放在心上,他比安德有了发展,就是不单吃中国商人的贿还敢吃俄国商人的贿!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俄国商人给贵斌行贿就更加肆无忌惮,半公开地出卖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的事情已经闹到了几乎尽人皆知,贵斌只装作看不见。世势如此,大盛魁也只好随波逐流。事情虽说是做了,但是身为一方商界的领袖,大掌柜是讲面子有身份的人,心里不免留下许多愧疚和窝囊。在唐努乌梁海中俄界山的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停下了,他没有随大驼队出境,为掩踪迹在城柜薛拳师的保护下,大掌柜乘了三峰骆驼(轮换着骑)连明昼夜地赶回了归化城。

归化城柜这边有一大摊子事情在等着大掌柜处理。民间有句俗话流传甚广,叫作月月骡子季季标。所谓“骡子”和“标”指的是商业往来的账目结算,互相之间一个月之内要小清一次账,称作“骡子”;大结算称作“标”。标分四季,称作“春标”“夏标”“秋标”和“冬标”,其中以冬标为最重要,一年之中所有的拖欠包括骡期和其他标期遗留下的事情都要在冬标中最后了结,不能拖过年。这是惯例。大盛魁一年之中流水超万万两银子之巨,该欠找账的数额亦是十分之大,与俄商之间的相互找账在恰克图由二掌柜主持进行;而其他的往来找账,像湖南、湖北、福建的茶账,杭州、苏州的丝绸锦缎,山东的瓷器等账目一律集中在归化的冬标结清。一般账目经营部门的掌柜和大账房就可以按规矩办理,有纠葛不清的郦先生出面办理,重大的事情就非大掌柜不能做主了。城柜的大小客房都住得满满的,都是全国各地的过标的商界老相与。有些人仅仅是出于礼貌大掌柜也得见一见。仅这冬标一项就把大掌柜忙得晨昏难解。

再加上像应酬新上任的张道台之类的场面上的事也非得大掌柜出头不可,就更使大掌柜忙上加忙了。而忙中添乱的是,今年适逢大盛魁的账期。三年一分账,三年里字号内积下的事情都要集中在账期内解决,到时候山西那边王、张、史三姓财东户统共二百零六家财东都要来归化参加财东会议。财东会议虽说是日子可以前挪后拖,但前边有关堵着,再拖也不得拖过阴历的年三十。还得给财东们留下返回的走路时间。百事交集都赶在了一起,所以大掌柜的病倒实是积劳成疾。

一连数日郦先生被纠缠在繁多的事务之中。这一日直到晚饭时候与最后一个天津商客谈完话,送走客人正待去吃饭,身边的伙计报告说:“大先生,有一个刚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回来的伙计要见您。”

“我顾不上,让他等几天再说吧。”

那伙计刚走到门口就又被郦先生叫住了,问道:“从乌里雅苏台回来的那个伙计是不是姓古?”

“是哩。”

“是叫古海吧?”

“是哩。”

“那叫他赶快进来!我就等着他呢,这个古海是王锦棠向我特别推荐的人。”

古海走进房间,给郦先生行了个礼问了好,将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王锦棠的亲笔信从怀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捧给郦先生,然后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看着郦先生把王掌柜的信拆开来读。

郦先生读罢王掌柜的信,抬起眼睛看了看古海。透过浅茶色的水晶石眼镜片,郦先生眼睛中的烦躁不见了,目光变得十分柔和亲切。古海猜到了王锦棠掌柜在信中一定是对自己在乌里雅苏台的表现评价不错,一颗悬着的心略略平伏下来。字号规矩,学徒在一地学习届满,掌柜是要给总号写评语的。这评语由本人带回总号,其内容不向当事人宣示。

“沙尔沁驼场情形怎么样?”郦先生问道。

古海说:“沙尔沁驼场的情形还算正常,两年之内母驼生了两千六百二十六峰驼崽,没有一峰夭折。”

“好,不容易。王掌柜说你把沙尔沁驼场管理得井井有条,你还没出徒嘛,就能管得了一个大驼场,这确实不容易。”郦先生的目光又在王掌柜的信上扫了扫,“王掌柜说你把驼场上已经报废了的几千骆驼屉子都修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是随便做的。”

“不必自谦,你大概不知道的,你修复了几千驼屉,节约是小,可是派上了大用场,救了急的!——咱字号从外路回来个驼队中正遇一批驼屉损坏,没有办法。王掌柜恰好把你修好的那些驼屉派上了用场!”

“这事我并不知道……”

“可是你无意之间已经为字号立了功!……”郦先生突然改用俄语问古海,“王掌柜的信中说你在乌里雅苏台和一个俄国人学了俄语?”

“是的,”古海也改用俄语回答郦先生,“我学的俄语不多,是从音节开始学的,是莫霍夫商店的一个伙计教的。”

郦先生用俄语与古海谈了一会儿话,询问了乌里雅苏台的一些情况。古海基本上能用俄语把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只是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常常要停下来想一会儿。

“王福林因号务需要调往了杭州,大掌柜身边缺个合适的人深感不便,把你从分庄召回来就是要你顶替王福林,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古海原以为没了祁掌柜这个靠山,他是该走背字了。没想到鸿福大运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他惴惴道:“我,我怕侍候不好大掌柜……”

郦先生说:“你也不必自谦,只要认真做事就是了。你已是在号七年的铺伙,咱字号的规矩也大体知晓,这大掌柜贴身伙计不是随便差人做的,是大掌柜亲自选中的,目下姓赵的小伙计让大掌柜十分厌烦,你这会儿就去吧,告诉赵小伙计,让他到这里来!”

深夜了,古海捧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守候着大掌柜,时不时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看大掌柜。夜交四更,大掌柜醒了。古海赶快放下手里的书。

大掌柜以两只肉锤支撑坐起了身子,古海给大掌柜披上一件衣服,让大掌柜靠着枕头坐好。

“您觉得身上还难受吗?”

“都睡了好几天了,也该歇过来了。我知道自个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就是累了。你给我倒碗水。”古海去倒水时大掌柜的话又追上他说,“水里放点盐,我这嘴里寡得很!”

喝了水大掌柜坐在炕上喘了一会儿气,说:“给我点泡子烟,好几天没抽烟……”

“大掌柜!我看您的病要好了!”古海一边往水烟袋里装烟末一边笑着对大掌柜说。

“是吗?何以见得?”

“嗨!我打小在家时,见我爹就是这样的。”古海说,“我爹可是能吸烟呢!他要是病了,连烟的味儿都不能闻。多会儿我爹一找娘要烟抽,我娘就高兴了,说:‘你爹这病该好了!’……”

大掌柜笑起来:“有道理。”

连吸了两袋,古海还要装烟,大掌柜摇摇头说:“不抽了!行了!”

古海说:“大掌柜您再想睡一会儿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会儿,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轻人贪睡,你一夜没合眼了。”

“我不困。”

“你家里是哪里啊?”大掌柜和古海聊起了天。

“祁县城东小南顺。”

“听说你爹过去在天津卫做生意?开的是什么字号啊?”

“颐和堂,做棉布生意的。我爹是账房。掌柜子和洋商较劲儿,争不过垮了,掌柜子投了海河。衙门封了店,我爹连自个儿的行李卷儿都没拿出来。”

“经营棉布如何能争得过洋人?洋人用的是大机器,日出千匹;我们还是手摇纺车,费时费力,做出的布还赶不上洋人的标布。”

“是哩!棉花都教洋人收去了。”

“是啊,花往纱来,损我之产以资人,人即用我中华之货再售于我,无异于沥血肥虎,而肉袒继之!……哦,不谈这些!你爹一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将来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家里哥几个?”

“就我一个。”

“哦!一个……是独苗哇。”

“是独苗。”

“那就更当努力了。”

“大掌柜您儿女多吗?”

“跟你爹一样,也是一个。”

“您儿子在哪里做事?”

“他哪能做什么事?才十岁还不到呢。呵呵呵……”大掌柜很难得地笑起来,目光中流溢着亲切柔和慈祥的光彩。“他才十几岁!我那个儿子啊,也不知道长多高了,这又有两年没见他了……”

谈话在一老一少之间不知不觉地进行,像春天里的扎达海河泠泠淙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间古海也就不再紧张了。

“刚才你在看书吗?”

“是。”

“看的什么书啊?”

“《盛世危言》,我是从您枕边拿的。您不生气吧?我是怕自己睡着了。”

大掌柜摇摇头:“你跟着我是要吃苦受累的。”

古海说:“大掌柜您屋里的书真多,您看这炕头炕尾、书案上、书架上,到处都是书。”

“你知道胡雪岩这个人吗?”

“知道,是个官商二品的红顶商人……”

“对,当今胡雪岩是中华之地最大的商人了,他的买卖未必值得我们效仿,但胡雪岩有句名言,我以为十分有理。他说:‘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是一个省,就能做一个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这句话说得好哇!我们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东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实不能整日里眼睛只是盯着买卖。眼光要放远大一些,心里头要多装一些事情才行。郑观应的文章你能看懂吗?”

“我觉得他的《商战篇》颇为新颖。”

“好,那你就给我念一段听听。就读他的《商战篇》吧。”

“自中外通商以来,彼族动肆横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气,孰不欲结发厉戈,求与彼决一战哉?于是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制水雷,设海军,操陆阵,讲求战事,不遗余力,以为而今而后,庶几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窃笑其旁也,何则?彼之谋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刀,迨兵精华销竭,已成枯蜡,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吞并,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厌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日,习兵战,不如习商战。……

“然欲知商战,则商务得失不可不通盘筹画,而确知其消长盈虚也。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请先就我之受害者,缕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则曰鸦片,每年耗银三千三百万两;一则曰棉纱棉布,两种每年约共耗银五千三百万两,此尽人而知为巨款者也。不知鸦片之外,又有杂货约共耗银三千五百万,如洋药水、药丸、药粉、洋烟丝、吕宋烟、复湾拿(哈瓦那——笔者注)烟、俄国美国纸卷烟、鼻烟、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饼饵、洋糖、洋盐、洋干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为我害者也;洋布之外,又有洋绸、洋缎、洋呢、洋羽毛、洋漳绒、洋羽纱、洋被、洋毯、洋毡、洋手巾、洋花边、洋纽扣、洋针、洋绒、洋伞、洋灯、洋纸、洋钉、洋画、洋笔、洋墨水、洋颜料……

“夫所谓通者,往来之谓也,若止有来而无往,则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谓也,若既出赢而人绌,则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损矣,知其通塞损益,而后商战可操胜算也。

“古语云,独任生奸,偏听成乱可不戒欤?既设商务局以考其物业,复开塞珍会以求其精进,赏牌匾以奖技能。考《易》言‘日中为市’。《书》言‘懋迁有无。’《周官》有市政之官贾师之职。《大学》言生财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条。是商贾之学具有渊源。太公史传货殖于国史,洵有见也。商务之纲目,首在振兴丝茶二业,裁减厘税,多设缫丝局,以争印日之权;弛令广种烟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饵之焰,此为鸦片战者,一也。广购新机,自织各色布匹,一省办妥,推之各省,此与洋布战者,二也。购机器、织绒、毡、呢、纱、羽毛、洋衫裤、洋袜、洋伞等物;炼溱沙,造玻璃器皿、炼精铜、仿制钟表,惟妙惟肖,既坚且廉,此与诸用物战者,三也。

“考日本东瀛一岛国耳,土产无多,年来效法泰西,力求振作,凡外来货物,悉令地方官极力讲求,招商集股,设局制造,如有亏耗,设法弥补,一切章程,听商自主,有保护而绝侵扰,用能百废具举,所出绒布各色货物,不但足供内用,且可运出外洋,并能影别洋货而售于我。

“……夫日本商务,既事事以中国为前在,处处借西邻为先导,我为其绌,彼形其巧,西人创其难,被袭其易,弹丸小国,正未可谓应变无人,我何不反经为权,转而相师用因,为革舍短从长,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财广,驾而上之,犹反手耳。天如是,中国行将独擅亚洲之利权,而徐及于天下,国既富矣,兵奚不强?窃恐既富且强,我纵欲邀彼一战,而彼族且怡色下气,讲信修睦,绝不敢轻发难端矣,此之谓决胜于商战。”

一篇商战论从头到尾读完,古海抬眼看见大掌柜不但毫无倦色,反而精神愈显振奋,双目熠熠地有亮光在闪动。就听大掌柜问他:“古海,文章读是读过了,可郑先生讲的意思你明白吗?”

“大体上能够明白,郑先生的语言已近白话了,好懂的。”

“少时在家读过几年私塾?”

“六年。”

“那就是说《中庸》《大学》都读过了?”

“读过。”古海说,“可惜像先生的《盛世危言》未曾见过的。这书中的道理讲得实在是好!大掌柜,我是第一次读到郑先生的文章,有如饮甘泉之感。”

“有振聋发聩之力!可惜,我们的朝廷没有人理睬郑先生的宏论。日后你在我的身边,要抽空子多读一些书,四书五经当然不可不读,然新书更要重视,像林则徐编的《四洲志》《华事夷言》;魏源的《海国图志》都属必读之列!我们做通司生意的,对外国的事都要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所谓知彼知己嘛!”

“大掌柜,我从乌里雅苏台回来时有一位俄国朋友送我一箱子书。”

“你能读得懂俄文?”

“只能知其六七,其余部分就靠臆断猜测了……”

“那也不容易!……噢,我想起来了,听郦先生讲你跟一个俄国朋友直接学的俄文?”

“是哩,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名伙计,年龄与我不相上下,名字叫米契诃·康达科夫。”

“莫霍夫商店,我知道,就是莫霍夫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开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