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三章

乌里雅苏台城建在一片被美丽的群山环抱着的谷地之上,蜿蜒曲折的扎葛苏图河由北而来,与自东向南而去的乌里雅苏台河在城市的东南角外汇合,在那里形成了一片宽阔的河滩地;肥沃异常的河滩地被开垦成了农田,田地里的小麦和蔬菜在夏秋两季是一片绿汪汪的景象,耕作这些田地的全都是来自中原的农民。溯乌里雅苏台河往东一带则是森林广布,那里的山谷地带和半山坡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落叶松,沿河的两岸则是白桦树林,绿顶白干的白桦林一直延伸到了城市的脚下,在南面白桦林和由城内铺展出来的道路连接起来了。城里是店铺、寺庙、军营、王爷府以及普通居民的住房,一片瓦灰色的建筑连接在了一起。

乌里雅苏台城内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然就是王爷府了,王府坐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由一道镶嵌着黄色盖顶的围墙围成一个大院,大院内又隔开一个小院,内院住着王府的主人巴图和他的三位福晋(夫人)以及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外院住着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和归他管辖的二十一名仆役。

巴图王爷的家世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的康熙时代,巴图王爷的祖先在征讨叛乱的噶尔丹军队时作战英勇立下了功勋,被皇帝封为王爷,巴图家族的血脉从那时候起一直流传到现在已经历了七代了。王爷府控制着喀尔喀草原上最重要的城市乌里雅苏台,以及城市周围方圆六百里的草原。这是一片水草丰饶的土地,在这片广袤的山地草原上居住着四万帐牧民,他们全都是王爷府的属民。直接属于王爷的私人财产,是羊群十二万只、牛群三万头、马群六万匹、驼群两万峰,所有这些牧畜都是由王爷府中的牧奴放养着的。

老王爷巴图接近六十岁了,生着宽阔的紫色脸膛,高颧骨宽额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样子威风凛凛;但是在他接连着娶了三个妻子之后,酒色在摧毁了他生殖能力的同时也把他的身体彻底毁掉了,结果盼望多子多孙的王爷到头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如今老王爷除了每年冬天由仆人把他扶上马出去打猎之外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了。一年前老王爷向北京的朝廷递交了辞呈,把所有的政事和家事全都交给了他的儿子沙格德尔管理。

新王爷是一个思想开放、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六岁,十年前曾经随着进京值班(清制,草原上的王爷每隔三年要进京为官参与朝政管理。)的父亲在北京住了整整三年,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事实上早在正式继承王位之前,沙王已经把王府内外的事务全都管理起来了。虽然家业庞大,但是对于年轻能干的沙王来说这并算不了什么,他只需在每年的春秋两季畜牧生产的关键季节骑着马对散布在草原上的畜群进行一番巡视,其余的事情就全部交给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去管理了。好在草原肥沃风调雨顺,一个好年景接着又一个好年景,畜群在成倍地增长着。

但是旗政的治理就不那么简单了,昏殆的老王爷为他留下了许多棘手的事情,比如寺庙的修缮问题、旗署衙门内官员的贪污问题、税收问题等,都亟待他解决。

这些事都还好说,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大批俄国人的到来。沙王上任不久,还没等他把旗政方面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依照中俄两国刚刚签订的《库伦条约》——允许俄国商人进入喀尔喀草原进行自由贸易,从伊尔库茨克拥入乌里雅苏台的俄国商人就接二连三地到王府来拜访了。俄国商人的到来使一向平静的乌里雅苏台局势顿时复杂起来。他们要求沙王给他们解决住宿的地方,要求沙王给他们解决建筑店铺所需要的地皮问题,还有许多前来旅游的俄国人要求沙王就安全问题向他们作出保证……一天到晚王府客厅内总是滞留着等待答复的俄国人。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安置俄国商人的事情才初步有了眉目,一部分俄商留下来了,他们或者买了地皮盖了房子,或者在乌里雅苏台街上向当地的中国商人租了合适的铺面,使生意正常运转起来了;另一部分俄商离开了,显然乌里雅苏台并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可以无限制地容纳俄国商人。喧闹过后乌里雅苏台又平静下来了,俄国商人逐渐进入了乌里雅苏台的生活轨道,其中有的俄国人就成了沙王府的常客了。

在王府宽大的客厅内,经常有乌里雅苏台的各界名流前来聚会,他们都是为了探讨振兴草原的事情而由沙王请来的客人,这些客人中间有朝廷的钦命官员、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各盟驻乌里雅苏台的代表、邻旗的王爷、寺庙的高僧以及各大商号的主事掌柜。沙王设宴款待客人,与大伙儿饮酒歌唱高谈阔论。在漫长的冬季,这种聚会常常是一连十天半月不间断地进行着。当谈锋渐钝客人疲倦的时候,主人就会吩咐使唤丫头达尔玛把一个镶着宝石的贵重留声机打开。从留声机里流出来的奇异的音乐就会使昏昏欲睡的客人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就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这就是不久前刚刚来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商人伊万·伊万列维奇。这架留声机就是伊万送给沙王的礼物。

伊万用微笑迎住了众人的目光,灰蓝色的眼睛在他狭长的眼缝内闪着柔和的光亮;要是遇上达尔玛摆弄不好那架留声机的话,伊万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他那修长的身体走过去,一边摆着手一边用蒙语对达尔玛说:“小姑娘,请停下,让我来。”

熟练的蒙语使伊万和沙王以及其他客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伊万是最先打开局面的一个。他很懂得在微妙的心理作用下找到与当地人接近的道路,除了语言上的一致,在服装上他努力向当地人靠拢——伊万换上了一身酱色的蒙古袍,头戴一顶圆形礼帽,如果不摘帽子的话远远看去他几乎与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聪明能干的伊万从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的手里租了两间铺面,就在乌里雅苏台正街靠近关帝庙的地方,店铺的位置非常之好。姓林的归化商人是一个零售商,由于生意不怎么景气他把自己的五间铺面连同铺面后面的院子以及住房辟了一半租给了伊万。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伊万并没有要求沙王帮助,是他自己直接与林掌柜谈成的。如今伊万的身份已经不是到归化时候的“代理人”了,也不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高级职员,而是刚刚在伊尔库茨克挂牌开张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

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沙王就邀请他的客人们一起陪着老王爷去打猎。每当打猎的队伍出发的时候,客人中有一位就自动退出了,这个人就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王府的聚会,祁家驹是有请必到的,祁家驹是王府聚会中最尊贵的客人:这一方面是由于大盛魁在乌里雅苏台的经济影响力十分巨大,它几乎控制了这里的整个经济命脉;另一方面就个人来说,不久前大盛魁归化总号刚刚为祁掌柜花钱捐了四品顶戴,就政治地位来说祁掌柜比乌里雅苏台的参赞还要高出一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祁掌柜就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也只有祁掌柜可以做出这种对老王爷的不恭之举,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是不敢造次的。说起来其实所有的客人包括沙王本人对打猎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为了表示恭敬才随老王爷出猎的。时势演变,如今的时尚早已不是什么打猎了,而是变成了玩走马。草原上新的一代社会名流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是走马的爱好者,为了调驯走马,沙王专门从临近的土库曼和硕王爷那里花重金买回了一个名叫桑布道尔基的驯马手。

桑布道尔基是名扬千里的驯马好手,他非常珍视自己驯马手的荣誉和风度,他的衣着总是既帅气又整洁,一双香牛皮的长腰马靴擦得亮程锃的,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缠绕着脖子闪着乌黑的亮光;脑门子上扎一根彩色的绸带,有时是红的有时是蓝的,经常更换;当他要降服一匹烈马的时候,就将袍襟撩起使劲塞进腰带里。人们都说桑布道尔基座下能有五百斤的力量,这五百斤的力量是如何测算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一匹野性十足的生格子马,在桑布道尔基驯它的时候又是扬头又是尥蹶子,拼命地嘶叫着拖着驯马手一个劲儿地在空场上打旋子。桑布道尔基在马背上攒足了劲儿“嗨”的一声,座下一使力两腿一夹,就见那生格子烈马立刻就四条腿打着颤一个劲儿向下蹲着,再也蹦跳不起来了。

驯马手把许多质地坚硬的白蜡杆在空地上摆开来,那些支架就像现代体育场上的高低栏架一样,也是用油漆成两种颜色的斑纹;驯马手用的支架高二尺宽三尺,隔开一匹半马的距离摆一个,一溜排开有几十个之多。最初桑布道尔基只是将马牵着,引领着它一步一抬腿跨着栏架走,对陌生的栏架感到恐惧的马常常在栏架前面驻足不前,这时候桑布道尔基并不强迫它,而是很耐心地拿手在马的脖子上轻轻地挠着,一边在嘴里低声地吟唱着一首什么歌,好像在与那匹马倾心交谈安慰着它。那受驯的马就渐渐地安静下来,慢慢地在驯马手的诱导下将抬起的腿迟迟疑疑地跨过栏架,接着又慢慢地把另一条腿也跨过去。当受驯的马克服恐惧心理逐渐习惯起来以后,桑布道尔基就跨上马背去,骑着它越过栏杆。再后来等到受驯的马对摆开的栏架完全熟悉了,驯马手就进一步拿一块黑色的布条把马的眼睛蒙住,骑着它跨越栏杆行走。如此反反复复地练习,经由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走路的时候一个个全都是高高地扬着脖子,步式潇洒形容高贵。

有一次,沙王命令桑布道尔基当众骑着一匹出色的黄膘走马为大家作表演。预先发了告示,沙王要以黄膘走马做一场豪赌——赌注是一群三百匹的马群!沙王亲自把一只盛了水的木碗放在黄膘马的鞍子后面,沙王说:“诸位看清楚了!现在我要让桑布道尔基骑着黄膘马绕王府走一圈,假如有一滴水从木碗里洒出来我沙格德尔就算输了。谁愿意与我赌一场呢?”

“沙王,如果您赢了怎么办?”人群里有人喊道。

“这话还用问吗,既是赌博输赢进出都应该是三百匹马,这才合理。”

有人替沙王做了回答,众人寻声望去见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祁掌柜站在人群的内圈,以手捻须微皱着眉头把目光停在黄膘马的身上打量着。站在他身边的是参赞将军喜山、天义德分庄掌柜李泰、扎萨克图汗的代表,还有引人注目的俄国商人伊万,全都是乌里雅苏台的名流。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与沙王对赌。正是这帮人在沙王府的客厅内喝酒喝到兴头上,提出这场赌博的,就见喜山参赞怂恿李泰说:“李掌柜何不一试?”

李泰摇头摆手连忙说:“要论对马的精通,在乌里雅苏台祁掌柜乃是首屈一指,祁掌柜该当仁不让与沙王赌上一回,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祁掌柜笑而不答,两个手指把胡须捻成一小绺轻轻旋着,目光指向了伊万:“伊万先生不打算试试吗?”

“好!”伊万把礼帽从头上一把扯下在手上攥紧了,说道,“既然沙王有此雅兴,那么我就来凑个热闹!只是我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除了自己的一匹乘马之外再没有一头牲畜。我赌银子,十足的汉堡银——两千两!”

“好!”

人群中爆起一片叫喊声。

祁掌柜走进圈内扬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静,高声说道:“今日沙王与伊万先生豪赌,我祁某人愿做中人。”

说罢祁掌柜走到桑布道尔基跟前,把放在马背上的木碗双手端住向众人亮了一亮,重新在马背上放好。又对桑布道尔基安抚道:“虽说这赌博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你却马虎不得,骑马疾走其速一定要快!”

“我知道。”桑布道尔基说。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祁掌柜又征询伊万和沙王的意见。

得到沙王和伊万的同意后,祁掌柜手背一扬对桑布道尔基说:“上马——开始!”

在一片寂静中,人群让开一条道,就见黄膘马甩开四蹄驮着桑布道尔基走起来,四蹄疾蹈如梭掀起一溜尘烟。欢叫雀跃的孩子们追随着黄膘马跑着,大约一袋烟的工夫,黄膘马驮着桑布道尔基就从王府的另一侧绕回来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嘚嘚”声和孩子们的呼叫声远远地传过来。人群激动地迎了上去。桑布道尔基嘴里轻轻地“吁——吁”着慢慢把缰绳勒住。

“不要动!”

众人围上去看那黄膘马背上的木碗,碗中的水居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周围响起一片惊叹的呼叫声。

王爷走过去,哈哈大笑着把那碗水端在手里仔细地欣赏了半天。当下王爷就叫管家拿来十两银子赏给了桑布道尔基。好的走马日行六百夜走四百,其速度与奔马相差不到哪里去。但是人骑在走马的背上感觉却要比骑大蹿大跃的奔马不知要舒服多少倍。可以想见的,一碗水放在马背上尚且不会洒出来,人骑着走马是会何等地舒坦稳当。那时候北方百年无战事,安靖升平之年月,讲究身份与风度在那个年代便蔚然成风,统帅和平军队的将军、钦命官人、占有广阔草原领地的王爷以及他们的福晋、小姐、巨商大贾,那种对各种人抬的马拉的轿车腻烦了的社会名流们,哪个不是以拥有一匹上等走马而引以为豪。一匹上好的走马价值数千两银子呢!无论是草原城市的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库伦,还是在归化城、北京城、天津卫和汉口这些内地都市,到处都可以看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骑着装扮高贵的走马招摇过市。

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除了满足沙王本人和王府内的福晋、少爷、小姐骑乘外,其余尽数都被大盛魁收买了。大盛魁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前任坐庄掌柜在任的时候,曾经用山西太谷广升誉药铺的龟龄集,治好了老王爷福晋的疑难病,由于这种关系老王爷对大盛魁倍加好感,凡是大盛魁的事到了王爷府都好商量。小王爷继承了老王爷与大盛魁的友情,王府和大盛魁依旧是走得很近。大盛魁提出全数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而且价格给得相当好,王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大盛魁不但在马价上给得宽裕,每年还有六十两银子的意思奉送驯马手本人。这样一来桑布道尔基这个名扬整个喀尔喀草原的著名驯马手,就有一多半是属于大盛魁的了,等于是大盛魁自己雇请了难得的驯马高手。不过大盛魁收买桑布道尔基驯出来的走马,并不是当做商品出售的,而是作为礼物送给了乌里雅苏台的将军、科布多将军、绥远将军、库伦的办事大臣以及归化城的道台、山西的巡抚……直到北京城里的恭亲王。好的走马数量是很少的。

在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中有一匹特别名贵的,成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的坐骑。这匹马身个高大,腰身修长,外貌分外英俊夺人,它的身上除了四只蹄子的颜色是浅褐色的之外,通体上下洁白如雪,找不出一根杂毛。经桑布道尔基一番调驯之后,这匹白马自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雍容华贵的气质。祁掌柜骑着它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走,每每引来众多羡艳不已的目光。祁掌柜给他的爱骑起名为“白天鹅”。

“白天鹅”在成名之前并不怎么打眼,桑布道尔基将它从马群中挑选出来之初,沙王本人也曾经仔细观察过,那时候未曾修饰过的“白天鹅”鬣毛散乱目光狂野,尤其是有一个重大缺陷——四蹄特别别地大。于是沙王摇了摇头把“白天鹅”放弃了。按照惯例,凡是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必得沙王率先过目将他喜欢的留下,然后才交于大盛魁全数收去。当沙王摇着头从“白天鹅”身边走开的时候,祁掌柜却留下了。他们都是走马爱好者,每当有新的马匹挑出来这二位都要放下手中事务前去察看。祁掌柜绕着“白天鹅”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不肯离开。他一句话也不说把“白天鹅”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每一个细微的部位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后来又蹲下身子把那马的大得出奇的蹄子研究了半天。最后祁掌柜对桑布道尔基说:“这匹马我要了,你把它牵到分庄的院子里去。”

桑布道尔基牵着“白天鹅”走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以后,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连人带马都没有露面。这期间祁掌柜就和沙王把“白天鹅”的购买款项交割清楚了。两个月之后,当人们看到驯马手骑着“白天鹅”从大盛魁分庄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都惊呆了:经过了修饰的“白天鹅”,被阳光一照,雪白的皮毛反射出一束束银色的毫光!浅蓝色的眼睛水灵灵地能映出人的清晰影像;最让人不解的是那四只肥大笨拙的蹄子没有了。浅褐色的蹄匀称极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了,原来祁掌柜是一个善于相马的奇人。后来人们才渐渐地知道,桑布道尔基把“白天鹅”牵人大盛魁院子之后,祁掌柜并未让他立刻调驯“白天鹅”,只是吩咐厨房每日三餐好酒好肉地款待驯马手。

祁掌柜亲自指挥几个小、伙子在分庄院中一处僻静角落做一木架,下边挖四个小坑,把“白天鹅”置于木架之内,四蹄埋在坑里,每日三次以水灌之。马头前面放一食槽,“白天鹅”只能吃不能动,此称为沤蹄。两个月之后将木架拆去挖出四蹄,就见“白天鹅”的外蹄脱落露出漂亮的内蹄。当沙王看到桑布道尔基骑着“白天鹅”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上训练时,大吃一惊,但是后悔已经晚矣。

癖马如痴,乃是祁掌柜子的一大爱好。只要是乌里雅苏台有什么庆典集会,祁掌柜便将“白天鹅”打扮起来,骑着它去出席。喀尔喀草原上著名的说唱诗人宝力高,特意为“白天鹅”编了一首赞歌,那歌唱道:

金丝编织的马缰,
响铃串合的嚼环;
象牙雕刻的鞍鞘,
紫檀精制的马鞍;
栽绒剪裁的马褥,
蟒皮缝制的鞍垫;
金鹿皮拧就的拧扣,
香牛皮做成的大旃;
丝挽的两条肚带,
铜铸的一对镫盘;
各种珍奇异宝装饰的“白天鹅”呀,
把圣洁的奶酒向你轻弹!
……

“白天鹅”的美名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城外的居民中,在军营的士兵中,在喇嘛寺院的神侣中,在王府上下,在各色商人中间迅速地传播开来。很快就传到了库伦(现乌兰巴托)、科布多、归化城,就连几千里之外的中俄边界的贸易城哈克图的俄国人也知道了。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了名会惹麻烦,猪肥了要挨宰,马的名声太大了也会招来灾祸。一年以后就是因为“白天鹅”,在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王府之间,无端地酿起了一场矛盾,使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商业利益,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由此祁掌柜被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降职使用派到了汉口。这是后话。

北京,一份关于批准老王爷巴图退位和任命小王爷沙格德尔继位的皇帝诏书,在一个早晨由紫禁宫的太监转至了理藩院衙门;理藩院立刻派出快马驿使星夜赶路将诏书送往喀尔喀草原。驿使在五月下旬由北京出发,经过北京——宣化——张家口——丰镇——归化——可可以力更(即现今的武川县)——百灵庙——达兰扎达加德——扎萨克图汗等官方驿路,于七月初终于抵达乌里雅苏台。老王爷和小王爷当即跪接了皇帝的诏书,设宴款待从北京来的风尘仆仆的驿使。老王爷亲手把皇帝的诏书在客厅正面的神龛里面放好,对继任的儿子说:“从今天起咱乌里雅苏台草原的兴衰就看你的了,你要勤勉做事,上对得起大皇帝浩荡皇恩,下对得起草原黎民百姓。”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请父亲放心。”

“时势遽变,”老王爷忧心忡忡地说,“如今之势乌里雅苏台已不比从前,大批俄国人进入我们乌里雅苏台草原终究是件让人难以放心的事情。今后做事你要时时处处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

他们决定半个月之后召开盛大的继位庆典大会。

为了预备沙格德尔王爷继位的庆典,大盛魁分庄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开始忙上了。祁掌柜亲自指挥铺伙为沙王的庆典做准备工作:修缮王府、布置祭台、赶制锦旗、为沙王本人缝制新衣……好在这些对于祁掌柜和他手下的一班人马来说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

诸般事项中最为费力的是八套草原八珍宴席的筹备。既然称作是八珍便个个都是十分珍奇,愈珍奇就愈难弄,此八珍为:醍醐、夤玩、野驼蹄、鹿唇、驼乳、麋、天鹅炙、元宝浆。

大盛魁的生意做得奇特而又神秘,由此亦可窥其一斑。在这草原上自王府衙门,下至普通牧人的蒙古包,从嘴里吃的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脚下蹬的,可以说“上自绸缎下至葱蒜”以至于其他的生产生活,大部分都由大盛魁包购包送。就连清廷驻乌里雅苏台的将军衙门、参赞大臣衙门概都如此。在军营中,除了军官的俸银、军士的兵饷是按照规定由朝廷的户部发给以外,关于办公、杂费、伙食、马乾车驼、旅运、燃料和器具以及其他一切由地方支应的人工、物品和款项……统统都由大盛魁一家先行支垫,事后再按照地方七成商号三成的原则分摊。像王爷府上办庆典宴席和有关的一切支应自然也是按此办理。所不同的是,这部分费用以后全部都要直接摊派到旗属牧民的头上,每年阴历五月结账的时候以羊和马一并抵还。

由此可以揭开大盛魁垄断喀尔喀草原市场的部分秘密。不论是摊到地方或是其他商号头上的支应费用,如果大盛魁不能及时收回,一律都要转为“印票”账,按月行息。这样一来这部分垫款就转而成为它的票号业务了。于是貌似费力吃亏的支应就成为有利可图的生意。仅仅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地的将军、参赞衙门招待王宫和官差,单单是饺子馅一项就需宰羊六千只!,如此一来大盛魁就成了食品商!这种变化多端的经营方式使得许多同行尤其是对广阔的喀尔喀市场垂涎已久的俄国商人,感到就像万花筒似的变幻莫测,耍魔术般的不可理喻。

在喀尔喀草原对顾客来说,其他的商号都是店铺里有什么你才能买什么,只有大盛魁例外——你买什么它有什么!不论是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还是其他城镇,大盛魁没有开设一家店铺,但是大盛魁的生意却渗透到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比如,一年一度的由各和硕章京参加的例行会盟,其全部的经费物用都是由大盛魁负责的;再比如乌尔顿徭役,这项徭役的内容是服役的牧民在驿站上要负责往来公文的传递,同时还要为驿路上经过的公人提供食宿和乘马,这一项中除了乘马是由驿站上服役的牧民无偿提供外,其他的饮食和用品概由大盛魁提供。由于乌尔顿徭役的繁重使得服役的牧民苦不堪受,再加上过往的官员借机敲诈勒索,蒙古王公为了避免麻烦寻求省事,乃请朝廷户部的批准,把归化至乌里雅苏台沿路五十四个台站和归化至库伦五十八个台站的支应费用,全部都交于大盛魁包办。每年大盛魁在向牧民收自己的债务时顺便连同这项费用一并催收。不能收清的部分一律转为“印票”账。

还有,清廷在喀尔喀所征收的捐税都是按白银来计算的,但是草原上银两缺乏,牧民多以牲畜来代替银两交纳捐税。如此就产生一些问题,像牲畜的作价、变价,牲畜的保管和运输,这些事在征收捐税的官吏来看是既麻烦又费事,于是统统交给了大盛魁为其代办。这样一来大盛魁又为自己的生意披上了一件权威的外衣,在牧人的眼里大盛魁不只是一家商号而是“通司脑营”大盛魁——大盛魁是带“官”字辈的。再加上大盛魁的掌柜子们本来就捐有官职,当他们身着官服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牧人们就真的难以搞得清他们到底是官人还是商人了。

大盛魁不但为朝廷代收捐税,还有设炉铸钱的特权。这是因为,在草原上流通的银两历经周转大银锭变成了小银锭,小银块破成了碎银子,并且含银量也不一致了,有时候还会有假银子混在其中。为了寻省事,户部也把整顿银两的事情交给了大盛魁。

祁掌柜管理下的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共有大小掌柜和铺伙一百三十八名,除了账房、库房、银炉和一个驼场上的人员之外,其余的人分成八个送货小组,这八个送货小组一年依照节令和生产的需要不停地向王府、寺庙、官府衙门、驻军营房以及散落在草原各个角落的牧民的账房运送货物。货物送到也不要现收钱款,送货的伙计只需把账目记好即可。每年阴历五月为界,头年送货第二年收账。赊账的担保是和硕(即旗)衙门或者是所在领地的王爷。这些事自有合同文书管着,没有人赖账,也没有人敢于赖账。大盛魁与旗署衙门所签的合同书上写有这样的字样——“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

这样的经营方式决定了大盛魁的生意既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有形的时候少无形的时候多。

新的王爷登位,在草原上可是头等的大事。届时在乌里雅苏台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邀请八方贵客前来参加。大典活动的总指挥便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

祁掌柜吩咐柜上的其他几个掌柜分头组织铺伙去筹备庆典所需的各种物资,包括大量的布匹、绸缎、锦旗和食品;他自己则亲自从铺伙中挑选出二十六名精干的小伙子,委派六名小掌柜率领去搜寻草原八珍。

在祁掌柜拟订的客人名单中,最为尊贵的有十六人,庆典宴会上十六名贵客将分列八张餐桌入席;这八张餐桌上要上八套“草原八珍”。祁掌柜知道,在整个庆典活动中安排好这十六名贵客是最为重要的,而要让这些贵客能够满意,八珍宴席就是最为重要的了。祁掌柜已经在沙王面前夸下了海口,说:“到时候我要让那些邻旗的王爷们,各盟的代表、将军、参赞和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的俄国人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草原八珍。”

沙王说:“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准备八套草原八珍谈何容易!我是在乌里雅苏台草原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全套的八珍宴我只不过吃过两次。我知道,单个的八珍不难找,可全套的八珍就不容易凑了!……”

“沙王这么说是不相信祁某人啦?!”

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见沙王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

“祁掌柜误会了,”沙王解释说,“论地位论才干祁掌柜都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人!我不相信你祁大掌柜还能相信什么人哪?我的意思是说,用草原八珍来招待客人当然好,可一下子要弄那么多实在是太难了。万一凑不齐八套,岂不是白费力气?总不能一样的客人两样对待,那样一来反倒会闹出事端。不如干脆不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沙王太多虑啦!”祁掌柜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子说,“八套草原八珍包在我身上,大典之日假如席面上没有这草原八珍,沙王你拿我祁某人是问!”

说这话的场合是在沙王的一次小宴会上,在座的还有天义德分庄的掌柜李泰、俄商伊万和一位寺庙来的高僧。众人都齐声叫好,纷纷端起酒碗向祁掌柜敬酒。

第二天祁掌柜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他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整整一个早晨祁掌柜都默默不语,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喝早茶的时候祁掌柜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你去把海仲臣叫来。”

小伙计问:“就这会儿吗?”

“这话还用问吗?!叫他立刻到我这儿来!”

祁掌柜说着话不由得就来了火气,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拿眼瞪着小伙计。小伙计却不走,又说:“祁掌柜您忘记了,海仲臣他现在不在柜上。”

“海仲臣在哪里?”

小伙计笑了:“海仲臣是您祁掌柜前天下午刚刚打发出去,您让他到沙尔沁驼场上去办事了。”

“沙尔沁驼场离乌里雅苏台有一百三十多里路呢,”祁掌柜自己也笑了,说,“你看我也糊涂了,都怪昨天在王府喝酒喝多了。这么着,你去找匹快马立刻往沙尔沁驼场去一趟,叫海仲臣连夜返回分庄来!你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他去做。”

小伙计备了马刚刚走出分庄的大门,还没上马背呢祁掌柜又追了出来,嘱咐说:“还有一件事你顺便办一下,沙尔沁驼场上有一个小伙子名叫胡德尔楚鲁。”

小伙计说:“胡德尔楚鲁这个人我知道,是个有名的猎手。”

“对了,”祁掌柜说,“现在就是用他这个好猎手的时候了,你告诉驼场的靳掌柜,就说我说了——让他把驼场上最好的马给胡德尔楚鲁备上,叫胡德尔楚鲁和海仲臣一起连夜返回分庄来!”

第二天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海仲臣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小伙计一起返回了分庄。三匹马全都跑得大汗淋漓就像洗了澡一样。

海仲臣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宽宽的脸被太阳晒成了紫棠色,脸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单从外表看你很难认为他会是一个商人,一个大盛魁的掌柜子。而事实上海仲臣不但是一个商人,在大盛魁年轻一辈的小掌柜中间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个。

祁掌柜对海仲臣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番,说:“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我就是不说,你也知道这事情的重要。此事只能做好不能做坏。沙王的大典之日我亲自接收你的猎物,八只天鹅全要活的,一只不能缺。”

祁掌柜拍了拍海仲臣的肩膀又说:“我知道这件事情难办,正因为难办我才把它交给了你。有关沙王庆典的其他事项我都交给别人去做了,就是捉野骆驼和鹿的事情我也交给了别人,我知道那些事情都好办。唯独这捕捉天鹅的事情最为困难,所以我才把这事交给了你。正因为这事难办,我才叫你把胡德尔楚鲁从驼场上带回来。谁都知道胡德尔楚鲁乃是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出名的少年英雄,他的一手抛石击兽的绝技名扬千里;我还给你请了一名高手,是一名有经验的老猎人。有两名高人帮助你,我还从分庄挑了六个精干的伙计归你调度。对了,还有刚刚从归化总号派来的那个古海,是个脑筋十分活络的人,你把他也带上,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凌晨,海仲臣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昨夜里下过一场雨,后半夜西北风把浓浓的云层刮散了,清亮的下弦月斜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草原上在这里那里有一洼一洼的积水在星月的映照下闪着亮光,马队驰过,将洼地里的积水溅得四处飞扬。

马队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逆流而上,跑跑停停,在中午的时候来到了一个转弯处;转弯的河水在这里冲刷出了一个肘形的水湾,水湾里在靠近左岸的地方长满了粗壮茂密的红色芦苇,在风吹芦苇的唰唰响声中传来了“嘎——嘎”的禽鸟的叫声。海仲臣眼睛中闪着兴奋的亮光把马勒住了,他轻轻地向后摆着手示意大家下马。但年轻的胡德尔楚鲁在马背上是动也没有动,他哈哈大笑地说:“海掌柜你搞错了,这不是天鹅在叫而是野鸭!”

那名老猎手也没有下马,他举起枪朝着天空“轰”地放了一枪。随着枪声的轰鸣,一群水鸟从芦苇深处的水湾中间飞了起来,大部分是黑色的野鸭,还有几只灰色的水鸥;阳光下野鸭子扇动着翅膀散出一束束瓦蓝色的光。

接连着五天都是如此,他们连根天鹅的毛也没有摸着,碰到的全都是野鸭子、野雁和叫不上来名的各种水鸟。海仲臣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他一个人守着篝火发呆,望着浮云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游动,盼望着能够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从那灰色的云层中飞出来。但是天空什么也没有,天鹅们都躲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弯着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插在翅膀下睡觉呢。它们肯定与海仲臣他们同在一片飘动的白云下呼吸着,但是就是找不到。这五天的时间里由于睡眠不足和心情焦急,海仲臣的双眼已经被密密的血丝网住了,两只眼睛变得通红。

第六天下午的时候在一片沼泽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大群天鹅。这一群天鹅足足有三四十只之多!它们分成几个小、群在沼泽地中间的水面上安详地游动着。海掌柜吩咐手下的铺伙分成两拨从两个方向去赶天鹅,他自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猎人埋伏在沼泽边缘的芦苇中,不准随便发箭,更不准放枪,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终于把天鹅群驱赶到了靠近海掌柜埋伏的芦苇丛附近。海仲臣个手势下去,老猎人便把他手中捕雁用的大网向天鹅群头上撒过去,这一网硕果累累——捕住了三只天鹅!胡德尔楚鲁连续地抛出手中的石块,击中了三只正在起飞的天鹅。他们把三只被网兜住的天鹅拉上岸来。海仲臣和老猎人小心翼翼地捉住天鹅的脖子,把它们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红柳筐中,将红柳筐的盖子用绳索绑结实了,都放在岸边,装着天鹅的红柳筐一共是三只。个体庞大的天鹅在红柳筐中“哦——哦”地惊叫着挣扎着,把红柳筐弄得一个劲儿地摇摆。海仲臣看着这些猎物,脸上禁不住绽开了笑容,不再管这些笼中之物,拍拍手扭身去帮助胡德尔楚鲁捉那些被石头击中的天鹅。

他预先警告过胡德尔楚鲁——只许把天鹅击伤,不准打死。海仲臣说:“瞄准了,往天鹅的翅膀上打!把翅膀打断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要天鹅飞不到天上咱就有办法捉住它。”

可是事情并不是像海仲臣设想的那么简单,胡德尔楚鲁是在天鹅从水面上飞起来的时候将天鹅击中的。受伤的天鹅在掉下来的时候仍然有力量向前滑行,它们有的落到了离开岸边的水中去了,有的掉在了靠近岸边的沼泽中,都挣扎着用一只翅膀拼命扇着空气,但是它们的努力全都没有结果,没有一只受伤的天鹅能够重新飞起来,它们的镶着蛋黄色眼圈的黑色的眼睛都向天空望着,悲哀的鸣叫声划破了蓝色的天幕。

这样一来捕捉这些受伤的天鹅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岸边到受伤的天鹅之间隔着一条几丈宽的沼泽带,根本越不过去.七个伙计包括神投手胡德尔楚鲁都围在海仲臣跟前干着急没有办法。

海仲臣把两只手搓得“唰唰”直响,问老猎人:“你有经验,赶快想个办法!”

老猎人摇了摇头。

水泊子里在靠近他们这边的沼泽上有一只翅膀被打断的天鹅,它歪着身子浮在微微晃动的稠泥上面。猎人瞄着它一连几次将手中的大网撒出去,可是没有一次能把它网住。那只受伤的天鹅离岸边的距离超不过三丈,就在那里很诱人地漂浮着。

不知深浅的古海试着把一只脚伸出去,刚一把脚踏在沼泽上立刻就感到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拽他似的,整个身体向泥滩里陷下去。眼疾手快的胡德尔楚鲁把古海拽上了岸。海掌柜看看古海的两只泥腿,又看看不远处泥滩里的天鹅,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张旺——你去,拿一块马褥子来!……”

张旺刚跑去不一会儿,海掌柜又吩咐古海:“你也去,把所有的马褥子全都抱来!”

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映着沼泽地把芦苇暗影投下来,在东方一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许多紫色的云团迅速地升了上来。海掌柜亲自动手把第一块马褥子铺在靠近岸边的泥滩上面,然后爬在铺好的第一块马褥子上向沼泽里铺上第二块马褥子,接着铺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

十块马褥子都铺好了,仍然离那只天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海掌柜爬在第十块马褥子上,让张旺也过去,张旺小心翼翼地在马褥子上一点点站起来,马褥子在他的脚下摇晃着,张旺的一只手由海掌柜拽着,另一只手向天鹅伸过去,眼看着就要抓住天鹅那扇动的翅膀了,悲剧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也不知道是张旺先叫了一声,还是他的脚下先滑了一下,就见张旺那只即将抓住天鹅的手臂猛地像甩什么东西似的抡了一下,与此同时两只脚一起踢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空翻落下去了。海掌柜大叫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张旺的手没有放开。两个人同时落到沼泽里去了。

这一瞬间在古海的印象里留下的是一片灰色的景象,一缕斜阳透过芦苇的缝隙恰巧照射在张旺那一张被死亡的威胁扭曲了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向外迸射着疯狂的绝望的火星,大张着的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闪烁着白光——岸上是一片混乱,吼叫声和杂踏声混在一起,有一个小伙计在情急之中跳上了铺在泥滩上的马褥,还没等他站稳就一个跟头摔进了泥滩中,他就在离古海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见黏稠的泥汤颤动着迅速地浸过了他的腰部,大家一起动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上来。每个人浑身上下都糊满了黏泥。

刚刚从泥滩中救出来的那个伙计把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块马褥踩翻了,现在通向海掌柜和张旺的路中断了。死亡迅速地向陷入泥滩中的两个人逼近——泥浆已经淹到了海掌柜的腰部,张旺只有胸部以上还没有被泥浆淹没。老猎人把一团套马的绳索抛向落难的人,海掌柜是在泥浆淹到了他的胸部的时候才总算抓住了老猎人抛给他的绳索。古海、老猎人和岸上的其他伙计一起抓住绳索向外拽着,绳索的另一头好像有千斤重似的,只往泥滩的深处坠着,岸上的人和藏在泥滩深处的死神像拔河似的争夺着海掌柜的生命。

等到大家拼尽全力把海掌柜拉上岸来,再向泥滩中看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咕咕嘟嘟的泡沫翻滚着像死神的咀嚼声在阴森森地响着。

太阳完全沉没了,它把照亮沼泽的最后一缕霞光收了去,整个沼泽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冷飕飕的晚风刮起来了,镶着紫边的暗色云团把整个天空都罩住了。

过了不久,一场大雨就哗哗啦啦地下起来,沉重的雨点砸在沼泽上,溅起了无数个灰色的小泥柱。后来雨水就把泥滩中的沼泽带整个淹没了。人们疯狂的喊叫声和嚎哭声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向外挣扎着,但是大雨却是越下越大,冷酷地把人们的声音压制下去,最后全部吞没了。

第二天在吞噬了张旺的沼泽旁边,大家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向牺牲的人作最后的诀别。沼泽向着雨后湛蓝的天空展示出的是一副平静的面孔,受伤的天鹅没有了,张旺没有了,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海掌柜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张旺兄弟,你死得太冤……是我海仲臣害了你。可是你不要怨我,我也是为了咱大盛魁的生意!你是为咱大盛魁的生意死的,回去以后我要向祁掌柜为你请功。”

告别了死去的张旺,海掌柜又带领大家出发了,继续去捕捉天鹅。在沙格德尔王爷继位大典的前一天,海仲臣终于带着十只活的天鹅返回了乌里雅苏台。

大典仪式那天海掌柜的眼病发作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而为风火上眼,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

古海日夜守候着海掌柜,海掌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衣食住行乃至于送屎送尿都离不开古海。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有五六天,直到从库伦来了一位老中医,刀圭与药石兼施为海掌柜治了三次,海掌柜的眼病才算渐渐好转。那老医师说,倘若不是治疗及时海掌柜那双眼就是瞎定了!

张旺的死让古海难过和消沉了好长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就把这件不幸的事件淡忘了。

古海是按照大盛魁的特有规矩,在归化城柜三年学习届满之后,被派到乌里雅苏台继续第二个三年的学习。

天高地阔的草原环境使他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里,乌里雅苏台让他觉得新奇和兴奋。这里是大盛魁的一个分庄,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得依着大盛魁的规矩去办。但是在这远离归化的草原上,那种城柜里所具有的使人感到压抑沉闷的气氛已经是非常淡薄了。他的任务也非常单纯,就是按照他的顶头上司小掌柜海仲臣的指令,牵着骆驼去送货。有时往王府去送货,有时往军营里送货,有时往寺庙里送货,有时也直德把货物送到分布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里;所送的货物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这里要紧的是在送货的途中不能把货物损坏。至于收账的事情完全不用他操心,他只需要在把货物送到以后将账目记好就是了。

依照字号的规矩,大盛魁的号伙不论是在草原上做生意还是回到分庄的大院,都只准使用蒙语讲话。这一点古海还是在家乡的时候就曾经听父亲说到过,在归化的三年,颇有心计的古海利用早晚的间隙已经基本上把蒙语弄通了,所以来到乌里雅苏台之后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还有一点对他来说更重要,那就是他又遇上了祁掌柜。祁掌柜与姑父姚祯义的深厚私交和对他能双手打算盘的格外欣赏,使他从心理上得到了特别的慰藉,他觉得在乌里雅苏台遇上了祁掌柜是一个绝好的兆头。事情果如他所料,和他一起被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的一共是六名伙计,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来到乌里雅苏台的头一个月里就受到祁掌柜的亲自召见。

那是一个晚饭后的辰光,古海随着祁掌柜身边的小伙计走进房间的时候,祁掌柜正坐在乌木的八仙桌旁边喝奶茶。祁掌柜是三年前古海刚入号之后不久被总号派到乌里雅苏台来的。一别三年,如今的祁掌柜比过去胖了许多,袍子下面的肚子挺了起来,肩膀和胸脯都也宽展厚实了,脸色黑了一些,但是脸面上的皮肉绷得展悠悠的,甚至连过去曾经有过的鱼尾纹都看不到了;整个人看上去比三年以前还显年轻,更有气度了。

“祁掌柜好!”

古海很高兴地向祁掌柜行礼问候。

祁掌柜呵呵笑着踱到古海的跟前,用含笑的目光从上至下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拍说:“嘿——真是想不到,三年没见,你的个头长得比我都高了!人也壮实了,假如走在外面一下子我还认不出你呢……”

醉意颇深的祁掌柜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强烈的酒味儿,古海不知道祁掌柜是刚刚从王府的酒宴上下来的。

祁掌柜显得很兴奋,话也特别多,他让身边的伙计为古海拿来杯子斟了奶茶。祁掌柜对古海说:“古海你我三年没见,今天看见你我是太高兴了。三年前姚祯义头一次带你去见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块经商坐贾的好材料!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咱爷俩好好唠唠。”

“祁掌柜过奖了!”

祁掌柜让古海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本来就使古海觉得受到了过分的抬举,听祁掌柜这么一说古海更觉得受宠若惊了。他扭捏着把半个屁股放在乌木的太师椅沿上,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过谦!”祁掌柜把满满的一碗奶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了,然后把空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蹾,说,“我们过去总是说做人要谦虚,所谓虚怀若谷乃是一种美德。其实依我看这谦虚有时候当然是不错,但是许多时候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是好事情,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会有好的结果。你说是不是,古海?”

“嗯……当然,祁掌柜说得有道理。”古海吞吞吐吐地说着,站起来为祁掌柜斟茶,心里却在对自己说着另外的一番话,“祁掌柜这是喝醉了。”

“就说你古海吧,小小的年纪你就能双手打得了算盘——我早说过,在咱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中间除了郦大先生再没有谁能耍得了这一手。——可是古海你就能!这就是本事!”

古海只是笑着望着脸色红红的祁掌柜,并不多说话,只是支支吾吾地应酬着。在城柜待了三年,他还不曾有一次看到过有哪个掌柜像祁掌柜现在这样酒后失态。事实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神经异常兴奋的祁掌柜也并不要听古海说什么,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虚怀若谷?什么叫虚怀若谷!告诉你我祁某人到乌里雅苏台做这里的分庄掌柜,就是我自个儿主动向大掌柜要求的——我就没有虚怀若谷。既然我有这个本事,我就可以自己说。大掌柜不是按照我的要求办了吗?要紧的是你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而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在大盛魁成百上千的大小掌柜子中,除了大掌柜和郦先生有谁可以和我相比?!自出师以来前前后后我为字号立下了大功两次、小功六次,我就是凭着这些才做上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交椅的。你知道吗?——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这把交椅意味着什么?你说,古海。”

“我知道,乌里雅苏台坐庄掌柜就是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继承人。这是咱字号近两百年早已形成的惯例。”

“你说对一了!……哈哈哈!告诉你,古海——用不了多少时日,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位置就是我祁某人的!你也知道的,你在城柜待了三年,你看见咱大掌柜的那样子了,他老啰!——想当初我来这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据理力争才办成的,在总号就有人不服气我,那时候大掌柜的态度也不明朗。大掌柜的心里本来是另有人选的,他看中了在北京分庄坐庄的王锦棠。我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不使劲儿什么时候使劲儿?这机会对我、对王锦棠、对其他谋求大盛魁最高位置的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我使了手段,我利用了财东们的力量压服了大掌柜……”

祁掌柜的这番话使得古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像祁掌柜这样的在字号内有着极高地位的人讲起大盛魁高级掌柜们之间的矛盾。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大盛魁最高级的掌柜们之间还会有矛盾。祁掌柜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把他吓坏了,从打入号之初就不断地受到各种人的“多做事少多嘴”告诫的古海,觉得自己再这样和祁掌柜坐下去已经是很不方便了。他借着为祁掌柜斟茶的机会说道:“祁掌柜,我讨扰多时了,您该歇着了……”

“好吧……你先去吧。”祁掌柜把古一海放走了,古海走到门口返回身关门的时候又听见祁掌柜说,“古海你好好干,有我祁某人在,一切都好说。”

古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对喝醉酒的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他也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酒后吐真言”,祁掌柜的醉话虽然不能全都当真,可是祁掌柜对他的那份喜爱和关怀确是没掺假。有了这个底,古海的心里就感到特别地熨帖,说话做事就放松多了。

乌里雅苏台是一座幽静闲散的小城,城里的人口总共还没有超过六千人。在分庄上像他这样的伙计都已经有过城柜三年学习的经历,可以说有了一定的资历,掌柜们对他们的管理也不像对初入号的小、伙计那样严厉,整个空气是比较宽松的。有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单独一个人牵着骆驼去送货,碰到一些屑小的事情掌柜也允许他们自己酌情处理。只要不是遇到大收账的日子,一般来说不是很忙。在分庄上伙计们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在身,彼此间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也讲究了,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称对方的字。古海,字元龙,伙计们就都叫他元龙。在外边不论是普通牧民还是其他商人则一律称他们为——小掌柜。

到乌里雅苏台不久,古海就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生死之交的俄国朋友米契诃·康达科夫。他们是在观看桑布道尔基驯马的时候认识的。米契诃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白净的面皮紧紧地包裹住他的颧骨突出的脸庞,在两边的眼角向颧骨延伸的地方有许多像小米粒似的雀斑均匀地散布着;他上身穿一件在乌里雅苏台看来是非常特别的高加索式的衬衫,套头式的衬衫只开着半截前襟,拿粉色的丝线滚着襟边;米契诃的脸上总带着好奇的、天真的笑意,欣赏桑布道尔基驯马的时候非常投入。一看就知道他对对马是十分喜爱的。

桑布道尔基高超的驯马表演,在乌里雅苏台这座生活单调的草原小城内成为引人注目的一景,那些有闲空的市民、僧侣、军营里的士兵和商人、伙计就成了观看驯马的常客。古海每一次到王府前的空场地都会看到米契诃,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是在乌里雅苏台开张的第一个俄国人的商号——莫霍夫商店的伙计。大概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说话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米契词用目光指着驯马手,问古海。

“他叫桑布道尔基。”

“桑布道尔基驯马驯得真棒!”

“是的,他是全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名的驯马手。”

“你爱骑马吗?”

“会一点。我只敢骑性情温和的马,要是碰上烈马可就不敢挨边了。”

“我也是,我的骑术很不高明。可是我从小特别喜爱马,只是骑马的机会很少。”

“你们那里的马多吗?”

“我的故乡在格鲁吉亚,那里也有马,可是没有这里多。我父亲不赞成我骑马。他年轻的时候因为骑马摔下来把一条腿摔断了,直到现在走路还一瘸一瘸的呢。是骨科医生没给他接好,等到摔断的骨头缝长好才发现没有接好。但是晚了,人的骨头也不是木头榫子可以敲开来重接……”

米契诃很率直地评论着自己父亲的断腿,他笑了起来,两条眉毛之间和颧骨两边像小米粒似的雀斑都集合起来;他的浅蓝色的有一点发灰的眼睛里的笑意十分纯净和热情。古海心里很舒服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米契诃·康达科夫。你就叫我米契诃好了。你的名字呢?我刚才听见有人喊你元龙,元龙一定是你的名字了。”

“我叫古海,元龙是我的字。”

“字是什么意思?”

“也是名字,是另外一个名字,只是在很熟的朋友中间才叫的。”

“那么我可以叫你元龙吗?”

“要是愿意……当然可以。”

桑布道尔基的驯马结束了,临分手的时候米契诃对古海说:“元龙,你愿意到我的店里来玩儿吗?我一个人很寂寞的。”

古海答应了。米契诃那年十七岁,比古海还要小一岁呢。他是从伊尔库茨克经过恰克图来乌里雅苏台的,依照库伦办事大臣和俄国伊尔库茨克省长代表中俄两国政府不久前签署的一个新的区域性条约,允许俄商进入我国的喀尔喀草原进行自由贸易;俄商莫霍夫第一个把他的商店开在了乌里雅苏台。任命伊万做这个商店的负责经理。米契诃在莫霍夫的商店里站柜台,身份与古海是相似的,也是一个小伙计。

刚刚开张的莫霍夫商店生意非常清淡。商店坐落在乌里雅苏台正街靠关帝庙的地方,两间大的门脸,后边连着一座小院,连同店铺一起租来的旧货架上稀稀落落地摆着中国的茶货,大部分是砖茶,也有一些丝绸、布匹和少量的俄国货。商店里只有一名店员,这就是米契诃。

商店的经理伊万常年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之间跑生意。他的正式身份是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经理,这个分公司经营范围包括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整个喀尔喀西部地区。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生意还处在初创阶段,他在科布多同时还开着另一家属于他管理的商号,许多商务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一年中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伊万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放了一顿炮仗,使莫霍夫商店运转起来之后就离开了。他把米契诃一个人留在了店里,一年的工夫里,伊万只能在乌里雅苏台待两三个月。

多数时间里莫霍夫商店只有米契诃,米契诃一个人看守店铺是没有问题的。米契诃读过伊尔库茨克俄蒙中学,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蒙语。只有一点,在伊尔库茨克的俄蒙中学里教授蒙语课的是俄国籍的布里亚特蒙古人,米契诃从老师那里学的蒙语就带着浓重的东部蒙古的地方口音。在乌里雅苏台米契诃的蒙语显得很外乡并且有某些古怪的意味,不过这些丝毫不影响他与各种人交流。初到乌里雅苏台,对米契诃来说最难耐的是寂寞和孤独,莫霍夫商店门庭冷清,一天到晚难得有几个顾客上门来,年轻而又活泼好动的米契诃就常常把店铺的门反锁了,独自跑到小城东边的沙格德尔王爷府那儿看桑布道尔基驯马。

经常出入莫霍夫商店后,古海就感到非常奇怪,这样一个每天连十块砖茶都卖不出去的商店何以能维持得了呢?在乌里雅苏台城的中心,十字路口分开的东西南北四条主要街道和两条横街上,总共集中着六七十家经营各种商品和服务行业的店铺,这些店铺全都是中国人开设的,大部分经营者是来自内地的汉族人,有少数的回族人和当地蒙古人;在六七十家中国人的店铺里拿出任何一家来,生意都比莫霍夫商店不知要好多少倍。古海纳闷,明明是赔钱的生意俄国人为什么偏要做?

莫霍夫商店租用的是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开设的商店的一座偏院,在乌里雅苏台要说铺装潢得漂亮的,还最数林掌柜的店铺。林掌柜为人精明干练,特别讲究仪表;所以他的店铺虽然不大,可店内陈设、货物摆置都是很整齐、很干净的。林掌柜喜欢穿一件灰缎面的袍子,总是展悠悠地一尘不染;夏天里林掌柜的手里总是挥舞着一根整马尾的蚊蝇掸子,驱赶着蚊蝇,抽打着身上的尘土;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胡子,黑定定的一年四季都修剪得非常整齐。

照理说林掌柜的生意应该是能开好的,他经营的两家联在一起的店铺一个专卖北京杂货,一个专卖苏杭出产的绸缎。遗憾的是他的合伙人不争气——染上了大烟瘾,一根烟枪抽来抽去就把林掌柜一半的买卖抽塌了。结果林掌柜只好将收了摊的专卖苏杭丝绸的店铺租给了新来乌里雅苏台的伊万,连同店铺后面的小院和住房也辟了一半给伊万,于是一个店铺就变成了两个。林掌柜很和蔼,每次见了古海总是先向他打招呼:“小掌柜来了?——到我店里来坐坐。”

往莫霍夫商店跑得多了,古海和林掌柜也就熟悉了。为人谦和的林掌柜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很多时候他也应林掌柜的邀请到他的店铺里坐坐,日子长了就连林掌柜手下的两个伙计都和古海混得很熟。那时候古海做梦也不会想到两年后林掌柜会栽在伊万的手里,整个的店铺全被伊万占去,落了个倾家荡产的悲修结果。

那时候古海曾经为莫霍夫商店暗暗做过一笔核算,单以砖茶而论,俄国人在恰克图市场从中国茶商手里买到砖茶,再贴上运费运到乌里雅苏台来,本身就要赔钱;还不算他们租用店铺的费用和其他消耗,再加上地方应酬,那买卖是死赔的。他把这话曾经问过祁掌柜。祁掌柜说:“龙腾蛇窜——各有各的盘算。”

伊万确实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不只是伊万,所有到乌里雅苏台来做生意的俄国商人都是有他们自己精道的盘算的。他们都是商人。他们都是为着追逐商业利益而从俄国跑到这喀尔喀草原上来的。事实上这些俄商骑着骆驼千里迢迢地到人生地不熟的乌里雅苏台开辟新的市场也是非常辛苦的,但是他们心中有数。首先俄国人最大的优越条件,就是他们在乌里雅苏台、在整个喀尔喀草原上经商,是完全免税的!这一点就连在草原上经商的中国人都无法享受,这是库伦大臣和伊尔库茨克省省长签订的《库伦条约》中所规定的特别内容。

俄国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可以得到免税的优惠这是公开的事情,私下里几乎所有的俄国人都在悄悄地做着另一项不是生意的生意,借以弥补他们的铺面生意的损失。这就是向中国人出卖俄国商号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这项“生意”是由《库伦条约》派生出来的。由于俄国人享有免税的特权,俄商的驼队在喀尔喀草原运行,中国所设立的官卡和税卡都对其免检。这样一来俄商就得到了施展手段的广阔天地。他们在把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卖给中国商人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巨额的收入。

购买俄商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的中国商人所得的是免税的好处,这中间遭受损失的是大清朝廷。实质上这种行为完全是在俄商庇护下的公开走私。自打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以后,边境上的走私活动就像草原上的洪水一样泛滥起来。于是平静了几百年的喀尔喀草原市场和边境贸易由此陷入了管理混乱的局面。

这些事情刚到乌里雅苏台的古海是根本不清楚的,不但走私的事情古海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王廷相把自己的接班人祁家驹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天义德把自己最精明能干的掌柜李泰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那是因为乌里雅苏台是喀尔喀草原的经济中心!

出于同样的战略目的,莫霍夫这个大商人也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伊万派到了乌里雅苏台。对于莫霍夫这个重大举动,整个归化商界的上层都在睁圆了眼睛密切注视着呢!伊万头一次到乌里雅苏台治谈租用店铺的时候,祁掌柜就遣信狗把消息送到了总号,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一举一动,拜访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租用的是谁家的房子,租金是多少……远在三千里之外的王廷相都了如指掌。

从表面上来看,莫霍夫商店的开张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乌里雅苏台街上,人们谈论起莫霍夫商店都用嘲笑轻蔑的口吻称它“俄国笨熊”。后来时间长了就简称“笨熊”。在街上两个熟人相遇,一个问另一个:“你这是从哪儿买的砖茶啊?”

另一个就回答:“在‘笨熊’那儿买的。”

因为这只“笨熊”常常舍利赔本,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它的货物,借以招徕顾客。

那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莫霍夫“笨熊”正悄悄壮大起来,在某一天的早晨就像一只睡醒了的真正的北极熊,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把整个乌里雅苏台的市场全吃掉了,继而将整个喀尔喀的广大草原市场全部吞入了它的“熊腹”之中。

这事的结局非但年轻的伙计古海未曾想得到,就是置身于其中的米契诃也是想象不出来的。它来自于一个由来已久的极为复杂的大背景,其源头在俄国商人集居的西伯利亚重镇伊尔库茨克,同时这个背景又被一个更加巨大的政治阴影笼罩着!

莫霍夫是托博尔斯克的哥萨克后裔,他和前任伊尔库茨克总督伊凡·雅克比有着姑舅的亲戚关系,雅克比在亲戚之间的来往中把扩张到中国的思想传染给了莫霍夫。已经成了西伯利亚大财主的莫霍夫借着雅克比的影响把自己的势力扩大到了伊尔库茨克,他出资创办了伊尔库茨克俄蒙学校,请了布里亚特蒙古族知识分子到学校里来教授孩子们学习蒙语,就是准备把该校毕业的学生放到蒙古去做生意。

米契诃就是从那所俄蒙学校走出来的第一批进入蒙古做生意的学生。当然这并不等于米契诃和莫霍夫一样,具有同样的扩张的殖民主义思想。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和古海一样地单纯。他的境况有点像大盛魁的史财东的少爷史靖仁。米契诃的父亲阿列克塞·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商人,在他父亲那一代就通过经营从中国来的茶叶和丝绸发了财,在莫斯科的郊外有一座占地八十俄亩的庄园。阿列克塞在米契诃由俄蒙中学毕业以后,把他送到了莫霍夫新从托博尔斯克公司分裂出来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去当一名小职员,目的是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锻炼。莫斯科公司没有像大盛魁那样,不准本号财东和在任掌柜的直系亲属在本公司供职的硬性规定。当然,所有俄国人的公司也都没有学徒十年才允许回家探亲的刻板制度,一切都是自愿。阿列克塞是一个极有远见的人,他希望在自己还能做事的时候儿子就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待到他老了做不动事情的时候,米契诃就可以顺利地从他手中把莫斯科公司属于自家的产业接替下来。

有一天米契诃到大盛魁分庄去找古海,在大门口他被守门的小伙计挡住了。大盛魁的“庄园”不像莫霍夫的小商店可以任人进出,一般有人来找下层伙计,都在外边谈。事实上,下层伙计也都没有个人的社会交往,在森严的号规之下,伙计们都是谨慎小心地做事,生怕在学徒期间因行为不检点惹出什么麻烦。而且乌里雅苏台一般也没有俄国人来,就是来了也只由掌柜们出面接待。米契诃到分庄来找古海就显得特别扎眼。米契诃来的时候是晚饭后的辰光。夏日的傍晚天特别长,送货的忙季过去了,伙计和掌柜们都在院里乘凉聊天。古海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背俄语单词呢,就听到看大门的伙计在院子里叫他:“元龙!元龙!……”古海放下书本就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人找你。”看大门的伙计神色有点紧张,说话间拿一种奇怪的、审视的目光打量古海,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古海觉得奇怪,问道:“什么人找我?”

“是一个俄国人!——莫霍夫商店的伙计……”看门的小伙计语调中透着挺神秘的味道。

这时候院子的人就把目光刷地都投向了古海。古海被众人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了,犹豫着向大门那边走去。

“哎呀,是俄国人在找元龙啊?”有人问看大门的伙计。

“是哩,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俄国人。就是莫霍夫商店的那个小伙计。”

“元龙怎么和俄国人搭上了?”

“这事儿得当心!”

“俄国人坏着哪!搞不好是刺探咱们商情来的。”

“元龙也太大胆了吧……”

“不知道祁掌柜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嗨,元龙与俄国人来往已经好久了,他是为了向那个俄国人请教俄语的。”

“难说……弄不好会出事的。”

夏天的凉风把伙计们的议论送过去,古海都听到了。心在他的胸膛里咚咚地跳起来。他走到大门外,脸上的表情僵僵地问米契诃:“你找我有事?”

米契诃手里牵着两匹马。

“没事!”米契诃朝大门里头望着,说,“我是找你来玩的。”

“……”古海站在大门口把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怎么,你是在忙事情吗?没空吗?”

“不,没事。”古海说,“我在背俄语单词哩。”

“你怎么不高兴吗?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

“那你的脸色可不好。”

“是吗?”古海摸着自己的脸。

“你们公司的看门人怎么不让我进去呢?”

“对不起……米契诃,这是我们公司的制度。只有掌柜也就是经理才可以在大院里接待客人。”

“噢,是这样。我在街上搞到两匹马,你瞧瞧,这两匹马怎么样?”

“马是不错……这是谁家的马?”

“乌里雅苏台街上一个蒙古人的。我给了他一个银卢布,说好了玩两天。走吧——咱们骑马去兜风!”

“我……”古海踌躇着回头看了看分庄院子的大门。

“你怎么,不愿意去吗?”

“不是……”

“大概是怕你们经理吧?”

“也不是……”

古海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觉得自己很窝囊,下决心说:“走吧,咱们骑马兜风去!”

两个人跨上马背,从城郊的蒙古包的群落中间穿过去,跑向了乌里雅苏台河边的宽阔草地。

整个一个傍晚,古海和米契诃在一起玩的时候,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晚上返回分庄大院刚脱了袍子要洗脸,海掌柜走过来。海掌柜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对他说:“元龙,祁掌柜叫你。”

古海一听,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了,心想挨祁掌柜一顿责骂怕是免不了了。机灵的古海灵机一动想起主意,他返身走回自己的寝房,匆匆忙忙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拿细麻纸订在一起的粗糙本子揣到怀里。祁掌柜板着面孔问古海:“普通伙计是不准随便与俄国人交往的,这规矩海掌柜没有和你讲过吗?”

“讲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有意违犯呢?”

“我是为了和米契诃学习俄语,祁掌柜您不是总和我们说,要我们趁着大批俄国人进入乌里雅苏台以前,尽量瞅机会学学俄语。您不是说有出息的人,不但要会蒙语还要会俄语,就是说要长出三条舌头来将来才能成气候……”

说着古海就从怀里掏出那个本子交给了祁掌柜看。古海这一招果然见效了,当祁掌柜把那个本子粗略地翻了一遍,再把目光从那本子上移到古海脸上的时候,那目光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了。祁掌柜说:“这本子是你订的?”

“是哩。”

“这上边的字是你写的?”

“是哩。”

“哦……”祁掌柜好像是初次看见古海似的直直地盯住他的脸看了好半天,说,“不简单嘛,真是想不到。看来我是没有错看了你!行,你就这么学下去吧。也算是破个例,可是记住了,与米契诃交往可以,但是有关咱字号内部的事情可是不许往外说。”

“我知道了,祁掌柜。”

“好,你去吧。”

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黄教喇嘛的庙宇,当地牧人把它叫做额布根呼勒,译成汉语就是长老寺。这座寺庙是乌里雅苏台周围方圆几百里之内的草原牧人朝拜神佛和满足其他各种宗教要求的场所。这里又邻近扎萨克,扎萨克图汉部的牧民男女也有很多到这里拜佛的,因此非常热闹,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沙格德尔王爷继位,为创政绩捐募得到一万两白银重修长老寺。修葺完毕,沙王又约请了扎萨克图汉部的诸旗王爷共同从库伦请来了雅克圪森活佛做长老寺的住持。初冬之时进行了盛大的开光大典。事情就出在开光大典上。

像如此重要的宗教盛会,作为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影响的商号大盛魁的分庄掌柜祁掌柜是决不会缺席的。几乎垄断了喀尔喀市场的大盛魁随时随地要使牧人们感到它的无所不在的影响力。不用说,祁掌柜是骑着他的“白天鹅”去参加盛会的。

长老寺坐落在东西流向的伊洛河北岸,倚着山崖重新修建过的庙宇有八座木结构的佛殿,寺院周围筑有新的围墙。伊洛河业已封冻,祁掌柜到来的时候,整个河滩和封冻的河面上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喇嘛和普通牧民。沿着河滩向东向西延伸立起了数以百计的白色的帐房。牧人们的骑乘都在对岸的河滩地散放着,数以千计。因为是贵客,祁掌柜穿了候补道台的官服。祁掌柜被允许骑着马走近佛殿。在寺院小喇嘛的带领下,祁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牵着“白天鹅”把它拴在了佛殿左边台阶旁边的石柱上。那里已经有王爷和商人、僧侣们的坐骑和轿车排成了一溜。

祁掌柜被安排在大殿台阶下第一排的中间位置。沙格德尔王爷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这一排人都是尊贵的客人,有远道而来的别的寺院的高僧,有附近旗里来的章京、王爷。后来挑起事端的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就站在她哥哥的身边。大家静静地站立着等待雅克圪森活佛开坛唪经。整个场面笼罩着肃穆的宗教气氛,没有一个人说话。法事进行了一个时辰,宣布休息。贵客们都被请到佛殿里去饮茶歇息。祁掌柜在踏上大殿门前的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声。他立刻就听出了那是“白天鹅”发出的叫声,折脸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人的红色袍子一闪已经跨上了“白天鹅”的脊背。桀骜不驯的“白天鹅”打着旋嘶鸣着发出抗议。祁掌柜的贴身小、伙计叫喊着从人群中冲出来,伸着双臂向拴马桩那边跑过去。还没等他跑到跟前,那女人已经把白天鹅治服,骑着它沿着河滩地朝西跑起来。祁掌柜皱着眉头猜到了那个女人就是沙格德尔的妹妹娜仁花。

整个喝茶期间祁掌柜都心不在焉,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是的,也就是沙王府的大小姐,除了她再没人敢于做出这种冒失而不恭的事情。“小姐脾气发作了,闹着玩吧!……”祁掌柜这样想着按下了心中的怒气。但是休息起来,要接着讲经了,祁掌柜还没见娜仁花把“白天鹅”骑回来。第二通经讲完,整个法事结束了,都过了中午了,还不见娜仁花和“白天鹅”的影子!怒不可遏的祁掌柜气冲冲地走到沙格德尔王爷的跟前,说:“沙王请留步!方才贵府的小姐娜仁花骑去敝人的“白天鹅”,到现在不曾送还,这是何道理呀?”

沙王说:“是吗?这事我并不知道哇!”

其实沙王知道。不但沙王知道,娜仁花骑走了“白天鹅”几乎河滩地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举动。唪经休息时整个河滩地上没有出现第二个骑马的人。佛事庄严,中间休息时大家都静静地回到各自的帐房去喝茶,连大声说话的都没有,更没有人骑马离开。沙王的故作懵懂让祁掌柜十分生气,他口气强硬地说:“是令妹未经允许骑走了我的白天鹅,我亲眼看见的!这河滩地上的许多人都看见了!”

“要真是如此,就是我妹妹的不对!冒犯了祁掌柜的虎威!我替她赔不是了……”沙王说,“现在佛法大会已经结束,祁掌柜没有骑乘,请屈尊与我一同乘车返回乌里雅苏台吧。”

沙格德尔王爷是坐轿车来的,车夫已经套好了马,等着起动。沙王做个请的姿式,指着踏脚凳请祁掌柜上车。

“谢谢沙王的美意,”祁掌柜冷冷地说,“我另寻坐骑回吧。”言罢扭身离去。

第二天中午,沙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牵着“白天鹅”把它送到了分庄的大院。管家代沙王一再表示歉意和谢罪,临走时对祁掌柜说:“沙王让我转告祁掌柜,今后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不能再交大盛魁收买了。请祁掌柜原谅!”

这后果是祁掌柜没有料到的。

其实在祁掌柜把桑布道尔基请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秘密调驯“白天鹅”的时候,十分喜爱走马的沙王就心生疑惑了。待到桑布道尔基骑了脱去外蹄的“白天鹅”第一次走出大盛魁分庄的大院,沙王就为自己的损失悔断肠子了!无奈话已出口,悔也无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好做出索回“白天鹅”的小人之举。“白天鹅”不能要回,一口窝囊气就憋在了肚子里,于是迁怒于桑布道尔基,骂他吃里扒外,下令责打五十鞭,这还是看在他是个难得的好驯马手,不然依沙王的脾气把桑布道尔基来个驷马分尸也是不能解其心头之恨的。

沙王责打桑布道尔基的事传出后,祁掌柜也曾心有所动,有意把“白天鹅”奉还给沙王,只是由于他实在是癖马如命,不忍割爱,未能践行。驯马手不久鞭伤痊愈,又重新出现在王府前的空场上调驯走马。祁掌柜见了以为事已过去并不在意。祁掌柜不知道为了这“白天鹅”,沙王府内很是闹了一场风波。沙格德尔咽下了窝囊气,他的妹妹却不认这个账,哭着闹着要哥哥将“白天鹅”讨回,目的达不到便告到了老王爷那里。沙王向父亲禀告了有关“白天鹅”的前后经过,遭致老王爷的一顿臭骂。老王爷说:“你一个草原上的人居然不认得马的好坏高下,算什么马背民族的后代?!你还有什么脸面做领地之王!……”

沙王说:“商人狡诡,我斗不过祁掌柜。”

老王爷是世面上的过来人,知是此事自己并不占理,只好不了了之。然而由此王府上下便对祁掌柜结下了怨,关系逐渐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