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二章

黄昏时候一只狗从大门蹿进了大盛魁的院子。那狗身材细长,非常消瘦,三角形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像狼耳似的尖峭,皮毛肮脏得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辨不清毛色。看见有人从月亮门出来,那狗略迟疑了一下在一根廊柱的暗影中蹲踞了片刻,待从月亮门出来的人离开后,就身体紧贴廊沿的墙像箭一样跑进了月门。

那只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口,哼哼着拿嘴头子拱门呢。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郦先生在那狗身上扫了一眼就把那狗放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郦先生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揉皱的纸片。王福林拉开门迎住郦先生:“大先生有事?”

“北京分庄的密信。”郦先生低声说。

“请进来谈吧。”王福林说着把郦先生让进了房间。

大掌柜正埋首于一大堆商务函件之中,看见郦先生进来抬起了头。

王福林紧走几步从郦先生的手里接过纸条,展开来铺在大掌柜眼前,轻声说:“是恭亲王给皇上奏折的抄本。”

大掌柜说:“念!”

姚祯义说的福林不是一般的伙计,就特殊到了这些地方。由于大掌柜身体的残疾,许多不方便亲手做的事情要由福林来代办。实际上福林的角色就不单是生活秘书,还是大掌柜的助理。号内的许多机密事情福林全都知道,只是他身份低微没有发言和决策的权力。

这可是绝密的情报!大盛魁北京分庄的掌柜子王锦棠是如何把这机密的情报搞到手的不得而知。大掌柜呷一口茶示意郦先生坐下,吩咐道:“福林念。”

“……俄国坚请京城通商,经臣等极力阻止,始改赴天津贸易。而公使巴留捷克坚称:陆运费用较重,意欲纳税从轻……臣等伏查,俄商向来在恰克图等边界交易,必须华商转运茶叶至恰克图与俄商彼此交换货物。是茶叶实为北口外华商一大生计,今既准其进口贸易,若不照洋税从重征收,则华商生计顿减,即各口之课税有亏。又查库伦一带,为蒙古错居之地,南方辽阔,部落繁多,若照内地章程,准令俄商随地贸易,不能稽查难周;又查张家口为五方杂处之地,距京不及四百里,若准俄商在彼设立行栈,势必致俄国人日聚日多,历久恐酿成心腹之患。况陆路运货随时随地均可往来,若不设法严防,不惟易于偷税漏税,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从上年春起与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议,不下数十次,与之反复争论,几至舌敝唇焦,而该使于一字一句中间,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诚以该国之愿望太奢,臣实有不敢过事迁就故也。因而陆路通商章程未能签约……”

“哦——还算幸事!还算幸事!这陆路通商条约总算没有签成!否则,俄商径自深入我土腹地,于茶区自行采办茶货,利源尽被夺去,我大盛魁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郦先生感慨地说着,望望沉思的大掌柜。

大掌柜沉默着,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后来他在窗户前停下,隔着窗棂定定地遥望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那里,那月亮也沉默不语。

良久,大掌柜转身来说:“裕瑞将军确实在恭亲王那里为咱们办实事了!恭亲王奏折上的话有不少就是我写给裕瑞将军信上的原话。”

“裕瑞将军侠肝义胆表里如一,我们该重谢才是!”郦先生说。

大掌柜一连将三个烟球吹出了烟袋锅之后,问沉思着的郦先生:“对时局你怎么看?”

郦先生将红的烟球吹落在地上,沉吟着说:“我看这形势是颓势难以扭转。总有一天……就怕是恭亲王也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

“我看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恰克图大门洞开之日,我们总该有些应策才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大盛魁二百年的基业坏在你我的手里,这罪过就深重了……”

“以我看赴俄境贸易便是上策,所谓以攻为守。”

“赴俄境贸易的事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联名奏折早就通过裕瑞将军呈给恭亲王了!在恭亲王那里压了整整一年了,恭亲王是怕我们在境外滋惹是非,给朝廷找麻烦。”

“我们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样地做生意,又不是什么泼皮歹徒会滋惹什么是非?朝廷不是怕我们惹事,而是怕俄国人!是怕俄国人找事罢了!”郦先生说着情绪愤然起来,“人家俄国人来我境内为所欲为,他们的尼古拉皇帝怎么不怕俄商给他惹事?”

“也难怪的,”大掌柜说,“这些年咱们的朝廷让洋人整怕了。一旦引出什么交涉,不是赔款就是割地,东边的外兴安岭和黑龙江入海口给割去了,西边的巴尔喀什湖也给俄国割去了。前些日子二掌柜自恰克图来的信中说,俄国人放出狂言要把东北、蒙古都划入他们的版图之内,变成‘黄俄罗斯’!胃口大着哩!”

“真正是欺人太甚!想当初圣主成吉思汗的铁骑杀到莫斯科时,他怎不敢放此狂言?!”

“那是古话了,时事遽变,今非昔比……”大掌柜说,“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着有一日朝廷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大先生你看我们是否以退为进,撒开一口放俄国人进来?……”

“这怎么可以!若干时日我们费尽心机进言恭亲王,就是要把俄国人抵制在恰克图!……”

“不!我是想给俄国人划一条线。比如以归化为界,不得向内深入,给俄商一个范围……”

“那还不是退让,依了俄国人之愿吗?!”

“这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是担心总有一日恭亲王和朝廷会顶不住的。放俄国人进喀尔喀,可以给朝廷减轻一些压力,总比把俄国人放入中原要好得多。”大掌柜摇摇头,“我总是想——朝廷挺不住的,总有一天顶不住的。允许俄国人进入喀尔喀,他们就会暂时放下深入我中原的要求。”

“不得已而为之倒也是个办法……”

“我大盛魁,我归化通司二十八家商号,从康熙时开始在喀尔喀经商有近两百年的深厚根基,即使放俄国人进来,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此一来图以缓冲,以事实说服再奏朝廷,呈请赴俄贸易的事或许会有望的。郦先生以为如何……”

郦先生点点头,良久,说:“大掌柜深谋远虑,放俄商人入喀尔喀倒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策。看目下之时势,也没有比这事好的办法了。”

“那么,明日在通司商会我再与二十八家同仁共议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举,待商议妥当之后再告裕瑞将军,请他转呈恭亲王。”

这时候夜空传来了北城门上三更天报时的鼓声。

郦先生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大掌柜歇息.吧。”

大掌柜送郦先生至屋门口。

大掌柜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通司商号的掌门人,作为归化商界的领袖,他不能不对时局给予特别的关注。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对时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国人的动态,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个消息都不能轻易放过。就说眼下朝廷与俄国人正在谈判的这个陆路通商条约,一旦依俄国人意愿签订,归化所有通司商号顷刻之间就得全部倒闭,做大事者不得不时时观望大局。

研究时局必须有最新最快的信息,为此大掌柜苦心经营建立起一个由郦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网络。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图和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本营乌里雅苏台——归化城柜之间,每半月之内必须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图分庄由稳健老道、经验丰富的二掌柜盛祯坐庄,这一则由于那里是中俄之间官方协定的贸易口岸,货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强有力的人坐镇指挥;二则二掌柜直接与俄商打交道并且有不少多年打交道并信得过的俄国朋友,于中可以获得许多消息。北京分庄掌柜王锦棠亦十分精明能干,尤擅长于官场上应酬与周旋;乌里雅苏台分庄则由后起之秀年轻有为的祁掌柜坐庄。密信缝于信犬的护颈圈内。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机密,直到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为外人所知。

初始时只用普通的蒙古犬来传递信息,由于形势的发展,大掌柜不惜重金由上海购得六只纯种的布卡达狗,用来送信。布卡达狗天资甚高善解人意,又耐奔跑,它奔跑的速度要超过最好的奔马。这六只布卡达狗全由郦先生一人专门驯养。调驯期间日夜吃住在郦先生的总账房里。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郦先生是弄着几只狗整日玩耍,不务正业。之后便分送三个分庄。布卡达狗记性特别好,只要带着它走过一次,那路径永远忘不了!从归化到恰克图两千余公里,布卡达狗三日之内便能到达。北京和归化之间只需两日。大盛魁和各分庄之间的信息传递一般只用马和蒙古犬,只有特别紧急和重要的事情才动用布卡达狗。

那时候俄国传递信息已经使用电报了。早在同治三年,俄国就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遭到朝廷的断然拒绝。嗣后俄国人采取迂回的办法,先从西伯利亚陆续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架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日本长崎,一条是长崎至上海吴淞口外的大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山岛。其实大山岛是我领海之内的岛屿,但朝廷认为此事无足轻重听之任之。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山岛沿黄浦江伸一条水线进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公然设局营业。这样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的电报线路接通,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俄都圣彼得堡。

俄国人的电报线路归化的商人是肯定不能用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掌柜才下决心出重金购买六只布卡达信狗,以更新旧的蒙古犬和马来传递信息。这张更新的信息网络在后来的中俄商贸大战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大掌柜王廷相和郦先生对大盛魁所做出的最后一个大的贡献。

早饭之后,福林伺候大掌柜换了衣服,正待预备乘轿车前往通商会的会馆时,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道台衙门胡大人前来拜访。”

大掌柜毫不犹豫地说:“我今日没工夫,告诉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门府上去,有话明日在衙门府上讲。”

“胡大人已经到了,”那伙计说,“此刻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告诉胡大人,就说我今日在通司商会有重要会议!”大掌柜抬起一只胳膊让福林帮他把腋下的袍襟纽襻结好。那伙计出去了。

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让轿车在门口候着。”

胡道台毕竟是掌管一方事务的钦命官员,辖制着归绥道境地东起丰镇南到清水河北至武川西迄五原共是口外十二个厅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这大官人的面子还是时时碍着他的手脚的。所以一般有什么事情都是派差役前来请大掌柜往他的衙门去议事。今日突然到来有点不顾身份,说明他确实有紧急的事情。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大盛魁每日都有撒在全国各地的(后来也有了俄罗斯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的报告、请示和业务信息由四面八方传向归化城总号。一般的工作报告、业务请示送到之后都由门房送交大账房,小量的货物进出由大账房的分管先生复信答复;数量大的货物进出、重要的业务报告和价格浮动就要由总账房请示后办理;大笔生意和高度机密信件,也就是由布卡达信狗传递的密信,则任何人不得截收,也截收不到,经过专门训练的布卡达狗只认郦先生一个人。这是信犬上岗前就训练好了的,只有郦先生可以靠近布卡达狗,取下狗脖子上的护颈圈。密信是在信狗的护颈圈内缝着的。俄国两个代理人要到归化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大掌柜便知晓了。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胡道台乃是湖南邵阳人氏,虽说是正经科班出身,为官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糊涂虫。他曾断有这么一个案例:归化城外的土默特一农民欠财主三两银子偿还不起,当时双方商定三两银子按时价为一头半岁的牛犊。当时这农家正有一头母牛怀崽,说好待牛犊出生半年后送给财主抵债。半年过去财主未来索要牛犊,可两年过后财主仍未索要牛犊,直到第三年头上财主才来要债。可是财主要的并不是半岁的牛犊,财主说按时间算我那半岁的牛犊已经长大,该给我一头两岁半的牛犊才成。农家不服,于是官司打到了府衙门。胡道台升堂理案,倾听了原告和被告的申诉,惊堂木一拍,当即就把这棘手的案子做了了断——判定农家赔偿财主一头两岁半的大牛。你说说这胡官人糊涂得够可以吧?这是胡道台分发归化上任不久后断的一桩案子,于是胡道台糊涂官的名声就传开来。但是且慢,惊堂木是拍了,案子也断了,可官司并未就此了结。被判无理的农家为了一口气卖了二亩地,买通人情给胡道台送了若干银两之后又一次击鼓上告。

这一次胡道台略略问过以后便将前判推翻,判了财主一个无理敲诈,不但两岁半的牛没有得到,还因他的行为触犯国法就连那本应索要的半岁牛犊也无权索回被罚归了官府,胡道台当堂令衙役责打他二十杖,再次了结了案子。那财主后来得知农家是买通了胡道台的,于是赌一口气再拿二十两银子买了人情为胡道台送上。原告成了被告,胡道台再次升堂断案,不用说这一回是财主被判有理了。结果是农家又不服,再次疏通门路……胡道台就此一案不断升堂不断判案,吃了原告吃被告,由此获利甚丰。你说说,这胡道台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胡道台分发归化之际正值太平军势壮之时,江南诸省被太平军占领,中原地带也战事频繁。这归化地方土地属于下中等,很不丰腴,唯占地利,据于驼道一端,商贾云集,颇为繁荣。繁荣是繁荣,作为归化商业的支柱通司商号的买卖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图、在俄罗斯。俄罗斯他自然管不着,蒙古草原有乌里雅苏台将军,东有库伦办事大臣,他这个归化道台同样插不上手;就是归化地面,距归化以东五里地的绥远城内还驻扎着一位将军掌管着归化的商务税务。他胡道台其实也仅有处理地方民事的权力,权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没有什么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与别人争权势夺利益。争也争不过的,远的不说,只说五里地外的绥远将军裕瑞他就不敢与其争: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亲戚,当朝的总理各国事务的理藩院大臣恭亲王乃是裕瑞的亲姐夫。

不过胡道台糊涂自有糊涂的办法,他知道不管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还是绥远将军,这些人全都买大盛魁的账。这一点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了。远在二百年前康熙帝亲征噶尔丹叛军的时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为康熙爷的部队供应粮秣做过随军的后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驻有大批军队,而这些驻军的军需一直由大盛魁负责承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而军队对大盛魁的依赖却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后来大到军需装备小到节庆的贺宴礼品,样样都离不开大盛魁。绥远驻军亦是如此。大盛魁有这样的背景,胡道台自然知道厉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动屈躬上门拜见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说是初到地方诸事全都仰仗大掌柜关照。此话并非空泛的客套,以后但凡是归化发生的什么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胡道台就邀大掌柜王廷相共同处置。只道是王廷相点头的事他就办,凡是王廷相摇头的事他就否。凡事都无需再动脑筋,他知道自己再动脑筋也是白动。王廷相何等的聪明人,起初不肯就范,后来看出胡道台并无其他浑意也就乐意为他出把子力帮他支撑门面。需要出钱的地方不用胡道台说话就出了,需要为他疏通关系也就给他疏通了。好在地方上这点子事也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赈灾济民、筑桥修路、赞助土默特蒙族学堂……大都是些助民济世的好事情。况日这这些并不要王廷相个人掏腰包,也不要大盛魁一家出血。王廷相兼任着通司商会的会长之职,需要集资的时候他以会长的身份出面组织通司商会和其他行业和商家共同捐资就是了。当然胡道台个人方面王廷相也不会忘记的,大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办。如此你来我往关系便是兄弟般地亲密。

大掌柜没有理睬胡道台只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后大掌柜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将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递还给胡道台。好半晌大掌柜都没说话。现在他知道胡道台这事真的是既紧急又重要了。

“大掌柜!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台觉得烫手,就那么拿手托着,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那公文上,一会儿移在大掌柜的脸上。

“倒真的是件棘手的事哩!……”大掌柜沉吟着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是呀,棘手!——棘手!”胡道台说,“这真是太棘手的事!……”

大掌柜沉思半晌,用很郑重的语调对胡道台说:“胡大人,你来归化上任一年有余,平心而论我王某人对你如何?”

“这话从何讲起?”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这话的后面是什么意思,“归化这地方于我来说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着大掌柜替我维持!这一点我胡某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那倒不必,”大掌柜说,“只要胡大人心里知道,能够体谅我王廷相也就是了。胡大人一一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秋天时从伊尔库茨克来的那两个俄国代理人吃在我大盛魁柜上住在我大盛魁柜上,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后事,我通司商会和归化乡耆商会先后集了将近两万两银子!总算把那两个俄国代理人打发走了!我们是尽了心尽了力……”

“对对对!”胡道台急忙说,“没有大掌柜出面替我周旋,头一次那两个俄国人便应付不下来!”

“但是这一次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大掌柜望着胡道台说,“这一次公文是由理藩院下来又经库伦办事大臣转到了归绥道的,事情既然经了理藩院就是中俄两国间的国家大事,我们这些商界庶民便是不好插手。你想想,做生意的买卖人如何能管得了国家大事?!”

“这!……”胡道台愕然了,他没想到大掌柜要甩手不管了,顿时急得脸上就冒出了汗。

“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没有能力管这档子事!请胡大人包涵了。”大掌柜说,“既然俄国人把事情弄到了理藩院,既然是库伦办事大臣转过来的公文,依我之见胡大人求助库伦办事大臣与俄国人交涉才是一条正路。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掌柜今日约定在商会聚议,俄国人要求废恰克图而直入我内地自行采办货物,此事是关乎我们商号生死存亡的大事!胡大人,我只好得罪了,不能陪大人说话了……”

大掌柜以肉锤扶茶几站起来了。胡道台一把抓住大掌柜的胳膊,说:“大掌柜真的视我于水火之中不肯搭救吗?这事真正是要小弟性命的!不久前发生在云南的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被杀事件,想来大掌柜是清楚的,那件事震动朝野,引起了中英两国间的严重交涉,致使正待赴英的我国派出公使郭嵩焘被英方拒绝入境不能如期赴任。云南巡抚岑毓英官高至三品,又是李中堂李鸿章的同窗,纵然如此岑毓英尚且落了个革职查办的下场!我胡某只是一个新分发的小小道台,在朝廷走的又是左宗棠左大人的路子。中堂大人和左大人素来不睦,我……我可是要大难临头了!大掌柜!——你要救我……”

说着胡道台已然是泪流满面,身体往下坠着要给大掌柜下跪。

大掌柜怦然心动,赶忙起身将胡道台扶住,说:“胡大人!——使不得!我王某人想办法就是!福林——你去打发几个人立即分头前往二十八家商号,就说我因要事缠身,今日事延期再行会议。”

见福林出去安排了,胡道台这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掏出手帕拭泪。

“如今之世,做生意难,做官也难呀!”大掌柜感慨万千,说,“胡大人不必过分焦虑,同在一个归化地面上谋事,你我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既有倾舟之虞我王某人也陪着你!”

“谢谢大掌柜啦!”胡道台感动得眼睛又湿润了,“其实要说与库伦大臣叙话,也还是你大掌柜出面才有力量!这塞外地方,乌里雅苏台将军也好,绥远将军裕瑞也好,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也好,都与大掌柜甚为交好;就是当朝西太后慈禧的门子,大掌柜也是走得通的!谁不知道,隔我之前两任归绥道的道台是太后的父亲惠政主持!大掌柜与惠政交情甚厚!”

“不提这些!不提这些!话说到此就全有了,我与你同舟共济就是!走!——请胡大人到我房中去叙话,我们仔细商议。”

其实胡道台把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的事与云南的马嘉理事件相提并论,那是他自己吓唬自己。同是外国人死在中国的土地上,究其性质截然不同!马嘉理是英国驻中国公使的翻译,属于正式的外交官员,他是被云南的官兵杀死的;而死在毛尔古沁的两名俄国人,其身份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他们是受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派遣,以旅行者的身份来中国做科学考察的。非我中国政府所邀请,是属于民间性质的。他们的死亡原因是意外的自然灾害。

胡道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以后坚拒接待一切来自俄国的考察队,不管他们打的什么招牌。但是现在事情还不算完,他无法拒绝从伊尔库茨克来的两名俄国人,他们人还没到,由库伦办事大臣那里快马转来的理藩院的公文就已经送到了他的道台衙门府。看着这折公文,胡道台禁不住心烦意乱,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心里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这就又来了!……又来了!……”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在不眠之夜的早晨,令轿夫把他乘坐的蓝呢大轿抬进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谢天谢地,哀求也罢,哭泣也罢,下跪也罢,全顾不得了,总算是争得了大掌柜王廷相的同情,答应鼎力相助。胡道台的心里得到些许宽慰。在归化这地方,除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再没有第二个有能力搭救他的人。

移到大掌柜的寝室,胡道台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在椅子上坐定,喝了福林沏上的龙井细茶等待着大掌柜替他拿个主意。

大掌柜一直在房间内铺了灰色方砖的地上来回踱着,一言不发就那么走来走去。王福林依大掌柜的吩咐把通司商号那边的事情安排好返回来以后,大掌柜还一句话没说呢,还在不停地踱着呢。善解人意的王福林看看擦着汗的胡道台,看看眉头紧皱的大掌柜,知道胡道台的事情着实也是教大掌柜为难了。他走到大掌柜跟前,轻声提醒说:

“大掌柜……坐下歇歇吧。”

大掌柜没作声,又踱了两圈终于在太师椅上坐下,示意王福林拿烟袋。王福林取来长长的水烟袋,把铜烟锅纳了烟末交给大掌柜,看着大掌柜用两只肉锤将烟袋杆夹住,点着火纸为大掌柜点着烟。一连抽了五袋烟,大掌柜摇摇头。

“胡大人,我再把那公文看一看。”大掌柜终于说话了。胡道台紧忙从袖子中掏出公文,展开来放在桌子前,摆正,推到大掌柜跟前。

“胡大人,这事先不要着急。”又把公文看了一遍,大掌柜略略沉吟了一会儿。“依我之愚见,死在毛尔古沁两个俄国人的事,是不能与英国公使马嘉理在云南被杀一案相提并论的。马嘉理是被云南巡抚岑毓英手下的官兵杀死的,可这两个俄国人是死于自然的灾难,非故意所为……”

“是呀是呀!”胡道台屏声静气支棱着耳朵捕捉着大掌柜说的每一个字。

“只要他俄国人承认这一事实,咱便好来慢慢与他说理。胡大人,理藩院的公文你仔细看了吗?”

“当然!”胡道台说,“这是什么公文?我接到后是寝食难安,那公文简直就是看了九九八十一遍!”

“那么,你看——”大掌柜指着公文说,“库伦办事大臣的批文是要你——速速查明情由!”

“是呀!”胡道台说,“不错,是要我速速查明情由。”

“那么你就将毛尔古沁事件的先后经过细细写一折子,先遣快马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

“可是那俄国代理人是要来归化的呀!”

“那也不怕,折子一式两份,一份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交那两个代理人。先看俄国人如何说话。”

“俄国人难缠得很哪!”

“难缠不怕,这要他讲理。那俄国代理人来归化之后,胡大人可就毛尔古沁一案重新审理,就让那俄国代理人在公堂之上即席旁听。”

“唔?”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的用意。

“据我所知,俄罗斯法律没有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这一套律例,况且毛尔古沁事件也不是欠债还钱的性质。如此一来审来审去便只能是一场糊涂官司。你胡大人不是专会审理糊涂案吗?……”

“这种时候大掌柜还取笑我……”胡道台脸又红了。

“俄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办事那么拖拖拉拉,他们讲究效率。你案子要慢慢审,但当开堂便将俄国人请来旁听。”

“审他一个月两个月?”

“时间越长越好!我这里再写一信给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将毛尔古沁事件以旁听者的身份述说与他。”

“这才重要!只要是大掌柜肯于出面说动安大人,由安大人直接与俄国方面交涉,事情就好办了许多。”胡道台经大掌柜这么一说,脸上渐渐舒展开了。

“对,关键还在库伦那里!”大掌柜说,“只要你把事情拖住,俄国人不再向理藩院找麻烦也就不会再下文催促此事。理藩院是专理各国事务的衙门,他们一天到晚只是与各国夷人打一些撕扯不清的交道,最是知道外国人的狡黠难缠。只要不再惊扰理藩院的官员,他们还会自寻麻烦?”

“对!”

“待到来年,愚身得空亲自去库伦拜访安大人,再将毛尔古沁事件面呈于他……”

“那我胡某人真是不敢劳动大驾了!”

“不!其实我去库伦亦是路过,恰克图业务繁巨,每年我都要去那里料理一段时间。就是没有这事,安大人那里也是一定要拜访的……”

谈到了拜访库伦安德大人,胡道台的心里便不由得咯噔响了一下,他一个官场上的人自然懂得走办事大臣的路子空口说白话是不成的,就是说用钱的时候到了。当任库仑大臣安德是正宗的满八旗出身,与恭亲王是同宗的表兄弟,即便如安德在谋得库伦办事大臣的肥缺时运动靡费,也花了五十多万两银子!俗话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这话说得虽然直接了些,却也正是击中了事情的要害。以商人的理解,这做官与做生意并无本质的差别,那安德也不是傻子,拿着白花花的五十万两银子用来打水漂玩。彼时,清廷派驻库伦的办事大臣肥就肥在恰克图关贸!那关口每年都有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货物吞吐,关税金额颇为巨大。俄国政府之所以历来重视恰克图贸易,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关税收人。俄国政府从恰克图关口所得到的关税收入要占他的国库收入的一半以上。

但凡是货物出境或是入境在恰克图都要交纳税金的。中国的恰克图关税收入按道理应该是与俄国相当的,但是清廷自恰克图开市以来对其并不加以应有的重视,视其为可有可无之物,对关税收入也表示淡薄,加上税制管理的原始和弛疏,结果关税一层层流过去,真正能够流入清廷国库的便是大打了折扣的。库伦办事大臣成了有名的肥缺就肥在了这里。胡道台心里的一咯噔也就咯噔在了这里。库伦办事大臣可不像这小小的道台,更不像知府衙门,那可是吃惯了大额的主,小的数目送过去不要说会遭人家小瞧,连自己也是拿不出手的。但是,事到如今大难临头,胡道台知道拿得起也得拿,拿不起想办法也得往出拿!把这事在肚子里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掌柜:“不知安德大人那里初出手该送多少银两?”

“多也用不着,三万之数总得拿出来的。”大掌柜说。

胡道台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琢磨:我来归化刚刚一年出头,总共也还没有打闹下这么多银子呢!用老百姓的话说一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这年头还不到呢。未等给大掌柜一个答复,一层细汗就已在胡道台的额头上渗了出来。胡道台一边从袖筒内掏出手帕拭汗,一边可怜巴巴地对大掌柜说:“送安大人的银子……数额也实在是太巨大了,下官一时拿不出来。”

“胡大人能拿出多少?”

“我……暂先只能拿出一万之数。其余部分……”

“其余部分先由我通司商会垫上,这事还是由我来替胡大人办理吧。”

其实大掌柜也只是故意问胡道台那么一句,他何尝不知道,胡道台赴归化上任乃是两手空空,准备的只是搜刮民脂民膏,时间不长他也没弄到多少银子。话说回来,即便是他弄到了几万两银子也是舍不得拿出来送安大人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凡因公共事业需要出钱的地方,历来都是由大掌柜出面先邀商号集资支垫,事后等衙署有了钱再按地方一半商号一半的惯例分摊。此时这件事也只能这么办理。

不知不觉日近晌午,福林请示大掌柜,问是否留胡道台吃午饭。大掌柜说:“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是要留的,这话问得也太愚蠢了!胡大人平日里忙于公事,难得抽身来咱大盛魁城柜,今日来了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吩咐小厨房备饭,我与胡大人边吃边谈。”

胡道台却不好意思了,一听大掌柜要留饭,慌忙起身说:“时光过得也真快,转眼的工夫这就到中午了,真是一点不觉得。我得赶快回衙门,俄国人说到就到,我得赶快做准备,待日后闲暇之时咱们再聚……咱们再聚。下官告辞了!”说罢施了礼便走。

大掌柜知道胡道台心里着急,也不强留,送客至城柜大院门外。

在两名俄国代理人到达归化城之前,恰克图的大盛魁分庄坐庄掌柜盛祯早就派出了信犬,星夜兼程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大盛魁城柜的郦先生手里。密信报告说,此番来归化的两名俄国代理人背景复杂:其中年龄稍大一点的名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此人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名叫伊万·伊万列维奇,他的身份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副总经理莫霍夫的高级助手,伊万现年二十五岁,为人精明干练,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物。莫霍夫正在积极筹备,准备把自己的资金和人马从托博尔斯克公司分裂出来,成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投资和管理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伊万将在新成立的公司内出任一个分公司经理。

大掌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胡道台。即使是告知他,初到归化仅一年的胡道台一时间也难以把繁复的俄商情态搞得清楚,主要是这些事情与胡道台没有直接的关系。在第二天召集的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的大掌柜参加的会议上,大掌柜向大家详细通报了谢尔盖和伊万即将到归化的消息,告诫各商号提高警惕关于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商帮,情形十分复杂。其历史至少有两百年以上,在卡特琳娜娜二世时代女皇亲下诏谕,令所有的对华贸易的俄商联合成统一的组织,共分为六个大的公司,即莫斯科公司、图拉公司、阿尔汉格尔斯克公司、沃洛格达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所有这些公司都是以城市的名字命名的,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商人都被组织在同一个公司里。很久以来为了贸易上的方便,所有这些对华贸易公司的主要人员都长期居住在俄国境内的距恰克图不足二百公里的伊尔库茨克城。

为了管理上方便,官方为俄国商人之间划定了各自的经营范围:莫斯科公司经营呢绒、长毛绒、海象牙、海狸皮、水獭皮和来自俄国欧洲部分出产的工业制品以及从欧洲第三国转手而来的其他工业商品;图拉公司经营的项目非常单纯,只有羊羔皮和野猫皮两种;阿尔汉格尔斯克公司和沃洛格达公司经营的内容相同,都是狐腿皮、芬兰狐皮和青狐皮;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共同经营灰鼠皮、狐皮、青狐和西伯利亚当地产的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划分早就被突破了。交易的货物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俄国纺织工业的迅速崛起,轻纺产品像哈喇、毛毯、机织布等都成了所有的俄国公司共同经营的货物,并且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

由于历史的原因,俄国众多公司中,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成了大盛魁的老相与,彼此非常信任,形成了良好的业务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大盛魁通过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进口数额庞大的粮食和轻纺产品,同时在双方交易的过程中这两家公司对中国和中国商人表达的诚意、尊重、热情,取得了大盛魁和归化其他商号的信任。

但是,友谊和真诚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廉价货物,在俄国六大公司中间有一些人对中国并不那么友好,甚至在贸易往来中常常表现出歧视和敌意。不久前,就在俄国商人聚集的伊尔库茨克城内,一件严重侵害中国国家和中国商人利益的新动议已经酝酿完成,这个动议的要害在于促使中国把对俄贸易的通司商人的大本营归化城开辟为新的国际商埠,以归化城代替恰克图,使俄商可以直接深入到中国内地来做生意。

这个动议已经形成文字作为许多俄国商人的共同愿望,呈送了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作为沙皇重臣,维特是一个著名的扩张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他对中国所抱的态度不仅仅是简单的敌意和经济上的侵略,他所要做的是要把中国长城以外和黑龙江流域的广大土地划归俄国的版图,在亚洲开辟一个属于大俄罗斯管辖的“黄俄罗斯”。为了这个“黄俄罗斯”计划的实现,维特以俄国政府财政部的名义,拨出大笔款项组建了一个新的专门机构。为开展活动之方便,维特给这个属于纯粹的政治性质的机构冠名为“公司”——巴达玛耶夫公司。在很短的时间内,巴达玛耶夫公司已经把他的分支机构撒遍了整个蒙古高原和黑龙江上游地区。现在巴达玛耶夫公司又把他的人派往归化城,这就不能不让大掌柜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感到愤怒和忧虑。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事掌柜群情激愤,议论了一番之后一致推举商会会长王廷相和天义德的大掌柜通司商会的副会长郭保义,一起去拜见绥远将军裕瑞,将谢尔盖和伊万来归化一事秉告裕瑞将军,以防不测。

谢尔盖和伊万即将来归化的消息,就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一样迅速传遍了归化城的大街小巷。每天从早晨开始,在人声嘈杂的市场上,在沿街商号的店铺里,在道台衙署的大门外,在幽静肃穆的喇嘛召庙内……人们到处谈论这件事情。整个归化城都在以一种厌恶的预感、不祥的心情等待着这两个俄国人的到来。

这一日上午,从道台衙署的大门内走出两个衙役,他们脚步匆匆地踏着衙署门前的石子马路,走向了扎达海河岸边的河滩地。正是阳光充足干燥的春天,在宽阔平坦的河滩地上密密匝匝地铺满了一片一片的水淋淋的羊毛,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羊膻味,许多赤脚的工人把裤子挽到膝盖以上,站在河中的浅水处清洗羊毛;清洗过的羊毛都在河滩地上铺着的红柳席子上面摊开来,沿着尘土飞扬的河滩道路,一辆接一辆的骡马大车把像山一样垒起来的羊毛麻包运向河滩地。这时正是毛纺作坊的生产旺季,这里是扎达海河的右岸,被归化人称作西河沿的地方,也就是出事的牛领房家河对岸。在宽阔的河滩地的后面沿着用大青石高高垒起的河堤,制毡作坊、制毯作坊、马衣作坊、驼屉作坊以及用羊毛毡做原料的毡靴作坊、毡帽作坊、褡裢作坊……一直从驼桥桥头铺展到了道台衙署的房子后面。

两名衙役踏着暄软的细沙土地,在摊晒羊毛的工人中间询问着,在一辆刚刚停下的装满羊毛麻包的马车跟前站住,一个衙役左手按着腰刀,伸出右手在一个卸麻包的工人的身上拍了一下,说:“牛二板!我二人奉胡大人之命前来缉捕你。”

牛二板并不惊慌,扭过脸来望着两位公人,将手里的大绳不紧不慢地缠绕起来,一边说:“胡大人又要捕我?……他不嫌我在大牢里白吃他的饭吗?”

“胡大人是不会让你白吃牢饭的,这次捕你是因为俄国代理又要来了。走吧!”

俄国人即将到来使得归绥道台衙署好不紧张,连日来胡道台召他的府内僚属开了多次会议,就如何接待俄国代理人的事进行了反复详细的研究。重新将牛二板捉回大牢便是胡道台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胡道台再一次亲自来到大盛魁城柜,向大掌柜述说了有关接待俄国代理人的准备情况。末了说:“下官的安排有何不妥之处,请大掌柜不吝指教!”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大掌柜说,“大人是数十万归化子民的父母官,大人是正经科班出身,学识深厚见识广博。以愚之见胡大人预备得已经是十分仔细缜密了,大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还有两件小事向大掌柜求助。”

“尽请吩咐!”

大掌柜忙于号事,无暇与胡道台啰唆。

胡道台说:“这第一件是,请大掌柜依上例派一名精通俄语的人员助我……”

“这好办,”大掌柜当即答复道,“不出敝号城柜大院找十个通司不在话下。前次不是王福林去伺候胡大人的吗,这一回仍然由王福林到胡大人府上听吩咐就是了……大人还有什么事?”

“其二是安排俄国人的食宿,”胡道台小心地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是不是……也可依前次之例住在贵号城柜内的小客房?”

“这可不妥,”大掌柜断然拒绝说,“请胡大人见谅!此番不比前例,敝号绝不能接待这两个俄国人。”

“这是为什么?”

“前一次来的两个代理人是死亡俄国人的私人朋友,他们纯粹是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两名死者的后事而来,这次有所不同。这两名俄国代理人,一个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人,此番来归化除了交涉死亡俄国人的后事,恐其另有所图。若允这二人住在敝号,实在是多有不便!”

“两个俄国人未曾到归化,大掌柜何以知道有如此复杂之背景?”

“我自然知道。敝号分庄分号遍散长城内外,为商务之便是常有往来信息的。大人有所不知,巴达玛耶夫其人并非经营生意的商人,此人原本是我库伦地方的一个布里亚特蒙古人,后赴圣彼得堡大学念书,为俄政府所收买,改了俄罗斯的名字。巴达玛耶夫公司直接受俄国国防部和财政部领导,巴达玛耶夫也是在俄国财政部直接领取薪水的……”

胡道台面容大动,惊愕地说:“喔……居然有这样的事?”

大掌柜望着胡道台点头不语。

胡道台又说:“这么说,此番这两个俄国人到归化来是居心叵测啦?”

“是这样,”大掌柜又说,“胡大人这次接待这两位俄国代理人也要小心为是。”

“谢谢大掌柜的提醒,既然如此就不必免为其难了。关于两位俄国代理人的食宿,我另谋办法就是。”

归化城是一座以经营茶叶和羊马为大宗货物的商城,满城之内除了中下等的羊马客店,并无上等馆驿可供有身份的客人歇息,历来往来客商都是由生意上的相与(伙伴)负责接待的。胡道台知道羊马店自然是无法安置俄国代理人食宿的。有上等客房的只有通司商号和召庙,现在既然大掌柜说了,大盛魁不能接待俄国人食宿,那么别的通司商号也就不必去问了。通司商号不接待俄国代理人,就只有动召庙的脑子了。走出大盛魁城柜,胡道台吩咐轿夫把他直接抬到了大召寺。

大召寺的住持僧格大师亲自在禅房会见了胡道台,归化召庙林立,是长城以北和整个蒙古草原的黄教中心,从康熙开始清廷历代皇帝对归化的黄教寺庙甚为重视和尊重,每年都有大量的银两财物拨给寺庙使用。这一点胡道台自然知道,因而他在上任之初便到大召寺对僧格活佛进行了拜访。但是佛俗相隔往来不多,所以说话也就小心翼翼的。僧格活佛一面劝茶一面认真地听胡道台道明来意,结果僧格活佛的拒绝来得比大掌柜更加简短和干脆。

“不可不可!寺庙乃佛家圣地,断断不能接待来自俄国的两个异教徒在庙内歇息。”

胡道台郁郁地返回了他的道台衙门。一连碰了两个钉子,这道台心中自然是甚为不快。心下想,自己一个堂堂钦命道台,竟然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了,觉得十分窝囊。他一连数日没有出门,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寝房中。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心中就愈发急得冒火,虚火上升烧得他口舌生疮,一对眼睛似兔子般的通红;这一来胡道台就连说话和吃饭都很困难了,几乎做不成什么事情。急上加急,于是便病倒了。请了归化著名的大夫聂先生为胡道台治病。聂先生医术超群,在归化城里名声颇大,是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物。聂先生为胡道台诊了脉,开了方子,一边等着衙役按方子去抓药,一边喝着茶与胡道台聊谈起来。

“胡大人本是没有病的。”聂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口舌生疮,二目通红,乃是心火所致。我知道胡大人之心火所为何来……”

“聂先生说得对,”胡道台含含混混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由不得自己罢了!聂先生你说说看,眼看两名俄国代理人不日就要到归化了,我这里却连客人下榻的住房还没有着落。如何能让我不着急呢?!”

“单是着急上火能有何用呢?还是得想切实可行的办法,偌大一个归化城难道连两个俄国人住的地方也找不出来吗?”

“你不知道的,大盛魁和大召寺我都去过了,你说我这个道台做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辞掉这道台回乡务农呢!务农辛苦归辛苦,心里却不需要受这番折磨,你说说……俄国人来了更是麻烦,俄国人难缠呀!”

“世事艰难,可胡大人这道台还得做下去。俗话说得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以我之愚见,眼下要紧的不是你胡道台的身份和颜面,时不我待,正像胡大人所言,俄国人不日即到,如何把这两个俄国人应付过去,才是当务之急。”

聂先生走后胡道台仔细想想,觉得聂先生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心境就渐渐平静下来。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吩咐差役将自己卧室内的桌椅床铺通通搬出去,把房间粉刷修饰布置起来,让俄国代理人住,自己暂且搬到衙署的耳房苟且几日。正如聂先生所言,大丈夫能伸能屈,这道理想通了,胡道台也就不再心里别扭了。

俄国人的到来在归化固有秩序的生活河面上掀起了引人注目的新浪花。还是在雍正之前经朝廷应允,那时候隔不多时便有俄国人的商队来归化城做生意。那时候俄国人在归化街头频频出现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大约有一百年了,自雍正以后到归化城来的俄国人就很少了。现在两名俄国代理人的到来就成了十分引人注目的事情了。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到处都有好奇的市民在围观。

而两位俄国代理人似乎并不急于了结死在毛尔古沁同胞的后事,他们在道台衙门住下之后,一连数日在胡道台、王福林和道台衙署官役的陪同下,游逛街景参观寺庙古迹,神态甚为悠闲。初一接触,这次来的两名俄国人给胡道台的印象较前一次来的两个俄国人似乎态度上更平和一些,不像那两位那么严厉,咄咄逼人。这二位一个名字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年纪大约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体形略显胖一些,像中国人一样生着一对黑色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地从带着红箍的俄罗斯制帽下向外撒着。单从外貌上看,这个人更像是一个带有几分蛮性的西伯利亚土地主。胡道台知道,这个谢尔盖就是大掌柜说的那个巴达玛耶夫派来的人了。另一个年纪很轻个头也很高,当然就是伊万了。这个伊万生着一副上宽下窄的长脸,白色的皮肤一看就是欧洲人;伊万的眼缝很细,就像用刀子划开的两条窄缝,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当他把眼睛完全睁开时,才能看出他的眼球是灰蓝色的,像黑暗中的猫眼似的,闪烁着一束一束的光亮。与谢尔盖比较起来,伊万的样子更文雅一些,他穿着一身时髦的咖啡色派力司西装,头戴细呢礼帽,当他把礼帽拿在手里的时候,就暴露出满头茂密的金黄色的头发。在包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一片黑色的头发中,伊万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显得特别扎眼。

街景都看完了,两名俄国代理人仍然不提关于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却提出了拜访僧格活佛的要求。关于宗教方面的事情胡道台知道得很少,在他看来绥远军营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是属于军事禁地,是决不可以让外国人随便看的;归化通司商号内部的情形也是不可以让外国人知道得太多,但是寺庙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随即就答应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安排两位俄国客人拜会住在大召寺的僧格活佛。在大寺庙的大殿谢尔盖和伊万以黄教礼仪焚香磕头,并且在捐献箱里塞了许多纸币。谢尔盖和伊万做这些事的时候不需要寺庙内僧人的指导,也不需要陪同的胡道台和王福林的帮助。如果说谢尔盖和伊万对黄教礼仪的熟悉程度多少使胡道台感到意外,那么在僧格活佛接见两名俄国客人的时候,谢尔盖和伊万的表现就让胡道台感到分外吃惊了。会见是在活佛的禅房内进行的,一进禅房的门谢尔盖和伊万就用流利的蒙语向僧格活佛进行问候,之后他们和活佛的对话所使用的一直是蒙语,做翻译的王福林无事可做了。这整个过程胡道台完全成了一个聋子,成了这场谈话的局外人。从禅房出来以后胡道台悄悄地问王福林,谢尔盖他们和活佛都说了些什么。

王福林告诉他,谢尔盖对活佛说,僧格活佛名声远扬,在俄国政府和民间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俄国政府非常尊重他的地位……僧格活佛说,俄罗斯是东正教的国家,东正教和佛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宗教,这两种宗教是无法沟通的。但是,谢尔盖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是东正教教徒,他们的皇帝尼古拉对佛教就充满了敬意,并且他谢尔盖本人和伊万如今都是虔诚的黄教信徒了。伊万说他是在库伦改信黄教的,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库伦寺庙的活佛雅圪达克森和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这就使胡道台更加感到意外了。

过了几天,在胡道台招待客人的午宴上,谢尔盖问胡道台:“我们很想参观一下归化城的土默特军营和绥远城,不知胡大人可否给予安排?”

胡道台一听这话心里便明白了,心中一紧,暗忖道:这谢尔盖来归化果然是另有所图。表面上依然是客客气气地堆着笑意,答复谢尔盖:“土默特军营和绥远城分属土默特总管和绥远将军辖制,下官只是一个地方官,无权过问军队的事情……不过,我本人愿意为谢尔盖先生效劳。待下官与土默特总管和绥远将军通过话之后再禀告谢尔盖先生。”

隔了两日胡道台答复谢尔盖说:“下官已经见了绥远将军裕瑞。”

“将军是怎么说的?”谢尔盖急忙问。

“裕瑞将军说,中俄复为交战,谢尔盖先生到我绥远军营来莫非是窥我军机乎?!”

王福林一听这话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裕瑞将军在谢尔盖他们到达归化的第二天即起程前往北京,到军机部述职去了。胡道台是根本不可能见到裕瑞将军的。他知道胡道台只是在谢尔盖他们到归化之前,在一次与大掌柜王廷相的交谈中,听大掌柜转述了裕瑞将军的这句话。这话裕瑞将军确实是说了,但不是对胡道台说的,而是在他的将军府对大掌柜说的。说出这句硬邦邦的话之后,胡道台觉得连日以来郁积于心的闷气终于吐了出来,感到好不痛快。他与王福林交换了一个眼色,示意王福林赶快把他的话翻译给谢尔盖。

谢尔盖没有等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给他翻译完,脸色骤然间就变了,目现凶光,瞪着胡道台,把他的西伯利亚制帽从头上一把扯下来在手上攥住,说:“好!好……那么请胡大人告诉我,土默特总管王爷又是怎么答复我的要求的呢?”

土默特总管胡道台倒是见了,他如实把总管的话转达给了谢尔盖:“总管说:‘军机要地不宜向外国人宣示!’”

“那么,我可以见一见你们这两位蛮横无理的军事长官吗?”

“不可以。”胡道台说,“两位都有话告诉我,毛尔古沁事件于清廷驻绥远军队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概无瓜葛,没有会见之必要!”

顿时谢尔盖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他把帽子在巴掌里使劲攥着,饭桌周围的人都听得见谢尔盖的手指骨节咯吧咯吧的响声。午宴没有进行到底就散了。

王福林把这事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哈哈大笑,连连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胡道台还真有些胆子!好!好!……又算有骨气。明日你告诉胡道台,就说我的意思是对俄国人不必谦恭卑怯,该硬气的地方就要硬气。可也不要义气用事,凡事把握一个适度才好。”

王福林每日白天陪着胡道台和俄国人作翻译,晚上待俄国人歇息后便回城柜,所以两个俄国代理人在归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大掌柜了然于胸。对于两个俄国人,归化通司商会的态度是拒绝接触,严密关注他们的动态,不给予任何可乘之机。只要两个俄国人不做出什么越轨举动,便不予理睬,任其了结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后事,然后尽快离开。

所谓有备无患,谢尔盖参观绥远军营和土默特的要求被拒绝之后,伊万提出的与通司商会的负责人见面的要求也遭到了婉拒。两名俄国代理人的分外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终于把谈话的主题移到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事情上面来。这才接触到事情的实质,俄国代理人提出三条强硬的意见:第一,两名俄国科学家死在了中国的土地上,中国地方政府和造成这次事故的直接责任者要负全部责任;第二,提出巨额的赔款,数量是五十万两白银;第三,中国地方政府也就是归化道台衙署,必须将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完整地归还俄方。

对此胡道台早有准备,他当即就答复说:“关于意外地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的两名俄国人一事,其责任是在中方,但是责任者决不是我归化道台衙署。这件意外的自然灾害的责任者,是驼队的领房人牛刚。现在牛刚也已经在毛尔古沁峡谷内丧命,其责任应由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来担负。至于赔款也好,索要俄国人的尸体也罢,均应由牛二板个人负责。”

这场谈话是在胡道台衙署的大堂内进行的,正是早饭之后的上午时光,胡道台只顾自己把话说完,也不等谢尔盖和伊万作出反应,又接着说:“本官对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甚为重视,正在倾力妥善了结此事。在二位未到归化之前已将本案的责任者牛二板缉捕归案,本官历来断案公正,光明磊落,决不会因为牛二板是一个中国人便对他予以偏袒——带牛二板!”

待到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的时候,两名衙役已经将牛二板押上了大堂。沉重的铁制脚链在大堂的地上拖得哗啦哗啦直响,牛二板跪了下来。这情景显然使谢尔盖和伊万感到意外,两个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胡道台并不管两位俄国人作何反应,只管自己审起了案子。

“牛二板,你可知罪吗?”

“小人知罪!”

“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是因你父亲牛刚的失误所致。现在死亡俄国人的代理人就坐在这大堂之上,当着俄国代理人的面你要据实回答本官的问话。”

说完这话胡道台看着王福林,等他把自己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这时候胡道台已经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审讯起了牛二板。并让王福林把他和牛二板的对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

“牛二板,我问你——你可是牛刚的儿子?”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牛刚的儿子。”

“牛二板我再问你——毛尔古沁的灾害是你父亲的责任,你可承认吗?”

“小人承认。”

“现在俄国代理人向你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可是小人没钱。”

“本官没问你有钱没有钱的事情!”胡道台手里的惊堂木啪的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何须你饶舌!”

“是,小人明白了。”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要你完整地交还两名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俄国人的尸体一事,你可承认?”

“小人不……不知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尸体现在哪里。”

“混蛋!本官并未问你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在哪里的事。”

“是……小人知罪。”

公堂上响起一阵嘻嘻窃笑。两名衙役面对如此滑稽的审讯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巴笑得腰也弯了。

“大胆!”惊堂木又响了,只见胡道台板着面孔仍旧是一脸的严肃。

大堂内安静了下来。

“牛二板,本官问你……”

很显然这种审判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它只不过是胡道台做样子给两个俄国人看的。做样子归做样子,胡道台做得是十分严肃认真。起初谢尔盖和伊万对审讯牛二板很不理解,他们被这种中国特有的审讯方式所吸引,很投入地看着。后来一连审了数日,发现胡道台的审问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谢尔盖和伊万就看出破绽来了。在又一次开庭审判牛二板的时候,谢尔盖就说话了:“胡道台,我对阁下的审讯方式表示怀疑……”

“此话怎讲?”

胡道台把刚刚举起正要拍下去的惊堂木轻轻放下。

“我不明白牛二板的身份。”

“身份?”胡道台反问谢尔盖,“什么意思?牛二板的身份就是牛领房的儿子嘛!”

“那么他的职业呢?”谢尔盖又问。

“职业——就是灰脖子!”

“灰脖子?……我不明白。”

“灰脖子就是一种很肮脏下贱的工作,具体说就是替毛毡作坊搬运羊毛的工人。两位先生明白?”

“那么我再问,”谢尔盖追问道,“他家的财产情况怎样呢?”

“这正是我要审问的事情!”胡道台已经明白谢尔盖的话里面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不需要审问的事情,”谢尔盖逼问胡道台,“这些事在开庭之前法庭就应该调查清楚的。”

“我们大清国的法律与俄国法律是不一样的。”

谢尔盖和伊万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耸耸肩膀摇摇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作声了。

“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在审讯中间弄明白的!”胡道台把目光从谢尔盖和伊万的身上收回来,重又放到牛二板的身上,惊堂木一拍继续他的审问。

“牛二板本官问你……”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谢尔盖和伊万不再甘于做旁观者,他们交替着不断地打断胡道台的审讯,向胡道台提出质问或直接询问牛二板一些问题。谢尔盖和伊万当然不是傻瓜,他们已经明白了胡道台的审讯意味着什么。问来问去事情便水落石出了,他们才知道原来牛二板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灰脖子”在归化城是一种仅比乞丐略强的职业。不要说是五十万两白银,就是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那么这种审讯除了空耗时间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于是谢尔盖举起一只手挥动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我抗议!……”

赔款的事情得不到推进,这场审判(实质上是谈判)便陷入僵局。胡道台牢牢记住了大掌柜的话,不论俄国代理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只管弹他的“独弦琴”——那就是审讯牛二板。当审讯难以推进的时候,胡道台就命令衙役责打牛二板。牛二板被按倒在地上,一名衙役抓牢他的双手,一名衙役按住他的双脚,另外两名健壮的衙役挥动着责杖打牛二板的屁股。两根责杖上下翻飞,黄杨木的责杖撞击着牛二板肉做的屁股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只打得牛二板鲜血淋漓也不罢休。

道台衙署是个开放的所在,每有审讯,衙署的两扇朱漆大门就向整个衙署大街敞开着。俄国人参加审讯牛二板的事情轰动了整个归化城,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男女老幼拥挤在道台衙署的大门前。牛二板的惨叫声像红色的鸟儿一阵一阵地掠过人群的头顶,向着扎达海河宽阔的河滩地飞散去。

最初谢尔盖和伊万对这种残酷野蛮的刑罚很是不习惯,他们皱着眉头观看行刑的过程,执刑的衙役在牛二板的屁股上打一下,那沉重的拍击声都要在谢尔盖和伊万的脸上引起一阵阵的痉挛,后来看得多了渐渐地也就不以为然了。谢尔盖和伊万用很平静的神态看着衙役责打牛二板,也不去打断胡道台的审讯,一直等到衙役们打累了,胡道台也气喘咻咻咻地把审讯停下来的时候,才很冷静地与胡道台说话。

谢尔盖说:“道台大人!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像这样一种审讯方法毫无疑问地表明,阁下对待我国两名科学家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的后事处理是毫无诚意的。我们对阁下这种野蛮的毫无意义的审讯,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待在归化城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返回库伦。我们将和库伦的安德大臣继续商谈这件事情……”

说罢,谢尔盖和伊万就离开了道台衙署的大堂。

俄国人的威胁发生了作用,胡道台立刻就慌了神。他知道,和俄国人是讲不成道理的,只要他们把事情弄到库伦,不管俄国人有没有道理安德只能是责怪他,他姓胡的就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事情明摆着,不管是库伦的办事大臣还是北京的理藩院,凡是大清的官员一概都怕洋人。俄国人走后,胡道台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病又犯了,觉得腮帮子就像针扎似的疼。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愣怔了好一会儿。

后来胡道台斥退了左右,只把一个老文案和王福林留下。胡道台走到王福林跟前,也顾不得道台的身份了,哭丧着脸说:“福林!……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胡大人,先别着急。”王福林扶胡道台坐下,安慰道,“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涉不过的河……”

“可是,你也见了,俄国人是不讲道理的。”

福林说:“待我回城柜问问,看大掌柜怎么说。”

“可是俄国人明天就要走哇!”

“不会的,俄国人那样说只不过是在威胁。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归化城的。”

王福林当即返回了大盛魁城柜,把这劝的情形禀告了大掌柜。大掌柜沉吟片刻,吩咐说:“你去把郦先生请来。”

大掌柜与郦先生商量了一阵,认为从大局看若把事情搞僵无论如何对中方是不利的,如果俄国真的通过库伦办事大臣把事情捅到北京的理藩院,事情可就真的更麻烦了。朝廷害怕洋人在当今已经成为不可治愈的顽症,一旦引起洋人与朝廷的交涉就会成为两国间的外交事件。经验证明,只要是引起外交交涉,不管洋人有理无理一概会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其结果必然不是赔款就是割地。割地自然是割中华之地给洋人;而赔款呢,则定是要由归化地方往出拿了。

归化地方是谁?胡道台肯定是没有银子的,到头来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商人。因此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只能是好说好商量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既然胡道台已经没有能力控制局面,此事看来非大掌柜出面不可了。随后,大掌柜又坐车往天义德,与郭保义会商了一番。从天义德回来,大掌柜就把福林叫到屋里,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打发他立刻去见胡道台。

第二天一早,胡道台便主动去看望俄罗斯客人。胡道台向两位代理人讲了许多强调友谊合作的话,希望两位代理人能够留下来,大家一起妥善地把两位在毛尔古沁峡谷不幸死去的俄国科学家的后事处理好,态度谦和而友善。

末了,胡道台告诉伊万和谢尔盖:“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两位代理人,我们归化通司商会要设宴款待二位。”

宴会在归化城的最高档的饭馆宴美园进行。宴会之前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两名掌柜,专程到两位俄国代理人下榻的道台衙署去迎接客人,用漂亮的马拉轿车把客人接到宴美园饭庄。大掌柜和通司商会的副会长天义德大掌柜郭保义等几十位掌柜衣冠整齐地站在宴美园的门口迎候谢尔盖和伊万。

大掌柜用熟练的俄语对客人说:“二位经理来归化已经多日,我们没能够招待,实在是有失礼仪!请谢尔盖和伊万先生原谅。我们只以为二位是专程为处理在毛尔古沁峡谷死去的两名俄国人的后事而来的,完全不知道谢尔盖和伊万原本是巴达玛耶夫公司和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经理。巴达玛耶夫公司是新成立的商行,我们还未来得及和贵公司交往合作,相信今后会有许多机会的;至于托博尔斯克公司,应该说是我们归化通司商人的老贸易伙伴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为罪,请两位千万不要因此而与我们有所生分……”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热闹的场面使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造成的谈判僵局大大缓和了。酒过三巡之后借酒劲伊万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似乎他们此行是专为与归化的同行们增进友谊而来的。谢尔盖在谈话中也没有过多地提说与胡道台谈判中所引起的不愉快,只是说处理两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使他感到很棘手,他希望王廷相会长和通司商会的其他同仁能够给予帮助。

这话正中大掌柜下怀,正是因为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之间把事情已经搞僵,不得已他才亲自出面从中周旋。大掌柜答应,为了使毛尔古沁事件妥善处理,使两位俄国代理人尽快返回,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以郭保义为首的三名得力人员帮助工作;并且尽可能地给予物质上的帮助和各种方便。

郭保义的参与促使谈判灵活多变,速度大大加快。当关于赔款的议题无法推进的时候,经验丰富的郭保义就引导双方把话转移到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问题上。通司商会专门派出一支驼队,由郭保义亲自陪同,带着胡道台和两名俄国代理人千里迢迢地赶到毛尔古沁峡谷现场。在那里不管是中方人员还是两名俄国代理人,没有一个人敢迈进毛尔古沁峡谷一步!恐怖的大峡谷让俄国人自动地放弃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要求。他们达成一个新的协议:在毛尔古沁峡谷东端的人口为死亡的俄国人建立两个十字架,十字架要求高三米宽二点五米,上刻死亡俄国人的名字和籍贯;建立十字架的费用全部由归化道台衙署负责。并且在建立十字架的时候,要专程从伊尔库茨克请两名东正教的专职牧师为亡人祈祷。这件事由通司商会从中作保。

关于造成的两名俄国人死亡的责任略去不谈,俄方提出的条件实际上只有两条,即赔款问题和索要尸体问题。现在尸体问题解决了,那么就只剩下赔款一个问题。问题虽少,可是因为双方认识上的差距太大,谈判仍然十分艰难!一方张口要五十万两白银,另一方连五两银子也没有;胡道台不肯承担造成俄国人死亡的责任,于是话题又转回到俄国人死亡的责任问题上来了,谈判又一次陷入了僵局。有好几次谈判几乎滑到了破裂的边缘,只是由于郭保义的巧妙周旋,才使双方又回到了谈判桌上来。

从两名俄国代理人进入归化算起,到郭保义参与谈判双方一起到毛尔古沁峡谷观察现场,再到从毛尔古沁峡谷返回归化,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有余了。也许是谢尔盖和伊万对这种马拉松式的谈判腻烦了,也许是他们原本就没有真的打算索要五十万两银子之巨的赔款,总之在时间耗过半年之后,双方终于以八万两银子的赔款达成了最后的协议。议定八万两银子,由大盛魁在归化设立的票号出据银票,俄方代理人到大盛魁设在库伦的票号兑现。至此,关于在毛尔古沁峡谷死亡的俄国人后事的漫长的谈判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大盛魁名声大是大在了外面,实际上在归化城里它只有很少几处生意并且都不大。城内大北街的哈喇庄铺面只有两间大店面也很老气,就像一家并不怎么殷实的中等商人开设的店铺,与大盛魁的归化第一商号的名声很不相称。柜台是用朱漆油过的,但经年太久颜色都潲成了深棕色的了,好些地方漆皮已经脱落也不加修补;用同样的颜色油过的旧货架上摆着几十种棉毛纺织制品,有毕图绒、羽翎缎、羽毛纱、大绒、毛毯、标布……青一色的俄国货。哈喇庄是一个俄国轻纺棉毛产品的专卖店。

大盛魁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因为它是一家专门从事外贸批发生意的商号,历来不重视零售生意;二来也是有意给零售生意的小商号留出一些生存空间,以示厚道。

哈喇庄原来的掌柜子名叫贾晋阳。贾晋阳资历颇深处事周圆,不久前被调到了大盛魁城柜,担任了总号交际部主事掌柜的重要职务。

贾晋阳掌柜卸任的时候向总号推荐了年轻的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的墨掌柜承担起了哈喇庄坐庄掌柜的担子,独当一面,这也是字号对他的器重和培养。墨掌柜到任不足一个月头上,古海也被派到哈喇庄来了。能够跟着他所熟悉的墨掌柜,古海固然是十分高兴的。他把这看成是缘分。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墨掌柜既然是一个当家掌柜,那么他的起居饮食就要由身边的伙计来伺候。过去在总号茶货仓库的时候,墨掌柜手下的伙计有几十个,伺候掌柜的营生是由大家分开做的,现在哈喇庄只有墨掌柜和古海两个人,自然伺候墨掌柜的营生全是古海一个人的了。这规矩古海懂,也不用谁来指导和督促,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第一个起床,先把掌柜的夜壶倒了,字号的规矩只有掌柜子可以在寝房里使用夜壶小便,当伙计的起夜,天气再冷也必须到茅房里去办理。古海有心计,晚上尽量少喝水,所以也不需要起夜省去了一桩事。倒了尿,把夜壶用布子擦干净放在茅房通风的窗口上,自己再撒尿。这些做完了,就急急忙忙去打扫店铺,扫地擦柜台把货架上的货一一摆好。这些做完了墨掌柜也就起身了,再去叠被扫炕整理卧房。早饭之后就去摘店铺的窗板开店门——一天里的正式工作就开始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从早到晚古海便是钉在柜台后面的。虽说是活计不重,一天下来也还是够累的。到了晚上他还不能自己先睡,要等着墨掌柜钻进了被窝把脱在地上的鞋摆好,问一声:“墨掌柜,您还有什么事吗?”然后古海才能脱鞋上炕。

也许是由于刚刚做了掌柜的缘故,墨掌柜并不拘泥于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有时候他感觉累了或是第二天有要紧事需要起早,吃完晚饭他自己拉开被子去睡,并不要古海为他铺炕;或者因为古海年纪小把握不了时间早上起得晚了,墨掌柜也不叫醒他,上茅房时自己提着夜壶去倒。这就使古海在心理上感觉到轻松多了。有一回,墨掌柜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后来他猜想墨掌柜一定是去了美人桥——回来得特别晚,看见古海倚着墙在打盹,就说:“以后我回来迟了你不要等,小小的年纪熬不住的,要知道明天早上还得起早呢!”

这事让古海感动了好些日子。

哈喇庄前面是店铺,后面连着寝房和库房,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小院的角落便是茅房。这样一个小天地,就算是一个独立的庄口,由年轻的墨掌柜执掌着。生意呢既不火也不淡,忙的时候有,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少。生意忙的时候,掌柜子、伙计共同应酬,闲下来的时候墨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与站在一旁的古海聊天解闷,伙计在工作时间内不管掌柜子在与不在,也不管有没有顾客来买东西,是不允许坐着的。脱离了总号大院,不在那些总号的掌柜子们的眼皮底下,墨掌柜和古海都放松了许多。再加上墨掌柜才刚刚二十五岁,在古海的跟前就像个大哥哥似的很是随便。两个人聊天海阔天空只管往高兴有趣的地方说。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有关媳妇的话题。墨掌柜知道古海来归化之前在家乡娶了亲的,就问:“古海,你那个媳妇好也不好?”

不明就理的古海懵懵懂懂地回答:“不好!”

少年人的心理,认为娶媳妇是一件羞人的事情。

“怎么个不好法?”墨掌柜又问,“是长得丑,还是……”

“丑是不丑,村里人都说我那媳妇是小南顺的头号俊媳妇呢。”

“那又是怎么个不好法呢?”

“其实……我媳妇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叫什么?”

“叫杏儿。”

“长什么样儿?你刚才不是说你媳妇很俊吗?怎么个俊法?”

“长什么样儿……我也说不上来。”古海摸着后脑勺认真地想着,“我媳妇她个子挺高的……”

“岁数也肯定比你大吧?”

“是哩,杏儿她比我大两岁。”古海说,“对啦,我想起来了,杏儿她眼睛就像杏核似的,是双眼皮,她的爹妈就是为这才给她起了杏儿这个名字的。”

“那就是说你媳妇真的长得很好看了。”

“倒也不敢说好看,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吧。”

“那么,”墨掌柜又很有兴趣地问,“你觉得自己的媳妇好不好呢?”

“好不好……我不是说了么——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意思,”墨掌柜眼中波光闪动,意味深长地向古海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你觉得你媳妇好不好呢——就像吃什么东西,你是爱吃呢还是不爱吃?”

“我,不知道。”

古海茫然了。他真的不知道墨掌柜的话是什么含义,而且他对媳妇这个话题压根就没有什么兴趣。如果这会儿墨掌柜要问他的爹妈,他会觉得有许多话好说。就在昨天的晚上,他还梦见娘在给他穿一件新缝好的棉衣,梦境蒙蒙眬眬好像是要过年了。看着墨掌柜手边的茶杯好久没动了,古海走过去,把那碗中的凉茶泼了,续上了热茶。

“墨掌柜,说了好半天话了,您渴了吧?喝茶吧。”墨掌柜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古海,把声调拉得很长说:“媳妇好哇!——”

古海也不清楚墨掌柜是在说古海的媳妇好呢,还是在夸他自己的媳妇。墨掌柜没头没脑地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那含笑的目光停在了古海的脸上好久没有移动。这时候铺子里来了客人,古海忙着去照顾生意,也就顾不上仔细琢磨墨掌柜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了。

这一天傍晚,古海把饭做好了,不见墨掌柜回来。掌柜子不回来伙计是不能随便吃饭的,这也是规矩。古海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北门城头敲响了初更的鼓声,还不见墨掌柜回来,古海从早上起就不歇地做这做那已经熬了整整一天了,他觉得又困又乏不知不觉间就倚着墙睡着了。直到半夜古海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墨掌柜回来了。后来他回忆墨掌柜事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给墨掌柜开门的时候院子里非常亮,月亮又大又圆又明又亮。那天墨掌柜的神情很特别,夜风吹得呜呜响,院子里很冷,古海牙齿打着颤说:“墨掌柜您回来了!我睡得太死让您等得工夫大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墨掌柜大概是冻僵了使劲儿地搓着手,样子很兴奋地走回了屋子。根本就没有对古海迟迟才给他开门表示出些许的不满。

第二天,店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掌柜子、伙计两个人聊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又说到了媳妇的事情上来了。这一次墨掌柜没说几句话,突然就问古海:“古海,你给我说实话,这会儿也没有别人,只有咱哥俩,你告诉我,……你和你媳妇干过那种事儿没有?”

古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傻了,说:“什么事儿?”

“嘿嘿……”墨掌柜笑了,笑得高深莫测,用指头点着古海的脑门,“我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你一准没干过!”

“你说的是什么事嘛?”古海还死乞白赖地一个劲儿傻问。

“什么事儿——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事儿嘛!……我就猜出来了,你和我一个样。咱俩都是大傻蛋,冤枉死了!我也是十四岁离开家的,跟你一样,出来的时候爹娘给我娶了媳妇儿,可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媳妇是咋的一回事情,白白地把媳妇放在那里一回也没有用过,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晚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媳妇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呢。黑夜里只能把枕头当做媳妇搂着睡。想回家看一眼媳妇真是比登天还难哩!想起来让人心里头那个难受呀!整整熬盼了十年,总算熬到了头,去年冬天我回家住了三个月。这才知道……好哇!……好哇!古海,你这会儿还省不得呢,天底下要说好东西,什么金子呀银子呀的,全赶不上媳妇好!……”

墨掌柜说得动情,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咂咂嘴,好像是在吃什么香东西,样子挺逗。

古海撇着嘴笑了,说:“媳妇那是人呀,怎么能和金子银子比呢,也不是什么吃的东西,嘻嘻!……”

“不是吃的东西?!告诉你哇——兄弟,那就是比吃的东西还好哩!你说说,你吃过什么好东西?”

“黏糕!”古海说。

“嗒!”墨掌柜摇摇头。

“麻团!”古海又说。

“嗒!”墨掌柜又摇摇头。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儿——最香不过!”说起吃的东西来古海也兴奋了,“现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那个甜!那个香!就别提了!……”

“你还吃过什么好东西?”墨掌柜望着古海,眼睛中流露出明显的嘲讽的意味。

“多啦!”——古海并没有注意到墨掌柜的神情,只管按照自己兴奋的思路说下去。

“有麻糖、有冰糖葫芦……对啦,还有茯苓饼,白白的、薄薄的,咬在嘴里脆脆的,真是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归化这地方没有。要是这地方有茯苓饼子的话,我这会儿买了让你吃,准定你会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行了!行了!”墨掌柜打断了古海的话,眨眨眼睛撮撮嘴明显地嘲讽他说,“你还吃过啥子好东西?小人人的,在家乡时连县城也没见过吧?”

“咋没见过?!我爹带我进过三次祁县城呢!”古海觉出了墨掌柜的嘲讽,有些不服气。

“你别不服,”墨掌柜看出来了,“走过的地方再多,吃过的好东西再多也没用!其实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在你媳妇身上呢!”

“啥?”

“你媳妇的奶!”

“瞎!——”古海的脸红了,他知道墨掌柜这话已经不是好话了。他忘记了伙计的身份,朝墨掌柜做了一个鄙视的鬼脸,就把话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这件事过后大约不到一个月,有一天上午城柜的王福林到哈喇庄来了。

王福林一进门也不管墨掌柜的让座,简单地说:“墨掌柜,大掌柜让你回城柜说话。”

“什么时候?”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会儿,大掌柜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候着你。”

说罢王福林扭身就走了。

墨掌柜赶忙回寝房更换衣服。

古海入号已经两年了,知道字号在各地设立的分号、票号、钱庄、牧场有三四十个,大掌柜有事从来只对各个分庄的坐庄掌柜讲话。像归化哈喇庄这样的小庄口业务上归分庄的业务部管,在人事上也是如此。许多小庄口的掌柜一辈子也难得见上大掌柜几次面。总号大掌柜要直接过问哈喇庄的事情,这就非常特别。

墨掌柜从里屋出来了,一边慌慌地结着袍子上的纽扣,一边对古海安顿道:“我这就去见大掌柜,店里的事你要小心关照!”

由于走得慌张墨掌柜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古海一抬头发现墨掌柜袍襟上的纽子结错了扣,腋下的第二道纽子扣到了第三个纽眼里去了,结果使袍襟歪歪着快拖到脚面上去了,就喊:“墨掌柜,纽子结错了……”

“怎么回事儿?”墨掌柜返回店铺,脸涨得很红,慌慌张张地问,“古海你说什么?我什么错了?”

“纽子结错了。”古海说。

“什么纽子?”墨掌柜还是不明白古海的意思,惶惶的目光在店铺的货架上乱扫着。

古海笑了,指着墨掌柜的腋下说:“我是说你袍襟上的纽扣结错了!”

墨掌柜看看自己腋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嘲地冲古海笑笑,一边重新结着袍襟上的纽扣向店铺外去了。

古海哪里会知道,墨掌柜不害怕才叫怪呢。事实上墨掌柜在那个天气阴沉的上午,即将要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一个半时辰以后,当墨掌柜返回哈喇庄的时候他的样子就更让古海吃惊了。墨掌柜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似的没了精神,两眼呆痴痴地望着古海半天不说话。古海被墨掌柜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墨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墨掌柜对古海的问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似的。后来就绕过柜台独自回寝房去了,直到傍晚关门之前,再也没有出来。晚饭时古海盛好了饭把饭碗端到墨掌柜的面前,在古海的督促下,墨掌柜勉强端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拨拉了几下就又放下了。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有事也不敢多问,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整理了房间。

挨到该睡觉的时候,古海把被褥铺好了,轻声提醒墨掌柜:“墨掌柜,该歇息了……”

墨掌柜一动不动,直直的两道目光像棍子似的插在一个地方,仿佛焊住了一般。古海心里觉得有点害怕,又把话说了一遍。就听墨掌柜说:“你先睡哇……不要管我。”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阴森森的地洞里钻出来的,使古海心上直发冷。

第二天早上开了店门之后,墨掌柜把古海叫了过去。他灰怆怆的脸上像铁片似的发了黑,鲜红的血丝像网似的罩住了眼睛,他说:“古海,我求你一件事情。”

墨掌柜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哀求的口气,这让古海有点不知所措了,赶忙说:“墨掌柜!您如何这样说话,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就是了!”

“古海,我问你——平日里我待你怎样?”

“这还用说吗?墨掌柜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我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可心里清楚着呢。”

“那就好,”墨掌柜声音喑哑着说,“大哥我今日是遇到大难了,就怕是难以过得去了。”

“墨掌柜,有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只要我古海能办到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你去城柜跑一趟,一定要找到交际部的贾晋阳掌柜,就说我请他千千万万一定要来一趟哈喇庄!”

“我知道了,墨掌柜你放心我一定把贾掌柜请来!”

贾晋阳掌柜哪里是那么好请的,古海在城柜好容易等贾掌柜处理完手边的事情,瞅个空当才对贾掌柜说:“墨掌柜让我来,请贾掌柜无论如何到一趟哈喇庄!墨掌柜子有要紧话对您说。”

贾掌柜拿白眼翻了翻,像看一个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古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哼!丢人败兴的东西!他姓墨的这会儿才省得找我贾晋阳来了?!早是干什么的!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为何不来找我?!”

贾晋阳这脾气发得使古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联想到从昨晚到今天墨掌柜的奇怪神情,猜想到一准是墨掌柜做下了什么错事,就用求告的口气对贾掌柜说:“贾掌柜,墨掌柜是因了您的推荐才能够到哈喇庄当坐庄掌柜的,这情分墨掌柜是不会忘记的,贾掌柜你既然器重墨掌柜,他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该原谅他才好。既然墨掌柜诚心诚意请您去,您就是骂他打他也应该到哈喇庄去骂去打……”

“嗬嗬,你这娃娃倒是挺会说话的……”贾掌相重新把古海打量了一遍,脸色缓和多了。

古海一看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趁机又说:“贾掌柜,您可一定得给墨掌柜这个面子。这怕是救他一条小命的要紧的事哩!”

贾掌柜终于被说动了:“好吧,你先回去吧,得空我去一趟就是了。”

下午快关门的时候贾掌柜来了。那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古海一看见撑着黄色油布伞的贾掌柜向店门走过来,立刻就高兴地冲着店铺后面的寝房喊:“墨掌柜——贾掌柜到了!”

古海绕着柜台跑出去,拉开店门把贾掌柜迎进来。这时候也没有看清楚墨掌柜是怎样从寝房跑出来的,就见他一下扑到贾掌柜跟前,“咚”的一声跪倒,两只手掌抚着铺着灰砖的地面,二话没有说就咚咚地磕起了头。墨掌柜圆形的脑袋撞击着地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那额头上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墨掌柜仍然磕头不止,鲜血迸溅着很快把一大块灰色的方砖染红了。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把古海吓傻了。他想把墨掌柜扶起来,但是身份又不允许。墨掌柜是在给贾掌柜磕头谢罪,要扶要拉也只能由贾掌柜本人来做。但是,贾掌柜偏偏不肯放话,只是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墨掌柜头上的鲜血把一片砖地都染红了之后,才冷冷地问道:“这会儿你才知道错了?!懂得后悔了?”

“贾掌柜救我一命!……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墨掌柜拉着长长的哭腔哀求着。

墨掌柜的嚎哭声使古海受不了,他觉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眼圈红红的也涌出了泪。“贾掌柜,您就发发慈悲拉墨掌柜一把吧!整整十年了,墨掌柜他熬到这一步可不是一件易事!您去找大掌柜为墨掌柜说上一句话吧。”

“唉!……起来吧。”贾掌柜感慨地摇摇头,长叹一声终于答应了。

贾晋阳答应找大掌柜为墨掌柜求情,使得墨掌柜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他每天起得很早,忘记了掌柜子的身份,和古海一起打扫店铺支应生意,在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贾掌柜的消息。

但是一连三日不见贾掌柜有什么动静,墨掌柜便又沉不住气了,惶惶得像丢了魂似的,扫地的时候手里拿起了算盘,顾客要羽翎缎他却给拿上了标布。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着急,就说:“我去总号找找贾掌柜,贾掌柜事情多怕他是顾不上来哈喇庄。”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古海,墨掌柜的事情怕是八成没有挽救的指望了。

果然,在总号部贾掌柜一见古海还没等他说话,就摇着头告诉他:“完了……我见过大掌柜了,连郦先生也求了没用!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求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两百年了大盛魁这铁的规矩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回去告诉墨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儿吧,试着找点别的营生做做。我知道他一个被字号开销的人,是没有颜面回家乡了。唉!挺能干的一个后生,就这么毁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办法的事情!”

墨掌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被字号开销的。他看上了美人桥的一个妓女并且有了来往。美人桥是归化城的一条妓院街的名字,不足二里长的街道两侧开了有几十家档次不同的妓院,每到驼队归来和过骡子过标的日子美人桥客人熙攘热闹非常,夜里各妓院门前的红灯笼都亮起来了,艳红的光亮眩人眼目,吸引着客人。

但是平日里不要说是大盛魁的人没有敢到那里去的,但凡是山西籍的商人在大盛魁的影响下遇上美人桥大家都是绕着走的。在大盛魁内部,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就连闲暇时开玩笑都没人敢提“美人桥”三个字,简直就像惧怕瘟疫似的害怕着那些站在红灯笼下的妖艳女人,只有外地客商来归化,作为陪客总号交际部才会指定专门人员把客人送到美人桥,安顿好客人之后陪客立刻返回交际部,生怕时间耽搁长了让人生疑。

大盛魁所有的号规中最基本也是最厉害的有五条:这就是忌嫖,忌赌,忌抽(指抽鸦片),忌偷,忌打架斗殴。万恶淫为首,这“嫖”字可是这五忌之中的头一忌。

想想看,大盛魁的学徒青一色三晋子弟,千里迢迢到归化城来学生意,从入号那天起要做够整整十年才能与亲人团聚;就是出了徒,做了顶生意的掌柜子,也要熬三年才能回一次家。大盛魁的号伙,假定他十四岁入号到六十岁退休,在这四十六年当中他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总共加起来只有四十六个月的时间。也就是三年半的时间,少得实在可怜!无怪乎在大盛魁的掌柜子们中间没儿没女的多,买儿买女的多;相反他们的妻室中间堕胎的、溺婴的事情屡屡发生……这严厉奇特的号规不知道吞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

然而大盛魁的先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王、张、史三位大盛魁的创始人当初从山西老家来到草原上闯世界的时候,就硬是咬着牙十年没回家。大盛魁以此告诫后人:只有能吃得下别人吃不了的苦,才能闯出别人办不了的事业。创业成功的大盛魁给其他的字号,首先是山西商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从那以后,归化城的商人,尤其是山西人开的商号都把学徒十年期满才能回家第一次探亲,定为基本号规之一;像不准携带家眷,不嫖不赌不抽不打架斗殴等,也都成了各家商号共同的号规。

大盛魁历届掌柜,哪怕是功劳卓著分红几十万的大掌柜,不曾有一人在归化立家室,更没有在此地娶小纳妾的。上下号伙大家都只是一门心思扑在了生意上,一旦某人触犯了基本的号规,那么出路就只有一条——被开销出号!字号决不吝借,不论地位高下概都如此。这号规,这触犯了号规之后的严厉处分,不要说身为大盛魁之内的人清楚,在归化城可谓尽人皆知。

早上,古海一睁眼不见了墨掌柜的踪影,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他也没有多想,提着裤子去上茅房。跑进茅房刚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定睛一看那吊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掌柜!此时冷风呼号,墨掌柜的尸体给风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红红的舌头从口腔中拖出,耷拉着有半尺长!古海吓得头发唰的一下就竖了起来,掉头跑出了茅房……

过了三天把墨掌柜打发了,葬在了公义地。

公义地在归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专门掩埋死在归化的山西人的公墓。两百多年了,一批又一批山西籍的商人到归化来做生意,发了的衣锦还乡,赔了的自觉没有颜面回乡见人,就死在了外边。其中有亲朋好友如果尚有力量不忍心看着亡魂在异乡游荡,就设法把他们的尸首运回家乡去。大部分就永远地留在了归化城郊了。出于怜悯和公义,大盛魁出资两千两银子买下了这块地方做回不了家乡的山西商人的公墓,取名——公义地。占地十亩,地边垒起一道半人高的土埂作为围墙。有一道简易的木栅门通向墓地,栅门的旁边盖起一座小土屋,一个上了年岁的做塌了买卖的山西忻州籍的老头做了看墓人。老人每年可以从大盛魁城柜领到二十两银子的生活费。

墨掌柜魂归公义地的时候这里还是萧瑟的荒野。受盐碱的戕害,公义地周围低凹的土地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碱。庄稼在地势较高的地方稀稀落落地铺开它们绿色的阵形,与白色的盐碱和死亡对峙着。公义地栅门外边的土路两边长着几十棵瘦弱的柳树,那是看墓的老人精心栽种的。从西伯利亚远道赶来的春风呼号着为墨掌柜送行,载着墨掌柜尸体的马车孤单单地在通向公义地的土路上移动,伴随着运尸马车的是一浪一浪的被风卷起来的尘土。

送葬的只有古海和字号内另外三名与墨掌柜毫无相干的伙计。一口涂了红漆的杨木棺材在马车上晃荡着,显得孤寂而可怜。亲人远在千里之外,不能为死者送行;朋友则是一个没有。大盛魁反对铺伙个人之间的私交,平时相互之间的送礼、借钱或是显示出超越一般工作关系的举动,都会被视为有不规之疑。字号担心铺伙之间感情深厚了会发展成私帮,因此是决不允许有削弱字号整体性的小团体意识滋生蔓延的。墨掌柜的死让古海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凄凉感,也感受到了大盛魁的无情和冷酷。

墨掌柜是带着永远也无法洗刷掉的耻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下葬的时候只有三个不相干的伙计和一个古海不认识的上年纪的车倌在跟前。棺材下到预先掘好的墓坑底,好几张铁锹同时动作,很快就垒成了一个新的坟堆。

当最后一锹土盖上坟堆的时候,一缕怜惜、一缕苍凉从古海的心底悄悄升了上来。他想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他的一生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实在是可惜。字号对他的处罚和他自己对自己的处罚实在是太重了。或许……字号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字号上出来一个主事的人,比如大掌柜、郦先生或是贾晋阳掌柜为墨掌柜的坟上添上一锹土,说上几句什么话使死者的亡灵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

这些都没有,自始至终大掌柜也罢,郦先生也罢都没有露面,而背负着这沉重耻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接受他的灵魂的回归了。墨掌柜的身体和灵魂将要永远地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

古海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看守墓地的老人换了一叠烧纸,在墨掌柜的坟头点燃了,算是尽了一点自己的心意。墨掌柜毕竟是古海走进大盛魁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多,也是最接近的一个掌柜。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饭桌上好好地吃着饭,古海娘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双筷子举着悬在半空中菜也不夹了,一句话没有说完跟着眼圈就红了。

坐在对面的古海爹眼皮一撩,就知道古海娘又想儿子了。老头子皱起眉头拿筷子在桌子上面乱挥着,说:“吃饭吧,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事情!”

“咋得就没有用?海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娘的不想谁想着他?!哼!……也不知道大腊月二十三的,柜上给不给吃饺子?”说着古海娘的眼泪就出来了,抽搐着鼻子撩起衣襟去拭泪。

杏儿坐在婆婆的旁边,正待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饺子,见了婆婆这样子就也把筷子缩了回去,目光低垂着咬着筷头想心事。她知道婆婆的话明里是与公公顶撞,实则又是在责怪她——做娘的不想谁想?!——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杏儿不惦记丈夫了。杏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想起婆婆平日里对自己的埋怨,也忍不住掉下了泪。

在晋中地界腊月二十三亦称小年,是个很讲究的大节气。上午古海爹到集上割回几斤肉,回来又亲自动手杀了一只鸡。婆媳俩在厨房里忙乎了一下午,包了饺子,烧了一桌子菜四大碗四小碗,很丰盛。哪曾想这喜庆的晚饭刚刚开始,就被古海娘给破坏了。

古海爹把脊背往后一靠也冷下脸来,说:“你看你!——你看你!这就又来了,大节气的,人家大盛魁那么大的字号咋就能不给伙计们吃顿饺子呢?再说了,这顿饺子不给吃又咋样?住地方学生意嘛,哪有不吃苦的道理?!要说怕吃苦当初就不该把海子打发到归化去,就把他留在家里守着,一日三餐由你伺候那最享福了。那能有出息?!你是知道的,想当年我也是像海子这么大离开家的……”

“你住的是天津卫的字号!那是什么地方?海子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和你能比吗?!”古海娘抢白道,“归化城比不了天津卫不说,海子还要到草地上学生意呢,草地上蛮荒着哩……”

“俗话说得好——只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宁教少时吃苦,勿叫老来受罪。娃娃家的吃点苦不算个啥。再说了,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别人想这个苦还轮不上呢!靖娃不就没住成大盛魁嘛,杰娃更不用说,人生的路上刚一迈腿就比海子差下一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只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儿,就是在外边做了皇上,我这做娘的心里也是不稳帖的!”

“不稳帖!不稳帖!哼!……真是妇人之见!”古海爹由不住激动起来,“要我说,只要海子踏进了大盛魁的高门坎儿,只要他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头十个年,将来出了徒在字号上顶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丝的身股子,我就烧高香了!那就是你我和杏儿……还有子孙后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气,”古海娘说,“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吃吧!吃吧!别说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搅得就是吃不好!饺子也凉了,菜也凉了。”

古海爹说着端起酒盅嗞的一声喝干了,然后啧着嘴去夹菜。

杏儿站起来伸手去端盘子:“爹,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不用,这会儿还行。要是再说下去可真的凉了,就吃不成啦。”古海爹来了情绪,把杏儿斟满的酒接着一口干了,“实话说,这个二十三我是真高兴啊!……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海子能有这步出进,我这做爹的心里高兴!脸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见月荃小叔了,他也是替东家采买节货呢。月荃小叔咋说?——他说,海子给咱古家争了光,太爷爷听到了信儿那天还特意烧香为海子祝福呢!”

“这倒是,隔壁的张婶、靖娃他娘、杰娃他娘,哪个见了不夸咱海子,都羡慕咱娃哩!”古海娘也转悲为喜了,对杏儿说,“杏儿,快给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该喜庆喜庆哩!”

“那你还哭?”古海爹讽刺古海娘。

古海娘说:“我是由不得嘛。”

“好了,咱们喝酒。”古海爹举起了杯子朝古海娘照了照,“你也喝,不是准备了黄酒嘛……还有杏儿,今天也喝。”

杏儿忙给婆婆斟了酒,在自己门前的杯子里也倒了酒。一家三口都喝了酒,饭桌上愁云散去。

杏儿陪公婆喝了酒,心里的愁云却依旧凝结着。刚才婆婆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这事由来已久。婆婆在说“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的话时,那恶狠狠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公没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儿知道公公心里想的和婆婆是一个样。那就是至今为止她的肚皮里依旧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这一刻没有也就意味着今后的十年这肚皮里就要一直是空着的,这肚皮鼓不起来公婆是把怨气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公婆盼着抱孙子,杏儿何尝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边呢。可是……杏儿是有苦难言,生儿养女的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得到的。为了不致坏了公婆的兴致,杏儿抖掉心中的不悦,明朗着脸色与公婆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饭。

待到她把杯盘碗盏收拾利落了,伺候公婆喝完茶去歇息。杏儿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郁郁的闷气立刻又从四面八方聚了来笼罩在她的头上。空空的房间空空的炕,只影伴孤灯。杏儿在炕头上坐下了,也不照镜子侧着脑袋把耳环摘了,将插在发上的红铜钗子抽下来,脑袋一抖盘在脑后的发髻自行散开,一瀑乌发落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都不去管,杏儿手里捏着那滑溜溜的铜钗想起了心事。

炕上依着墙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依旧簇新簇新的,炕头上的铜颈蜡台也是崭新的,闪着一束一束的金光,墙上是一幅百子图的画,窗棂上潲了色的双喜红字仍然鲜明突出;她由不得又想起了那令她难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连边儿都不让她挨。

新婚的第二天,一早待公婆起身走出房间,看见杏儿已经把院子扫过了,正在洒水。给公婆道了早安,杏儿就下了厨房接着忙活起来。早饭过后,从上史家村特意赶来帮着办喜事的小爷叔月荃便告辞了。一家人把月荃送到门口,古海娘将包了油炸糕、糖果的包儿塞在月荃的怀里,说:“给他太爷爷问好,教他老人家保重身子骨儿!”

古海的太爷爷因为生了腿病行动不便,也因为爷俩同在史家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没能来海子的婚礼。

月荃说:“海子什么时候走归化,告我一声。我来送送他!我是个不争气的叔爷,咱古家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了。”

古海爹说:“哪里的话!海子将来若能人了大盛魁,还是短不了太爷爷和你的关照,史财东那儿你和爷爷得空为海子多添一句好话!”

杏儿只说了一句:“小叔爷得空常来!”

海子一直把小叔爷送出了村口才返回来。

海子一进门就被爹关在屋里不准动了。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归鉴论》和残破的《算法统综》往八仙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快把算盘拿出来,得抓紧时间操练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姑夫昨天还说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着指头算算连半月的辰光都不到了!……”

海子望望窗户外边,只好乖乖地挨着桌子坐下。人是坐在了爹的身边,可海子的心却飞到了村子南边的河滩地上,秋风乍起,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此刻靖娃、杰娃他们准在河滩地上玩得高兴呢!眼看着走归化的日子就要到了,没几天舒心的日子了。到了那边不用说玩了,小哥几个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呢!赶趁着在起程前又要娶媳妇,海子心里对爹是极不满的。人家靖娃和杰娃的爹就不像他爹这么严厉古板,说了,孩子们没几天宽心的日子了,玩儿儿就玩儿上几日吧!

海子曾把这话对爹说过,爹一听两眼睛一瞪就发了火:“你别和靖娃、杰娃比,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字号?你要去的是什么字号?大——盛——魁——那是什么字号?怕是你紧学着紧练着到时候也未必能跨进高门坎呢!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这股恶气从何而来,因而心里便生出对爹的许多怨尤。

其实古海爹也是自幼聪颖超人的,那时候村里人提起古海爹的大号古静轩也极尊重羡慕的。古静轩十四岁离开父母到天津学生意,住的颐和堂棉布店。颐和堂在天津有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家底铺厚陈的老字号。老板是山东潍县人,颇为能干也很能吃苦。古静轩入号时颐和堂棉布店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资本,生意网遍山东、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静轩在颐和堂苦做了三十二年,从小伙计熬出徒做了买客,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做到了账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顶到了八厘。按照颐和堂当时的经营,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将近六万两银子的红利!

正待他苦尽甘来即将大秤分银的时候,时势却发生了遽变。英商、日商、德商相继涌来天津,外国老板开的布店经营的是大机器生产出来的棉布,叫做标布。那标布纺路细腻,质地柔软,价格还便宜,眼看着经营传统中国粗布的工厂商号一个个纷纷倒闭。颐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号,输不下这口气,硬撑着倾其全力投人资本与洋人争夺原料争夺市场,结果弄个一败涂地。老板走投无路投了海河。

顶八厘生意的古静轩不但分文红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来查封店铺把他赶将出来时,竟连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带出。天津市面几尽被洋人占去,古静轩不愿为洋人做事,只好快快地回了山西老家。好在早年间尚留一些积蓄,古静轩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单门单进的院子略略修了修,便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海子六岁入村私塾学习的同时,爹就以《客商归鉴论》为教本向他传授经商坐贾的学问,教他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古静轩那双龙闹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手抄本的《客商归鉴论》和《算法统综》也是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总账大先生二十余年,号称铁算盘,在天津颇有名气。金老先生六十二岁告老还乡,把这看家的本领和两本书留给了继任的徒弟。只以为他这徒弟可以此绝技震慑半个天津卫,岂料想古静轩生不逢时赶上外商势猛颐和堂倒闭,只落得囫囵身子回乡的境地。他心中的恶气便是由此而来的。

恶气生根,古静轩便郁郁地不快,每日里出来进去眉头总是微锁着,走路时目光瞄着脚尖前面不出三尺的地方,与人说话也很少能看到他一个明朗的笑脸。

俗话说——扬脸老婆低头汉——这是厉害的角色。有了这认识,村里人就与他较为疏远。古家有五亩薄田,每年种些糜粟小麦,打下的粮食也够一家人食用,没有大的进项就不敢排场,勤勤恳恳过日子。他年纪大了海子又太小,五亩地平时料理夫妻双双上阵,待春耕秋收之时雇请一二短工帮忙。日子过得不很富裕也不拮据。

古家的院子挨着村子东边的边缘,三间穿靴戴帽的瓦房,院子旁边挨着房子有三间房量的地势拿土墙围着,空地上长满着荒草。那是早几年古静轩特意花钱买下的宅基地。那时候古静轩本意是要待他在颐和堂分了大红利,回来就把旧房推掉盖成全村最大的也是最豪华的宅院——有钱的人家就要盖三进院:进了院门两侧是左右厢房,然后是第二个门,第二个院子依然是左右厢房,再进一个门才是正院,此为三进。既然盖得起三进的院落就必然是全砖瓦没有虚空,而且地面也要铺砖不能见土。像古家现在这座三间量的院子,只是屋墙地基以上一米左右的墙垒着砖,屋檐下一半也垒着砖,而墙的其余部分只用土坯砌成,被称为穿靴戴帽。

古静轩自己设计了一个三进全砖全瓦的院子,院子门口要立一对一人高的石狮子,有露头的椽子都要雕刻成兽头,是十分豪华的。那三进院子的图纸连同早年积攒下来的几千两银子,一起都妥帖地藏在房间中的某一堵夹墙之内,一旦时机成熟儿子有了大的出进,古静轩就会凿开夹墙将宅院的蓝图取出实现他的夙愿。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儿抬着一只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儿在后,空桶在俩人中间摇晃着,婆媳俩就拉起了话。

“杏儿……”

杏儿赶忙问:“什么事?娘。”

古海娘说:“昨个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没忘了吧?”

“我……没忘了。”

望着婆婆的背影,杏儿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那,怎么昨晚上,你咋的又让海子他一个人睡了?连衣服也没脱。”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后咣咣当当地摇晃着。那空桶在杏儿的眼前咣咣咣当当地摇晃着。杏儿作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话。

“这事儿,”杏儿听到婆婆说,“在你上轿前你娘没给你安顿过?”

“我娘也说过。”杏儿低声说,“可是……海子他,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我不是说过嘛,海子他年纪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该不懂事呀。眼瞅着海子就要去归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边有个娃你就有了伴儿,不受孤单。再说了,你爹和我也都心惦着抱孙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点儿。我不是昨儿个就跟你说了吗?”

“我知道。”

“哎……”

杏儿羞羞惭渐地低着头走路,心里在为自己的难堪事发愁。猛听得在很近的地方一个说话气脉很冲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说话的人正站在井边搅辘轳把儿。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家织的灰布大襟上衣,脸红红的,面皮有些糙,头上罩一件棕色的头巾,说话时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着黄,袖口向上挽着。说:“嫂子呀,你这么做婆婆太狠了吧,刚娶过两天就让新媳妇干活儿了!”

“不是婆婆……”杏儿赶忙抢着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妇多会说话!海子他妈你真是好福气呀!瞧瞧多俊的媳妇,杏核花眼鹅蛋脸身段子也好,这会儿咱小南顺可有了拔尖的俊媳妇了。”

“瞧您说的!”杏儿扭捏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婆婆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帮着把吊上来的水斗子提出井口。完了,对杏儿说:“这就是咱西隔壁的张婶。”

杏儿行了个万福,甜甜叫一声:“张婶子!”

婆婆说:“你张婶子的能干在咱小南顺可是第一号的,出门地里,回家炕上灶间做什么都利落着呢!”

“想不利落也没办法呀,”张婶子很轻松地舒口气,“咱的命里就没那个福,在娘家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嫁到了张家又遇上了张有那么个货色,娶过我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归化,弄了个拍马不回头!也不知道是死在了草地上还是在那边又娶下了女人,死活没有个音讯……”

“哪儿儿能呢,”海子他娘赶忙说,“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说气话哩,我早就跟海子说了,赶明他去了归化好好下点儿气力替婶子我寻寻那个死鬼……”张婶把扁担钩往桶上挂着,眼睛很热情地望望杏儿,“娃儿你命好!嫁到了古家算是嫁对了,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个大福大贵的贵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娃不一样。我接生的娃多了,别的娃都是两三天才睁眼呢,海子一生下来没一个时辰那眼睛就睁开了,黑定定地看人就像会说话似的。”

也不等别人答话,张婶担起水桶走了。扁担嘎吱嘎吱地叫着在她的肩上颤悠。杏儿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心想,这张婶真是个性子爽直的人。

婆婆一边打水一边对杏儿说:“你张婶真是命苦,张有叔一走快二十年了,一点音讯没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里照外就她一个人忙。连公婆殁了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着打发的,也亏着她身骨结实,要是她的这些事儿搁在我身上怕是两个也压趴下了。你看她担一挑子水走起路还一阵风似的呢!”

“是哩,”杏儿说,“张婶她真是耐得了苦!”

婆婆说:“人要穷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了丫鬟的命,那可就惨了……”

杏儿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想张婶的事,好像有一片阴影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罩在她的心上,她就不那么快活了。她问婆婆:“娘,张有叔他,怎么地就能断了音讯呢?”

“怎么地,张有他去归化学生意。一同去的四五个人哩,他们是自己干,做小买卖。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张有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捧伙开了一个皮毛店。开头生意还挺好,隔些年也有钱给家里捎回来。后来买卖没做好,塌了,自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归化地方有多大?就打听不出来?”

“怎么没打听!有人看见他了,说是张有拉骆驼呢,也有人说他去了草地,在喀尔喀那边做小生意去了。反正是没个准信!”

“买卖做不成,人就回来呗!岁数大了在外面有个灾灾病病的也没人好好照顾。”

“说得轻巧!做男人就那么容易呀?但凡是出去的,哪个不是宁折不弯?!除非是挣了发了,不然就是死在外边也没脸回来见人!俗话说:女人活得一腔血,男人活得一口气。男人要是没有志气没有骨气,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杏儿不再作声了,默默地与婆婆抬了水桶往回家走。

杏儿生长在经商之风甚烈的晋中土地上,自幼耳濡目染对其中的甘苦也颇为知道一些。只是那些了解和认识都是朦胧的、抽象的、间接而粗浅的;初做人妻,对即将远行归化的小丈夫还没有建立起柔肠百结的情感,对小丈夫远去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她将要忍受的独守空房的煎熬也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她才只有十六岁,只知道要做个好媳妇得听婆婆的话,而婆婆的话是不会错的。

杏儿的思想单纯得还没有脱离开普通农村少女的境界。新婚第一夜的失败,一方面是由于她的单纯,没有经验;另一方面少女固有的羞涩和任性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婆婆说的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着点儿……不是无的放矢的泛泛而论,那是很有针对性的一句话。新婚之夜,古月荃刚刚把听喜房的孩子们请走,婆婆就在古海爹的怂恿下悄悄潜在了新房的窗根下,小俩口屋里的事被婆婆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碍着面子婆婆没有向媳妇把话挑明罢了。海子睡了以后,杏儿赌气吹熄了灯扯张被也自去睡了。这情形婆婆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海子他小,不懂事”就是指这说的,“你要主动着点儿”也是指这说的。这叫做点到为止。婆婆说这话时背对着媳妇,杏儿没看着婆婆的脸色,自己的脸红了,说明她听懂了。话是听明白了,可是事情做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这里存在着一个极难攻克的“暗堡”,是个秘密,这秘密是属于海子、靖娃和杰娃所有的,无论是杏儿还是古海爹娘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海子、靖娃、杰娃这三个孩子都是十四岁,都是准备到归化去住地方学生意的,按照必须的程序在起身前一个月,在三个娃的家里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婚。很久以来晋中一带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妇的乡俗,有民俗为证“女大三抱金砖”。认为媳妇大几岁更懂得疼爱和照顾年龄比自己小的丈夫,那么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了。更何况即将远行的丈夫留了比自己大的媳妇在家里,能更懂得帮助父母料理家务。

问题是十四岁是个什么年龄呢?那是个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说是十四岁那指的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态?这是很好理解了。所以当家里苦心准备热情张罗为他们把媳妇娶到屋里,甚至那媳妇还相当漂亮,可他们就是不待见!依他们的观点来看,与媳妇亲近,向媳妇赔软话,和媳妇睡一条被筒,那都是“男子汉”最丢人的事情,是“软”骨头,“没出息”!谁要是那么做了,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瞧不起。

还有一点儿挺要命的,那就是他们有话不跟家里说,要是说了或许事情就好一些,家长会给他们做工作、讲道理,晓以利害。他们心里有话只找小伙伴儿商量。由于共同的境遇,海子、靖娃、杰娃三个人走得最近,说来说去三个娃儿就结成一个同盟。这同盟的目标针对各自的媳妇,要旨是:不和媳妇亲近,不和媳妇说软话,不和媳妇一条被窝里睡。看谁最“坚强”!谁就是男子汉,谁就是英雄。

这小人儿的把戏可是害苦了那些媳妇们,一方面是婆婆(当然背后还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顽抗,结果落了个夜夜无成绩,两头不是人。杏儿和靖娃媳妇、杰娃媳妇所遭遇的细节略有相异,结局大抵相同,不用说都没有完成公婆交给的任务。彼时之晋中这样的悲剧几乎到处都在上演。渐渐地那诉说做媳妇的凄苦心情的民歌就传唱开来:

一更里梅花落,哎哟,一更里梅花落,
那梅花落在奴家的身上。
二更里鼓子敲,哎哟,二更里鼓子敲。
小奴家命苦,寻下个小女婿他年纪小。
三更里鼓子敲,哎哟,三更里鼓子敲。
奴家十八岁,小婿才十一。
叫他叫不应,推也推不醒,
他把那睡觉当成了好事情。
揭开铺盖我摸一摸,
哎哟哟,小女婿他尿下了!……

古海倒是没有给杏儿尿下炕,但究其性质与那些尿炕小儿并无本质区别,他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堡垒,终于使得杏儿没能克服。那床帏之间的攻坚和据守的活剧我就不必细说,总之杏儿是眼睁睁地将小丈夫放去了,并且因此就种下了婆婆(当然也包括公公)对她的不满。每每谈及,古海娘就难免要冲杏儿撒些怨气,或冷讽或热嘲地批评一番,杏儿便只有听着。

挨至十一月,一件新闻给了这婆媳俩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一日的下午古海娘去隔壁的张婶家借一面摇面的箩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就特别难看。杏儿正在院子里推碾子呢。听得院门咣当地响,就见走进门来的婆婆满脸霜挺吓人的,忙停下碾子问候:“娘,你老是咋的了?”

婆婆冷眼扫了媳妇一遍,将手中的箩子往杏儿怀里一惯,力量大得使杏儿趔趔趄趄一连退出好几步。古海娘只管抱住碾把自己推起来,一圈一圈地沉着脸。杏儿被婆婆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问:“娘,是不是张婶说什么话没说妥当惹您生气了?”

“哼!人家张婶好好端端的我跟她生什么气?!”

“那……您这是怎么着了?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呢!”

“我是跟我自个儿生气呢!是我自个儿不争气!不中用!”

“别介,娘,”杏儿脸上堆着笑走过去,“您去歇歇,我来推碾子……”

“我用不起你!”

婆婆一伸胳膊就把杏儿推开了,那劲儿使得和朝杏儿怀里掼箩子时一般大。杏儿一愣,这才知道婆婆的生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惶惶地想了想,说:“娘,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婆婆的话一个个字又冷又硬就像冰雹似的向杏儿砸过来。杏儿又惶又懵又觉委屈,小嘴不由得噘了起来,也不敢再问,悄悄地跟在婆婆的后面拿答帚在碾盘上扫。哪知道婆婆对她的气儿大着哩,猛地转过身一把夺了杏儿手中的笤帚就丢了出去。

“我不敢用你!小祖奶奶!”婆婆吼着说。

这一下杏儿就受不了了,立刻就眼泪花花的了,口气很强硬地质问婆婆:“我没做错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哼!你好事——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

“我哪不好,你明说出来嘛!干什么要这么作践人?”

“我说出来?——”婆婆继续推着碾子,“我的话还不如放屁!你还当回事儿?”

“您的什么话我没照着做?”

“你自个儿知道!”

“我不知道!”

杏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回屋里去了。这是杏儿嫁到古家来第一次和婆婆正面起了冲突。杏儿也不是那种肯于逆来顺受、什么委屈全能咽得下的人,晚饭她也没有去做,就只在自己屋里蒙着头在炕上躺着。婆婆也没过来。直到掌灯后好一阵子了,才听见屋门响动有脚步声进来。

“呦,这是怎么了?杏儿,一个人耍小性子呢?……连饭也不吃了?”

是张婶。

张婶说着话把蜡烛点着了,在炕沿边坐下。“有什么委屈的事儿跟张婶说说!男人不在张婶替你做主!”

杏儿把脑袋露出来,望着张婶把嘴一撇又哭起来:“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娘家!明儿个一早我就走!”

“这可使不得,杏儿你听我说,不管什么时候这回娘家的话不能随便地说,更不能随便地做!”

“我是没办法!好端端的,婆婆突然就又搡我又骂我!”

“咳!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怪我这个老婆子嘴头子快肚子里藏不住话!……张婶先给你赔个不是!”

“您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呀?”杏儿忘了哭,看着张婶问道。

“刚才你公公去找我,一进门我看他那脸色还不等他张口就知道是我惹下事了。我就问:‘是不是海子他妈和媳妇生气啦?!’你公公说:‘可不是哩,你快去劝劝吧!’……我就来了。先给你赔个不是。”

杏儿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婶说:“是这么回事——上午我在村道上遇见杰娃娘了,杰娃娘说——我正要找你哩!我说——什么事?杰娃娘说——我们杰娃媳妇有喜了!到时候这接生的事儿还得麻烦你哩!……下午你婆婆去找我借箩子,我就把这事跟她说了……都怪我嘴贱!不值钱!”

杏儿不响了。张婶的话像谁猛地拿锤子在她脑袋顶敲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懵在那里、愣在那里不动了。谁都知道,海子和靖娃、杰娃三个去归化之前,家里赶趁着都给把喜事办了。时间前后差不了一个月。一个样的都是小女婿大媳妇,三个小子都是十四岁,三个媳妇呢,只有杰娃媳妇大一点是十九岁,靖娃媳妇和杏儿都是十六岁。看来就在于杰娃媳妇稍大一点、懂事多一点也多一些手段,在男人走归化之前把事情做下了。杏儿心里顿时酸酸的、有些懊悔了。她想起来,当时自己脑子活络些,找杰娃媳妇串通串通讨些办法回来,就不至于落这么个结果了。同时心里也有些嫉妒,又想杰娃媳妇心眼着实太窄,既然三个小丈夫是好朋友,三个媳妇也应该相互照应着点儿,自个儿有了对付男人的好办法为什么就不对她和靖娃媳妇说说呢,光顾了自个儿做成了事,把别人比得不好做人。幸亏靖娃媳妇也是空着怀的,不然的话把自个儿就更孤立了。事情说明了,杏儿弄清了婆婆生气的由来,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自己毕竟是有责任的,委屈也就此消下去了。她将被子掀了,在炕上坐起来,对张婶说:“张婶,这事儿哪能怪您,您就别往自个儿身上揽了。要说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这肚子不争气!”

“也不能这么说,我这快一辈子人了我知道。”张婶劝道,“咱都是做女人的,其实都一样。想当初你张有叔娶我的时候我也是像你这个年纪,我不是一样也没把事情做成,自己空着怀把那个死鬼放跑了?我一样的没办法嘛!”

杏儿笑了。

“你说说,那……咋得个弄嘛!真的是没一点儿办法!婆婆也不是没教我,可……常言道——自古以来只有船靠岸的哪里有岸靠船的?事情过后我也是后悔不迭!不然的话我身边有个一男半女的日子也不至于这般凄惶。”

“我这才知道,做女人难哪!”

“你婆婆不也一样?她若是有办法海子也不会这么点大!她也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都一样——你说是不是?”

“是哩!”

“那你还生婆婆的气?”

“我还生啥气?”杏儿叹口气,“只能怪自己命苦哇!”

“都一样的,你婆婆是一时心里不畅顺冲你出气,过后也后悔了,又不好放下做婆婆的身份,才叫你公公去唤我来替她赔不是……”

“不用哩!看您说的,哪有做长辈的给晚辈赔不是的道理!”

一场婆媳冲突就此和平了结。第二天杏儿担着麦担,古海娘扛着锹一路和和气气地去了。

古家种了两亩冬小麦,今年雨水好,苗势长得正旺,亟待着追肥锄草呢。公公身子骨不结实,自幼又没做惯田地里的活儿,农田里的营生全仗着她婆媳俩呢。自从产生了那场冲突,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回避着这敏感的话题,就尽量不去触及它。不去想它心里也就不会烦恼了。平平和和的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只是住在一个大村子里的人多了,出来进去的,有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媳妇带着娃在街上走,不论是古海娘还是杏儿,都难免勾起心里的不快。谁也不去说它。于是各自的心里就都种下了病。这病时不时地发作隐隐地疼痛,都忍着。最厉害的是有一次看见腆起了肚子的杰娃媳妇,疼痛在婆婆的心里发作,忍不住悄悄地一个人哭了一场。那天是婆媳俩相跟着从地里回来,在村道上同时看见杰娃媳妇的。杏儿独自也哭了一场,只是婆媳俩没有通气。

此时杏儿送走丈夫还不到一年的时光,她哭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传来海子入号的好消息,又逢腊月二十三的好日子,古家本该是为海子入号喜气洋洋地庆贺一番,哪曾想婆婆触物感怀,由盘饺子勾起对儿子的思念,继而情绪失控言头话尾之间没头没脑地对杏儿泄出一股怨气。杏儿听在耳里痛在心上,又不好与婆婆顶撞。饭罢好歹把饭摊子收拾了,洗了杯盘碗盏之后,回到自个儿屋里兀自一人哭了起来。那哭声也不敢张扬,一部分被手帕封堵,一部分被门窗封堵,幽幽怨怨地在昔日的新房里低声徘徊。

入夜,在小南顺的上空不时地有爆竹在炸响。爆竹炸响的色彩光亮忽明忽暗地映在杏儿房间的窗棂上,春节正在逼近,那喜庆的气氛已是愈来愈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