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一章

毛尔古沁事件发生仅一个月,消息就由乌里雅苏台——库伦——恰克图传到了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电报局只在瞬息之间便报告了俄都圣彼得堡。碍于路途遥远,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联合打电报至伊尔库茨克,委托住伊尔库茨克的商人与大清朝理藩院进行交涉,协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

直到这时主持归化地区行政工作的胡道台,才醒悟过来,才知道了事情的重大,才开始认真回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来龙去脉。

这两名死去的俄国人是经由北京、宣化、张家口、大同、丰镇、隆盛庄一路到归化来的。刚到归化两个人就去拜访了胡道台。胡道台不懂俄语,差人到大盛魁请了王福林做翻译。那时候两名俄国人曾经通过胡道台向大盛魁提出考察归化商务的请求,被大掌柜以“商务机密,不宜宣示外人”为由拒绝了。两名俄国人还提出要考察绥远城,裕瑞将军的答复甚为严厉,说:“中俄两国随即为交战,俄国人窥我军营莫非是要窃我军机乎?!”

结果是两名俄国人由胡道台陪着参观了归化城的街道、庙宇、古迹等,在归化城里城外转了十几天后离去了。

送走了两名俄国人,王福林交差回了城柜。大掌柜向王福林询问俄国人在归化的行迹。当时大掌柜就颇为愤懑,说:“考察山川地理也罢,考察古道文物也罢,俄国人尽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细细考察,何以跑到我中华之地来做?”事不关己说说也就罢了。

哪想到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遇难,相随的两名俄国人也死在其中,这就惹来了一连串的麻烦。几十个死亡中国人的家属抄了牛领房的家,拆了牛领房的屋子,逼得牛领房的妻子投河自尽,事情就算自然完结。可是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之家属委托的代理人就特别难缠。他们提出索要死亡俄国人的尸体,装殓后运回俄国,并且提出高达几十万两银子的索赔!那些日子大掌柜顾不得号内的商务,就只陪着胡道台应付俄国代理人了。派驼队带着他们到毛尔古沁峡谷东口亲眼看了出事的现场。归化没有什么招待宾客的好去处,前后纠缠两月有余,最后由大掌柜方面向归化各商号募得了两万两银子,好歹总算是把两个来自伊尔库茨克的俄国代理人打发回国了。有了这教训,任什么俄国人再来归化考察,胡道台是概不接待了!哪承想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对处理结果拒不承认,随后又第二次委托伊尔库茨克的两名商人做代理人前往归化。

言及俄国人来中国考察的事,可说的话就多了。从17世纪后半叶开始,也就是彼得大帝那个时代,俄国就开始了对我国的政情、社会、经济、商业、地理诸方面的考察。到了19世纪后半叶,《天津条约》订立之后,俄国依据该条约中可以到中国自由旅行之一款,各种名目的考察队简直就是蜂拥而至了!在我国的蒙古、新疆、青海、西藏、东北,如果把俄国各种考察队所走过的路线绘在地图上,简直就是一张密密的蛛网!他们的考察队甚至都能深入到我国的四川、甘肃、陕西、宁夏的黄河流域。这种所谓的考察早已超越了“科学”的范畴。所有这些活动与要求陆路通商,要求开辟“科科斯坦”——俄国人对归化城的称呼,为新的商埠,都是在一个统一的目标下进行的。这就是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拓展出一个新的属于大俄罗斯的“黄俄罗斯”。

从晋中平原上的村庄小南顺到归化城整整一千三百里地,一辆马车载着古海和姑夫姚祯义以及与古海同来归化学生意的小伙伴靖娃、杰娃,整整走了半个月。进城之后先把靖娃和杰娃送到他们投靠的亲友家里,古海和姑夫就回到了姑夫开的义和鞋店。在义和鞋店门口,候在那里的大徒弟福生忙手忙脚地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连安好都忘记了向掌柜问候,就急急忙忙地说:“哎呀呀!姚掌柜!你回乡走了几个月,咱归化城可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在马车上颠了半个月,姚祯义疲累非常,他一面揉着酸痛的胯骨一面往店里走。

“大事儿!——太大的事情!……”扛着行李的福生跟在姚祯义的身后说,“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峡谷被尽数活埋了!……”

“啊!——”姚祯义站住了。古海看见姑夫的脸色大变,眼睛中流露出了恐怖的神情,扭过身子直眉瞪眼地盯着福生说:“不能吧?……牛领房他,他怎么会去闯毛尔古沁峡谷呢?”

“咋不能,这事出了都快两个月了,消息是这几天才传回归化来的。整个归化城都吵翻了!”

“要知道,牛领房可是领房的老把式!他是归化城有名的三大领房人中的一个,毛尔古沁峡谷的厉害他能不知道?!……那是座圣山,是有山神守护着的!一百多年了没人敢走,他怎么会带着驼队送死呢?”

“听说牛领房是想要踏出一条便捷的新路……”

福生的话音未落,从义和鞋店不远的驼桥那边传来一阵骚动的人声,三五成群的人经过义和鞋店门口往驼桥那边跑去了,脚步声咚咚地乱响,制造着慌乱紧张的气氛。姚祯义截住一个人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神色骇然,气喘吁吁地说:“有人要抄牛领房的家!……”

“看看去。”姚祯义犹豫了一下,丢下福生和古海随着人群也往驼桥那边跑去了。

等到古海和福生跑上驼桥桥顶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古海看见在驼桥往上游大约三百步的扎达海河左岸上聚集着一大群人,乱糟糟的呼喊声和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人群涌动着,洋镐和铁锹在人群的头顶上乱晃。立在河边的一座青砖瓦舍的整齐院子被骚动的人群包围着。

“开门!……”

“快开门!”

“再不开门就砸啦!……”

“不用废话,砸啊!——”……

也没看清楚是院子里的人把门打开的还是愤怒的人群把门砸开的,总之院子的门是打开了,乱糟糟的人群呐喊着像一股强劲的旋风卷了进去。

一个身穿黑衣的妇女在院子中间迎住人群,听不清她向大伙说了些什么,只见她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口上,冲着人群一次一次地鞠躬。一个头戴白帽的年轻穆斯林一次又一次地把妇女向后拉着。但是妇女根本不听劝阻,非常顽强地挡在人群的前面,后来身体突然矮下去就看不见了。古海怀疑那妇人是给骚乱的人群下跪了。但是那妇人的下跪丝毫没起作用,乱糟糟的人群淹没了她,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冲过去。有的人就进了屋子。

“这不是牛领房的家吗?”

古海听见一位上年纪的妇女问身旁的老头。

“不是他家是谁家?!”老头说,“我早算着有这么一天哩!真是有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

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人从屋子里向外抬一只红色的大躺柜。门框窄躺柜宽,好半天没能把柜子抬出来。有人喊道:“死脑筋!把门卸掉!反正是都要拆的了!……”

于是把门卸下来,躺柜被抬出来,放在院子中间。接着搬出好几把涂着黑亮油漆的太师椅子,还有八仙桌子、小木柜子……有人大声喊叫着爬上了窗台,从屋子里把小柜子和几个二尺多高的花瓶递出来。搬出来的东西都被人们拿到了院子外边。有两个人为一把椅子争夺起来,互相推搡着在骂骂咧咧。屋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乱喊着:“家里没东西可搬了……别挤了!”

“没东西就拆房子!……”有人带头叫喊着。

疯狂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小会儿就又激动起来。

“对!——拆房子!”

“快动手!”

“别站着看呀!”

“拆呀!……”

立刻就有人拿洋镐在墙上刨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几个汉子顺着院墙攀到屋顶上去了。一块块灰瓦从屋顶上飞落下来,被人在地上接住。围观的人为了躲避危险都撤到院子外面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眨眼的工夫站在房顶上的人已经把一根根的椽子扔了下来,不少人都冒着危险冲进院子里去抢那些椽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河边的道路全都被堵死了。

“这是咋回事?”古海奇怪地问身边的一个人,“那些人为什么要搬牛领房家的东西?拆人家的房子?……他们是发疯了吗?”

“哼!发什么疯?——谁都没发疯!慢慢地你就会懂得,这些事情都不会凭空生出来的,都是有缘由的。”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劝阻呢?”

“谁站出来劝?”旁边的老头说,“傻话,怎么劝?!这是劝劝就能了结的事情吗?……”

“官府呢?官府为什么不管?”

“谁都管不了的!”老头说,“换作你,这事轮到头上也得去搬牛家的东西拆牛家的房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吗,这些人家的身家性命全都坏在了牛领房的手上……”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呼声从河边传来:“不好了!——快救人啊……有人投河了!……”

疾呼声像一阵突然刮起来的旋风,将人群卷着移向河边。扎达海河边的那一幕,就像用钢钎在岩上凿出了槽似的永远地印在了少年古海的心上:正值汛期的扎达海河,水面足足有一里多宽,满河面上全都是汹涌翻滚的浑浊浪花,让人站在岸上一看就头晕目眩。许多喧嚣的水沫子被急流翻卷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视野里。在牛领房家院子背后的河岸上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河面,无数只眼睛在河面上搜寻着落水的人。河面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怀抱着木板一边拿一只手划着水一边高声呼喊着,激流将他们卷着向驼桥这边漂过来。和古海一起跑到河边的义和鞋店的一个小伙计连裤子也没有脱掉,一边跑着一边把上衣扔给古海就扑到了河里去,他头顶上的黑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很快就被冲到了河中心的地方。河岸上有头戴白帽的老年回民和围着头巾的回族妇女都把手放在胸脯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为落水的人作祈祷。不断地有人从古海身边跑过去跳入河中。有人在跳入河中时手里还抱着门板或者是圆木;几个壮汉吃力地把一辆卸了轱辘的大车推进水里,三个后生爬在大车上用手划着水面像划船似的将大车划到了河中间。岸上的人群被紧张的气氛压迫着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不到半个时辰,在驼桥下游一里半远的地方,投河的人被打捞住了。古海被人群裹挟着来到那里,看见河水中间那辆像船似的大车周围满满围了一圈人,都在水里划着簇拥着大车向岸边移。大车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后生跪着一条腿,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呀!快醒醒……”

后来古海知道,那后生便是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古海被挤得东倒西歪,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耳边有人在喊:“快!快!——把大车抬上来……连人带车抬上来!……”

许多喊声和杂沓声混搅着响成了一片。古海钻出人群,爬上一户人家的房顶,居高临下地看见一双女人的小脚穿着灰色的布鞋湿淋淋地挺着,一个男人穿着浸湿了的汗溻子的脊背晃动着挡住了古海的视线。那辆被当做船用的大车也不知道根本就没有抬上岸还是又滑落到水里,正在被急流冲卷着离开岸边向着河中间斜着漂去了。人群中发出的嗡嗡的议论声被突然暴起的一声嚎哭震慑住了,像被迅雷击中的树木一动不动了。

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道,两个衣服湿淋淋的汉子用一块门板把死者抬出来了。牛二板的母亲脸白得像纸一样,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向后垂着,头发里渗出来的水在门板上积成一摊,顺着门板的缝隙滑下来,水滴在九月的扎达海河边的尘土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湿痕。

牛二板的父亲在归化城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是所谓三大领房人之一。三大领房人另一个姓曹,也是回民;还有一个就是供职于大盛魁的羊领房,是个汉族人。领房人之所以被人高看、地位显赫,是因为归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驼城;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驼运业分外地发达。据载,历史上归化的骆驼最盛时有十六万峰之多。由于驼运业的重要,作为驼队灵魂人物的领房人被社会看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这样的话流传——说是十个汉子里才能挑出一个好驼夫,而一千个好驼夫中间也难得挑出一个好领房。驼队远行,领房人便是整个驼队的统帅和灵魂,必须是具有多年驼道生活的经验,同时又机警坚定的人才能担任这个重要角色。驼队上路,向什么方向走,一日走多少里,在哪里扎房子休息,遭遇盗匪或者猛兽如何应付,去哪里寻找水供人喝、畜饮,等等,领房人都得烂熟于心。

领房人的本事一半是自己在驼道上跌打滚爬练就的,另一半则是家传的。牛家从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专吃领房人这碗饭的。牛领房因为接受的是家传,本人聪颖超人并且又肯下工夫,所以成才较早,二十六岁便做了独立的领房人。待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在驼道上闯荡了二十个年头。难得的是这二十个年头中,作为领房人,他连一丁点儿差错也不曾有过,于是名声渐壮,被归化驼运行誉为三大领房人之一。

领房人因为经验丰富智慧超群,拿着一般驼夫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酬金,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成为归化城最受人艳羡的职业之一。与此同时领房人中却很少有人能善终者,缘其为何?俗话说得好——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常在浪里行哪有不翻船的。领房人所以受人尊宠,那是由于他担负的责任非同小可,一旦有个闪失,这重大的责任和后果就常常是任谁都难以担负得起的。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重大的损失使领房人赔累不起,便只有拿身家性命作抵了。不幸的事一旦发生,领房人的出路就只有一个字——死。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既然敢端领房人这饭碗的,全都是好汉子硬骨头,一旦事情发生也用不着别人提醒,在驼道上自我了断完事。此类悲剧时有发生,并不十分稀罕。

问题是牛领房所遭遇的事故本是不该发生的,著名领房人的盛誉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竟然把驼队带进了百年间无人敢于通过的毛尔古沁峡谷。毛尔古沁峡谷是个恐怖而又神秘的所在,它是横亘在喀尔喀草原腹部哈喇沁山间的一条险峻的峡谷。绵延八百里的哈喇沁山将喀尔喀草原隔成东西两半,山势凶险道路不通,唯一的通道就是毛尔古沁峡谷,可是这峡谷相传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黄教山神守护着的,山神终年沉睡,一旦被触怒,顷刻之间山石就会从万丈峭壁上滚滚而下,有多少人畜通过都会被砸成肉酱埋葬在峡谷间。百年前出过一档子事以后,毛尔古沁峡谷就成了驼队的一个禁区,遇到哈喇沁山,驼队就绕一个大弯子走,这个弯子一弯一折要费去将近二十天的时间。

牛领房就是因为贪恋省却这二十天的时间,冒险带着驼队闯进了毛尔古沁峡谷。结果酿成了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驼、十六只护卫狗、七十六名驼夫、一名专为驼夫治病的随队先生,还有两名俄罗斯随行客人全都丧生的惨剧。这消息由二千九百里外的喀尔喀草原腹部传回归化城之后,商界、政界、金融界、驼运行、皮毛行、六陈行、桥牙行、喇嘛庙、清真大寺……一片震惊!自古以来驼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灾人祸酿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发生,但没有一次像牛领房这么惨!即使是驼队遇上了最残忍的哥萨克土匪也只杀几个驼队中的为首人员,将驼货掠去,大部分人是能保全性命的。而这一次牛领房的整整一支大驼队竟无一人一驼一马一犬能够生还。

毛尔古沁事件的后果和影响还远不止这些。不久,消息经过国境线外的伊尔库茨克就传到了远在欧洲腹地的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同时这不幸的消息也震动了北京城内的大清朝廷,毛尔古沁事件引出了中俄两国之间的国际交涉。这是后话。

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免名召;清真寺、望月楼、关帝庙、奶奶庙;镏金镀银的各派宗教建筑群在一片片瓦灰色的店铺、民房、衙门、饭馆中间显得格外肃穆庄严、金碧辉煌。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座塞上名城到处都闪烁着令人眩目的圣灵之光,使每个走进她的人都感到一种来自天界的神威之力,从而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这就是坐落于黄河中游、上游交界处的归化城!一个成熟的商城。

扎达海河明净清澈,从归化城北边的大青山峡谷中流淌下来,泠泠淙淙地绕着城墙向西而南流淌过去。宗教的昌盛和商业的繁荣,使这座古城早就不甘囿于旧有城墙的桎梏,许多重要的建筑物都矗立在了城墙的外面。在北城门外边沿着城墙铺设了一条新的石子路,一家挨一家的钱庄、票号、店铺以及赌馆、妓院沿街铺展开来;与这新开的街道隔河相望的是大门口蹲踞着两尊石头狮子的二府衙门。而扎达海河的左岸则是一片穆斯林的住宅区,覆盖着墨绿色的瓦顶和绿色墙沿的大清真寺以及高高耸立的托着弯月铜饰的望月楼就坐落在这片穆斯林居民区的中心。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标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

古海紧随着姑夫姚祯义绕过一群群骆驼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虽说是在晋中老家时就听回乡探亲的姑夫多次讲到归化城的特殊风情,可是当古海真正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奇异景观惊呆了,犹如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个面容粗砺脸色黑得像铁皮片似的驼夫汉子“嗨——嗬,嗨——嗬”地吼叫着,将沉重的货驮子从骆驼背上卸下来,头戴瓜壳小帽的商号的年轻伙计们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拿毛笔在货驮上画着记号。小吃摊摊主和卖艺的叫喊声显得特别刺耳,对古海又是特别的诱惑。一个光膀子的艺人把一支带红缨穗的画戟在肩头上飞快地旋转着,引起观众的一阵喝彩。看客中有卸完了货的驼夫、穿着各色袍子的蒙古族男女、衣帽整齐的商人、头戴白色圆帽的穆斯林、光脑袋的喇嘛、圆脸的巴尔虎人、面容粗黑身挎腰刀的西藏人以及让古海特别新奇的灰蓝色眼睛蓄着胡子的俄罗斯人。一个身着绸质长袍的满清贵族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卖艺人的武艺,他蓄一片整洁的髭须,左臂上戴着一只齐肘深的粗帆布手套,一只老鹰就蹲踞在他那横架起来的手臂上。老鹰用金红色的小眼睛盯着走近它的古海,突然间爹撒了一下翅膀把古海吓得怪叫一声躲在了姚祯义的身后。旁边一个钉鞋匠老人看到古海的怪样子兀自笑起来。老头一边叮叮当当往鞋上砸着铁钉,一边唱喝道:

达拉嘎骑马跑边城,
满清人耍鸟又架鹰;
山西佬城里开字号,
回回们牵驼走大城。
……

老头的钉鞋摊旁边是一座桥,桥身全由巨大的青石板筑起,横跨在扎达海河上。那会儿古海尚且不知此桥乃是有名的庆凯桥,是归化商民为迎接讨伐叛逆的噶尔丹胜利归来的康熙皇帝而特意集资修建的。这归化之特别在于连钉鞋的场面也与众不同。从桥头算起沿着河沿儿一溜排开全都是钉鞋摊,竟然是望不到尽头的!古海和姑夫经过桥头的时候被钉鞋老头喊住了。

“姚掌柜好福气呀!这是你的儿子?”钉鞋老头上下打量着古海,问。

“哪里,”姚祯义说,“是我内弟的娃。”

“噢,原来是侄儿,”钉鞋老头说,“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娃……”

姚祯义在发达起来之前与钉鞋老头一样也是操此业的,因而钉鞋匠们大都认识他。不过今非昔比,他们如今见了姚祯义是不能直呼其名了,只能称他姚掌柜。归化城是一个讲究规矩和礼仪的地方。

“小伙子是来归化住地方的吧?”钉鞋老头说,“不用问我也能猜出来。”

古海说:“是哩。”

“宝号是哪里呀?”钉鞋老头又问。

“是大盛魁……”古海脱口而出。

“哪里哪里!这娃是向往着住大盛魁,”姚祯义赶忙接过话头,“大盛魁门槛高哩,事情还挺难说,今日我这是带娃子拜见祁掌柜的……”

“谁都知道你姚掌柜和大盛魁是老相与了,姚掌柜保荐的人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哪敢如此满口!哪敢如此满口!大盛魁用人挑剔着哩,一百个里头未必能有几个入号的……可不敢满口。”

古海跟着姑夫进了北门,沿街走很快就到了大盛魁的城柜。不知为什么名声赫赫的大盛魁并没有把它的总号(也叫城柜)摆在繁华热闹的大街面上,而是设在了一条不很宽的斜街里。街道是弯形的,名字也挺响亮——叫德胜街。路面是由大小匀称的石子铺成的,很整洁。从大街上一拐进这条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种不同的气氛。没有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载货和空着的马车和驼列在进进出出,没有驼哦马嘶声,就连车倌的吆喝马的声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两侧全都是包了灰砖的院墙和同样颜色的门楼。这和古海在山西老家的祁县城看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别。骆驼没有一点声响地走着,只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在石子路面上敲击出很有节奏的蹄踏声,清脆的蹄踏声在街道两侧的灰砖墙上撞击着,回声传出去很远。古海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

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大,门口也没有石狮之类的扬威慑人的饰物。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门,院墙较周围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关键是一种气氛,古海还没有走到大门的时候,胸口上就被那种看不见的气氛挤压着,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有一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与此同时手心里不知不觉就变得湿漉漉黏腻得难受。好在这种紧张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吧,当古海随着姑夫姚祯义踏出大盛魁的城柜大门的时候,它就消失了。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要办的事情没有办成。

这大盛魁对于姚祯义来说可就是别一种感受了,可谓是熟门熟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是依靠着大盛魁这棵大树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姚祯义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十年前的姚祯义还与古海在庆凯桥头上遇见的那个老钉鞋匠一样,是一个摆钉鞋摊耍手艺的穷匠人。钉鞋人在归化城论地位乃属下九流之列,连个正二八经的驼夫的身价都赶不上。

钉鞋匠也就只比扎达海河岸边替那些毛毡作坊、地毯加工厂做洗毛、扛麻包的灰脖子略强一些。但是姚祯义竟然靠钉鞋起家发达了。为什么?姚祯义不但钉鞋技术好,做工实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誉好。他给驼夫钉的全包皮的匣子鞋用的全都是真正的黑色生牛皮(亦称臭皮子),他说穿着他钉的鞋能从归化到科布多打来回,结果六千多里地走下来,姚祯义钉的匣子鞋就真的如他所讲——不烂帮不塌底不倒样。再加上姚祯义的嘴巴殷勤而且甜,也就是说服务态度好。日子久了他的好名声就传扬开来。姚祯义还好动脑筋,白天在庆凯桥头上钉鞋,晚上回去试着做匣子鞋。不用说,他做的匣子鞋也结实耐穿很受驼夫们欢迎。于是姚祯义的名声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就干脆收了钉鞋摊子,开了一间专做匣子鞋的小店铺。由于姚祯义的匣子鞋的质量好,就被大盛魁包揽下来,他能做出多少大盛魁就要多少。

作为归化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己养着二万多峰上等的好驼,拥有着数百名素质极佳的驼夫队伍。大盛魁家大业大气魄大,他雇请的驼夫队伍从头到脚的装备全都由字号提供。自那以后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专为大盛魁的驼队提供匣子鞋,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带了几个徒弟,店铺也越来越大。起初只租了半间门脸,后来有了钱干脆花一千三百两银子买下了北门外大街街面上的一处院子。前面三间改装成铺面,院子里除了姚祯义和徒弟们的住房,全部都做了制鞋车间,流水作业,里里外外二十几号人马,很像一回事情了。生产能力提高了,就不只做匣子鞋,还兼营了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因为这后两项才真正能挣到大钱。不管是匣子鞋还是蒙古祥云马靴、俄罗斯长筒皮靴,义和鞋店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概由大盛魁包销。到后来大盛魁的掌柜连义和鞋店的货都不验了,直接由姚祯义安排徒弟把一批批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打包好,贴上大盛魁的“魁”记货签,由驼队运往了蒙古草原和恰克图码头。市场认的不是义和而是大盛魁。这样一来义和鞋店几乎成了大盛魁属下的一家手工作坊了。

代表大盛魁直接和义和鞋店打交道的就是祁掌柜祁家驹。祁掌柜也是山西祁县人氏,那时候祁掌柜负责大盛魁的驼运工作,其位置大概在总号排到了第六把交椅。驼商驼商,驼运于大盛魁内自然是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归化、北京、汉口、恰克图……几个大埠之地祁掌柜要经常随着驼队奔跑的。古海和姚祯义到城柜拜访的时候适逢祁掌柜不在。

姚祯义领着古海刚走到大门口,一个精干的小伙计便迎住了他们。那伙计正送一位客人出来。

“噢呀,是姚掌柜到了,快里边请,里边请……”

那小伙计显然和姚祯义十分熟识。

姚祯义说:“讨扰了,讨扰了,福林,请问一下祁掌柜可在柜上?我想求见他一面。”

福林说:“祁掌柜人还在汉口呢。”

“哎呀,祁掌柜这一趟汉口走的时间也忒长了吧?有两个多月了。”

“是哩。原来说是月底即返回的,这都过了十多天了还不见回来。前几日里有信回来说汉口那边有些麻烦事要多耽搁几日……怎么,姚掌柜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姚祯义犹豫着,“我夏天里就曾经给祁掌柜提说过的,想要保荐一个伙计给柜上。”

“哦——”福林上下打量着古海,“想必就是这位小兄弟了?”

“正是正是。”姚祯义赶忙说,“他叫古海,是我妻弟家的孩子。”

“噢。”福林向古海笑笑点了点头。

“这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扯扯古海,“海子,快快拜见福林小掌柜!”

古海赶忙抱拳点头,说:“给福林掌柜请安,请您多关照!”

“岂敢岂敢!……”福林正色道,“不可造次,我只不过是大掌柜身边的小伙计,不敢受礼,万万不可乱了尊卑!我叫王福林,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是外人,”姚祯义说,“福林年长,你以后就叫福林大哥好了。”

“福林大哥好!”古海乖乖地向福林抱拳施礼。

福林也还了礼。

“福林,”姚祯义说,“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句不见外的话,古海这孩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

“岂敢岂敢!!”福林赶忙摆摆手,“我一个小伙计,在字号上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这你就过谦了,过谦了!”姚祯义说,“要说局外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的,虽然名分上你只是一个小伙计,可你不是一般的小伙计,你若是在大掌柜跟前说句话,那分量也不比祁掌柜差到哪里去。再说你也眼瞅着就要出徒顶生意了……”

“姚掌柜该知道的,大盛魁在诸般事项中历来最看重就是人才。学徒入号这是大事,都是要经过保荐——面视——初试——会试,最后才能由大掌柜、二掌柜和郦先生共同议决。这里留谁不留谁并无人情可言,凭的全是应试人的能耐和品行。”

“福林说的是,大盛魁的规矩我也是知道的,我所说的关照也只是请福林对海子多一层了解,没有破坏大盛魁规矩的意思。论品行呢,海子是我妻弟的孩子,我是最知道的,这孩子自小在乡里的私塾读书,知书达理,邪性的品行是绝不会有的。论能力呢,这孩子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经商之道初有知晓,还写得一手好字,对了,他还能双手打算盘呢!…”

“那就好,那就好,”福林又一次打量着古海,“既然如此,姚掌柜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了,有您的好荐词,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号的事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里先谢谢福林了!”姚祯义说,“虽说是祁掌柜我们没能见上,也跟见着一样了。我们暂且告辞,改日再来讨扰。”

“别,别……”福林说,“姚掌柜既然来了,祁掌柜不在也不妨见见别的掌柜,也好对海子兄弟有个印象。大掌柜到二府衙门去了,二掌柜在恰克图,柜上只有郦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郦先生谈谈。”

姚祯义领着古海随着福林走进大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沿着正房屋檐下的回廊向里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间,是大盛魁总号的账房,一路走着从大账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古海听得出大账房内至少也有三四十架算盘在同时操作。与大账房对应的是一溜南房,中间隔着院子可以同时停得下几百峰骆驼和几十辆马车;那南房更加高大些,有工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正往里面搬货物,显然那就是库房了。库房的东角上有一道夹廊,正有一队驼列从夹廊走进院子。车马驼列专有一道大门通过,不走古海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

古海还没有把外院的景色看全,王福林就已带着他们踏进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一踏进月亮门,气氛便不同了,两扇大门一关,立刻就听不到刚才那响成一片的算盘声和工人们搬卸货物的吆喝声了。内院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古海甚至产生了不知如何走路的感觉,他侧脸看看姑夫,姚祯义正掏出手帕捂在嘴上狠狠地抑制地咳了一声,尽管如此,他的咳嗽声在古海听来依然十分响亮。整个院子都铺着青砖的地面,中间一条甬道是由匀称的鸡蛋大的卵石铺成的,宽有三尺,一直通向坐落在院子西头的一座二层小楼,整个院子干净得连一根草屑和碎纸片都看不到,两面是静静的房子,古海猜不出房里是些什么人,他们都在做什么。有咿呀的开门关门声音响起。人员走动都是脚步匆匆,都是没有一点声响。

王福林把姚祯义和古海带进楼下的一间客厅,给姚祯义让了座,敬了茶,说:“姚掌柜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古海站在姑夫的身后望着王福林走出客厅返身关上门。他只有静静地看,不敢出声。他听见姑夫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盖盖上,压低声音说:“一会儿见了郦先生要行礼问候再说话。”

古海晕晕地说:“哎,我知道……”

“先生问什么就照直说,”姚祯义又安顿说,“不知道的切不可乱说。”

“哎……我,我知道。”

“你怎么结巴起来了?”

“没有……没,没有啊……”

“这可不行,见了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不可乱讲,可也不能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那样先生还以为你是个结巴呢!……不要紧张得厉害,就当做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

王福林去了好久没回来。等得时间长了古海也就松懈下来,伸手摸摸额上竟湿漉漉的。姑夫见了掏出手帕递给他,说:“快擦擦吧,还没见到大先生呢就吓成这个样子。”姑夫就给古海讲起了郦先生的事。姑夫说:“郦先生是山西太谷人,小时候家境也是颇贫寒的,十四岁进大盛魁,熬做了三十多年了!普通账房先生在那里忙乱半天,算盘拨拉得震天响,郦先生只要站在旁边眼睛朝簿上溜一通,立刻就能知道你算得是对还是错了。打起算盘连看都不看,人称铁算盘——活神仙!……郦先生执掌大盛魁城柜总账房,没有人不服气的。大盛魁的总账房可不比一般,以后慢慢你会知道的,郦先生的地位除了大掌柜没人比得上。郦先生手里握着三套账簿:一套是各地分庄、票号汇集来的总流水。一套是大账亦称万金账,记的是财东们的财股、掌柜子们的身股,字号内‘己’人员的进出、功过赏罚和利润、该欠以及公积不动产等。这套账目一般人是不得看的,只有开财东会议或是官府税厅查阅账目时才能开启。郦先生手里还有一套账,也叫万金账,是绝密的,除了郦先生本人和大掌柜,任何人都不能看……”

说话的工夫郦先生就到了。客厅的门推开,王福林让到一边,就见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进门槛。不用说这就是郦先生了。古海看见一只花皮细狗跟着郦先生的脚跟也走进了客厅。姚祯义慌忙站起来。郦先生中等身量,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掺杂着不少红色、白色的胡须在里面。见过礼,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了正题。那只狗就不言不语地蹲踞在郦先生旁边冷静地看着。郦先生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简单地问了古海姓名、籍贯、出身……还没有过两袋旱烟的工夫,统共没谈十句话,便吹掉水烟,吩咐福林说:“上茶!”

一听“上茶”,姚祯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谢谢大先生,我们告辞了。”

郦先生端着长长的水烟袋,把姚祯义送到客厅门口。回头作揖时古海看见郦先生的两只眼睛在浅茶色的水晶石镜片后面打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让他感到骇怕。一直到走出了大盛魁城柜外院的大门,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歇了两日,姚祯义把鞋店里积攒下的事务做了一番料理之后,就领古海去拜见了万记毛毡店的李掌柜——李掌柜是姚祯义的好朋友,也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姚祯义邀请李掌柜和他一起做古海的保荐人。按照规矩,古海人大盛魁学徒需要两名在市面上有相当地位并且和大盛魁有良好关系的人画押作保。姚祯义给李掌柜送了从家乡带来的四色花礼,关于古海入号的事没谈上几句,李掌柜和姚祯义就把古海丢在一边,又十分投入地议论起毛尔古沁的事。

目睹了牛领房的家被疯狂的人群所抄以及牛二板的母亲投河自尽,那该是古海翻开归化城这部“大书”之后所看到的活生生的第一页,他被震慑住了!古海的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脆弱心灵在那残酷激烈场面的打击下可怜地哆嗦起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好几个夜晚,他都在睡梦中被牛二板母亲那张像纸一样惨白的死人的脸吓醒。那女人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往后垂着,一个劲儿地滴水。这种紧张恐怖的情绪不分昼夜地追随着他,压迫着他,反而把他一生中最为关键的重要的事情——人大盛魁学徒的事——给冲淡了。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白天刚刚能从夜晚的噩梦中摆脱开来,谁知被人们的谈论一刺激,那噩梦在夜间又卷土重来了,噩梦并不重复,能够变出许多花样来吓唬这个刚刚来归化不久的外乡孩子。古海白天在姑夫的店里帮着干活、扫地、打水、搬运牛皮,拼命地跑来跑去把自己搞得很疲累,好让自己在夜里能够睡得安稳些。他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那形形色色的噩梦。

又过了半个月,祁掌柜从汉口回来了。听得消息以后,古海就在姑夫的带领下正式拜见了祁掌柜。祁掌柜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件杭州六机织的黑色绣花绸的长袍十分洁净,小瓜壳帽上的绿宝石闪着光,拖在身后的辫子油亮油亮的;脚上也是圆口布鞋,崭新的俄罗斯黑呢鞋面,连布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边沿用白膏子刷得锃锃闪光;中等个子略略有些胖,显得个子矮了些。祁掌柜为人开朗,言语也多,加上他和姚祯义最熟,场面就较和郦先生见面时轻松多了。

古海回答了祁掌柜的提问,无非也是关于籍贯、家庭和经商坐贾的基本知识。古海一一作答之后,祁掌柜又拿了一架算盘考了古海几道题。因为熟悉,姚祯义也就随便些,祁掌柜要收算盘时姚祯义说:“等等!这孩子会双手使算盘呢!祁掌柜你不看看?”

“哦?”祁掌柜很有兴趣地重新看看古海问道,“你会双手打算盘?”

古海老老实实回答:“我会。”

“想不到这双龙闹海的本事在咱大盛魁除了郦先生还没谁能玩得了呢。你打给我看看。”

祁掌柜又找出一架算盘,在桌上亲自摆好,将身体闪到一边。祁掌柜念出的数字连成串,就像石鸡子滚坡不歇气;小古海十根指头上下飞舞,算盘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口气打了九九八十一道题目,每道题目的结果在两架算盘上都完全一样!祁掌柜哈哈笑着夸奖说:“好!好!这娃真的是块好料子哩!看看都出汗了……”祁掌柜从袖筒里掏出手帕亲自替古海擦额上的汗。

见祁掌柜如此夸赞着自己古海来了情绪,主动说道:“我还会心算。”

“哦?”祁掌柜问道,“怎样个算法?”

“你念我算。”

“不用算盘?”

“对!”

“那要什么?”

“我说过了什么也不要。”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来,试试看。”

祁掌柜差身边的伙计拿来一个账簿,说:“你坐下,我说他算你记。”

还像刚才一样,祁掌柜念出一串数字,古海不动声色地心算,小伙计迅速地在账簿上记着。祁掌柜念完了,小伙计也记完了,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古海。就见古海说道:“十八万三千四百二十六两……”

姚祯义拿眼睛看着祁掌柜,问:“算得对吗?”

祁掌柜不说话,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只见那弯曲的拇指迅速地在食指中指无名指之间滑动着,末了手指停下,祁掌柜念出一串数字,和古海算的一模一样!结果是祁掌柜被自己吓了一跳,一双眼睛大睁着盯住古海说:“这娃是个奇才啊!”

……

姚祯义站在旁边喜得面放红光,激动得一个劲儿地搓手。心下想:祁掌柜都有了这话,都有了这动作,古海入号的事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半?更深一步的话姚祯义没敢再问。告别了祁掌柜,姑侄二人喜滋滋地离开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

又过了半个月,学徒入号的正式考试才开始进行。报名的人大约有一百多,都是来自山西的少年,年龄都在十四岁上下。大盛魁不要外省籍的人,连归化城当地的人都不要。这也是大盛魁最基本的规矩之一。这规矩直到二十六年后古海奇迹般地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才得以改变。学徒入号时不招外省籍的人,而大盛魁的“己”字人员出号以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一概不准重新入号;提拔职员则必须逐级晋升,不得逾级提升;学员入号,头三年在城柜学习一般商务知识,第二个三年到草原上的分庄或是恰克图分庄工作,这期间必须学会蒙语或是俄语;最后三年再回到城柜深入学习经商的业务并且参加实践;十年满才能获得第一个探亲假,为期是三个月……所有这些古海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知多少遍,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同时心理上也早有足够的准备。

严格而又繁琐的考试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半个月多。面试——初试——书法——珠算——商业基础知识——文化知识,进行完毕之后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在家时古海在父亲的操持下曾经对这整个程序进行过多次的模拟,因而考试进行得挺顺利,基本上发挥正常。

这中间只有一件事情给古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参加面试的共有十二个人,名单上古海排在第九位,面试地点在大城柜院内的客厅,就是姑夫带他第一次拜见郦先生时的那间客厅。家长在外院等候。参加面试的少年都在院子中间的花坛周围站着静静地等候着叫自己的名字。出来一个再叫下一个。站在客厅门前台阶叫名字的就是大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王福林。王福林看见古海好像根本不认识,严肃着面孔,叫完一个名字等应试的人走进客厅他把客厅的门关好,便直直地站在那里不动,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应试者名字的纸折子。

史靖仁在走进客厅之前古海就认出他来了,知道他是大盛魁史财东的儿子。史财东家在祁县城南四十里的上史家村,是上史家村的首富。家有良田三百多顷,骡马耕牛数以百计,雇请的长工短汉老妈子使唤丫丫头也有几十号人,史家的三进砖瓦院子共有六座,形成“喜”字形,占了村子总建筑面积的四分之一。古海一个本家太爷和太爷的儿子都是史家的下人。太爷爷的儿子只比古海大三岁叫古月荃,是史家巡更护院的更夫兼留用,太爷爷因侍候史家老太爷多年颇受信任,年近六十岁还被留用,专在东家内院里做清洁工作,扫扫地养养花。古海爹为将来古海进身大盛魁主动和史家套近乎,年年春节提着礼物带上古海去给史家老太爷上贡,走的就是这位太爷爷的门子。古海虽然认识史家小少爷但没敢上前招呼,他怯于场面上的气氛。史家小少爷和古海差不多年纪,白白胖胖的。

史靖仁走进客厅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了,面带怒色地走出门后随手把那门摔出很响的声音。外边等候的人都被史靖仁“咣”的摔门声弄得吃了一惊。史靖仁嘟嚷着走下台阶,穿过院子走向通往外院的月亮门。经过花坛的时候古海看见史靖仁眼里噙着泪,便忍不住迎上前去,有些巴结地低声问了一句:“靖仁,你怎么了?……”

“他妈的!”史靖仁先骂了一句,说,“没说三句话就把我剔出来了!”

古海很吃惊地问:“为什么?”

史靖仁已经走过去了。

史靖仁说话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古海觉得奇怪,他听姑夫说过只要是容貌和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缺陷和忌讳,眼睛眍斜,嘴巴不够周正或者说话结巴,长有不吉利的痦子什么的,一般来说面试是不会被刷下来的。既然是打算进大盛魁这个高门槛的,预先对自己都有个估计,五官有缺陷的四肢有毛病的人趁早也就不敢来。和古海一起来归化的同村小伙伴儿靖娃和杰娃就奔了别的字号。

没过一刻钟,史靖仁又回来了,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中年男人。古海一看就知道,那是史靖仁的父亲史耀。

“咋的一回事情?!你给老子说清楚!……你这个窝囊废孩子!”

史耀扯着儿子的一只手一边直直地朝着客厅走过去,一边不停地骂着。

“爹!——”史靖仁向后退着拖着哭腔说,“他们知道我是史家的人了,说是不用再问了,照规矩办!……”

“混蛋!他们怎么会认得你,你一个孩子家的。”

“他们问我爹是谁,我就说出了你的名字……”

“笨蛋!教不会的!”

史靖仁的父亲闯进客厅以后,正常的面试就被打断了。好一会儿王福林都没再喊应试者的名字。客厅的门关着,隐隐听见史靖仁的父亲的叫骂声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客厅的门呀地开了一条缝,一个伙计探出头把王福林叫进去了。王福林再出来的时候就向应试者宣布:面试暂停。

那时候史靖仁的一张胖胖的娃娃脸还是单纯无邪的,他作为大盛魁的一户财东的儿子而被拒之于大盛魁的门外,使古海感到意外和吃惊。他还不知道大盛魁有这种规矩。同时他又替史靖仁感到委屈。古海哪里会想到,就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史靖仁在三十五年之后会手持一柄短匕首闯进大盛魁的院子刺杀他,制造了一起震惊归化的大案。这是后话,不提。

史家父子大闹考场的事情是如何平息的,古海不知道。五天之后古海接到通知——面试接着进行。入号的考试断断续续地又进行了一个月才总算是结束了。繁琐的漫长的考试把古海的感觉磨钝了,就像一只闯过了激流险滩驶入了平稳宽阔河面的小船。渐渐听不到人们对牛领房和毛尔古沁峡谷的议论,整日里在姑夫的鞋店里帮着做事,不知不觉间对制作长筒的俄罗斯皮靴产生了兴趣。

姚祯义一天到晚忙着购进原料和社交场面的应酬,店里的实际工作主要交给了大伙计福生。福生是姚祯义一手带起来的大徒弟,手艺很是过硬,他主要监管着绱筒的关键工序,他自己两手也不闲着,把着一只木制的鞋旋子,光经他的手一天就要出十五六双成品长靴。起初古海只是帮着运运皮子收拾零碎皮头,后来有了兴趣就常常站在福生的身边看他绱鞋帮鞋底。有一日福生出去解大手,古海就坐在福生的小凳上吭吭哧哧地操作起来。福生回来一看古海在绱靴帮立马就急得脸都红了,吼道:“哎呀哎呀!这怎么得了!一双靴料要三五两银子呢!你咋能随便这么糟蹋?!到一边玩去!……”

在义和鞋店住了两个多月了,这是福生头一次跟他发脾气。情急之下福生一把将古海推到了一边,顺手就夺过了古海手里的那只靴子。

古海说:“福生哥,你看看嘛!我并没有把靴子弄坏……”

“还说呢!”福生气恼地拿起旋刀要拆那只靴子,“这也就是你,倘若换作别人,哼!看我不把他脸抽肿呢!”

“你先别忙着拆,”古海说,“其实这里边也没什么的,我已经看会了。”

“哼!看会了——”福生瞪着眼朝古海吼着,“我跟着姚掌柜学了三年,这道工序连边儿都不教我沾呢!——你只看了几天就学会啦?你是神仙了?”

“你看看嘛!看看再说。和你做出来的靴子比一比。”

福生扔掉手中的旋刀双手抱着靴子调过去翻过来细端详了好半天——不说话了。半晌,他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望住古海,问:“这靴子··…是你绱的?”

“不是我是谁嘛!刚才你还骂我……”

“不能吧?……”福生不相信地摇摇头。

“怎么又是不能了?”古海说,“刚才你还骂我糟蹋皮子呢。”

“怪了!姚掌柜手把手地教徒弟,没有三年以上的工夫谁都不敢上手做这活儿呢……你莫非是在家里时曾经学过这手艺?”福生很奇怪地问古海,就又把那靴子拿起来看,目光在古海的脸上和那靴子之间来回移动。

“没有的,没学过。”

“不对,”福生又说,“那你的父亲肯定是个鞋匠!你是从小就看会的。”

“我爹是买卖人,是字号里的账房!”

福生不说话了。他认定古海不是个一般的孩子,从此对古海处处都表现出敬重。

一晃又是半个月,大盛魁招学徒的事还是没有消息。这一天傍晚靖娃和杰娃相约来看古海。三个人是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同村小伙伴儿,都是姚祯义从小南顺带出来学生意的。靖娃姓段,官名叫段靖娃;杰娃单名一个杰字,姓张名杰。他二人自知才智本事都不如古海又没有得力的人做保荐,所以都不敢高攀大盛魁,靖娃由他的亲叔叔保荐报了天义德,杰娃奔了裕新瑞。靖娃因了左脸颊上长了一个痦子,面试时就被裕新瑞的掌柜刷下来了,说他痦子长得不吉利,已经说好了进姚祯义的鞋店学徒,正在找保人办理必要的手续。靖娃带来他的好消息——被天义德正式录用了。天义德在归化的地位虽不及大盛魁,但也算是通司行内的一个大商号,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等地也开着二三十来个分号,在汉口也有着自己的茶叶加工厂。大概是归化人习惯什么事都爱凑个“三”的数字,所以把实力较强的天义德、元盛德和大盛魁一起称做通司三大号。

三个小伙伴在一起为靖娃的入号高兴了一番,古海便有些沮丧,说:“我的事看来是完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不行我就留在姑夫的鞋店学手艺了。刚才福生哥还夸我的好手艺哩。”

杰娃抢着说:“那好哩!咱俩可以日日在一起玩了!”

“瞎说呢!”靖娃说,“大盛魁今年招学徒晚了一些时日是有原因的,听我叔叔说,大盛魁的小院里住进了两个俄国人,是什么……袋儿里人?”

“是叫代理人,”姚祯义在一旁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插进去解释道,“是代表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家属来处理后事的。”

“是哩,”靖娃说,“听我叔叔说,那两个俄国人可难缠哩,住在大盛魁都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姚祯义说:“想干什么?想要银子哩!”

杰娃问:“要多少?”

“张口就要五十万两白银!”

“啧啧啧……简直是要杀人呢。”

“哼!这一回算是惹下鬼了,听说道台衙署的胡大人愁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管他呢,”靖娃说,“俄国人总不能在归化住一辈子的,只要大盛魁招学徒的事一经办理,肯定会有海子的好消息!”

古海入号的好消息来了。腊月初一早晨,古海刚刚揭开鞋店的门帘,窗户上的挡板还没来得及摞起来呢,一个利利落落的年轻伙计就来到了义和鞋店。还没进门那伙计就高声唱道:“姚掌柜!贺喜了!……向您道喜了!……”

就见姚祯义帽子都未戴,从院子里颠儿颠儿地跑出来,隔着柜台双手接过那伙计递上的红帖子。翻开扫了一眼,立刻面容大动喜上眉梢,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说:“哇!……好哇!总算盼到了!……海子!——你的喜报到了!”

古海抢过红帖子看着,也咧开嘴笑了。杰娃已经办妥了保荐手续成了义和鞋店的正式学徒,和一帮子徒弟伙计都围着古海向他表示祝贺。姚祯义高兴地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大家都忙着为古海高兴了,也没注意那报喜的小伙计还在一旁站着呢。姚祯义猛然醒悟过来,急急忙忙拿了些碎银子赏了那报喜的小伙计,报喜的小伙计接了银子道了谢走了。

从八月间来归化,到腊月初一整整过了四个月,古海入号的事圆满告一段落,应该说是相当顺利了。高兴了两天就过去了,这件事在古海浑然未凿的心灵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一段时间内萦绕在他心头的倒常常是史靖仁那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他想大盛魁这一条规矩不好,作为财东的子弟也应该和别人家的孩子同样有着入号学徒的权利。他甚至想象着倘若史靖仁能够和自己一起入号,将来在这陌生的归化城也多一个说话的人,毕竟是同乡,俗话说人不亲土还亲哩!于是古海为史靖仁的不能入号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

腊月初五,古海穿戴整齐,在杰娃、福生和义和鞋店二十几名徒弟伙计交织成一片的羡慕的目光中往大盛魁城柜去了。古海是自己扛着行李去的。不是做姑夫的舍不得雇一辆马车送他,只是因为大盛魁历来都反对号伙铺排奢华的浮浪作风。颇为能干的祁掌柜后来所以不得大掌柜的赏识而栽了跟头,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这一点。更何况小小的刚刚入号的学徒,更得从一开始就注意勤勉刻苦。为此连姚祯义都没有去送古海。

傍晚时分,刚刚吃过晚饭,新入号的伙计的寝室里走进一个年轻的小掌柜,此人姓墨,本年春天刚刚出徒。新入号的学徒就由墨掌柜来管理。墨掌柜的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伙计,怀抱一大摞叠好的新衣。这一榜大盛魁总共招收了晋籍学徒十二名,暂时都住在城柜外院的一间大房子内。通盘大炕依墙摆着一溜行李卷儿,整整齐齐。这一班人个个身量匀称长相端正。新来乍到的都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饭罢归来都乖乖地在炕沿上坐着,相互低声通报自己的姓名,说着初交的客气话。腊月时节正是塞上最寒冷的时候,窗外北风呼啸着扑打着窗户。屋内当地生着一只大号的洋炉子。古海蹲在地上手持铁钩捅那炉子。他记住了临行前爹对他的一再嘱告,出门在外住地方学生意,一定要做到嘴勤、手勤、脚勤,要争着去吃苦。所以从大厨房回来,一进门便先操了钩铲去打整洋炉子。此时炉中的炭火已经呼呼啦啦地烧起来。

看见年轻的墨掌柜走进来,十二名学徒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墨掌柜说:“今日分发衣服。打明儿早起开始,除了假日休息就只能穿柜上统一发的衣服。大伙对柜上发的衣服要爱惜备至,不可令其脏污……”

墨掌柜说完了,伙计们挨排儿去领自己的衣服——衣服放在一进门的炕上,每叠衣服的上面都放了一张写着名字的片子。一件絮着驼毛的灰布面袍子,一条同样质地的棉裤,一双缀着双道黑皮梁的棉鞋,一顶双耳帘的狗皮帽子。古海把袍子套在身上试试,正合适,一点不长一点不短,也不显肥也不显瘦。心下就十分诧异,感慨道:“咦!——这衣服简直是专门为我做的,正好!……”

“我的也是!不长不短正好穿!”

“我的也是,奇怪了……”众学徒都表示难于理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墨掌柜笑着说,“这衣服就是专为你们做的,所以穿着合适。”

“可是并没见过有裁缝来测量身体的呀?”一个伙计纳闷地问。

“早测量过的!伙计们。”墨掌柜说。

“什么时候?”

“是在你们考试的时候!……好了,各自都试试,倘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以后动手改改。这会儿把衣服鞋帽都穿戴好了,待会儿大掌柜领你们去拜祖宗。”

在院内正对着月亮门的地方,靠着那栋二层小楼有一间长年锁着的大房子——这是古海后来才知道的——房间内正面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梨花木雕成的关公坐像;在八仙桌的前面,摆着两件破旧的物件,一件是烂了帮的货郎箩筐,一件是木板条子有着长长裂缝的骆驼货驮子。除此以外,这间房子里再没有什么物件了。八仙桌上的关公像脚下是一个很大的香炉。破箩筐和空驼架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排圆的软垫。一切都很普通,只是一踏进门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庄严的空气使古海他们这帮小伙计感到不一般。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一下。

在墨掌柜的摆布下,十二名新入号的伙计面对关公像站好,燃烧的蜡烛在高高的烛台上照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屋门开处,脚步声进来。古海认出有郦先生、祁掌柜,……走到最前边的那个人没看清楚,但他猜出那该是大掌柜了。大掌柜他们在学徒们的前面面对关公像也站成一排,都垂手立着。

王福林疾步走到大掌柜的跟前伺候掌柜子打火点香,点火和吹火纸时是必要发出“福得”之声的,图的是个吉利。

王福林燃了香插妥当之后就退到了后面,在新入号的伙计们的旁边站着。这样古海的眼前便露出大掌柜一个完整的侧影。大掌柜面色苍古,身材消瘦,中等身量,稀疏杂驳的胡须从一边的腮上一直连到了下巴。默立片刻,大掌柜伸出手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扶扶正——可是出现在古海目光中的哪里是手啊,那分明是一对圆鼓鼓的肉锤子。

那双肉锤似的手是有来历的,在义和店他听姑夫讲过大掌柜的故事。早年间在喀尔喀草原,大掌柜所带的驼队被一支布里亚特盗匪所劫。那是一片中俄边境地带的寒冷的雪原,暴客们将驼队中的驼夫领房打散,枪杀了所有的护卫狗,带着掠到手的货物逃走了。身负枪伤的大掌柜在雪原上爬了整整一天一夜,幸遇一个布里亚特猎人搭救,才算保住了性命,可是十根手指全都冻掉了……如今大盛魁庞大的事业就掌握在大掌柜那一双秃手之中: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蒙古高原,到处都散布着大盛魁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和牧场,加起来有数十个之多,从总号掌柜到分庄经理、伙计、工人,从业人员达八千之巨!所有这些,都由这双秃手来指挥调度。大掌柜兼任着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组织——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之职;同时大掌柜还捐有候补道台的闲职,只要是重要场合,将红缨官帽一戴绣凤朝服一穿,便可与掌管归化道的胡道台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掌柜跺跺脚,整个归化城都要为之颤动。

大掌柜是对大盛魁有过特殊贡献的人。早年间,大掌柜是一个普通买客的时候,常年住在福建的武夷山专管为字号采买茶货,那时候不但是大盛魁,整个归化的通司商号的茶货大都来源于福建和湖南。这两地一处沿海一处在长江以南,距离归化都是数千里之遥。数字庞大的茶货车转船船倒驼,往往要辗转数月才能运回归化。其费时费力又费钱是可想而知的。大掌柜常年奔波于这条茶路是倍知其中的艰辛的。于是他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缩短运茶路途靡费的良方。后来他在经常过往的湖北蒲圻县、崇阳县、羊楼洞、羊楼山一带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那里峦山重叠,树木苍郁,雨水充沛,气候湿润,甚宜植茶,完全有条件开辟为一个新的产茶区。可是那一带的农民从来就不曾种植过茶树,对大掌柜的计划没有认识,也不感兴趣。为此大掌柜在羊楼山扎下来,费了许多工夫说服了几十户农民进行试种。报请了总号同意,免费为这些新的茶农提供茶树苗,答应一旦试种失败赔偿其全部损失,结果三年头上大掌柜的试验就大获成功了!自那以后蒲圻、崇阳和羊楼山开始有了茶树,并且逐年增多。大掌柜坐地组织茶树的种植,指导茶农采摘和加工。成品茶货尽数全由大盛魁收购,价格给得相当优惠。

如此这般羊楼山一带的种茶业就迅猛地发展起来,解决了大盛魁大部分的茶货来源。随之,归化其他通司商号和别的地方的茶商也纷纷来羊楼山一带采买茶叶。就地采买就地加工建立自己的茶叶加工厂,也是在大掌柜的手里完成的一件大事。大掌柜坐镇羊楼山指导农民种茶采茶加工茶叶,日子久了就发现有一些不能得心应手的地方,于是请示总号得到准允后就在距羊楼山不到两百里的汉口建了一座茶叶加工厂。厂名大盛川,大掌柜被任命为坐厂掌柜。大盛川只生产一种规格的砖茶,大掌柜设计了一个“川”字的模具,待砖茶成型时用那模具压一下,出来的成品砖茶上便出现一个凹进去的“川”字。凡是有“川”字的砖茶便是大盛魁的货色,成了活的广告,每日每时都在做着无声的宣传。大掌柜在茶厂亲自督工,选料精,加工细,“川”字砖茶外形也很美观,名声渐渐传开,遂成为名牌产品。

蒙古草原、西伯利亚气候寒冷干燥,一年四季蔬菜都非常少,人体所必需的某种营养唯赖砖茶这种燥化了的绿色植物。这些地方对茶的依赖甚至到了一种严重的程度,一日无茶便惶惶然不可终日,三日无茶则要出现头痛、恶心、浑身乏力的症状。茶叶成了他们生活中的第一必需品。这是茶叶之路所以兴盛几百年而不衰的根本原因。在蒙古高原,在寒冷的东西伯利亚和西西伯利亚,在极寒冷的北冰洋沿岸,一直延伸到欧洲东部,这样一个地域非常广阔的地带,居住在那里的牧民、农民、猎民、渔民,是一个庞大的茶叶消费群体。发展到后来,砖茶这种具备着特殊稳定性的商品被赋予了货币的性质而流通起来。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只要你给我砖茶就可以找到价值标准,进而以此为标准交换牲畜、皮毛、粮食等。大掌柜在汉口建立的茶叶加工厂,使大盛魁形成产一供一销一条龙的科学有效的经营方式,使之完善化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自那以后大盛魁再未因茶叶货源和加工的原因受过限制。这种一条龙的经营对市场上的反应毫无疑问来得敏感和迅捷。相比归化城的其他茶商,大盛魁的茶货供应就要比别的字号来得既充足又及时,自然所得利润倍增。为了表彰大掌柜的功劳,字号在万金账上给他记了一大功!那一年王廷相年仅三十一岁,当年即被破例提升为大盛魁总号的二掌柜。三年之后大掌柜因病告退,王廷相被公推为总号大掌柜,成为大盛魁历史上年纪最轻的一个大掌柜。

大掌柜开辟羊楼山茶源的时间正值19世纪的50年代初,事后不久爆发于广西的太平天国运动便迅速蔓延了大半个中国。太平军由广西出发很快穿越整个湖南,攻占了长江中游的重镇武昌,然后沿江东下占领了古城南京,于是长江以南诸省都成了太平军与湘军激烈杀伐的战场。传统的产茶区福建和湖南的交通为之阻隔。那时仅次于大盛魁的归化大驼商天义德,就有五万担的茶货在运输途中被乱军所劫,损失颇巨。唯大盛魁独占了新辟的羊楼山茶源,茶货源源不绝。战争的影响使茶叶价格大涨,那时节在恰克图国际商埠,大盛魁占尽了天机,其势力得到极大的发展,王廷相也因此成为大盛魁历史上最著名的大掌柜之一。

此刻,这如真佛般神奇的大掌柜与古海就同在咫尺之间!望着大掌柜冷峻的侧影,古海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头脑昏昏地看着大掌柜带领诸位掌柜和十二名新学徒给祖宗磕了头以后,又庄严地讲了许多话。大掌柜讲的话古海几乎一字未能入耳。

穿了柜上发下来的衣服,拜了祖宗,就算是大盛魁的正式学徒了。十二名新学徒都是经过层层考试百里挑一选拔出来的。个头都差不多,没有一个太胖或太瘦的,相貌也都端正无缺陷,都是聪明伶俐的少年,初聚到一起,有一种看不见的隐隐约约的骄傲。

第二天一早,墨掌柜早早就来到学徒们的寝房,宣布了分配名单:有一个人被派到了哈喇庄;有两个人去了茶庄;三个人分到了狗圈,其余的几个人,其中包括古海留在了总号大院。不论是分在钱庄、分庄还是总号大院,总之大家都是能够学生意的。但是狗圈就不同了,七挑八选地好不容易踏进了大盛魁的门槛,到头来却要被弄到狗圈去养狗。于是三个被分到狗圈去的小伙计脸上就不怎么明朗。其实不要说是这些刚刚入号一天的小伙计,就是在号多年的掌柜,也弄不清那些狗的身上到底会藏着大盛魁多少机密。

古海被分到总号的院内,没有说干什么。中午以前新学徒们拿着自己的行李分头到各自该去的地方去了。古海按墨掌柜的吩咐把行李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也是一盘顺山墙的大炕,只是人少了一些,一间房里住了五个人,全都是管理库房的伙计。墨掌柜就在这个屋里住,他管着那五个人再加上古海。古海踏进大盛魁的门槛接触的第一个人就是墨掌柜,结果十二名新学徒被分来分去,只有他一个被分到墨掌柜的名下。古海就觉得墨掌柜一定是和他有缘分的人。墨掌柜是山西代县人氏,圆盘脸,白白的两排细碎牙齿,在两颗门牙的旁边一左一右各突出着一颗招人喜欢的虎牙;为了谦和,有事没事总是面带三分笑意。墨掌柜是当年夏天刚刚出徒的,熬了整整十年,第一次回家省亲休了三个月的假期。返回归化城柜后就被派去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

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早些年世道大乱,太平军造反,之后是捻军——东捻、西捻,中原与南方诸省连年战争不断,交通时阻时通造成茶货调运的极大不便。生意越来越难做,往往是在恰克图市场俄商急需大批的茶货以及丝绸、大黄等物,并且开价甚为优厚,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可是这方面归化城的通司商人即使在汉口、在福建、在济南、在杭州等地把所需的货物备齐了,却因局势混乱道路阻断,致使备好的货物无法起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赚钱的机会从手边滑过。大掌柜下决心购买城柜周围四十丈地皮,扩大了外院,围着原来的库房外缘又盖了半圈库房。道路畅通时把大批货物(主要是茶货)运来储备起来。一俟恰克图来信催货,即刻便能起驮发运。这正应了与大掌柜同时期南方的一位商人胡雪岩的一句名言“生意越来越难做,越难做就越是机会……”

道路时通时断,恰克图市场上的货就紧缺,货物一紧缺价格自然就上涨。大盛魁借这买卖难做的机会,赚了大钱。由此可见库房的重要,把重要的工作交由墨掌柜负责是对他的重用。墨掌柜为人机警,办事周圆,很得大掌柜的赏识。倘或不出意外,他真的是前程似锦呢。大盛魁等级森严,昨天还在一条炕上滚着,是称兄道弟的伙计,一觉醒来,其中某个人就出了徒顶了生意,昨天的平头伙计立刻就得改口称这个人某某掌柜。再做什么事就要以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行事,决不许胡来。

墨掌柜刚刚出徒,顶的是半厘的身股。至此以后大盛魁庞大的产业买卖的赢亏就与他的收入多寡密切相关了。半厘股份虽小,可架不住大盛魁买卖大,三年分红期一到,郦先生打开万金账一拨拉算盘,这半厘股就会是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的红利。分账大期,墨掌柜就有资格坐在大客厅里与财东代表和顶生意的掌柜子一起,聆听大掌柜关于生意的报告,并有权表示自己的意见。

俗话说“做姑娘的出了阁,学生意的成了客”,就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大盛魁的哪一个伙计苦熬苦盼不是等着这一天!墨掌柜便是新入号的小伙计们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在墨掌柜的身上,古海看到了自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