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宫(1)

不弄清这件事,什么复国大业都是镜花水月,笑话一桩——姐姐落得这等结局,我不认为我会比她幸运!

“娘娘,宛小姐虽说少不更事,毕竟是方家的骨血,您这样当众训诫于她,恐怕……”亲信侍女琳儿在皇后身侧搀扶着,小心翼翼道。

“怕是太落了她的面子,她父母面上也不甚好看,是吗?”皇后的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冷意,“就是要让她牢牢地记着,今后才不至于闯下滔天大祸。”

她回首望了望梨尚院的青墙,又道:“他们以为我权势滔天,便可以借着这招牌飞扬跋扈了吗?我这点刀枪箭雨里拼出来的薄面,还不够这些小姐少爷们败的!”

琳儿听她的声音严峻,再不敢开口。

却听皇后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个素衣少女,就是姑墨国的公主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眸光闪烁,应了一声,再也没什么话说。

一路辇行,到了昭阳宫中,却听老尚宫上前禀道:“几位阁臣大人求见,已等了半个时辰。”

皇后的唇边泛上一丝冷笑,款款地道:“又是为了新政的事!”

她微一沉吟,任由宫人们解下斗篷,又换过常服,这才进了正殿。

几位阁臣袍服齐整,正在座上等候,双方分宾主谒见后,皇后也不避讳,让身边的宦官以金丝如意将珠帘挑开。

“大家当初共处一座营帐,面都见熟了,又何必用这劳什子装神弄鬼!”她微笑道,很是诙谐从容,那几人不由一笑,凝重的气氛稍微松缓了些。

皇后端起翠玉盏抿了口茶,好似没看见他们眼中的焦灼,径自开口问道:“徐绩家中如何了?”

几人正是满腹心思,被她这一问,不禁一愣。

徐绩虽然才不出众,却因长年浸淫朝政,又有迎今上入京的从龙之功,这才做了首辅,其余几人口中不说,心中却甚是鄙夷他这种贰臣叛徒。

他们听说徐绩遇害,都只是派人去府上吊唁,如今乍听皇后问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是前朝旧臣,却能顺应天命,辅佐新朝,从这一点来说可谓功不可没。”皇后款款说道,“徐夫人遭遇丧夫丧子之痛,唯一的爱女也应选宫中,可以说是孤苦伶仃,我看着甚为不忍,你们各家的夫人和女子若是有暇,也该多多照应才是。”

众人唯唯称是,皇后由云夫人说起,谈及云时在姑墨的大捷,话题一转,又论及了此次的军费开支。

几人见此阵势,纷纷以目示意,其中刘荀最为年长,也是今上器重的谋臣。他干咳一声,委婉道:“此次战事封赏不少,国库中虽然仍有盈余,却也架不住多方支用——江南今岁水患连连,江州又有蝗灾警讯,唯今之计,朝廷施政须缓,不宜有什么大动作。”

皇后闻听此言,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将茶盏放下,“刘卿这话说得奇,国库空虚,正要开源节流,新政十二条刚刚颁布,犹如久旱逢甘露,又怎么谈得上什么大动作——难道看着百姓饿死才是正理吗?”

“娘娘,新政十二条虽然不乏真知灼见,却是于民无益哪!”一旁的李赢年少气盛,禁不住喊出了口。

皇后手中一凝,面沉如水,那一抹笑容也化为冰冷,“怎么个于民无益,我倒是想听听清楚!”

“启禀娘娘,这十二条看似革新弊政,消去冗繁,却是用事太激,用时太急,用人……也太偏!”李赢背上冷汗直下,却仍咬牙坚持把话说完。

皇后听完已是大怒,却仍隐忍不发。她抬起头,凤眸中不怒自威,光芒慑人,阁臣谁也不敢跟她对视。

“你们如今居身中枢,却是越发因循守旧……哼,也罢,我们也不必耽于口舌之争,且看成效好了!”

她端起茶盏,却不就饮,一旁的宫人会意,于是上前轻声道:“娘娘已经疲倦,请改日再来吧!”

几人无奈,鱼贯而出。从中庭而出,到了照壁前,才听李赢低声怒道:“牝鸡司晨!”

众人心中一凛,无不变色,环顾四周无人,惊恐之外,却都深以为然。

“我们殚精竭虑,推翻了景渊帝,以为救民于水火,却没成想……”刘荀捋着长须,怅然叹息道。

其他人亦是面带愁绪,无言以对。

梨尚院中,日已近午,当日的课程便告一段落。

秀女们络绎出门,乘了自己的小轿离去,片刻工夫,只剩下宝锦一人。

论起身份,她不过是一介乐伎,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轿辇接送。

她朝前走了一段,却听身后有人唤道:“玉染!”

宝锦愕然回身,看到是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

她紧走两步,与宝锦并肩而行。

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袂,明月的身上环佩轻响,叮咚悦耳。

已近初冬,她却只着一袭红锦长袍,红得似?焰,一头青丝也不梳成髻,只是纷纷落下,以金蝶扣卷,白玉般的耳垂上缀有大颗髓玉,粉光莹莹,摄人魂魄。

她肌肤似雪,眉目深刻,自有一种塞外的艳丽。

“我曾经见过你父王一面。”半晌静默后,明月终于开口了。

“城破之时,他已经自尽。”宝锦低声答道。

明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这没头没脑的突兀的一句话,宝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却听明月又道:“若我父王也能知些廉耻,我宁可去教司坊,也不愿受此礼遇。”

这话几近大逆,已十分危险,宝锦望着前方——她的居处已近,正要辞别,却听身旁砰的一声,很是沉重。

她回眼看去,却见明月已摔倒在地,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

宝锦俯身就要把她扶起,刚一接触,却好似浑身都坠入了冰窖之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快去叫太医——”她急声呼唤经过的侍卫,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攥住。

“不要叫太医!”这沉痛的,撕心裂肺的一声,几乎让人心颤。

明月雪白的牙齿都在打战,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来,“不要让我丢人现眼了……”

宝锦抓过她的手腕,微一把脉,不禁变色,“这脉息……”

她扶紧了明月,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

明月笑得宁静,眼中染上了绝望的死寂,“十六根金针刺我的背后重穴,就是想废了我的武功——他们还怕我在龙床上杀了当今圣上呢!”

“他们……是谁?”宝锦艰涩地问道。

“当然是……我的父王,母后,还有……兄弟姐妹了。”

空旷的夹道上,这一瞬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宝锦缓缓地抬头,琉璃瓦的明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牢牢地握着那一双冰冷的手,因为惊愕,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

“真是不甘心哪……”明月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喘息着说道,笑容美不胜收,“我曾于千军中来去自如,也曾亲赴大漠深处探险,如今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忍受经脉的寒毒发作……人生如此,也实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