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笛梦(3)

一定要杀了他,为所有人复仇……

这是她晕倒前浮上心头的憎念。

徐绩府中,只剩下啼哭之声,仆役下人们一边布置灵堂,一边在背地里对这两起凶案议论纷纷。

沈氏逢此大难,已经哭晕了过去,所有家务,全由云氏一人操持。

云氏双目红肿,却仍沉静自若,指挥着家人奔忙,一日之间,丧仪便像模像样了。

“大姐,你下手真是狠辣……”云时沉声道。

云氏面上波澜不惊,居然还微笑出声,“你居然有此妇人之仁。”

她端起凉透的茶盏,啜饮一口,姿态娴雅从容,“他是我的庶子,却也是沈氏最大的筹码。她怂恿徐绩让婴华来联姻,任意践踏她的幸福,那么,我便将她最珍爱的儿子毁去。”

她的笑容越发森冷,“徐绩死了,他的宝贝儿子也被我除去。从此以后,这个家,终于可以安身立命了!”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将念珠放在桌上,神情安恬无邪,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孩。

“你用的是丹顶红吧?”云时问道。

他望了一眼长姐,思索片刻,继续道:“茶中无毒……那么,是绢帕。”

云氏眸光一闪,叹道:“父亲说你缜密聪颖,世上难见,真是不假!”

“毒下在酒茶之中,极易被发觉,于是你暗中让下人给他送去劣茶。他素来锦衣玉食,一口饮下便会觉得粗涩,吐掉后,定会以绢帕擦嘴,于是上面的毒素,就到了口唇之上。”云时面无表情地复述着。

看着长姐悠然的微笑,他轻叹道:“你处境险恶,我也无法苛责……且好自为之吧!”

他起身就要离开,却听长姐轻喝道:“阿时!”

“你荐来的那个玉染姑娘,已经被皇上带回宫中了……”她有些歉疚地说道。

“什么?”

云时在各处搜寻线索,对此事却是未闻,乍听这话,惊得停住了脚步。

他清俊沉毅的面容上,不由得染上了一层阴霾……和愤怒。

宝锦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瞥见眼前巍峨典雅的重重宫阙。

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她轻轻地咬着唇,眸光微闪之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温驯地低下了头,莲步轻移,跟着引导的女官前行。

今上攻入京中,也不过是一两年的光景,一应宫人仍是沿用前朝旧人,这位女官举止娴雅,脚步不疾不徐。

“皇上洪恩海量,才赦你入了禁中,天朝乃是礼仪之邦,不比你们那些塞上蛮夷,可别在御前出丑露乖。”她的声音虽然细柔,言语却并不客气,轻瞥了宝锦一眼,回转过身喃喃道,“奇怪,我总觉得你的脸有些熟悉……”

宝锦的唇边露出一道轻笑。

她辞阙下嫁之时,不过十五岁,经过四年的颠沛波折,身段已大为清减,加上长期的仇恨郁结于心,面容气质都大为改观,整个京城,怕是再没有人能识出她的身份了。

也许,那个圆润俏丽的宝锦,早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吧……

不到一刻,一行人便来到云贤妃的锦粹宫前。

那女官停在光华璀璨的龙凤云纹照壁前,扬着脸吩咐了一句:“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禀报娘娘。”

远处有接应的宫婢迎了她前去,两人一边行,一边隐隐低语:“这是从教司坊调来的,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早晚是个祸害……”

“我家贤妃娘娘掌管后宫事务,哪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只见她一面就罢了……”

宝锦低着头默默等候,秋水寒月般的清眸牢牢地盯着脚尖,仿佛那丝履上的嫩黄缎花有无穷玄机。

云贤妃吗……

垂下的乌发遮住了她的冷笑——这伪帝才篡了朝纲,就给自己的妻妾一一加了封号,这些宫中老人,居然就恬不知耻地满口喊上了!

她想起属下呈上的宗卷,上面特别提到了这位云贤妃。

她是江州云家的二小姐,也是云时的二姐,徐绩夫人的妹妹。

伪帝崛起时,云家便能“慧眼识人”,老家主认为此子非池中之物,力排众议,将女儿嫁他为妾。

名门大阀的千金之尊,女儿居然为人妾室,这在当时被全江州的百姓嘲笑,现在看来,却是一项很有远见的投资。

“父亲大人当年这一招,如今看来,实在很有远见……”云贤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轻轻放下,举手投足间端庄温雅,声音却是寡淡的,毫无称赞之意。

“那时候,他对我说:‘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果然,没过几年,我便随了万岁,搬入了宫中,他也成了国丈。”她微微一笑,仿佛含着无穷讥诮,眉心也隐隐见了细纹。

婴华斜签着侍坐在下首,恭谨地听着,心中却因小姨的讥讽语调而暗自心惊。

“婴华,我不知大姐是怎么想的,竟把你也送到这见不得人的所在——一个两个地送进宫来,显摆我们家女儿多吗?”

云贤妃在六宫和皇帝旧部之中,素来以低调谦恭著称,人前绝不多说一字一语,因此才得了帝后二人的信赖,以后宫大权相托,可如今对着长姐的爱女,言语之间却是异常尖锐。

虽然尖锐,徐婴华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关爱和担忧,她起身替小姨斟茶,轻声道:“小姨,你别生气,仔细心绞痛又犯……”

云贤妃望着她,平日淡漠的眼中满是心痛,“徐绩被刺客所杀,你庶出的兄长也死了,徐家眼看着就要没落……即使如此,也不须你牺牲了终生幸福,到这幽幽深宫中来活耗!”

“小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徐婴华咬着唇,低低道,“我从小看惯了父亲的作为,天下男子都没什么两样,嫁给谁都不过是个色衰爱弛的下场,倒不如到宫中一搏,也许能振兴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