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笛梦(2)

月光又露出来,照出她脸上的盈盈泪光,那人也不吃惊,只是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宝锦一呆,这才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不知怎的,泪珠落得更凶,更急。

高丽王毁婚,她没有哭。千里渡海而归,吃尽万般苦楚,她也没有哭。可是,在此明月下,在此人面前,却仿佛连魂魄都清透起来,她满腔悲郁,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

轻软有如鲛纱的衣料拂过自己的脸,那人俯下身,以长袖替她拭泪。

宝锦泪眼蒙眬,只是凝望着他,好似要将他刻入心中。

此时,林外隐约有人声喧哗,那人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悦,却终于起身,仿佛要走。

他有些踌躇地回身望来,只见宝锦跌坐在地,一袭雪衣上,半幅紫黑的血污,半幅濡湿的泥土。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随即匆匆离去。

宝锦望着他隐没的身影,耳边竟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是怎么了?

宝锦再次被五花大绑押入书房的时候,已是晨曦初露,她在所有人眼中看到了怒火。

“你这妖女,害死我家老爷还不够,居然把我的心头肉……”

沈氏哭得嘶哑,已没了方才的嚣张,却更显得怨毒绝望。

什么?!

宝锦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一旁的禁军队长冷笑道:“玉染姑娘,我们一时不慎,竟让你从窗中逃离,居然连徐家少主也遭了你的毒手!”

什么?徐绩的独子也被杀了?

“我没有!”毫不迟疑地,她大声反驳道。

那种纨绔子弟,谁要取他性命啊!

真是笑话!

“多说无益,将她上了镣铐,送到刑部死牢去!”

沈氏愤怒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如狼似虎的禁军兵士上前,正要将宝锦拖出院中,却听门口一声轻喝:“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凛然世间的威仪,以及……熟悉感?

所有人抬眼一看,顿时悚然大惊,竟齐齐跪伏于地。

“万岁!”

周遭喧杂的人声渐渐止息,冠盖亭亭簇拥下,有人悠闲而入。

那人服色内外皆是玄黑,宽袖与前裾上以细密锦线织绣金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的眉目,冷峻清扬。

正是清晨时分,他却带了淡淡的倦意,扫视了一下满室的人,正对上一双震颤惊骇的黑眸。

是他!

宝锦跌坐在地,指甲深深地掐入肉中,刺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竟是那林中吹笛的神秘男子!

她咬住唇,任由乱发蜿蜒垂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耳边的人声喧哗,她也听不见,满心满眼里,只有那“万岁”二字,仿佛狞笑的梦魇,铺天盖地地袭来。

就是这个人……将元家三百多年的天下颠覆,让锦渊姐姐……死无葬身之地!

微凉有力的手掌将她的下颌抬起,强硬,不容置疑。

“是你。”仍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意味,九五至尊的声音,醇清优美,少了往日的涩意和不耐,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

“居然是重瞳……”低笑声中,皇帝对上她的眼。

温热的血从袖中溢出,宝锦的手中一片湿腥气,明明只是一瞬间,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

宝锦的眼,异常清明,那幽幽重瞳,穿越这红尘俗世,如宝钻一般映入他的眼中。

“你的琵琶……弹得很好。”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握住宝锦下颌的手,终于放开,下一瞬,她被那臂膀从地上挽起。

“宫中的御乐,尽是些蠢物,不料教司坊却有如此人才……朕却要收为己有了!”

他吩咐道:“将她调入太常寺的礼乐局,暂时安置在北五所。”

“万岁……”

禁军头领硬着头皮出列,低声道:“此女是杀人的凶嫌,徐大人父子的命案,还须着落在她身上。”

皇帝听了,微微冷笑,“此次寿宴,朕一直在这儿,没看到什么刺客,却枉送了徐绩一条性命,京师治安如此,可真是让人放心!”

话中的讥讽刻薄,让一旁的京兆尹汗如雨下,皇帝却不看他,继续道:“徐绩的死与她有什么相干?至于他的儿子……”他沉吟道,“是什么状况?”

“徐公子住在西院,为父亲的身亡夜不能寐。小厮守在门外,只听房中一声重响,他已经倒地毙命了……是毒杀。”

他偷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道:“我们紧急搜索,却发现这位玉染姑娘已经脱逃,那时正是四更天。”

“四更天……”皇帝冷笑更甚,轻声道,“那时候,她跟朕都在竹林之中。”

那队长顿时一惊——竹林与西院相隔甚远,皇帝又是金口玉言,这样一来,这少女确实是清白无疑了。

再无人敢违逆皇帝的意思,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宝锦,转身离去。

……

一路是怎么回到教司坊的,宝锦已全然不知,浑浑噩噩间,已到了寝居门前。

季馨急急地开门,金色的日光射入屋内。这晴暖的色泽,让宝锦终于从僵冷决绝中清醒过来。

胸中被压抑的气血终于涌上来,她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在季馨的惊呼声中,她面若白纸,瘫倒在地,再也不省人事。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