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

六点,马邑龙醒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门口看老天爷的脸色。天空开始放晴了,他很满意,天气似乎也随着心情的好转而开朗起来。

云层正在转变成云团,不再低垂着一张脸,而是抬得高高的,悬浮在黑呷山尖上,发射塔架看上去也格外高大、伟岸。的确,这段时间,快把人淹死的雨,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也不那么黏糊糊的,清爽了起来。虽没见到灿烂的阳光,但能感觉阳光正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开云层,想钻出来,有的地方,天已露出完美的蓝,跟湖水似的清澈,让人眼睛一亮。

还没到上班时间,技术阵地已是人来车往。今天,火箭,这个庞然大物要转移到发射阵地。把它吊装上大型运输车后,还要走三公里的路,从山的这边,绕到山的那边,行程不远,但最快也得三四十分钟,因为必须走得非常稳,所以走起来极慢,跟人的步行速度差不离。要求是运输车走起来得让倒立的啤酒瓶不倒,哪个驾驶员有如此水准?但这里的运输车驾驶员就能做到这一点。

和运输车驾驶员有一拼的是吊装车上的驾驶员,对他的要求同样很高。想想看,在97米高的塔架上,要让吊装车上的抓钩,抓住一只筷子,准确无误地插入放在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酒瓶口里去,能练到这个程度,差不多可以去表演杂技了。所以说,发射场上的驾驶员,个个手里都有绝活。你想,火箭和卫星要准确无误地对接,一根头发丝之差都不允许,对接的点要完全消弭,让肉眼看都看不出来。对他们的技能要求能不苛刻吗?所以,这些拿到驾驶合格的小伙子,个个也牛气冲天,在阵地,如果你发现哪个当兵的说话很冲,甚至有点牛皮哄哄,那他肯定就是这类特种车辆的驾驶员。

但火箭的运输还只是整出大戏的序幕,火箭和塔架的对接,才是发射过程中的一折重头戏。它真的是“重”,重得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弄不好就要出大问题。这方面已经有过多次教训,最严重的一次,就是那次卫星天线和高压电线的碰撞。卫星天线多娇嫩呀,跟嫩树枝似的咔嚓一声,你就得把它拆下来用专机空运回北京返修,害得整个发射程序都得暂停,而事故的地点就在那个弯道上。现在道路拉直,人们才开始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起运时间到了,马邑龙一声令下,运输车沉沉地发动起来,浑身轻抖了一下,无数个车轮同时转动了起来……

火箭以水平的姿态舒适地卧在运输车上,跟皇帝出行似的气派风光。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寂静的山谷里闪闪烁烁,格外耀眼。沿途的两旁,肃立着哨兵。警车在前面开道,刺耳的警笛声跳上山梁,向高空袅袅而去,不仅让在场的人个个绷紧弦,精力集中,全力以赴,就连发射塔架也拔直脊背挺直腰杆,恭候着它亲密的伙伴的到来。

半小时后,运输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发射场坪上。这时,久违的阳光,蓦地从云彩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把发射场、火箭、塔架照得一片明亮。笼罩在半山腰中的雾霭在上升,山坡青青的,连对周围的一切已经司空见惯的人们也都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美丽奇妙的景观。

吊装的全班人马各就各位。连接吊具的操作手们,迅速将吊具绑牢在一级火箭上,动作之迅速之熟练之利落让人觉得这是一群靠计算机控制的机器人。吊装车上的操作手,也早早在自己的岗位上守候,只等指挥员哨声吹响,马上起吊。第一节火箭像回家的游子,与发射塔架热切地拥抱,然后很安稳地在发射台的底座上落座下来。这时,大家目送空空的运输车撤出现场,再回技术阵地将二级火箭拖过来,如是三番,三级火箭从水平状态变成垂直状态。当火箭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地耸立在塔架上时,对接工作才告结束。

整个过程中,吊装现场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吊装指挥员。他会全副武装:手执红绿小旗,胸前挂着哨子,头戴安全帽,神气十足地登台亮相。

在这里,吊装指挥员就跟指挥一个交响乐团的乐队指挥差不多,不是随便一个懂乐理的人都能站到指挥台上去的,那样的话非砸锅不可。吊装工作分好几摊:连接吊具、检查连接、起吊,这之前使用的大部分是口令,起吊后,上升、下降、平行移动……改用哨声和旗语,而这一切全都要眼、耳、嘴、手脚一起并用,和每个岗位的操作手融为一体,默契配合,早一秒、晚一秒,左一点、右一点,都会差之千里。所以,一次吊装过程,就是一次对吊装指挥员素质水平的一次全方位考核。

马邑龙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干过三年,是基地的第三任吊装指挥员。现在是周建明,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十一任了。马邑龙喜欢这小子,他私下里的评价是,周建明是十一个人里最沉着冷静也最激情澎湃的一位吊装指挥。口令,旗语,手势,经过他的改进完善,比自己当指挥时发挥得更为出色。他个头不大,跑动起来,进退自如,灵活机智,总能让自己处于最佳位置上,严密地把控住整个场面。他手里握着的两面小旗,上下左右地挥动。每次挥动,都倾注着情感,那小旗就跟会说话似的。他嘴里那把哨子只要一出声,就底气十足,有一种定力和爆发力,让操作手们一个个精力集中,沉着应对。再就是手势,他的手臂只要弹出,必定干脆利索自信十足,那种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影响指挥员判断的东西,在他身上全然不见。看周建明指挥吊装,你的身心会不知不觉地紧紧攀附在高高的吊车上,随着它悬起、移动、往左、往右、上升、下降、停止……一记手势,一声哨音,一个旗语,像排练过千百次一样,准确谐调,完美得简直让人赏心悦目!有一位北京来的记者,看过周建明的指挥后说,他跟北京那个著名的交警有一拼。他说那个交警本事可大,无论哪条路上车有多堵,只要他一出现,双手两下一舞,道路马上畅通。

不过,周建明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特别是吕其)认为,此人优、缺点就像阴阳八卦图,黑白各占一半。

那次周建明闹转业,就给吕其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在一次卫星吊装时,又进一步加深印象。

是去年一次卫星吊装,确切地说,卫星与火箭对接,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场面显得有些紊乱,让人看得着急。马邑龙提醒周建明说,你冷静点,沉住气!周建明刚冲着一位二级士官发完火,听了马邑龙的话,角色还没转换过来,就带着惯性冲着马邑龙也来了一句:这里到底谁是指挥?要不您亲自来指挥?周建明的顶头上司一听这小子口无遮拦,还将首长一“军”,也太没规矩了,正准备拉下脸训斥周建明,被马邑龙拦住了,他大声地对周建明说,好小子,你有种!你来你来,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让站在一旁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又笑出声来。也不知道是笑周建明逃过一劫还是笑马邑龙的度量大。这些人中,吕其的表情是最耐人寻味的,他看不惯马邑龙这种做派。上级就得上级的样子,下级也要下级的样子,你这不是明摆着公开纵容和迁就那些所谓的人才身上长着的刺儿,不仅不去修理,还向他让步,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这刺头就给你捅出个大娄子来,等着瞧吧!

这不,不到半年,这话就应验。

瞧,运输车已停靠在一旁好一会儿了,却不见动作起来。操作手倒是都就位了,迟迟不见吊装指挥员下达任何口令。怎么回事?

指挥员周建明——吊装现场的灵魂人物偏在这会儿不见了。

现场躁动起来,都在找周建明。

没人说得清楚周建明在哪儿,问谁都说“不知道”、“没看见”。

扯他妈淡!马邑龙也火了,指着周建明的领导说:你是怎么搞的?这节骨眼上,吊装指挥不见了你都不知道?大白天还能活见鬼了?去,派人给我把他揪回来!

马邑龙手里攥着的对讲机,正好开着,它发挥了它该发挥的作用,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包括音调、语气、喘息毫无保留地扬声出去。就连在发射场尽头站着的苏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难免不咯噔地乱跳起来。她知道他很少这样发火,她更知道这吊装工作稍微一拖延,就得一天时间,尤其让她担心的是,下午的天气有变化,傍晚会有一场大雨,稍一耽搁,赶上那场大雨,吊装的事就得告吹!怪不得他要骂人!骂得好!骂得解气!苏晴觉得骂出她的心声。这会儿她也站在这里等人,也等得一肚子火。也想找个茬骂骂人,都什么时候了,这么不分轻重,还不该挨骂吗?该骂,骂一顿才能把他们骂清醒了!

今天,苏晴他们要上黑呷山,把废弃的监测点重新恢复起来。所以他们也存在一个抢时间问题。

本来准备一早出发,可等到现在就是上不了路。苏晴昨天就跟罗顺祥商量好,一起上山。她心里也希望他能一起去。当时山上那些监测点都是他带人一手建起来的,山上的情况他比她熟悉。早上起来,苏晴心里就有些不安,说不清是为什么,她隐约感到有些紧张,毕竟是雨季上黑呷山。山上根本没什么路,又长年没人去,曲比拉铁上去过一次,也是三年前了,罗顺祥去得最多,去年底还上去过一次。应该说,没有人比他对黑呷山的情况更了解。罗顺祥从小长在山区,走惯了山路,对走山路,经验比他们都丰富,他自己也说,只要从树上不同角度摘下四片叶子,根据它们日照的强度,就能判断出东南西北。所以,苏晴希望罗顺祥这次再辛苦一趟,与她一起上山,这样她起码心里不会没底……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影子。

昨晚,他说要先回家,明天一早赶过来,苏晴没反对,只叮嘱一句,到时别让大家等你。这是在雨季里,找这样一个好天不容易。老天爷硬撑也只能撑到下午五点左右,过后,就要降暴雨。时间太宝贵了,担搁一小时,就意味着离暴雨更近一小时。这样一想,苏晴心里能不急吗?

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却拨不通,关机。真不明白他干吗这关节口上关手机?

还不能打他家的座机,对苏晴刘紫樱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要是刘紫樱听见她的声音,麻烦更大,罗顺祥肯定别想出家门。她不知道刘紫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防她跟防贼似的,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跟你抢罗顺祥呢?这太可笑了。但她对于刘紫樱说什么,从来不解释,她用不着解释。她只是有些伤心,跟刘紫樱关系变得这么僵。刘紫樱原来多朴实,看上去就跟一只纯朴的木桶似的,全身散发着木头的纯朴香,怎么也没想到这只木桶有一天会变成醋坛子!

苏晴看着曲比拉铁,意思是该你出面了。曲比拉铁是个彝族小伙,眉骨和鼻梁把整个脸庞凸现得有棱有角,人也特别机灵。他马上明白苏晴的意思,说你们等着,我去找罗副主任。

苏晴和小林仍站在一边等着,脚边堆着上山时用的工具、器材,还有水和面包什么的。小林是个刚从气象学院分来的扛红牌的学员,每看到她,苏晴都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她来基地不就是小林这个年纪吗?在别人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挺不是滋味。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一旦有这样的意识,能没有点伤感吗?每到这时,苏晴好像听见岁月之河哗啦啦流淌的水声。特别是近段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愈来愈爱回忆往事,仿佛已到垂暮之年,眼前的事常常记不住,但越远的事,反倒越清晰了。

这时候,场坪开始热闹起来。苏晴一眼就能拨开人群,把他单独地挑拣出来,仿佛她的视力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无论他站在哪堆人里,都能认出他来。在她眼里,他的模样和他的神韵,在这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让苏晴又想到了凌立。

凌立这个女人是太聪明太智慧了。苏晴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凌立能得到他,做他的女人,就说明了一切。只是让苏晴想不通的是,凌立为何又放弃呢?如果换了我,打死都不会的。

想到这一点,苏晴在心里为她惋惜地叹了口气。

也许,在凌立眼里,他算不上是个好丈夫。而他呢?他会觉得凌立是个好妻子吗?但不管怎么说,凌立是个好母亲,他们的儿子龙龙几乎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这多不容易!仅凭这一点,凌立就比你强。苏晴想,你既不是个好母亲,更不是个好妻子,岂止不是,甚至你很糟糕呢!现在,她真想把炳华从长眠中唤醒,问他这一点:你怎么看我,看你这位不够称职的妻子,这个很少体贴过你,关心过你,疼爱过你,甚至在你离去前半个月还为一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跟你大吵一架的妻子!

过去,他们也不是没吵过,记得为评职称英语考试,他们吵过好几次。但都没最后这次伤心。这之前的吵架,她也是为他好,参评副高,按规定要过英语考试这一关。他头两年就开始考了,可离合格总差那么一点点,一次是差五分,一次是差两分。她知道,比他英语差得多的人,都顺利地过了关,拿到合格证。合格证这种东西,它真能反映出一个人实际水平吗?炳华清高,苏晴也成全他的清高,走歪门邪道,打死他都不会干,但她知道,只要复习的时候帮一帮他,一起做做题什么,也许就能争取那两分。可炳华死要面子,总说不用,他自己能行,让她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操心,可她能不操心吗?它已经影响了调职,影响了分房子。为这事,两人说着说着就嚷嚷起来。当然,这都是小吵小闹,不算吵架,真正厉害只有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了,苏晴只要想起来,心里仍是愧愧的。

吵架的根由,十分简单,也就是那件军装引起的。没人知道它对她有多重要,炳华就更不知道,只有她像保存一段珍贵的历史文物那样宝贝它,她不想失去它。

那是星期几?好像是星期六。对,是周末。那时,还没双休日。苏晴刚把小鱼从幼儿园接回来,进家一看,像刚遭了一场洗劫:衣柜门大敞着,床上衣物堆得乱七八糟,地下也是。她问:怎么回事?他说他正捐衣服来的。那年,当地发生什么灾情她忘记了,总之,基地动员给老百姓捐赠衣物、被褥、钱粮什么的。司炳华说,我把那些旧军装,全捐了出去,反正我们也穿不上了。的确,旧军装还停留在红领章时代,以后用不上了。他还挺得意的,好像他为这个家做了重大贡献,把用不着的过时的碍手碍脚的多余物清理了一遍,应该得到女主人口头表扬一次。

苏晴似乎没听明白,又重新问:什么?你说什么?把什么捐了?

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宝贝丢了似的。司炳华一边说,一边坐在沙发上抱起小鱼放在腿上逗她玩。每天,他一见小鱼都要玩上大半天,常常把小鱼逗得不是大笑就是大哭,然后又变着戏法去哄她。

你为什么要把军装全捐走?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你有什么权利捐我的东西?她非常恼火,声音高得吓人,当着小鱼的面。

他怕吓着小鱼,把她拽到房间,关上门说:你怎么了?那些军装你还穿吗?它都淘汰了,你留着它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能做纪念吗?

他一时语塞。他似乎没想到她用这样一个理由。换上新式军装,旧军装已成历史,但保留一套做纪念,也说得过去。

你不把你这份积极性用到复习英语上,在这方面逞什么能啊!她仍然火气很大,脸肯定涨得通红。

这话显然戳到了他的痛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也火了,朝她大声地吼叫起来:不就是一件旧军装吗,有什么好纪念的?凶成这样!

纪不纪念,是我自己的事。我只问你,有什么权利处理我的东西?

这和权利挨得上边吗?用得着上纲上线吗?啊?他盯视她。

小鱼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看着她“妈妈妈妈”地叫,看她不理她,又跑去叫爸爸。

滚!她吼了小鱼一声。

小鱼扁起小嘴,就要哭。

不许哭。她又朝小鱼莫名其妙地大吼一声。

小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拿她出什么气。司炳华不乐意了。

苏晴又把小鱼一把拎了起来,要把她关进厕所里。这是小鱼最害怕的一件事。厕所里没窗,光线不好,白天进去都要开灯,如果不开灯,门一关,小空间便黑乎乎的。小鱼干了什么坏事,她和司炳华都把关厕所作为惩罚。但一般都是口头吓唬吓唬,从没付诸过行动。他们俩也舍不得真把小鱼关进去。而这次,苏晴真要把小鱼往厕所里拖,小鱼就朝司炳华“呼救”。苏晴一听更火了,朝小鱼屁股打了一巴掌,小鱼哭得撕心裂肺的。司炳华知道苏晴是跟他治气,对他的宝贝女儿心痛极了,不得不软下口气说,苏晴,好了,你别拿小鱼做出气筒!是我错了行不行,我对不起你!他为他的宝贝女儿求完情后,转身走掉了。这一走,竟住到单位去,连着三天不着家门。

这是他们家发生过的最大一场战役,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走后,苏晴抱着小鱼哭了。

当时,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失去理性。只为了那件军装,为了她的“宝贝”,事后她想:不就是一件军装吗?为什么要偷偷地保存?又不是他郑重其事地送给你做纪念,不就是你自己穿回来的嘛。你拿它纪念什么?苏晴啊苏晴,你也太自作多情了。要说权利,他是别人的男人,你有什么权利对人家产生非分之想?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男人,你的男人是炳华,难道炳华把这件衣服送给了一位眼下需要它的人,有什么错吗?再说了,炳华对你还不够好吗?这些年,他是怎么爱你,你心里不明白?你和他还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你居然会为了一件衣服,伤两个人的心!你呀,你真做得出来!

苏晴知道自己错了,但又低不下头,只好给乔亚娟打电话求援,拜托她去做司炳华的工作,让他回家。

当时,正是任务期间,大家都很忙。乔亚娟没好气地嘲笑她,说都是因为这天气太好了,让有些人都闲出毛病来了,所以没事找事。的确,那个季节,天气非常好,天天晴空万里,好得让他们这些搞气象的人没有一丁点儿压力。就是变天,一场大雨下过后,又是大晴天。哪像现在,连续的阴雨天都快把人压垮了。不过,亚娟够朋友,为这件事特意进了一趟沟。做完司炳华的工作后,才回来找苏晴,说是炳华晚上回家,你给人家准备一点好吃的啊,他可是瘦多了。说得苏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心疼。

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他在家里过的最后一夜。炳华告诉她,他并没生她的气,是事太多了,没时间回家。

苏晴相信他的解释。那是第一次执行“外星”任务。外方条件特别苛刻。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确,他瘦多了,眼睛都抠了进去。她看他时,眼睛禁不住发潮。

一见面,他先过来搂了她一下,说我不回家,也让你一个人好好地反省反省,看看自己的脾气有多坏!他还故意问她:你反省了吗?

苏晴歪在他身上,一脸幸福地说,我写了十页纸的检查呢。

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全在这儿呢,苏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炳华便把手按在那里,让苏晴突然感到浑身的血液顿时加快了。

他看着她,胳膊又用了一下力。这时,小鱼黏了上来,非要拽他到门外去捉蜻蜓。小鱼三天没见爸爸,比苏晴还兴奋,一直缠着他陪她玩。司炳华抱起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她横在腿上,狠狠亲了一口,就叨叨开了,说乖宝宝好宝宝聪明宝宝漂亮宝宝香喷喷的宝宝,一直喋喋不休夸个没完。苏晴从来没看见过哪个男人这么疼爱女儿,平时司炳华很少絮叨,可偏跟小鱼絮叨个没完,反显得她这个当妈妈的不如他有耐心和爱心。每次,都是父女俩疯够了,小鱼也冒出一身热汗,苏晴嚷着要给小鱼洗澡,父女俩才停下来。

要是,要是炳华能活到现在,有这样一个父亲疼爱着,小鱼会是个多开心的孩子。这个家也会和现在大不一样。现在这个家,还能叫个家吗?想到这里,苏晴又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记得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就停在窗子外面,似乎手一伸,就能把它揽到怀里来。当然,她的怀里没揽到月亮,倒被另一双手揽了过去。他站在她的身后,用他瘦长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她也将头偎在他的肩膀上,手和手交叉地握在一起。在有月光的夜晚,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站在窗前看月亮。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清水濯洗过一样干净、清新、不含杂质,你看着看着,就会被它吸引,脑子里跟清空过似的,会什么都不想。

也是这时候,美妙的箫声伴着月光轻轻地如丝绸般地滑下来,它是那么的悠然,清静,像一个黑衣侠士独自在夜色里穿行。它清越高昂时,你的身心会跟着它飞旋、上升或下陷,心底里涌起的是一片片涟漪;当遇到颤音时,它会紧紧缠绕着你的心底,让你蓦地颠入离别的感伤中,脸不知不觉地潮湿了。箫声也是不知不觉地停下的。他惊奇地问她说:“你不舒服吗?”“没有。”“那你怎么哭了?”“我没哭啊,谁说我哭了?你能再给我吹一首吗?”他满足她的要求后,他们才相拥在一起。那个晚上,后来,变成回忆后,她才明白,它们多像一次生死别离。她当时怎么没意识到这点呢?

也是那个晚上,她是快乐的。她快乐得气都喘不上来,身上微微地出汗,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叫他“亲爱的”。这之前,她从没这样叫过他。她不是不想叫,是不好意思,这种过分亲密的话,她讲不出口,就像不喜欢吃甜食一样,它们太腻人了。后来,怎么就讲了呢?在那个最后的夜晚。也许,是氛围,营造的氛围让她情不自禁。不!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爱:是她真正地爱上了炳华。以前,那不叫爱,叫凑合。从赌气到凑合再到爱,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当爱来临时,那是怎样一种让人眩晕的感觉啊,但命运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呢?为什么要在她刚刚尝到爱的甜味时,就把它收走了呢?感觉就像个美丽的泡泡,“噗”一下,破碎了,连告诉炳华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她咋能不为此遗憾呢。炳华一直以为她不爱他,她爱的是别人。这也是苏晴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奇怪的是,炳华怎么窥探到自己的内心的?他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可真正让她无法释怀的,是炳华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把那件军服,她当做宝贝的军服,她为此事厉声指责过他的军服,他为她找了回来。炳华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为了不影响她们母女俩的酣睡,他轻手轻脚地走了。等她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件军服,上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亲爱的,军服为你找回来了,是用一套新军装换回来的,幸好救灾物资还没发出。我只希望你高兴!亲你和小鱼!炳华。”看完字条,再看那件军服,苏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直到把小鱼哭醒,吓得跟她一起哭。那时,苏晴全然不知,这是炳华留给她的最后遗言!当时,她只想等炳华再回家时,把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然后,什么都不再说,只是紧紧地搂住他,搂住小鱼,三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就这样搂着,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永远不再伤他的心!但是,没机会了。永远都不可能有了,这是让苏晴终生负疚终生煎熬的事。直到噩耗传来那一刻,直到噩耗已经变成沉痛的记忆,苏晴才终于明白,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不是别人,是你自己。是的,是你自己,你总做傻事,经常,现在也许仍在做……

哦,绕了这么一大圈,为了消磨时间吗?时间真的溜走了一大块。

当苏晴在心里不知第几千次几万次地又开始谴责自己时,一阵急促的啸叫声猛地把她从这种心境中拽了出来: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尖叫声,刺穿了整个山谷,把所有人的心一把拎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救护车的车轮快速转动……

出什么事了?苏晴问,没有人知道,看看表,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罗顺祥照样没消息,曲比拉铁去这么久也不回,真是急人啊!抬头看天,阳光躲进云层不见了。

苏晴只好让小林去告诉曲比拉铁,找不见罗副主任就不找了,让他赶紧回来。

救护车正朝发射场方向驶来,一停下,车门立马打开,一个小个子从车上跳下来,急忙忙地向总指挥马邑龙跑去。

马邑龙没给他还礼,厉声问道: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拉稀!

报告总指挥,我真的拉稀了。周建明气喘喘地说。

任务医疗组的一位医生过来解释说,情况确实,我们刚给他打完吊针。

马邑龙一愣,顿了一下,火气明显小了:在这个时候自行失踪是不对的,即使有意外也要报告。

是!

能坚持吗?

没问题。

那就开干!

是!

周建明迅速转身,从一位副手手里接过安全帽,红绿小旗往手上一擎,一声悠长的哨声跟着响起,先是一声长音,而后改为急促连续简短的“嘟-嘟-嘟-”的短音,气氛骤然紧张,紧接着,就听见有点儿声嘶力竭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发射场,震得整个发射塔架发出嗡嗡的回声,围着它绕了一圈,再一点点地向群山扩散:“全体注意,各就各位,火箭吊装开始!”

一道光束从云隙间射了下来,连天空都像换了件亮丽的大袍,给人感觉不那么憋闷了。四周的山,戴着一顶绸缎做的白帽子,帽子的顶很高,耸到天上去了,和天粘连在一起。

山路太潮湿,不好走,不是打滑,就是踩水。路两旁的草长疯了,把路挤得都找不见了。

曲比拉铁在前面走,时不时地用砍刀劈两下,把路打开,让后面的两个女人好走一些。一路上,苏晴没说话,显然是不高兴。刚才曲比拉铁回来,带来的消息是“罗副主任胃痛,来不了了”。她知道这话不是罗顺祥说的,肯定是刘紫樱说的,但她没必要从曲比拉铁那里证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