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

火箭转场前阶段质量评审报告会。这个会,关系到明天火箭能否转场。每位与会者的面孔,都绷得有些紧,尤其是马邑龙脸上跟涂了一层面膜,弄得面部表情又僵又硬。

听说“冒泡”了?吕其小声地问了一句。

马邑龙叹了口气,算是回答他。

吕其又看了看马邑龙,明显察觉到身旁这位老兄情绪有些低迷。这是很少见的,看来他也有被压力压垮的时候。

马邑龙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去,他一直想驱逐那个像影子一样跟着他,让他不断分心的念头:他想不通凌立怎么会得癌症?她干吗不告诉他?那会儿他们尽管进入“冷战”期,但夫妻的名分没变,她身体出了这么大问题,为什么不吭一声?如果不是苏晴上午说出来,你不就永远都蒙在鼓里了吗?

女人哪,即使你跟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半辈子,也永远搞不清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永远是另外一个世界,她们远比火箭和卫星系统都复杂,即使你明明发现出了问题,也永远找不着故障的源头在哪里……

主持会议的是火箭研究院负责人。

他看了看手表,头朝季永年这边点了一下,又朝马邑龙点了一下,才宣布开会。

马邑龙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赶忙假装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魂回到会场上来。

当然,整个会议的焦点就在那个“泡泡”上。

这个“泡”冒得不算大,但挺烦人。它是个多余物,藏在电路里用肉眼很难看见,可问题是,它是活的,会跟着电流四处蹿,很难逮着它,就像个精灵!更伤脑筋的是,关键时刻,产品说明书(电路图)死活找不见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工程师是小组的负责人,姓顾,人们叫她顾工。她一再保证从家里把电路图带出来了,她记得清清楚楚。但再清楚,你找不着,也等于没有。没产品说明书,大家就成了睁眼瞎。不是说你们女同志细腻吗,这叫细腻?领导急得也上了火。这位顾工一边让下面的人继续找,一边抹着眼泪带领她的小组继续检测。但上百遍检测下来,故障仍不复现,这样,故障就不能“归零”。归不了零,把故障隐患带上天,绝对不可以。程序只能叫停。于是整个程序卡住了,走不下去了。下午三点的专家评审会,就处理这个阶段出现的所有问题。这次检测,一共发现了三个故障,另外两个已妥善处理,唯有顾工手里的这个让人感到棘手。

主持人让顾工介绍故障的情况。

顾工站了起来,将故障现象和检测情况详详细细地作了汇报。

每次,无论哪个系统出问题,系统的负责人,必须在评审会上详尽解答每一个提问。那情形,跟法庭开庭审判有些相似,你必须一是一,二是二地解答清楚,一定得事无巨细和盘托出明明白白毫无保留。与会者常常会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那是真正的较真叫板。会场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充满火药味,决不会出现“同情”这两个字。在这个领域里,心一软,抓质量的手就会一松,手一松,等于给“魔鬼”发放通行证,结果就会导致发射的失败!所以,谁敢手软?哪怕一丝恻隐都要不得。不放过一个隐患,一个疑点,是质量评审会的宗旨。最忌讳的就是人情味。

在这个会上,只要有一个人盯着你不放,大家就会跟着穷追猛打,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追究下去,对被询问者“严刑拷打”。

这次,顾工被一个刚退休的基地原总师也是发射老专家“盯”住不放了。

你们的备品备件带了吗?老专家问。

带了,但换上去情况和原来的一样。顾工回答虽平声静气,但仍听出声音是颤的。

你是说,产品的质量本身有问题?老专家脑门亮得跟灯泡一样,他头也不抬,一边问,一边往本子上画着什么。

顾工没有直接回答。她盯着他发光的脑门,没有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替她回答了一个“是”。

这产品是哪家生产的?

是外购产品。顾工声音又小了下去。

这类产品国内的也有很不错的,你们为什么要外购?老专家口气里含着质问。

顾工难以回答。产品的采购,跟她无关。但,话又不能这么说,只能说这个产品在“家里”检测时是好的,没问题,我们做过很多次的试验……顾工试图解释得更彻底一些。这也是事实。在家,它的确是好的,没问题,问题是转运到靶场之后出现的。可这样的解释未免牵强。在家好,到了靶场就不好,归根结底还是质量不过关嘛!

有人不满意了。明摆着你用的是一个不合格的产品嘛,于是又有人怀疑他们在家检测就不严。从这一点,又引申出他们在管理上存在的漏洞。按规定,出厂前必须严格按照“四查”要求,即:一查设计,复查设计方案的正确性和强壮性;二查状态,复查更改要求的合理性和改动方案的正确性;三查质量,复查产品生产过程中是否受控,质量是否符合要求;四查风险,复查产品是否存在尚未识别,没有严格控制的残余风险。如此看来,对“四查”也是落实不到位的。

不出问题都好说,出了问题,你这个小小的部门组长,就要被众人“炮轰”,谁让你们部门出事呢?否则,你一个小小组长哪有资格上会?上会前,顾工是做好心理准备的,没想到,做得仍不够充分,三下两下,心里就委屈起来,本想再说点什么,可眼泪却先行一步,把鼻子、喉咙、嘴巴、眼睛全堵住,弄了一脸湿漉漉的。

主持人推了推眼镜,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马邑龙轻咳了一声,好像喉咙锈住了似的。他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他也的确生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他希望能帮顾工解一下围。毕竟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弱势。但大家这么一起朝一个女孩子发炮,问题就能解决吗?对“太白一号”来说,时间宝贵,眼下可不是追究什么责任的时候,现在要紧的是尽快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他想扳一下轨道,让它朝另一个方向走。他清完嗓子,说我说两句吧,然后提出几点建议:一、就这些时间(下午至明天上午火箭转场之前),我的意见是请顾工再辛苦辛苦,继续对设备进行排查,如果故障能排除,整个程序就接着往前走,这是理想的方案;二、如故障仍不复现,我们只好另做打算:撤换设备。这是下策,没办法的办法,主要是周期太长:向厂家订设备,空运过来,再换上去,从头开始……说真的,太耽误事。我倾向主攻第一方案。不就是个多余物吗?我不相信抓不着。顾工,你说呢?你首先得树立信心,你们有信心,我们才能有信心。会议结束后,你带人去加班,我们这边全力配合,你看如何?

顾工含泪感激地点头。

会场上凝固的空气,被一股清新的气流搅活了,人们的脸也不再那么僵硬了,众人都跟着表态说,是的,是的,只能这样!回去抓紧时间抓到它吧!听起来,就跟抓坏蛋似的!

最后,请季部长作指示。

季永年点睛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抢时间,但决不放过一个疑点。在进度和质量面前,质量第一!

散会后,马邑龙迅速让人把张高工找来,让他去给顾工打下手。张高工挠挠头说,顾工那一摊,我还真不怎么熟悉。马邑龙说,我可从没听你老张说过这么谦虚的话!又不要你承担责任,不就是去打个下手吗?老张又嘿嘿一笑,说明白明白!我这就去。马邑龙满意地朝他挥挥手,让他赶紧去找顾工,然后他又转身叮嘱周建明,要他把今天晚上技术厂房的各项保障都做好,不许出一丁点纰漏。

是!周建明回答得干巴脆。

说真的,马邑龙喜欢痛快,不喜欢人家跟他叽叽歪歪讲什么条件,包括凌立讲条件他也不喜欢。他知道这是多年当“主官”当出的毛病,但这毛病看来得陪伴我一生了。他想。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何要和凌立分手。

但凡听见这类话,他一般不去申辩,只有一次在于发昌面前,他作了纠正:不是我要分手,是她坚决要分手。事情都过去了,他不愿再提这些伤心事,再提,那个刚结痂的伤口难免出血、痛。

他爱过凌立,爱得很深。凌立也爱他。自从两人“捆绑”成夫妻后,感情一直不错。尤其是头十年——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两地分居,信从没断过,他们在信里永远称呼对方“亲爱的”,开头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想你”。那些信,他一封都没扔,全躺在书房一个纸盒里完好如初,只是信皮有些发黄了。这是他翻寻旧东西时看见的,他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缩回来,心里不由得一凉,就像最后一次触碰凌立肌肤时的感觉一样。在他眼里,凌立永远是个聪明懂事、善解人意、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是因为她太有主见,太能拿主意,才致使这桩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那些年的分居生活,必然是离多聚少。但只要聚在一起,两人的日子就过得比度蜜月还甜蜜。只要一见凌立,他就会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开始奔突,难以抑制。凌立也一样。凌立说,我只要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地想。他控制力超强,像个经验十足的魔术师,能把一次一次的瞬间变成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梦境。他深深地迷恋她目光蒙眬、神志恍惚、嘴里喃喃着欲生欲死的样子;她的喊叫总能让他热血沸腾,点上火后,没有一次不成功的,就像腾空而起的火箭,不断打着加力飞向太空。最后,他们会久久地搂抱着,酣畅入梦。他们知道,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合而为一。他们从没厌倦过对方,每一次都激情满怀,欲罢不能,期待着下一次。每一次的身心交融,都有新意,都是一次完美的不可挑剔的杰作。这时候,凌立的热吻,会飞遍他的脸,兴奋地说,真是太美妙了,我想天天这样。他脸上溢着幸福,漾着微笑说:那我非累死不可!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不愿让凌立失望,基本上做到“天天这样”。

每次假期的尾声,凌立都要流泪,舍不得和他分开,弄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凌立一边哭一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没有你的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他理解凌立,这完全属于标准妻子的抱怨。应该说,凌立是个好妻子。这么多年,她没拖过他的后腿,他心里感激她,让她记上账,老来一并还上。凌立笑着说,我不赊账,要还现在还。他嘿嘿地乐。他一直认为他们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算不上完美也算得上和谐幸福。毕竟这么多年的两地生活,没“两地”出问题来,这也是他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当然,他心里也不是不想和凌立团圆,谁愿意过这种长年“光棍式”的日子,除非心理有问题。只是他不敢跟凌立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只要一提,凌立肯定说:“我不要农村包围城市,也不要支援‘三线’,重蹈你父母的覆辙。这不行,绝对不行!你不为我着想,也得为这个家着想,也得为龙龙着想!龙龙得上学,他必须在北京上学……”每次说到这,她都会话锋一转:“考虑转业吧,像你这个级别转业回北京,好歹安置个位置,我和龙龙还指着你带我们奔小康呢。”他知道凌立的“小康”是什么概念,她周边的朋友大多是比较富裕的人,开着好车住着别墅什么的。凌立天性倒不贪恋奢华,但她喜欢过好日子,喜欢逛精品店,喜欢刷卡消费,喜欢成为各种俱乐部的会员,喜欢优雅、时尚,喜欢旅游,脑子里总不停地勾勒着A计划、B计划甚至C计划,她设计的方案有好几套。她也没忘了替他设计,希望他赶紧回北京,赶上时代的步伐,再拖下去,过了那个“点”,就晚了。

他知道凌立指的“点”是什么,正是这个“点”,让他有了觉醒。

一个将年近半百的人,回到地方干什么?他真想象不出来。一想这事,他心就发慌,连觉都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缠扰,不是一次次看见发射场变成火海,就是自己被宣布成转业干部。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跟见了鬼一样。前者是可怕,那是平时工作紧张劳累造成;后者呢?转业有这么可怕吗?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不是可怕,而是情感上离不开。要不,他能让凌立失望吗?

有一次,正做梦时被凌立叫醒了。凌立说,你梦见什么伤心事,我从没见你这么哭过!

你还说呢,我正跟老于他们告别,你就把我叫醒了。

告别什么?

我梦见自己要离开基地了!

这是好事呀,你哭什么?凌立不解地眨着两只大眼,在漆黑的深夜里,也能感觉那双眼睛在说什么。她轻轻地叹了一口,说你在山沟里真是越呆越傻了。

还有一次,他跟凌立在电脑上做了个简单的试验,类似心理测试,把每一项都列成“是”与“否”,然后在上面打“√”和“×”,看看究竟是“√”多还是“×”多,“√”代表留,“×”代表走。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多“×”少。这个简单的加减法游戏,让他最后下定了决心,非常严肃地正告凌立,以后别再提转业的事情。他说人生苦短,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既然只能做一件,就应该挑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喜欢这件事,它这么有价值,有意义,对国家对民族都有益,一般人想做还做不了呢,我知足了,你就成全我吧!再说,这里确实需要人,大家都往北京挤,都往大城市挤,中国的其他地方留给谁?这个发射场留给谁?

凌立很反感听这样的大道理,说,我不提可以,但你得告诉我,谁来为我支撑?

我啊!我照样可以支撑你。

我指得上你吗?半夜醒来,半边床都是空的,摸一下一手的冰凉。我要一个有体温有呼吸的人,你能给我吗?说着说着,凌立又伤感起来,眼睛也红了。

他们总是为这类争论不欢而散。

当然,凌立看他不高兴,也会迁就他,后退一步,说,不提了,我们就维持原状吧,这样也不是过不下去。

马邑龙时常后悔当年没让凌立随炳华一起入伍,当年只要稍稍给她一点压力,她不会不听的。热恋中的女人哪个头脑不发热?造成今天分居的格局就是当年没有趁热打铁。

尤其让他懊悔不迭的是没抓住那次特招部分家属入伍的机会。那是基地有史以来破天荒的一次,当然,首先是你的家属要符合特招相关规定。这太让他振奋了。

他找来文件,逐条逐句地对照。结果,没说的,凌立符合“特招”的所有条件。

“特招”跟家属随军是两码事。一旦特招,便可纳入正式编制,享受干部待遇。也就是说,一到基地报到,凌立就可以成为一名中校女军官。凌立不是说过,挺羡慕苏晴这身军装的吗?还特地借来穿在身上照相,过一把军装的瘾。他想,要是凌立自己穿上呢?他虽然对凌立是否认可穿军装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他仍然想试一试。他相信一定能做通她的工作。于是,他就来了个先斩后奏。当然也是因为时间紧,干部部门催着要上报名单。更不巧的是,凌立不在国内,她跟一个考察团去了欧洲,想跟她联络都很困难。再说,光靠电话也说不清楚。他只能替她做主,先列入上报名单再说。

等他上报完后,凌立也回国了。

这时候,也正是他春风得意之际。“群众干部部”有小道消息说,他和于发昌即将高升,他有可能出任基地指挥部指挥长,于发昌出任政治部主任。

没多久,凌立来基地探亲了。

是夏天,又恰逢雨季。那天是星期天,下午外面下着大雨。他们俩美妙完后,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凌立比他先起床,泡了一杯浓香的咖啡,站在窗边,看着雨,挺享受的样子。

他轻轻下床,悄悄走到凌立身后,一把扳过她的身子,满脸喜悦地装作一副领导的口吻宣布说:凌立同志,我正式通知你,你将要成为我军一名女军官。

开什么玩笑啊?!凌立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掉在地上。

哎,你别不信,我没开玩笑!

凌立回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说,在山沟里待出毛病了吧,拿来队家属寻开心!

我可不敢拿你寻开心,我说的可是正经事儿!哎呀,你冲的咖啡就是香!我来一口!他把咖啡杯从凌立手中夺了过来。

凌立嗔怪着夺回杯子数落道:你就是在山沟里待久了,待土了,连杯咖啡都冲不好!你说,你不是开玩笑,谁要当女军官啦?

还能是谁,就是你呀!

哦?凌立愣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我说你有毛病吧,你看我像个当女军官的料吗?她笑得弯下腰去。

嗨嗨!我说老婆,你严肃点好不好?我可跟你说正经事呢。告诉你,你得有思想准备,名单真的上报了,如果批下来,你就得穿军装。这不是很好嘛!这么多年我们也该团圆了。他严肃了一点,注意观察凌立脸上表情的变化。

什么?凌立像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你来吧,穿上军装,一个女中校,跟你老公永远厮守在一起,有什么不好?那么多女人都能过,你也能过,是不是?人家苏晴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在这里过哩,你也来作点奉献和牺牲吧!马邑龙仍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别在我面前提她!我没这思想境界,我可把话说头里了,今天你是开玩笑,咱们哪说哪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可就要让你失望了!

不行!这次不能由着你,这回你得听我的。他也用上了少有的强硬口气。

为什么这回要听你的?我不是你的兵,我们之间不是上下级,告诉你,我有权选择我的生活,包括不当什么女军官!凌立也开始咄咄逼人。

他看着她没说话。

再说,谁同意你自作主张了?你征求我的意见了吗?你——还知不知道尊重人?!凌立最后一句话几乎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一股旋风一样的气流把它卷出来的,身子也像雨中的树一样抖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无意中没抓牢还是有意砸下去的,反正“嘭”的一声,咖啡杯落地了,碎掉了,和没喝完的半杯咖啡混杂在一起,洒了一地。

马邑龙满怀喜悦被这一声脆响砸得荡然无存,热乎乎的心也随着那只杯子落地变得冰冷。他不再说话,突然感觉脑袋沉沉的,什么话都不想说,像是雨天压在头顶上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说穿军装,就会激起她这么大的火?她不是刚才口口声声说爱他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让你穿军装,又不是让你跳火坑!他闷头生气,就是想不明白。没错,这里是不如北京好,但这里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山沟怎么了?不是这些人窝在山沟里,这个事业能这么红火吗?卫星能上天吗?这山沟是窄,是小,可发射塔架能竖在天安门广场上吗?

他越想越觉得憋得慌,便也走到窗前去看雨,把大光脊背留给凌立,心里却期待着凌立像往常他们偶尔闹别扭时那样,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哄他。

但这次没有。凌立沉默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这是他们夫妻间唯一的一次大争吵。这次争吵,让马邑龙看见了绵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深深的裂痕。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离婚吧?等一等,等她冷静后,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妥协?保持原状?他不希望矛盾激化,走向极端,这个国家需要安定,他的家也需要安定。

未来一周的气象报告送到了。马邑龙接过后,看了看,知道这是苏晴特意为他补做的一件事,心里油然起一丝暖意和感激。他觉得这是苏晴的一种积极的表示。

再看时间,离吃晚饭还有一个来小时,他很想去技术阵地转一转,看看顾工他们排故障排到什么程度,但又怕去了给他们增添压力,就忍住没去。还是静静地等候消息吧,有消息,张工肯定会马上报告的。何不趁这个时间,陪儿子吃顿晚饭?儿子来了,还没在一起吃过一餐像样的饭哩。一天三顿,都是儿子自己解决,肯定都是瞎对付的,要是凌立知道,又该心痛她的宝贝儿子了。看来,你这当父亲的也没当好。整天好像就你忙似的。苏晴也一样,她不也没时间照顾小鱼吗?其实,也不仅仅是苏晴,大家都一样。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对,今晚把小鱼也一块请上。

四十分钟后他回到家里,喊了两声“晓龙”,没见应答,以为没在家,推门一看,马晓龙正背着门,专心致志地上网。看他进去,马上关掉一个对话框,生怕他看见什么,但他已经敏感到儿子聊天的对象是谁了。自从和凌立分手后,这小子格外小心地处理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来基地后也一句不提凌立,能感觉到是怕他不愉快。这小子真是长大了,会替别人着想了。他摸了摸龙龙的头,说一会儿一起吃饭吧,小刘去接小鱼了,你们也认识认识。

我们已经认识了。

哦?他有些奇怪。但没说什么便走开了。他更奇怪的是他自己。上午,当听完苏晴的话,还急切地想知道凌立的情况,想问一问凌立为什么要隐瞒实情,可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凌立就在网上,正在跟儿子聊天,他是不是也该上去跟她聊两句?但他没有,他这会儿什么都不想说了。他知道,说了也毫无意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话是这么说,明显地感到记忆的大海又翻卷上一些陈年旧事来……

那是他和凌立第一次大吵后整一星期。没错,是星期一上午。在“沟里”上班的人,全都坐清晨的班车进沟。当时,从首区到“沟里”还没高速路,班车一路要颠簸一个多小时。马邑龙刚从车上下来,还没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在叫。拿起话筒,一个声音像雷声一样劈下来:“马邑龙,你个糊涂蛋!”一听是季永年司令的声音,还没等他转过筋来,第二句话又赶了上来:“你进沟去干吗?上班?你能上好班吗?还不赶紧给我出来?!”不等他说一个“是”,那边电话“咚”地挂断。

他站在那里愣了半分钟,想起某部动画片里的一句名言:当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不可能,那都是真相。是的,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他跳上车立即返回首区。

当预感证实后,他还是忍不住惊诧。

凌立做得实在太过火。她居然瞒着他,偷偷地跑去找季永年。对他说,如果基地不让马邑龙转业,这个家庭就得破碎。搞得季永年好不恼火。当然,他不是恼凌立,而是恼马邑龙,这事办得太不靠谱,这么大的事,夫妻俩怎么能不事先通气?季永年训斥马邑龙时,还小心地护着凌立,怕激化矛盾,后面的事那就更难办了。他痛心又生气地说:糊涂啊糊涂,马邑龙!眼下你让我们怎么办?把凌立的名单撤下来容易,不让你转业,你们家庭破裂,我们如何承担得了责任?!

不用你们承担责任,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大不了离婚!马邑龙梗着脖子说。

屁话!找你来,为了听你说气话?你回去,先把凌立给我哄好,认个错,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拍拍哄哄又恩恩爱爱了。我找你来就这意思,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马邑龙不情愿地答应着走下楼去。他是往家方向走了,可走着走着,肚子里的气又开始往上顶,他根本没把握回家见到凌立后能冷静地面对,肯定等着他的是一场新的更激烈的争吵。事实上,他已没办法冷静地思考问题,心里有说不出的恼怒和绝望,他不断在心里劝说自己别冲动,先冷静下来再说。但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完成这项任务,眼下这对他来说比完成一次发射艰巨多了。

真的,他告诉自己,你需要一个人冷静地待两天,等理智一些后,再去跟凌立谈。否则,肯定砸锅。他这么想定后,便命令司机将车掉头,先回“沟里”去。

在“沟里”只待了一天,第二天被于发昌发现了,硬是把他撵回了家。当他推开家门时,凌立已经走了,留给他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这是凌立第一次提出分手。

小刘回来了,他没接着小鱼,说是家里没人。马邑龙“哦”了一声,脑子里闪出一个活脱脱的小女孩。她身上总是背着一个小娃娃,说是她的孩子,一会儿哄它睡觉,一会儿喂它吃的。她总跟着他身后“伯伯、伯伯”地叫,声音脆甜脆甜。那时候,司炳华只要有空,走到哪儿,也把她带到哪儿,十分地宝贝。小女孩看见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拎着两胳膊转圈,每次转得晕晕乎乎站都站不住了,嘴里仍叫着:伯伯,我看见星星了!快!再来一次!那几年,小鱼是大家的开心果,咯咯咯的笑声让满屋子飘着甜甜的香气。这一切,全随着炳华的离去而离去了……

走吧!他招呼马晓龙。

小鱼呢?马晓龙关掉电脑走了出来。

她没在家,我们走。他这样说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乎乎地沉下来。

那我也不去了。马晓龙马上没了兴致。

你不是想去吃“老战士酒家”的火锅吗?马邑龙问。

“老战士酒家”坐落在发射场外面山脚下,老板是基地的退伍兵。这里的鸡鸭全是放山野里养大的,还有二十多种菌类,号称一水儿的绿色有机食品。最早,仅有一间破破烂烂的泥坯房,因门口打着一条标语:全心全意为部队官兵服务,再加上以“老战士”为店名,看上去挺亲切,基地上上下下的人这个进去吃碗面,那个进去吃碗粉,渐渐就吃出了人气,生意也红火起来。前两年,又改头换面,简单装修后,成了一个颇具规模颇有特色的酒家,双休日,连城里人,都会驾车带着家人朋友来品尝这里的风味特色。

算了,太麻烦,还要走那么远。晓龙说。

走吧,今天我刚好有点空,再往后更没时间。马邑龙还是想陪儿子吃顿像样的饭,满足一下他的愿望。其实,他知道自己更想满足的是当一次好父亲的愿望。

没关系,你忙吧。晓龙却一副坚决不去的样子。

那你吃什么,这么晚了?马邑龙担心他瞎对付。

我随便哪个小店吃一点就行,你真的不用管我。马晓龙转过身又回房间去了。

他还想说什么,望着嘭的一声关上的房门,怔了一会儿,从皮包里的一个牛皮信封里抽出两张一百元钞票放在桌子上。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人出门去。小刘的车在院子里等他。

大院很安静,马路上几乎见不到车辆和行人。车子驶上营区唯一的一条环路——那个陡坡往下走时,路边有个移动的身影透过车窗撞了进来,是个女孩。她在路的右侧慢慢地爬着坡,不知是车灯晃眼还是习惯,她的眼睛眯着,脸色刷白,一副幽幽的样子,和另一个女人的神态十分相似。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女儿。这些年,他一直没机会近距离地见过这孩子,多少次机会都错过了,特别是前些日子,这孩子的奶奶送她回来,他很想去看一看老人——一直有这样的心愿,想替炳华为老人做点什么,可是,当“艾米莉亚号”升空后,他从“沟里”赶出来时,老人已经走了。老人送孙女回来只在基地待了三天,便急匆匆地返回了老家,连跟老人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遗憾就不说了,主要是心里过意不去,想起来很不是滋味。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基地上下对这一家人,没有哪个不歉疚的,包括对这个小女孩也如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仍盯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看上去那么让人心痛。他真想代炳华好好地疼爱她,当时连凌立也有这份心。小刘好像明白他此时的心思,故意把车速放慢,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她长得太像她的母亲!五官、神态,走路的姿势,全都像。她怎么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为什么连这一点都像她的母亲?在淡淡的夜幕下,这女孩显得那么单薄,样子看上去也那么忧伤、孤独,让马邑龙本来就不平静的心境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那是哪一年?

对,是凌立最后一次来基地那年。

凌立写了第一封离婚协议后,他们的关系又维持了四年。尽管有了裂痕,但还没破碎到临界点。真正破碎是前年春天。

那一回,凌立没跟他打招呼,突然从北京跑到基地来休假。她总是这样,喜欢搞突然袭击,因为她觉得这样才浪漫,才刺激,才会有意外惊喜。可以说,她制造的每一次意外都很有效果,但这一次,却只有意外,没有别的效果,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马邑龙猜测,这次她是为和好来的。

“邑龙,你猜猜看,我在哪里?”他接到她的电话时的确意外。因为,这是四年冷战期间,唯一的一次不是为了龙龙,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哦,你在哪里?”

“我到了。我完成了一个设计,他们很满意,给了我十天的假。”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能感觉到对方也在期盼着这次见面,也让他看到重修旧好的一线希望。

能回到过去该多好!早年,他们俩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对!只要凌立在基地里一出现,大院里就会多一道风景。不论走到哪里,她总喜欢挽着他的胳膊。他也让她挽,尽管军容风纪上有要求,军人不许钩肩搭背走路。为了不扫凌立的兴,也为了不影响军容,一到傍晚,他总是换上便服出来。那时候,他喜欢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不是想故意向谁炫耀他们的幸福,而是他们夫妻感情确实很好,确实很幸福,幸福得叫人羡慕。他至今还羡慕那个航天大国有强大的实力,羡慕人家的航天飞机。他认为,能羡慕是件好事,那是你知道你还不够好。从这个意义上讲,羡慕就是动力,是榜样,是目标。能成为别人的目标、榜样,他当然高兴。他希望所有的年轻人,都能过上他们这样幸福的日子。他甚至相信,苏晴对炳华的爱,就是这样被唤醒的。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俩的缘分会这么短,只有七年时间。是炳华太没福气。不,这不怪炳华,真正的祸害是自己!是你把她领进基地的,她才会有这样一份生活;又是在你精心设计下,她嫁给炳华;炳华的牺牲,你也得负一份责任。这一点,你永远脱不了干系。你就得一辈子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除非,有一天,她和小鱼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是你,真的是你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只要想起这些,他心就会痛,那个叫歉疚的词,会像空气一样被吸进气管,堵塞在胸口上,会把他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替她去承受这一切。可是,这世上,什么都能找到替代品,唯有苦痛这种东西,无法替代,她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也是让他想起来就不安的一件事。

他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你除了对她有一种责任,还有别的情感存在吗?你心里爱她吗?每每这样问自己时,他就被自己问得很恼火。他知道答案。因为他眼前总有一只孤雁形只影单地飞来飞去,这真让他受不了,让他时不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看见小鱼时,都真想扑过去像个父亲一样把她搂进怀里,告诉她,他就是她的父亲。他真的有这样的冲动。

那天——凌立来基地的第一天,他坐在车上,火急火燎地往家赶。他回家已经晚了。没办法,上面的设计所来了人,为“沟里”几个机房的改造正商量方案。此项工作由指挥部牵头,他是指挥长,他不能撇下上级来人,自己跑回家见老婆。这样的事情,他永远做不出来。那天的晚饭,就在“老战士酒家”摆了一桌,他耐着性子,敬了一圈的酒后,才抱歉地撤离。不知是空着胃喝下去的酒烧的还是别的原因,感觉身上的血液正在悄然流动,不是往上,而是往下,几乎全囤在下腹部,让他情绪激动起来,一股焦渴之情油然而生。每次凌立到基地的第一天,他都这样。他知道这不纯粹出自性欲,里面更多的是感情。说实话,要不是凌立瞎闹,他真的爱凌立。每次的生理反应就能说明这一点。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在生理上,他们彼此没有过厌倦,甚至没有疲倦,每一次,都美妙绝伦。就凭这一点,他们也该和好,不该分开。是的,不该分开。

一路走一路想,车渐渐驶入营区大院。闭着眼睛不看也知道车马上拐弯,再有一小会儿就到家了。他坐直身子,睁开眼睛。天哪!他心里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巧?他倏地将眼睛眯上,收回视线。已经晚了,那个孤零零的人,早已钻进他的视野,赶都赶不走了。这么晚,她从哪里来上哪里去?怎么老是一个人?炳华离开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找一个男人共同生活?过一种快乐的生活,这样对谁都好,你不明白吗?他真想朝那个在路灯下移动着的孤零零身影喊叫起来,“要不,你走吧,离开这里,这样对你和小鱼都有好处。你走吧,没人要你留下来,你听见了吗?”他真想让车停下,马上下去拽住她,告诉她这些。

当车子快要撵上她时,他看见她步子猛地缓慢下来,感觉她的头朝右偏了偏,想回过头看一眼似的。难道她知道在她身后跟着的是他的车?但她没回头,反倒加速朝那个坡上走去。而车也转向了,从这个路口拐了进去。拐弯的速度也许快了一点,让他心里涌起一阵不舒服,像是晕车,积攒在下腹部的那股焦渴,一下散了开来,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下了车后,他没急着拿钥匙开门,而是吹了口气,似乎要把刚才落进心里的东西全部吹出去,他不想让凌立觉察到什么。

调整好情绪他才进的屋。

他是怀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愿望迈进家门的。一进家门,他按过去的习惯,先“哎嘿”一声,像是咳嗽,又像打招呼,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久已习惯了的亲密的招呼。这时候,凌立总是像飞蛾扑灯似的飞过来,热烈得恨不得将他吞噬掉。他当然会紧紧地拥吻她,很长时间,然后,再去清理个人卫生,然后,再迫不及待回来……这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程序。

这次的程序当然没变化,也不可能有变化。只是,只是当凌立像团火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时,他的身体竟然没任何反应。他自己都不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刚才不是好好的吗?这种情况可是从没发生过,是第一次。他越不相信,就越拼命地折腾,使出浑身的解数,累得大汗淋漓,还是无济于事。他不得不宣告“发射”失利,对凌立说声对不起,我这几天太累了。

凌立说没关系。但话虽是这么说,真的能没关系?从她的眼睛里明明看见了失望,它们一点一点从瞳孔里朝外散发,把整个房间都占据了。

马邑龙暗暗发誓,明天,明天一定弥补,让她满意。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许诺的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一个电话,一个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电话,把一切都毁了!

这次不同,他一进门,还没“哎嘿”完,音乐声却先响了起来,像是有支乐队躲在什么地方,要庆贺他们的团聚。当然,不是什么乐队,是手机的铃声。现在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啊,一首极其欢快的乐曲!他只好又踅回去,将凌立忘在沙发上的手机拿了起来。为了不让它再响下去,又摁了接听键。

以前也没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凌立有事的话,他就替她接听。换过来,凌立也可以接他的电话。他们俩对手机没附加条件,几乎都是公开的,没什么秘密可言。

但这次不对劲。他刚按下接听键,还没“喂”一声,对方声音先过来了:亲爱的,你好!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老外。

他自然也用英语回答:对不起,我不是你亲爱的!你是谁?

这时,凌立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跟救火队员一样,急火火地瞪他一眼,一把夺过手机,嘭地将手机盖关闭,然后火冒三丈地质问他,为什么接她的电话?你就不能绅士一点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人?你问人家是谁干吗?有你这么问的吗?

一连串的问号,把他砸蒙了。他先是惊愕,后来被凌立咄咄逼人的眼神激怒了,两个人唇枪舌剑起来:接你一个电话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又不是第一次接,再说了,以前怎么能接,现在就不能了?你通知过我吗?你有什么密要保?我问一句怎么不行?何况是他先说的,什么人跟你这么亲密?你没做亏心事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坦然就是了你!怎么我没火你倒先火起来了?

我怎么不坦然了?我跟戴维不过是工作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凌立脸上苍白,全身有点打战。

工作中认识?工作中无非是同事,能叫“亲爱的”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外的习惯,再说,我不能交这样的朋友吗?凌立激动起来时,声音像撕裂一般,有些沙哑。

人家老外有这习惯,那是老外!咱中国人没这习惯!再说,习不习惯且不管,你想过没有,这里是军事禁区,你跟一个外国人瞎交什么朋友?你不知道你老公是什么身份?你知道现在泄密多严重?

凌立几乎要吼叫了,说,你别拿什么泄密、禁区吓唬人!你这里的老外不多得是!不是对外开放吗?我交一个老外朋友,威胁到你们什么?

假如马邑龙这会儿打住,不再往下说,事情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话赶到这里,想刹也刹不住,口气严厉,不乏霸道,语速快得中间连个逗号都没有了。他说到我这里来的老外,都在我们视野之内,也是我们所能掌控的!谁知道你那个老外是什么人?你调查过没有?他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他的背景、历史、个人情况你都清楚吗?他跟你交往是什么目的——不会没一点目的吧?凭你凌立长相、气质。你做我的老婆是委屈你了,没有让你过上优雅的日子,算我没这本事。话说回来,什么优雅?什么绅士?认识一个什么狗屁老外就优雅了?他们给你开门,替你穿外套,吃个西餐就算绅士了?你骨子里的那点东西我还看不透?但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到这里来,跟老外接触得这么亲密,不合适!这点常识你不会不懂。到时候,你怎么掉进去都不知道。说完最后这几句,马邑龙像爬过了一道坡,到了平坦地里,不那么喘急了。

谢谢你,把我当成特务,我又多了一项谋生的技能。凌立说完,顿住,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冷,笑完后,口气也平缓多了,不再叫嚷了,平心静气地把话一句接一句往外撂,说,今晚你终于表达你心里想表达的意思了,真难为你,憋了这么多年。放心吧,我会把这个位置让出来的。我知道你也非常想让我让位。你连跟我散步都要为人家着想,这是什么感情?你以为你拿一句对不起就能对我交代了吗?你以为我真是傻瓜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吗?

凌立这些话,说得他心里阵阵发寒。她说的没错,自从炳华去世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记得那天傍晚,换好便服,都要跟着凌立出门去了,他临时生生地改变了主意,装作好像他不是故意不去散步,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忘记做了,眼下、必须、马上把手头的活都停下,去处理这件事。于是,他对站在一旁等候的凌立说:你先走吧,我,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再说。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找借口,不去散步。他知道,凌立不可能没有感觉,不可能不失望。但他只能这么做。他以为,他不陪凌立散步,影响不了他和凌立之间多年的感情,但他和凌立的幸福却有可能给别人带去痛苦和伤害。这个“别人”,尽管不会知道这一点,但他愿意这样去为“别人”着想。这个大院,地盘不大,谁看不见谁呢?所以,他只好放弃和凌立散步这一习惯。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凌立的眼睛,只是他没想到,凌立不仅看在眼里,还记在了心里。

你扯哪儿去啦?马邑龙突然也笑起来,好像凌立刚才在说笑话。

凌立没看他,把头昂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个傻瓜吗?我是傻,我是够傻的。凌立目光瞟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的确,这次来我是抱了点幻想,想跟你和好,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都老了,还折腾什么?为儿子想想吧。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压根就不该这么想。

你要真这么想就对了……马邑龙想把话题就定格在这里。

不!要是你进门时对我这样说,我可能会信的,现在我不信了,以后也不会再信了。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马邑龙怔怔地看着凌立,不再说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凌立则像个蜡人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再说话。

这一刻,他们俩都意识到,这一场争吵比四年前的那一场来得更剧烈更决绝,完全没有了修复的可能。这一晚,他们没有睡觉,各自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仿佛要以这种形式告别过去,告别曾经有过的爱情,告别他们共同的夫妻生活,只是他们俩脸上的表情都黯然、绝望,像遭受了一场毫无防备、突如其来的海啸一样可怕,能毁的都毁了,剩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惨状。

当沉寂的黑夜被清晨的军号唤醒的时候,马邑龙知道一切都不复从前的一天开始了,昨天的工作没有结束,今天还得继续。他起身对凌立说,你去睡一觉吧,我一会儿要进沟,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凌立没看他,却闭上眼睛说,你忙去吧,不用管我了。最后这个“了”,让他感觉一股冰凉的沮丧透过全身,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又想起以前。以前,他临出门前,总会先和她:吻别。但这次他做不出来,他也知道,凌立是不会再让他吻的。吻,对他们已经不合适了。

凌立没买到飞机票,是隔了一天才离开的。听说,她和胡眉、苏晴等人有过告别。还去了司炳华的墓地,给阿宝留了一盒巧克力让司机小刘转交。那天下午他赶到机场时,没见到凌立,只看见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那一刻,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看着那架飞机从头顶上滑过,又变成一个银白色的小点,然后在蓝天中渐渐隐去。

怎么会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蛇一样钻进他的体内,也把一股冷血注进他的全身。

快进发射场区时,马邑龙提前下了车,他想自己走一走。

刚下过雨,地面上一片潮湿,迈动步子时能听见鞋底纠缠泥巴的声音。

天太黑,看不清路,他猛地停下来。这会儿,他才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是想“白蟒河”了:一条小瀑布,水流湍急,吐着白沫,就像一条大白蟒呼啸着从高处往下跃……他真想到那里坐一坐,静静地听它咆哮一会儿。

一个黑森森的影子迎头撞过来。也许是天太黑,它显得比白天看见的要巍峨高大,看它的样子像是在这里站了有几万年。他真想过去问一问它,这些年有没有过孤独、烦恼、困惑、委屈?有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有没有愿望想向谁倾诉?它一直这么静默无声地等候着,如同一个老父亲期待着远走他乡的儿子回家。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也看了一会儿,然后,蓦地转过身来,沿原路走了回去。他知道什么在等待他,他知道明天火箭要转场,他没有属于个人的时间。这样想着,他便朝远处一明一灭的闪着红色灯光的发射塔架走去。

假如那个故障能排除,明天,火箭就该转场来这里,塔架上各大系统都已做好了准备。这些都不用他担心,眼下最担心的是那个故障,他在等老张的电话,只要有消息,老张就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来,没接到电话就说明故障没能“归零”。

不会的,他告诉自己。他对张高工的能力心里有数,他对自己部下的了解,远胜于对凌立、苏晴这些女人的了解。

耐心点儿,再耐心点儿,他对自己说。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便在发射场坪上转悠起来。三转两转就转到了发射塔架底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隐隐觉得有什么声音。又朝西走了几步,看见一缕灯光从铁门的缝隙里漏出来。他朝那束光疾步走去,将铁门哗啦打开,动静不大,但足以让人魂魄一颤。

里面有四个兵。

猛然起立。有两个兵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背后,另两个立正站好,匆忙中没完全昏头,知道先敬礼,道声:首长好!但他们的脸都不自在,仿佛干了坏事要把它掩盖起来一样。

他挨个地巡视一遍。

全基地的官兵都知道他轻易不骂人,但一旦开骂,就是刀锋箭雨。最著名的一次骂人,是在全基地礼堂一个干部大会上。那件事,实在让他不能不动火,它跟任务倒没什么关系,也不是设备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为一个老同志。这位老同志是基地的前辈,他曾为基地创业时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样的前辈,应该说整个基地也找不出几个了,好多的前辈早已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所以,凡是这些前辈想回基地看一看,基地都会满足他们的要求。要知道平常想请都请不来呢,这些前辈们都上了岁数,很多人都七老八十,路都快走不动了。而这位前辈能回基地看看,实在难得,连他自己也动情地说:我这是最后一次回来了,下一次再来,就该是装在骨灰盒里回来了,说得在场的人鼻子酸酸的又油然升起一股敬意。老前辈很自觉,不愿给自己昔日的老部下们添太多的麻烦,一个劲地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你们忙你们的,给我派一辆车,我自己去,你们谁都不要陪,也不用事先通知部队搞什么接待,部队吃什么我吃什么,你们给我老头子一点自由。老人家越这样,现任常委们越觉得不能慢待了老人。还是刚从退居二线的总指挥说,这样吧,我来陪他。我也想到部队去走一走,正好和老首长搭个伴,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因为老司令离休不久,上上下下他都熟悉,走到哪里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就这样到部队转去了。他们穿着朴素,块头不大,加上人老后萎缩了一些,又不摆老革命的谱,看上去跟街头上普普通通的老头儿没两样,很容易被人忽略。有些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冷着一张脸,招呼不打,屁股不抬,那位前辈倒没计较,但老司令脸上挂不住,拍桌子骂起娘来……马邑龙知道后,能不生气吗?虽说这只是一个小单位发生的问题,反映出的却是一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一个个不是县团级干部就是高级知识分子,连他妈的一点礼貌都不懂,屁股就这么沉?是金贵得坠着金块,抬一抬都不成吗?不认识妈拉巴子的老首长,还不认识基地的老司令?别说老司令、老首长去看望你们,就是一个普通士兵的父亲去了,你们能这么冷冰冰地待人家?就是一个要饭的要到你们家门口,你也得站起来打发一下吧?起码的礼貌都不会了?都这么大的人,还要像幼儿园孩子一样教你们讲礼节礼貌?都像你们这个水准,能带部队能执行任务吗?我真他妈的怀疑你们!

据说,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全基地干部的面、也是唯一的一次骂人,自那之后,好长时间,那个小单位的人见了他,全都躲着走。

眼下,这四个兵,四个倒霉蛋,又撞在了他手里,个个心里都在打鼓,这回肯定逃不过一顿臭骂了,一个个低眉下眼的,全都做好了挨训的准备。可不是吗,从基地成立以来,谁听说过有人敢在发射塔架下打扑克的事?还升级呢!真是吃了豹子胆!

但他们不知道马邑龙有一条原则:轻易不跟战士发火。不论他们犯了多大的错,要动火,就找他们的领导动去。

就在大家等着马邑龙唾沫星子劈头盖脑地倾泻下来时,他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好小子,你们真会挑地方,是不是也想创吉尼斯纪录?全世界也没几个人敢在火箭底下打扑克吧?你们要是申请吉尼斯纪录,肯定榜上有名。

那个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兵更大胆了:马总,我们这不是讨个吉利嘛!

讨什么吉利?他问。

咱们火箭不是要升级嘛,我们也想先升升级呗!那个招风耳的三级士官又小声地说。

扯淡!打升级跟火箭升级是一回事吗?不过,告诉你们几个兔崽子,我今天心情不错,放你们一马,就借你的吉言,也打它一把!他侧身挤进铁门里。这是一间很小的值班室,放了一只铁皮柜,一张小桌子,一部电话,几本值班日记簿,再加两把椅子,其他多余的东西再不能进了。

招风耳让出位置给他,他一抓就抓了一手的好牌,三下两下就把对手打得稀里哗啦,不仅把他们剃了大光头,还给他们从丁勾到小二。然后,他起身拍拍屁股说:行啦,就你们这臭水平,别让火箭沾上晦气!到此为止吧,下次再让我看见,小心收拾你们!

四个兵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齐声答:“是!”

从值班室出来后,他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又看了看表,大半夜消磨掉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还没接听,嘴角上已经挂出了笑意。

是张高工来的,张口就是:问题解决了!

行啊老张,我正等你好消息呢!他心里彻底开朗起来。抬头再看,天空比先前透亮多了,厚厚的云层似乎被什么挑开一样,露出一条缝隙,有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要预示什么。夜,也让人感觉不那么灰暗、阴湿、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