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

苏晴领着曲比拉铁和小林上山时,罗顺祥正被刘紫樱反锁在屋里。她不让罗顺祥跟苏晴上山,不管罗顺祥发多大的火,她就是不让步。罗顺祥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罗顺祥说,我这是去工作,你要把工作给我耽误了,责任你来负。刘紫樱说,我负就我负,有什么了不起!罗顺祥跺着脚说,你负得起吗?你拿什么负?刘紫樱更不讲理:说到底不就是丢饭碗吗?你怕什么,大不了跟我回家种地就是了,你种不了地,我来养活你!我不相信,你一次不上山,就能丢饭碗?而且,我告诉他们了,你胃痛。罗顺祥皱起眉,拍拍脑门,倒在床上。他知道,刘紫樱要是认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自己再瞪眼怒骂也不起作用。

我看我是前辈子欠了你的。罗顺祥说。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欠我的。如果没我大姐,你能有今天吗?每到关键时刻,刘紫樱就把她大姐搬出来当挡箭牌。

罗顺祥最怕她提那个大姐。

刘紫樱的大姐,原是乡政府(那时叫人民公社)的女干部,在老家那个小县城,没有人不知道她大姐。“农业学大寨”时代,大姐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公社广播经常响起她的声音,她先被县、地区、省里树为学大寨的模范人物。很快又提拔成县妇联的正式干部。那个年代,学校也是工农兵三结合领导小组来管理,他们县里只有一所高中,乡下的孩子要想上高中,贫管会主任要不推荐你,分数考得再高也没用,县城中学的门你都摸不着。而贫管会的主任,是罗顺祥家的邻居,两家为争门后的一条臭水沟,成为了冤家对头。初中毕业后,父亲看准了形势,对罗顺祥说,读高中你就死了心吧,眼下有两条路:一是跟你大伯学泥瓦匠,二是老老实实下地做农活。一听这个话,罗顺祥感到眼前一黑,似乎看见自己的一生整个掉进黑暗里见不到光亮了,眼泪便簌簌地落下。他去找学校老师,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为他惋惜。那段时间,对罗顺祥来说,是一段天塌下来的黑色日子。

直到一天傍晚,罗顺祥挑着一担水正往家走,突然,被同学刘紫樱拦住,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在班上,刘紫樱学习成绩是倒数的,每天到学校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抄别人的作业。她说她最不喜欢数学,一上数学课,脑子就长翅膀往外飞,什么都听不进。她长得矮胖,脸型又扁,同学们给她起绰号叫“冬瓜”,男同学都不爱答理她。罗顺祥是个书呆子,平时除了学习,从不关心其他的。刘紫樱要抄他的作业,他就给抄。所以,她对罗顺祥印象不错,毕业时还送他一支钢笔做纪念,这让罗顺祥激动了半天。拥有一支钢笔,他早就梦寐以求,只可惜家境贫困,父母能供他上学已是很开明了,他哪能张口向父母要这种东西呢,钢笔对他是奢侈品啊!罗顺祥拿着钢笔看了半天,忽然明白自己再也没学上了,又还给刘紫樱,说,你留着用吧,你还要上学……后半截没说完,眼睛却先红了,把刘紫樱也吓了一跳。

听完刘紫樱的话,罗顺祥没什么反应,他早已心灰意冷,心想能有什么好消息。

罗顺祥挑起水桶想走。因为有一只水桶漏得厉害,一会儿工夫,就浅下去一圈,那都是力气换来的,他心痛那水。每天,去水井挑水,来回得跑四趟,才够家人和家畜用一天。从初中开始,父亲就把挑水的事交给了他。这对一个农家孩子,已经是最轻的活了。

你不想听拉倒,我还不想帮你呢!

他的脚并没有停下来。

刘紫樱又追了一句:你不是想上学吗?

罗顺祥眼睛微微一亮,但旋即又暗了。

真的,我能帮忙。

他眼睛又重新亮起来。

刘紫樱说:但我有个条件,你也要答应。

他不明白地看着她。

就是……就是上了县城中学,你在学习上还要帮我。

我上不成怎么帮你。罗顺祥很沮丧。

傻子!我问过我姐,她说帮你找机动名额。

罗顺祥眼睛热乎乎发起潮来。

这支钢笔,你用得上了。

罗顺祥咧开大嘴朝刘紫樱笑了,觉得眼前这个女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刘紫樱也有些得意忘形,把手伸进水桶里撂了他一脸的水,他不生气,依旧咧着嘴傻笑,而水珠子和泪水挂满一脸。

罗顺祥上高中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

这毕竟是他人生第一个坎儿,迈不过这个坎儿,他就没有未来。

但他的第一笔人情债也就这样欠下了。

他和刘紫樱的感情,也是在上高中时建立的。刘紫樱虽不是学习的料,但知道疼人。高中两年,他们俩都住校,县城中学离他们家有二十公里,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回家多半是因为菜和粮不够吃回家取。但罗顺祥家穷,能供他上高中,已经负担到极限。家里没那么多大米可背,就象征性地拿一点红薯干回来。但刘紫樱就不同,她总是把她那只红花绿地的布袋子装满大米,然后再分一半给罗顺祥,她说自己带多了,吃不完。他知道,刘紫樱不是吃不完,是心疼他,怕他吃不饱。有一次,他不要,推来推去,结果,布袋掉地上,大米白花花地撒了一地。罗顺祥惊呆了,蹲在地上捡半天也没捡完。刘紫樱说,下次你敢不要,我还把它倒在地上。他这才知道刘紫樱是故意撒手的。再后来,刘紫樱从大姐那里拿一元钱,也要分五毛给他。他仍坚持不要。刘紫樱说,就算我借你的,以后你有出息,记得还给我。罗顺祥知道挣钱没那么容易,就说我挣不到钱。刘紫樱说,瞧你,没出息样!她用一指头戳他的额头,你咋知道你没出息?你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比我大姐还要有出息!罗顺祥听了这句话,倒很受用,整个人都顿时向上蹿了一蹿,心里比吃了一块肉还舒服。

当时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脱口就向刘紫樱许愿,等我有出息,一定娶你做我的老婆。刘紫樱咬着嘴唇说,真的吗?罗顺祥傻傻地点头。刘紫樱受了鼓励,更大胆地说,那你现在亲我一口。然后就闭上眼睛等着。胆小的罗顺祥不知后悔自己说错话还是被刘紫樱大胆的话吓破了胆,总之是傻了,戳在那里不敢动,脸跟辣椒糊了似的,红一块黑一块,赶紧说,快走,天要下雨。说完,拔腿就往前走。

雨真的下了,是从刘紫樱眼里落下的。她哭着说,你欺负人!

罗顺祥慌了,不知道哪里欺负她了。

你欺负我。

罗顺祥辩解说,我,我没。

你骗我,还不叫欺负。刘紫樱说。

罗顺祥这才明白过来。心怦怦地跳着,走过去在那张扁扁的脸上亲了一口。刘紫樱马上揉了揉眼睛: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有天地作证的,不许反悔,要不会遭雷劈的。

罗顺祥又傻傻地看着她,点点头。不过,那会儿,他心里甜极了,也感激刘紫樱对他的信任。他心里清楚,以他的家境,肯定娶不起媳妇。刘紫樱不嫌弃他,让他感动。但感动之后又心生茫然:她看上你什么?就因为学习成绩比她好?可在那时候,光靠学习成绩是没用的。你真会有什么出息吗?吹牛吧你!他把自己两条腿都想软了。

刘紫樱看透他的心思,说,等我们高中毕业,让我大姐推荐你去上大学,或者去当兵,离开农村,你就会有出息。

这句话让罗顺祥有了信心。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刘紫樱的姐姐。自己上高中,已领教她大姐的能量。

但人算不如天算。高中毕业那年,时代变了,国家也变了,高考也恢复了,大学要凭真本事才能上了。这对罗顺祥无疑是个福音。但恢复高考的第一年,罗顺祥运气不佳,居然在考试的那一天,发起高烧,进考场后只考了一半,就晕过去,自然名落孙山。刘紫樱差得更多,拿到数学考卷时,如同看天书。于是,她做了明智的选择:自己放弃,力保顺祥明年过关。这一年,罗顺祥进了复习班,学费什么都是刘紫樱大姐替他掏的。连他的父母,都觉得欠着刘紫樱家人一大笔人情还不清了,见到刘紫樱家人就跟见大恩人似的。不过,对罗顺祥来说,刘紫樱的大姐确实也是大恩人。所以,这么多年,每次回老家的第一站一定是大姐家。

罗顺祥知道,自己真正欠刘紫樱的不是钱,是别的,是他这辈子也还不起的。

现在回头再看刘紫樱,她哪是一般的农村姑娘,别看她学起数学来一塌糊涂,但论动心机,她每走一步都跟掐算过似的,那几年,罗顺祥哪一件事不是她刘紫樱拿的主意?包括他报考的志愿,都是刘紫樱让他填的。那会儿,他哪里敢填北京大学?他觉得北京大学跟登天一样,做梦都不敢想。刘紫樱说,你就填,你也许真能登一次天哩!他还是没信心。说,我能上贵州大学就烧高香了。刘紫樱硬是逼他填北京大学。真不知她哪来的这份信心,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她替他下定决心后,对他说,今年考不上,我们明年再考,考一辈子,我都陪你。说完,脸又一沉,一朵阴云浮了出来,神情黯淡地说:“只怕你考上了,人高了,嫌弃我没文化了。”罗顺祥说,“怎么会呢!我们都这样了。”刘紫樱也很有底气地说,“是的,我们都这样了,你想反悔也不行了。不然,你得还我姑娘身。”听得罗顺祥心里咯噔一下,这他哪还得起呢?!

这一切是不能怪别人的,完全怪自己意志薄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看见刘紫樱进来出去,胸脯前像塞了两只暖水袋似的在他眼前晃动,嗓子就发干,眼就发直。刘紫樱觉察后就打他一巴掌,骂他脑子长歪了,不好好学习。于是,他红着脸,低下头去,再趁刘紫樱不注意,偷偷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居然脸比自己还红!但他们之间那会儿也就到这个程度,直到高考结束,事情才来了个天翻地覆。

那天,他去她家,远远就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是刘紫樱在洗头。整个村子里,只有刘紫樱家用得起洗发水。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起这么多泡沫的东西,眼前白花花的,闪得他眼睛发晕。她让他先到房间坐一会儿,他就进了她的闺房,板壁上全用新报纸糊过,桌上的玻璃台下压着照片,有家人,有同学,他盯着看,可脑子里什么都看不进去。刘紫樱洗完头了,脸上脖子上挂着水珠,拿一条毛巾让他帮她把头发擦干。他接过毛巾照她的话做,离得太近,她身上洗发水的香气,一股子一股子往他脸上扑,他像被电击一样,愣住不动了。

她手伸过来,打了他一下,紧接着,后面发生什么,他已经记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在那一刻模糊了。只记得那会儿比看见一碗诱人的红烧肉,还馋人。也不知她怎么把他拉进怀里,把他的手捉住往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放的。他的手刚挨着它们,又猛然地缩了回去,像被烫着似的,但她又捉住把它拿上去,说,它们是你的,都是你的。接着,她主动把衣扣解开,袒露出白花花的胸脯。那一瞬间,他感觉这次是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都晕了。她拉过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的颈背。她是那么的温柔,他从没感受过这种温柔,由不得要把头埋下来,埋进她的乳“沟里”,就像一个婴儿向往乳汁一样,他嗅到了一股甜香,一股野草莓的甜香,现在,在他眼前晃动的不就是熟透了的野草莓吗?他张开嘴,把它含进嘴里。这时候,他觉得她身子也在发颤,而他却像个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孩子那样不安宁,想哭喊起来。她把他拉到床前,一起倒了下去……

说真的,他还没完全清醒,刘紫樱突然拿出一张字条,递给他,让他签字。他一看,则愣住了。刘紫樱解释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我这么做,是给你压力,也是给我压力,万一要是你考不上大学,我也不能离开你是不是?有了这个,我们不论谁再多长一条腿也别想跑掉是不是?当时,他对自己前途未卜,究竟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再说,刘紫樱说得不是没一点道理,是给双方压力。于是,他没犹豫就给自己画上名字。

那字条是这么写的:

我们已是夫妻。谁都不许反悔。谁先提出反悔,谁就赔偿对方一万元人民币。

以此为据。

(其中还有两位证人)。

后来,罗顺祥越想越不对劲。那是什么年代,全国有几个万元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经济头脑?怎么知道拿这样一张字据来束缚我呢?不仅让自己签上名,又让两位证人也签上名,一位是大姐,另一位是大姐夫。直到正式结婚那个晚上,她才宣布字据作废,并当他的面撕毁。

刘紫樱问过罗顺祥,娶她前是不是有过动摇。罗顺祥说,我哪敢啊?

刘紫樱也很有把握,你当然不敢。

但唯有罗顺祥自己清楚,上了大学开了眼界后,他还真的思考过他和刘紫樱的关系问题。那几年,两家人都催他们早完婚,怕夜长梦多,担心他地位变了,心也跟着变。人都是现实的,罗顺祥也一样,他不能不考虑将来,甚至考虑到后代,他毕竟跳出了农村,再讨一个农村的老婆,未来的家庭等于有一半还在农村里,他们的孩子,仍是农村户口,老婆孩子都进不了城。这些问题他一点不想也不现实。他觉得自己的心思比过去活泛多了,心里好像有一池未名湖水,摇来晃去。奇怪的是,他只要一摇摆起来,不多一会儿,刘紫樱就会冒出,拿着那张字据来,告诉他,别做梦,你甩不掉我的,不信你试试!他相信她说的话,说到做到。她说把天捅个窟窿,她就能捅个窟窿。况且,她身后站着比她还能干的大姐。另一个原因是,他挑不出刘紫樱什么毛病。她不仅是对他好,对他的家人都很好。罗顺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时都在上学,学费全是刘紫樱想的办法。父母有病,也是她带着到县城医院去看病。她的未婚妻身份、儿媳身份、嫂子身份早已既成事实。况且,更要命的是你睡过人家,你让人家怎么嫁人?哪个男人还会要她?再说,人家对你有恩,人得讲良心吧!只要想到这里,他就叫自己打住,老老实实地做人家丈夫吧!他告诉自己,刘紫樱除了人长得像冬瓜一点,其他没有什么不好。

人就是这样,心一死,就踏实了,也现实了,接下来是毕业、参军,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到这时,罗顺祥才觉得自己憨人有憨福,因为刘紫樱的确是个能干的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能干。这么多年过下来,罗顺祥已经养成习惯,就是家里什么事,都由刘紫樱出面。经济大权也在刘紫樱手里。特别是老家的事情,多得让他头痛,不是今天这个兄弟的孩子上学缺钱,明天就是那个兄弟的孩子结婚生子;不是这个来电话借钱看病,就是那个急需买个什么,总之,永远没个头。但刘紫樱总能把事情摆平。而且,她只要手里有钱,一定不会舍不得。所以,这些年,大事小事都是刘紫樱承包到底。罗顺祥正好落得个清闲。渐渐地,谁都知道这个家,罗顺祥是不当家的,当家的是刘紫樱。说句公道话,这些方面,刘紫樱比城里的媳妇们强多了。楼道里就有一家人成天为钱吵架。那家男人,给老家父亲寄钱,都得偷偷摸摸,绝对不敢当老婆的面提寄钱的事。相比之下,罗顺祥幸福多了。

但罗顺祥当然心里清楚,这一切是有前提有条件的,那就是一切都得听刘紫樱的,特别是在她最敏感的问题上。这不,今天,她一敏感,就把罗顺祥反锁在了屋里,不让他出门。她拦他的理由就一个:谁知道你们上山会做出什么事来?

荒唐的让人哭笑不得。

刘紫樱对苏晴的防范几乎是公开的,她就认准苏晴是她的情敌,无论罗顺祥怎么解释,怎么苦口婆心,怎么不可能,说一千个理由,她都不信。她也听不进去。一直绵性子很少发火的罗顺祥终于忍无可忍,叫喊说:刘紫樱,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就是看得上人家,人家能看得上我吗?

刘紫樱说,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话,这意思是不是说,你早看上人家了,要是人家也看上你,这事就成了是不是?刘紫樱一边说,一边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罗顺祥马上摇着手说,你这是干吗呀?又没人欺负你。

你还没欺负我,什么才叫欺负我?刘紫樱更不依不饶了。

罗顺祥哄完刘紫樱后,已经中午了。想赶进沟去,却找不到车,只好等下午的班车。但班车得等三个小时以后才发,这段时间他一直坐立不安。

苏晴只顾着心里着急,担心活儿干不完,担心和傍晚那场大雨相遇,就是没想到会被困在山上下不来。

山上的夜,比她预计的来得早。一整天时间在工作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了,等他们把设备恢复到正常运转时,大雨将临。看来,他们的天气预报很准。

现在,这场预报得很准的大雨,就这样劈头盖脸地让他们赶上了,让苏晴有点儿暗暗吃惊的,是这场雨来势之猛,这种气象,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以黑呷山的山顶为界,靠发射场西侧,疯狂地下起大雨,这雨从山下往山上追,和他们上山时的线路相吻合。让人惊奇的是,有条白线贴着绿色的山脊倾斜着身子像条滑动的长蛇,刷刷刷地向黑呷山蹿上来。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眼见着那条白线逼近他们时,肥硕的雨点也噼啪落下,他们都朝后退了两步,还没被扫着,它却打了个转,侧过身,向右跑了。他们都大瞪着眼睛看着这一神奇的景象,不知怎么回事。“乌头风,白头雨;一边晴,一边雨”这谚语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吗?

曲比拉铁和小林也啧啧地称奇。

他们收拾起工具,准备下山时,夜幕已从高空中垂落下来,向整个山区弥漫。

你们俩动作快点。苏晴催促道。

一钻进林子里,四周的颜色更加浓黑。

小林不小心摔了一跤。

曲比拉铁说,还是让我走在前面吧。

苏晴说行。又让曲比拉铁等一等,找根拐棍吧。曲比拉铁便拿出砍柴刀,摸索着砍了三根树枝,把枝桠去掉,再发到她俩手里。

继续赶路时,苏晴努力用平缓的声音告诉他俩不要急,我们一定下得去的。其实,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心里都没底。

远处的山谷里,有一条瀑布,如同一条蛟龙,似乎忍受不了狭窄的峭壁的挤压,一直在咆哮,飞溅起白花花的鳞片,狂怒地要从峡口中挣脱出来,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它的咆哮声。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它不近,但它仍透过繁茂的枝叶把声音传了过来。苏晴提醒曲比拉铁,注意听,只要朝这个声音走,方向就不会错。

曲比拉铁说,知道了。

他们走进了茂密的灌木丛,如果这里不是弥漫着枯枝败叶的气息和潮乎乎的湿气,一定会让人以为是走进了漆黑的房子里,脚下软软的,像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时不时地飘来浓烈的腐殖气味。

什么味儿啊!小林叫了起来。

话音刚落,头顶上响起沙沙声,仿佛有人朝这里扔了一大把沙子。

是雨又来了。

雨点从树叶的缝隙中噼啪地掉落进来。

雨点很大,最初是凌乱的,但很快雨脚就连成一片,把整个世界覆盖在连天的雨幕中。

怎么回事呢?你这一生,总是躲不开雨,总是和它搅和在一起。雨,注定要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吗?难道是你的生命里一定要渗进凄风苦雨的气息吗?走在如泼的雨阵中,苏晴不由得这样想:你人生的旅程中,每一个重要的关口,都飘洒着雨丝风片,宛如门口挂着的帘子,你要进那道门,必须从帘子前穿过。

曲比拉铁,你在哪儿?小林说。

就在你的前面。曲比拉铁回答了一声。

我们快到山下了吗?小林又问。

快了。曲比拉铁回答。

他们走出了灌木丛。由于头顶上没了树叶的遮挡,雨点直接打到身上,雨衣被打得扑扑地响,砸到脸上时,冰冷的,有些生痛。

小林又问主任在哪?

苏晴告诉她就在她的后面。

小林站住等苏晴。她们差点相撞在一起。

苏晴让曲比拉铁停下来,问他听见瀑布的声音没有?

他站住听了一会儿,说听不到。

那能看见光吗?她一边说,也一边仰头看天。她想,要是能看见发射场反射到云层上的灯光,就不用着急了。

曲比拉铁说,没看见。

小林不知什么时候拽住了苏晴的胳膊,拽得很紧。

忽然,曲比拉铁“哎哟”了一声。苏晴问怎么回事?他说撞在一棵树上了。

当心一点,往右走。

苏晴想提醒曲比拉铁,在前面引路,一定走原路,千万别走错了。但她又怕一提醒,他们俩反而都会更紧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她很后悔,当发现走错路时,已经来不及了。

雨仍在张狂,洪水把整个山谷都胀满了,白茫茫的一片。

山下的人肯定也在为他们着急。怎么搞的?越到关键时刻越出错。要是提前半小时下山,起码在天黑之前,能到半山腰。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这时候,一阵眩晕向苏晴袭来。脑壳的胀痛几乎和心跳同步,是那种一跳一跳的疼,不留意好像要炸开,然后炸成碎片掉在自己的脚下。她一声声在心里提醒自己坚强,一声声在心里默念“司炳华”的名字。以往,每遇到困难,他总会帮自己一把,就像那次崴了脚困在山上一样。现在,在无边的黑暗中,她能从冥冥中感觉到炳华的存在。于是,她的情绪慢慢变得平静。她甚至冲着漆黑的雨夜微笑一下,给自己壮胆,冰冷的雨滴落到脸颊上,又从脸颊下滑,掉到地上,她知道,这些雨滴,会成为水汽,一点一点地蒸发,重新回到天上,变成云,要不了多久,又酝酿成新的一场雨,从天上再落下来,又重新回到人间,它们总是这样循环往复,延续生命。人,也像雨一样吗?人,一旦离开这世界,能再回来吗?到了那一天,当你也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能遇见炳华吗?你当然可以。苏晴这样想着时,觉着雨不再冷了,好像还有一丝温热,难道雨也有体温吗?她不知道,这会儿,她在流泪。

她默默地流泪,泪仿佛变成一行行诗,一行行布兰迪亚娜的诗:

……

我是最美的女人,因为你

去了远方,而我正在等你,

你也知道我在等你。

我是最美的女人,我懂得等待

并且正在等待。

空气中弥漫着蓬勃的爱的气息,

所有的行人都在追寻着雨,为了感受那种气息

在这样的雨中你会闪电式地坠入爱河,

所有的行人都成了恋人,

而我正在等你。

唯有你知道——

我爱雨,

我狂热地爱雨,

疯狂的雨和宁静的雨,

处女般的细雨和女人似的暴雨……

哦,布兰迪亚娜,你多懂我呀!就像是为我写的……

当气象中心的人向马邑龙报告苏晴等人被困在黑呷山上没有回来时,他正要去饭堂吃给加班的人准备的夜宵,一听黑呷山三个字,他身上像被浇了汽油,“轰”地点燃了:怎么搞的,让一个女同志带人上山,你们这些男人干吗吃的?

罗顺祥蔫蔫地站在一旁,马邑龙真想狠狠数落一顿,马上又意识到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现在要冷静,救人要紧!就又忍下了,换成这样一句话:还不赶快回去准备,马上组织人员救援!

罗顺祥那边一转身,马邑龙的脑子也飞快运转起来:组织人员上山拉网式寻找;使用红外监测仪。这也是因山区地形复杂上级配备下来的监测装备。它可以随身携带,像台摄像机,无论多黑,能在一百米远的直线距离进行监视,对移动物体会主动跟踪;再就是派人去调来发射场的探照灯。

方案布置下去后,马邑龙立刻驱车前往上路,雨没停,雨鞭长长短短地抽在风挡玻璃上。路面上积满了水,车轮像被黏性很强的胶粘住,吃力地沙沙地挣脱着往前跑。真见鬼啊,每次下大雨就会出大事,上次炳华出事那天,天突变,大雨铺天盖地,这次又是,而且还是她!……如果那样,小鱼就太可怜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催促司机把车开得再快点。

这会儿,罗顺祥也带着气象中心的人心急火燎地往黑呷山赶。

他觉得自己窝囊死了,特别是今天。如果苏晴他们真出了事,那他这辈子就再抬不起头了,想想看,你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反锁在屋里一整天,没法去上班,结果让几个女人上山去检修设备,最后出了事故——谁说起这事儿,不羞臊死你?想到这里,他已经不是气恼,简直开始恨起刘紫樱来。

大半天时间里,隔着一道上锁的门,两口子一直对峙着,任凭罗顺祥磨破嘴皮子刘紫樱就是听不进,她已钻进了牛角尖,想让她出来可不是件易事。她早已认定,在这个基地只有苏晴对她是个威胁。她用她从娘家传下来的提防住狐狸精才能看牢男人的理论来论证这个威胁,越论证越觉得有道理,在别人看来这十分可笑,而她自己却坚信不疑。她不容罗顺祥辩解,他一辩解,她神经就像受了刺激,马上歇斯底里地发作一番。更让罗顺祥担心害怕的是,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不理性的事来。

也怪自己。罗顺祥想。

年轻的时候,他常写日记。有几篇日记里,描述过苏晴。的确,他很欣赏苏晴。对她的那样一种不动声色的美,从骨子里往外溢出来的那样一种气质,和山涧淌下来的清流一样,给人以清澈、宁静、平缓,美丽却一点都不造作,不张扬。能和她在一起工作,是一种享受。这是别的女人身上享受不到的一种感觉。好像就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一段文字。而这段日记又被刘紫樱看见了。

当时,刘紫樱没跟他闹。只是嘲笑他,没有司大哥有福气,没有娶到苏姐这样的女人。

那时候,刘紫樱对苏晴还只停留在羡慕阶段,每次来探亲,从老家带些土特产,一定要给苏晴留着。刘紫樱会做地道的贵州家乡菜,司炳华、苏晴、乔亚娟都爱吃,她一来基地,总要把他们请到临时的家里来热闹几次,颇受大家的欢迎。苏晴和乔亚娟对她也像自己的姐妹一样,并没因为她来自农村低看她一眼。

但这种格局在刘紫樱随军后被破坏掉了。当然,也是司炳华离去之后。刘紫樱在幼儿园工作,女人成堆的地方,碎嘴婆肯定会有。她多少会受些影响。从她对苏晴的态度变化中,能觉察这一点。她几乎是突然翻脸的,这个脸翻得比猴子脸快。她跟罗顺祥明确规定不许再答理苏晴。罗顺祥觉得这太可笑了,说你不是苏姐苏姐叫得挺亲的吗,怎么突然一下翻脸呢?

刘紫樱说,她不是我什么姐,我姐在老家,咱们家人——主要是你,从此不许跟她有任何来往。

他一看刘紫樱当真的样子就问,你们吵架了?

刘紫樱说,我用得着跟她吵吗?我只是告诉你,离那个寡妇远一点,不然会沾上晦气的。

罗顺祥不高兴了,让她的嘴积点德,她不仅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同事加战友,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让我怎么疏远?再说,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说翻脸就翻脸?我看你是头发长见识短!

不料,刘紫樱立刻开始跟他大吼大叫地哭闹。

从此,罗顺祥再不能踏进苏晴家一步。若是踏进去,一旦被刘紫樱发现,回家后一场战役就会等着他。有一次,单位从农场给每一户发了五十斤大米,罗顺祥顺道给苏晴那一袋也捎回家,进门没敢耽误,把米放下就走人。即使这样,刘紫樱知道了,那一星期,日子没安宁过。

可问题是苏晴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苏晴出差给他们女儿星星带了些特产回来,还送到家里来。刘紫樱开门一看,是苏晴,就堵在门上,不但不让她进家门,连送星星的东西也坚决让苏晴拿走。苏晴还没走远,就听见刘紫樱低声嘟哝了一句“晦气东西”,气得她从此再路过罗顺祥家时,都干脆绕道走。

刘紫樱气走苏晴后,罗顺祥头一回朝她发了火,问她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你傻子吗?

刘紫樱说,你心疼了是不是?

两人又吵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对吵对骂,过去都是刘紫樱唱独角戏,罗顺祥旁听,从不还嘴。

刘紫樱先是用头撞墙然后又躺在地上打滚,寻死觅活的。罗顺祥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只好让步,说你起来,我怕你,我怕你还不行吗?

罗顺祥没了脾气。

但让他同样为难的是,怎么向苏晴交代。有几次,他想跟苏晴解释,可不等他走近,苏晴直摆手,说,你别过来,什么话都别说,我也不想听。我们以后,除了工作关系,什么都免谈。

罗顺祥觉得自己比风箱里的老鼠还难受。

倒是乔亚娟把罗顺祥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让他回家好好管教刘紫樱,别到城里来污染空气。罗顺祥是一句不敢吭,挨一顿损,反倒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不过,气归气,恼归恼,知妻莫如夫。作为丈夫,他能理解刘紫樱。刘紫樱内心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脆弱,也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把男人看得比天重。他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天空。所以,她很害怕失去这片天空,所以天空中飘过一朵薄云都会让她惴惴不安。

罗顺祥对她这种心理进行过开导,告诉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要是爱我,就得信任我。

刘紫樱说,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信任别人。

他说,这跟别人没关系。

她说有关系。男人都是花心萝卜,女人稍微一主动,男人没有一个不趴下的。

他说请相信我,我不是这种男人。人家也不是这种女人。

她说你怎么知道?你了解人家吗?司大哥走了,旱一两年可以,还能旱四年五年?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没有男人的浇灌,让自己旱死不成?再说,人家不用为谁守,更自由了!我能信任她这个人,但我能信任她的身体吗?谁生理上没个需要?

他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那样的人?你这不是胡扯淡吗?

她一撇嘴,又要来劲,说,你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都要替她辩护。

罗顺祥马上口气软了,反正你这样对待人家是不对的。

我不用你来告诉我对不对,我是女人,我比你了解女人。

她和我是同学,你还能有我了解她吗?

你越这么说,我越不放心。罗顺祥,告诉你,你要是敢和她近乎,我就敢把这个基地的天掀翻,你信不信?你不想让我好活,我也不会让你活好。

罗顺祥一看她歇斯底里又要发作,立刻休战,你行你行,我不说了,好不好?你别大吵大嚷的,我丢不起这个人。他一边说,一边去关窗户。

刘紫樱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回老家。这里和老家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大山沟!把你处理回家,我还巴不得呢。这里举目无亲,回老家还能靠着大姐(她已是县人大主任),让大姐帮我们找份好工作,比这里强一百倍!

行了行了,他一听她整天把大姐挂在嘴上,唠叨个没完,头都大了!

其实,刘紫樱的吵闹,只不过是一种先发制人,目的就是镇服罗顺祥,但她心里始终很虚,生怕罗顺祥哪天会飞了,所以想尽办法把他捂得紧紧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什么事都敢做。有一件事,刘紫樱至今瞒着罗顺祥。她连续几天的冥思苦想,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担惊受迫的状态,偷偷去找过于发昌,要求为罗顺祥调换工作。于发昌问她为什么要调,让她说说理由,她居然把自己心里想的,道听途说的,望风捕影的那些疑神疑鬼的事全说了出来。当时,于发昌让她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可不能胡乱说,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来找我罗顺祥知道吗?你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罗顺祥?她说她只代表自己。于发昌又说,那这件事我要不要跟罗顺祥通气呢?要换单位,起码得跟他本人交换意见吧?你家属的意见,我们只能作为参考。刘紫樱想了想,说,那还是先不说了吧,我回去跟我们家老罗商量商量,请您先不要跟我们家老罗说,不然会影响我们俩的团结。于发昌答应了,但同时叮嘱刘紫樱吸取教训,不能捕风捉影,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刘紫樱一直把这件事当成一粒烂种子,埋在心里没让它发芽。所以,直到现在,除了于发昌还没第三个人知道。

当下,任务期间,罗顺祥更不希望刘紫樱胡闹,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他今天没能上山,只有苏晴心里有数,其他人还真相信他是胃痛上不了山。想想,就挺对不起苏晴。唉,谁让你摊上这么一个不讲理的老婆呢?

更让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司炳华。送炳华进火葬场时的那天早晨,他没吃东西,胃里却像喝了烈酒一样燃烧,滋味很不好受。所有的女人们都在陪着苏晴掉眼泪,引得在场好多男人也跟着掏手绢擦眼睛。他倒没流泪,只是看见苏晴面色苍白,眼睛大了许多,像个梦游者,清秀的脸显得憔悴多了,心里有一种刺痛。当时,他真感到肩上多了一份责任,面对炳华的遗像,他默默地发誓要照顾苏晴。可如今,誓言没兑现,倒给人家惹来一堆麻烦。将来等到自己那一天时,怎么有脸去见他老兄?想到这,他胃里真的一阵绞痛。

此刻,当黑呷山越来越近时,他只祈求苏晴他们能平平安安,千万别出事。不然,他这一辈子良心都永远不得安宁。

这会儿,马邑龙站在苏晴上午出发前站过的地方,等候搜索救援队从对讲机里传回的消息。

他站在雨中,默默地看着大家忙碌。有人要给他打伞,他说不用。然后再不说一句话。大拇指却在四个手指上来来回回地滚动,是无意识的,他着急时手指会跟着他着急。有人跑来报告情况,他也只是点点头,仍不说话。

发射场那边所有的灯光都打开,把黑呷山的雨夜照得如同白昼。两束雪亮的探照灯光,刺穿雨幕,时而交叉,时而分开地向黑呷山方向扫射。山上的人能看到吗?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又不知过了多久,进到山里面的救援组的同志在电话里报告说,仪器上发现有移动的目标。问是不是他们。回答是模糊的。

不能想象,更不能假设,山里什么动物没有?什么意外不可能?基地早下发过文件,没经批准,谁都不许上黑呷山。她怎么能不事先报告就自作主张带人上山?如果她能安全回来,不能手软,一定严肃处理,要都像她这样无组织无纪律,那还了得?!顺着自己的思路,马邑龙心底有股火拱了出来。

接下来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马邑龙不想让人看出他内心的焦虑,所以他连抬手看表都是悄悄的,微微抬一下手腕,用眼睛的余光斜扫一下,又马上把视线重新投向黑影憧憧的山顶,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夜太深了,雨又大,但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等待奇迹的出现。好几次,似乎看到了山路上有人影晃动,定睛再看,什么都没有。此时,他多希望苏晴蓦地出现在眼前,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哪怕像很多年前那样淋着大雨冲进他的办公室,一个劲地叫冷呢!

又过了多久?记不清了,反正已过了午夜,马邑龙也不再看表了,突然身边人的对讲机电话里报告说:发现目标!是他们!是的!救援小组的负责人高兴地叫喊起来。

这个消息让他压在心口的石头落了下来,松了一口长气。

没过多久,苏晴、曲比拉铁、小林和救援组的人员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医疗队的医生护士马上跑过去。苏晴推开了他们,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接着,她猛然移步朝他走过来。

马邑龙所有的担心都放下了,唯有恼火放不下。他听见她蚊子般地说了声“对不起”。是说对不起就没事了是吗?有多少人为你们担惊受怕,给多少人带来麻烦!这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如果在山上下不来,出了危险怎么办?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真想狠狠地严格地不留情面地……让她记住这次教训……可是,可是,当他看见她还没缓过神的一双眼睛,被激流般的雨水无情地流淌着的苍白的脸,爱怜之心油然而生。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真的,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真想冲过去,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他真想!真想!但,理智告诉他不行,这绝对不行!你要控制!对,要控制!控制住情绪,控制住,决不能!有那么一霎,他觉得都快管不住自己了,他害怕了,害怕自己失去理性,也害怕和担心她到跟前来。他感觉到有一股气浪朝他扑来,准确地说,是气息,来自她身上的,他感觉自己的手和身子都有些颤抖和不听话,手抖动得厉害。他下意识地将眼睛闭上,重重地吐口气,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把手伸了出去,但在快要挨着她的脸庞的最后一刻,他把手抬了起来又迅速改为下劈,劈得有些过劲,险些闪了腰,好在站得稳,那只手劈出了一个命令:上车!

是的,上车!他下完这个命令后,仿佛丝毫都没犹豫,马上跳上车,不管身后的她难不难堪,他管不了那么多,跳上车走了,也可以说是逃走了……

黑呷山遇险事件之后,这段时间,整个基地上下都变得平静下来,再没什么大事发生。卫星也从技术阵地转运到发射阵地,稳坐在火箭的头顶上了,发射阵地比过去更热闹了一些,毕竟工作中心全部转移到这边来了,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塔架上站立的火箭卫星身上。日子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跟发射程序似的一天天从高高的塔架上翻过去,一切正常。

天气也好像是一成不变,不时有雨,或者有雾。空气湿度大,吊车臂,旗杆,运输车,风速风向标,哪儿哪儿都挂着水珠,闪闪发亮,尤其是凝结在塔架上的水珠,像小虫一样慢慢地下滑,滑到一定程度,吧嗒一下摔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这样一来,平静的时光也随着水珠的破碎被打破了。对塔架来说,什么雨水、潮湿,都不在话下,但火箭卫星就不一定,虽然想出一个土办法,在塔架身上挂了一圈的防雨布,像是给穿上一件宽大的蓝褂子,风一吹,各个角飘荡起来,跟旗帜一样飘扬。雨倒是遮挡住了,可挡不住潮湿,那些爱干燥的电路们,又在这时候冒了“泡”。

这天,正在进行第二次总检查。要不出意外,“窗口”也没问题的话,发射指日可待。可老天爷好像偏不让人顺心,三级火箭有一条母线突然出现漏电现象。最要命的是,让人很难判断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这样的问题,从没发生过。

基地的头头脑脑们火急火燎地向塔架下集结,围着火箭转圈,就像盯着突发急病的儿子,心疼得不得了。

马邑龙将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又急急在四个手指上滚动起来。

季永年也来了。

指挥部紧急会议就在现场召开。因为不马上解决这一问题,程序就没办法往下走,事关着三级火箭能否顺利燃烧。若带着隐患上天,后果难以预料。

所有的表针都咔嚓咔嚓地往前走着,并不因任何变故放慢自己的脚步。从发现漏电到眼下,半天时间划过去了。现场会开得七嘴八舌,场面热烈,却没结果。有人建议把卫星卸下来,为火箭重新做一遍垂直测试,马上就有人反对,这样的话,程序又要倒退回一个星期前,所有的时间不是白抢了吗?关键是总时间表允许吗?

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马邑龙突然离去。等他再进来时,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

张高工。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俩身上。

季永年看着马邑龙,一双眼睛明显地一亮,那意思是问他想出了什么新招,赶紧说。

马邑龙指了指张高工,示意张高工来讲。

季永年直起腰,紧锁了几个小时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张高工没说话,而是先慢条斯理地把手提电脑打开,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份故障分析报告,从现象描述到总分析,再到最后结论,讲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根据他的推断,这一漏电现象,是湿度造成的,对火箭并不造成影响。

张高工说完,全场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在心里掂量张高工的结论:假如张高工的推断正确,那就皆大欢喜。假如不正确呢?这个责任由谁负?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个岗位责任制的问题。三级火箭的母线漏电,这一段不属他张高工管辖。甚至也不归属任务测试发射协调小组。自私点儿讲,基地可以不承担这一责任。如果大家接受张高工的分析报告,情况就不同了。因为张高工是基地的人,是对是错,基地都要跟着他一起承担责任。站在这一角度看问题,张高工的分析报告就成了没事找事。

按说,不该这样去思考问题,什么你的我的,只要对发射有利,你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但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责任当前,免不了会有人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吕其当时就站出来提反对意见,说:你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如果母线漏电的部分实际情况与你的分析不符,火箭上天后发生问题怎么说?这个责任你、我、在场的人谁负得起?

显然,他这话是说给季永年听的,他是在提醒季永年,我这是在为首长着想,因为如果拍板把事情定下来,事后出了问题,当然是在场谁的职务高,谁来负这个责任。

马邑龙发现,吕其的话让季永年的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会场上的空气凝重起来。一提到责任的问题,谁的心都会重重地一沉。

再说了,老张,有句话我也许不该在现在,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本着为任务负责的态度,我想我必须要说。吕其顿了顿,眼光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张高工的身上,你儿子的事还没处理完,你不该在这种时候随便对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发表看法。

马邑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吕其会这样说话,技术上的事一是一,二是二,怎么把那件事也扯进来呢?何况张高工的分析很有见地,起码也该鼓励和支持。

老吕,你说什么呢?马邑龙忍不住带着谴责的口气说。

张高工倒十分理解吕其对自己的提醒,说没关系,我明白吕副总师的意思。他说的那种前景也是对的。如果这事弄砸了,我就会面临他说的那种情况。但是,我认了。

这不是你老张认不认的事。再说,你的方案只是一份故障分析而已,只要故障没经确认不能“归零”,它就仍是带着风险。吕其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这一问题可以“归零”。马邑龙又慢慢悠悠地跟了一句。

吕其说,要是真出了问题,这个责任由谁负?

张高工说,我来负。

吕其说,你负得起吗?

张高工像被搡了一把,身子摇晃了一下。

马邑龙说,那就我跟老张一起负吧!老张,你同意吗?

张高工点点头。

会议主持人说:我看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吧。同意老张这份报告的请举手。说完,他主动把手举起来。

大家都跟着把手举起来,包括季永年。只有吕其和另一个人没举手。少数服从多数。张高工的分析报告通过了。

八天后火箭上天,顺利运行的结果,证明张高工是正确的。为此张高工荣立了二等功,季永年把立功证书发到张高工手上。当然,这是后话。而此刻的张高工,看着在场的人举起的一只只手臂,竟忘了把自己的手也举起来,下意识地攥住了马邑龙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等他终于不好意思地松开时,马邑龙发现自己的手湿漉漉的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