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个月的十五号,是陈也领奖金的日子。工资是月初领的,数目固定不变。奖金就不一样了,比较灵活,有时候多个十来块,有时又会少个几块。陈也报给李招娣的奖金,通常是比较少的那个数字。这样,陈也就有了自己的小金库,一个月十来块,一年就是一百来块。这些钱,陈也自己一分钱也不用,而是——留着寄给姐姐陈娟。

陈也的字写得不怎么样,每次在邮局汇款单上写字时,总会有些脸红。幸好柜台里那个小姑娘根本不看他,也不说话,侧着脸,一只手伸过来,把汇款单和钱拿进去,一会儿办好了,再扔张存根出来。

汇款单的留言总是这么几句:“保重身体,别太节约,钱该用还是要用,有困难告诉我,安好勿念。”连上标点符号,刚好三十个字,超过就要收费了。陈也觉得,冤枉钱没必要花。

这天是十五号,陈也照例去邮局寄钱。他站在那里,瞥见柜台里小姑娘头上的花发夹,想着回去帮李招娣也买一个。李招娣皮肤白,发质又黑又光,戴着一定更漂亮。

陈也这么想着,一回头,就看见李招娣在后面,变戏法似的,手叉腰,瞪着眼,气势汹汹地看着他。

陈也吓了一大跳,揉揉眼睛,还当看错了。

“你怎么来了?”陈也挤出笑脸。

李招娣哼了一声,走到柜台前,指着陈也,问里面的小姑娘:“同志,他刚刚寄了多少钱?”

小姑娘懒洋洋地说:“这个,不好讲的。是规定。”

“我是她老婆,有什么不好讲的?”李招娣眉毛一竖,拔高了音量。

小姑娘看看她,再看看陈也。

“你问你老公好了,存根他刚放进口袋了。”

话音刚落,李招娣就去掏陈也的口袋。陈也让了让,没让开,还是被她夺了去。李招娣看了一眼,脸色更差了,往陈也面前重重扔去。单子飘飘荡荡地掉在陈也脚下。陈也捡起来,放进口袋,另一只手便去拉她。

“走,我们回家。”

李招娣一把甩开:“谁要跟你回家?”

旁边好多人闻声朝他们看。陈也咳嗽一声,对李招娣说:“走,回家,回家再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李招娣指着他的鼻子,“你说,你自己说,你一共寄了多少次?”

“也没多少次。”

“没多少次是几次?”李招娣尖声道。

“这次是第二次。”陈也说着,拉起李招娣的手臂,就朝外面走。

李招娣再一次甩开了:“你骗谁?”

“我没有骗你。”陈也说。

“你要是骗我怎么办?你说!”李招娣扯着嗓子,问。

这时,邮局门口值勤的老头过来了,说:“吵什么吵什么,要吵回家吵去,你们当这里是自由市场啊!”

陈也对李招娣恳求说:“走吧,回家吧。”

李招娣不依不饶:“你说,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陈也朝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说:“那我就不得好死,行了吧。”

李招娣这才不吭声了。陈也紧紧拉着她,走到外面。李招娣的身体犟得像一头牛,陈也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把她控制住。两人在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家,陈也把门一关。李招娣将包一扔,往沙发上重重一坐。

“你就等着不得好死吧,”李招娣看着他,“骗子!”

“我不得好死,你就开心了,是吧?”陈也问。

“你是富翁吗?”李招娣跳起来,“你要是富翁我就不说了。你为什么要给你姐姐寄钱?我连你姐姐的面都没见过,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连一根针都没送。她怎么好意思拿我们的钱呢?”

陈也叹了口气,说:“我姐姐很可怜的。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就到云南去了。”

“那管你什么事?又不是你让她去云南的。要怪就怪‘文化大革命’。”

李招娣说着,起身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下去。她对陈也说:“以后别再给她寄钱了。否则我就真的生气了。”

陈也朝她看,叫道:“老婆。”

李招娣说:“别叫我老婆。”

陈也又叫:“老婆。”

李招娣说:“你叫得再嗲,我也不会答应给你姐姐寄钱。”

陈也笑笑:“我老婆不会这么没良心。”

李招娣说:“我就是没良心,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陈也朝她看了一会儿,不说话了,拿了本书到小房间去看书。

李招娣也不理他,走进厨房烧菜。梅干菜烧肉,干煸刀豆,番茄蛋汤。李招娣现在的手艺有了很大的提高,至少油不会溅出大半,肉也能烧熟,吃了不会拉肚子。一会儿,饭菜烧好了,李招娣叫道:“陈也,出来盛饭。”

半天没有人应。

李招娣又叫了一声:“死人,吃饭了。出来盛饭!”

还是没有回答。

李招娣到小房间一看,没有人——陈也不知去哪里了。

陈也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凳上,愣愣地,一动不动。经过的人见了,都说:陈也,发呆啊?陈也便笑一笑,随即垂下头,继续发呆。

旁边走过一个烫着长波浪的年轻女人。陈也一直盯着她看。女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有些红了。陈也倒不是动什么歪脑筋,而是忽然想起小时候,陈娟给他烫头发的情景。陈也七八岁时是个挺爱臭美的孩子,那时男人间流行李小龙式的微鬈的头发,他便吵着也要烫一个。大人自然是不会答应的,陈娟瞒着父母,偷偷把火钳烧红了,给弟弟烫头发。结果陈也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烫得稀毛瘌痢,像火灾后的森林。陈娟给爸爸一顿好打,却一滴眼泪也没流。陈也在旁边倒是眼泪鼻涕齐流。陈也和姐姐的感情很深,相比之下陈昆就要疏远些了。

陈也一直忘不了陈娟去云南的那天。她穿着深绿色的军大衣,瘦小的身体撑得鼓鼓囊囊的。刘海被风吹得耷拉在眼前,鼻子冻得红红的,像根胡萝卜。陈娟临上火车前还有说有笑的,一上火车表情就变了,眼泪汪汪,活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陈也一直朝她看,火车开动了,还一直朝她挥手。挥得手都酸了。

李招娣找到陈也的时候,陈也正拿脚碾地上的蚂蚁,低着头,直愣愣地。李招娣走过去,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出来也不说一声,害得我找了半天。”她道。

陈也说:“我就是出来散散步。”

李招娣朝他看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

远处,一轮夕阳稳稳地浮在地平线上,像个嫩红的圆球。微风轻轻吹着,几棵垂柳柔柔地摆动着。刚下过雨,空气里蕴着厚重的水汽,蜻蜓飞得很低。云也很低,仿佛手一碰,便能碰到似的。

李招娣道:“我今天那道梅干菜烧肉,味道很灵的。”

陈也道:“哦。”

李招娣又道:“我晓得你吃口重,所以放了很多酱油,又焖了很长时间,很入味的。”

陈也点点头:“蛮好。”

李招娣嘴一撇,忽道:“你这个人真没劲。”

陈也问:“我怎么没劲了?”

李招娣说:“明明是你做错事了,我特地出来找你,又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你倒端起架子来了。”

陈也道:“没有啊,我哪里端架子了?”

李招娣气呼呼地说:“我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肯定觉得我对你们家里人不好,是吧?我跟你讲,这些钱如果是你自己用掉的,我保证屁也不放一个。给你爸妈用,我也不会说什么。可给你姐姐,我心里就很不舒服。我也有妹妹,你看我什么时候给过她钱?你要是觉得我小气,那也没办法。出嫁前我妈就对我说过,要把男人的钱抓得牢牢的。男人不像女人,男人手里一有钱就会动歪脑筋——”

陈也插嘴道:“我可没动歪脑筋。”

“反正也差不多——你听我讲下去,”李招娣道,“男人不能有钱,男人应该把钱都交给女人。以前的事就算了,从今天起,你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都要全部交给我,一分也不许留,家里的钱由我管。”

陈也听了,问她:“你晓得现在鸡毛菜卖多少钱一斤?”

李招娣想了想,说:“一角五分。”

陈也问:“丝瓜呢,多少钱一斤?”

李招娣回答:“一角三分。”

陈也又问:“排骨呢?”

李招娣反问:“你说的是大排骨,还是小排骨?”

陈也说:“汤骨。”

李招娣想了一会儿,说:“差不多三块八一斤。”

陈也咧开嘴笑了。

“李招娣啊李招娣,你买了几个月的菜,怎么到现在还是没有长进啊?鸡毛菜是一角五分没错,但那是新鲜的小鸡毛菜,你每次买回来的那些,都是黄黄的枯掉一半的菜,是落脚货,我用八分钱就能买到。丝瓜这个季节还是时鲜货,别说一角三分,就是两角三分也买不到,你说的是夏天的价钱。还有汤骨,你简直是在胡诌嘛,三块八差不多可以买两斤了,你以为是小排骨啊?呵呵!”

李招娣板起面孔,拿眼斜他。

陈也继续道:“不是我不肯把钱交给你,本来男人把钱交给老婆管也没什么,可你实在是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要是把钱都交给你,那我们家就要倒霉了。人家看到了会说,陈也,你到底会不会过日子啊——”

李招娣板着脸,大声道:“好,那你以后还是自己买菜吧,我不买了!”

陈也笑了笑,伸手去搭李招娣的肩膀。李招娣一让,他扑了个空。陈也又去搭,李招娣在他手上重重地打了一下。陈也趁势抓住她的手。李招娣朝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夫妻俩一起回到家。梅干菜烧肉已经冷掉了,又回锅热了热。刀豆不能热,一热就不好吃了。

陈也尝了一口梅干菜烧肉,立刻便跷起大拇指:“我老婆烧的菜,真是没话说。”

李招娣哼了一声。

陈也又尝了一口番茄蛋汤,赞道:“我老婆烧的汤,真是鲜美无比啊。”

李招娣看着他,又哼了一声。

吃完饭,陈也主动洗了碗,收拾停当。李招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陈也凑过去,手从她的领口伸进去。李招娣呀的一声,坐直了,叫道:“你这个人,真不要脸!”

陈也嘿嘿笑着,又去搂她的腰。李招娣在他手臂上使劲一拧。陈也“啊”的叫了一声。李招娣嘿的一笑。陈也不死心,扳她的脖子,亲她的嘴。李招娣身体扭了两下,便不动了。

结婚一年多,两人一直避孕。李招娣说不喜欢小孩,而且怀孕会影响身材,给小孩喂奶,人也容易变老。陈也当然不想她变老身材变差,便同意了。起初李招娣是吃避孕药,后来报上说避孕药里全是激素,吃多了会发胖,对身体也不好。她就死活不肯吃了。改用避孕套。本来是用厂医务室发的避孕套,后来有一次,李招娣的妹夫从日本出差回来,带了几盒避孕套。妹妹给了李招娣两个。没想到这一下,李招娣就再也不肯用厂医务室发的避孕套了。小日本的东西确实好,包装漂亮,做得又精巧。李招娣听人家说,国产的避孕套质量差,搞得不好还是会怀孕,不如国外的避孕套保险。上海也有买国外的避孕套,就是价钱贵。李招娣怕怀孕,坚持要用国外的避孕套,不然就不让陈也近身。

陈也打开床头柜抽屉,拿了个避孕套出来。迟迟不肯撕开,问李招娣:“现在是不是安全期啊?”

李招娣一把夺过,撕开了。

“安全期不牢靠的,你晓不晓得?我告诉你,我要是不小心有了小孩,我就先把小孩打掉,然后再咔嚓一下,阉了你,让你以后再也休想碰我。听到没有?”

李招娣的妹妹叫李来娣,比李招娣小一岁。上周刚生完小孩,脸蛋白白胖胖的像刚出笼的高庄馒头,都有些肿了。眼睛本来也不小,可是挤在一堆横肉里,像乌云背后的太阳,费力地射出一点光芒。

李来娣的男人赵强是宁波人,两人是介绍认识的。他原先只是个小职员,后来下海改做服装生意,一家十几个人的小厂,给他搞得有声有色,越做越大。李来娣的派头也越来越大,到商场买东西,好几十块一条丝巾,百把块一双鞋子,两百多块钱一只皮包,眼睛眨也不眨就买下来。她请李招娣去高级咖啡厅喝下午茶,一杯咖啡十来块钱,一碟蜜饯五块钱。而陈也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一百块多一点。李招娣是真的有些感慨了。小时候两姐妹站在一起,别人见了都说大的像朵花,小的像根草,大的是小姐面孔,小的是丫环面孔。差得太远了。想不到长大了,竟颠倒过来了。面孔再好看又有什么用?那些卖衣服的售货员,还有咖啡厅的服务员,眼睛都是再毒不过的,谁有钱谁没钱,一看便清清楚楚。对待两人的态度便迥然不同。现在她是李来娣的跟班,她是丫环,李来娣才是小姐。

李来娣替姐姐不值。

“你晓得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她道,“你现在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自己照照镜子,凭这张脸,嫁给他是不是吃了大亏?”

李招娣皱眉说:“你不要吃饱饭没事做,瞎三话四。”

李来娣说:“不是我挑拨你们夫妻感情,你自己看看你老公,要钱没有钱,要长相没长相,要文化没文化——”

李招娣说:“谁说他没文化?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你晓不晓得,他小时候得过作文比赛一等奖的,本事大的不得了。他考大学本来是没问题的,因为他爸妈病了,他要服侍两个老的,所以才没考上。再说,他不是在考托福嘛。他说好等考出托福,就带我到美国去的,买小轿车,天天吃鸡腿。”

李来娣撇嘴说:“帮帮忙,他说能去美国就能去了?我还说明天我能当市长呢,吹牛谁不会吹?吹牛又不用交税。李招娣,你现在怎么变得傻乎乎的。”

李招娣脸一板:“不许再说了。李来娣我跟你讲,陈也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倔脾气上来,说不定会拆你们家房子——我可不是吓你。”

李来娣哼的一声,忽的,眼珠一转:“我帮你介绍一个好不好?”

李招娣朝她瞪了一眼。

李来娣说:“我们赵强有个香港朋友,做房地产生意的,我也见过面,三十七八岁,长得有点像刘德华,还没结婚,我们赵强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他说别的无所谓,关键就是要漂亮。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你说,从小到大,除了电影演员,你见过几个长得比你漂亮的?”

李招娣哧的一声,站起来,拿起包就朝门外走。

李来娣叫起来:“喂,你怎么了,生气了?我也是随便说说,你高兴听就听,不高兴就当我放个屁拉倒。我是你妹妹,所以才替你可惜,换了别人谁管你死活?你说,连我这样的都能找个小老板——我跟你讲,我们赵强去年赚了差不多有五六万。你心里就没点想法?算了算了,别做脸子给我看。你不爱听,下次我就不说了。”

李招娣走到门口,忽地停下来,回头对她说:“你不要拍我马屁,也不要寻我开心。你他娘的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想惹点事出来才开心?我现在要回去干活了,淘米洗菜剥毛豆,打扫屋子洗衣服,还要把席子拿出来擦一擦晒一晒,眼看着就到夏天了。我没有你这么开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我男人没你男人有钱,我没有你命好。我跟你讲,你不要再拿话气我了——你再说,我就快哭出来了……我真的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