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期天,陈也夫妻和陈昆、苏娜去浦东公园玩。

陈也本来不想去的,说浦东公园都去了一百回了,没啥意思。可陈也妈妈说,陈昆好久没去浦东公园了,年轻人去公园兜兜,蛮好。

四人走到浦东公园——不太远,十来分钟就走到了。天气不错,空中飘着好多风筝。门口好多人在排队买票。陈也正要去买票,李招娣一拉他衣服,在他耳边轻声道:“让你哥哥去买票。前天去红房子吃西餐,也是我们付的钱。你派头怎么这么大?——你又不是大老板。”

陈也没理她,径直去买票了。

李招娣有些恨恨地,朝陈昆瞪了一眼。

陈昆见了,问她:“嫂子,怎么了?”

李招娣硬声硬气地说:“没怎么,眼睛里进了沙子,不大舒服。”

“要不要紧?”

李招娣说:“有什么要紧?一粒沙子呀,又不是块大石头。”

陈昆笑笑。

陈也买完票,走过来,说:“进去吧。”

四人走进公园。

陈也和陈昆走在前面。两兄弟没什么话,默默走着。倒是李招娣和苏娜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苏娜说:“我觉得还是浦东好,空气好,地方大。”

李招娣撇嘴说:“浦东再好总归没有浦西好——你家住在哪里?”

苏娜说:“徐家汇。你呢?”

李招娣说:“我家在南市区,福佑路。”

苏娜笑了笑,说:“蛮好的,逛城隍庙挺方便。”

李招娣嘿的一声:“好什么?谁也不会一天到晚逛城隍庙呀。又不在里面摆摊头。”

苏娜又笑了笑。

四人走到湖边一棵树下。陈昆说:“哥,这棵树现在这么高了。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俩老是进来爬这棵树,还比赛看谁爬得高。有一次还差点被看门的老头抓住。”

陈也嘿的一声,说:“怎么不记得?我本来是不想爬的,衣服爬脏了,回去还得被妈骂。可你老是骗我说上面有鸟窝,要我去摸鸟蛋。我是老实头,禁不起你噱。”

陈昆笑道:“你说是不想爬,可每次都爬得比我高比我快——哥,论身手敏捷,我不如你。”

陈也说:“我不像你,死读书,体育课年年要补考,跑个一千米就像要你命似的——我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陈昆笑了笑,点头道:“是啊没错。”

四人走到“宇宙飞船”。这是浦东公园里最惊险的一项游艺项目。苏娜提议去玩。陈昆说:“有什么好玩的?都是小孩的玩意儿。”

陈也说:“玩吧。我也好久没玩了。”

陈也说着,便朝售票处走去。李招娣朝他一个劲地瞪眼,他只当没看见。

一圈坐完,苏娜意犹未尽,说:“要不,我们再坐一次?”

陈昆说她:“别人来疯了。你朝我们周围看看,连高中生都没几个,你不脸红啊?”

陈也说:“她要坐就坐呗,又没规定大人不许坐。”

李招娣也说:“就是,我也觉得挺好玩的。”

陈昆说:“那你们坐吧,我不玩了。”

陈也又去售票处买票。李招娣跟在他旁边,轻声说:“你弟弟胆子真小,我听到他刚才一直在怪叫,叫得难听极了——其实我也有一点点怕,可我偏说好玩,再玩一次,让他没面子。”

陈也问:“再玩一次,就要再买一次票。你不心疼?”

李招娣说:“心疼什么?花几张票子的钱,让你弟弟臭一臭,值得。”

陈也笑笑:“同志,你好像跟我弟弟有点过不去嘛。”

李招娣说:“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我看到他那副样子,就浑身不舒服——嘿,长得和我老公一模一样,可混得比我老公好多了——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陈也朝她看:“你什么意思?臭你老公啊?”

李招娣说:“我臭你,我有什么开心?我是帮你出口气。别傻乎乎的不识好歹——哎,你到底有没有听见你弟弟刚才叫啊?”

陈也嘿嘿一笑。“听见了。那么大声,怎么会没听见?幸亏这里离动物园远,要不然肯定把狼招来了。嘿。”

陈也对李招娣说:“今天陈昆和他女朋友要到我们家来吃饭。你去买菜,挑好的买,不要心疼钱。本来我们说好的,这段时间家务都由你做,可是你烧的菜实在太难吃了,平时倒无所谓,今天绝对不能让你烧,要不然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陈也说:“本来我想自己去买菜的,你不会看秤,老是被人骗。可今天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好让你去买菜。你带弹簧秤去,这样小贩就不敢骗你了。小贩问你买什么,你就说‘挑最好的’,你对他说,如果你敢骗我,我老公待会儿就过来拆你的台。你多带几个塑料袋,不要用他们的,他们的塑料袋里都是水。眼睛睁大些,不要让他们把称好的东西调包。看紧皮夹子,别被人家偷了——唉,要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陈也让李招娣把玻璃柜里那瓶茅台酒拿出来。李招娣不同意:“为什么要喝茅台酒呢?今天是你弟弟来,既不是长辈又不是领导,为什么要喝这么好的酒呢?这瓶茅台酒还是以前别人送给我爸爸的,我爸爸一直没舍得喝,后来又给了我,让我们放在玻璃柜里充门面。如果你们把它喝掉了,以后玻璃柜里空荡荡的,连一件上档次的东西也没有了。”

陈也说:“酒喝完,瓶子还可以放在玻璃柜里让人家看嘛。再说,这瓶酒放了好久了,再不喝就要过期了。”

李招娣说:“你当我是傻瓜?酒是越陈越香,不会过期的。”

陈也说:“这酒算是我向你借的。下个月发工资,我把钱还给你。”

李招娣说:“你的钱本来就是我的。我跟你是一家人,我跟你弟弟又不是一家人。陈也你的酒量不行,吃年夜饭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弟弟酒量比你好得多。这瓶茅台酒要是拿出来,你最多喝二两,你弟弟喝八两。看样子那个苏娜酒量也不错,要是她也来一点,你就连二两都没了。这么贵的酒都被他们喝掉,我心疼。”

陈也说:“你每个月起码买三件新衣服,两双鞋子。如果把这半年的东西统统加起来,够买好几瓶茅台啦。”

李招娣说:“这不一样。那些东西是被我自己用掉的,我一点儿也不心疼。陈也,如果茅台酒是你一个人喝,我也不会心疼。”

陈也说:“那你就当作是我一个人喝掉的。反正喝下去都会变成尿,变成谁的尿都一样。”

李招娣说:“怎么能当作是你一个人喝掉的呢?我的眼睛看到他们在喝我的茅台酒,我的心就会疼,我的胃就会不舒服。如果你希望我的心疼,希望我的胃不舒服,你就把茅台酒拿出来给他们喝吧。”

陈昆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几个同学看了他和陈昆的合照,惊奇地说:“你们双胞胎可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陈昆听了,就说:“怎么会一模一样呢?我哥眼睛下面有颗痣,我可没有——你们晓得他是干什么的,技校毕业,在汽车厂里当工人。我怎么会跟他一模一样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昆喝醉了。别人听了一笑。醒过来,陈昆问他们:“我刚才说什么了?”那些人就说:“你说,你哥哥眼睛下面有痣,你没有。”陈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还说了些别的,那些话大概不太好听。陈昆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尽量少喝酒。喝了酒就管不住嘴巴,要想管住嘴巴,只有少喝酒。

陈昆看到陈也拿出一瓶茅台,连忙说:“哥,自己人,喝这个干什么?”

陈也说:“没事。我还有好几瓶呢。结婚时老丈人送了两瓶,厂里过年发了一瓶,自己还买过两瓶。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陈昆和苏娜,陈也和李招娣,一共四个人,坐个小方桌,正正好。

菜很丰盛。酱鸭、白斩鸡、糖醋鳜鱼、红烧猪蹄,正中还有一锅甲鱼汤。陈也把茅台打开,先给陈昆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也来一点吧?”陈也问苏娜。

“我不喝,”苏娜说,“我一喝就晕。”

陈也说:“那你陪我老婆一起喝椰奶。女人都爱喝椰奶,说这东西能美容。”

“哥,”陈昆说,“我也喝椰奶。我不能喝白酒,喝多了胃不行。”

陈也说:“那就少喝一点。”

“我真的不能喝。”陈昆说,“这么好的酒,你留着下次跟老丈人一起喝。”

陈也说:“我丈人不爱喝茅台,喜欢五粮液。嘿,老头子嘴巴刁啊,他说茅台不行,没有五粮液入口香。”

李招娣说:“陈昆你就别推辞了。大年夜那天我看你喝了不少啊,怎么在爸妈那里能喝,到了这里就不能喝了呢?怕胃疼就少喝点,实在不行咪两口也行。你们兄弟俩难得碰在一起,陪你哥哥喝点酒聊聊天总可以吧。也就是自己人,换了不搭介的人这么好的酒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你不买我的面子可不行。”

陈也笑起来:“陈昆,你不买我的面子没关系,我老婆的面子你可不能不买。你晓得漂亮的女人脾气都大,她要是发起脾气来,谁都吃不消。来,喝!”

陈昆的酒越喝越多,眼睛越睁越大,到后来就像是两个乒乓球。茅台喝完了,陈也又拿出一瓶洋河大曲。陈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在嘴里啧巴啧巴一阵,说:“差不多差不多。茅台酒也就是个名气,其实味道都差不多。”

陈也嘿嘿地笑。

“换了我,宁可多喝几瓶洋河大曲,”陈昆说,“哥你真大方啊,两百多块一瓶,换了我自己人就不一定舍得了。”

陈也笑笑,说:“贵是贵了点,不过偶尔喝点也没什么。都快九十年代了,不能像爸妈那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节俭一辈子,图个什么呀。”

陈也打个酒嗝,说:“我跟你讲,过日子不能太亏待自己。你看我老婆,整天涂脂抹粉,前几天连她妈妈都看不过去了,说都结婚了,你还打扮给谁看啊。我跟老人家说,随她去吧。她一个月光买化妆品和衣服,就差不多把她那点工资全搭上了。可我乐意啊,没关系,老婆打扮漂亮了,精神了,我也开心。我家饭桌上顿顿都有鱼肉,买菜时邻居看见了说,你们怎么舍得天天这样吃法啊?我说,亏待什么也不能亏待嘴巴。陈昆你晓得,我是喜欢喝点小老酒的,光喝酒没有菜不行啊,李招娣也是个肉和尚,一天不吃肉就要撅嘴巴。吃好了,人精神就不一样。钱嘛,赚了就是要花的,总不见得老了带进棺材里去,是吧。我们商量过了,今年夏天到海南岛玩一趟,人家都说海南岛的海滩是全国最漂亮的,趁年轻,去体验体验。”

陈昆点头说:“你这样想也对。钱留着干什么,不就是让人花的嘛。”

陈也酒喝得没陈昆多,脸却像喝了五斤白酒那样红。他给陈昆挟一块白斩鸡,筷子没挟牢,扑的一下,掉在桌上。他只好把白斩鸡放进自己碗里。

他再给陈昆挟一块酱鸭,没挟牢,又掉在桌上。他只好把这块酱鸭也放进自己碗里。接着,他又挟了一块甲鱼,还没挟起来,手一松,就滚到桌子下面去了,像长了脚。

李招娣朝他白一眼,把甲鱼捡起来,吹了吹,要往嘴里送。陈也叫住她:“地上脏,不能吃。扔了!”

李招娣一愣,说:“怎么不能吃?我吹过了。”

陈也一把将甲鱼夺过来,干净利落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李招娣怔了怔,随即骂道:“你派头大死了!”

陈也呵呵笑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天两头吃,都吃腻了……”

苏娜把椰奶喝完了,问:“我还能再要一罐吗?”

陈也道:“这个当然。李招娣你再去拿一罐。”

李招娣到橱里看了看,说:“椰奶喝完了。”

陈也说:“那就到楼下小卖部再去买几罐。”

苏娜忙道:“不用麻烦了,我喝点汽水也行。”

陈也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说:“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就算你不喝,我老婆也要喝。她每天要喝两罐椰奶养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不落空。要是哪天喝不上,她就不开心。她一不开心就要撅嘴巴。你看你看,她已经开始撅嘴巴了,嘴巴上可以挂个油瓶了。我找这么漂亮的老婆,可不是让她撅嘴巴的,女人一撅嘴巴,嘴角就会长皱纹,一长皱纹就不漂亮了。那我给她一天两罐椰奶就白补了,呵呵……”

陈也问:“老婆,为什么最近顿顿都吃青菜豆腐?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拉不出屎,因为没有油水,大便都干得像石头一样。”

李招娣板着脸,说:“我也想天天吃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呀,可是上次请你弟弟吃饭,已经把这个月的生活费全用掉了。你晓不晓得,面子和夹里是不能两者兼而有之的。你不是跟你弟弟说,我们家顿顿有鱼肉嘛,你不是跟你弟弟说,你三天两头吃甲鱼嘛,你不是跟你弟弟说,我每天要喝两罐椰奶嘛。反正你已经挣足面子了,吃几天青菜豆腐也没关系。”

陈也笑了:“我老婆有进步啊,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成语,‘鲍参翅肚’,‘山珍海味’,还有‘两者兼而有之’。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在背成语词典?”

李招娣气呼呼地说:“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我看到你这张面孔就来气。我平常买件衣服买点化妆品,你都要唠叨半天,可是请你弟弟吃饭,你花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以为你是大老板啊,你以为你满口袋都是人民币啊。我跟你讲,我现在很不开心,我一不开心就会撅嘴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要使劲地撅嘴巴,把自己变成老太婆。别人就会说,陈也你本事大得不得了,那么漂亮的老婆,让你变成了老太婆。”

陈也叹了口气,说:“你不要这样讲,你这样讲我心里很不好受。”

李招娣哼了一声:“我为什么不能讲?我偏要讲,日日讲,夜夜讲!”

陈也又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你讲吧,爱讲多久就讲多久。我给你搬张凳子,你坐下来慢慢讲。”他说完,真的搬了张凳子过来。

接着,他穿上外套,慢慢朝门外走去。

李招娣问:“你去哪里?”

陈也说:“你管你讲,不要停。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李招娣嘟起嘴:“我一个人讲话没人听,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唱独脚戏。”

陈也说:“那你就先练习一下,等我回来再讲给我听。”

李招娣朝他看了一会儿:“算了,我陪你一起出去吧。瞧你那副腔调,像家里刚死了人,一副倒霉相,我怕你出门碰见赤佬。”

夫妻俩走在附近的一条林荫小道上。天气不错,风柔柔暖暖的,拂在脸上很舒服。天空中星星很多,一颗颗闪烁着,像衣服上镶嵌的亮片。陈也走着走着,伸手去搭李招娣肩膀。李招娣一让,他搭了个空。他又去搭,这次李招娣没有让,而是在他额头上砸了个毛栗子。李招娣一跺脚,说:“我真是不合算。”

陈也问:“你为什么不合算?”

李招娣说:“小时候有人帮我算过命,说我是阔太太的命。我一直以为我能嫁个有钱人。可现在怎么样?你说你要考托福,带我到美国去享福,可是你考了两次了,我连美国的影子都没看见。陈也我上你的当了,你是个骗子。超级大骗子!”

陈也说:“我没有骗你。托福我是一定会考出来的,你不要急。”

李招娣说:“等你考上托福,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都掉光了。”

陈也说:“不会的,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考上托福。你头发保证还是黑的,牙齿也不会掉。”

李招娣哼了一声:“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傻子。”

陈也嘿嘿笑着:“你怎么会是傻子呢,你嫁给我,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

陈也说着又去搭李招娣的肩膀。他说:“明天我想吃猪头肉。”

李招娣说:“猪头肉个鬼!要不从你脸上割两块肉下来,炒个红烧猪头肉。”

陈也说:“那也行啊。”他拉着李招娣在路边长凳坐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陈也柔声说,“我会让你每天都喝上两罐椰奶,家里每天都有鸡鸭鱼肉,每年去海南岛一次,逢年过节再给老丈人送茅台酒五粮液。你就等着吧。你不信去照照镜子,是不是一脸福相?你再看看苏娜那张脸,颧骨高下巴低,一看就是苦命相。为什么?就是因为她挑男人没你眼光好——”

李招娣插嘴说:“苏娜怎么能跟我比?她连我一根脚指头也比不上。”

陈也点头一笑,跷起二郎腿,身子靠在椅背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