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节前,陈昆带着女朋友又回来了。他们是坐飞机回来的,从北京到上海,只要一个半小时。陈昆说:“人坐在飞机上,感觉飞机好像一动不动,其实它一小时能飞八百多公里。飞机快是快,不过没有坐火车舒服,两只耳朵嗡嗡的,受不了。”

陈也爸爸说:“想想真是不得了,飞机这么大这么重的东西,在天上怎么就掉不下来呢?我放个风筝到天上,一会儿也下来了。”

陈昆笑道:“爸,飞机掉不下来的,一掉下来人就全完了。”

陈也妈妈问:“在天上拉屎撒尿怎么办?是不是也跟火车一样,直接往地上撒?”

陈昆说:“妈,真亏你想得出来。这些脏东西先存在飞机上,等到了机场才处理掉。”

李招娣听着,推了推陈也,小声说:“我也想坐飞机。”

陈也哼了一声。

陈昆的女朋友剪一头跟男人差不多的短发,穿一件深咖啡色的皮茄克,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羊毛衫领口,下身是包得紧紧的牛仔裤。她眼珠一直骨碌碌地转,东张西望,最后目光停留在陈也脸上。她看看陈也,又看看陈昆。一会儿便笑了。好像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儿。

陈也奇怪她为什么这么开心。

陈也被她看得非常不自在。他猜这姑娘大概从来没有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很好奇。他看她一直对着自己笑,而且笑得那么甜,只好咧开嘴,也对她笑了笑。

陈昆给爸爸买了冬虫夏草,几千元钱一斤,装在一个密封罐里。陈也爸爸烟抽得很凶,肺不好,肾也不好,半夜里要起来上六七趟厕所。据说冬虫夏草能润肺,还能补肾。陈昆说:“先吃吃看,好的话下次我再带些回来。”

“这么贵的东西,我吃下去肺倒是好了,心又开始疼了。”陈也爸爸说。

陈也妈妈拿了两盒茯苓饼,还有几袋果脯,递给李招娣。

“陈昆买的北京特产,大家尝尝。”

陈昆操着北京口音的上海话,对陈也说:“哥,这阵子还行吧?你身体一看就比我好,结实。我不行,整天坐着不动,光长肉。嫂子是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啊,你们结婚我没来,那阵子考试,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来。昨天到王府井买了根项链,四个九的,我看成色还行,款式也不错,送给嫂子,算是迟到的贺礼吧。”

李招娣伸手去接,陈也抢在前面拦住了。

陈也慢腾腾地对陈昆说:“你读研究生没工资,买这么多东西,又是冬虫夏草,又是飞机票,把钱全用光了,开学又得问爸妈要钱。这样一来,这根项链就等于是爸妈送给我们的了。结婚时爸妈已经给了我一笔钱,我不能再拿他们的东西。爸妈平常买把葱都要讨价还价半天,可怜兮兮的,占他们的便宜,我不好意思。”

陈也把首饰盒还给陈昆。停了停,又说:“咦,半年不见,你个子好像长高了,头发剪短了,连眼睛也好像变大了。”

大家一愣。隔了一会儿,才晓得他在跟陈昆的女朋友说话。

“我吗?”陈昆的女朋友眨了眨眼睛,“我一直都是这么高,头发一直这么短,眼睛也一直这么大——半年前我们见过面吗?”

陈昆咳嗽一声。

“暑假里你住在我们家,”陈也说,“你叫刘文华,南京人,跟陈昆是一个大学的,比他低两届。你来的那天是扎辫子的,穿红色的衣服,淡青色的裤子——你皮肤好像也白了,还胖了一点——你最喜欢吃我妈烧的红烧蹄髈,你还说要跟我妈学怎么烧蹄髈。”

陈昆又咳嗽了一声。好像喉咙不舒服。

“那肯定不是我。”女孩笑道,“我不叫刘文华,叫苏娜。我是上海人,不是南京人。我跟陈昆不是一个学校的,我今年刚毕业,是保险公司的职员。而且我也不喜欢吃蹄髈。”

陈也睁大眼睛:“咦?”

苏娜推推陈昆:“哎,他说的大概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陈昆使劲地咳嗽,像是快把肺都咳出来了。

“咳咳——嗯,咳咳——”

苏娜对陈也笑道:“你搞错了。你把两个人当成一个人了。你真有趣。”

陈也先是一怔,随即一拍大腿,“我说呢!”他大笑起来,“才半年工夫,也不至于整张脸都变了呀。哈哈!”

李招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对陈也说:“你记性真差。你没看见,刚才你爸妈和你弟弟的脸都绿了。”

陈也嘿嘿地笑。

李招娣说:“万一人家跟他吹了,你爸妈一定饶不了你。”

陈也说:“吹就吹了吧,反正陈昆有本事,眼睛一眨就能换个女朋友。根本不用为他担心。”

李招娣听了这句,忽然叫道:“停车!”

陈也不理她。

李招娣屁股一撅,身子朝上一抬,就下了车。惯性让她朝前冲了几步,差点摔跤。陈也连忙停下来,说:“你怎么回事?”

李招娣气呼呼地道:“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

陈也说:“上车,回家再说。”

李招娣说:“我不回家。我们就在这里把话讲清楚。”

“好好好,你说你说。”

李招娣问:“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姓苏的?”

陈也一怔。“胡说八道!”

“你别以为我是傻瓜,”李招娣说,“刚才大家说话的时候,你和她眉来眼去,她对你笑,你也对她笑——”

陈也说:“人家是客人,她朝我笑,我当然也要朝她笑。”

“你故意说那些话,拆散她和陈昆,你好钻空子占便宜。”李招娣说,“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有几个人经过,看到他们,便走近了,兴致很好地在一旁听。

李招娣说:“我在旁边,你居然还敢跟人家勾三搭四——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有没有眼睛啊?你问问大家,如果娶了像我这么漂亮的老婆,会不会再去跟别人勾三搭四?”

“不会!”旁观者中有人笑着说。

“你自己说,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你好看——”几个旁观者异口同声地说。

李招娣说:“那么难看的女人——”

陈也说:“这个已经不错了,你没看到陈昆上次带回家的那个——”

“哎——”李招娣叫起来,“不打自招,嘿,你终于承认了——”

陈也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不睬她,骑上车走了。李招娣一见急了,追上去,叫道:“喂,你不管我啦?”

陈也越骑越快,过了两条马路,拐了弯,才停下来。回头看,李招娣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陈也把车子掉个头,又来到她身边。

“上车吧。”陈也说。

李招娣喘着气,说:“你不是不管我了嘛,你骑回去吧,我自己走。”

陈也说:“你真是小心眼。我不过对人家笑了笑,有什么稀奇?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对你笑。笑得嘴巴都歪了,像中风一样。”

李招娣说:“你对我笑,是因为你喜欢我。你现在对她笑,说明你也喜欢她。”

“不一样的,”陈也说,“我对你笑,是因为喜欢你。我对她笑,只不过是出于礼貌。我对你笑,是从心里笑出来的,对她笑,是皮笑肉不笑,从肠子里笑出来的,就跟放个屁差不多。”

“呸!”李招娣说。

陈也笑了笑。

李招娣斜眼看他。“你现在为什么笑?哼,皮笑肉不笑,从肠子里笑出来,——像放屁。”

陈也又笑了笑。

“上车吧。”陈也说。

“不上。不上就是不上。”

陈也叹了口气,把车子停好。走近了,一把将李招娣拦腰抱起,轻轻放到车后座上。

“重得像头猪。”陈也一边说,一边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