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与藤田

1

“你就是千叶?”出现在我面前的年轻人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唾沫横飞,“你给我过来,大叔。”

连我都能感觉到这人的说话态度有多么无礼。这回的我,穿着色彩鲜艳的花毛衣,外罩一件棕色皮夹克,这个年轻人正拽着我毛衣的领口。细雨绵绵,我的脚正踩在雨水积聚的小水洼里,脚下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地面正在舔舐我的鞋底。

刚才,我正漫步在闹市街延伸的小路上,这个年轻人就是突然从一旁的马路蹿出来的。这条路上遍布小酒馆和卡拉OK店,到处都是俗艳的闪耀霓虹,但不知因为今天是工作日,还是阴雨连绵,或者是这里一贯不景气,才夜晚十点却几乎见不到行人。

“听说你知道栗木在哪儿?”年轻人挑染成棕色的头发已被淋湿,平贴在脑袋上,看来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只能含糊其词,结果他啐了一口,说:“碰到我说明你气数已尽。”他的唾液混在溅起的雨滴里,落在了积水中。

“气数已尽?”

“按大叔你这个年纪,应该是说秋后算总账(日语原文为“年貢の納め時”,原意为清算滞纳年贡的时间。)吧。”

听到他一再叫我大叔,我才想起自己这回是一个品行不佳、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喂。”我对他刚才说的话产生了疑问。

“干什么?”

“年贡制度现在还有吗?”记得在相当遥远的过去曾经听说过这种制度,最近不太听到了。眼前的年轻人听后涨红了脸,好像遭到了羞辱一般:“你当我白痴啊!”

看来所谓“秋后算总账”只是个比喻。

接着,他侧过身,瞄准我的下巴,举起右拳挥来。我能够清楚地看清他拳头挥动的路线,加上这个年轻人动作并不迅猛,所以要避开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的拳头砸到了我脸上,虽然没有疼痛感,但我仍然装出一副很疼的样子。

一旁的车道上有车驶过,车头灯照出了一张雨帘雾幔。

“栗木在哪儿,快说!”年轻人摆出一副干架小霸王的架势。

“带我去见藤田,我就告诉你。”我回答,这是原本就设计好的桥段。

“喂,被我揍了还敢这么嚣张?”他乘机又给了我一拳。

“不见到藤田我是不会说的。”我平静地说。

年轻人开始环顾四周,也许是怕被敌人发现。

最后,我还是被迫坐上了这个年轻人开来的Sedan轿车,这正中我下怀,所以丝毫不慌张。倒是他显得焦躁不安,喘着粗气,喊我“快上车”,然后粗暴地把我塞进后座,慌里慌张地甩上车门。

等到黑色轿车发动,雨刷忙碌地摆动起来后,年轻人掏出了手机。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讲起了电话。大概是在跟藤田联系吧。我听见他在答应着:“可以吗?哎,是。我这就把他带来。”

2

这次我的调查对象是一个姓藤田的中年男人,从事先得到的信息来看,似乎是个黑道分子。

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上司:“所谓黑道分子,指的是怎样一种人类?他们干的是怎样一种职业?”事实上,我们与被称为黑道分子的人类遭遇的机会相对比较多,这大概是由于与普通人相比,他们跟死亡关系更近吧。但是,我却并不知道他们的本质,即“黑道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所以才会开口问上司。可惜我得到的回答跟意料中的一样,上司只是冷淡地敷衍我说:“你知不知道都能工作。”

的确如此,这并不会妨碍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只是在这七天里观察藤田,听他说话,最后提交他是否应该死亡的报告而己。极端点说,就算我不去见他,我也可以提交报告。只要报告一个“可”,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有好多同事都是不好好调查直接交报告的。

然而,我对工作一丝不苟。可以说是规矩吧,尽管也会有一些想法,但我会坚持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因此,即使需要多费周折,我仍然坚定地要去与藤田见面,事情就是这样。

3

我们抵达了一栋看上去有二十年以上历史的公寓,原本洁白的外墙早已是一片灰黑,像涂了一层煤。大概坐了十五分钟的车,所以距离市中心估计不是很远。

楼高八层,楼梯和走廊上积满了灰尘,紧急通道也是锈迹斑斑,连电梯内都散发着一股霉味。走廊上的荧光灯也像是老古董,忽明忽暗地闪个不停。

这里作为藏身之处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相信连街道上的居民都想要拼命隐瞒这种脏乱的建筑吧。

我在年轻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木地板看上去很干净,但房间整体却显得不够光亮。地上仅散乱地放着四张单人沙发,显得空荡荡的,我被塞到一张对着窗口的沙发上。

打量四周,在窗边的一个小架子上看见了一只鱼缸,两条橘色的金鱼正游来游去,那两抹明亮的橙色在这阴郁的房间里显得尤为突兀。透过地板,我甚至能感觉到厨房角落摆着的冰箱发出的轻微振动。

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男子。

我立刻知道他就是藤田。

他的外表和我事先获得的信息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他那可谓冷酷的表情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听说他己经四十五岁,却鬓角乌黑,找不出一丝白发,显得很年轻。浓眉深锁,下巴没有赘肉,给人以敏锐而精悍的印象;肩宽个子高,又给人沉重的尖头箭镞的印象。

他开口道:“你就是千叶?”

“没错。”我话音刚落,那个年轻人立刻走到我身边,用力扳住我的肩膀训斥道:“你给我说话客气点!”

“阿久津。”藤田叫住他,然后从沙发上站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听说,你知道栗木在哪儿?”

“是的。”没必要装模作样,“我知道。”

栗木属于另一个组,据说他是那个组的首领,之前曾因杀人罪入狱,可以说是老黑帮。

“栗木在哪里,大叔?!”阿久津歇斯底里地喊道。和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藤田说了句“告诉我”。可能是眼睛下方黑眼圈的关系,他的眼珠看起来就像树干上的两个洞。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吗?”藤田用那两个洞凝视着我说。

“这个嘛,”我回答,“我只知道你在找他,至于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这是真的,我们被派来工作前,虽然会被告知自己负责调查的对象—像这次来说就是藤田的信息,但那是一个粗略的指导方针,并不会有太详细的内容。因为情报部主张:情况每每要发生变化,人类的思维和想法也常变,因此不拘泥于细节、灵活应变才是正道。但我总是愤愤不平地认定他们说到底只是想偷懒而已。

“我要杀了栗木。”藤田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这样啊……”我并不怎么感到意外,所以也没流露出钦佩或惊叹的神色。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吗?”藤田看来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新鲜。

“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回答。

“因为他杀了我大哥。”

“你大哥?”根据我所掌握的信息,藤田应该没有兄弟。

“是,我组里的大哥被栗木杀了。”

“哦。”原来是那种大哥。

片刻后,藤田皱起了眉头,一脸纳闷的样子。“千叶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看来不像是栗木那边的家伙啊。阿久津,你说呢?”

“我没见过他这张脸。”阿久津回答,看来他对栗木的手下了如指掌,并为此深感自豪。

我牵强地解释道:“我知道栗木在哪儿,而你正在找栗木,所以你有求于我,是吧?至于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反正我又不是人类,我内心补充了一句,又反问,“不对吗?”

阿久津吼了句什么,藤田拦住了他:“阿久津,你给我去洗个澡,看到你湿漉漉的头,我都要感冒了。”说着伸手指向浴室。阿久津不发一言,如同遵从打开的《圣经》上的教诲一般,恭恭敬敬地转身退下。

“就像你说的,你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是的,你说得没错。”

“是吧。”

“千叶先生,你很有趣。”

“我不有趣。”又被人说有趣!我明明是在拼命地认真工作,却被说成“很有趣”,这让我情何以堪。

“你被带到这里来,却一点都不害怕。”

“这样啊。”

“说不定你会在这里被我干掉,不是吗?就算能保住性命,也该担心会不会伤筋动骨吧。但你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刚才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甚至不忘仔仔细细地打量,胆怯的家伙可不会这么从容。就连阿久津大呼小叫的时候,你也可以做到置若罔闻。”

没想到藤田竟然如此冷静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由得小声“哦”了一声。

“藤田老大。”一旁的阿久津说。他脱得赤条条的,正往浴室走,背上文着深绿色的不知是蛇是龙的刺青。“这家伙只是嘴巴硬,刚才被我一拳就揍翻了。他只会说说而已!”他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拿手指指着我。

“你故意让阿久津揍的吧?”藤田把嘴凑近我说,“你可不像是会输给他的人。”

“那家伙就是个干架小霸王。”我耸了耸肩,装出一副脸颊被打得没法好好说话的样子。

藤田唇角微扬:“千叶先生,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愿意告诉你栗木在哪儿,”我平静地接话,“作为交换条件,你让我在这里躲一阵怎么样?”这样也方便我调查。“这里好像挺安全的。”

“随你。”藤田立刻回答。与其说他是不假思索地随口应声,不如说他看起来自有考量。“千叶先生,你也恨栗木吗?”

“唔,差不多吧。”我自然地撒谎。

4

“栗木在蕗田町的一栋高层公寓里。”我把从情报部得来的消息原封不动地告诉藤田,他立刻拿出一本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类似于电话簿的册子交给我,说:“那公寓在哪儿?”

这是一本详尽记载了每条街道上的建筑物名称、每一户人家户主姓名的地图册。我照着从情报部拿来的地址寻找那栋建筑,却不得不花了点时间才掌握使用方法,过了一会儿,我指着地图的某一点说:“就是这里。”

藤田一把抢过地图,盯着那个点问:“栗木就在这里?”

“五楼,五○二室。”

藤田眼神坚毅,双唇狠狠地朝下抿起。“开车去蕗田町只要二十分钟。”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于兴奋,他轻轻咳嗽了一下,摸了摸下巴,然后看看左腕上的手表,眼神投向窗边的那个小架子。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在鱼缸旁边有一个黑漆漆的像是工具的东西。不,那不是工具,是手枪。

“你现在就要去?”

“你要阻止我?”他干笑一声,仿佛在嘲笑我不自量力。

“不,我不会阻止你。”这又不是我的工作。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沙发上的手机发出声响,开始闪光。藤田放下地图,不情愿地拿起手机。

我坐着没动,直勾勾地盯着他,把神经集中到耳朵上,动员意识去捕捉电波上搭载的声音。

“是藤田吗?”我听到打来电话的人这么说。声音很低,但比起藤田要尖不少。

“我是。”藤田口气恭敬,可以想象,打来电话的就算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是组里数一数二的领头人物。

“下星期会和栗木谈。”

“难道光靠谈话就想把事情了结吗?”藤田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因为那家伙被杀而义愤填膺的,不止你一个。”

对方想劝解藤田,可藤田想必是平复不了情绪,回应说:“但追根究底,还是我不好。”声音里带着紧迫感。

“跟你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你,我们迟早也会和栗木翻脸。”

“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栗木的目标是你,你先在那边待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我会跟他谈判。”

“这事情不能说说就完了。”藤田争辩道,“先动手的是栗木他们,而且,那明明是来找碴的!如果让他就这么混过去了,那就等于我们不讲道义。”

“别老提什么道义,烦人!”对方好像碰到了恶心的毒虫脊背一般。

“不讲道义还混什么黑道!”

“藤田,”对方的声音突然明显变得恶狠狠起来,“总之,不准你感情用事擅自对栗木下手。”

藤田老实应允,再三点头称是后挂断,接着吐出一口无限近似于叹息的气息。

“谁的电话?”我很不识趣地问他。

“老爷子的。”藤田咬牙切齿地回答。

据我所知,藤田的父亲早就因为重度肝炎而离开人世,这个想必指的也不是亲生父亲,而只是一个在“老爷子”职位上的人吧。

“千叶先生,栗木真的在那里?”藤田沉思了一会儿后,看着打开的地图问。

“是的。”

“是吗?”他站起来,转身背对着我走近窗前,伸手摸向架子上那把冰冷的手枪。

我说出我的疑问:“刚才的电话不是叫你老实地待在这里吗?”

“你怎么知道……”藤田大吃一惊,但随即苦笑着说道,“如果我那么唯命是从,就不会混黑道了。”他那沉着的做派与神情,让我再次深感佩服。

这时,浴室的门开了,阿久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是焚了香的蒸气弥漫开来,夹带着肥皂和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浴盐和香精的香气。

“藤田老大,”他正要用毛巾擦拭身体,注意到藤田的动作,忙湿淋淋地冲到他身边,“你要带家伙去哪儿?”那慌乱的样子好像被父母抛弃的小孩,“难道你已经从这家伙嘴里问出栗木的所在,打算去找他?”

藤田没有对阿久津动怒,也不回答,只见他不发一言地拨开阿久津的手,往玄关走去。

阿久津丝毫不退让:“不是要你待在这里的吗?”

“你不应该是我这边的吗?”藤田冷冷地问。

“我当然是你这边的!你在说什么呀!我不就是因为担心老大你的安全,才一直留在这里吗?”

“那是因为组织的命令吧。”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如果我不想帮你,怎么可能特地把这个大叔带来。”

阿久津之所以把我拽来,是因为他听到有流言说有一个叫千叶的男人知道栗木在哪里。

“那就不要阻止我,我要去杀了栗木。”

“请、请等一下!”阿久津张开双手拼命阻拦,“说不定,这个家伙是骗人的。没错,说不定是一个圈套!”

藤田闻言停下脚步,看着阿久津的脸,然后又瞥了我一眼。

“藤田老大,请你现在先不要去!”赤身裸体的阿久津拼命地阻止藤田,背后的刺青因为肌肉变形,仿佛在跃动起舞。“这样吧,明天我就跟这家伙先去那里打探打探,确认他到底有没有撒谎,然后再考虑接下去的行动。”

藤田被说服了,或者说,他被阿久津的热忱打动了,点头说“这样也好”。

阿久津很高兴,瞪着我威胁道:“喂,大叔,明天先带我去那里看看,如果你想耍我们,我可饶不了你!”

“阿久津。”藤田低声喝止。

“是!”

“快把衣服穿上。”

“遵命。”阿久津连蹦带跳地跑回了浴室。

藤田把枪放回鱼缸旁边,再度坐到沙发上。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为了顺利地完成工作,我问他,“对于死亡,你是怎么看的?”

我并不指望他给我一个特别的答案,我猜想他既然身为黑道,大概会逞强说“死没什么可怕”。

藤田像要把我看透似的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这么回答:“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败。”

“唔。”我说着双手抱胸,这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回答。

“千叶先生,你真的很有趣。”因为藤田的这句话,我再一次地感到非常无奈。

5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阿久津拽着塞进他的车,跟他去蕗田町。“快带我去那个公寓。”坐在驾驶座上的阿久津以威胁的口气对我说,“话说回来,这雨怎么还不停啊。”

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丝毫不见放晴。缓缓摆动的雨刷兀自轻轻抚摩着挡风玻璃。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在心底偷偷道歉。但凡我因为工作而与人类接触的时候,天气总是恶劣的。或大雨倾盆,或疾风骤雨,也会阴雨绵绵、雷雨阵阵—雨势大小或许不尽相同,但总之,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是从不曾见过。

瞄了一眼自动排挡旁的电子钟,我问他:“混黑道的都喜欢清晨七点行动吗?”

“关你屁事!”阿久津边回答,边打了两三个哈欠,眼角还沾着眼屎。

“那是因为一大清早别的黑道分子还没有出来溜达?”我推测的是,莫非现在这个时间段相对安全?

“知道就别啰唆!”阿久津怒道,“你自己不也是混黑道的吗?”

“我可不是混黑道的。我连什么是黑道都没搞明白呢。”

“少胡扯。”

我可没有胡扯,不过要对他解释会很麻烦,也就没再接腔。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车上的音响,馋得要命:“我可以听这个吗?”

“你想听?亏你还想要听音乐!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我不理他,找出播放键,然后用力按了下去。有CD放在里面,轻微的读盘声过后,音乐流泻而出。我背脊一震,原本绷紧的面部神经松缓了下来,我欢欣愉悦,感觉阵阵暖意在心底无限扩大。

“喂,你干吗一副娘娘腔的恶心样子?!”阿久津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惊讶地问。

“没,我只是因为很喜欢……”我老实地回答。

“你喜欢滚石?”

“滚石?不,我喜欢的是音乐。”

“音乐?要说是音乐,那范围也太广了吧。”

事实上,不论是什么风格的音乐,我都喜欢。确切地说,并不是我一个人,我的同事也都如此:对人类绝无同情或畏惧,却偏爱着他们创作出的音乐。只要时间允许,不,哪怕是挤时间,我们也会伫立在CD店的试听机前,尽情地欣赏音乐。

我们与被派遣来的调查部同事并不会刻意联系,我们根本不在意谁在何处调查着什么人。但几乎可以断言:想见同伴的时候,只要去能听音乐的地方就可以了,大体总能见到一个谁。

“告诉你,这首歌实在是太帅了!《Brown Sugar》。”阿久津指了指音响。

“褐色方糖?”我曾经在咖啡馆里见过那种方糖。

“是这首歌的歌名啦!你居然没听过?这歌可是藤田老大很喜欢的,怎么样,他的确很有品位吧?”阿久津称赞着藤田,就像在夸耀自己一样。

轿车在公路上蜿蜒爬行,最后在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估计还是因为那让人抓狂的塞车吧。

顺带提一句,我确信塞车是人类发明的最多余最丑恶的东西,是与音乐相反的另一个极端。这玩意儿居然至今都没被消灭,实在是不可思议。

阿久津拉起手刹,把脸转向我。他的鼻子圆圆的,使他整个容貌显得特别稚嫩。

“我有事想问你。”我开口。

“什么事啊,大叔?”他的口气依旧粗暴,但厌恶程度比昨天轻了些。

“藤田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什么?你又在耍我?”

“他跟我印象中的黑道分子不太一样。”

我的问题可能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愣,神情转瞬间变得柔和了,但随即又板起了面孔:“那是自然。藤田老大可是人中之龙,他简直就是酷毙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刻意营造出的不羁。

排在前面的车熄灭了刹车灯,往前驶去,阿久津也跟着放下手刹,踩下油门。车慢慢地往前移动。

“是吗?藤田很与众不同啊?”我稍微有了那么点兴趣。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藤田老大时的情形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就跟你刚才听滚石的歌发呆的样子差不多,我也有种哐的一记打到头的感觉。我当时脑子里就在想:要死了,就是他了。”

“要死了?这不是身处绝境的时候才说的吗?”

“是绝境没错啊。就像你突然在街上听到摇滚乐,也会吓一跳吧?因为平时不太可能发生嘛。但是偏偏就让我碰到了,这还不是要死了吗?”

“你的表达方式真抽象。”都能用这种方式来相互沟通,不得不说人类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

“藤田老大真的是很侠义。”他自豪地说。

车又停了,我们似乎碰到了严重的塞车,怎么都无法脱身,就好像一个人陷入泥沼后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一样。

“侠义?”我以前没怎么听说这个词,反问道。

“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阿久津生起一阵优越感,嘲笑道,“查字典去,查字典。”

“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锄强扶弱的意思。”

“锄?”崴脚的话,我倒是知道。(在日语中,“崴脚”和“锄强”的动词一样,都是“くじく”。)

阿久津不知是为刚才的话害臊还是自豪,脸上涌起了红潮,继续说:“藤田老大总是说,黑道原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弱者总是被国家以及法律剥削,只有那些可以无视法律的男子汉才能够拯救他们,也就是说,无法无天的人,对吧?虽然这样的形容只会给人以坏印象,但是却能够帮助弱小,这就是黑道。”

“这就是黑道的定义?”

“定义?”阿久津有点惊讶,歪着头继续说,“只有藤田老大是这样,他跟别的家伙完全不一样。”说着扬起下巴。

“开始往前动了。”注意到前面的休旅车又开动起来,我告诉阿久津。他再次放下手刹,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脸阴沉着,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那我再问个问题可以吗?”我决定问出我一直不解的问题。

他依旧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像藤田那样的人,会招自己人不待见吗?”

“什么意思?”阿久津否认的声音变弱了。

“与众不同的家伙容易遭人嫌,是吧?”我想起昨晚和藤田打电话的“老爷子”那充满嫌恶的声音。

哼!阿久津冷哼一声,踩下油门。

6

如我所料,轿车在公寓对面的马路上停下。这条路两边都是双车道,中间有安全岛隔离,我们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离公寓入口有段不算短的距离。

雨势小了,虽然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一片,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车外的情况。

“是这里吗?”阿久津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腔调很生硬,“栗木在这里?”

“是的。”实际上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根据我得到的信息,应该不会有错。就算万一出错了,也应该是向情报部而不是向我抱怨。

我探身,将脸凑近驾驶座,望向十层楼高的公寓。一看就很高级。那坚固的外墙与藤田藏身的屋子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阿久津正把脑门贴在车窗上打量着外面,当发现我的脸已经凑到他面前的时候,“啊”地发出几乎要被吓破胆的叫声,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看上去像是一个受惊的少年,人跟着畏缩了:“我说大叔,不要把脸凑那么近啦!”

我一声不吭地抽身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吓死我了。”他的脸部有些痉挛,我很想问他是不是感受到了死神靠近的寒气—正所谓伴随死亡的寒气。

“喂,是那些人吗?”我注意到几个从公寓里走出来的家伙,忙指着他们问。

阿久津像上了发条的人偶般猛地直起身,盯着窗外高声叫道:“那是栗木!”

我再次探过身去,雨水和来往的车辆多少阻碍了一些视野,但仍能看到对面马路上那群穿西装的男人。

那些人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善类,打伞的样子倒是算得上端正。只有一个人没有自己打伞,而是走在一个年轻人的伞下。那是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烫着一头小鬈发。

阿久津不屑地说:“栗木这家伙还是那么嚣张。”

“怎么样,我没说谎吧?栗木的确是在这所公寓里。”

阿久津只是将后脑勺对着我,继续盯着窗外。

过了几分钟,只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开到他们面前,待栗木等人上车后,便渐渐消失在我们的右前方。

“他好像新雇了人。”阿久津靠在驾驶座上,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雇人?”

“刚才在栗木身边的人我没见过,一定是新雇来的。”

“保镖?”很早以前,我曾经负责调查过一个干这行的男人。

“大叔,你真的很老土!”阿久津皱着一张脸,“不过那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新人。”

“为什么会雇他呢?”

“大概是为了防备藤田老大吧。”阿久津的声音很严肃,“应该是这样。栗木那家伙是个胆小鬼,估计现在吓得直哆嗦呢。还说什么要杀了藤田老大,我看是害怕被藤田老大先下手干掉吧。喂,大叔。”阿久津转头看着我,眼神认真而坚定。他的眼里和初见时一样布满血丝,却多了一份真挚。

“干什么?”

“你能帮我串下口供吗?”

“什么口供?”

“大叔,你就说你是在撒谎,好吗?如果藤田老大知道栗木真的在这里,他一定会冲过来的,一定会的。你说呢?这样就会很麻烦。所以我们就跟他说,栗木不在这个公寓里,你就跟我统一一下口径,好吗?”

阿久津的话让我觉得不可理喻:“那一开始别来找我不就好了?”

“没办法啊。因为藤田老大听到了你的事情,叫我带你过去,我没办法违抗命令啊,而且我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知道栗木在哪里。”明明不冷,阿久津却抖着脚,他内心的焦躁通过震动从椅子传到了我的臀部。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想对藤田做什么?把他一直关在那个公寓里?”

“啰唆!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阿久津像是癫痫发作似的叫着,“组织叫我监视藤田老大,藤田老大想杀了栗木,我该怎么做?我是想帮藤田老大的,但是我不想让他就这么去送死!”

“你认为藤田不应该死吗?”这年轻人难道以为这世界上会有人能永生吗?

“难道不是吗?!”阿久津满腔热血,“要是藤田老大单枪匹马冲到栗木的地盘被杀掉了,就玩完了!”

“为什么?”

“因为藤田老大不能输。”阿久津咬牙切齿地说着,我深深感受到他心底的痛苦,“如果摇滚乐崩了,你也会难过的吧?”

“音乐会死?”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不会啦,是比喻。”

我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不过他也不见得就这么死去吧。”当然,人类注定最终要死亡的。但如果只看眼前,至少没有我的报告藤田就不会死。虽然自杀和病死是死神管辖之外的事情,但在我们调查期间却不会发生。

“啰唆!反正,拜托你就这么说。”阿久津说着比出拜托的手势。这家伙看来相当不擅长求人。“帮我串供就好。”

7

回到藤田所在的屋子,阿久津谎称:“栗木好像已经从那公寓里搬走了。”他没有直接说我提供的信息是假的,也算是用他的方式对我示好。

藤田坐在沙发上,闷闷地回答了一句“是吗”,就没再说话,看不出是失落还是在为下一步行动作打算。

已经过了中午,细雨依旧淅淅沥沥,为原本就昏暗的公寓更增添了一层压抑的气氛。对我来说,雨点敲打地面的声音,却是数十年如一日,早已习以为常。

藤田首先瞥了一眼阿久津,然后望向我,用他那双有着黑眼圈的眼睛无言地却含有特殊意味地瞪着我。

吃完阿久津做的炒饭,藤田终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对阿久津下令:“你去自助洗衣店把衣服洗了。”然后补充解释说,“天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与其等它自然干,不如用烘干机来得快。”

“遵命。”阿久津愉快地回答,把需要清洗的衣物塞进纸袋,说句“我出发了”,便蹿出公寓,一如朝气蓬勃、讲礼貌的学生。

房间里只剩我与藤田。“其实……”我已经察觉到藤田是为了跟我说话才把阿久津支到自助洗衣店去的,所以当他缓缓地对我开口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其实,栗木的确是在那里吧?阿久津不是什么坏人,但是他撒不了谎。”他说着,双手抱胸,“看到他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我马上就知道他撒谎了。”

我耸耸肩,瞬间有点苦恼,不知如何回答合适。

“你不必担心阿久津,跟我坦白吧。跟你说的一样,栗木就在蕗田町的那所公寓里,是吧?”

“你无论如何都要杀了栗木?”

“本来这事情是因为我对他们组的小喽啰出手才引起的。我去做个了断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藤田声音洪亮,却并不让人感觉带有卑鄙的恫吓意味。

“小喽啰?你跟他们打架了?”

“他们把老人拖到巷子里抢钱,这是黑道的人应该干的吗?!”藤田嘴角周围的皱纹更深了,那皱纹就像伤痕一般。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又像是给那些皱纹加深了阴影。

“然后你就忍不住揍了他们?”

“嗯,我揍了他们,还拧断了他们的骨头。”藤田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丝毫不见伸张了正义的满足感,“我是不够成熟,但是我不能原谅那些飞扬跋扈的臭小子。”

“所以栗木就发火了?”

“手下被揍,他面子上挂不住吧。不过,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有的是找碴的借口。”藤田淡淡地说着,“总之,我必须去做个了断,我不能一直待在这破公寓里。千叶先生,你也这么想吧?”

“怎么说呢……”我因为他的求助而感到为难。

“其实,刚才老爷子给我消息说,他们下个星期会跟栗木谈判。双方都不带自己人,一对一地坐下谈判,想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

“你是反对谈判的吧?”

“所以我要在谈判前抓住机会。”藤田的双眼一亮,不是因为兴奋,而是促使他下决心的那坚强的意志力在黑暗中闪烁,“栗木会单独出现在谈判地点,我就是要抓住时机动手。对方如果只有一个人,那我一个人也能干掉他。”他说着把目光落到枪上。

“下星期哪天?”

“星期三,还有六天。”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我险些拍膝叫绝。事情将会如何演变己经一清二楚。我们调查部被派到人间后,共有七天的调查时间。如果结论是“可”,那么调查对象翌日便会身亡。也就是说,我的调查对象会在我来到人间后的第八天死亡。

而这次,我被派到人间的时间是昨天,周三。也就是说,如果藤田会死亡,就是在第八天,也就是下一个周三。

而藤田如果确实打算在那天袭击栗木,那他很有可能当场迎接死亡。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可能性很大。

“你相信这消息?”我问他。

“什么意思?”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栗木当天真的会不带手下独自赴约吗?不,或者应该说,你的老爷子真的会在那天跟栗木见面?”

“什么意思?”他重复着相同的问题,但是看得出来,他应该已经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没必要故弄玄虚,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就说:“难道你就不可能被出卖?”

如果是这样,就很容易明白了。藤田的组和栗木做了交易—多半是因为金钱吧。人类对金钱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执念。明明有着比金钱贵重无数倍的音乐,他们却偏偏肯为了金钱几乎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藤田被出卖了,极有可能。牺牲的羔羊—我脑中浮现出这么一个词,然后开始想象下周三可能发生的情形:藤田为了杀栗木而冲到路上,结果事先埋伏好的栗木手下像沸腾的水蒸气般突然冒出,齐刷刷举枪对着他,紧接着毫无征兆地集体开火,于是藤田倒在地上,西装被鲜血染红,逐渐失去原本的颜色—这应该就是写好的剧本吧。

藤田怒目圆睁,几乎想要把我生吞活剥:“你是想说老爷子会把我卖掉?”但他并没有朝我扑上来。

“有这个可能。”我们只有在第八天见证调查对象死亡时才能知道他们的死因,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作出预测。

“千叶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工作当然要认真啊。

“工作?”

藤田的反问让我一时失措,我赶紧扔了一个别的问题过去,尽管我对此不感兴趣,也不是非问不可,但为了掩饰一时失言,我还是问了:“如果真是那样,如果那真的是个圈套,你打算怎么做?会放弃刺杀栗木的念头吗?”

“不。”藤田这时突然松脱了集中到面部上的劲道,适才的坚定与执着如烟雾般消逝,“我还是会去杀他。”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怎么能输给那种违背道义的人。”

我很想告诉他:“真可惜,你输的几率相当高。”我问他:“如果你死了呢?”

“那也比落荒而逃好。这是我的心声。”藤田的表情没有一丝虚假。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就打算给出“可”的结论了,所以我在心里回应他说:“是你的心声啊,那就好。”

8

接下去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虽然按常理,既然已经有了结论,就应该快点把报告交上去以完成工作,但如果这么做,我就会损失好几天听音乐的机会,所以我坚持在公寓里赖到最后一天,其间监察部自然也曾来询问工作进展如何,而我也跟往常一样暧昧地回答他们“正在调查”。所幸的是,阿久津带了一部小型收录机过来,所以在公寓里也能听到音乐。

而藤田就像把栗木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天过着平凡的日子:表扬阿久津做的饭菜,偶尔睡睡午觉,偶尔锻炼锻炼肌肉,偶尔还同我一起欣赏音乐。

“混黑道的一般不会听这种东西,说是这跟我们的传统文化不符。”藤田坐在沙发上,朝我挤了一眼,“但是,酷的东西就是酷,对吧?”他指着收录机说,“这首歌是滚石乐队的《Rocks Off》。”听起来像是一首歌名。“看见已经六十多岁的米克•贾格尔仍然在唱摇滚,不由得就热血沸腾。如果能像他那样做个有着一股子傻劲却又很酷的成年人,感觉还真不赖。”

“是这样啊。”虽然我并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话,但礼貌性的附和总是要的。重要的是,我现在听到的歌曲在酣畅中带着强烈的跃动,让人通体舒爽,听着这样的音乐,我感到很幸福。

“喂,大叔,藤田老大的味道特别吧?”阿久津插嘴道。

我差点要问他“什么叫味道特别,难道你吃过他的肉”,但很快断定这一定也是一种修辞手法。

变故发生在周一,也就是第六天。

夜晚十一点,窗帘紧闭的窗外,雨点依旧在敲打着路面。这时的雨势似乎比白天更猛烈了,仿佛要趁着黑夜冲洗掉整个街区的秽物一般。

藤田正在浴室里洗澡,我和阿久津躺在沙发上。阿久津对我的戒备己经从“不知底细的敌人”放松到了“不知底细的同居者”。也许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他称呼我“大叔”的时候,语气也多了些许亲昵。

这时,阿久津的手机响了。那是毫无感情、不成调的电子音。阿久津拿起电话跑到窗边。

我不是非常感兴趣,但仍然将注意力集中到这通电话上,捕捉他们的谈话内容。

“喂,阿久津。”不讲究的声音。这声音同前几天听到的老爷子的不同,更粗暴,更具攻击性。“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监视他?”

“有。”阿久津的声音没什么力气。

“就是后天,知道吗?把藤田带来,一旦失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是。”

“你要是这种时候都发挥不了作用,也就不用再混了。”

“但是,藤田老大他……”

“不要总是藤田老大、藤田老大地挂在嘴上,藤田己经过时了。现在已经不是讲什么诚信、侠义的年代了,如今的主流是谈判、谈判!”

是吗,原来如今己是谈判的时代了,我感觉又学到了一点新知识。

“你要是继续待在那条船上,小心连你也一起沉下去。总之,就是后天,不许失败。这边也己经跟栗木谈妥了。听明白没,阿久津!”

挂了电话,阿久津咂了下嘴,坐回到沙发上。他表情很痛苦,仿佛背负着一块看不见的巨石。

“怎么了?”我假装不了解情况,开口问他。

“在想一些事情……”连我都能猜到,阿久津其实早就知道藤田被同伴设计的事,而他之所以会在这公寓里,无疑是奉命前来监视藤田的。

“大叔,假设……”阿久津开口说道,他的视线飘忽不定,声音中也带着平日少见的依赖,像是有求于我,“假设,藤田老大要是被一大群敌人包围的话……”

“被栗木的人?”

“不管是谁,反正就是大批敌人。”阿久津强调着,好像在为我的脑袋转不过弯来而发火,“你觉得,藤田老大能对付一大群敌人吗?你觉得他会赢吗?”

“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想他输。”阿久津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眼神的焦点却并不像是落在壁纸的花纹上。“我说他不会输。”这句重复的话虽然是断定语气,声音却听得出有些颤抖。

我可以回答他说“可惜,如果藤田被大批黑道分子包围,那一定只有死路一条”,但我特意把话放在了肚子里。我不认为阿久津会相信我所说的话,也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

当天深夜,我和上司取得了联系。

“怎么样?”对方问我,我爽快地回答:“‘可’吧。”

“我知道了。”他这也是一贯的回答。我们的报告基本上都是“可”,所以一切都只是形式而已。

早晨来临后,我就向藤田打声招呼走人吧。我这么想着,伴随着收录机里传来的萨克斯乐曲摇摆起身体。

然而后来,阿久津把还在睡梦中的我强行叫了起来。当然我是不需要睡眠的,所谓睡觉也不过就是躺着装装样子而已。但当阿久津拿一张充满愤怒与紧张的面孔对着我、摇晃着我的身体、要我“安静,别说话,先出去”的时候,我还是稍许吃了一惊。阿久津也不多解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把我拽出了屋子,乘上电梯,出了公寓。

然后,他把我像塞行李一样塞进了副驾驶座,他自己则以一种悲壮得让人发笑的神情坐到了驾驶座上。他双手紧握方向盘,摆出一副逼自己下定决心的样子,说道:“出发!”

车轮摩擦着地面向前进。头灯照亮了倾盆而下的雨。我问他“要去哪儿”,同时瞄了一眼时钟:凌晨一点,也就是我进行调查的最后一天。虽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没必要慌张,可也没心思和阿久津一起驾车兜风。

阿久津的声音却相当亢奋,他说:“去栗木那儿!”

“栗木那儿?”

“去做了他。”阿久津的声音沙哑了。我看得出,其实他的心里正被恐惧笼罩。

“去做了他?”

“听好,”阿久津说话的气势如决堤的洪水般一发而不可收,“你听好,大叔,藤田老大处境不妙。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圈套,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我虽然早就察觉到了这一切,可还是一语不发听他说。

“但是,我忍不住了,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做。藤田老大是不能输给那些毫无原则的家伙的,你说对吧?”

“你说的毫无原则的家伙也包括你吗?”

我的反问让阿久津一愣,在一瞬间松开了油门,过了一会儿,他咬着牙承认:“是的,我也是。我是个白痴。我胆小怕事,只会盲目听从组织的命令。我实在是差劲,太差劲了!但现在还来得及!现在醒悟还来得及!你说呢?”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就去杀了栗木。只要赶在藤田老大前面杀掉栗木,那藤田老大就不会被牵连了,是吧?”

为什么人类说什么话总希望得到他人的同意呢?

“只要我们抢先杀掉栗木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这一定是阿久津绞尽脑汁后的选择,但这种被热血冲昏头的计划怎么看都不是明智之举。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眉头拧在了一起:“说什么我们、我们的,为什么把我也算进去啊?”这一点我首先就不同意。

9

阿久津毫不犹豫地径直驾车到了蕗田町,停在了那栋高级公寓前,与上次一样,他依旧把车停在宽车道上。透过车窗,能看见深褐色的建筑物屹立在右手边的马路上,漆黑的雨夜更是为它平添了一分不安稳的色彩。

我看看阿久津,只见他沉默地握紧了方向盘,手上血管暴突。很显然,他是在同袭上心头的恐惧作斗争。我猜,他的牙很快要咯咯打战了。

“大叔,这个,拿好。”他从副驾驶座前的仪表盘里找出两把黑乎乎的手枪,一把递给我,一把自己握在手上,“事到如今,我们只有一鼓作气杀进去了。”

我不慌不忙地观察着手中的枪,和以前一样,在我眼里只是个粗制滥造的破玩意儿。

那就上吧。我的手刚碰到车门,耳朵里却传来阿久津惊慌的尖叫声:“啊!”只见他两眼笔直地望着挡风玻璃,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借着没有熄灭的车头灯,我看见几个男人走过来的身影。大约有五个,身披花哨的西装,表情狰狞。他们没有打伞,在雨中大步朝我们逼近。他们的双手低调地垂在身侧,但很明显,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枪。

“这是……”阿久津大张着嘴,想必脑中一片空白,因为他既没有飞身出车对着他们一通扫射,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踩下油门夺路而逃。他只是呆若木鸡。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身边响起了粗重的脚步声。那些男人拿着大石头和金属对准车窗就是一阵猛砸,终于,阿久津不堪忍受,打开了车门。

凶神恶煞的男人们很快就把我和阿久津拖出车外,只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你们上次也来过这里吧”“开这么好的车,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快说,你们是哪儿的”“啊,你不是藤田那家伙的小弟吗?来得正好,快把他带走”“快带他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吵闹不堪。而我们就这么被拽着横穿过双车道的马路,进了那所公寓。

10

我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类抓住并被绑在椅子上的滋味。

在一间貌似会客室的宽敞房间里,我被他们用胶带一圈圈地捆绑在木椅子上,在我的身旁,坐着同样造型的阿久津。

夜应该已经很深了,明晃晃的日光灯却照得室内很明亮。

墙上挂着一幅用毛笔书写的汉字书法挂轴。墙壁也好,桌椅也罢,都凸显着木材的天然之美,整间房子洋溢着传统的风趣。就在这别致静谧的氛围中,却偏偏杵着好几个黑道分子。

阿久津口中流着血,耷拉着脑袋,鼻青眼肿,呼吸急促。

“喂,叫你把藤田叫来。”光头男站在阿久津面前,把玩着一把手杖似的东西。之前他用那玩意儿揍了阿久津好多次,连我也挨了二十二下。但阿久津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休想让我告诉你们!”

“老爷子,怎么办?”光头男回头问道。那里摆放着一张柔软的黑色沙发,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正在吞云吐雾。

那正是栗木。和几天前在路上看到的一样,他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鼻子硕大,眼睛细长,和藤田完全不是同类,我不由感慨:黑道的人也是各不相同的嘛。

“问问旁边的那个家伙。”栗木夹着香烟的右手朝我指来。

“这家伙刚才也被痛打了一顿,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没错,我是连哼都不哼一声。虽然我被抽耳光、被棍子打,甚至被沙包砸,但这一切既不会让我有半丝痛楚,也不会让我害怕,甚至连让我发表感想的价值都没有。虽然我也装模作样地呻吟了几声,但恐怕演技并不怎么逼真。

“那拔了他的指甲吧!”身后一个残忍的年轻人这么提议。我暗自抱歉:“真不好意思,就算是拔了指甲也是一样。”

“大叔,不要说。”阿久津努力地挤出几个字,我知道,那是对我的哀求与忠告,也许甚至还包含着对我的几分信赖。但我没有动容,只是环顾四周,考虑着该如何找时机抽身。我打算适当地见识一番之后就回去。报告已经交上去了,现在我做的事近似于售后服务、不给补贴的加班。我一直坚持做好分内事,分外的事情不去管它。

我扫视着房间内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看上去都粗鲁浅薄、毫无内涵,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只是—我的目光停在了门旁。在那扇豪华的木门旁,站着一个高头大耳的男子,他双手抱胸,盯着我,眼里充满笑意,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我立刻回过神来,小声嘀咕了句:“原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手持棍子的光头男气势汹汹地冲到我面前,高声喝问道,太阳穴上的伤疤此刻尤显狰狞。

“我来告诉你藤田的电话号码。”我说。话音刚落,就见阿久津瞪大眼睛看着我,身体拼命挣扎着,几乎要连人带椅地撞过来。他冲我大声吼道:“大叔!你在想什么!你要背叛我们吗?!”他喊声不断,我不禁感到佩服,没想到他居然还剩这么多体力。

我把暗记在心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几乎与此同时,阿久津发出了小孩抽泣般的呻吟声。或许是觉得这一切很可笑,我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偷偷地笑了。

光头男回头朝栗木点了点头,然后马上伸手拎起桌上的电话拨号,一面威胁说:“要是假的我就杀了你。”

“大叔,你居然背叛我们!”阿久津气得要喷血了。

“藤田会来救你的。”我说。身为一个讲侠义的男人,他不可能不来。

“你!”阿久津咬牙切齿,五官都拧成了一团,“他们就是要他来!你想让他们杀了藤田老大吗?!”

我不得不放低声音问他:“喂,你觉得藤田会输吗?”

“什么?”阿久津睁大了眼睛。

“你不相信藤田?”他不是一直都在对我絮絮叨叨地倾诉着对藤田的崇拜之情吗?

藤田不会死。

我明确知道这一点,因为,藤田的死期是明天。这话是专门调查藤田是否该死的我说的,所以有着绝对权威。在调查期间,对象不会死,而且这期间连致死事件都不会发生。

也就是说,不管藤田明天横穿马路时碰巧被闯红灯的轻型卡车撞死,还是因为救溺水的小青年而跳到河里淹死,但至少今天,他不会死在这里。

“我也想相信他啊。”阿久津万念俱灰似的小声说道,“但这么多人,藤田老大一定会很惨的。”这时候,放下听筒的光头男子嚷嚷着:“藤田那家伙好像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好像是一个人来。”

“真是个蠢货。”我看见栗木苦笑着说,他狠狠地将烟蒂捻熄在烟灰缸里,“他那种叫迂腐,现在早不流行了。”他大声说完,众人立刻发出附和的笑声。

我又一次看向那个站在门边、有一双招风耳的男人,他跟其他黑道分子不同,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神色,甚至还是挂着一抹冷笑倚靠在墙边。仔细观察他那没有感情的眼眸,就能发现他其实是在刻意保持距离。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是我的同事,调查部的一员。我听说他比我早一天被派到人间,但并不清楚他负责调查的对象是谁。

前几天,阿久津曾经说过栗木手下多了个以前没见过的人,大概是新雇来的护卫,应该就是在说我的这个同事吧。换言之,他负责调查的,正是栗木。

我同事的调查工作比我早开始一天,这就表示,栗木将会命丧今日,而我的同事之所以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为了见证死亡。

“栗木今天丧命,而藤田是明天。”我这么明确地说了,可阿久津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完就靠到了椅背上。

“我说,藤田老大真、真的会赢吗?”阿久津带着怯意小声问我,他鼻子下方的血已经凝固了。

“很快就知道了。”我没心没肺地回答。

老实说,我对藤田的输赢没有兴趣,我工作的结果不会因此发生改变,上头对我工作的评价也不会因此而提高。只不过我的想法稍微有一些改变:反正己经被卷到这种场面里来了,那就把这场戏看到底吧。

“藤田老大是不会输的。”手臂被绑住的阿久津在我身边握紧了拳头。他已经不会再来征求我的同意了。而我,只是在一边默默地听着他上百遍地喃喃重复着“要锄强扶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