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中的死神

1

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我透过窗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别墅周围一片白茫茫,白桦林也被白雪覆盖住,看不出树的轮廓了。

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雪花如羽毛、似棉絮,静悄悄地纷纷飘落。时间已过清晨六点,还无法确定太阳的位置。

“这天完全没放晴呢,快把窗帘拉上,看了就心烦。”在我身后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名叫英一。他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身材肥胖,像肚子里装了一只啤酒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总之看上去就是那种再典型不过的人类——懒散又不负责任。

“是啊。”我以文质彬彬的口吻应着,拉上了窗帘。这次的我是一个“举止有礼的好青年”。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别墅进门后右手边靠里的一个宽敞的地方。连我在内,一共有五个留宿的客人正在会客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地坐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我正对面说话的女子名叫真由子,约莫二十六七岁,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略带茶色的长发尤为醒目。

“田村夫人的情况怎么样?”身穿白衣的厨师向我询问,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或许是因为下垂的刘海和那张娃娃脸,他看上去不像有四十岁。

“刚才我去看她的时候己经睡着了。”我回答。田村聪江正在二楼的卧室里打着鼾。不过我并不清楚,她算是昏死过去,还是昏死过去后醒过来又睡着了。

“你好像是叫千叶吧?”英一用食指扶了下眼镜,开始找我的碴。

“是的。”

“这一切都得怪你。”他噘着嘴,看我的眼神犹如看着不祥的符咒。

“怪我?”我继续我的好青年扮相,示弱地应道。

“我们几个都是之前就预定好要在这幢别墅留宿的,还有邀请函呢,但是,”他下巴上下垂的肉伴随着他的说话声不停抖动着,“你不是这样的吧?”

我叹了一口气,努力装出一副非常抱歉的神情,撒谎道:“雪实在太大了,我只能在这里避难啊……”我来这幢别墅才不是要避难,而是为了工作。

“都是因为你来了,才会发生这种事情。事情都被你搞砸了!”英一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搞砸了”的意思,但我并没有提出反问,而是继续摆着“怎么会这样”的困惑表情装可怜。

“英一,你这就是在挑刺了。”在他身边的男子责备道。这个额头与眉间布满皱纹的男人姓权藤,是英一的父亲,似乎刚刚退休。

但是英一并不罢休,继续责问我:“莫非是你杀了那个大叔?!”他边说边用大拇指指向他身后的“那个大叔”。他指的是倒在厨房入口附近的田村干夫,一具脸朝下、口吐白沫的尸体。

“没有证据就不要信口雌黄,英一!”权藤厉声说道。

真由子细弱的声音轻轻响起:“可是千叶先生一点都不害怕呢。”她有一张优雅的面孔。“像我现在可是怕得要命……”

“这不是很正常吗?”话都到喉咙口了。我可是死神啊,和人类的死亡有着最密切的联系。这么说吧,就算我看到尸体,最多也就无聊地说一句“又死了吗”而已。

2

这次对我下达的指示比平时更为冷淡。昨天下午,大雪下个不停,我被扔到白桦林里,情报部的家伙只是对我说:“笔直走十分钟左右就可以看到一幢别墅,你去那里借口躲避暴风雪住下。”

“田村聪江在那个别墅里?”我确认道,情报部的家伙则回答:“没错,他们夫妻俩应该都来了。”

“那个别墅是田村聪江平时的住所?”

“不,田村聪江的丈夫在东京开私人诊所,这次只是来旅行而已。”

“旅行?那别墅是旅馆?”

“最早的主人据说是十九世纪的一个俄罗斯人,他离开这个国家后,这别墅就由别人来管理了。那是一幢两层建筑,看上去挺肃穆的。或者说很有风格吧。据说现在开放给普通人有偿使用,其实差不多就是小旅馆啦。”

“他们是夫妻俩甜蜜旅行吗?”

“不,不是。应该还有几个人一起来的。”情报部的家伙飞快地说着,一看就知道他想快点跑路,“除了田村夫妇以外还有三个人会来留宿,算上雇来的厨师就是四个人。”

“你早说啊!”我火了。他不理会我,继续说:“他们是有邀请函的,好像是收到了中奖的明信片,上面写着‘豪华别墅三日两夜游’,才聚集到这里来的。”

“中奖的明信片?”我凭直觉事有蹊跷,也把这感想直接说了出来,“这也太可疑了吧?”

“是很可疑啊。”情报部的家伙认为理所当然似的点头附和道,“肯定有什么人心怀不轨,把人叫到这种深山老林里的别墅,想干点什么事出来。”

“什么人是指谁?他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他发出滑稽的声音。

“问你件事可以吗?”

他以耸肩代替肯定回答。

“为什么就只告诉我这些信息?”如果我不积极地询问,他肯定什么都不告诉我。虽然说情报部的工作是列出死亡人选,然后收集相关信息,而我们调查部的工作则是据此进行调查确认,但这也太冷淡了吧!恼火过后,我转而觉得诡异了。

他反倒大模大样地反问道:“难道没有详细信息会对你的工作产生障碍?”

“不会。”我立刻回答。

“所以喽。你们调查部只要做好分配的工作就行了。反正你们也掌握不了事件的全貌,就算拿到信息也用不到。总之你快去吧,雪越积越深,会很难走的哦。”

虽然那句“反正你们也……”的断言让我有些不爽,但争论起来太麻烦,所以迈步就走,却听他在背后直嚷嚷:“啊,对了对了——”

“怎么了?”

“顺带提一句,那别墅里应该会死好几个。”

我转过身,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那别墅的住客里有几个人的调查报告结果已经是‘可’了。”

“除了田村聪江以外?”

“当然。大家调查的速度很快,报告很快都交了上来,所以这次就碰到一起发生了。”

“那么急着报告做什么?”与其说我在发泄对同事的不满,不如说我是真的有这个疑问。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不好好调查就把“可”的报告交上去的心态。

“谁知道呢。只要调查部交报告上来,早晚都不是问题。”他说,“总之那别墅里除了田村聪江以外,还有几个人会死。要说哪个最早嘛……”他流露出搜索记忆的表情,说,“应该是田村干夫吧。”

“田村聪江的丈夫?”

“是的,田村干夫明天就会死。”

“别人明天也会死吗?”

“在大雪封门的别墅里,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事你不多少觉得有些戏剧性吗?”

“还好吧。”我不关心这些,淡淡地回答道。反正我们也掌握不了事件的全貌,有了信息也用不到。雪埋住脚了,我抬起脚,再往前迈步。踏到雪上的脚步声交错着陷入雪中的声音,听上去颇像有节奏感的音乐,令我心情愉快。

最后,我是在那天下午三点多才到达了别墅。全体住宿的客人正围坐在大堂的暖炉边,他们对于我这个浑身积雪的不速之客自然深感怀疑。我感觉到他们把我看作是个大麻烦,甚至千方百计想要把我赶走,所以我努力表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怯弱地表示一旦被赶到外面,我将因世态炎凉而死,而不是暴风雪,最后终于让他们同意我借宿。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他们:“大家旅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田村干夫便俨然一副代表全体成员的样子解释道:“不,我们都是偶然被旅行社抽中才来的。”

“抽中?”

“抽中的是信州别墅的双人房。我还是第一次中这种奖,所以就带着老婆一起来了。”可能是因为医生平日里经常接触病人的缘故吧,他似乎很习惯于向人解释事情的起因。在他身边的田村聪江白发苍苍,垂着头。

借此,大家依次作了自我介绍。

刚步入老年的权藤首先低声说道:“我姓权藤,和年纪这么大的儿子一起出来旅行还挺奇怪的,不过偶尔为之也不错,父子旅行,呵呵。”说着硬是挤出一丝笑容来。

“就因为你干这种怪事,起暴风雪了吧!”英一侧过头去抱怨道。他双颊一鼓,两团肉就挤到下巴来了。

“我现在在东京差不多算是个小演员。”真由子低着头,有点害羞地说着,“最近经常会中这种旅行奖,不过总是没能去成。这次因为觉得这边的深山很有意思,所以就来看看。我的男朋友本来说好晚点也会来的,现在还没到……”她说着担心地看着柱子上的钟。

“雪这么大,估计够呛啊。”正在摆盘子的厨师说。他是有口无心,声音听上去很有礼貌,却不带任何感情。

“要是你那个男朋友来不了,你看我这个笨蛋儿子怎么样?你就陪他睡吧,他才三十五岁,还单身哦。”权藤说完这番既可理解为下流玩笑,又可理解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话,咧开嘴露出了牙齿。

真由子的眉毛在一瞬间拧了起来,然后露出尴尬的笑容,低声道:“那怎么行。”我想她说不定此时正在心里大骂他神经病呢。

“你也介绍下自己吧。”田村催促娃娃脸厨师道。厨师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吓了一跳,手上装沙拉的盘子差点拿不稳。只听他语调轻快活泼地回答道:“我上个月前还在东京一家旅馆做大厨,如今辞职后靠朋友介绍专门上门做主厨。今天也是突然接到电话要我过来的,所以我跟大家一样,也是第一次来这幢别墅。”

然后他告诉我们,这里备有大量食材。“所以就算因为暴风雪被困在这里,也不用担心会饿死哦。”他微笑着说道。

“或许明天雪就会停了吧。”真由子轻声说。于是田村干夫提议:“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去瞭望台吧?这附近的山里好像有一个呢。”

“瞭望台啊……”真由子看来不是很有兴趣。

“好像挺有趣呢。”权藤嘴上这么回答,却表现得毫无兴趣。

“那大家一起去吧!”娃娃脸厨师话音刚落,英一也跟着点头,于是突然就变成了大家无论如何都必须去瞭望台,令人不免觉得好笑。

“不过可别小看这暴风雪,说不定还要下很久呢。”英一嘟囔了一句。

“甜的?(在日语中,“甜的”与“小看”为同一词,均作“甘い”。)  暴风雪也有味道吗?”我脱口问道。

“你……”英一被我的问题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田村站起身对娃娃脸厨师说:“大厨,你一个人上菜很费时吧,我们夫妻来帮你端盘子。”

“是啊,我们坐得离厨房最近。”田村夫人连忙也站起身来。

他们夫妻死期将至,据情报部的家伙所言,田村干夫将在第二天死亡,他的夫人应该也会因为我的报告而在一周后死亡。剩下的时间很珍贵啊,不要浪费在准备饭菜这种事情上——我很想这么对他们说,不过自然说不出口。

这就是昨天,也就是第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3

然后就是今天,第二天。我们聚集在会客室里,远远地看着田村干夫的尸体。真由子小声地问:“警察怎么说?有人报警了吗?”

“电话不通。”回答的是权藤。在这些人当中,除了我以外,最冷静的就是他了。虽然他的脸有点扭曲,不过也可以认为是他原本就有的皱纹造成的。“电话线大概被暴风雪给刮断了吧,手机在这里也没信号。”

“没想到日本还有手机没信号的地方!”真由子像是认为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了,发出了绝望的声音。

“我说,”英一放下二郎腿,支起上半身问,“那大叔真是中毒死的吗?”

“中毒?”真由子的眼睛瞪圆了,“是中毒吗?”

“应该是中毒吧。”权藤点点头,神色凝重,“没有伤口,头颈也没有被勒的痕迹。呕吐和抓胸口的样子,都很像中毒身亡。”

“或许是心脏病发作吧。”英一说。

“也不能说没这个可能,不过看尸体更像是中毒身亡。”

这番断言里透着基于多年经验的自信,令我心生敬佩。

“马钱子碱!”真由子冷不丁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她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我忙问她。她一惊,有些害羞似的解释说:“啊,没什么,这是外国推理小说里经常提到的一种毒药名称。我经常看这类小说,所以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应该是虚构的毒药吧?”

“不知道。”我轻描淡写地带过。

“我老爸以前是警察。”英一像是站在远处指着某样讨厌的东西似的,看了看权藤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到退休,是个刑警,所以这种场面,他比我们这些人要来得习惯。”

真由子的眼中一瞬间掠过安心与感动,大概因为有一个老刑警在场增强了她的安全感,但同时仍不免感到恐惧:“如果是服毒的话,应该是自杀吧?”

“不清楚。”权藤双臂抱胸,用力抿起嘴唇。

“假设田村先生不是自杀的,那就说明有个人会是凶手,是吧?”真由子口齿伶俐地说着,“在被暴风雪封锁的地方发生杀人案件,这不就变成推理小说里的场景了吗?如果真是自杀就好了……”

“是自杀就好了?你倒是说得轻巧。”英一冷哼一声。

“那你是要他杀才好?”真由子柳眉倒竖,看来她实际上是个强势的女人。

“说起来,好像是有小说描写孤岛上连续发生杀人案件呢,像《东方快车谋杀案》这种。”娃娃脸厨师冒出这么一句。

“那不一样。”真由子犹犹豫豫地明确指出他的错误,“那本是别的类型的小说。”

“啊,是这样吗?”

“很遗憾。”我开口,“我不认为这是自杀。”

“哎?”真由子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英一也透过眼镜盯着我。对我来说,理所当然能够断定田村干夫非自杀。

在我们调查后所发生的死亡,只限于由意外事故或者不幸事件导致的突发性死亡。老死、病死和自杀都与我们无关。情报部之前说过,田村干夫的调查报告结论为“可”,这就表示我的同事已经调查过他——也就是说,他不可能自杀。

“不是自杀是什么?难道说有人给那大叔下毒了?”英一瞪着眼睛。

权藤轻抚下巴,一脸的凶相,随后他开口说:“厨房里好像留有两只杯子?”

“是啊。”其他人跟着点头。在田村陈尸的厨房里,发现了两只葡萄酒杯。两只杯子虽然摆放得有一段距离,但都是杯底残留着浅浅一层类似于红酒的液体。从娃娃脸厨师坚持说昨晚这里并没有这两只杯子来看,可以推测是半夜里有人用过了。

考虑到田村聪江所说的田村嗜酒这一点,能基本确认其中一只是田村用过的。

“有两只杯子就表示还有一个人在场,对吧?”英一一一扫视众人,仿佛想要把那个人揪出来,“会不会就是那个人把毒药掺进酒里的?”

“这酒是昨晚各位喝剩下的。”娃娃脸厨师怯生生地说。

“也就是说,毒药并不是事先掺进去的。”权藤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重新坐到沙发上,“那田村先生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那应该是……”我搜索着记忆,“大概是清晨五点到六点之间。”由于我回答的速度实在太快,其他住客都用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我暗叫糟糕,英一已凑过身来质问了:“为什么你连这都知道?”

“实际上,”我忙解释,“我的房间就在楼梯旁边,有人经过都能听到脚步声。”

“所以呢?”权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他瞪我的那架势,就好像只要我一语不实,他就要实施反扑。

“早上五点左右,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因为好奇,我就往门外看了看,结果正好看见田村先生往楼梯走。”

住客和厨师的房间都在二楼。走上楼梯,右手边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五扇房门。我的房间在最靠外的右手边,正对面隔着走廊的恰好是田村夫妇的房间。

“你是通过猫眼看的吗?”

“猫眼?嗯,是的。我正好看见田村先生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说实话,不只田村出门的那个瞬间,我一整晚都通过猫眼窥视着屋外。对我来说,不管是躺在床上睡觉还是站在门前,体力的消耗都差不多,坚持几小时几天都没有问题。所以,我原本打算在田村聪江从正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假装碰巧遇到,然后凑上去搭话。因此我整晚守在门后等待时机。

于是清早五点左右,我看见田村干夫走出房门。大概是睡不着吧,我看见他闷闷不乐地出了房间,脚步沉重地走向楼梯。

“你为什么五点还醒着?”英一尖锐地追问。

“因为担心这暴风雪,”我煞有介事地瞎说,“所以睡不着。”

“发现尸体的时候是六点吧?”权藤确认道。

发现尸体的是我与田村聪江。田村的身影消失在楼下后,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田村聪江也从房里走了出来。我按照计划,假装正好开门出房间,和她打了招呼。她端庄地微微一笑:“我醒过来发现我丈夫不在房里。他上哪去了呢?”那时,她的语气还很从容自得,想必根本未曾预料到丈夫的死亡。

我们一起下到一楼,接着就在厨房门口发现了田村干夫倒在那里。

“我是听到田村夫人的惨叫声后立刻起身下楼的。”娃娃脸厨师摸着下巴说。

“我跟儿子也是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起床了。”权藤歪着嘴,伸出食指指向真由子,“那时候你也在楼梯那里吧。”

“因为那惨叫声实在很凄厉啊!”真由子好像要重现当时的惊恐,伸手拍着胸口,十足地诠释了什么叫作夸张。

“也就是说,”娃娃脸厨师说,“那个时候大家都在二楼,对吧?那到底是谁跟田村先生一起喝酒的呢?”

“大概逃出去了吧。”我脱口而出,并且认为这个设想很合理。

“逃到暴风雪里?”权藤望向拉着窗帘的窗口,“这别墅不是锁门了吗?”

视线集中到娃娃脸厨师身上。大家很自然地把负责做饭的他看成是别墅主人方的代表。他回答:“基本上,正门是会锁的。”

“那么……”真由子脸色铁青,“凶手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也不一定是消失了。”权藤依旧沉着冷静,“也有可能是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在和田村先生一起喝完酒后回到了二楼。他只要在听到田村夫人惨叫后若无其事地冲到一楼就可以了,没必要逃到外面去。”

“但是,”我下意识地说,“夜里并没有其他人下楼啊。”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英一看我的眼神充满狐疑。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我整晚都在门后监视走廊上的动静,于是就说:“刚才我也说了,我的房间就在楼梯旁边,有人经过我立刻就可以知道。”

“别傻了。”权藤肯定地说,“你也是人,不可能一直醒着,说不定在你睡着的时候有人下去了。”

我不是人类,我一直醒着。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们真相。“我没有乱说。”明知没人相信,但我还是坚持叙说事实:清早五点到六点期间,除了田村干夫,没有人上下过那道楼梯。

“找找看,说不定哪个地方还有通往外面的门或者窗子吧。”娃娃脸厨师说,“说不定凶手是从那里逃出去的。”

“但是,”英一突然说,“如果是毒杀,那么像你这种娇滴滴的小美人也能办到吧。”他脸朝外面不满地嘟囔,像是在自言自语,音量却又响得大家都能听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由子满脸惊愕。

“是你杀了田村先生吧?”英一的态度像是在捉弄她,又像是头脑陷入了混乱,逮谁惹谁,也像是不小心暴露了对女性的施虐心理。

“英一,住口!”权藤喝住他,“没有证据不许乱说话。”

这话果然符合他“前刑警”的身份。

“我有什么理由要杀田村先生?”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我感觉得到那视线的灼热。从昨天吃晚餐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其他住客在望向真由子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某种热情:也许是因为这里就真由子一个年轻女人,他们望着她时的那种紧张感,既可以理解为对于异性的好奇心,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极端的厌恶情绪。

“比方说,”她像是灵光一闪,“会不会是这样?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瓶子里的红酒在晚上起了什么化学反应,比如氧化反应,于是在今天早上就变成有毒的了,然后田村先生正好喝了……”

“你认为这是意外?”如果是这样倒有可能。意外身亡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假设田村并没有自杀的意图却误饮了毒酒,那是完全有这个可能的。

“从来没听说过红酒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毒酒的事情。”权藤否定了这个说法。

“这里明明还有一只玻璃杯,你却非说是意外,凶手一定是你吧?”英一又一次盯着真由子。

“没道理就只怀疑她一个人吧。”我息事宁人地说。

这息事宁人的说法似乎让英一很不爽——人类的反应有时候会超出我的想象,他嚷道:“你是要给这女人撑腰吗?!”

我吃了一惊,不明白怎么会搞成这样。

“你真是来躲避暴风雪的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这个女人的同伙?”

“哎?”我反问。

“你昨天也帮这女人把她的菜吃了,不是吗?”

我回忆了一下应道:“啊,你说那件事啊。”

昨天的晚餐有一道菜是香草烤鸡,菜端上来的时候,真由子小声对我说:“我不太能吃香草之类的东西,你能帮我吃掉吗?”

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是很客气的一个请求,但我听得出来她是认定我不会拒绝她,这让我不是很愉快。

于是我提议道:“不想吃别吃不就行了?”

她却不肯:“可是我不能一点都不吃,全剩下来呀。”

怎么办?我只烦恼了一瞬间,最终还是帮她吃掉了。因为我想起以前在另一个任务中去餐厅吃饭,隔壁桌的一个年轻人曾说:“吃不完没关系,我帮你吃好了。”那个男青年因此被对面的女人夸奖“你真好”。于是我作出判断:作为一个好青年,我应该采取和那个男生相同的行动。

我没有味觉,也不需要补充营养,对吃东西也不感兴趣,但我还是吃掉了两人份的香草烤鸡。

“被你发现了啊。”我苦笑。其实我已经是很小心翼翼地一小片一小片地从她盘子里夹肉了,但也许动作还是不够自然吧。

“第一次见面的男女,怎么可能分享盘子里的食物?”

听英一这么说,我猜测他莫非是在嫉妒我。真由子把菜让给我,恐怕他不高兴了吧。要不然就是,他实在是非常非常喜欢香草烤鸡这道菜。

“先别说这个,”我想到了些什么,指指厨房,“谁去尝尝那边剩下的那一点点红酒?这样就知道酒里有没有毒了。先确认这一点吧。”

“如果真的有毒怎么办?”英一冷笑。

正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和人声:“我看到了。”大家一齐循声转过头去,只见田村聪江正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瘦骨嶙峋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头短发看上去也像是失去了水分,干枯了。她说:“当发现我丈夫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人影从厨房后门消失了。”

4

田村聪江大概尚未从贫血症状中完全恢复过来,脚下有些摇摇晃晃。当她在沙发上坐好后,就继续梦呓似的反复喃喃自语:“我看到了。”稍后,她转头看着身后说:“早上,我丈夫倒在厨房里……”当然,那里依然还躺着田村干夫的尸体。她倒吸一口气,然后紧紧地闭上眼睛,用力咬住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我正在摸丈夫的身体,突然看见厨房窗外有一个人影嗖地闪过。”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这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凶手吧?”真由子显然急于确认凶手。

“你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娃娃脸厨师注视着田村夫人,问道。

“很高,披着灰色的外套,头发很短,鼻子很挺。”

“只看了一眼,就能记得这么清楚啊!”权藤说话的腔调还像一个现役刑警。

“是的。”田村夫人用力点点头,“其实,他很像一个最近才认识的人。”

“谁?”权藤坐直身体。

“是一个销售医疗器具的业务员。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上个礼拜,他给人的感觉很不错,三十五岁左右,最近一个星期,他每天都来我们家诊所,说是叫蒲田。”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英一问。

“不知道。”田村聪江摇头,“他和我丈夫似乎很谈得来,可以说两个人都很喜欢红酒吧。”

“喜欢红酒!”英一抬高了声音,“那一大清早和田村先生一起喝酒的应该就是这家伙吧?”

权藤也轻轻点着头,似乎有点赞成这个说法,但依然有疑问:“但是这家伙又是如何穿过暴风雪到这里的,又会跑到哪里去呢?”

“莫非他现在还躲在这别墅里?”娃娃脸厨师说。

他只是随口一说,可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全都脸色煞白。

“凶手还在屋里?”真由子说着伸手捂住了脸。

“去搜搜看。”英一站起身。

“搜?”我反问。

“去搜搜看那个叫蒲田的人是不是还躲在这别墅里,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啊?会不会太危险了?”娃娃脸厨师表现出畏缩。

英一显得很烦躁。“要是凶手还躲在这里才更危险,不是吗?!他才一个人,我们有六个,没什么好怕的。”

“真抱歉,”我几乎就要说出来了,“虽然你们讨论得很认真,但我还是要说抱歉,因为我知道这个叫蒲田的人绝对不是凶手。”

那个人一定是我的同事。

我有个调查部的同事在工作时用的名字就是蒲田。也就是说,负责调查田村干夫的应该是蒲田,他昨晚估计是来见证田村干夫死亡的。只要是我的同事,管他暴风雪还是汹涌的洪水,都能轻易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蒲田说不定早上就曾经出现在厨房里,跟田村一番寒暄之后,又一起喝了红酒呢。不对,如果这么贸然出现,田村一定会惊讶的,所以他一定只是站在厨房边静静看着田村死去,然后再把剩下的红酒倒在杯子里喝掉。虽然我们不可能有味觉,但也有同事因为“喜欢那像血一般的颜色”而对红葡萄酒着迷。至于留下酒杯就离开,那一定是疏忽了,或者认为留着也无妨的缘故。最后,工作完成,闪人。一定是这样。

5

和我预想的一样,搜查行动一无所获。我们所有人,连同尚有贫血症状的田村夫人在内,对整幢别墅进行了地毯式搜查,连后院的仓库都没有遗漏,可就是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外面一片静谧,天空依旧飘落着片片雪花,这景象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在这么大的雪里逃跑?”权藤歪着头,好像怎么都想不通。

“说起来,你的男朋友没问题吧?”从仓库回别墅的路上,娃娃脸厨师问真由子。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垂下眼睑应道:“是啊,要是能跟他通个电话就好了……”

唯一的发现是一台文字处理机,而且这不仅没能让事态趋向明朗化,反而更添混乱。这台旧式的文字处理机就放在大堂的前台上,电源处于接通状态。好像是正巧在前台内侧搜查的权藤发现的,他当即大叫道“快来看”。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除我以外,全都因为那一面屏幕而呆若木鸡。

“第一个人被毒死。”——横写的文字这样排列。大家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娃娃脸厨师小心翼翼地看着权藤。

“不知道。”

“是谁写的呢?”真由子发出微弱的声音。

“是那个叫蒲田的人吗?”英一咬牙切齿,喘着粗气,“开什么玩笑!”

我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蒲田干的吗?难道我的同事会在送行后顺手利用文字处理机恶作剧吗?

“一定要报警。”真由子的声音细不可闻,她双手合十,像在祈祷,“报警吧,要不我们就快点离开这里,快决定吧!”

“现在不正因为束手无策而心烦嘛。”权藤的声音带着焦躁,我觉得地面都在跟着轻轻震动。“电话不通,想出去却又被暴风雪困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个……”田村聪江好像很伤脑筋,开口问道,“那个,我丈夫的遗体……就这么放在这里行吗?”

“就怎么?”我问。

“就这么放着,那个,会有损伤的吧……”这话听上去让人觉得她是不知该把自己丈夫当成尸体还是水果来对待。田村聪江似乎是鼓起了相当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的。

“我是认为最好不要在警察到来之前破坏现场。”权藤双手抱胸做沉思状,片刻之后接着说道,“还是暂且搬到屋外去吧,雪这么大,应该不会腐烂。”

“腐烂。”这个词让田村聪江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但她随即发出松了口气的声音问:“可以吗?”

“你现在感觉如何?”见她已显疲态,站在一旁的我忙问。

“嗯,我没事。”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擦了擦眼睛。她那痛苦不堪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想告诉她:其实你也快死了。

6

“天”,说到底不过是人类制定的一个单位而已。对于其他住客来说,这一天也许可谓无比漫长,但对我而言,却是转眼间就到了夜晚。

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白桦林渐渐被大雪淹没。别墅再一次奇妙地被静寂所笼罩,只有正在准备晚餐的厨房里偶尔会有声响传出。

用完早餐之后,男人们合力将田村干夫的尸体搬到了别墅外面,并用雪将其掩埋。之后,大家就分散各自行动了。

真由子为了跟男朋友取得联系,无数次站在电话机前尝试,却好像一次都没成功,后来的时间里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权藤和英一虽然面对面地坐在休息室里,却完全看不出父子俩是在和和乐乐地说笑。

文字处理机就这么放在前台上,那行字也还是原样,谁都不愿拿手碰它,也绝口不提。在我看来,只要把电源关掉即可,但就连这也没人愿意去做。

田村聪江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脸的忧伤与茫然。我坐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表情,向她提问题,窥探她的反应——换言之,我正在工作。

“你在看什么?”我问她。她也不掩饰哭过的痕迹,回答说:“在看我睡在外面的丈夫。”的确,从她的位置能看到掩埋田村干夫的雪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说着双手掩面。

“这人世真是不讲道理啊。”我试着说些听上去好像很贴心、实际却毫无意义的套话。这种空话通常运用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是人类惯用的伎俩。

“为什么我们总是碰到这种事?”.

“我们总是?”我有些在意,“此话怎讲?”

田村聪江揉着眼角告诉我:“其实,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过去时:“曾经?”

“他活到二十四岁的时候死了,服用了一种奇怪的药物。”据她说,她儿子是服用从朋友那里得来的非法药品自杀的。也难怪,如今竟然连丈夫也步儿子后尘,服毒身亡,任谁都会愤慨。

当我问到她儿子自杀的原因时,她声音颤抖,开始抽泣,口齿变得含混不清了。我倒是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大致推测出是由于暗恋失败或者失恋一类的事情,但再具体一些的细节就不清楚了。

“这实在太可怜了。”我假装同情她,然后试探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索性自己也一死了之?”

她一愣,抬起头来,我开始为自己过于冒进而懊恼,她却回答:“也许吧……”

夜幕渐渐降临。

大概是娃娃脸厨师没心思好好做饭,晚餐的菜色并不丰富,好在众人都没心思吃饭,所以也没人对此提出异议。用完晚餐,住客们连寒暄的工夫都没有,各自沉着脸回了自己房间。我很清楚,他们每个人都在盼着这该死的暴风雪明天能停。

上了楼,当我转开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时,突然记起情报部的家伙所说的话。他应该是说过别墅里会死好几个人,那么接下去会轮到谁呢?

7

第三天早上,权藤倒在了雪地上——他的尸体就躺在距离别墅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

埋有田村干夫尸体的雪堆正好就在他旁边。一早,田村聪江因为无法相信丈夫已经死了而来到这里,却看见了权藤的尸体。又一次充当了第一发现者的她这次没有尖叫,苍白着一张脸跑到我身边,当时我正坐在大厅里。她像是要呕吐一般对我说:“大事不好了!”那时是早上八点。

我并不吃惊,但也假装慌慌张张地把其他三人从房间里叫了出来。

与田村干夫的情况不同,权藤的状态一眼就能看出是他杀。他俯卧着,脸贴着雪地,背上插着一把菜刀。

我条件反射性地察看周围。权藤的死亡表示负责调查他的同事应该就在附近,他应该要来目送这一刻的。我以为他就在这附近,却看不见身影,看来是己经离开。

我们围在已经停止呼吸的权藤身边俯视着他。

田村聪江似乎受惊过度,她蹲在一边,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我听到她小声地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失去父亲的英一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慌乱,虽然他万分悔恨地抿紧了嘴唇,却只摘下眼镜擦过一次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他双手搭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真由子由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她悲伤地垂着眉,脸上全无生气,右手放在腹部,不住地深呼吸。

娃娃脸厨师倒是显得最为狼狈。他一边绕着圈来回踱步,一边小声嘟囔着:“这算什么呀,这算什么呀!”他又像是后悔接下了这份工作:“我说我不想来的嘛!”

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人冒出一句“权藤先生”。我竖起的耳朵里听到有人低叹了这么一声。我有些疑惑。这声音肯定是男人的,传来的方向明显是在我的左面,而那里只有英一一个人。也就是说,我只能认定刚才的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但英一身为人子,却称呼父亲为“权藤先生”,这未免有些奇怪。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这英一和权藤其实并不是普通的父子关系?

“回去吧。”听到田村聪江有气无力的声音,我们三三两两地往别墅方向走去。并肩走在我前面的是英一和娃娃脸厨师,我听见他们交谈,于是连忙侧耳倾听。

我听见娃娃脸厨师瑟瑟缩缩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英一则回答他“都说不知道了,是那个女人干的”。

在走过前台之后,娃娃脸厨师突然高声叫道:“这个!快来看这个!”他站在放在前台上的文字处理机前,声音颤抖。

英一与我凑近一看,却见屏幕上追加了一行新的文字——

“第二个人被刀刺死。”

我差点“哇”地轻呼出声。

我们又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了沙发上。与昨天不同,我们并没有立刻就事态进行确认,也没有展开后续行动的讨论,大家都只是沉默地坐着,沉默得不自然,但谁都不愿打破僵局。

昨天与今天有好几处不同。

首先是又死了个人,而且死去的还是扮演整合角色的权藤,这让剩下的住客感觉到恍如失去了可依赖的支柱。其次,从权藤的尸体来看,毫无疑问是他杀,这让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有凶手存在。而文字处理机屏幕上增加的文字也愈发显得诡异,所以大家都只能畏缩着保持沉默。

过了好久,娃娃脸厨师终于开口了,他问英一:“权藤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

“没注意,大概是我睡着的时候走开的吧。”

“真的是这样吗?”娃娃脸厨师再次强调,英一顿时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同在一个房间却没注意到?”

“你是在怀疑我?凭什么杀人的非得是我?你自己也清楚的吧,这女人才是最可疑的!”英一指着真由子。

真由子猛地一震,瞪着英一,什么话也没说,嘴唇却已经发白了。

“等等,大家先冷静下来。”我说,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再说我也没有义务安抚他们。

“你干什么?你果然是要给这女人撑腰吗?”英一再一次莫名其妙地将矛头指向我。

“不是的。这么一味责问也无济于事啊。我们还是仔细想想,为什么田村先生和权藤先生会死吧。”

这样一来,反倒像是我一个人成了警探,他们则成了保持缄默的嫌疑人。我无奈地开始点名提问:“英一先生,权藤先生在房间里待到几点,你连大致的时间都不清楚吗?”

英一听了,转动着松垮垮的脖子,不情不愿地回忆道:“昨晚我很困,一回房间就躺到床上去了。我还记得在我快睡着的时候他曾经跟我说过话,那时应该是深夜十二点,因为我正好瞄了一眼钟。”

我有些后悔昨天晚上没有从猫眼里窥探走廊上的动静了,不然至少能够知道权藤是跟谁一起下的楼。可惜的是,昨晚我没有守在门后。

因为我找到了一台收音机。

昨晚我回到房间后,在窗边眺望雪景,却在窗台的一侧发现了一台小型收音机。

这次工作地点是在信州的深山里一幢与世隔绝的别墅,周围没有CD店,老实说,我是非常失望的。因此,当我发现这台收音机的时候,简直是如获至宝,欢呼雀跃地打开了电源。起先传来的只有杂音,但我毫不气馁,拔出天线,将收音机靠近窗边,终于听到了轻微的音乐声。

从收音机里传来的是爵士乐,悠扬的中音萨克斯轻缓地回响着。我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度过了一个饕餮之夜,又怎会再去理会谁曾在别墅里走动呢?

“我们果然不应该做这种事。”田村聪江开始痛哭,她的手放在脸上,拼命地擦拭着泪水,仿佛从眼眶中流落的不是泪水,而是希望。

“这种事是指什么?”我问她,她却不回答。我并不认为夫妻中奖同游这件事可以让她如此悔恨。

而另一边英一却死死地盯着真由子,那眼神仿佛想要撕裂正低着头的真由子。

“早上好。”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响亮的招呼声,是从我们身后的大厅传来的。

我和英一一惊,飞速起身,娃娃脸厨师和田村聪江则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真由子突然站起来,之前一直阴沉沉的脸蛋恍如霎时间沐浴了阳光,高叫着“秋田先生”直奔过去。

我们追在她身后。“是她男朋友来了吧?”娃娃脸厨师在我身边问。“大概吧。”我回答,却听见英一在身后咂嘴。娃娃脸厨师看向英一,对视的两个人脸上都写着不满。

在别墅的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他肩上背着双肩包,正在掸掉身上的积雪。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黝黑肌肤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耀眼,看上去像是个二十多岁的运动员。真由子紧紧地拥抱着他,传达着重逢的喜悦之情。

“我来晚了。”他解释,“这雪实在太大了,我没办法过来。今天早上雪稍微小了点,可车还是不通,没办法,只能走路来了。”

不愧是有着运动员的强健体格。真由子抽泣着,兀自紧紧地抱住他,好像要把这两天承受的所有恐惧一股脑地发泄在他身上。

“初次见面。”他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们,连忙打招呼。

英一走近他们,“嗯”了一声,生硬地对他点点头。然后,他摇着肥硕的肚子说:“现在这里的情况很严峻呢。”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刚刚现身的男人,不久,他也把头转向了我。当我们目光交接的一瞬间,他亲昵地对我扬了扬眉毛。原来是这样,我暗想。

他,也是我的同事。

8

“嗨!”一直到吃完那天的晚饭,我的同事才过来和我搭话。

由于他的到来,真由子好像终于放心了,据说一上床就马上睡着了。其他住客也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虽然田村聪江提议,为了安全,大家都睡在同一个房间,但并没人赞同。看来谁都把别人视为凶手,反而只想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和同事并肩坐在关了灯的黑漆漆的休息室。

“你来的时候雪明明快停了……”我站在会客室的窗前,掀起窗帘眺望着外面说。

直到中午,天气还有好转的迹象,不料最后暴风雪还是再次袭来。鹅毛大雪漫天飞扬,狂风大作,雪势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整幢别墅再度被笼罩于一片白茫茫之中,这无疑也让住客愈发疲惫,一直到吃晚饭,几乎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你工作的时候天气都很恶劣,”他说,“这在调查部可是尽人皆知啊。”

“差不多吧。”

“听说你从没见过晴空,这是真的吗?”

我耸耸肩:“差不多吧。”这回答绝非胡扯。当我出现的时候,天空总是乌云密布,我从未见过云层后面的天空模样。倒不是说我多有兴趣想看,但总觉得有些吃亏。“好在对工作没什么影响。”

“倒也是。”

“不过,这么大的雪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前也就是下下雨罢了。”我出神地望着那在夜晚的黑暗中一片片执拗地坚持纷纷洒落的白雪。我倒是认为,所谓风景,黑也好白也罢,就应该是单纯的一种颜色才好,人类世界的颜色实在是太多了。“你是负责调查那个叫真由子的女人吗?”

“从上个星期开始的,明天就是执行日了。”他说着摸摸鼻头。

所谓执行日,也就是调查对象死亡的日子。换句话说,他是为了见证真由子的死亡才在这暴风雪封门的别墅里出现的。

“也就是说‘可’?”

“那还用说。你负责的是谁?”

“田村聪江。这里头有一个中年女人,不是吗?”

“反正也是‘可’吧?”他健康的笑容比普通的人类更灿烂。

“可能吧。”我回答,但立刻否定道,“不,我还没决定呢。”

“就算你现在这么说,但最终还是会写‘可’吧?”

“或许吧,不过我打算再调查调查。”

“对了,刚才也听她说了,说是现在这别墅里的情况很糟糕?”他像是刚刚想到,“发生什么事了?”

“你有兴趣?”真没想到我的同事居然会关心人类的生死,我感到很意外,至少我就全无兴趣。

“其实,那个叫真由子的女人很喜欢看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这种词压根儿不曾在我脑海中出现过,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马上记起来,真由子的确这么说过。

“为了能够和她变得亲密,我也看了几本。”

“你们很亲密了?”我对他的话作出反应。

“唔,”他挑一挑眉,“算吧。”

调查部里的同事性格迥异。有像我这样对调查对象全无兴趣的,也有主张“应该让对方在死之前感受到幸福”的,还有不少同事会选择与对方恋爱,或者满足其物质需求。想必他也是这几天谈起了闪电式恋爱。

“在我看的书里,有几个情节是像现在这样展开的。”

“像现在这样展开?”

“就是在暴风雪的天气里发生杀人事件,而且是连续杀人。”

“确实,现在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的确跟你说的情节挺接近。”我表示同意,“不过,在这幢别墅里接连有人死去,是因为上交了结果为‘可’的报告的缘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真由子也会死,那就有三个人了。”他一缩下巴,“我们也差不多该回房间了。”他说着朝楼梯走去,我跟在他后面。

“说起来,”他踏上楼梯的第一级台阶,语气很随意地说道,“她其实是个很过分的女人。”

“你说的‘她’是指真由子吗?”

“没错。别看她外表看上去是个柔弱的女子,但绝对不容小觑。像这次她本来是要跟别的男人一起来的,但突然就决定和我一起来了,你想,她和我才刚认识呀。”

“要当她男朋友还真容易。”

“她是那种专门玩弄男人的——”他伸出食指,“你听说过‘婚姻诈骗师’吗?”

“我知道有这种人,但没负责调查过。”

“她就跟那种人差不多,就是先诱惑男人,再骗财潜逃。说是逃跑,其实就是突然人间蒸发了。据说其中有不少男人下场很惨,负债累累。还有人因为对她的一片痴心遭到了背叛,精神的螺丝钉都松动了呢。”

“你知道得还真具体啊。”

“都是从情报部那边问来的。”他说着,拧起浓眉,“那些家伙,如果不主动问就别指望他们会告诉我们。”

“对,就是这样。”我深有同感。

“情报部的家伙冷若冰霜、厚颜无耻的样子,你不觉得跟人类还真有点像吗?”

“你说得太对了。”我再次表示赞同,然后站定了脚步说,“其实,最早身亡的那个田村干夫的死因还没有搞清楚。虽然说肯定是因为中毒而死,但不知道谁才是凶手。”

“这事我刚才也听真由子说了。”他微笑着说,“会不会是这样?”接着他开始告诉我他个人的猜测。

听完,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推理确实具有说服力,但同时让人感到有些失望。

9

到了第二天的凌晨两点,同事走进我的房间。“啊,音乐!”见我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他无比羡慕地指着收音机说,“这种地方居然也有这个啊。”

“怎么了?”我差点要把收音机给藏起来,当即冲着突然出现的他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在回去之前跟你打声招呼。”

“真由子死了?”我问他,他点点头。“怎么死的?”我追问。于是他向我简单描述了真由子死时的情况,并指出了凶手的名字,然后便离开了。

等到天亮,我发现了真由子的尸体。她的房门敞开着,从外往里看去,只见浑身是血的尸体倒在床上,腹部插着一把菜刀。然后,我装出又惊又惧的样子,跑到其他各个房间,尖叫着“真由子小姐她……”,把娃娃脸厨师、田村聪江和英一叫起床。

他们三个皆表情错愕地站定在真由子的房门前,而我虽然已经从同事那里得知了这三人当中是谁杀死了她,但并不打算当场拆穿。

等大家略微平静后,我率先下楼:“我们去讨论一下发生的事情吧。”我边说边把他们三人带去了会客室。

“啊,那个男的呢?到哪儿去了?”田村聪江半路上突然想起,连忙四处张望,“那个叫秋田的男人不见了。”

“真的呢。”娃娃脸厨师也附和道。

我本来想回答“他回去了”,但一看见窗外的景色,就犹豫了。雪依旧很大,如果被他们反问“这么大的暴风雪,他还要回哪儿去,怎么回去”,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也顺水推舟地说:“是啊,他去哪儿了呢?”

下到一楼,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朝前台走去。我是想看看那台文字处理机。文字处理机的屏幕依旧开着,定睛一看,果然又追加了新的一行文字——“第三个人也被刀刺死。”

原来如此,这也是凶手设的套啊。

“好了。”等大家都在沙发上坐好,我轻快地站起身,环视其他三人。大概是疲劳加困惑所致,他们三个都低垂着脑袋。

说实话,其实我根本没必要这么拼命地想要搞清楚真相。不管是谁死了,或者谁把谁杀了,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只要给田村聪江报一个“可”字交上去,哪怕是立刻走人都没有一点问题。

但我却打算通过获得的信息将发生在这幢别墅里的事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大概是情报部的家伙的那句“反正你们也掌握不了事件的全貌”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的缘故吧。所以,我非要掌握一下事件的全貌给他们看看,这虽然不符合我的个性,但依然让我斗志昂扬。

“其实,这是你们大家设计好的吧?”我单刀直入地打开话题。

“啊?”三人一齐抬头,娃娃脸厨师嘴巴一张一合,田村聪江连连眨眼,英一的身体轻轻发抖。

“这都是我的想象。”我先强调这一点。其实大部分都是我的臆测。有些线索是从情报部那里获得的,但是根据这些线索构思出整个剧本的是我。

田村聪江嗫嚅着,欲言又止,可能是没有勇气说话。“你们想合力杀了真由子小姐,”我直接甩出重磅炸弹,“所以才会聚集在这里,是吧?”

10

谁都没有开口,于是我只得继续:“第一天大家自我介绍的时候,真由子小姐说她最近经常抽中旅游大奖。那应该都是各位假托旅行社之名把她诱骗出来的手段吧?没错吧?这一次,她终于有外出旅行的意愿了,所以你们决定实施杀她的计划,对吧?”

死一般的寂静。外面大风呼啸,窗玻璃摇晃起来,在窗框上乱撞。

过了一会儿,田村聪江开口道:“英一先生是在旅行社工作的。”她是望着身旁的英一在说,话音里带着豁出去了的力度,脸上浮现出死心断念的表情。而这番话,应该也算是默认了我的推断。英一本人也似乎早已没有了抗辩或怒吼的力气,只知道低垂着眼皮静静地坐着。

“而这一切的根源,”我注视着田村聪江说,“应该都始于田村夫人的独子和也先生,是吧?”

今天早上,我询问了情报部,轻松地理清了几桩事情——信息随时能够轻松获取,只要我们问的话。总之根据这些信息,我发现田村和也原来是被真由子欺骗的诸多男人中的一个。

田村聪江可能是因为听到了儿子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表情充满悲愤,眼睛里闪出妖异的光芒。我由此得知:她至今依旧痛恨着真由子。“那个女人欺骗了和也!”她的声音在发抖。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和也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被真由子玩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计划要结婚。自尊心受创的他得了精神病,最后吞服下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毒药,自杀身亡。

“各位其实跟和也先生都是认识的吧?”

所有的住客都与和也有关。权藤在退休前是负责调查真由子的刑警。不知是出于强烈的正义感,抑或是他自己的某颗精神螺丝钉也松了,他在被真由子欺骗的受害者身上倾注了过分的心力,经过一番执拗的调查后,到头来他还是无法定真由子的罪。娃娃脸厨师是田村聪江的弟弟,也就是和也的舅舅。英一则是和也的好朋友。

我不是很能理解“好朋友”这种关系的概念,我只知道,不管是舅舅还是好朋友,总之他们决定为了已经自杀的人而杀人。又或者,他们本身就对像真由子这样的女人心怀愤恨?

“权藤先生与英一先生其实并不是父子吧?”虽然我早已经确认过,但依旧望着英一问道。于是,他那张没有了生气的脸愈发显得沮丧了,他苦笑着说:“因为一个男人独自旅行很不自然啊。”

“你们各位,”我再次确认道,“是打算合力为和也先生报仇。”

今天早上来告别的那个同事听了我的这番推论,愉快地笑着说:“说起来,的确是有一本推理小说写过所有嫌疑人都是凶手呢。”

“但是,”我顿了顿,装出带有几许同情的声音说,“这个计划却失败了,是吧?”

“是啊。”英一无力地摇头,“一开始,田村先生死得太奇怪了。他突然死了,我们的计划一下子被打乱了。而且,那个毒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田村聪江低着头说,“是我丈夫带来的。”

“为什么要带那玩意儿?”英一的嗓门又高了起来,看来毒药是计划外的道具。

“我们……”田村聪江像是下定决心,抬起了头。她泪眼朦胧,眼泪在室内光的照射下反着光。“或许你们会想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们竟然还这样,可我们真的是因为把各位都牵扯进来而感到抱歉。”

“啊?”娃娃脸厨师惊讶地看着她。

“各位为了和也这么帮我们,但是,我们还是觉得弄脏手的事情让我们两个去干就够了。所以,我跟我丈夫讨论后决定只由我们两个下手。”

我的第一反应认定这不是真话。田村夫妇肯定不是为了不给外人添麻烦而决意自己动手,他们是想亲手报仇。他们想用儿子吞服过的同一种毒药来达到复仇的目的,计划赶在大家动手以前抢先杀了真由子。

但这时却发生了偏差。

“但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丈夫会死。”田村聪江说完,“哇”的一声哭倒在沙发上。

这也难怪,我抱歉地想。她怎么可能想得通田村干夫的死因呢?

“凶手到底是谁?”娃娃脸厨师压抑已久的感情像是终于爆发了,他大声嚷起来,“田村先生、权藤先生、真由子小姐,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到底是谁杀了他们?我先申明我没有杀人,那么会是我们中间的谁呢?”

英一闻言别开了脸,田村聪江依旧在哭泣,她的肩膀抖得厉害。没办法,我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凶手一共有三个。不同的凶手分别杀了不同的人。”

11

“什么?”娃娃脸厨师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英一和田村聪江也瞪大了眼睛。

“首先是有关权藤先生的死。”我说着伸出食指。我本来担心有人会质问“为什么要绕开田村干夫的死因不提”,要是那样就麻烦了,幸好谁都没插嘴。“权藤先生认为杀害田村先生的是真由子小姐,对吧?”我望着英一说,“所以那天晚上,他把真由子小姐叫出来,打算拿刀捅了她,是这样吧?”

“大概吧,”英一满脸痛苦地沉吟道,“大概是这样吧。”

娃娃脸厨师也轻轻点点头,说:“田村先生一死,我们都感到很困惑,就商量要重新制订计划,没想到权藤先生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因为那个人愤慨得趋向病态了。”英一碰了碰眼镜,开口说,“他痛恨那个女人。也许是正义感太强,心态都扭曲了吧。田村先生死后,他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说那个女人铁定就是凶手。到了晚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房间,应该是把那个女人叫出去了吧。”

“然而,就连权藤先生也遭遇了意外。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他反而被真由子小姐给捅了。”

我想象起当时的情形来:权藤和真由子面对面地站在大雪中,权藤举起菜刀就要刺向真由子,却一个不稳,跌倒或者滑倒了。他手中的菜刀掉落,同时把背部暴露给了真由子,真由子于是拾起了菜刀……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娃娃脸厨师摇头,“我不知道田村先生怎么会被毒死,也不知道权藤先生是怎么被那个女人刺中的,还有那个文字处理机。”

“那个东西,”英一有气无力地说,“也没什么重要的。”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娃娃脸厨师惊讶地提高了嗓门。

“田村先生死的那天早上,权藤先生亲自输入的。‘第一个人被毒死。’”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看那个女人的反应吧。他肯定是认为,如果下毒的真是那女人,看到文字处理机上的句子,她肯定会露出马脚吧。”

“也有可能是为了吓唬真由子小姐。”我也说出我的想法。

“但是,权藤先生死后,不是还显示了新的文字吗?”娃娃脸厨师问。

“那大概是真由子小姐干的吧。”我说,“真由子小姐见自己反而杀了权藤先生,于是就想到了把罪名推给第一桩杀人事件的凶手。她一定是想让人以为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也就是说,一开始对田村先生下毒的并不是那个女人?”英一这时突然显得有些狂乱,“我一直认定田村先生就是被那个女人杀的。”

“我认为不是她干的。”这个事情很难解释,我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指着他说,“最后是你杀死了真由子小姐?”

英一的肩膀垮了下来。我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翻脸不认账,没想到他很干脆地承认了:“是我干的。”

我想起了那个叫秋田的同事所说的话。他今天凌晨来我房间的时候曾说:“真由子最终是被刀捅死的。是那个叫英一的人冲到她房间里把她给捅死了。”

英一并没有拿出敢作敢当的气概,也没有要把恶人做到底的精神。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肥胖的身体此刻看来有点消瘦。“我已经累了。”他低语,“苦心制订的计划泡汤了,我想到这样下去的话那个女人还是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点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决定杀了她。”他说着把眼镜扶正,“我没有考虑太多,那种女人本来一开始就该那样直接杀了才好。为了和也也应该杀了她。”

“那你们之前的计划是怎么样的?”我试探着问,“那个叫秋田的男朋友你们也打算杀掉吗?”就算他们真有这个打算,也不可能杀得掉我同事。

“只想杀那个女的。所有步骤都是权藤先生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住下来后的第二天,我们应该会去附近的山里观光。只要住客全体同去,那个女人一定不会起戒心。我们打算趁她男朋友不注意的时候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之后全体住客一起作证说这是一场意外,这样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可是……”英一的脸扭曲了,“一切都乱套了。”

“是因为我来了吗?”

“不是,因为暴风雪。不过,我们一开始也怀疑过你。”英一朝我投来尖锐的目光。

我突然来到别墅,一定让他们万分困扰。马上就要实施杀人计划了,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碍事的陌生人,他们自然很想把我赶走。但由于暴风雪的缘故,他们只能留下我。

“我一开始以为你跟那女人察觉了我们的计划,正在密谋着什么。接着,田村先生被毒死了,我那时认为一定是你把这一切搞砸了。”

“这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承认,田村的死的确跟我大有关系,但是我跟真由子绝对不是一伙的。

“是我们做错了!”这时,田村聪江突然大声说道——对她来说那已经是相当大的音量了。她的脸早已被无法抑止的泪水浸湿,泪水一直滑落到她唇边。“是我们想要以这样的方式给我儿子报仇,所以才会受到惩罚的。害得我丈夫跟权藤先生都送了命……”

“但是,我还是无法原谅那个女人!”英一的声音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这一刻,他仿佛被长眠在别墅外的权藤灵魂附体,听起来像是在强调他所说的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真相。只听英一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在我要杀她的时候还一个劲地狡辩,说什么她本来没打算杀权藤先生的,那是正当防卫什么的,就知道胡扯。而且她还在那里不停地叨念着刑法里的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有关条款。这种人实在太恶心了。当我提到和也的时候,她居然说她不认识这个人,然后又开始唠叨有关诈骗罪的条款了。无耻!多么无耻的一个女人啊!她完全不知道反省!真没见过那副装模作样的腔调!你瞧她那弱不禁风、扭捏作态的德行!她就是用这种伎俩来骗男人的!”

“所以你就杀了她,然后也在文字处理机上打字?”

“我想让大家以为这一切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同一个凶手?”

“田村先生被毒死的时候,你不是说过‘行凶的时候谁都没有上下过楼梯’吗?也就是说,我们大家都不是杀害田村先生的凶手,对吧?所以只要让人相信也是一开始的凶手杀的,那我自然就可以摆脱所有嫌疑了。”

他啰里啰唆解释了一大堆,但我却没能领会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如此琐碎的细节。说到底,没有什么比人类的解释更不可信的了。

“千叶先生,那么你是……”娃娃脸厨师盯着我说,“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要报警吗?”

“当然要这么做。”说话的是田村聪江,“是我们做错了,所以我们必须去自首。”

英一握紧体侧的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口气很严肃地低声说道:“你说得没错。”

“是啊。”娃娃脸厨师垂下肩膀,“等暴风雪停了,离开这里以后,我们就去自首。”

“不用。”我简短地说。三人诧异地看着我。“我没打算对你们做什么。”我老实回答,“我也没打算报警。这么说吧,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我会忘记这一切。”

他们愈发戒备地看着我,像是在说:“这算是什么交易?还是说你打算威胁我们一辈子?”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想:恐怕他们最终还是会去自首。

但我真的不可能泄露他们的秘密。我既不关心这事,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虽然确实是他们杀了真由子,但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真由子还是会死。要我说,现在活着的这三个人早晚也都会死,对我来讲区别不大。人类永远都不肯正视自己早晚会死这一事实。

“雪小了。”我指着窗外,他们三人犹自陷入混乱之中,张大了嘴巴呆坐着。

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能看到雪依旧在下,但是势头小了不少。我说:“我现在就要走了,接下去怎么做是你们的自由。你们想自首也可以,如果不想这么做,就把这里发生的事件全都推给那个叫秋田的男人吧,也就是真由子小姐的男朋友。只要你们互相串好口供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后,我离开了会客室。由于调查期限还没到,我打算离开别墅后在别的地方再尝试与田村聪江接触接触,只是,结果恐怕仍然会是“可”。因为,也许她并没有该死的理由,但我同样不觉得她继续活在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作为。

“话说回来,田村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背后传来娃娃脸厨师的疑问。

田村聪江又一次抽泣出声,而英一则依旧一语不发。

我听了他的疑问,终于忍不住用他们听不见的音量低声回答道:“田村干夫的死都是因为我。”

12

综合我同事的推理和我自己的思考所得出的结论,真相恐怕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天晚上,田村把毒药掺到了晚餐里。他自告奋勇地帮忙从厨房端盘子,是计划在真由子的盘子里下毒,借此尽快杀掉真由子。

他选择投毒的菜,应该就是那道香草烤鸡。可能是他准备的毒药气味比较刺鼻,因此他挑中了香味比较浓烈的菜肴。

然而直到晚餐结束,真由子都没有死。不但没有倒在地上,连半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看到这一切,他自然非常震惊。他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下了毒,为什么她却没死呢?

真由子没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盘鸡肉实际上是我帮她吃掉的。她不喜欢吃香草烤鸡,所以把餐盘让给了我,而我则低调地吃完了所有的鸡肉。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是下毒的田村干夫担心老盯着看会让人生疑,所以并没有一直注意真由子用餐的情景。

不用说,我自然不会被毒死。

至于田村干夫接下去是怎么想的——我还是只能凭想象,他一定会对毒药的药性产生怀疑,他应该会想:“这真的是毒药吗?”

接下来他会怎么办?以身试毒。

翌日清晨,他一睁开眼睛就去了一楼的厨房,将毒药混入己经打开的红酒里喝了下去,于是死了。这是理所当然的,那可是毒药。

因此也可以说,田村干夫的死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到我身上。但是,既然他的调查报告写的是“可”,那么就算没有我,他也一定会因为别的原因而死。

我打开别墅的大门,走到外面。暴风己停歇,四周一片静寂。虽然天空依旧被云层覆盖,但雪已经小了不少。眼前一望无际的雪景,看上去像是一条白床单。地面有了陶瓷般的圆润。或许是因为有风吹过,白桦树枝桠上的积雪悠然飘落,像沙漏优雅地刻写着时间流逝一般,静静地融入地面。我痴痴地凝望着这宛如雪花们在窃窃私语的情景,不由得出声赞叹:“真美啊!”这一次虽然没能尽情欣赏音乐,但能见到如斯美景,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