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精确度

1

“我对头发一点兴趣都没有。”很久以前,一位理发店老板曾这么对我说,“不就是拿剪刀剪客人的头发吗?从早上开门到晚上关门,不停地咔嚓咔嚓。虽然看见客人的发型被自己打理得清爽整齐是挺有成就感啦,但并不表示我就会喜欢头发这玩意儿。”

他在五天后就被杀人魔刺中腹部身亡。当然,在说那番话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料到自己死期将近,所以他的声音明朗又充满活力。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会干理发这行?”

他苦笑着回答:“工作嘛。”

这话还真合我意——夸张点说,这话真符合我的哲学。

我对人类的死亡没什么兴趣。不管是年轻总统在时速十一英里的游行专车上遭狙击,还是哪里的少年和爱犬一起冻死在鲁本斯的画前,都跟我没关系。

我想起来了,刚才提到的那位理发店老板也曾经说过他“怕死”。我于是问他:“你记得出生之前的事情吗?出生之前,你觉得恐怖吗?感到痛苦吗?”

“不。”

然后我说:“所谓死亡,无非就是回到出生前的状态而已,既不恐怖,也不痛苦。”

人类的死亡毫无意义,分文不值。也就是说,反过来想所有人的死都是等值的。所以什么人什么时候死,对我而言都无所谓——话虽如此,我今天还是要为了确认人类的死亡而特地跑一趟。

你问为什么?工作嘛,就像理发店老板说的那样。

我站在一栋大楼前,这是某电机制造商的办公楼,坐落在距离车站约百米的地方,二十层楼高,一面墙仿佛窗户玻璃一样映照出对面的天桥及楼内的紧急通道。我站在正门旁边,百无聊赖地甩着折起的伞。

头顶上的云黑压压的,层层叠叠,让人联想起壮硕的肌肉。天空飘着雨,雨势虽然不大,却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般连绵不绝。

我工作的时候天公总是不作美。原本我还以为,因为“处理死亡的工作”才必定伴随坏天气,但同事倒好像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可能纯属巧合。我从来没见过晴天,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不要说是人类,就连同事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可事实就是事实。

看看手表,十八点三十分。根据情报部发给我的时间表,目标应该快出现了。才这么想,就看见她从自动门里出来了,我立刻跟了上去。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看上去并不怎么醒目。她相当高,也不像囤积了过多脂肪的样子,但值得赞美的也就这些了。她走路时背向前躬着,垂着头,双腿呈O型,比一般二十二岁的人要显得老。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给人郁郁寡欢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一种可说是疲劳感或说是悲壮感、像是无精打采的影子一样的东西从额头到脖颈粘住了她。使她看起来像是包裹在一层阴暗的铅灰色之中的原因,恐怕并不仅仅是这打湿地面的雨。

也不是说化了妆就会好一点,而是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要装扮自己的想法,就连身上穿着的套装也不是什么有档次的货色。

我迈着大步跟在她身后。我得到的指示是这样的:前方大约二十米处有一个地铁入口,在那里接触即可。

快点解决就好了,我每次都会这么想。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这就是我的作风。

2

我来到地铁的楼梯口,站在有屋檐的地方收起伞,收起之前用力甩了两三下,甩得水珠四溅,沾着的泥顺势飞到站在我身前的她的背上。

“啊!”我惊呼,这泥比我预计中的还要大许多。

她回过头,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我低头道歉:“真对不起!泥溅到你身上了 ……”

她使劲转过头,不讲究地拉过身上的套裙找泥点。当她发现驼色面料上沾了一块大小为五百日元硬币的泥后,再一次用充满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看起来又像是很生气,不,她当然有生气的权利,但她更像是已经气得不知所措。见她似乎打算就这样沿着楼梯往下走,我赶紧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请等一下,洗衣费我出。”我提议。

虽然并没有仔细确认过,但我这次的外形,对年轻女子来说应该是魅力十足的。情报部对我这次扮演的角色是这么说明的:二十岁出头的男青年,很帅,就像时尚杂志上的男模特。每一次,他们都会根据调查所得来的信息决定我们的外形和年龄,使我们能更加顺利地开展工作。

所以我的样子不太可能令她心生厌恶,大概是突然提到钱的事情让她觉得有点可疑。

她当即说了句什么,能猜到是“没关系”或者“不用了”之类的话,可她的声音实在太轻,又含在嘴里,听不清楚。

“等一下!”我不禁反射性地想拽住她的手,好在赶紧抽了回来。

我忘记戴手套了。我们不可以赤手直接接触人类的身体。一旦赤手碰触,人类就会立刻晕厥或怎么样,麻烦得很,所以除紧急情况以外,我们严禁与人有直接接触。这是规定。违者会被强制进行一定时期的体力劳动和思想教育。

在我看来,这种微不足道的违规就跟人类乱扔烟蒂或者乱穿马路差不多,没什么好一一纠正的,但是我绝对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因为虽然心有抗拒,但同时也认定是应该遵循、必须遵守的规定。

“这衣服看上去很高档,被我弄脏了可不行。”我说。

“看上去很高档?一共也就一万日元而已。”她终于正常了点,“你在讽刺我吗?”

“但看上去并不像便宜货啊。”其实是一目了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更不好了,现在合算的套装很难买到不是?”

“别管它了,只弄脏了这么点。”她的声音有些低落,“如今就算是沾到一两点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是的,你的人生不会因为沾了多少泥而改变,反正你一星期以后就要死了。我暗想,没说出口。

“别这么说。这样吧,为了表达歉意,我请你吃饭如何?”

“啊?”她的反应明确告诉我,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知道有一家餐厅不错,但是一个人去有点尴尬,如果你能陪我去就好了。”

她瞪着我。大概是起了戒心。人类实在是疑心病很重的动物,就怕自己被当成傻瓜,却又很容易上当,真是无可救药,这是我一贯的看法——当然,也没什么好救的。

“你的同伙呢?他们躲在哪儿?”她话中带刺。

“什么?”

“他们肯定躲在什么地方偷笑吧,你们不就是想看看调戏我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就是想寻我开心吗?”她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说话,反倒更像是在念经。

“调戏?”我无言以对。

“我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魅力,可也从来没给谁添过麻烦,请不要来招惹我!”说着她就要往前走,我轻率地赤手搭住了她的肩膀——糟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扭头朝这边看,就好像看见死神般,不,她看见的就是死神,总之她脸色煞白,当场坐倒在地。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只祈祷没被同事看见。我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在两只手上,将瘫坐在地上的她抱起。

3

“你真的不是在作弄我?”她坐在我对面,依旧半信半疑。

由于她的声音实在难以听清楚,我不得不凑近去听。现在我们是在一家俄罗斯餐厅,我把晕厥的她弄醒后,趁她意识还恍惚的时候把她半拉半拽地带到了这里。

“真的不是耍你,我只是想表达歉意而已。”

“哦。”她的表情不再僵硬,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

“刚才你突然晕倒,吓了我一跳。”我当然不可能跟她解释说,是因为我没戴手套碰到她造成的。一旦被我们赤手碰到,人类还会减寿一年,不过反正她近期就要死亡的概率相当高,应该没什么影响。

“我也是第一次这样,我身体还是挺好的。”

你就不能把话说得清楚点吗?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阴沉的语调,不仅让说话者本人,更让听的人扫兴。

她继续很小声地问我:“那个,你叫什么?”

“我叫千叶。”我应道。被送来工作的我们都有着自己固定的名字,每一个都取自街道名或城市名,每一次的外表、年龄都会不同,但唯有名字不变,可以说是方便管理的代号吧。

“你叫什么名字呢?”

“藤木一惠。”她解释,“一个的一,恩惠的惠。据说我爸妈希望我能蒙上天恩赐至少一项才能,就取了这个名字。很好笑吧?”

“好笑?”

“他们肯定没想到女儿长大后竟然一个优点都没有。”与其说她是想要博取我的同情,还不如说她只是单纯地感慨自己的境遇,因而愤愤不平。她夹了一口鸡蛋料理吃下去后,嘟囔了一句:“我长得太难看了。”

“难看?”我一时真的没领会过来,于是眯起眼睛,拉远了距离看着她说,“不会,很容易看到,不是很难看啊。”

她当场笑出声来,一张脸仿佛平生头一回受到聚光灯的青睐一般,亮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不漂亮。”

“哦。”我无法即刻否定她的话。的确,她不漂亮。

她问我年龄,我告诉她“二十二岁”——是情报部故意设定成同龄的。

“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稳重多了。”

“我一直被人这么说。”这是事实。同事们也经常会说我“沉着”“冷静”之类的。我只是不喜欢瞎闹腾,也不擅长表现喜怒哀乐,据说这样的性格叫作特立独行。

接着,她开始聊自己工作单位的事,虽然声音依旧小得几乎听不到,但至少舌头变灵活了。与其说是她慢慢打开了心扉,不如说是猛灌了啤酒的结果。

她说她在一家大型电机设备制造公司总部工作。

“一流企业呀,真厉害。”我努力表示出羡慕。

“但是,是处理投诉事件啊。”她皱起了眉头,一张脸越发显得不可爱了,“我被安排在投诉处理部门,那可是谁都不乐意干的工作。”

“投诉处理?”

“就是接听客人的电话。最初打进来都是其他客服人员接的,但如果对方态度恶劣,就会把电话转到我这里来,我等于就是专门应付胡搅蛮缠的客人的。”

“那可真郁闷。”

“是啊。”她耷拉着肩,毫无生气地点着头,“真的很郁闷。全都是来发牢骚的,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就唠唠叨叨、嘲讽个不休或者干脆威胁你,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人,简直要抓狂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几乎要在心里鼓掌了,于是若无其事地引诱道:“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

“不,”她摇头,“是每一天都过得痛苦不堪。”

“有那么痛苦?”

“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接电话的时候都是用非常明快的声音跟客人交流的,因为觉得是亏欠了人家的。可老是被责骂,情绪变得很低落。”

她的声音就如同浑浊泥沼上的气泡破裂声,又轻又阴郁,尽管她告诉我她在讲电话的时候会发出明快的声音,可我一时真的想象不出来。

“最近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客人找上门来。”

“哦?”

“竟然特地指名让我接电话,对我发牢骚!”

“指名?”

“嗯,投诉处理部门共有五个女职员,电话一般是随机转的,但那个人却指名道姓要我接听。”

“真是过分。”这种有跟踪狂倾向的投诉者真是太坏了。

“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垂下了脑袋,翻起呆滞的双眼望着我,无力地挤出一丝微笑,“还不如死掉算了。”

我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了:“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4

“那你除了工作以外有什么娱乐吗?比如放假的时候做点什么?”

“放假的时候?”她一脸的鄙视,好像在说从没听到过这么愚蠢的问题,“什么都不做,就做做家务。然后嘛,就是扔扔硬币。”她有点醉了,说话开始含混,眼皮也耷拉了下来。

“扔硬币?”

“就是想着‘如果是正面就能获得幸福’,然后扔十元的硬币。很简单的一种占卜。”她似乎已经从自嘲迈向了豁然领悟的境界,“但是基本上扔出来的结果都是反面。然后我就想着‘如果是反面就获得幸福’,再扔 ……”

“然后结果就变正面了?”

“嗯。”

“你想太多了吧。”

“连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都不来眷顾,还怎么有力气活下去呢?”她咕嘟咕嘟喝光了啤酒,“我这种人,有没有都没什么分别,就算死了也没人在意。”

“你死了会有很多人难过的。”我敷衍着。

“有一个人是会的。”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起来,“就是那个老指名找我发牢骚的老头。”然后她露出牙齿大声笑了起来,“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活着也没好事。”

我们负责的对象经常会在没有受到暗示的情况下跟我们讨论“死亡的话题”。对于死亡,有人恐惧,有人憧憬,也有人表现出了如指掌的样子,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当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我诉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总是如同藏身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窥视着更深处的黑暗一般。

据说这是因为人类会在潜意识里察觉到我们的真面目。培训的时候学过——死神会带给人类死亡预感。

实际上,自古就有人类能隐约察觉到我们的真面目:有人会因为“感到发冷”而不安;有人会写下对于死亡的明确预感:“我感觉我近期内就要死了”;也偶尔有人能敏锐地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在告诉对方时却自称是占卜的结果。

“最好不要总是把‘想死啊’这种话挂在嘴边。”我有口无心地说着。

“每一天都要接那种投诉电话,私人生活里也没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我还有什么理由活着?我想投诉自己的人生。”她继续没什么心眼儿地抱怨着。

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我忍着没说。

“寿命啊,命运啊,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看来她的体质不怎么能承受酒精,那张长着单眼皮的阴沉沉的脸,愈发显得阴郁了。

根据情报部的数据显示,她基本上没跟男性这么面对面地吃过饭,所以大概是因为兴奋和紧张,她喝酒的速度快了很多。

一对看上去关系很亲密的男女正在隔壁桌用餐。女的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摆出一副为难的娇媚模样说:“好饱呀,我吃不下了。”对面的男子立刻表示:“没关系,我来帮你吃。”于是那女子很开心地道谢:“你真好,谢谢。”我无法理解,把吃的分给对面的家伙有什么好开心的?

“寿命的确是有的。”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藤木一惠身上,回答道,“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寿终正寝。”

她嘻嘻笑道:“你这话不合逻辑。人死了就是寿命到了。哪有在阳寿到头之前就死掉的?你这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每个人都要等到阳寿到头才死,那可就不得了了。”本来是不应该说到这个份上的,可我知道她已经醉了,便继续说道,“那样平衡就打破了。”

“什么平衡?”

“人口啊,环境啊,世界的平衡喽。”其实我也只知道这些皮毛而已。

“但是人都是阳寿到头才死的,对吧?”

“在寿命结束前死的也有。比如突发的事故、意想不到的事件,死于这些的人其实并不是因为寿命到头。还有因为火灾、地震或溺水而死的人,这些与既定的寿命不一样,其生死是之后决定的。”

“那是谁决定的?”她的眼睛闭上了。

我很想老实地回答说“是死神”,但觉得这个称呼算是一个蔑称,于是改口道:“可能是神仙吧。”死神也有个“神”字,不算是骗她吧。

“骗人!”她亢奋地笑起来,“如果真的有神仙,他为什么不来帮帮我?!”她的音量提高了不少,声音听起来很清脆,我一愣,因为在那个瞬间,我听到了非常美妙的嗓音。“那么神仙是以什么标准来决定谁死谁活的呢?”

“我也不知道。”我如实回答。事实上,我对我们是根据什么样的标准、依照什么样的方针来筛选出工作对象,也是一无所知,那是别的部门的工作,我只是根据那个部门的指示做事罢了。

“但如果是被这么随意地安排在飞来横祸中死掉,也很让人受不了啊。”

“是吧。”

“如果不是很好地调查之后再作决定,我可不要哦。”她像唱歌一样地说完,啪嗒一声趴倒在桌子上。

“没错,就是这样!”我在心里用力地应和着,“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见你的!”

展开一番调查后,判断并报告对象是否适合“死亡”,这就是我的工作。

所谓的调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提前一个星期与对象接触,听对象说个两三次话,随后写一个“可”或者“放行”就可以了。而且,由于判断的标准是由我们自己掌握,所以这个调查制度就等于一种形式,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就上报“可”。

“啊,真想死。”她脸颊贴着桌子,像说梦话似的嘟囔,“明天就死吧。”

在我们调查期间,调查对象是不会死亡的,虽然自杀和病死不属于死神管辖范围,我们无从得知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只知道调查期间不会发生。所以我也开始对她抱有一点歉意了:“很遗憾,明天你还死不了。”

5

把她送上出租车后,我漫步在深夜的商店街上,这条街有拱顶。可能是感觉工作能顺利进行吧,我的步伐相当轻快。我的工作本来就很轻松,只要不讨厌变成人类的样子以及跟人类接触,那么只需要交谈几句,填写一下报告就能完成工作。不需要跟同事有太多牵扯,到了现场还能根据自己的想法行动,很适合我。

我走进一家CD店。深夜仍然营业的CD店比较少见,每次发现一家都能让我感到很安心。深夜十一点过后的CD店里,稀稀拉拉地还有几个客人。我敏捷地穿过一排排CD架,走到陈列试听设备的地方。

要说干这个工作有什么乐趣,那自然就是可以欣赏音乐。戴上耳机,乐曲流淌而来的感觉很新鲜,能体味令人战栗的感动,实在是妙不可言。

我对人类的死亡没有兴趣,但想到人类一旦灭绝,音乐也将不复存在,还是会感到非常难受。

啊!我发现,试听机前已经站了一个中年男人,尽管他戴着耳机,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同事。

我敲敲他的肩膀,这个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的男子猛地回过头来,摘下耳机,笑着冲我打了个招呼:“嗨!”

“你负责的对象也在这附近吗?”我问他。

“嗯,不过今天已经结束了。”

“报告交上去了,还是已经送行了?”

“送行。”他耸耸肩,“在喝醉酒后回家的路上从地铁站台上掉下去了。”

我们按规定要在为期一周的调查结束后向执行部门提交结果报告,假如结果是“可”——不,应该说大部分是“可”——翌日,也就是第八天,“死亡”就会得到执行。总之,我们要看着调查对象咽下最后一口气,工作才算正式完成。

顺带要说的是,我们事先并不知晓自己负责的人类将以什么方式死去。死因也不会发生在七天的调查期间,比如,在第六天受的伤恶化后到第八天死去的例子就不可能发生。一直到送行时刻到来之前,我们都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的死亡方式。

“这算是回去前最后的试听?”我指指耳机。

“差不多吧,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他微笑着回答。

我和我的同事们在工作期间只要得空,多半会进CD店试听。如果你在CD店里看见有人专心致志地伫立在试听机前,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样子,那多半不是我就是我的同事了。

以前曾经有机会看过一部电影,描述的是“天使聚集在图书馆”的场景。当时我很感慨:“原来他们在图书馆呀。”我们都在CD店。

“这张碟很棒。”他把耳机递过来,我戴上了。说不上是摇滚还是说唱乐,女歌手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轻松惬意。

“这个是不错。”我把耳机还给他的同时表示同意。我们一旦没轻重起来,就不是在工作的间隙欣赏音乐,而是在鉴赏音乐的间隙工作,甚至连跟音乐有关的信息都了如指掌。眼前的这位同事,此刻带着些许得意的表情开始对我炫耀说什么“这张碟最值得注意的是制作人”之类,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地夸奖这个制作人是怎样怎样的天才。

“但是音乐之所以好,不是因为女歌手的声音很有感觉吗?”我反驳道,“跟制作人没关系吧。”

“是的,唱歌就是要看歌声,要看歌手的素质和才华,关于这一点,这个制作人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说嘛。”

“所以说嘛?”

“要知道,发掘这个声音的制作人真是厉害呀。”

我不置可否。我猜测他是把净做着一成不变工作的自己同做幕后工作的制作人重叠了的缘故。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他对我扬扬下巴。

“今天刚开始调查,幸好很简单的样子。”我想起了藤木一惠的脸。

“什么简单不简单,反正一开始就决定是‘可’了,不是吗?”

“我还是打算稍微认真一点去下判断的。”我反驳说,“我想尽量收集信息,然后作出正确的判断。”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但最后还是‘可’吧。”

“谁知道呢。”我不得不承认,实际上的确可能如此。“可我还是打算姑且认真调查一回。”

“你也说姑且了?”

“嗯,姑且。”我拿起隔壁的耳机戴到头上,按下播放键。同事朝我挥挥手道声再见,走出了CD店。

不管是爵士、摇滚还是古典乐,无论哪一样,音乐总是最美好的。听到音乐,我就感到十分幸福。我想,同事们都跟我有同样的体会吧。不是说因为是死神,就只能接受那种在夹克上印着骷髅头的重金属乐,绝对不是。

6

再次遇到藤木一惠,是在两天后的晚上,仍然还是下着小雨。我等在她工作的大楼前,看见她从自动门里走出来,便立刻跟在她身后。身旁的车道上车辆来来往往,车轮滚过,道上的积水便发出如潮水涨落般的起伏声。

她步行的速度大概比上次更快,我在后面追得很辛苦。靠得相当近的时候,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她的右肩。她猛地回头,反应敏锐得反而吓得我后退了一步,使我想到要是拿热水去泼她正在酣睡的脸,估计也会是这种反应。

看到我的脸,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态,看来害她惊慌失措的人应该不是我。

“其实,”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我是想来还你这个的。”

“咦,这不是我的吗?”

“嗯,上次我打翻啤酒的时候你借我的,忘啦?”

“啊,有这回事吗?”她歪着头回忆,一张脸毫无生气。

我这是骗她的,其实那是我在送她上出租车时从她口袋里顺手牵羊来的。

“上次真是多谢你了。我都不太记得发生了些什么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点头致谢。

“那么,我们还能再聊聊吗?”

她怯怯地四处张望,与其说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不如说像是在戒备什么。我于是试着欲擒故纵:“是不是不方便?”

“不,不是。”她摇头,“那个 ……其实,那个人可能就在附近。”

“谁?”

“之前可能也跟你说过,就是一个老打电话来投诉的客人。”

我想起来了。“点名要你听他发牢骚的那个?”

“嗯。”她的声音细细的,“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还说想见我。”

“这太可怕了。”

“所以我想他大概就在附近吧。”

因此我立刻拦了辆出租车,去了邻近的街道。原本我还担心她会因为我的独断而拒绝,幸好她并没有反抗。一走进不知名的咖啡馆,她反倒安心了不少,整个人都放松了。“这里一定很安全了吧。”

“这个来投诉的家伙还真恶心啊。”我向她搭话。我也不是非要她跟我聊这个不可,但如果能了解她每天的生活有多痛苦,也可以作为我填写报告的判断标准;更重要的是,像这样打听到对象的烦恼,能让我获得自己是在工作的充实感。

“一开始他是来投诉录像机的开仓键坏掉了。”

“你能不能稍微大声点?”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啊?”

“你说话声音这么小,让我感到很压抑。”虽然不管她说话声音大小,她原本就被一种阴郁的气氛所包围,但至少说话的语调应该明快些。

“工作的时候我还是会强迫自己发出明快的声音的。”

的确,如果她用这种声音跟客人说话,只会招来更多的不满。

“转到我这里的客人都是些为了一点点小事就能喋喋不休的人,我得听他们念,再一个劲儿地道歉,‘真是对不起,万分抱歉’,就这么不断重复。”

“光是想象这场景就让人郁闷啊。”我说。

“那个人一开始也是这样,但是中途感觉就不对了,他突然说‘再次给我道歉’。”

“再次道歉?”

“嗯,他说‘再次给我道歉’,我当然就得再次道歉。但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道歉。最后还会很生气地说:‘你快给我说点什么!’”

“大概女性的道歉可以让他获得性快感吧。”我这么说,并没有确切根据,但我时常惊讶于人类对于性的千奇百怪的嗜好,所以认为说不定还真有人是这样的。

她大概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体验,一个“性”字就让她红了脸。“然后那天就算结束了。结果第二天他又打来了,这次投诉的是电视机。”

“电视机?”

“说电视机的画面越变越窄,突然就黑屏了。我告诉他我们公司会派人上门修理,他却不肯罢休,说这个他不管,非要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故障原因?”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负责那个的。”

“对,我只是接投诉电话,也没见过他说的那台电视机。但他却硬是要我随便说点话,还要我说得更大声点,口齿更清楚点!”

“说不定他并不在乎你说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跟你说说话。”我这么一说,她立刻流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

“然后是录音机。”

“音乐!”我冲动地喊出声来,但立刻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忙掩饰道,“录音机坏了吗?”

“肯定是骗人的。”她的脸扭曲了,“他说他的CD拿不出来了,所以要我唱歌给他听。”

“很可疑啊。”

“是吧。他一直缠着我说:‘你知道这首歌吗?唱给我听听。’”

“看来需要修理的是这个客人的脑袋。”

“我很害怕,就一个劲儿地道歉。可他说什么都要我唱给他听。”

“真是太变态了。然后他终于提出要见面了?”

“是的。”她无力地呻吟着低下了头,“说自己的DVD播放器出故障了,很是发了一通牢骚,最后就说想在什么地方见个面。”

“难道是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她大吃一惊,似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大概跟你说着说着就喜欢上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大概她就不想死了。

“这怎么可能 ……”她开始动摇,似乎还带着点喜悦,但随即清醒过来,“我可不要被这种奇怪的人喜欢上。”

“说的也是。”别说我不认为这个接近变态的投诉者能带给她幸福,单就一个阴郁女子和牢骚男人的组合来说,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会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她陷入了沉默。我一边思考该说些什么,一边看向窗外,街上的行人打着伞,皱着眉头来来往往。人行道上到处积水,突显出地面的凹凸不平。

“最近经常下雨呢。”她大概是循着我的视线也在看窗外,所以才这么开口说道。

“嗯,我工作的时候总是下雨。”我老实回答。

“那你是雨男喽。”她微笑了,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开心,一个多年的疑问却乘机浮现脑际:“那雪男(生存在降雪多的地区的未确认生物体,大多分布在喜马拉雅山。)是同一个意思吗?”

“什么?”

“雪男就是指每次要做什么的时候必定会下雪的男人吗?”

于是,她又一次笑了:“你真是太幽默了。”竟然还拍手。

我不爽了。提出一个很认真的问题却被当成了幽默,真让人哭笑不得。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话到底哪里可笑,所以恐怕也不会应用到下一次的交谈中。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每次我都会感到不开心。

过了很久,她轻声叹息:“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感觉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了,我一震。她的眼底写着依赖,犹如一个掉进地洞爬不上来的女子望着洞口,娇嗔着喊着“放根绳子下来呀”,声音中掺杂着娇媚与焦虑。

我意识到她或许是在向我求助。她看起来对我存着一份期待:眼前的这个男人无疑能将我从这一无是处的人生低谷中解救出来。说起来,我这次的外形可是相当有魅力的。这并不值得高兴。很遗憾,我帮不上忙,而且也超出了我的工作范畴。我的同事当中也有人会抱着“反正你下周就死了,就让你在短时间内尝一尝幸福的滋味吧”的想法,对当事人虚情假意一番,但我没这个爱好。这就像特地去装扮马上就要剪掉的头发一样,反正迟早要被剪掉的,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理发店老板不会去拯救头发,我同样不会去拯救她。就这么简单。

7

接下去的四天,我基本上没有进行过可以被称为工作的活动。不,应该说,在接到监察部的电话之前,我与藤木一惠都没有接触,所以确切地说,不是“基本上没有”,而是“完全没有”。

这四天里,走遍街上的每一家CD店,在试听机前欣赏音乐,直到店员对我翻白眼;在深夜的公园里闲逛,观看拉帮结派的年轻人袭击落单的白领;在书店里一本接一本地翻看音乐杂志。

杂志上正好登载了前几天我同事大肆赞扬的天才制作人的专访。以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想到却听过好几张据介绍说是由他制作的CD。记忆中,每一张都可以称为杰作。不得不承认,这个制作人果然是天才。当遇到跟音乐有关的事,我对人类的态度都会变得温柔。

在他的访谈里提到了“死”这个字,吸引了我的眼球——我至死都在期待着遇到具有真正的、崭新的才华的人。他那不可动摇的信心,或者说是坚定的信念,让我深深折服于他所散发出的活力。我固然没有辞职的念头,但也绝对没有这位制作人溢于言表的狂热。原来如此,我突然明白,我所欠缺的,正是对工作的热情。

当监察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才刚刚按下试听机的播放键,在铃声中,我快步走出店门接起电话。

“情况怎么样?”对方问。他们经常玩突击检查,不定期地与我们联系来确认工作的进度。

“正在调查。”我暧昧地回答,如我一贯的态度,既无热情也没干劲。

“有结论的话就早点报告。”套话。

“可能会跟预定的时间差不多。”这也是一贯的回答。自然是假话。我现在也能立刻把报告交上去。别说是藤木一惠,不管是谁的报告,写一个“可”交出去就算完事了。但我们调查部很少会这么干,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会继续以人类的身份赖在人间。为什么?为了能够尽情地欣赏音乐。

“总体感觉怎么样?”对方最后这样问道。

“大概会是‘可’吧。”

这样的对话可以说是例行公事,也可以说是一种仪式,正逐渐固定为一种公式化的流程。挂上电话,我考虑再见一次藤木一惠。

她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走出公司,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她的背影比上回更为纤弱了,周身散发出将死之人的气息。

我撑着伞,在沥沥小雨中追在她身后。我以为她会跟之前一样去乘地铁,不想她却走过地铁站入口,穿过了人行横道。

她走过高级品牌专卖店林立的林荫道,渐渐进入龙蛇混杂的地带。来到一处专为行人准备的有屋檐遮蔽的地方,这里人流密集,到处都是游艺中心和快餐店,噪音甚嚣尘上,空气也浑浊不堪。

她停下脚步,在路中央一个小型喷水池附近的长椅上坐下。

她低垂着头,胸前抱着本女性时尚杂志,却丝毫没有要翻看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她是在等人,那本杂志估计也是为了与陌生的对方接头的暗号。

真没想到藤木一惠竟然也会有约会对象。会是什么人呢?如果是朋友或者认识的人,她的神色就不该紧张。搞不好——我突然想到——或许就是那个投诉的客人。她大概是彻底厌倦了自己毫无起色的日常生活,想着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她也要豁出去赌一回。不,她可能是想,就算情况不能好转,哪怕来一些痛苦的回忆也好过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然后她就答应跟这个只能认为是变态的投诉者见面了——完全有可能是这样。

正想着,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迈着大步走近她坐着的长椅。那男人大概四十岁出头,烫着及肩的长发,戴着一副有色眼镜,不肥不瘦,中等身材,裹着一身黑装,看上去不像是做什么正经生意的人。为了不影响到往来的人们,我只能靠在一栋楼的墙上观望。

男人叫了藤木一惠一声。她神情胆怯地望过去,那个瞬间,那张脸上清楚地浮现出失望的表情。

在我眼里,无论出于怎样的私心,这男人都归不到美男子一类,也不像拥有能让女人过上优越生活的财产的样子。换言之,他并不具备可以弥补他作为一个出格投诉者这一缺点的魅力。相信藤木一惠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以为这男人在看到藤木一惠的外表后也会失望,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在与她对视后,的确像要说出“原来是这样”的样子,但却没有明显流露出幻想破灭的神情。

这男人上前跟藤木一惠说话,并约她再往里走,她犹豫了相当长时间,最终还是和男人并肩离开了。

我已经作出判断:不管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会有幸福的未来。

我见过好几个像她这样不知世间险恶的女人,被偶然邂逅的男子迷惑,从而背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有的被迫沦落风尘,终因不堪工作的重负损坏了自己身体;也有的债台高筑,财产丧失殆尽。对于人类的悲剧我并不关切,所以也就不会产生同情或者悲哀的情绪,但我却能预想到,藤木一惠正被拽上这条不归路。

我跟在他们身后,进了一条岔道,看见前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男人正强行拖着藤木一惠往一家店里走。

那男人硬要拉她进去的是一家卡拉OK店。装饰着华丽灯饰的“卡拉OK”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我对卡拉OK这玩意儿没什么好感,尽管对于试听音乐有着无比的热爱。以前也有几次因为工作进过卡拉OK店,每次都感到浑身不适,只想快点闪人。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在我看来,大概是因为音乐与卡拉OK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问题不在于孰优孰劣,我只能在音乐这端尽情享受,却不愿靠近彼岸,恐怕可以这么解释吧。

那男人想把她带进卡拉OK店的理由很容易推测。

那种店,只要一进去就会给你准备一间单独的包房,主要目的当然还是用来唱歌,但同时也能听到彼此不经修饰的声音,可以说,非常适合用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当然,他也可能一进房间就对她意图不轨,或者只是单纯借唱歌来宣泄压力,但不论理由为何,都不稀奇。

藤木一惠显得相当抗拒,腰死命地往下坠,几乎就要蹲在地上,连伞都快掉了。

我以为接下来的剧情与我无关,因为解决男女纠纷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所以我一度转身打算离开。不料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高高扬起:

“千叶先生,救救我!”

那声音清晰响亮,如小号般悠扬。她呼唤的是我的名字,我久久才反应过来。

8

我于是装出正巧路过的样子靠近他们,问:“出什么事了?”

她身边的男人对我的出现非常惊讶,上下打量着我。

“千叶先生,快救我!”她直起身,企图抓住我的手,我因为没有戴手套,赶紧躲开。

“怎么了?”明明己然了解大致情况,却还要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出声询问,真是麻烦。

“这人就是我上次提到的……”她欲言又止。我于是善解人意地接话:“打电话来的男人?”

“你是谁?”那男人近看比远观显得正常一些,但一点都不像那种老实巴交的公司职员。他的眼神锐利,在他的直视下会让人感到坐立不安。黑色外套的肩头己经被雨淋湿,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一个普通朋友。”我这么回答后,藤木一惠有点伤心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那你呢?”我反问。

“我找她有点事。”他敷衍道,大概并不打算实话实说。

说时迟那时快,藤木一惠突然拔腿就跑。之前她还像一棵萎靡的植物一般没有存在感,此刻却突然脱逃。“啊”了一声的,不是我,而是那个男人。

她逃跑的姿势很狼狈,但看得出来是拼了老命的。她双手狂摆,低着头,连包都快跑掉了。我听见她在老远的地方高喊:“千叶先生,真不好意思,有机会再见!”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荡在有拱顶的商店街,听起来很是悦耳。

“别碍事!”那男子恶狠狠地朝我逼近。他表现得恐怕比他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还要亢奋,身体前倾,那架势简直就想把我撞飞。好恐怖!我才一闪念,他却霎时间失去平衡冲着我倒下了。

啧啧。我抱着他摔倒在地,好死不死一屁股坐倒在下水道的盖子上,盖子表面积了雨水,积水透过裤子把寒意传给皮肤,我这才发现没戴手套的手已经碰到了他。

人类为什么总爱给我惹麻烦?就在我不耐烦地瞪着他的侧脸的一瞬间,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

9

他一清醒过来就忙着环顾四周,大概是发现自己正躺倒在路上,一脸窘迫地站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迈步离开。

躲在自动售货机后的我立刻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总是在尾随别人。之所以选择尾随这个男人而不是藤木一惠,是出于我自身对他的关心,也就是说,不是为了工作。

我认识这个男人。

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我跟这个男人是旧识,其实正确的说法是——我见过这个男人的照片。

要问在哪里见过,就是前不久在店里翻过的那本音乐杂志上。没错,他就是我的同事推荐的那位天才音乐制作人。他此时正揉着腰,摇摇晃晃地朝后街走去,半路上又掏出了手机。

太好了!我为自己的好运而庆幸,忙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只要是以电波为传播媒介的声音,即使距离遥远,我们也能够清楚地听到。虽然从无数交错的电波中找出我们想要听的那一条非常麻烦,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知道发信的地点和时间,捕捉起来就会相对容易。他把手机贴近耳朵,一路小跑到一幢商住楼,走到台阶上站定后,我捕捉到了他拨号的声音。

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女人“喂”了一声。

“是我。”我听到他不客气的声音。连自我介绍都省了,不知是因为双方的关系相当亲密,还是因为对方有来电显示。

“再等等。”他说。

“不顺利?我快等不了了。”

“都叫你别说这种话了。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没错。我刚才听到了,那声音是真的。”他的声音里饱含热情,跟我在音乐杂志上通过文字感受到的一样。“但是,我没能对她说清楚。”

“真有货真价实的声音吗?”

“有。所谓唱歌的才能,说穿了就是声音的魅力。”

“就算声音再好听,搞不好五音不全哦。”

“我本来想叫她在卡拉OK里唱给我听,没想到被她误会了。”

“这样没关系吗?”

“跟你说了,要相信我的直觉。”

“那你为什么不先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你这样还不是只会让人怀疑你动机不纯?”

“在知道我是个音乐制作人、想要挑选人才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过度期待还有紧张,声音也变得假假的。”

“是你想多了吧?”看来这女子多半是他的业内老友之类的。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

“你知道凯瑟琳•费丽尔吗?”女声问他。

“那是谁?”那男人出声问道。

“那是谁?”我脑子里也在问。

“一名歌剧演员。她一开始的工作是电话接线员,她的声音偶然被一个打电话来的人相中,最后成为了一位伟大的歌手。虽然这可能是事后经过美化的逸事,但是跟你现在所做的其实很像,对吧?你也是偶然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接你这个电话的负责处理投诉事件的女声着了迷。”

“是啊。”

“你不觉得好傻吗?而且你还打了好几次投诉电话吧?”

“那也是为了确认嘛。那孩子的声音越听越好听。”

“那外表呢?”

“其貌不扬。”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完,自己就先笑出声来了,那笑声听上去很温暖。“放心吧。没能好好发挥自己才华的人常有这种情况,只要让他们发挥出才华,就能脱胎换骨,散发出无穷的魅力。世间的事就是这样。”

“那好吧。”那女人发出不知是否有所期待的声音,“我再等三天,你到时候联系我。”

电话断了。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尽管拖着腿前进,却像个明确知道目的地的人那样,挺直了背拐入一条小路。屋檐没有了,他愉快地撑起了伞。

我没有再追上去。我伫立着,思考着事件的来龙去脉。

那位音乐制作人是对负责处理投诉事件的电机公司员工藤木一惠的声音着了迷。看来起因是这个。而他之所以会在投诉电话里逼她唱歌——记得藤木一惠这么说过,难道也是因为这个?我嗤之以鼻:真是乱来。不过,他这种做法并不让人觉得不愉快。

那么——我望着天空继续思考。

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真的具有唱歌的才能吗?

那个制作人再怎么着迷于她的声音,也不表示她就具备唱歌的才能。不,假设她有才能,也不表示她就一定能成功,而这无疑是人类世界的常态。而且,她的人生最终会不会因此变得幸福起来,我无从判断。

我该怎么做?我问自己。如果我就这样交上“可”的报告,那么藤木一惠明天就会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不知道为她准备的是一起怎样的事故,但死是一定的。

我对人类的死亡没有兴趣。我不过是因为工作才与人类有所牵扯,无论调查对象的人生将以怎样的一种形式结束,我都不会太在意。

只是,万一那位制作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再万一她真的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歌手呢?如果有一天,从CD店的试听机里听到她唱的歌曲,我一定会觉得非常愉悦吧,我想。

回过神,可能是雨越下越大的缘故,发现雨水落在地面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急切,仿佛正在催促我快点下结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藤木一惠的脸,“好吧!”我决定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抠出一枚十元硬币,毫不犹豫地用手指弹到半空再用掌心接住。硬币静静地躺在被雨水淋湿的手掌上。

我想用正反面来决定。是“可”还是“放行”,她该在明天死去还是该活到寿命结束,无论哪个结果,对我来说都没有多大区别,用扔硬币来决定就足够了。

我看着硬币,是正面。咦?我侧着头,忘了刚才心里定的正面是“可”还是“放行”了。雨势更猛了,雨点敲打着我的心,我就这么决定了。听好,结论就是——“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