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德拉卡将一面镶着獠牙的小圆盾扣在肚皮上。她看到杜隆坦的目光,微一点头,似乎是要让杜隆坦放心,她能够藏起自己鼓起的肚子,同时保护好他们未出世的儿子。这几年中,他们的生活一直都很艰苦。德拉卡除了肚子越来越大以外,身上没有半点赘肉,脸上也不曾因为怀孕而变得圆润一点。这让别人更不容易怀疑她是一名孕妇,但也让杜隆坦心中充满了针刺一般的歉意。

德雷克塔尔披着斗篷,将白发和带有伤痕的面孔藏在兜帽里。另外一位名叫帕尔卡的萨满多年以来一直负责照料他,这一次也将继续为德雷克塔尔引路。杜隆坦来到他们两个人的面前。这时他们已经收拾好行囊,正等待着接受号令,前往那个“大地上的通道”。

“我不能保证你们不会被发现,”杜隆坦对他们说,“如果你们选择退出这种冒险,没有人会责怪你们。”

“我们明白,”德雷克塔尔说,“一切都是众灵的意愿。”

杜隆坦点点头。刚刚向盖亚安道过别的德拉卡这时退到了一旁。杜隆坦将双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奥格瑞姆和我离开的时候,氏族将由您来统率。我找不到比薪火传承者更合适照顾霜狼的人了。”

盖亚安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她的腰背笔直而有力。“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他们,我的儿子。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将满怀喜悦地和你一起前往那片富饶的新土地。”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也许会是永别,他们对术士口中的那个新世界一无所知。要到达那里只能通过魔法手段,除了古尔丹的承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如果那个术士错了呢?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呢?如果那里真的非常危险,就算是兽人也无法存活下来呢?不管怎样,这些都没关系,毕竟这个世界已经不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了。

“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征服那个世界。”杜隆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信心,但他现在的信心实在是很不够。

号角声传来,部落在召唤他们了。杜隆坦拥抱了盖亚安。他的母亲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片刻之后才放开他,向后退去。杜隆坦看着他的氏族,从孩子到成人,留下来的都是工匠和萨满,没有战士。能够为他们做的一切,他都已经做了。

现在,他必须去看一看,古尔丹的话是真是假。

黑手的兽人在最前方引路,一个个氏族会聚在一起,棕褐色和绿色的皮肤,闪光的钢铁,灰白色的骨头变成一道洪流,在尘埃中行进。杜隆坦再一次为这么多兽人并肩行军感到惊叹。这次,他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团结在一起。希望在杜隆坦的胸中涌动。他们是兽人!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了的?无论有什么样的怪物在等待着他们,都会被他们踏在脚下,被挥舞的利刃砍倒,他们将一同呼吼:“Lok’tar ogar!”

杜隆坦向德拉卡瞥了一眼,他的妻子正对他露出微笑,抓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迅速放开。不过并没有人多看她一眼。杜隆坦扛着雷击大步向前,裂斩就绑缚在他的背上。

一名黑手的兽人在队列旁边缓步奔跑,高声吼出命令:“向右转!”杜隆坦和德拉卡依令而行。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

“地狱咆哮是对的,”杜隆坦喃喃地说道,“这不只是地面上的一个窟窿。”

杜隆坦的氏族和这座被挖掘出来的神器相比,实在是有些渺小。所有霜狼兽人能够肩并肩排成一支横队走过这座藏在沙土中的巨型石门。它高耸在沙地上,巨大得令人生畏。一条背生双翼的长蛇盘卷在它的顶部。石门两侧各有一尊戴兜帽的石雕人像,每一尊石像都有一百个兽人那么高。大门右侧的雕像和它所依附的石门已经完全被挖掘出来,左侧还有一部分和沙石混为一体。它被脚手架包裹着,升降器械将看上去就像跳蚤一样大小的兽人运送到脚手架上层,脚手架上有更多的兽人正在忙碌着。聚集在这道大门前的兽人开始失去秩序,越来越多的战士只是愣愣地盯着这座无比宏伟的建筑,原本就不算整齐的队列现在彻底散乱开来,每一个人都在讨论着这座石门。杜隆坦看到黑手的兽人气恼而疲惫地重复喊喝着命令,却没有几个人理睬他们。兽人们大多凶悍、狂野、强壮,他们只服从氏族首领的命令。很显然,部落的指挥官要统驭这么多兽人,他的一双黑手一定要忙坏了。

“杜隆坦!”德拉卡喊道,“看!”她朝通向这道传送门的台阶顶端一指。是古尔丹,他的绿色皮肤绝不会被认错。看到那名术士,杜隆坦觉得时间仿佛还停滞在他第一次来到霜火岭的时候。他还是那样靠在装饰着小骷髅和骨骸的手杖上,斗篷的兜帽遮住了满是皱纹的面孔。但就算是距离如此遥远,杜隆坦依然能看到那名术士的白色胡须,不眨一下的双眼还在放射出令人作呕的绿光。竖在他斗篷上的长钉穿着更多小骷髅。杜隆坦在强烈的厌恶中打了个哆嗦,他回想起德雷克塔尔在第一次遇到这名术士时说的话:阴影缠绕着这个兽人,死亡紧紧跟随着他。

那名佝偻的术士身后跟随着他的奴隶——半血兽人迦罗娜,一根格外粗大的铁链沉重地拴住了她的脖颈。杜隆坦也记得她。古尔丹两次前往北方与霜狼谈判时都带着她。第二次,她还设法给了杜隆坦的氏族一个警告:我的主人黑暗且危险。作为一名奴隶,她却没有半点谄媚或驯顺的样子,实际上,如果不是那些兽人对她投去的轻蔑眼神或者是对她彻底视而不见,杜隆坦也许会以为她才是主人,而不是那名术士。

这时,杜隆坦发现那两个人正走过一些用扭曲的枯树枝捆成的笼子。在笼子里拥挤着许多蓝色皮肤的人。

是德莱尼。

一名女性德莱尼带着恳切的神情伸出手,抓住了迦罗娜的手。看上去,她仿佛在向这名奇怪的半血兽人乞求什么,但迦罗娜甩脱了她的手,又向古尔丹说了些什么。

“他们做了些什么?”德拉卡问道。她的声音中带着痛苦和恐惧。绝大多数兽人都对蓝色皮肤、有着山羊蹄子的德莱尼充满了蔑视,但德拉卡不一样,她曾经和一队德莱尼一同旅行过。她告诉杜隆坦,他们并非懦夫,只是会尽量避免暴力冲突。杜隆坦也亲眼见证过德莱尼的勇气——这些蓝色的生灵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助三个霜狼的孩子,把他们平安地送回到了氏族中。

而古尔丹竟然囚禁着这些德莱尼。

“这有关系吗?”杜隆坦痛恨自己残忍的声音,“古尔丹马上要送我们进入那座传送门,攻击门另外一侧的生物,占据他们的土地。我们需要那片土地——所以我们需要他。现在,他愿意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

德拉卡又探询地看了丈夫一眼,就闭起了眼睛。毋庸置疑,眼前的景象让她很不舒服。显然,这些德莱尼什么都没有做。杜隆坦也知道,有一些氏族仅仅是为了娱乐就会杀死德莱尼。也许在古尔丹带领兽人们进入他所吹嘘的那个新世界之前,这名术士也会举行一些这样的娱乐节目。

德莱尼的一声呼唤传入杜隆坦的耳中。只有一个词。杜隆坦对于德莱尼的语言所知不多,但他知道这个词。

“Detish!”那名女性依然向迦罗娜伸出恳求的手。

Detish。

孩子。

杜隆坦和德拉卡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一阵隆隆的雷声滚过。天空的颜色变化成为黄绿色,仿佛是正在消退的淤伤。那道传送门中则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翠绿色。绿色的闪电不住在天空中闪耀。“那又是什么?”德拉卡问。

“古尔丹的魔法。”杜隆坦严肃地回答道。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名术士正伸开双臂,俯视着他的大军。

“死亡,生命。死亡,生命。你们听到了吗?”他将一只手举到耳边,嘴唇在獠牙周围弯曲成笑容。“心脏的悸动。生命就是我的魔法的燃料。我们的囚犯数量可能只允许把我们最强大的战士送过去,但这足够了。敌人很弱。当我们到达那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就会作为新的燃料!我们会建起一座新的传送门,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能把全体部落带过去!”

杜隆坦又看了一眼那些被囚禁的德莱尼。他的父亲加拉德曾经说过,在加拉德年轻的时候,霜狼兽人会用野兽向众灵献祭,感谢众灵赐予他们收获丰硕的狩猎。古尔丹也说过,他的死亡魔法与此很相似——你们以这些生物的肉为食,以它们的皮御寒,而我则以力量和知识来填充自身,并以……绿色为衣。

古尔丹转头望向那道大门,用满是节瘤的手高举起装饰着骷髅的手杖,张开双臂,竭力挺直弓起的后背。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仿佛从所有的地方,一个声音渐渐响起。杜隆坦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种声音非常深沉,震颤他的骨髓,如同满是倒刺的锉刀,如同锋锐无比的尖针。杜隆坦只想要捂住自己的双耳,不再去听那个声音。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冲动,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的心脏还是在飞快地跳动。是因为畏惧?还是愤怒?

还是期待?

两旁笼子里的德莱尼都因为剧痛而弓起身体,肌肉扭曲变形。杜隆坦惊愕地看到蓝白色的薄雾如同蔓须一般从这些囚犯体内伸出,射向古尔丹。术士张开嘴,尽情痛饮着这些迷雾的涡流,让自己的全身都被迷雾包裹,浸透。

站在最前排的那些绿色皮肤的兽人仿佛全都发了疯。他们咆哮着冲上通往那道传送门的台阶。德莱尼们开始剧烈地痉挛。他们的皮肤色泽渐渐暗淡,身体越来越衰弱,变得枯瘦——苍老。当只剩下干瘪的躯壳时,他们眼睛里的蓝色光彩也最终熄灭了。生命能量不再从他们体内流出,大门中的绿色光芒则爆发出一团团火焰,仿佛这道大门也在期待着什么。一阵巨大的声音撞击着杜隆坦的耳朵。一颗光球从古尔丹的双手中射出,冲向传送门,引发了剧烈的爆炸。杜隆坦本来能够透过那道大门看见另一边的岩石和沙土,现在,长方形的门框内只剩下了一种不住脉动的、令人恶心的绿色光晕。这种光晕形成了一个大漩涡,当这个漩涡停止转动的时候,杜隆坦看到它的后面出现了另一番景色:蓝色的天空,丰富的绿色、棕褐色和其他各种自然色调的森林。

要消耗掉那么多生命才能看到的景色。这样做值得吗?即使这意味着能够让他的氏族继续生存下去?

答案是……值得,但这还是让杜隆坦的心中充满痛苦。

“为了部落!”有人高声喊道,立刻又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呐喊的行列,“为了部落!为了部落!为了部落!”

奥格瑞姆给了杜隆坦一个笑容,随即便从他的酋长身边跑了过去。呐喊声冲击着杜隆坦的耳膜,如同拳头狠狠击打他的心脏,他没有像其他许多兽人一样,迈开双腿开始疯狂地飞奔,而是转回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妻子询问的目光中,他对她说:“我先走。”如果他在通过那道门的时候死了,他至少能够用自己的死亡警告他的妻子。

“为了部落!为了部落!”

德拉卡放慢脚步,服从了她的酋长。杜隆坦低下头,抓紧雷击,悄声说道:“为了霜狼。”紧接着便加快步伐,冲过了大门。

德拉卡皱起眉,咬紧牙关看着她的挚爱消失了身影。她的丈夫进入了那片闪烁着绿光和蓝天绿树的地方……那到底是哪里?杜隆坦有着什么样的打算?更多兽人冲了过去,但没有一个人回来。她不能在这里继续等待丈夫回来告诉她一切安好,她必须到丈夫的身边去。

她将双手握成拳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同那些放声高喊、满身汗水、将嗜血欲望彻底激发出来的战士们一起大步狂奔。她的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前方。德拉卡,科尔卡之女,拉齐什之孙,进入了传送门。

她脚下的地面消失了。

她飘浮在昏暗的绿光中,仿佛落进一片湖水里。在这里,她无从分辨方向,只是快速地呼吸着。她的身后是从传送门中透射过来的光芒,前面则是越来越深沉的黑暗。其他兽人也都在向前方出现的细若游丝的光亮方向游去。她依然能听到怪异的雷鸣从门后的德拉诺那一边传来,只不过声音已经非常模糊。一阵阵强光炸开,烧灼她的眼睛。她将逐渐消失的恐惧心情推到一旁,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能看到的一个地方——一点针孔般大小的光亮,在无尽的黑暗中,那就是希望。德拉卡开始竭力向那边移动。她觉得自己仿佛没有了半点重量。那她又该如何到达那个光点?

她向后划动双臂,将身体向前推去——飘去。她露出微笑,继续飘动。那个新世界就在这条怪异隧道的另一端,她的丈夫正在那里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踢她,就好像反对妈妈过去。

镇定,小家伙,德拉卡心中想,我们很快就会……

阵痛刺激着她的身体,她的肚子开始收缩,力量非常强,就好像一只拳头在准备发动攻击前紧紧攥起。德拉卡被吓了一跳,不由得猛吸了一口冷气。她还从没有生过孩子,但她从氏族中的其他女性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所以她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兽人的生活就是永不间断的战斗,永远都需要提高警惕。所以女性兽人生产的速度都很快,也没有太多痛苦,这样她们才能在有必要的情况下迅速做好转移或战斗的准备。

但在这时候……

这太快了。撕裂她下腹的疼痛也许还只是一个警告,并不代表那个时刻即将到来。她的孩子至少还需要被母亲的身体庇护一个月。德拉卡喘息着,汗水从她深褐色的皮肤中渗出来。她挣扎着除掉遮住肚子的盾牌,把它扔进黑暗中。那个光点距离她越来越近了,她能看到身边其他的兽人全都在拼命朝那个光点扑过去。片刻之间,德拉卡感觉到自己和腹中孩子的亲密联系。从某种角度上讲,他们全都在经历出生的过程。

另一个兽人轻飘飘地翻滚过来,从她的身旁掠过。是杜隆坦!他看到了德拉卡的痛苦,向妻子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没有成功,就这样被无情而诡异的洪流带走了。又有一样东西缓缓向德拉卡飞来——一棵拔地而起的树。德拉卡压抑住自己惊恐的心情,在刀割般的疼痛中蜷起身子,竭力保护她的孩子。那棵树的枝丫刮过她的皮肤,随后又飘远了。

德拉卡向越来越明亮的光芒游过去。在这段黑暗的旅程之后,那一团强光几乎让她双目失明。她的手指摸到了某种牢固的东西——是地面!德拉卡怒吼一声,将锋利的指甲插进泥土中,把自己从传送门里拽出来。

她在雷鸣般的脚步声中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嗜血的兽人群落,感觉到湿润的土地……流水,青草……

德拉卡痛苦地尖叫一声。她觉得自己的孩子正从内部划开她的肚腹。她跪倒在地,瘫软在潮湿的地面上,沉重的肺竭力吸进润泽的空气。

“德拉卡!”是杜隆坦。德拉卡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身体,转过头看到杜隆坦正向她跑来。然而,一个巨大的兽人伸出布满墨黑色刺青的手掌,抓住了她的丈夫。

“孕妇?”那个兽人吼道:“你竟然把这样的人带进我的战队?”

“放开我,黑手!”她的丈夫在恳求,“德拉卡!”

德拉卡没办法再抬起头了。杜隆坦不会到她的身边来,用吼声鼓励她,陪她一起迎接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众灵啊……他出生得这么早,被浸没在母亲的痛苦中,他能够活下来吗?德拉卡抽泣着,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气恼和愤怒。这个孩子应该有更好的人生!他应该活下来!

突然间,有人出现在她的身旁,低声对她耳语:“安静……嘘……你并不孤单,德拉卡,科尔卡之女,拉齐什之孙。”

德拉卡抬起头,透过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脸上的乱发,她看到了古尔丹发光的绿色眼睛。

不!

杜隆坦的内心在用全部力量发出呐喊。他看到绿色皮肤,全身充斥死亡魔法的古尔丹代替他站在即将生产的德拉卡身旁。杜隆坦要从黑手的手中挣脱出来,但兽人指挥官紧紧地抓着他。

“用力,小家伙。”古尔丹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和蔼,却没有任何感情,“用力……”杜隆坦无助地看着德拉卡用双手和膝盖撑住身体,仰起头发出尖叫。他们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那个婴儿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杜隆坦无力地靠在黑手铁一般的手掌上,一颗心在胸膛中碎裂。我的儿子……

古尔丹抱着那个小东西,他几乎还没有术士的一只绿色手掌大。术士向他俯下身。

孩子的小胸膛抽动了一下。很快,响亮的哭声撕裂了空气。杜隆坦喘息着,慰藉之情涌过他的全身。他的儿子活着!

“欢迎,小家伙!”古尔丹笑着,向天空中高举起杜隆坦和德拉卡的儿子,高声喊道,“部落的新战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杜隆坦的周围响起。对此他全不在意,只是惊愕地盯着他的儿子——那个小婴儿。

那个孩子是绿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