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奥格瑞姆和杜隆坦回去与族人会合的时候,黑夜已经降临。在德拉卡的指挥下,整个氏族正在忙着建起临时的行旅帐篷。霜狼那蓝色的旗面上描绘着一头白狼的旗帜遍插在营地中。在干燥停滞的空气中,它们都低垂在旗杆上。杜隆坦看了一眼周围分属于不同氏族的帐篷海洋。无论什么地方的旗帜都无力地耷拉着,很像是杜隆坦心中的疲惫感。

霜狼旗帜忽然抖动了几下,微风带来了令人心动的烤肉气味。他拍了一下奥格瑞姆的后背:“无论明天有什么在等待我们,今晚我们有食物了!”

“我的肚子一定会充满感激的,”奥格瑞姆回答道,“我们上一次吃到比兔子更大的猎物还是什么时候?”

“记不起来了。”杜隆坦的士气几乎立刻就低沉下来。他们在这一路上找到的猎物甚至比在寒冷的北方还要少。肉食的主要来源只有小型啮齿动物。他想到了塔布羊,那是一种身体娇小却性情凶猛的羚羊;还有巨大的裂蹄牛,要猎杀他们绝对是一种挑战,但一头裂蹄牛就能填饱整个氏族的肚子。他有些好奇古尔丹在这片荒漠中能找到什么样的野兽,不过他决定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他们走进霜狼营地的时候,听到了族人们一阵阵欢迎的笑声。杜隆坦很快就找到德拉卡、盖亚安和德雷克塔尔——他们正围坐在一堆篝火周围。这三个人和奥格瑞姆·毁灭之锤一起组成了杜隆坦的参谋团,曾经给过杜隆坦许多很好的建议。杜隆坦想起黑手的命令,不由得感到怒火中烧。如果要服从那个满身刺青的兽人的命令,那么除了奥格瑞姆以外,其他三位参谋都将被迫留下。族人们都以家庭为单位围坐在其他小篝火堆旁,累坏了的孩子们靠在父母身旁昏昏欲睡。但杜隆坦能看出来,他们的肚子在这几个月里第一次被填饱了。他很高兴。

在他们的篝火旁插着几支细木棍,上面是已经被烤熟的小动物。杜隆坦遗憾地看了奥格瑞姆一眼——看样子,他们还是只能用不比他们的拳头大多少的野兽来果腹了。不过这毕竟是肉,而且很新鲜。杜隆坦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德拉卡拿起一支细木棍递给丈夫。木棍上的肉还很烫,不过杜隆坦不在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肉了。在饥饿的灼痛稍稍平抑之后,杜隆坦便将他和奥格瑞姆所见到的一切和黑手对他们说的话向其余三个人细细讲述。随后一段时间里,篝火周围只剩下了沉默。

“你会带上谁?”德雷克塔尔平静地问道。奥格瑞姆将头转向了一旁,他的表情告诉杜隆坦,现在他很庆幸自己不是酋长,不必被迫宣布这样的坏消息。

杜隆坦说出了一连串名字,这张名单在他和奥格瑞姆与黑手告别之后就一直在他的心中酝酿。德拉卡、盖亚安和德雷克塔尔都不在名单上。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终于,他的母亲开了口。

“我不会要你改变决定,酋长,”她说道,“就我而言,我会留下来。当德雷克塔尔和我与生命之灵交谈的时候,生命之灵告诉我,我需要和族人留在一起。现在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我是一名萨满,我也擅长战斗,但氏族中有比我更年轻、更强壮、更敏捷的人。而我是薪火传承者。众灵将护佑你们,如果你们的远征不幸失败了,至少我们族人的故事还会被传承下去。”

杜隆坦向母亲露出感激的微笑。盖亚安说得很平静,但杜隆坦很清楚自己的母亲是多么想要陪他一起战斗。“谢谢,你知道,只要确认那里是安全的,我就会尽快回来找你们。”

“我也知道。”德雷克塔尔的声音中带着哀伤。他向自己一直戴在空眼窝上的皮罩指了指,“我瞎了,也老了,我不会有什么用。”

“不,”德拉卡的声音显得格外严厉,“亲爱的,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带上德雷克塔尔。他是一位萨满。众灵告诉过我们,它们会在那个新世界,只要那里有大地、空气、火焰、流水和生命,你就会需要萨满。德雷克塔尔是我们最优秀的萨满,也是一位治疗者,而且,”德拉卡加重了语气,“你也许需要他的预见。”

一阵寒意涌过杜隆坦的皮肤,让他手臂上的汗毛倒竖起来。德雷克塔尔的预见不止一次拯救过他们的生命,他从火焰之灵那里得到的警告更是让整个氏族逃过了劫难,怎么能不带上德雷克塔尔?“你不需要和我们一起战斗,”杜隆坦说道,“只要治疗伤员,为我们提供建议。你愿意吗?”

“服从你的命令,酋长。就像过去一样,能跟随你是我的荣幸。”

杜隆坦看着德拉卡。“我知道,亲爱的,你能够战斗,但……”他忽然止住话音,站起身,一只手伸向裂斩的握柄。

来人几乎像黑手一样高大。火光将阴影投在一副像是从岩石中雕琢出的身躯上。黑手给杜隆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兽人一点也不亚于黑手。也许他没有黑手那么高,那么肌肉发达,孔武有力。这个兽人像黑手一样,身上纹着刺青,但他不像部落的指挥官将双手染成墨黑色,而是把下巴染得如同午夜的深黑,黑色长发在头顶被打了一个结,双眼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我是格罗玛什·地狱咆哮,战歌的酋长。”这名兽人说道。他的目光扫过这些新来的人,“黑手告诉我,霜狼终于来了。”他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朝杜隆坦的脚边丢下一只口袋,“食物。”

那只袋子不停地蠕动着,表面快速地凸起或凹下,“虫子,”格罗玛什说,“最好活着吃,不要烤熟,”他笑着说,“或者晒干磨成粉。味道不坏。”

“我是杜隆坦,加拉德之子,杜高什之孙,”杜隆坦说,“格罗玛什·地狱咆哮,战歌酋长,欢迎来到我的篝火旁。”

杜隆坦决定不向这个人介绍他身旁的氏族成员。他不希望为他们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尤其是他在日出时还要带上德雷克塔尔一同启程。他和德拉卡对望了一眼,妻子向他点点头,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德雷克塔尔和盖亚安的肩膀,带他们去了另一堆篝火。

杜隆坦指了指篝火旁空下来的位置。格罗玛什坐到他和奥格瑞姆身旁,从灰烬上拿起一根细木棍,大口吃起了上面滴着油的烤肉。

“尽管我们从没有打过交道,”杜隆坦说,“不过几年前,我和你们氏族的成员一同打过猎。”

“我记得我们的族人说,霜狼是优秀的猎人,而且都为人公正,”格罗玛什认可了杜隆坦的话,“只是也许有一点过于……”他思考了一下用词,“冷漠。”

杜隆坦压抑住自己的冲动,没有将霜狼对战歌的看法告诉格罗玛什——冲动、聒噪、凶暴和狂热,这就是霜狼所用的词汇。有时候霜狼也会承认战歌的勇猛值得钦佩,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不管怎样,杜隆坦只是说道:“看样子,古尔丹已经联合了所有氏族。”

格罗玛什点点头:“你们是最后一个加入的氏族。本来还有另一个氏族,但他们已经不复存在了。古尔丹是这样说的。”

霜狼兽人纷纷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杜隆坦怀疑格罗玛什说的是红步兽人。实际上,这个氏族如果真的彻底消失,那只会是一件好事,他绝不会为此有半点哀伤。

“我们,”格罗玛什骄傲地说,“是第一批加入部落的。当古尔丹来找到我们,告诉我们他知道另一个新世界——一片充满猎物和洁净饮水的沃土,也是一个有着强大敌人的战场,我们立刻就同意了。”他笑了起来,“一个兽人还能期待些什么?”

“我的副手奥格瑞姆和我刚到这里时,就和黑手见了面,”杜隆坦说道,“他和我说了他的计划——首先让战士进入那个世界。我们谈到了武器和武器的使用者,不过我很好奇,古尔丹为这次远征都做了些怎样的准备。”

格罗玛什一口把木棍上的肉尽数吞进肚子,然后把木棍丢进篝火。“古尔丹为我们找到了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他说道,“一件远古神器,一直被埋藏在地下,他用魔法找到了那东西。在我们到这里后,就开始挖掘。最终,我们把它挖了出来。明天,我们就会使用它。”

杜隆坦一扬眉毛。“你们挖出了什么,一个大地洞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格罗玛什对他说。

杜隆坦对这个计划了解得越多,就越不喜欢这件事。“听起来像是在挖一座坟墓。”

“不,”格罗玛什向他保证,“如果一定要描述它,那么它就是我们的新生,是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你相信吗?”奥格瑞姆问。他的语气中希望多过怀疑。

格罗玛什看了奥格瑞姆一会儿,然后抬起一只粗壮的手臂,向前俯过身,让它靠近火焰。在火光中,杜隆坦看到了刚才被阴影遮住的东西。就像他和奥格瑞姆在训练场上看到的那些兽人,格罗玛什·地狱咆哮的皮肤透出一点绿色。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盯住了奥格瑞姆,而不是杜隆坦。

“我相信古尔丹。我相信邪能。他的死亡魔法让我变得强大。”他将那只手臂弯起,巨大的二头肌如同西瓜一样鼓起来。“你们会知道邪能的力量。”

“黑手没有邪能,但也很强壮。”杜隆坦直率地说。

格罗玛什明亮的眼睛向霜狼酋长闪动了一下,“如果能变得更强,为什么只满足于现状?”他的嘴唇在獠牙周围弯曲起来,露出一个凶狠狂野的笑容。杜隆坦禁不住开始怀疑,战歌氏族会不会只满足于“更强”这种程度。

杜隆坦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德拉卡已经在他们从北方带来的毛皮上睡着了。

她曾经有许多厚实温暖的裂蹄牛皮,她居住的屋子是氏族酋长的屋子——一幢用木材和岩石搭建而成的牢固房屋。她曾有过丰富而健康的食物,不仅足以滋养她体内的战士之魂,还有蜷缩在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那是她强壮刚硬的身体上唯一柔软的部分。而现在,将她的肌肤和坚硬岩石隔开的只有兔子皮,而在氏族这次远行的最后数十里路途中,她没有吃到任何食物。

盖亚安坚持让杜隆坦和德拉卡使用他们从霜火岭中带来的东西装饰酋长的帐篷,以此来坚守氏族的传统。所以他们的帐篷要比其他族人的帐篷更加牢固,上面还装饰有霜狼鬃毛和其他装饰品,包括霜狼传统的建筑材料和那些被萨满们赐福,可以在战斗中增强实力及抵挡伤害的装饰品。帐篷中触手可及的地方放着各种武器,有长矛、战斧、战锤、狼牙棒、弓和箭、长剑等。当然,其中也有雷击。杜隆坦从背后解下裂斩,把它放在毛皮被褥旁边,然后坐下来,看着他的妻子。

当他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的时候,柔情蜜意涌上心头。德拉卡狂野但不失刚强的面容,黑色的长发,还有侧卧的她隆起的肚子和平稳的呼吸都深深地吸引着他。她的眼睛依然闭着,但还是向丈夫伸出了手。

“我能够感觉到你的目光。”德拉卡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洋溢着温暖的爱意和愉悦。

“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是睡着了。”她挪动臃肿的身体,平躺过来,想要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没有成功。丈夫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肚子上,粗大的手指和手掌几乎完全覆盖住那里。他在与他的孩子无声地交流。“我梦到了在雪中狩猎。”

杜隆坦闭起眼睛,叹了口气。想起冬季寒风凛冽而熟悉的啮咬,他几乎感到了一阵心痛。他们和猎物都在为生存而战斗,严寒又为他们增添了一重挑战。呼吼声,热血的气味,还有鲜美食物的香气,那都是曾经美好的记忆。杜隆坦在她身边的皮毛上躺下来,回忆起德拉卡从流放中回归的第一个夜晚。他一直在催促她讲述在外流浪的故事。他们躺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但还没有肌肤之亲。只是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炊烟升腾。

他很满足。“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德拉卡继续说道。

杜隆坦“嗯”了一声。他对自己突发乡愁感到生气。德拉卡的梦正是他所渴求的,却又一去不返的时光。他知道那只是妻子的一个梦,并不是妻子故意要想起什么,但过去的美好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他握住德拉卡的手,用揶揄的口气说:“那么,就把它记在心里吧,亲爱的。等他……或者是她出生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或她。”

“哦?”德拉卡显然也来了兴致,“那么如果我不在的话,强大的杜隆坦又会给他的儿子一个怎样的名字呢?”

“儿子?”杜隆坦用臂肘撑起身子,看着妻子,微微张开口。他一直都觉得女儿或儿子都很好,孩子的健康才最重要。霜狼女性也都是勇敢的战士——德拉卡就是一个完美的例证。但依照传统,酋长的职责只能由男性来继承。他向德拉卡眨了眨眼。“你现在能够像德雷克塔尔一样预见未来了?”

德拉卡微笑着一耸肩,“我只是……感觉是这样。”

杜隆坦又想到了他们相逢的第一个晚上,还有在那以后他们一同度过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他不愿去想他们可能会分开很多天,他不愿去想在儿子出生时,也许他将无法陪伴在身边。

“你能把大肚子藏起来吗?”他笑着说道,心中等待着她的呵斥。

德拉卡是那么了解她的丈夫,毫不犹豫地打了他肩膀一拳——充满爱意的,不过也很有力量。“要比藏起你的肥脑袋更容易。”

杜隆坦放声大笑,这是安慰他灵魂的良药。他的妻子也和他笑成一团。他们再次一同躺下,杜隆坦的手保护一般地捂住了他们的儿子。他们将要一同去面对那个新世界。

无论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