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胜过物质

我得承认,车速在合理范围内的时候,她开得不错。像做很多其他事情一样,她好像什么心思也不费就能轻轻松松地做好。她几乎不怎么看路,车就能毫厘不差地行驶在路中央。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则握在我的手里。有时候,她凝视着西沉的落日,落日的余晖在她的皮肤上散发出红宝石般的微光。有时候她又会看我一眼——凝视着我的眼睛,或者低头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

她把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播放怀旧歌曲的电台,跟着电台的一首歌唱了起来,这首歌我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完美无瑕,一如她身上的一切,随着音乐的旋律飙出一个八度高音,她记得每一句歌词。

“你喜欢五十年代的音乐?”我问她。

“五十年代的音乐不错,要比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的强多了,呃!”她稍稍颤抖了一下,“八十年代的还能忍受。”

“难道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年龄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否会破坏她高涨的情绪,但她只是笑了笑。

“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不高兴。”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径直盯着天边的太阳。就这样,一分钟过去了。

“那你试试看呀。”我最后说道。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一时之间把路彻底抛在脑后了。无论从我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她都从中获得了勇气。她又回头看着落日的最后一缕霞光,叹了一口气。

“我一九〇一年出生在芝加哥。”她停顿下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下。我竭力掩饰住自己的表情,不露出一丝惊讶,耐心地等着她后面的故事。她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讲了下去。“一九一八年的夏天,卡琳在一家医院发现了我。当时我十七岁,感染了“西班牙流感”,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听见我倒吸了一口气,又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记不太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人的记忆总会渐渐变淡。”她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没等我提示,她就继续讲下去了,“可我还记得卡琳救我时的感受。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轻易就会忘记的事。”

“你的父母呢?”

“他们已经死于那场流感了,我成了孤儿,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选择了我。当时疾病肆虐,到处一片混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不见了。”

“那她……是怎么救的你?”

过了片刻,她才回答我的问题,而且措辞显得格外谨慎。

“要做到并非易事,需要很强的克制力,我们当中能做到的人并不多。不过,卡琳一直是我们当中最人道、最富有同情心的……我觉得在整个历史上也很难找到像她那样的人。”她又停了一下,“而我当时的感受只是非常的痛苦。”

她的下巴不动了,我看得出她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我打算以后再问。我对这个话题的好奇并非无中生有。我还需要从很多个角度来仔细考虑这个特别的问题,只不过这些角度才刚刚在我心中浮现罢了。

她柔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这样做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孤独,做这样的选择一般都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是卡琳家中的第一个成员,尽管不久之后她又收留了欧内斯特。他从悬崖上摔下来,有人直接把他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但是不知为何当时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这么说,肯定是奄奄一息了,然后才……”

“不,以卡琳的为人,只要还有别的选择,她绝对不会这么做。”每当提到她的养母,她的话音中总是带着一种深深的敬意。“不过,她说如果心脏衰竭的话会容易一些。”她看着前方已经变得很暗的路,我觉得这个话题又要中断了。

“那埃丽诺和罗伊尔呢?”

“接下来,卡琳收养了罗伊尔。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她希望罗伊尔跟我在一起,就像欧内斯特跟她一样——她在我面前很小心,不想让我看出她的想法。”她眼珠子转了几下,“不过,罗伊尔跟我一直都只是兄妹关系。只过了两年,他就遇到了埃丽诺。当时,他在捕猎——那时我们住在阿巴拉契亚山区——发现埃丽诺快让一头熊给咬死了。他把她背回来交给了卡琳,一百多英里的路程,当时他很担心自己没法儿做到。现在一想,我才觉得那段路程对他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她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一眼,举起我们仍然紧握在一起的手,用手背摩挲她的脸颊。

“可他还是做到了。”

“没错。他从埃丽诺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东西,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力量。从此,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有时他们和我们分开住,就像一对夫妇一样。不过,我们装得越年轻,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就越长。在许多方面,福克斯对我们来说都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们都读了这里的高中。”她笑了起来,“我想过几年,我们又得办婚礼了。又一次。”

“亚奇和杰萨敏呢?”

“亚奇和杰萨敏是两个非常稀有的家伙。他俩培养出的良心——这是我们的叫法——是自我养成的,不是外人教的。杰萨敏属于另一个……家庭,一个完全不同的家族。她当时变得很消沉,经常独来独往,亚奇发现了她。和我一样,亚奇也有一些天赋。”

“真的?”我打断了她,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可你说过你是唯一能听到别人心思的人。”

“没错,可他有别的本领。他能预见事情——那些可能发生、即将出现的事情。不过,这很主观。未来的事情可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

说到这儿,她双颌紧咬,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转向一边。其速度之快,令我根本不确定这是否全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能预见什么样的事情呢?”

“他预见到了杰萨敏,而且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在找他。他还看到了卡琳和我们一家,于是就一起来找我们。他对非人类最敏感,比如说,有我们的同类靠近时,他都能预见。而且,他还能预见他们可能对我们有什么威胁。”

“你们的同类……有很多吗?”我吃惊地问道。他们到底有多少蒙混在人类中间没被我们察觉呢?

我的思绪卡在了她说过的那个词上——威胁。这是她第一次暗示她的世界不仅会给人类带来危险。这令我感到焦虑,我正准备再问个问题,她就已经开始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

“不,不多。他们大多数不会在一个地方住很久,只有像我们这种已经放弃猎杀你们人类的,”她偷偷地瞥了我一眼,“才会和人类长期生活在一起。我们只找到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他们住在阿拉斯加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段时间我们曾经住在一起,不过人数太多了,就会太惹人注意。那些和我们的生活……习惯不同的,往往结群生活在一起。”

“那其他那些呢?”

“他们大多居无定所,到处游荡。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时候。和其他事情一样,时间长了就觉得乏味。不过,我们也时常撞见他们,因为我们绝大多数都喜欢北方。”

“那又是为什么呢?”

此刻,车已经停在了我的家门口,她熄了皮卡的发动机,随着引擎咆哮而来的静寂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外面非常黑,没有月亮。门廊的灯没开,所以我知道父亲还没回家。

“今天下午你大开眼界了吧?”她打趣道,“你觉得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在大街上不会引发交通事故吗?”

我心想,即使没有烟花表演的能力她也能令车辆停下来。

“我们之所以选择住在奥林匹亚半岛是有原因的,这里是天底下阳光最少的地方之一。能在白天出去是很不错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八十多年来生活在黑夜里是多么令人厌倦!”

“这么说,那些传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可能吧。”

“那亚奇也来自另一个家庭,和杰萨敏一样?”

“不,那仍然是个谜。亚奇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生前的事了。他也不知道是谁造就了他。他醒来时周围没有任何人,造就他的人已经走了,我们谁都理解不了那人为什么会撇下他不管。假如他没有那种特异功能,看不到杰萨敏和卡琳,知道他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一员,很可能早就变成十足的野蛮人了。”

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想清楚,有那么多问题还想问。可就在这时,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一直兴致盎然地听着,根本没有想到自己饿了。此刻,我意识到自己的肚子真的快饿扁了。

“对不起,我耽误你吃晚饭了。”

“我没事,真的。”

“我和需要吃饭的人类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我都忘了这茬儿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黑暗中说起话来容易一些,我也知道一开口,我说话的语气就会让自己露出马脚,把我对她不可救药的沉迷暴露无遗。

“我不能进去吗?”她问。

“你愿意吗?”我无法想象一位女神坐在爸爸那张破旧的餐椅上该是怎样一幅场景。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笑着说:“我不介意。”

我爬出皮卡,她已经下车了,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然后消失了。屋里的灯打开了。

她在门口等我。她出现在我家里,包围她的却是我那平淡无奇生活中的乏味细节,看到这一幕令人觉得如梦如幻。我想起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妈妈经常和我一起玩的一个游戏——找不同

“我没锁门吗?”我不无怀疑地问。

“锁了,我是用屋檐下的钥匙开的门。”

我以为自己没在她面前用过那把钥匙。我想起她是怎么找到我的皮卡钥匙的,然后耸了耸肩。

“你饿了,对吗?”她领着我来到厨房,仿佛她以前来过这里一百万次似的。她打开厨房的灯,然后在我刚才想象中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厨房顿时蓬荜生辉,但或许那只是因为我眼里只有她。我站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她出现在这颗平凡的人类星球上。

“吃点儿东西,波。”

我点点头,转身去觅食。还有昨天晚上剩下的烤宽面条,我在一个盘子上放上一片,接着又改变主意,把平底锅里剩下的都加进去了,然后把盘子放进微波炉。微波炉旋转时我就洗刷平底锅,厨房里充满了番茄和牛至叶的香味。我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大叫起来。

“嗯。”她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我以后要表现得更好一些。”

我大笑着问她:“你现在已经做得好得不能再好了,还要怎样?”

“记得你是人类啊。我今天本该……我不知道,打包个野餐或什么的。”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我把盘子拖出来,然后迅速地把它放下来,因为很烫手。

“别担心。”

我找到一把叉子,然后开始吃起来。我真的很饿。第一口烫到了我的嘴巴,但我还在咀嚼。

“这个好吃吗?”她问道。

我咽了下去。“我不确定。我想我刚刚把味蕾烫坏了。昨天吃时,它的味道挺好的。”

她脸上露出不太信服的表情。

“你曾经想念过食物吗?冰激凌?花生黄油?”

她摇了摇头。“我都快记不得食物了。我甚至没法告诉你我曾经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现在这些……闻起来都不是可以吃的味道了。”

“这有点儿伤感。”

“也不是那么大的牺牲啦。”她悲伤地说道,好像心里想着其他的事情,想着过去那些巨大的牺牲。

我拿洗碗巾当隔热垫,端着盘子来到餐桌边,坐在她旁边。

“你怀念人类生活的其他方面吗?”

她想了一会儿。“我实际上并不怀念什么,因为我得记住才能够怀念啊,正如我所说,我很难想到自己的人类生活。但有些事是我认为我会喜欢的。我猜你可以说是我嫉妒的东西。”

“比如?”

“睡眠是一个。永久的清醒会很枯燥乏味。我想我会享受暂时的遗忘,这感觉很有趣。”

我吃了几口,想着她说的话。“听起来很难。你整晚都做什么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嘟起了嘴巴。“你的意思是一般情况下吗?”

我不知道她的语气为什么听起来像是不想回答,是不是这个问题太宽泛了?

“不是,你没必要讲一般情况下干什么。比如,你今晚离开后打算干什么?”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感觉自己一开始高涨的情绪开始退潮了,她就得离开了。不管分别是多么短暂,这无关紧要——我就是很恐惧跟她分开。

她似乎也不喜欢这个问题,起初我以为是跟我一样的原因。但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向别处了,好像有些不安。

“怎么啦?”

她苦笑了一下。“你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令人愉快的谎言呢,还是可能令人心烦意乱的真相?”

“真相。”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尽管我并不完全确信。

她叹了口气。“我会在你和你父亲睡着后回到这里,最近我差不多都是这么过的。”

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

“你来这里?”

“几乎每天晚上都来。”

“为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很有意思,”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梦话。”

我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脖子上泛起一阵燥热,然后脸上也开始发烫。当然,我知道我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我妈妈经常拿这事打趣。我从没想过在这儿我还需要担心这件事。

她观察着我的反应,从睫毛下不安地盯着我。

“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生气吗?我不知道。可能只是被羞辱的感觉非常强烈。而且我不明白——她在哪里偷听我睡觉时的呓语呢?窗户?我想不明白。

“你怎么……你在哪里……我了什么……”我说不下去了。

她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被她冰冷的手指触摸的地方灼烧发烫。“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我保证,我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如果我当时觉得有危险,我会立刻离开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那不是我担心的事情。”

“你担心什么?”

“我说了什么?”

她笑了。“你想念你妈妈。下雨的声音让你心神不宁。你以前总是谈到家里的事情,不过现在不那么频繁了。有一次你说‘太绿了’。”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不再冒犯我。

“还有其他的吗?”我追问道。

她知道我暗示的是什么。“你的确说了我的名字。”她承认。

我挫败地叹了口气。“经常吗?”

“多少算‘经常’?”

“哦,天哪!”我抱怨道。

她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把头靠在我的胸口,感觉很轻松,很自然。我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静静地抱着她。

“别难为情,”她轻轻地说,“你已经跟我说过梦到过我,还记得吗?”

“那不一样。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要是我能做梦的话,肯定也是梦到你。并且我不会为此感到羞愧。”

我抚摸她的头发。我猜我真的不介意梦到她。我也没期待她能按照正常人类的交往规则行事。她为自己制定的规则好像已经够多了。

“我不觉得羞愧。”我轻声说道。

她哼了一下,几乎像是咕噜咕噜的喉音,她的脸颊紧贴着我的心脏。

就在那时,我们听见了轮胎摩擦车道的声音,还看见车前灯从前面的窗户一闪而过,然后穿过过道照到我们身上。我吓了一跳,她抽开身体的时候我的胳膊也垂了下来。

“你希望你爸爸知道我在这里吗?”她问道。

我努力飞快地想了想。“呃……”

“那下一次吧……”

话音刚落,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伊迪斯?”我轻声喊道。

我听到了一个轻轻的笑声,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父亲在用钥匙开门。

“是波吗?”他叫了我一声。我以前觉得他这样问很好笑,还能有别人吗?而现在我突然感到他似乎问得并不太离谱。

“在这儿呢!”

我的声音是不是太不安了?我又吃了一口烤宽面条,这样他进来的时候我就在咀嚼。在和伊迪斯待了整整一天之后,他的脚步声听起来那么响。

“你把所有的烤宽面条都吃掉了?”他看着我的盘子问道。

“哦,对不起。给你,吃一点儿吧。”

“别担心,波。我会给自己做个三明治。”

“对不起。”我又小声说道。

查理乒乒乓乓地在厨房里找他需要的东西。我则尽可能按照人类吃饭的最快速度吃完自己那一大盘食物,只求别噎死。我在想伊迪斯刚才说的话——“你希望你爸爸知道我在这里吗?”这个跟“你希望你爸爸知道我来过这里吗?”不一样,后者是过去时。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实际上没有离开?我希望如此。

查理手里拿着一个三明治坐在了我对面。难以想象就在几分钟以前伊迪斯就坐在相同的椅子上。查理坐在这里很合适。我对她的记忆就像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梦境一般。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做完了想做的所有事情吗?”

“呃,并没有。待在外面太好了,我都不想待在屋里。鱼上钩了吗?”

“上了。它们也很喜欢好天气。”

我刮下最后一口烤宽面条,全都塞进嘴巴里,然后开始嚼。

“今晚有安排吗?”他突然问道。

我摇头,或许强调得太过头了。

“你看起来有些激动。”他评论道。

他今晚当然会注意到这一点。

我咽下面条。“真的吗?”

“今天是星期六。”他打趣道。

我没有回答。

“我猜你会错过今晚的舞会……”

“正合我意。”我说道。

他点了点头。“当然,跳舞啊,我明白了。不过或许下个星期——你可以带牛顿家的姑娘出去吃顿饭什么的。出门走一走,社交一下。”

“我告诉过你的,她在跟我的朋友约会。”

他皱起眉头。“哦,辽阔大海,何患无鱼?”

“跟您钓鱼的速度可不一样。”

他大笑起来。“我竭尽所能……那么,你今晚不出门了?”他又问。

“哪儿都不去,”我告诉他,“此外,我很累。我今天还是该早点儿睡觉。”

我站起身,把盘子拿到水槽边。

“嗯哼,”他说道,若有所思地嚼着,“镇上没一个姑娘是你喜欢的类型,嗯?”

我一边刷盘子,一边耸了耸肩。

我感觉到他一直盯着我,我很卖力地防止脖子又变红。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到。

“对小镇生活要求别太高,”他说道,“我知道我们这里没有大城市那么丰富多彩……”

“爸爸,还是挺丰富多彩的。别担心我。”

“好吧,好吧。不过这的确跟我没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好了。明天早上见。”

“晚安,波。”

上楼的时候,我故意放慢脚步,显得很疲倦。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糟糕的演技。我实际上并没有向他撒谎,我今晚确实没打算出去。

我把房门重重地关上,好让他听见,然后,我尽可能静悄悄地小跑着来到窗户边,推开窗子,将身子探入外面的夜空。除了那阴森森的树梢,我什么也没看见。

“伊迪斯?”我轻声喊道,觉得自己傻透了。

只听到我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笑声。“叫我吗?”

我猛然转过身,动作太快了,结果把一本书从书桌上碰掉下来,砰的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她横躺在我的床上,头枕在手上,脚交叉在一起,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她的肤色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冻霜的颜色。

“噢!”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伸手扶住桌子。

“对不起。”她说道。

“等会儿,让我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她坐起来——动作很慢,她这么做的时候往往是为了更像人类,或者是为了避免吓到我——让腿垂在床沿,然后拍了拍床边。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你的心跳怎样了?”

“你告诉我——我肯定你比我听得清楚。”

她轻轻地笑了。

我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都在听我的心跳渐渐变慢。我想到伊迪斯在我的房间里……我爸爸怀疑的问题……我的口气里还有烤宽面条的味道。

“能不能给我几分钟做回人类?”

“当然。”

我站起身,然后看着她,她仍然坐在我的床边,完美如初,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儿,对吗?”

“我不会动一下肌肉的。”她保证道。

然后她变得纹丝不动,简直像一尊雕像,坐在我的床边。

我从抽屉里拿出睡衣,急匆匆地跑到浴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好让查理知道我在里面。

我刷了两次牙,然后洗脸换衣服。我一般只穿一条有很多洞的运动裤和一件旧T恤衫睡觉——T恤衫是我妈妈从喜欢吃烧烤的地方拿回来的,上面印着一头猪在两个面团之间微笑的图案。我希望自己在某些地方……不那么像我自己。但我真的没想过会有客人来,话又说回来了,也许担心倒显得愚蠢。如果她晚上来过这里,老早就知道我穿什么睡觉了。

我又刷了一次牙。

我打开门,差点儿又吓得心脏病发作。查理就在楼梯口,我差点儿跟他撞个满怀。

“啊!”我大叫了一声。

“哦,对不起,波。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我深吸一口气。“没事。”

他看着我的睡衣,然后在喉咙里轻轻地嗯哼了一声,好像他也很吃惊似的。

“是的,我猜。我明天又要早起了。”

“好吧。晚安。”

“嗯。”

我走进房间,很高兴查理站着的地方看不见床,然后随手把门关紧。

伊迪斯一点儿都没动过。我笑了,她的嘴唇动了动,身体放松下来,突然又变成人类,或者说足够像人类了。我走回去坐在她旁边。她转身看着我,抬起腿盘坐起来。

“我不知道该对这件T恤衫做何评论。”她说道。她的声音那么轻,这让我无须担心查理会听见我们说话。

“我可以换一件。”

她转了转眼珠子。“不是因为你穿着它,而是因为它本身的存在。”她伸出手,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微笑的猪。我的脉搏加速跳动,但她礼貌地忽视了。“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它应该感到高兴吗?”

我忍俊不禁。“好吧,我们不知道它心里怎么想,对吗?它可能也会有笑的理由呢。”

她看着我,仿佛在质疑我的精神是否正常。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觉真的很自然,但与此同时我又无法相信自己那么幸运。我何德何能竟然得到上天如此的眷顾?

“你爸爸认为你可能会偷偷溜出去。”她告诉我。

“我知道。显然我看起来很激动。”

“你激动吗?”

“我想,程度更深。谢谢你。留下来。”

“这也是我希望的。”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并不全然是加速,但不知怎么回事更加坚实了。由于我永远不能理解的原因,她希望跟我在一起。

按照人类的速度,她松开腿,骑在我的腿上。然后她又依偎在我的胸口,她似乎很喜欢这样,耳朵贴在我的心口聆听我心跳的声音,而我的心跳可能反应又有些过头了。我搂住她,亲吻她的头发。

“嗯。”她低吟着。

“这……”我对着她的头发低声说,“这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得多。”

“这对你容易吗?”听起来她在笑。她仰起脸,我感觉到她的鼻子摩挲着我的脖子的外侧。

“哦!”我轻声地说道。她的嘴唇摩挲着我的下颌骨。“至少,好像比今天早上容易。”

“嗯。”她说道。她的胳膊滑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搂住了我的脖子。她撑起身体,嘴唇摩挲着我的耳朵。

“那是为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真让人尴尬,“你认为?”

“精神胜过物质。”她对着我的耳朵低语道。

我的身体一阵颤抖。她僵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抽身离我远一点儿。一只手摩挲着我T恤衫袖子下面的皮肤。

“你很冷。”她说道。我感觉到她指尖下面的皮肤上已经起鸡皮疙瘩了。

“我很好。”

她皱了皱眉头,恢复原来的坐姿,我的胳膊不愿松开她。她挣脱我的怀抱,我的手停留在她的臀部上。

“你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我想不是因为冷。”我告诉她。

我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了片刻。

“我不确定你是否允许我这么做,”我承认道,“我需要小心翼翼到哪种程度?”

她迟疑了。“这并没有更容易。”她终于说道,回答了我先前的问题。她的手擦过我的前臂,我又起鸡皮疙瘩了。“但今天下午……我还没下定决心。我很抱歉,我那样做是不可原谅的。”

“我原谅你。”我低声说道。

“谢谢你。”她微笑起来,然后又一脸严肃地低头看着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瞧……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坚强……”她抬起我的手,将它紧贴着她的脸颊,仍然低着头,“我仍然有可能……克制不住,只要有这种可能,”她闻着我手腕上的气味,“我就……很脆弱。直到我那时下定决心确定自己足够坚强,我根本不可能……我不能……”

我从未见到她词不达意的时候,这么像人类

“那么,现在没有这种可能性了吗?”

她终于抬头看着我,微笑着说:“精神胜过物质。”

“听起来容易。”我咧嘴笑道,这样她就知道我是在逗她。

“我得说那的确不‘容易’……而是艰难无比,但还是可能的。而且这样就……回答了你的另一个问题……”

“对不起。”我说道。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道歉?”这是个反问句,她继续迅速地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以防我觉得需要解释一番。“这并不容易,所以,如果你认为可以接受,我宁愿你……跟随我的引领,好吗?”她拿下手指,“这样公平吗?”

“当然,”我脱口而出,“随你。”和往常一样,我实话实说,别无他意。

“如果这变得……太过头,我确信我能够使自己离开。”

我皱起眉头。“我会确保不要太过头的。”

“明天会更难了,”她说道,“一整天我脑子里都是你的气味,我沉醉得令人惊叹。如果我要离开你,不管时间有多短,我都不得不从头再来。不过,并不是重新开始,我想。”

“那么永远别离开。”我建议道。

她的脸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笑容。“那很适合我。戴上枷锁——当你的囚徒。”她说话的时候用冰冷的手指圈住我的手腕,像手铐一样,“而且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借一条毯子吗?”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嗯,当然。给你。”

我把空闲的那只手伸到她背后,拖出一条折叠在我床头的旧毯子,然后递给她。她放下我的手腕,拿起毯子,掸开,然后递回给我。

“要是我知道你很舒服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我非常舒服。”

“求你了?”

我二话没说,赶紧把毯子披在肩膀上,像披披风似的。

她轻轻地笑了。“并不完全像我想的那样。”她已经站起来,整理我腿上的毯子,然后一直拉到我的肩膀上。我还没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就又爬到我的腿上,依偎在我的胸口。毯子隔开了我们的皮肤可能接触的任何地方。

“好些了吗?”她问道。

“我不确定。”

“足够好了?”

“比那更好一些。”

她大笑起来,我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似乎算得上很小心。

“好奇怪,”她说道,“我读到一些东西……从别人的头脑里听到一些,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但当我亲身经历时,压根儿就算不上有所准备,仍然会措手不及。初恋的喜悦,出乎我的意料。”

“更胜一筹。”我狂热地表示认同。

“也还有其他感情——比如嫉妒。我以为我对它理解得很透彻。我读过无数遍,在无数电视剧和电影中看见演员们演绎过,每天都听到周遭的人在脑海中这么想,甚至自己也在浅层次上感受到过,希望我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但我很震惊。”她的脸沉了下来,“你记得那天麦凯拉邀请你去舞会吗?”

我点点头,尽管那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别的事情。“那天你又跟我讲话了。”

“我被讨厌的怒火给吓呆了,我感觉到自己几乎是狂怒的——起初我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嫉妒会来得如此强烈……又令人如此的痛苦。然后你拒绝了她,但我不知道原因。我没法儿听见你在想什么,这比平时更让人恼火。你的心另有所属,还是单单为了杰里米的缘故?我知道,无论哪种情景,我都无权介怀,我努力不去介怀。”

“然后,事情开始更加明朗了。”

我呻吟了一声,她则大笑起来。

“我等待着,”她继续说,“失去理智地,更加着急地想要听见你会跟他们说什么,想要解读你的表情。当我看见你脸上烦躁的表情时,我无法否认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不过,我还不是很有把握。如果我邀请你的话,我不知道你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她抬头看着我。“那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整个晚上,我一边看着你睡觉,一边在正义、道德、伦理和自己的欲望之间挣扎。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对你不理不睬,理应如此,或者我离开这里几年,等你走了再回来的话,你总有一天会遇到你想要的那个人,像麦凯拉那样的人类。这让我很伤心。”

“然后,”她的声音突然低得比耳语还要轻,“你睡着的时候,说出了我的名字。说得非常清楚,一开始我还以为你醒了呢。那一刻,我周身上下的感觉就是惊讶……和不安。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对你不理不睬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可能是在倾听我不规则的心跳声。

“但嫉妒……那么的不理智。刚才,查理要你邀请那个令人心烦的女孩……”

让你嫉妒。真的吗?”

“这,我可是新手。你让我身上人性的部分复活了,而且因为新鲜所以感觉特别强烈。”

“不过,老实说,那可能会让你心烦,可我偏偏听说罗伊尔——年度男模罗伊尔,完美先生罗伊尔——是为你选择的伴侣。不管有没有埃丽诺,我怎能跟他竞争呢?”

她的牙齿闪烁着微光,胳膊又搂住了我的脖子。“根本就没有竞争。”

“那是我担心的事情。”我试探性地搂住了她。“这样可以吗?”我征求她的意见。

“非常好。”她开心地叹气道,“当然,罗伊尔自然有他的美,但就算他不像我的哥哥,就算他不属于埃丽诺,他也比不上你对我的吸引力的十分之一,不,是百分之一。”她现在很认真,也很体贴,“我在我的族群和你的族群中行走了近九十年……一直以来我完全是我行我素,并没有意识到我在寻找什么。并且什么也没找到,因为你还没有出生。”

“这似乎不公平,”我对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道,“我根本就没有等待啊。凭什么我就该这么轻易地坠入爱河呢?”

“你说得对,”她表示同意,“我真该给你出点儿难题的,千真万确。”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你都只需要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就行了,只需要背离本性,背叛人性……这是什么样的牺牲啊,那样值得吗?”

“我没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把脸靠在我的胸脯上,轻声地说道:“还没到时候。”

“什么……”我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她的身体就突然一动不动了。我僵住了,但她已经不见了,我的胳膊搂着空气。

“躺下。”她嘘道,但在黑暗中我看不出她在哪里。

我往床上一躺,抖开毯子,然后翻身侧卧,我通常喜欢这么睡。我听见门被推开,查理来查房了。我均匀地呼吸着,动作有些夸张。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突然,伊迪斯又出现在我旁边。她抬起我的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也钻进来紧紧地依偎着我。

“你的演技糟透了——看来演员这个职业你是没希望了。”

“那是我的十年规划。”我低声说道。我的心脏真讨厌。她很可能既能感觉到,又能听到,在我的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仿佛就要撞碎一根肋骨钻出来似的。

她哼了一支我没听出来的旋律,使我想起摇篮曲。然后又停了下来。“我该唱歌哄你睡觉吗?”

“对啊,”我大笑道,“好像你在这儿我就睡得着似的。”

“你一直都睡得着啊。”她提醒我。

“那都是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啊。”我不同意她的说法,搂紧了她。

“言之有理。那如果你不想睡觉,想干什么呢?”

“实话实说吗?想做许多事情,没一件算得上小心啊。”

她没说话,听起来像是在呼吸。然后我迅速地接着说下去了。

“不过既然我保证过要小心的,我想做的是……更多地了解你。”

“随便你问。”我听得出她现在笑了。

我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所有的问题,挑出最重要的。“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我问道,“我仍然不理解你们为什么那么努力地抗拒自己的……本性。别误会,当然我很开心你们这样做——能活着我再开心不过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一开始就费心这么去做。”

她缓缓道来。“这个问题问得好,而且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其他人——我们族群中的大多数人都非常满足于我们的命运——他们也很好奇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过你要明白,正因为我们一直……受制于某种命运的安排……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无从选择——比如征服我们当中谁也不愿接受的命运的桎梏。尽可能地保留一点基本的人性,无论那是什么。”

我充满敬畏地僵在那里,一言不发。她那么高尚,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

“你睡着了吗?”几分钟后,她轻声问道。

“没有。”

“你就对这个感到好奇?”

我转了转眼珠,说道:“多着呢。”

“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能看透人类的心思——为什么就你能?还有亚奇,他能预见未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她在我的怀抱中耸了耸肩。“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卡琳有一个理论……她认为我们都会把最强烈的人性特征带到来生,而且这些特性,例如我们的思维和各种感官,会得到进一步的强化。她认为,我生前肯定对自己周围的人的思想已经非常敏感。而亚奇,不管他的前世在哪里,都有一定的预见力。”

“她自己带进来生的是什么?还有其余的人呢?”

“卡琳带来的是她的同情心,欧内斯特带来的是他强烈的爱,埃丽诺带来的是她的力量,罗伊尔……执着,你也可以管那叫固执,”说到这里,她轻声笑了起来,“杰萨敏非常有趣,她生前就很有个人魅力,能影响周围的人,让别人按照她的方式看问题。现在,她则能控制她身旁的人的情绪。例如,她能让一屋子愤怒的人平静下来,也可以反过来,令一群无精打采的人群情激昂。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天赋。”

我思考着她所描述的这些断乎不可能的事情,尽量地去理解。我思考的时候她则耐心地等待着。

“那这一切的源头又在哪里呢?我的意思是说,卡琳改变了你,肯定也有人改变了她,如此等等。”

“这个嘛,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是进化来的呢,还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呢?难道我们就不可能和其他物种一样,捕食动物也好,猎物也罢,经历相同的进化过程吗?或者说,假如你不相信这个世界是自发产生的(我本人就很难接受这样的观点),那你就不能相信创造出精美的天使鱼同时也创造出鲨鱼、小海豹、虎鲸的是同一种力量,而且可以在创造你们的同时创造我们。”

“直白地说,我就是那只小海豹,对吧?”

“对!”她笑了。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嘴唇,“你难道不累吗?今天可是相当漫长的一天啊。”

“我只剩下几百万个问题了。”

“我们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

一阵喜悦,一种纯粹的幸福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想象不出世界上有哪个瘾君子不会用他最喜爱的毒品来交换这种情感体验。

过了一会儿我才能再开口说话。“你肯定早上不会消失?毕竟,你太神秘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严肃地保证道,同样的感情涌遍我的全身,而且比之前更强烈了。

我能说话时问她。“那再问一个,今天晚上……”我的脸唰地红了,漆黑一片也无济于事——我敢肯定,她能感觉到我面红耳赤的热量。

“问什么呢?”

“不,算了,我改变主意了。”

“波,你问我什么都可以。”

我没有说话,她呻吟了一声。

“我一直在想,也许以后听不见你在想什么的沮丧感会越来越小。可目前看来恰恰相反,这种沮丧感越来越厉害了。”

“你晚上偷听我说梦话就已经够糟糕的了。”我发起牢骚。

“告诉我吧,求求你了?”她小声说道,丝绒般的嗓音令我沉迷,无法抗拒。

我试着抗拒,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只好往坏里去想了。”她威胁我说。

“我不该提那一茬儿的。”我说道,然后咬紧牙关。

“求你了!”又是那种催眠的嗓音。

我叹了口气。“你不会觉得……被冒犯吗?”

“当然不会啦。”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吧,那,显然我不知道对吸血鬼来说这是不是真的。”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我只是那么认真地在考虑怎么问问题,当我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然后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似乎这个词对她没有影响。

我放心地呼了一口气。

“好吧,我的意思是,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几件事情,好像我们很……不一样——在生理上。虽然你看起来很像人类——只是更好——但你不吃也不睡,你知道。你需要的东西不一样。”

“在某些层面上是可以讨论的,但你所说的话含有不容否认的事实。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问我啊。”

我一股脑儿和盘托出。“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类男性,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美丽的女孩,我只是……完全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部分原因自然是我疯狂地被你吸引,这一点我肯定你除了注意到,不可能帮得上忙,鉴于你的本性,比如你非常清楚我的循环系统,但我不知道的是,你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生理反应。或者说,这是不是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你不需要但我需要——尽管我有多么想要你就有多么不想要它们?你说过埃丽诺和罗伊尔很相爱,他们像夫妇一样生活,那是不是意味着吸血鬼的婚姻和人类的一样呢?这个问题完全不着边儿,完全不适合第一次约会,我很抱歉,你不必非得回答。”

我吸了一大口气。

“嗯……我要说这是我们第二次约会。”

“对哟。”

她大笑起来:“你在问我那个吗,波?”

我的脸又发烫了。“是的,我本不该问的。”

她又笑了起来。“我确实爬上了你的床,波。我相信循着这条思路就非常好理解你问的事情了。”

“你还是不必非得回答。”

“我告诉过你,你能问我任何问题。”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她的语气变了。有种正式的感觉,像老师在上课。“那么……就一般意义上而言——欲望和吸血鬼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我们一开始全都是人类,波,人类所具有的欲望大多数都还存在——只不过隐藏在更强烈的欲望背后罢了。我们往往会形成非常强大的关系,在生理上和情感上都是。罗伊尔和埃丽诺与彼此吸引的任何人类夫妇一样。我的意思是,对于不得不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我们而言,他们这样是非常令人恼火的事情,而对于能听见他们想法的那个人而言,情况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我轻轻地笑了笑,她也跟着笑了。

“好尴尬。”我咕哝道。

“你根本不知道,”她郁闷地说道,然后叹了口气,“现在谈谈具体的意义——欲望和吸血鬼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波和伊迪斯。”她又叹了口气,这一次语速还要慢一些,“我认为……这对我们俩不太可能。”

“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跟你太……亲密?”我猜测道。

“那会是个问题,但这不是主要问题。波,你不知道……好吧,你有多么脆弱。我不是想侮辱你的男子气概,任何人类对我而言都很脆弱。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每时每刻我都得小心翼翼,以免动作过猛伤着你了。一不小心,波,我就会轻而易举地让你丧命。”

我想了想她抚摸我的那几次,她的动作多么谨慎,这看起来多么令她害怕。她怎么会要我拿开我的手,而不是自己主动抽离开……

此刻,她又把手掌放在了我的脸颊上。

“如果我太性急……稍有疏忽,我就会伸出手,本来是想伸手摸你的脸,结果却可能会把你的脑壳捏碎。你意识不到自己是多么脆弱。每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我永远也不能,不能承受情绪失控带来的后果。”

如果她的生命也像那样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是不是已经害死她了呢?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感到后怕。

“想你让我非常分心。”她低声说道。

“你从来都没有让我不分心啊。”

“我现在能问你一件事吗——可能会很冒犯?”

“轮到你了。”

“你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吗?”

这次我的脸没有发烫,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跟她无话不说感觉很自然。“从来没有过。这些全是我的第一次。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这种感觉。”

“我知道,只是我听到别人心里的想法。所以,我很清楚,爱情和欲望并不总是一码事。”

“对我来说是。”

“太好了,起码我们俩有一个共同的地方了。”

“哦。”当她先前说我们往往会形成——非常强大的关系,在生理和情感上都是,我不禁好奇她是不是凭经验而论的。得知情况并非如此时,我发现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这倒令我感到很讶异。

“那么,你确实觉得我让你分心了?”

“的确如此。”她又在笑了,“你希望我告诉你哪些让我分心的事情吗?”

“你不必这么做。”

“首先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迷人,波,好像万里无云的天空。我一生都在多雨的气候下生活,所以,我常常想念天空,但当我跟你在一起时就不会。”

“呃,看来我得谢谢你哟!”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你的十个仰慕者中有六个人都是先迷上你的眼睛的。”

十个?”

“她们并不全像泰勒和麦凯拉那样直接。你想要个名单吗?你还有选择哟。”

“我想你在拿我开玩笑。不管是哪方面,我都没有其他选择。”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然后是你的胳膊——我非常喜欢你的胳膊,波——包括你的肩膀和手。”她的手顺着我的胳膊抚摸下来,然后又往上回到肩膀,最后朝下回到我的手,“或者,第二个可能是你的下巴……”她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仿佛她觉得我可能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一样。“我不完全确定。当我意识到自己不仅觉得你秀色可餐,还觉得你非常帅气时,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的脸和脖子烧得发烫。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但此刻,她说得非常令人信服。

“哦,我差点儿忘了说你的头发。”她的指甲在我的头皮上来回梳着。

“好吧,现在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没有。你不知道你的头发跟那个嵌入屋顶的柚木的底色一模一样,那是我曾经待过的一个寺院……我想现在它应该是在柬埔寨了。”

“嗯,是的,我不知道。”我不情愿地打了个哈欠。

她笑着问道:“我对你的问题的回答有没有让你满意啊?”

“呃,很满意。”

“那么,你该睡觉了。”

“我不确定睡不睡得着。”

“你希望我走吗?”

“不要!”我的声音有些太大了。

她笑了,然后哼起那首我并不熟悉的摇篮曲——她的声音宛若天籁,轻柔地在我耳边回荡。

没想到我会这么累,经历了这前所未有的漫长一天的精神和情感波折之后,我筋疲力尽,竟然搂着她冰冷的身体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