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里的眼泪

接下来是宁檬的舞台。她手起牌落大杀四方。她已经赢了陆既明十来把,把陆既明赢得就快要急眼。

新的一把结束,陆既明身上已经掏不出什么玩意,得脱衣服了。

陆既明很后悔没往衣兜裤兜里多揣点东西。一边从自己身上不情不愿地扒着西装外套,他一边走进急眼情绪:“你是不是针对我?”陆既明把西装往旁边一摔,怒问宁檬。

宁檬一点没迟疑:“可能是呢!”

陆既明要掀桌,被宁檬和曾宇航双双眼疾手快地按住。

宁檬扭头问:“桌没掀成,还玩吗?”

陆既明咬牙咬得腮帮子上的筋都在蹦:“玩啊!谁怕谁是孙子!”

对面曾宇航笑得无限开心,跟偷到了鸡的黄鼠狼一样。

又两把过去。

陆既明已经把袜子都脱了,还是有点耍赖的一次一只拖了两局脱的。现在他身上只剩下衬衫和西裤。

曾宇航问他:“你里面穿秋裤了吗?”

陆既明一脸嫌弃:“谁穿那玩意!”

曾宇航对宁檬给出建议:“下回直接要裤子,别要衬衫!我猜他裤衩花色的!”

陆既明一只脚从桌下踢过来,给了曾宇航小腿充满了牛顿的一记踢。

这把牌玩到一半时,宁檬说憋不住了,起身去了趟卫生间。

她一走,陆既明立刻活络起来,跳起来的样子像被狗咬了似的充满弹跳力。他拉着曾宇航开始倒手换牌,两个人动作纯熟得一逼,一看就是打小互相配合干习惯了这种勾当,把上来凑局的宾馆老板娘看得目瞪口呆。拜这三个北京来的人所赐,她这一晚上贡献出来的目瞪口呆比从前十年都要多。

两分钟后,宁檬回来了。

她选了一张牌要打,想了想放回去了。

她换了另一张牌。

曾宇航一个激动,喊了声碰。他对面的陆既明一脸想杀了他的表情。

那样子像在说:傻逼,别打乱节奏!老子要赢!

但曾宇航抵挡不住碰的诱惑,对陆既明的满脸杀气选择了视死如归加以对抗。

他碰完打了一张牌,宁檬吃进。然后她不动声色地拆了一副对打了出去。

曾宇航兴高采烈大叫一声:“胡了!”

他对面的陆既明脸色比炒过毒药的锅底还难看。明明说好由他赢的!

他把牌一推:“不玩了!没意思!”

宁檬瞄瞄他,到底还是玩急眼了……

陆既明抓起外套起身就走,奔着门外大步流星地离开。曾宇航对宁檬说别理他,丫一准出去暴走了他就这德行。

宁檬悄咪咪地松口气。

安全下庄,不用看他血脉喷张的胸大肌或者性感喷血的花色三角裤了。

打了半宿麻将,宁檬有点头晕脑胀。她从陆既明房间里出来,发现二楼有个小露台。她直接走过去透气。

她握着护栏仰头朝天,深呼深吸吐纳着混着霾的月光精华,让自己千万别后悔一时心软错过看半个裸男这件事。

在她吐纳之间,身后有脚步声。听一听,不是他。回头看,是曾宇航。

她还真怕是陆既明出来跟她找茬。夜晚是情绪失控的最佳时机,黑色的夜最刺激情绪的发酵。经过一晚的麻将奋战,她现下还有点理不清自己与陆既明之间的距离到底是又近了一点,还是因为暴露了自我的真实而变得又遥远了一些。

这样还拿捏不定的距离,让她一时也还拿捏不出一个合适的心情与态度去面对陆既明。

但曾宇航就无所谓了。本来就是陌生人,变得熟悉些是熟悉的陌生人,熟悉不起来那就继续做陌生人,没什么所谓。

好心态让她对待曾宇航的时候无比轻松。

但陌生人一开口就是破除陌生的姿态,仿佛遇到相见恨晚的朋友般,自在而自来熟。

“宁檬,上把你点炮我胡了,你是不是得让我赢一样你身上的东西啊?”

曾宇航边说边走过来,和宁檬保持半米距离,转身背靠在护栏上站定。

宁檬侧转上半身面向他,回答得大大方方:“想要什么,你说吧。”

曾宇航两个胳膊肘抵向后把手臂抵在护栏上,侧头一笑:“我要你的眼镜。”

宁檬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决定还是遵循愿赌服输的做人原则,把眼睛摘了,递给了曾宇航。

借着宾馆院内的路灯灯光,曾宇航看到宁檬那厚重的刘海直往眼睫毛上扎。

他想了想,说:“你把刘海捋到一旁让我看一眼你到底长什么样,我就把眼镜还你。”

宁檬对于这个要求是拒绝的。她说你别想用两个凹透镜就骗我卖笑。

曾宇航乐起来。

爱笑的大老爷们运气总是不会太差,冬日的夜晚刮起了一小阵一小阵的风,这风有一小阵抽冷子变得大了起来,一下把宁檬的刘海扫开了。

宁檬赶紧顺着风向转个身。曾宇航笑着把眼镜还给了她。

宁檬:“?”戴着问号脸把眼镜架回到鼻梁上,她看到曾宇航脸上有种果然如此的笑。

曾宇航:“我猜得还真没错,你脸上最好看的一部分被你挡得严严实实的。”曾宇航指了指她眼镜下的眼睛,继续说,“你的眼睛,很亮,很有光。”他比量了一下眼睛在宁檬脸上所占的比例,又笑,“你这个脸型是小甜甜最喜欢的,她做梦都想自己能瘦成个巴掌脸,因为明明那个傻逼喜欢的大姐姐就是这个脸型。怪不得那天她看到你不戴眼镜时很激动,她嫉妒你脸比她小一圈哈哈哈哈哈!”

宁檬就静静地看着曾宇航笑得像个大傻叉。

为了制止曾宇航用邪恶笑声扰民,她出声问了一个其实她已经猜到答案的问题:“请问小甜甜是?”

曾宇航停住扰民,回答:“许思恬,你认识吧?”

宁檬点头:“哦,是她。她说我不戴眼镜丑得令人发指。”

曾宇航一撇嘴:“你听她胡咧咧!她还胡说八道讲我长得不帅呢,这话能信?”

宁檬:“………………”

这一刻宁檬仿佛看到了谈起自己外貌就不怎么要脸的陆既明。果然谁的朋友像谁,自恋者的朋友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为自己的容颜加冕打call时从不手软。

曾宇航想了想,又从非自我赞美角度安慰了一下宁檬:“你别听小甜甜的,她就是故意刺激你呢,不想让你摘眼镜变好看,她就是个小心眼儿。你呢,不戴眼镜的时候就算不是超级大美女,拾掇拾掇也绝不比小甜甜差。”

宁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没说什么。夸她长得好看的话,她一点都不想打断……

曾宇航靠着栏杆转了九十度,变成一侧身体倚着栏杆眼睛直面宁檬的侧脸,他忽然开口:“其实我胡牌是因为我和明明换牌了。”

宁檬转头迎视他的目光,了然一笑:“嗯,我知道,他把三条五饼八万换给你,你把七条八条九万给了他,他缺幺,得单粘九万胡牌,可是我临时变卦,没打九万,拆了牌把你喂胡了。”

曾宇航一下被震慑了。

做了两秒木头人,他回神,讲了一句宁檬听着特别受用的话:“宁檬啊,我现在觉得明明他真是眼瞎心瞎有眼无珠啊,怎么能把你这样的妙人儿一个给放走了呢!”

宁檬冷笑一声,说了句:“可不是!”

接下来几天,日子过得基本规整起来。白天宁檬和陆既明到企业做尽调,曾宇航去家里公司以视察的名义打发时间。

中午午休时间宁檬不想和陆既明大眼瞪小眼,就借口消化食儿下楼溜达。溜达到门卫就和门卫老大爷聊聊天。门卫老大爷在这里工作了很久了,特别善谈。宁檬和他聊得挺好,就每天午饭后都过来和他聊一会,于是中午过起来倒也没那么无聊了。

晚上回了宾馆,宁陆曾三个人继续抓老板娘或同样热爱搓麻的老板娘妹妹一起打麻将。

从第二晚起宁檬发现陆既明身上起了变化。他打麻将打得空前认真起来,算牌记牌都特别走心,渐渐地居然变得很难赢他了。虽然不情愿,但宁檬不得不承认,陆既明尽管性格缺陷极大,年纪像活在了狗身上,但他是真的聪明。只要他静下心认真想做的事,他就很能做出点样子。陆既明渐渐成为宁檬难以取胜的劲敌。

为了改善赢得渐渐费劲的局面,宁檬采取了一个对策。她总是在打麻将过程中时不时问出个专业问题给陆既明。这时候陆既明的回答都是下意识地,告诉给她解决方法之后根本顾不上像白天在企业时那样挖苦她,并且最重要的是,这招能很有效地打断他算牌。

比如——

宁檬:“企业有个专利是以员工个人名义申请的,企业说这样申请专利速度比较快。陆总这对企业有影响吗?”

陆既明:“赶紧让员工把专利转给公司,现在不转以后准备上市时券商也得让他们转。哎???靠!!!曾宇航你刚才打得什么牌?你往里面混什么我都没看清呢!”

又比如——

宁檬:“企业对省内几个大客户依赖性挺大的,这种重大客户依赖,对我们私募来说有影响吗?”

陆既明:“这是企业ipo的时候券商要注意的问题,我们倒还好吧,只要企业能保证它的大客户未来三到五年都能给订单做,我们未来三到五年都有得赚,我们的投资能得到足够的回报,就行了。哎???等等宁檬你刚才打得什么牌???”

几次之后,陆既明明白宁檬是怎么回事了。等宁檬再要问问题时,他直接一个炸毛喷了回去:“你这个阴险的女人,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扰我算牌!!”

这条路走不通,宁檬换了个新策略。她和曾宇航结成同盟军共同抗敌。

宁檬私下里教了曾宇航一套作弊暗语。

挠鼻子是要条子,摸耳朵是要饼子,捏下巴是要万子。

两人配合得亲密无间,陆既明牌技坐火箭地涨也没斗得过他们这个作弊同盟。而同盟军里的两位盟友也越处越好。

在他们亲密无间地终于把陆既明又赢急眼又掀了桌之后,两个人开开心心地提着一提啤酒去了露台喝酒聊天,顶着冬日夜晚的小凉风互相赞美互相吹捧,差点就跪地磕头义结金兰。

宁檬小口喝着啤酒,借着酒精抵御一缕缕的小冬风。她对曾宇航说,真奇怪,你和他都是有钱人,但我在你面前却不自卑。

曾宇航摇头晃脑一脸骄傲:他流氓,我谦和。

宁檬想了想,摇头:不对,可能是因为你游手好闲,所以我面对你时心里没有被精英碾压的丧气感。

曾宇航把啤酒罐捏变了形,很悲愤地提出了绝交要求。

宁檬咬着啤酒罐偷着乐。然后她把话题引到了陆既明身上。这话题她起头起得非常同仇敌忾:“不过你脾气是真的好。而你那位哥们的脾气,唉,可真是一言难尽。说实话就冲他那个驴脾气,他就算一辈子长这样不变老他都找不到女朋友。同情他。”

曾宇航嗓音一扬:“他?他可用不着我们同情,他啊,心里有道白月光,所以压根也没想过找女朋友。”

宁檬给出一脸惊讶表情:“哈?”

曾宇航面露犹豫:“具体的,我不能讲。”

宁檬眼珠一转:“刚才我胡牌你点炮,还欠我样东西没给。我就想听听这个了,你讲完咱俩两清。”

曾宇航小小犹豫一下后,脸色一变。那是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一变。

“嗯,或许我告诉你也是做了件对的事呢!”他这样说着,把陆既明心头那道白月光揭了出来,晾在宁檬的听觉和想象里。

“当年明明他爸妈……嗯,他爸,和他妈,都很忙,没人顾得上他,月光姐姐和他们家是世交,老陆就把明明托付给了姐姐家照顾。所以明明他从十岁到十五岁期间,几乎是长在月光姐姐家的。姐姐大他五岁,用五年时间陪他一起长大。他什么都听姐姐的。至于他具体几岁对姐姐情根深重的,我们也无法考证,反正我们知道,姐姐对他来说,像生命一样重要。

“其实我们都觉得姐姐不适合他,姐姐把他当自己养大的孩子,妈妈怎么可能会喜欢孩子?但明明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是爸爸。姐姐虽然很仙气,但她喜欢肌肉男,不太接受姐弟恋。为了姐姐呢,明明就把自己的瘦骨架生练出肌肉来了。但身材能改年龄他改不了,这是由他家老陆决定的。

“明明他的一切坏毛病,说起来都是姐姐给惯的。拧巴,坏脾气,老处男!”

听到这宁檬一口酒喷了。

“老处男也算坏毛病?”

这多少说明当事人洁身自爱吧……

曾宇航回答得很肯定:“当然算啊!这是孤僻的代名词啊!”

宁檬:“………………”

她没找出话来接,倒有人冲过来接了话。

陆既明暴走归来,直接冲向露台上的曾宇航,面目狰狞地吼:“你胡说八道什么鸟玩意?!”

曾宇航毫不示弱地怼:“你鸟都没玩过你又喷个什么玩意!”

宁檬:“…………………………”好特么辣耳朵。

陆既明头一扭,瞪着宁檬没好气地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宁檬:“哦。”

陆既明:“阿梦没说过她不接受姐弟恋!”

宁檬:“……哦。”

原来胡说八道是指这个啊。

宁檬很短暂地在陆既明说的那句“阿梦她没说不接受姐弟恋”里沉浸了一下。

原来他的女神名字叫梦。

一样是同声系的名字,人家叫梦,仙气逼人,她就叫檬,酸倒牙根。

这就是所谓的天上人间的区别吧。

从这短暂的沉浸中浮游出来,宁檬听到曾宇航正在对陆既明开嘲讽:“你可醒醒吧!梦姐都特么订婚了!”

宁檬听得一个小惊。剧情发展太快,她还没系好安全带,过山车已经开了。

陆既明梗着脖子吼回去:“屁!不还没结婚呢吗?没结婚,光订婚有个屁用!这又不是她第一次订婚,慌鸡毛啊!我告诉你,昨天我们还在发信息呢,她说她也很惦念我,她不久就回来看我!怎么地,服不服,你还有啥想说的?!”

过山车在宁檬的思维里一路狂飙,陆既明充满八卦元素的话给足了狂飙的动力。

曾宇航被怼得直跺脚,吼了句:“有!陆既明你丫就是个大傻逼!”

陆既明在动口与动手之间选择了后者,朝曾宇航扑了过去。

两个人撕打在一起,从露台撕回走廊,从走廊撕回房间。隔着走廊和门宁檬听到陆既明在吼着连声问:“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老板娘迎着动静上楼来,问宁檬:“这怎么打起来了?刚不还好好的?那大高个输急眼了就打小高个啊?妹子,你说我用报警不?”

宁檬从狂飙在思维中的过山车上下来,对老板娘笃定一笑:“不用,您放心,他们顶多互相扇扇嘴巴子,不能出人命!”

老板娘有点放心又有点不放心地下了楼。宁檬又在露台上站了一会,静静地琢磨着陆既明的人设叫不叫女神的备胎。

身后有哒哒的脚步声。那声音一响,宁檬就知道是谁走过来了。

真可怕,虽然她已经不再是他的秘书,却把他的习惯习性记得那么清楚,几乎已经形成了本能的辨识力。

真真可怕,就不能瞎乱想一个人。想曹操曹操就拎着啤酒来了。

宁檬回头时,看到陆既明一手提着两提啤酒,一手拎着两个从房间里带出来的破沙发垫子。

他走到宁檬身边,把破沙发垫子往地上一扔,自己坐上去一个,又拍拍另一个,示意宁檬坐过去。

宁檬忽然就想起了一个浑身毛的大哥拍着床说来啊来啊一起睡啊的表情包。

她忍不住一乐,走过去坐下了。

陆既明开了罐啤酒递过来。

宁檬接了,问:“这是怎么个情况啊,陆总?”

陆既明自己也开了罐酒,仰脖喝了一大口:“我不能输给王八蛋曾宇航,我也要喝酒!谈心!”

宁檬憋了足足两秒钟,回了句:“谈心啊?我怕是级别不够吧……”

陆既明一个扭头往死里瞪着她:“再说这些翻小账的话我把你扔下去!”

为了保证谈心不在时不时就炸的氛围里进行,宁檬决定让陆既明变身。她以喝酒暖身之名义,劝诱陆既明说你看你连秋裤都不穿你肯定冷来先喝点酒,成功哄骗着陆既明dúndúndún连喝了三罐酒下去。

开了第四罐时,陆既明打了个长嗝。在这个嗝中陆既明双眼变得水漉漉的。宁檬知道,陆既明开始晕了,他已经成功变身。

打完长嗝,陆既明无限沧海桑田地讲了一句话。

“他们都不能理解我,一个都不能!”

这话里的幽怨和锥心简直有点催人泪下。宁檬听得一呆。

陆既明又说了一句话,让有点呆的宁檬彻底呆成了木鸡。

“宁檬,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依赖你这么离不开你吗?”

宁檬心里怦怦一跳。她当然不知道。可她知道的是,不用她问,变身后的陆既明就能依着这句话后面的轨迹,对她敞开心扉讲啊讲,直到讲出那问题的答案。

这回变身后的陆既明,很乖很乖,像回到了他十岁那年那么乖。

他说他很委屈身边人都不理解他的执着和等待,他很愤懑他们对他的选择横加批判和干涉,他很渴望有人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人人都有坚持自己选择的权利,无论对错,加油。

他的委屈愤懑和渴望交织在一起在坛子里发酵着,在被曾宇航戳了老底的夜晚终于拱开了坛塞子爆炸起来。

他需要一个听众,他企图能打动这个听众让她变成可以拍着他肩膀鼓励他加油的那个人。

他把宁檬抓来了,来做这个人。

宁檬全程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里,听着前任老板给她讲故事,一段真实的故事。

异城他乡的多日相处,拉近了本不是同一世界的两个人的距离。微寒冬夜里为了抵御凉气缠身,让人有了想要报团取暖的无形亲密。

被酒精淘换了灵魂的人席地而坐,他仿佛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忽然有天他被父母告知,他们离婚了。

小男孩说他对幸福对家的概念在十岁那年父母那顿散伙饭后,戛然而止。

离婚后的母亲跟着一个老外去了国外,从此潇潇洒洒。此后她的母爱都是通过明信片和那些不同时差的电话留言表达的。

父亲也没比母亲靠谱多少,他身边年轻女朋友一直换着——最近两年是个二流女明星,年纪也就比他儿子大个十来岁。这位父亲表达父爱的方式更粗暴而无温度:他只知道给儿子钱就好了。

十岁的陆既明,父母双全,却过得仿佛爹不亲娘不爱。他除了比别的小孩有钱,在情感上活得像个乞丐。

他父亲的公司在他十岁那年有番大举措,忙到连女朋友都顾不上换。照顾他这件事就更加做不到了。他于是被寄养在父亲八拜之交的铁杆兄弟家。那家里有个女孩,大他五岁,叫韩伊梦。

他从小见惯了父亲的逢场作戏,他觉得那叫他反胃作呕。所以现在和狐朋狗友们去酒吧喝酒时,他动嘴聊骚那些姑娘的时候,心里真的一点跟性有关的念头都没有。他其实是在用聊骚嘲讽那些不自爱的女孩。他说要不是阿梦,要不是有她的陪伴,让他活成一个正常人,他的性格也许会更变态,他可能不只聊骚嘲讽那么简单,他也许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尾随那些女孩,然后杀人分尸也说不定。

从十岁到十五岁,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长阶段,是阿梦陪着他一起度过的。

——你觉得我现在脾气特别不好是吗?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是进化后的样子了。我小时候那才叫性格炸裂呢。

十岁的他生气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从来给不了他想要的简单的陪伴。他变得别扭,爱发脾气,暴躁得像只小牲口。

等他被送到韩家,那个仙女一样的小姐姐,用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关心,一点点抚平他的炸裂,一点点陪他长大。没有她就没有今天能与人正常交流的陆既明。

——哈,你别笑,我知道你笑是你觉得,我老发脾气,根本不算正常交流。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进化后的最好结局了。小时候我情绪不好的时候可都是菜刀不离手的,现在你看我哪有这样了,最多扔点笔或者杯子而已。

变身后的陆既明像个十岁的乖小孩一样,他用长大后的躯壳承载着童年缺失的乖巧,和那个十岁时不乖的自己,回溯出一个人格完整的小男孩。

他说,从十岁到十五岁,他的世界只有一个人,就是韩伊梦。

但十五岁那年,他的世界又开始经历阴晴圆缺。那年韩伊梦出国求学去了,他被老陆接回了家里,开始过十五岁少年的孤独生活。

韩伊梦走的那天,他很认真地对她表白了,让韩伊梦别找男朋友,等他长大。可是韩伊梦笑得前仰后合的,摸着他的头直嚷嚷他好可爱。

她只是把他当小孩子。她一直把他当小孩子。

他不服气的,使劲长大,终于长到二十岁,他也出了国。他去找韩伊梦,再次表白。这回韩伊梦没有再笑他,但她脸上有了恐惧,有了困扰,有了被打搅后的苦恼和不安。

原来她有了男朋友,又帅又有钱,还有六块闪闪发亮的腹肌。她求他回国。

他永远都会听她的话,读完书就回了国。

临走前他问韩伊梦幸福吗。他得到了一个甜蜜到醉人的回答:是的,很幸福。

他一路过安检都没有回头。他怕让阿梦看到他脸上挂着两串没出息的眼泪。那她更会把他当小孩子看了。

后来他在国内,听说她的男友劈腿了。他立刻买了机票飞去国外。

可他送去的关怀安慰,在她眼中,依然不是出自一个男人的,他依然只是个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怀疑在她身边长大的那五年。因为她说她是看着他长大的,她与其说是他的姐姐,不如说更像他的妈妈。妈妈和孩子怎么可以在一起呢?

她求他回国。她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一片赤诚地去爱。她的男朋友又劈腿了。她人就是太单纯,从来没有防人之心,分辨不出哪个男人对她是真的爱到死,哪个只是图下新鲜。于是她总是在遇人不淑。

——你问我还好吗?没事儿,我习惯了。我知道我这样子叫备胎,但我无所谓啊。我强扭不下她,那我就等着好了。等着她伤心的时候再叫我过去,我愿意等到她看我时不再像看一个小弟弟,而是一个男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愿意等。她陪伴了我一生中最孤独绝望的五年。我愿意不计较一切地等她,等她终有一天转身看到我时,是在看一个男人。

宁檬被变身后的陆既明,震撼到了。她听完十岁的他的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怎样一份深沉的爱?她只听着都觉得承受不起。

陆既明已经喝光了剩下的所有的酒。他醉眼迷离地笑,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白痴。

原来人都不可貌相。他看起来笑得没心没肺不知人间疾苦似的,可谁又知道他早就尝透了那些疾和那些苦,早在他十岁那一年。

原来有钱人也是有有钱人的苦恼的。有钱未必就那么好。有钱人的感情世界如此贫穷,穷到只剩下了钱。

陆既明醉眼迷离大白痴一样地笑,问宁檬:“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依赖你这么离不开你吗?想着法的想把你弄回我身边来?”

这是一个首尾呼应的问题。宁檬对醉酒变身后的陆既明的智商第一次有了点刮目相看。他醉成了这个德行,居然还记得一开始时引出话题的那个问题,简直就是不忘初心。

陆既明定住眼神看着宁檬。风吹开了她的刘海。她变得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他努力想透过镜片看清她的眼睛,但酒精冲散了他聚焦的能力。他看得异常专注,可映入眼里的却终究还是一团模糊。

“因为”,他舌头有点直勾勾地,在最后醉倒前挣扎着一定要讲出答案,“你和她有时候真像啊。你们都纵容我,照顾我,变通自己的情绪来容下我的坏脾气。你们都让我有被陪伴的感觉。这感觉真的,让我离不开你们。”

他说完醉倒过来,头抵在宁檬肩上。

宁檬在冬夜渐起的风里,一个人笑起来。

——所以你纠缠我,始终和我较劲,是因为我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人的影子吗?

是的,自卑的她甚至不敢用替身这个词来修饰自己的位置。她只敢说自己是个影子,韩伊梦某方面的影子。

“宁檬啊,”陆既明把头抵在她肩膀上嘟囔,“你就回来吧,你回来,我把你当拜把兄弟一样供起来!你不想做秘书那就做项目,反正你就待在既明资本吧!我本来是不想让你沾资本市场的乌烟瘴气,可你非要沾,那好吧,我投降了!”

宁檬一个人笑着,像哄着和妈妈撒娇的孩子一样,用循循善诱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想让我沾资本市场的乌烟瘴气呢?

那喝多了的撒娇孩子哼唧了声,在意识陷入彻底迷离前,说:因为阿梦就从来不沾这些乌烟瘴气,你也别沾。

——沾了身上就有铜臭味了,就离他的阿梦身上的仙气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她了,是吗?

可是那仙女,不就是因为没沾这些世俗铜臭味,太天真太不食人间疾苦,于是才总是识人不清遇人不淑的吗。

宁檬在异城冬日的夜里,一个人平静地笑着。凉风四起,把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吹得通透而冰凉。

她叫来了曾宇航,把喝多的陆既明一起扛回房间。

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狠狠冲了个热水澡,用水温捂活了凉透了的血管。她躺到床上。明明自觉内心一片平静,却久久辗转难眠。

快天亮时她才睡着。闹铃一响她睁开眼。伸手摸摸眼角,呵,竟然是湿的。

她昨夜,居然替痴情人们流了一滴梦里的眼泪。

第二天宁檬早早到了企业。大约一个小时后,陆既明也来了。他一坐下就把胳膊架在桌子上,用两根拇指使劲压着太阳穴。那副头疼的痛苦样子和每一个宿醉后的酒鬼都一样。

揉了一会太阳穴,陆既明拱起眼皮,半死不活地朝宁檬“喂”了一声。

宁檬顺应那声“喂”扭头看他,忽然就被他还有点水肿的眼皮触发了心跳加快的开关。

“你昨天是不是趁我喝多了敲了我的头?”陆既明问得很认真。看起来他真的很头疼,也因此真的是在怀疑宁檬借酒行了凶。

宁檬那加快的心跳缓了下来。

他把昨天酒后说的那些话都忘了。他忘了他在公元2013年的一个冬夜里,变身十岁小男孩这件事了。

真是自私的有钱人。

发泄完自己的情绪,干扰了别人的思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忘了再说。

他从原点兜个发疯的圈子又绕回到原点,却不管他把别人从原点处扯开多远,还回不回得去。

宁檬强制引领着自己恢复平静的那点心跳,也四平八稳地回到了原点。

面上铺开一片不动声色,宁檬回:“陆总,真的,我要是手头有棒子,真不是打疼你这么简单。”

陆既明用宿醉的头想了想:“就是你想直接打死我呗?情谊呢?你个喂不熟的,这几天麻将算是白打了!”

宁檬呵呵一笑,说是啊,我眼睛白我属狼。

两句插科打诨,仿佛回到从前一般无二。

但宁檬知道,她的心境和以前是再不会一样的了。

多日来靠着尽调和麻将拉近的那些距离,又变得远了。她心里仿佛竖起一道无色无形的墙,隔开她与陆既明。这是她拒绝成为别人的影子所做出的最无害的抵抗。

快中午的时候,宁檬意外接到苏维然的电话。

她接起电话喊了声学长,旁边一上午都捧着头哼唧的陆既明的持续哼唧声出现了一个隔断。

他开始竖着耳朵听别人打电话。

苏维然告诉宁檬自己也正在x市出差看项目,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是否可以一起吃晚饭。

宁檬被昨天陆既明酒后袒露的心情故事渲染得一上午都灰丧丧的,她想能出去转换一下心情也挺好,于是对苏维然说:“好啊!”

苏维然告诉宁檬定好馆子后他会把地址发到她微信上,宁檬说好的谢谢学长。

临挂断电话前,宁檬忍不住问出心头一点小疑惑。

“学长,你怎么知道我在x市出差?”

苏维然笑出一个3D立体声,那笑声透过手机传来,仿佛还携带着一个很立体的微笑表情。

这表情被投射在宁檬的视网膜上,和多年前在校园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带着过往印记的东西总是让人心动。

宁檬为这笑声所动,听苏维然柔和轻慢地说着:“我在富力城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你那个小仙女闺蜜,是她告诉我的。”

这声音,这语调,这亲昵的语感,让宁檬从感官大军里颤巍巍地扒拉出一个宠字来。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感官出现了错误,其实今天宿醉的人不只陆既明一个。

宁檬收起手机,陆既明侧身支着头疼的头,开始发问:“谁啊?”

宁檬敷衍作答:“学长。”

陆既明:“什么事啊?”

宁檬:“没什么事。”

陆既明不高兴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合作方领导?回答问题这么敷衍!”

宁檬小叹一口气:“陆爷,我这是私事,就不向您汇报了。”

陆既明一拍桌:“不就是苏维然要请你吃饭吗,还遮遮掩掩的,有意思吗?”

宁檬乐了:“您知道还非得问,您确实比我有意思。”

陆既明真生气了,接下来的时间都没怎么搭理宁檬。宁檬对他问问题的时候,他解答得也特别没好气。没好气到之前那套“你这都不会还想做项目?我看你还是乖乖做秘书得了”的说辞又给搬了出来。

晚上下班,宁檬和陆既明分道扬镳。她直接打车去赴苏维然的约。

陆既明一个人晃荡着回了快捷酒店。

回了房间他就往床上一瘫。曾宇航一回来就满世界地嚷嚷人呢人呢,来啊打麻将啊。

陆既明从床上狠狠坐起,狠狠回了一句:“打个屁!”

曾宇航越被怼越兴奋,凑过来盯着陆既明的脸使劲看:“啧啧啧!多么心浮气躁的一张脸啊!怎地了?怎不打麻将了?”

陆既明一巴掌呼开曾宇航讨人嫌的头:“滚!我这还醉着呢,打什么麻将!我看你像麻将!”

他躺回去,哐叽一下,低档弹簧床没多少弹力供他震荡,他像陷进一个坑再也浮不起来。

曾宇航抬腿踢了他一脚,问:“我老铁呢?”

陆既明把眉毛皱得快要连在一起:“你瞎啊,你老铁我这不躺着呢吗!”

曾宇航切一声,毫不犹豫给出否定:“你算屁啊,我说的是小柠檬!”

陆既明凭着仇恨再次从床上压塌的弹簧坑里坐起来,发着狠地说:“你要是敢和她处得比我好,我就弄死你!”

曾宇航又切一声,不理他的威胁,继续问:“小柠檬呢?”

陆既明没好气地吼:“和人吃饭去了!”

曾宇航斜眼打量他,邪恶笑容在脸上渐起:“那人是个男的吧?”

陆既明赏了句就你话多,两眼一翻又躺回床上失去弹性的弹簧坑里。

此后的一个小时里,陆既明不放曾宇航回房间,理由是无聊。曾宇航提议把老板娘和老板娘妹妹叫上来打麻将。可只打了几盘,不仅陆既明觉得无趣,连曾宇航也觉得特别没劲。

没有宁檬,牌局变得特别没悬念,那种变化多端毫不可测的乐趣一点都找不见了。

于是草草散了局。

夜晚还很长,两个无聊的人无聊到狼哭鬼嚎。

曾宇航忽然一拍巴掌,给了个建议:“既然我们这么闹心,不如去搓个澡听段二人转吧!荤段子解乏!”

陆既明一脸的鄙夷嫌弃:“滚!那什么破地方?谁稀罕去第二次!”

话音落了地后,他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穿好鞋子拿好外套。

曾宇航像个呆逼一样看着他:“你要干嘛去啊?”

陆既明没答这个问题,他神游似的突然反问出一句话:“你说我要是搓完澡再做个奶盐浴,会不会显得很娘啊?”

曾宇航一口血涌到嗓子眼:“………………陆既明你大爷!你丫就是个神经病!!”

宁檬到了约饭地点,看到苏维然已经站在门口等她。

他不像陆既明那么浪,冬天里穿着件厚西装就招摇过市。还不穿秋裤。也不知道那两条肾挺不挺得到iPhone20问世。

苏维然就很知道不拿自己身体和天气冷暖叫板,他穿着薄棉外套,修身版,丝毫不臃肿,很有冬天该有的保暖派的斯文帅气。

宁檬要走过去打招呼时,看到苏维然接起个电话。她于是站定脚步先等他把电话讲完。

苏维然像变了一个人,神色凛冽,不苟言笑。他好像在指派下属做事,指令下达得权威而凌厉。

她忽然想起了尤琪对她说过的话。原来她们讲的真的是同一个学长,只是这个学长有两副面孔,一副凌厉凛冽不苟言笑,一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她真有幸,得到的是他的第二幅面孔。

苏维然打完电话,一扭头看到了宁檬。

他的凌厉凛冽立刻不见了,他的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又回来了。

宁檬有点发怔。昨夜没睡好,让她对情绪的反应出现了延时。

苏维然赶紧走过来,笑着,几乎有点小心地,问了声:“我刚才样子太凶,吓到你了?”

宁檬延时的情绪终于到位,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昨天没睡好,反应有点慢!”顿了顿,她给刚刚的反应强行打补丁,“你刚刚雷厉风行的样子,嗯,特man!”

苏维然嘴角笑痕加大:“你始终是个开心果!”

他把宁檬带进酒楼。菜上来之后,两人边吃边聊。

宁檬问苏维然住在哪,苏维然说了酒店名字。宁檬觉得耳熟,想了想反应过来那是陆既明之前住的五星酒店。五颗星,“总”级别的人的聚集地。

苏维然问宁檬过来尽调什么公司,宁檬告诉他,是家节能类企业。然后她礼尚往来地问苏维然,他来看什么项目。

苏维然眼里少有地闪起一道光,说:“我来看一家生产VR设备的企业,很新鲜很有意思。”

宁檬以前了解过这东西,叫虚拟现实,戴上VR眼睛会有身临其境的效果。

苏维然说:“这东西在国内还比较新,但我预感未来它会很火。人们从来都肯为新鲜事物买单的。”

有了VR这个引子,宁檬不担心找不到话题得强行尬聊了。一顿饭间,围绕着VR的种种,苏维然给她讲得很生动起劲,她听得也很津津有味。

对比上次投资文化公司从头到尾一成不变的微笑,苏维然这次眼神里是始终带着光的。这是对一件事从心底感兴趣的表现。

吃完饭,苏维然甚至问宁檬:“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我带你去看看,让你亲身感受一下那副眼镜里的神奇?”

宁檬立刻说好。正好她也不想这么早回宾馆,回去了也难免又是打麻将。

她今天,就是不想打麻将。

苏维然把宁檬带去被考察企业。

这公司里全是在加班的年轻人,朝气蓬勃,不知疲惫。宁檬一进去就觉得自己的青春干劲都被他们唤醒了。

苏维然和企业的人打过招呼后,宁檬被充满热情的工作人员带去体验室。

体验之前,工作人员表示,她需要先摘掉自己的眼镜,再戴VR眼镜。

宁檬小小犹豫了下,选择暂时摘掉自己在心理上有面具功能的眼镜。

她裸眼冲苏维然腼腆而尴尬地笑:“我不戴眼镜感觉就像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裸奔一样,特别不自在!”

苏维然看着她,微笑越发的温暖起来:“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没戴着眼镜,那会你可不像现在这么不自信!”苏维然忽然抬手把宁檬的刘海向一边捋。亲密动作发生得很突然,让宁檬来不及做反应。等她回过神时,苏维然已经松了手。

他对着她笑,笑容不再像哥哥看妹妹,而是一个男人在看着女人。

“你不戴眼镜才好看啊!”他说。

宁檬心口怦怦跳着。她像回到了大一那一年,青葱如朝露的她被一个阳光少年温柔以待。

工作人员给她戴VR眼镜时,她从对过往岁月的缅怀中回了神。

然后她觉得,自己刚刚好像被苏维然撩了……

她眼前忽然一亮,自己刹那间仿佛置身悬崖山涧之间。她脚下是独木桥,她正站在桥中央。

桥下是万丈深渊,栽下去会尸骨无存般的险峻。

太逼真了。

宁檬站在独木桥上,腿在发抖。

苏维然在现实的世界里鼓励着身处虚拟地她:“别怕,没事的,大胆往前走一走、感受一下!”

可她怎么能不怕……实在太逼真了,她只要脚一滑就会栽下深渊万劫不复的。

她实打实的胆怯打颤,让苏维然异常兴奋。他不停鼓励她:走两步试试,往前走两步!

宁檬腿颤颤着,听完这两句话,一下就想到了范伟……

好吧,那就走两步。

她试着抬腿,想在独木桥上走出去两步。

第一步还好,她站住了。可第二步太糟糕了,她找不到平衡,开始左摇右晃了!

再迈一步企图找到平衡,结果天啊!她要掉下去了!

宁檬“啊”的一声叫,要摔倒在地上。

但最终她没有摔倒。她被人从后面果断及时地搂进一个怀抱。

宁檬把VR眼镜推开,发现自己正靠在苏维然胸膛前。

她抬着头,他低着头,视线交汇在两颗头的中间。

宁檬看到苏维然嘴角有隐约笑意,那笑意和当年他监考,她交卷子,他对她说,你挺厉害的,一模一样。

鼻间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古龙水味,是水果香花香和轻轻烟草味的混合。很特别的味道,催人情丝旖动,一如这香氛的名字,寄情。

宁檬被这淡淡味道从现时与过往的混杂中唤醒。她暗暗对自己身体发力,让后背离开苏维然形成了拥抱态势的胸膛。

刚刚和异性有了过于亲昵的接触,尽管隔着彼此冬日的厚衣服,但宁檬还是有点面红耳热。她从小就这样,嘴巴调戏起人来可以很过分,身体接触起人来就变得很怂包。

宁檬把VR眼镜从头上彻底摘下来,有点腼腆有点兴奋:“学长,这个东西,真的很刺激!”

苏维然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额前刘海:“看你这么开心,我想我在这多留一晚是值得的!”

宁檬听着这春风化雨的声音,一时又有了时空交错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校园时代,眼下这个笑着和她说话的人,分明就是多年前那个阳光学长。

宁檬被揉到眼前的刘海挡住了视线。她从耳朵里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声。

她上学那会见到学长时的心跳,穿越时空跑到耳朵里来了。

苏维然打车把宁檬送回快捷酒店。看到她住在这里,苏维然没有露出质疑或者嫌弃的神色,甚至还说:“我刚入行的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地方,没关系,干几年就好了,有了资历能力以后,四星五星就是你的标准匹配了。”

宁檬笑起来。

看,只有从草根发迹的人才懂草根。像陆既明那个二世祖,住次快捷几乎要去跟政府申请进步奖了。

所以和他真的不是一路人呢。

宁檬甩掉那个因为反面对比而出现在脑海中的人,问苏维然:“学长,这家VR公司你会投吗?”

苏维然起初跟她谈起这家公司、谈起VR时,眼睛里的那种光还在,但这光从兴趣渐渐转为了理智:“还得再看看,毕竟是新兴事物,得算好未来投资回报率是否值得一投。”

理智上说,宁檬没觉得苏维然的话有什么不对。

甚至随着苏维然的话,她也冷静了下来。那些从眼镜里看到的悬崖高山湍流礁石从逼真的立体变得渐渐扁平直至隐去,随后浮现的是投资回报率的计算公式。

她想起陆既明说过的一句话。做投资,光有兴趣和爱是不行的。做投资不是做慈善,是要求有回报有收益的。投资人也需要先吃饱先赚钱,有了盈余之后才能为富且仁。

所以投资,这是一个需要理智和适当刻薄的职业,光靠心中有爱的话,最后大概谁都得饿死吧。

但从情感上讲,宁檬还是希望这样的新鲜事物,尤其是中国自己制造的这种新鲜事物,能够得到更多的发展空间和机会。

都奔着盈利去,市场最终就是一摊浮夸的泡沫。有时候人活着,除了钱,还是应该有些风骨和爱的。

——在可以赚钱的前提下,再有上一些情怀,也总是挺动人的,对吗?

临分别前,宁檬这样对苏维然说。

苏维然走后,宁檬刚想进宾馆,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她抬头看,发现曾宇航正趴在二楼露台栏杆上冲她摆手:“小柠檬,快上来!”

他旁边不远站着陆既明,她眼神扫过他面孔时,他开了喷腔愤怒发问:“大半夜在外边瞎混,能不能学点好了?”

这道问题槽点太多,宁檬没法回答。

不甘人生寂寞的曾宇航抢了答:“她没瞎混,她管那人叫学长,他俩认识!”

陆既明扭头喷他:“滚!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傻逼!”

曾宇航不理他,继续冲楼下的宁檬骚气兮兮地招手,像个流落民间的男花魁一样:“来啊来啊,小宁檬上来啊,一起喝酒扯大天啊!”

宁檬鬼使神差地受了这魔性召唤的蛊惑上了露台。

曾宇航一见到她上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小柠檬,怎么样,和学长共度的夜晚美好吗?”

宁檬言简意赅:“美好。”

曾宇航转头冲陆既明挤眉弄眼。

宁檬一边小口喝着易拉罐啤酒,一边瞄着陆既明和曾宇航。

总觉得他们俩今晚有点怪怪的……

“你们俩,今天看起来……嗯,不太一样!”怎么都有点gay里gay气娘兮兮的?

曾宇航眼一亮,兴奋地说:“是不是觉得我们俩今晚皮肤特别好?我们去澡堂子泡澡做奶浴了!”

宁檬一口啤酒喷出来,差点呛吐血。

大爷的,果然,很娘!

曾宇航有冲过来给宁檬拍拍背的打算,但被陆既明一脚绊了个大马趴(俗称狗啃屎)。陆既明为此般美景发出了散心病狂的驴叫般的笑声。

宁檬觉得这个二百五前老板的幼稚病没救了,难怪他喜欢女人的风味是按照找妈的标准来的。

曾宇航爬起来和陆既明撕巴了一阵后,体力不支被陆既明按倒在地连声问服不服。差点被按进水泥地里的曾宇航真诚宣称服了服了以及我没脾气了不闹了真的。

宁檬淡定地喝酒,淡定地看着她这位被按在地上的新任老铁。

好贱哦。打不过还非要打。被打了就立马就认输。

如果是她,那是誓死也要喝口酒吐到陆既明脸上的。

她的吐酒遐思最终被曾宇航的说话声打断:“小柠檬我跟你说,你今晚不在,我们俩都要无聊死了!只能以互相找茬互相斗殴来度过这漫漫长夜。可见你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多么的重要,简直已经是无人可比没你不行了啊!”

宁檬忍不住噗地乐了。

曾宇航以为她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抬得开心。

宁檬由着他去误会。

但她自己知道刚刚的那声笑,是与开心全然无关的。

那其实是她对曾宇航那句“你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比”的自我嘲讽。

什么无人可比?她本来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她笑了笑,安慰曾宇航:“放心吧,尽调马上就完成,无聊的日子结束在即,咱们就快回北京了。”

宁檬回了房间。

曾宇航瞄着陆既明问:“明明,你今晚状态不对哦!刚刚居然一直不说话由着我唱独角戏,这对戏霸的你来说可太不正常了喔!”

陆既明皱起眉搓下巴:“我总感觉她今天有点怪怪的,可又找不出是哪里怪。”

曾宇航想了想,问:“你昨晚跟她说什么了?”

陆既明一副死鱼脸:“问题就在这,我要是能想起我昨晚说什么了,我可能就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这么怪了!”

陆既明说着叹了口气。

曾宇航:“你丫又怎么了?”

陆既明意外地有点怅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特么居然觉得在这打麻将比回北京有意思。”顿了顿,他说,“我有点不想回去了。”

曾宇航噗地喷出口酒。

擦擦嘴巴子,他问:“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陆既明真的认真想了想:“因为……宁檬好玩?”

曾宇航翻白眼:“除此之外呢?”

陆既明一副白痴脸:“?”

曾宇航服了这个情感上的大傻逼:“你就不能仔细想想,你这样,是不是,因为,喜欢她?!”

这回陆既明情绪上来了。他很激烈地反驳:“别总瞎猜,你有八卦妄想症啊?老子心里只有阿梦,老子可不是脚踏两船的人!”

曾宇航瞪着他,终于没忍住扬着手里的易拉罐把啤酒往他脸上泼。

“你丫就是头情智双商都负二百五的蠢驴!”

第二天在企业尽调的时候,陆既明心情一直不好。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心里不痛快,尤其一看到宁檬,他就会想起她昨天厚此薄彼和人私会吃饭不陪自己打麻将,这么一对比之后他就不痛快得直想掀桌。

这样的不痛快情绪导致宁檬过来和他说话时,他答得很不耐烦以及很没好气。

宁檬:“陆总你在x市有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啊?”

陆既明没好气的一口回绝:“没有。”

过了一会,宁檬又问他:“陆总你能帮我和曾宇航问点事吗?”

陆既明再次没好气地一口回绝,且回绝得绝无余地:“必然不能。”

宁檬:“……”

之后宁檬叹口气,去走廊打电话。

她回屋后不久,手机铃响,陆既明听得烦,直接吼:“私事出去接!”

宁檬叹口气,出去走廊听电话。

之后她又出去接打了几个电话。

再进屋时,她跟陆既明提出请假请求。

“我想出去一下,临时有点事。”

陆既明用脑子和屁股一起想了想,觉得这里人生地不熟,宁檬有事要出去的话,那这事一定和去私会苏维然有关。所以她刚刚利用工作时间打的那些私人电话恐怕也是发生在苏维然身上的。

这么一推想陆既明立刻不乐意了,被人挖墙脚的感觉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他皱着眉拉着脸拍着桌,训诫宁檬:“宁檬,我希望工作时间你能把公事私事给我分清楚!这是上班时间,给你看资料用的,不是给你出去办私事的!”

宁檬殷勤地的连连点头连连说着是是是。她知道陆既明有点故意找茬,虽然她不知道他找茬的根本动机在哪,她又哪惹他不痛快了。但她知道这会和他犟是没有用的,顺毛摸这暴脾气的驴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

可是这次驴的毛有点难摸:“不许去!”陆既明拍桌叫板,下了指令。

宁檬解释:“陆总,我这事刻不容缓,一定得出去一下,这事其实是……”

陆既明拍桌打断她。他把桌子都快拍碎了,吼:“跟我来劲是吧?顶着干是吧?今天你要是敢上班时间出去,我就告诉石英你擅离职守不好好工作让她开了你!”

宁檬本来想告诉陆既明,她出去是要去干什么的。

可是看着眼下陆既明又开始口不择言的态度,她想还是算了。

“没事儿,那你就直接和石总说吧,反正我已经跟她先请完假了,她准了。”

她在陆既明气得一阵红一阵绿的大花脸中,从容地拎起包包出了门。

下午,宁檬回来了。

一整个下午,陆既明对她都没有好脸色和好声气。

快下班的时候,宁檬主动汇报:“陆总,所有材料我都看完了,我们在这边的现场尽调应该可以结束了。”

陆既明没好气地哼唧了一声:“知道吗,我前天就已经把资料都看完了,昨天今天纯粹是给你机会陪你多实践,结果你呢?不珍惜机会上班时间跑出去办私事,我告诉你宁檬,但凡以后再有和石英合作的项目,我都不会再给你机会!”

宁檬听着他这番有点伤人的话,解释点什么的欲望一下就没了。

“好的,陆总您开心就好。”

三个人当晚就都回了北京。

宁檬还是坐高铁,陆既明和曾宇航开车走。

临出发前曾宇航极力邀请宁檬一起坐车走,宁檬委婉但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还是让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不欢而散吧,你看你哥们拉得两米长的鞋底子脸了吗?我要是上了车他能拿那脸臭死我。

曾宇航看看陆既明天然中毒色的大丧脸,叹口气,认命地说:那好吧,回见,老铁!

结果因为这句老铁,回京的路上他被不顺心眼子的陆既明折磨践踏了一路。

回北京的第二天,石英带着宁檬到既明资本会议室一起开会,就尽调事宜进行后续讨论,以对企业的投资可行性进行进一步分析。

本来宁檬是想单独先和石英汇报一下的,石英却说去既明资本一起讨论吧,省得你再说二遍。

宁檬知道,石英这样做是因为比较偏信陆既明的判断,毕竟她还是个项目菜鸟。

会上曾宇航也在。陆既明对石英解释说:“我发小儿想一起听听,他手头有个几千万闲钱,算是我的一个LP。”

石英立马笑眯眯直说荣幸。

从头到尾,陆既明都没正眼看一下宁檬,他又变回了那个金字塔尖的人。

多日来的异城相处像是他落入凡间的一场历练,现在他从凡间回来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又成了那个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宁檬有一点点恍惚的感觉。回了北京,回了这个喧嚣繁华的大都市,人的位置重新各就各位,在异城拉近的那些距离只属于异城。

石英的说话声打断她的恍惚。

石英对陆既明问:“陆总,您觉得这企业怎么样,有问题吗?”

陆既明回答她:“材料我都翻了一遍,这企业资质挺好的,盈利能力不错,没什么问题,可以投。”

他的结论一给出,石英还来不及笑,宁檬抓紧时间开了口:“陆总,您……确定企业没问题吗?”

陆既明终于转头看了她。可这一眼是有多不耐烦啊。

他就在这不耐烦的眼神里,声音平板到几乎苛刻地说:“对,没什么问题,你有什么不同的高见吗?”

宁檬迎着他“高见”的轻讽,在曾宇航鼓励的眼神中,定下心绪,从容而勇敢地说:“高见是绝不敢当的,不过我真的发现了企业的一些问题。”

宁檬的声音温婉却坚定地响在会议室朗阔的空间里。

她说,发现了企业的一些问题。

一些,是些。所以不是一个问题。

这个对量的修饰词引起了陆既明的兴趣,于是他把不耐烦暂时收敛了起来,打算听一下宁檬到底会把“些”说出什么内容来。

石英给了个过渡句,为宁檬接下来的发言起到了非常贴心的承上启下的作用。

“宁檬,那你就说说看,企业有什么问题。”

宁檬先拿出一叠纸,一式四份,一份留给自己,其余三位分发给了会议室里其他三个人。这是她昨天回到北京后听石英说第二天要开会,连夜整理的相关资料。

“先请各位领导看下材料的第一页。这是节能企业最重要的一项专利技术,但它并不在节能企业名下,它是以个人名义申请的。”

陆既明低头看着文件,清楚记得有晚打麻将的时候,宁檬问过他这个问题。

“尽快转到公司名下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陆既明把那天告诉过宁檬的说辞,难得耐心地又拿出来说了一遍,末了在成宿不痛快的心情作用下,忍不住又小补了一刀,“在企业的时候这问题你不是问过我,我不是也告诉过你了吗?”

——而你现在还拿出来说,有没有这个必要啊。

这是陆既明省略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句话。

宁檬被陆既明这不明不暗的一怼后,没躁没馁,依然得体大方:“陆总您先别着急,您把材料翻到第二页。这一页是张百度结果的截图。我在百度上搜了下申请专利人的姓名,结果搜到了一条招聘信息。发布这条招聘信息的,同样是家环保节能类的公司。而这家公司的法人那里,写的就是专利申请人的名字。”

宁檬说完这段话,给其余三个人留了一点点时间让他们看材料上的百度结果,以及,不逼得那么紧,缓缓地道出结果,给陆既明留个台阶下。

她瞄到陆既明皱起了眉。但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现在皱在一起的眉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有些懊恼。他从前要是发现自己疏忽了什么事情,就会像现在这样皱眉。

停顿了一下后,宁檬继续说:“这项专利技术是节能企业赖以经营的重要技术,但从网上找到的信息看,这项技术未必会转让到节能企业名下,因为毕竟它的申请人自己也经营着一家同类型的公司,所以未来,这项专利技术是存在不再供给企业使用的风险的。”

第一个问题说完了。会议室里其余三个人,人人脸色各有不同。

石英对宁檬充满意外和赞许。她意外这个手下通过一次现场尽调可以进步这样多。她赞许她细心犀利,是个做项目的好料子。

曾宇航眼睛瞪得炯炯有神,要不是此时此刻拍巴掌鼓掌会显得有点low有点儿戏,他特别想给他的麻将搭子新收获的老铁鼓鼓掌。

陆既明脸色最复杂,懊恼,惊奇,服气,赞许,以及打脸,这种种的情绪在他的面皮上来回穿插交织着。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匹老马在宁檬这头小马驹面前失了前蹄。

人如果纠结一样事物到底是否正确,在做查验时一定会十分仔细;而一旦判定过了某样事物是正确的,再做查验时往往会很轻易就跳跃过去。

当他翻阅企业资料查看到专利申请人是个人时,他立刻发现这个问题宁檬是问过他的,而他也给她分析讲解过了,处理起来是没什么难度的。于是这个事项就被他很顺理成章地跳跃了过去。然而就是这个跳跃,让他忽略了埋藏在更深处的问题。

陆既明隐隐察觉到,自己最近有些心浮气躁了。

对身为秘书的宁檬,他一直是欠缺风度的,但对于现在做项目的宁檬,他还是该尽量选择公正。

于是他压下了变化交织的诸多情绪,对宁檬说了声:你做得很好,这个问题是我疏忽了。

宁檬一下被夸愣在那。她一度怀疑陆既明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于是才说了那句他从前死都不会说的肯定她的话。

石英赶紧打圆场:“陆总您也太客气了,这怎么能是您疏忽呢?您是老板,坐镇大局的,这些细节就得让宁檬他们这些下边的人去发现和解决,不然项目人员和老板还有什么分别?”

这是一通通过区分等级不同来对陆既明进行安慰的话。陆既明接受了,纠结的情绪淡了些。

宁檬在心里笑了下。

低等级的人说话时永远会顾虑到高等级人物的感受。但高等级的人们从不会去往下顾虑。他们只会在乎同级别以上的人的感受,假如同级别以上的人难受了,踩一踩低等级的人会好受些,那就踩一踩,没什么的。

这是职场圈里的优胜劣汰,想不被踩,就得尽快升到上面去。

宁檬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石英给陆既明搬完梯子,继续承上启下:“宁檬,除了专利,还有其他问题吗?”

宁檬赶紧说:“有的。麻烦各位领导再把材料翻到下一页,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节能企业股东出资的。”

宁檬把第二个问题简单说了一下,陆既明发现这个问题宁檬在打麻将的时候也是对他提过的。而这个问题在他翻阅资料的时候,同样因为已经对宁檬解释过而被他再一次施用了跳跃大法。

陆既明认真重温第二个问题:节能企业的一个大股东以土地出资,但这块土地是国有机构A早年转给他的,有转让合同,转让款股东也已经支付,且有支付凭证。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来得及办理新的土地权属证明,就是说土地证一直没有转到股东名下。后来股东以这块地出资入股了节能企业,为了简化办证过程,土地权属直接从国有企业A那里变到了节能公司名下,跨过了股东这个步骤。

重温后,陆既明这回开口时,语气不再像刚刚那样冲,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我,从出资角度看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宁檬推推眼镜,用停顿缓和了一下气氛,让她接下来的回答显得不那么怼人。

“是这样的,陆总,我这里想说的不是出资方面是否存在瑕疵,而是这块地,当初是属于国有机构A的,那会想要这块地的人应该很多,可为什么最后是节能企业的股东拍到这块地?”

宁檬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讲起话来这么会设悬念。她从其他三位大佬的脸上都很清晰明确地看到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股东和市政系统某位领导,是堂兄弟的亲戚关系。”

她话音一落,其余三人的眼球半径不约而同地都放大了一些。

石英问宁檬,怎么确定的股东和市里领导是亲戚这件事。

宁檬把确认这件事的经过讲给她以及其余两人听。

“我趁午休的时候,有去和节能企业的门卫大爷聊天,我发现他在这家公司待了很久,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公司真正管事的人其实不是董事长,而是那位以土地出资的股东。董事长只是面上说了算的。但这事只有公司几个元老级的人才会知,公司其他人和公司外的人就都不怎么知道。我问门卫大爷为什么是这样的安排?他说是因为股东跟市里某位领导是亲戚,这样做是为了避嫌。”

宁檬说完,陆既明缓缓地点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略一沉吟后,抛出一个问题:“但是宁檬,门卫大爷说的话准不准呢?”

宁檬一点都没被问住,她从容做答:“是的,我知道光听门卫大爷的一面之词不稳妥,为了确认他的说法,我又特意找了我一个大学同学帮忙求证了一下。我这位大学同学是x市本市人,毕业后他考了当地公务员,现在就在市政大院里工作。他后来帮我求证了一下,确认了门卫大爷说的话没错,市里某位领导,和企业股东的确是亲戚关系。”

宁檬话音一落,她缜密的处理方式就迎来了石英的第二波赞许。

“宁檬,你做得很好!你这是无师自通的投行思维啊!以前我在投行的时候就常告诉手下人,要多听多看多问多访谈,平时从材料看不出来的问题,和公司员工聊一聊,和打扫卫生的阿姨聊一聊,和食堂的大师傅聊一聊,想想他们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没准我们就能分析出问题来。宁檬,这次你能和门卫大爷聊出尽调材料上没有显示出来的问题,你做得非常好!”

宁檬被石英这番突来的夸奖夸红了脸。

她眼神一转,瞄到陆既明在微微皱着眉。她有点红的脸色在他皱出的那段川字痕里渐渐散去。

“陆总,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陆既明抬眼看了她一下。那一眼的内容有点陌生。但那一眼夹带着陌生内容看过来时,却意外地并不叫宁檬难受。

那是在认真对待一个项目人员的目光。

“就算股东和市里领导有亲戚关系,股东当年拍到这块地也确实有可能是亲戚帮了什么忙,但目前就材料上看,一切必要文件和手续都是合规的,而就算当时土地没有从国有机构A转至股东名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解决方法我也告诉过你。所以,”陆既明说到这顿了一下,手指敲了敲桌子后,继续问,“企业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更大的问题,和这个股东以及他的亲戚有关?”

宁檬在心里给陆既明点了个赞。

他真的不是吃干饭的,一下就能想到有真正的大问题隐藏在后面。

石英是从投行里出来的,反应更快,马上问:“是不是和税收或者优惠政策有关?”

宁檬忍不住又在心里给石英点了个赞。

保代就是保代,如此敏锐,她查证了很久的问题,被石英一下就道破了。

“是的,陆总、石总,”宁檬推推眼镜,说,“是企业从政府领的优惠补贴有些问题,虽然补贴金额不算很大,几百万,一般来说这问题也不太容易被发现,但它真的是个不定时炸弹一样的隐患。”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是又在设悬念,反正在她的话一说完,还来不及继续解释这个隐患到底是什么,曾宇航已经迫不及待地插了嘴:“为什么呢?”

他这句问话让宁檬一瞬间无障碍地想起了小沈阳。

宁檬不敢太故弄玄虚用悬念吊大佬们的胃口,直接给出结论:

企业领的几百万优惠节能补贴,其实是“骗”来的。

x市当地有项关于环保节能方面的补贴政策,当节能量达到一定量时,政府将奖励相应奖金。

节能企业靠着给当地一家公司X做的节能服务项目,领到了这笔奖金。

节能企业与X公司签订的合作合同上显示,节能企业对X公司的项目施工完成后,使X公司节能量达到了一定数值。

这个数值正好对应节能奖励政策中的700万奖金。(随便用两个数字举个例子,方便大家理解:假如节能量达到10度电,政府就奖励100块钱,节能20度电,奖励200块,这种。)

“我去当地供电局查了一下X公司的实际用电量,结果证实,X公司的节能量数值远远达不到七百万奖金所对应的数值。”宁檬声音平缓却字字都有韧力,“所以节能企业和X公司签的那份项目合同,应该是X公司配合节能企业,在项目验收时做了假数据。”

——

宁檬最初对这七百万奖金合法合规性的怀疑,大多是出于个人的主观推理判断。

她觉得既然节能企业的股东和市里某位领导是至亲,那这个公司一定不会只在土地上享受到了至亲的照拂,一定还有其他方面也享受到了好处。

顺着这个假定再进一步地去想,最方便最实惠能享受到的好处,无外乎就是税收优惠以及奖励补贴了。

于是她带着这个假定,很有目的性地又仔细抠了一下企业的材料。

经过反复确认,她觉得企业在税收优惠方面是没有问题的,节能企业符合国家三免三减半的税收优惠政策要求。

而后对于让企业领取到七百万节能奖金的那份项目合同,宁檬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几遍。

从合同字面上来看,几经查验,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宁檬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节能量刚刚好对应着奖金数值,对应得实在太巧太正好了。本着做项目小心为好,少问一事不如多问一事的态度,她决定用实际行动查验一下合同内容的真伪有效性。

所以在昨天上午,她和陆既明请假后,直接杀到了当地的供电公司,查询了X公司的实际用电量,最终证实,节能企业给X公司所安装的节能装置,节能量并没有达到可以领取700万奖金的程度。

宁檬把结论说完,石英和陆既明曾宇航表情各异。

曾宇航脸上是让陆既明有点无法理解的得意——他前任秘书做了件漂亮的事,跟他这二傻子有什么关系?他在这得意个屁?!

石英是再次惊奇后,不吝给出又一次赞许:“宁檬,你能想到通过用电量反推节能量,以确认企业合同数据的真伪,做得很好!”

陆既明沉着脸,用他那双天生多情又薄情的眼死盯着宁檬看。然后他忽然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去查的X公司的用电量?”

宁檬推推眼镜,说:“昨天上午。”

陆既明拉长了的脸的颜色有点不好看起来,他的白面皮上浮现起被人打脸后的那种色彩。

所以她昨天并不是公私不分利用上班时间去私会苏维然。

所以他让她挨了一顿冤骂。

所以他从昨天到现在给她撂的一顿脸子,使的一通难看脸色,都是错怪了她。

可她昨天怎么不说明白呢?

“所以你昨天上午请假,是出去查X公司的实际用电量?昨天你请假的时候怎么没直接告诉我。”

陆既明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挽尊。

宁檬:“……是我的错。”宁檬噎了半天,还是把错认下了。总不能直白地说,您喜怒无常地昨天情绪又失控了,压根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大哥。

毕竟都是老板,她怎么能当着现任老板的面,下前任老板的脸。何况现任老板还那么哈她的前任老板。

石英连忙发挥打圆场神功:“宁檬,这就是你不对了,下回记得和陆总说清楚啊!”

宁檬连说好的一定,把错误又瓷瓷实实地认了一遍。

陆既明这会反而搭了腔:“石总,也不怪她,昨天我也是没给她详细解释的机会。”

曾宇航像看傻逼一样看着他的发小:你什么毛病?自己怎么糟践都行,别人做做样子说一句就冲上来护着,贱人!

石英果断地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尬聊,转头对宁檬问:“对了宁檬,你去了当地供电公司以后,是怎么问到用电量的?他们应该不会是你一去问,他们就直接告诉你了吧?“

石英的这个问题也问出了陆既明心里的疑惑。

这个时候,宁檬把目光落到曾宇航身上,莞尔一笑。

“这就得谢谢曾总了!是他帮我打通的关系!”

曾宇航一脸骄傲地扬起了下巴颏,非常自豪地连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举手之劳小意思!”

陆既明斜眼瞄他一下。怪不得这傻逼刚才一脸的得意。

宁檬告诉石英,因为曾宇航家在当地也开办了企业,且企业用电量很大。于是她第一时间想到曾宇航家是否能和当地供电公司说上话,能否让她去查看一查X公司的用电量。

想到这个方法以后她给曾宇航打电话询问可行性。而曾宇航很快给她回了话,说没问题,并告诉她招呼已经打好了,她到了供电公司之后直接联系某科长就可以。

陆既明于是明白,原来昨天上午宁檬在走廊里接和打的电话,其实该是和曾宇航之间的通话。

他忽然有了种类似伤心的感觉,这感觉跟当年知道阿梦有了男朋友时有点类似。明明应该依赖他的人却跑去依赖了别人。

可是这能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昨天宁檬明明是和他询问过的:

——陆总你在x市有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啊?

没有。

——陆总你能帮我和曾宇航问点事吗?

必然不能。

他口口声声斥责宁檬公私不分,现在想来其实他才是真正公私不分的那个。他不分到了已经失去往日判断力的地步。今天节能企业存在的种种问题,他居然一个都没瞧出来。

这些问题,都是宁檬嘎嘣脆地一个又一个提出来的。

陆既明第一次,被一个曾经的秘书臊得感觉到了羞愧。

石英问宁檬,除了以上问题以外,节能企业还有其他问题吗。

宁檬说还有一个。就是企业对大客户依赖性很强。

审视过自己后感到了羞愧的陆既明,专业能力回了笼,立刻分析说:“这些大客户和节能企业能维持合作,是不是也和股东那位市政领导的亲戚有关?是不是都是看着领导面子才达成这些合作的?”

宁檬毫不迟疑地点头:“是的陆总,让您说中了!”

这句话让陆既明羞愧的心舒坦了不少。

土地,专利,政府奖励,依赖大客户。

针对这些问题,石英和陆既明逐项进行讨论。

石英先发了言:“土地出资的问题,像陆总您之前说的,法律层面的手续都是合法合规的,就算是有一部分亲戚原因才能拍到地块,但从法律层面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专利方面,让企业和专利申请人沟通,尽量把专利权转到公司名下,必要的时候可以转点股份给专利人,以保证这项技术能在未来一直为企业所用。

“合同节能量数值造假骗补贴这个事情和大客户依赖的问题,只要那位亲戚兜得住,其实问题也不大。毕竟这个企业的盈利状况还是很可观的,如果这些问题都能解决,我们先投一笔,等企业融二轮三轮的时候我们就撤,倒也能在较短时间内先赚一笔。不过这些的前提都是那位亲戚能在市里无风无浪长期给力。”

石英把自己的想法表达了,她是趋于想投那一方的,尽管企业存在着好几个问题。她这想法有点出乎宁檬的意料。原来石英也在渐渐变化着,她为了逐利变得不畏风险了。

宁檬不禁想,是不是人在资本市场翻腾久了,渐渐的都会变得为了趋利而不再避害?

带着铜臭味儿的金钱,魔力是如此的大。

到了陆既明表态的时间。

可他却看着宁檬,说:“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说,我觉得你的调查应该不止于此。”他有此推论的理据是,那天她出去接和打的电话数量比较多,如果只联系过曾宇航,一定达不到那么多的通话量。

所以她一定还联系了其他人。

宁檬转头看石英,石英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如果还有其他调查,就继续说,不要有所顾虑。

宁檬推推眼镜,说:“我下面说的话,不太方便外传,各位领导还请过了耳就忘。是这样的,我问了问我那个公务员同学,节能企业股东的亲戚在市政口发展得怎么样。要是他根基很稳很扎实,大树底下好乘凉,那我们还是可以投一下这个企业的,”宁檬说这句话完全是为了照顾到刚才石英发言的面子。

“但是我同学跟我说,最近他们省正在整肃贪腐,很快会动一大批人。他还说这事是毫没征兆的,已经有几个领导正开着会呢,公安就冲进去直接把人抓了带走了。按他的原话说就是,跳楼的时间都不给冲进去就把人拷走。”

宁檬说到这停住了。

结论性的发言不能由她来说,如果由她来说:这企业的大树根基不一定稳,没准也会被砍倒,这企业有风险,咱们可不能投啊。那她就是在实打实地下石英的面子。

所以这个结论要石英自己来说。

“这样看的话,谁也不能保证这位亲戚一点事都没有。而一旦有事,必定牵连到这个企业。看来这单投资还是存在很大风险的,陆总,要不这单我们就算了,不投了吧。”

陆既明点头说好,就听石总的没错。

恭维送出去后,他把眼神定在宁檬身上。

她正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材料。她刚刚分寸拿捏得真是刚刚好,说出了问题,又给足了她领导面子。

想以前,能享受到她这份好分寸的,是他自己啊,那是他陆既明的专属秘书啊。

可现在她却成了别人的部下。

陆既明静静地看着宁檬。

他总觉得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那变化是一种蜕变,在他看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

这变化,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

靠近之后,好让他把这变化,看个清楚,看个更清楚。

陆既明和石英最终找了个说辞,没有投那家节能企业。

进入十二月以后不久,该省突然人事大变动。

石英让宁檬和同学打听了一下,果然,那位亲戚的根基被动摇了。他直接被安排到了二线。

此后石英又私下打听了一下,那家节能企业未来打算上市的雄心壮志也没动静了。

石英对宁檬说:这次你又立了一大功。宁檬,加油,再干出一票成绩来,给外边那些人都看看,到时我好能理直气壮给你升到投资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