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简单却难缠

宁檬在陆既明那里被撅后,拨通了项目一部任总任成功的号码。

任成功一接起电话就笑哈哈,很开心地对宁檬说:“刚听陆总跟我说,合作公司和我对接项目的人是你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呢!宁檬,你这是华丽大变身啊!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宁总了呀?”

宁檬一下子囧起来,连说别别别,我还只是个高级经理,您还是继续叫我宁檬。

可是更正过称谓后,宁檬心里又有点恍惚。那种自己对自己意想不到的有点美好的恍惚。

今天要是任成功不说,宁檬自己还真不觉得,她原来已经可以和项目总监级别的人一起做项目一起工作了。

任成功说她是华丽大变身,她现在真觉得他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她很庆幸没把自己的职业生涯狭隘地困囿于秘书这个职位里,她真高兴自己能下定决心走出陆既明的笼罩,追求自己的梦想,做她自己。

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满腔满腑都是激情和信心。

她在电话里和任成功做着关于项目合作的初步沟通,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先把既明资本和石英的鹰石投资的双GP合伙协议签了。

这通电话的最后,任成功告诉宁檬:“对了宁檬,陆总交代说让你本人直接过来对合伙协议的合同内容,有什么问题好当面商讨解决,省得来来回回的在电话里或者微信上磨条款磨叽效率低。”

宁檬:“………………”

无语地沉默了三个省略号那么长的时间,宁檬虚心表示:“任总,其实没这个必要吧?公司不是有现成的双GP模板吗,你发给我,我转给我这边的法务过一下,没问题我们这边就先盖章,然后快递给你,你再找陆总走个盖章的oa流程,盖完章寄回一份给我不就行了?没必要还非得我真人跑过去一趟吧……”

任总透过话筒传来的声音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为难:“宁檬啊,你就当是帮我一忙吧!陆总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跟他说你不想过来,我那不就是没事儿找喷呢吗!你忍心看我因为你挨喷吗?”

宁檬:“……”

如果杀人不犯法,她第一个捅死陆既明。

他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天天和她较劲?!

面对陆既明拍桌子叫板的理直气壮,曾宇航反应给他的精神状态是无话可说。

他在替宁檬无话可说,就像以前他每一次替许思恬没长眼把感情投放在这个喷气机身上时一样。陆既明这披着老板外衣的痞子总能激起其他男人对他身边的女人升起怜香惜玉之心。

曾宇航回忆了一下,发现陆既明这一辈子除了对他妈好声好气说过话,剩下也就是对他的梦和声细语过了。

“明明你丫就是个人渣!”想着想着,曾宇航就忍不住开始嫉恶如仇起来,“你瞅你给人姑娘整的,都双重人格了!人以前在你面前那乖巧听话贴心,那都是被你逼出来的,那是人家压抑后的人格,现在人家离开你了终于可以做真我去了,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变了!你说你得是多过分的一个人吧,搁你身边的人都不能做她自己!”

陆既明针对曾宇航的瞬间抛出了三连问。

陆既明:“我过分吗?”

陆既明:“我哪过分了??”

陆既明:“真的很过分???”

曾宇航谆谆善诱地:“你把刚才的第一个问题再反着问我一下。”

陆既明:“反着问?”

想了下,陆既明:“……我哪不过分?”

曾宇航立刻回答他:“你没有不过分的地方,你哪哪都过分!最过分是你活着!不如你干脆去死吧,你死后的尸体闭上那大损嘴了应该会比你本人可爱很多!”

面对曾宇航的死亡挖苦,陆既明不甘示弱:“盼我死?行啊,你现在跪下叫我一声爸爸,我死后财产就都留给你!”

曾宇航差点摔了,他又一次摸偏了陆既明报复的角度:“滚!我傻逼吗我认贼作父!”

互相掰扯了一会,曾宇航问陆既明找他来到底要干嘛。

陆既明一副懵逼脸:“是我让你来的吗?”使劲想了想,一拍脑门,“哦对,是有个事。”

在一旁默默的曾宇航很想默默地给他的明明买点预防老年痴呆的药。

陆既明使劲往椅背上一靠,头一仰长啸一声“唉妈呀”,无限感慨:“这要是宁檬那死丫头片子在,我哪能忘了我找你来是要干嘛的呀!”

曾宇航:“……”

他很想问他这发小一句,你是脑子里日常装着水吗。

陆既明言归正传,告诉曾宇航,最近有个服装企业资金链紧张,问他有没有兴趣提供一笔过桥资金,六个月,利息百分之十,到期本利一起还,既明资本做担保。

曾宇航问陆既明自己怎么不提供这笔钱,有一笔利息好赚呢。

其实他知道陆既明是因为逼他卖了房子,虽然房子价格卖得也不低,但他还是想再找机会补偿点原房东什么。直接给钱曾宇航又不会要,所以只能走曲线送钱的路线。

但陆既明这个人,拧巴因子已经浸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心想得越善良,嘴上就越犯损:“百分之十的利息,太低了,我瞧不起。反正你这傻逼没事就把钱拿去买银行百分之五的理财,我现在给你翻倍赚利息的机会,还不跪下说谢谢爸爸。”

曾宇航:“……”认爹这件事过不去了吗??

陆既明:“跪不跪?”

曾宇航掀桌:“陆既明我去你大爷的!”

通过陆既明的牵线,曾宇航答应借一笔钱给唐正旺的服装公司,既明资本是这笔借款的担保方。假如唐正旺到期还不上钱,欠曾宇航的钱就由陆既明来还。

约定签协议的前一天,唐正旺提出签约时想见见宁檬宁秘书,想对她一直以来代表陆总的探望表示深深感谢。

陆既明这才知道,原来唐正旺举家住院期间,宁檬不只一次去医院看望过他们一家,且每一次都是打着替陆老板送关怀送温暖的旗号去的。

唐正旺感动处差点老泪纵横,拉着陆既明的手说:“陆总,就冲您让宁秘书经常去看我们这份心,就算我厂子真有运营不下去那天,我老唐卖房子卖地卖车卖锅卖家具,也要先把欠你的这份钱给还上!”

陆既明被唐正旺含着哽咽的话讲得心里一动。但这一动却与讲话者无关,这一动是朝向宁檬的。

宁檬有时候真的比他手下的那些个项目总监还顶用。那些个专业的“总”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谁都不敢保证万一唐正旺的公司倒了,他们能想出办法从唐正旺那里把既明资本投的钱都尽数收回来——但这个难题却由宁檬不动声色地帮他给解决了。

他在这心念一动后,情不自禁就转头对曾宇航说了一句:“你看吧,我怎么离得开这个秘书嘛!”

最后的签字会上,唐正旺没有见到宁檬。陆既明告诉他,宁秘书去跟别的项目了。他这样说倒也不算撒谎。

唐正旺于是给宁檬打了通电话,隔空表达了对她的想念,并强调他尤其想念宁秘书甜美暖心的笑容。

陆既明于是顺着他的话也展开了回想,开始在记忆中搜索宁檬对他展现过可以被“甜美”这个词形容的笑容么。

结果他眼前浮现的是一副带着眼镜的听话乖巧的面孔。这副面孔在他脑海里仿佛被打着强光,他只能看清那副眼镜长什么样,其余的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他居然全都看不清。

陆既明在这一刻忽然有了一个很惊悚的发现——他居然想不出宁檬除了那副眼镜以外的面容细节!

他更惊悚的发现,原来他对一个人的信任依赖,已经到了可以忽略她长啥样的地步…………

签了借款协议,曾宇航很快把钱打给了唐正旺。这笔钱解了唐正旺的燃眉之急,服装公司终于又正常运作了起来。唐正旺对陆既明无限感激并郑重允诺,假如公司以后会上市,一定以原始股的价格转让股份给陆既明,绝不议价。

事后曾宇航觉出点不对劲来。

“钱是我出的,怎么好人都让你做了呢?”

陆既明一副欠揍的装逼嘴脸:“这点钱这点好,爷我还瞧不进眼里!”

看着他那副全天下他最有钱的死德行,曾宇航鄙视之后都有点担心了。

“明明我说你别太狂了,当心栽跟头!”

陆既明不以为意:“栽什么跟头?在谁那栽跟头?开玩笑老子下盘稳健扎实着呢!”

和任成功通过电话后,宁檬就被石英带着临时出了个短差。其间她在外地接到过一通唐正旺打来的电话,唐正旺特别兴奋地告诉她,他正在既明资本准备签借款合同呢,本来想见见她,跟她当面说声谢谢,可惜她不在。

宁檬对于陆既明不肯对外宣布她已经不再是他秘书这件事感到非常好笑。好像她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头接着给他做秘书似的。

但她还是人道地没有拆穿陆既明,她对唐正旺也表达了一下想念之情,并顺便祝他未来生意兴隆。

出完短差回到北京,宁檬开始专心对接定增项目。她和石英委婉地说明了一下陆既明要求她本人亲自到既明资本去过合同条款的情况。

为了不让石英觉得陆既明矫情而耽误了项目的合作与推进,她还特别注意措辞和语调,把陆既明呈现得没那么没事找事。

这么替陆既明打伪装的时候有一瞬她觉得挺荒唐的,那感觉就像武侠剧里一个捕快在给江洋大盗说好话。

本以为石英会给点什么反应,比如蹙蹙眉但是马上松开,比如“哦?”一声表示质疑后再表态没问题,比如……

但这些比如却通通没有发生。

听完宁檬的话,石英连点犹豫都没有地直接就说:“行啊,没问题,那你就过去一趟吧!”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那副笑容表示出她对这样的状况的发生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有点乐见其成。

宁檬有点怀疑自己的现任老板对她和她的前任老板之间,是不是有了什么过于旖旎的误会……

第二天宁檬去了既明资本。她穿了一身米白色职业套装,上身西装下身长裤。西装掐腰掐得她腰线细软,长裤笔直勾勒得她双腿细长无敌。这身衣服让她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变,从前的乖巧秘书不见了,御姐的禁欲气息在她错步而行中油然而生。

从前在既明资本她都是穿深色套装窄裙的,那样子看上去比真实的她老了好几岁。而她现在穿得亮亮堂堂,人看着不止有了年轻人该有的精气神,还浑身都散发着干练的活力。

旧同事们看到这样的她都很意外,纷纷过来和她打招呼,说她像变了一个人。他们和她说话时不再用从前和宁秘书说话时那样的语气;他们现在和她讲话,客套中有了尊重。

这种尊重让宁檬气灌肺腑,通体舒泰。她决定走自己选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回头。因为就单为了眼前的这份尊重,都是值得的。

杨小扬听说她来了,扑灯蛾子一样张着两条膀子飞跑到大门口来扑她。

杨小扬抓着她的肩膀左看右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哎呀宁檬!啧啧啧宁檬!鸟枪换炮了呀!你现在真的一点都找不到做秘书的痕迹了,你就是个投资界的精英人士啊!哎呀哎呀,宁总你太有派了!”

宁檬被她这番夸奖吹捧得有点飘飘然。

和杨小扬寒暄了一会,宁檬去项目一部见了任成功。任成功真心赞她是今非昔比后,想了想,对她说:“宁檬啊,我觉得你既然来了,就最好去跟陆总打个招呼吧。”

宁檬本来是不想去打这个招呼的,以她对陆既明的了解,这个招呼换不来陆既明什么好话。但她被一众旧同事以及任成功的赞美撞昏了头。她鬼使神差地有点想知道,当陆既明看到她现在这副职场精英的改变时,他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发现自己出奇的想知道陆既明的反应。

于是她应了任成功的建议,抬脚往总裁办公室走。

总裁办门口,正站着一脑门汗的刘一天。

透过总裁办那扇材质昂贵的实木大门,陆既明的咆哮声正从里面嗡嗡传来。

“刘一天,你再不给我滚进来信不信我让你的命就能留一天!”

宁檬忽然忍不住笑了。

几个月前,她也是站在这门口,就像现在这样,听里面的人咆哮,看其他人挨他的训。

一切多么熟悉,让她甚至有了恍如昨日的错觉。

时间就像回到了从前,但一切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还是喷火的暴君,而她却再不是他唯唯诺诺的小秘书。

刘一天扭身时看到了宁檬,他的脸上立马有了丰富的惊喜和更丰富的诧异。惊喜是惯性的,像从前每一次陆既明发脾气时,只要看到宁檬,他都会有小命得救的下意识的惊喜。诧异是偶发性的,是他认识宁檬三年多以来的第一次——原来人人都是隐藏巨大变化的潜力股,以前温柔和气的小秘书宁檬,淬炼一下居然也有了干练凌厉的棱角。

办公室里吼声阵阵,刘一天进去挨喷已经刻不容缓。他索性抓住一个垫背的:“宁檬,来见陆总?”

得到肯定答复后也不管境况适宜不适宜,直接拉着人就往屋里进:“来,咱们一起进去!”

宁檬:“……”

她就这样被刘一天拖了进去。

刚进屋就有一团东西向门口这边飞过来,是陆既明丢过来的一沓没钉牢的文件,那些文件在半空的抛物线顶端开始散开,到达宁檬和刘一天面门的时候刚好纷纷与其发生一次撞击后再各自落地。

铺天盖地下过来的文件雨里夹杂着陆既明生气的问责:“这材料是哪个脑残整理的?啊?!没见过宁檬以前是怎么整理资料的吗?啊?!就没一个人能学明白?都是傻子吗!”

当文件雨纷纷落地停歇,宁檬的身影显现出来,她婷婷地的站在那。

陆既明看到她时,结结实实地一愣。

他愣到连自己在生气都忘了。以及也忘了刚刚无形中他拿宁檬举了一次例子,于是也就没顾得上有“老子才没有背后夸你,你算老几”的仓皇掩饰。

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宁檬。

她不久前从他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的。

她怎么离开这里了,反而变得变得变得这样……这样神采飞扬和吸人眼球了呢?真是岂有此理!

一个动气间,陆既明回了神。然后他马上在脸上聚集起嫌弃的神色。为了不让嫌弃的神色外强中干,他用力盯紧宁檬的眼镜。

“走哪都戴个破眼睛,跟个老太太似的!”陆既明嗤之以鼻的一哼。

连刘一天都听出他这强挤出来的嫌弃有多言不由衷。他明明看到陆既明瞧见今时今日的宁檬时,第一抹眼神是惊艳的。

但他马上想明白了,嘴硬才是他老板的作风,哪天他这位拧巴老板言而由衷了那才叫真吓人呢。那会他准是被门夹了脑袋不正常了。

宁檬对陆既明关于自己眼镜的点评是不服气的,要知道当初他的那几个纨绔哥们都特意夸过她新配的眼镜好看来着。这男的除了钱真是什么都缺,尤其审美。但凡他审美好一点也不至于这么爱生气——天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他也只能发脾气了。

还有陆既明骗不了她。她已经抓到他一闪而过的异样眼神了。那眼神跟他被她哄着骗着之后第一次吃下榴莲蛋糕时一样,是“矮油,不错哦”的眼神化表达。

宁檬觉得今天出现在陆既明面前的潜藏目的已经达到——她的改变让他奇异了。这让她自己非常舒坦也非常开心。

陆既明很快找到了自己老板病病发该有的状态,他往老板椅上一座一靠,开始装逼。

“你懂不懂规矩?你这级别的到合作公司有资格直接见大老板吗?”刚刚嗓子扯着喊得有点紧,于是——

“给我倒杯水去,赶紧的!”

宁檬站在原地人不动,声色表情也不动。

刘一天回神迅速,察言观色后赶紧跑去倒水。

他那杯水还没等端到陆既明嘴边,宁檬就分别阐明了来意和去意。

宁檬:“我来,是来替石总跟陆总'您'打个招呼。”宁檬把“您”字咬得特别重。那么重的说一个您字,反而让这个字变得和尊敬敬重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只剩下淡淡的不羁和隐隐的反讽。

宁檬:“招呼打完了,就不打扰陆总'您',大人物办大事了。”两个大字,刻意奚落着自己是个没什么级别的小人物。

宁檬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刘一天战战兢兢把水杯递到陆既明手上,心里哭叫着天老妈。

他觉得宁檬这样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话就出去了,陆既明那一定被她憋出一肚子火待撒。

……他想把水杯交出去之后就立刻逃跑。

可是当他完成了水杯的接力,他意外地,居然感受不到陆既明的怒气。他甚至在抬眼间无意瞄到了陆既明眼角眉梢居然一片祥和,甚至他一边嘴角还在若有似无的要往上翘。

刘一天狠狠一哆嗦,惊到了。

他老板这副死德行,到底是要笑还是要开嘲讽?真是看着都觉得纠结。

宁檬去了项目部找任成功对双GP合伙协议的合同条款。

她走之后陆既明意外地气消了。气消的他普度众生,不仅把刘一天放了,也没再提人头到办公室来喷。

他时不时看看表。约摸着宁檬那边应该对完合同条款了,他拎起电话,打算让任成功安排友司来的合作伙伴吃个饭。而他很难得的正好有空,可以赏脸给友司人员一起吃这顿饭。

拨了号码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桌子上。咚咚当当,不知不觉在加快,好像和他无意识加快了的心跳声重合了。

电话接通,任成功的声音“喂”地一声响起。

陆既明冠冕堂皇地问:“合伙协议的合同条款对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大改动?嗯,拿来我看看。”

任成功马上就敲门进来了,带来了一份略有勾抹更改的文件。

陆既明向他身后瞄了瞄,没有人。

于是他问任成功:“宁檬呢?”

任成功回答:“已经走了。”

陆既明调门挑高了一度:“已经走了?!”

任成功迎着那调门小心翼翼地解释:“合同对得差不多了,她说要带草本回去给他们老板看一下,就先走了……”

陆既明立刻来了气,他抄起电话就拨了宁檬的手机号,他一点都没意识到他不是从通讯录里扒拉人名而是直接在键盘上输入的11位号码,更没意识到他这番行为已经惊凸了旁边任成功的眼珠。

电话被接通,陆既明劈头盖脸就招呼过去:“宁檬你跟谁学的?有点礼貌懂点规矩吗?到合作方公司谈合作,临走前跟对方老板连声招呼都不打一个,你还懂点社交礼仪吗?”

话筒里很明显地传来宁檬两组很无语的深呼吸声。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然后宁檬笑了:“陆总,麻烦您吃点药,能管两小时前健忘的那种!”

宁檬的潜台词和她的温柔建议一起到达陆既明耳底。

——是谁说她的级别不够,没有资格去友司老板面前晃的?现在又找茬她走前不打招呼,神经病!

宁檬挂了电话,陆既明气得把手机一甩犯起了人工哮喘:“靠!谁给她惯出来的脾气!”他呼哧呼哧地朝任成功一指,“打电话给石英,告诉她我不满意她派的人,这项目不合作了!”

任成功听话地捞起手机查找姓名拨号一气呵成。然后毕恭毕敬把已经拨了号的手机端给陆既明。在端的过程中,电话被接通了,话筒里传来石英含着笑意的招呼声:“喂?陆总?”

陆既明傻了眼,他死瞪着任成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他:“你是不是傻?你特么还真打啊!”

然后接过电话,翻个白眼强梗了一口气,把语气梗得和缓了。

“石总,没事儿,就跟您说一声,合伙协议宁檬那应该已经快弄好了,咱们项目就快速往前推进就行,好好,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电话挂了。下一秒陆既明把手机直接甩到任成功脸上。

“你成心的是不是?!”

任成功经验丰富地在手机砸到脸前很成功地接住了手机。

但还没来得及没喘口气,手机又在他手里嗡嗡叫起来。

任成功恭顺地抬头问:“陆总,您接吗?”

陆既明一摆手:“接屁!烦着呢,把手机给我砸了!”

任成功:“呃,来电人是老陆……”

陆既明狠拍了一下桌子:“怎么都挑今天跟我过不去?!手机给我!”

任成功低眉顺眼地把手机递过去。

陆既明不耐烦地接通电话:“喂?干嘛?没空,我一天好几千亿要谈,祖国没我GDP得往下掉十个点,我哪有功夫去相亲!什么无后为大,那么着急您自己去相亲呗,您再给我生个弟弟,咱俩都省事儿!喂你凭什么骂我鳖孙,你这样把我爷爷放在眼里了吗?不去,就不去,比七仙女好看我也不去,打死都不去!”

陆既明狂躁地挂了电话。瞄一眼身边还有人,顺手就把这人当成了发牢骚的垃圾桶:“任成功,你说,是不是人变老了就都特烦人?”

任成功低头憋着笑。他不敢笑,但他真的好想笑。

陆老板的爹逼债似的逼自己儿子相亲这场景,最近隔上个三两天就会上演一次,已经快把他的大老板折磨疯了。

真开心有人能折磨一下这个酷爱折磨他们的人,所以他对那个站在折磨链条顶端的老陆同志,心中是充满感恩的。

两天后,宁檬带着鹰石投资盖过章的合伙协议到了既明资本。

本来快递就可以的,到时候既明资本也盖好了章,邮回给他们一份就好。但这回是石英主动表态说:“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毕竟既明资本实力雄厚,我们刚成立,就算项目是我联系的,但其他资源都是陆总的,我们还是应该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一点!”

宁檬于是只好谦恭地把合伙协议人肉快递过来。

说来也巧,她从21层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正好许思恬从另一部电梯也出来。

许思恬腿长,走路又走得义无反顾的向前冲,她一下子就超过宁檬走到前面去了。

宁檬跟在她后面看到她直奔向陆既明的办公室。

宁檬本意也是要去那里的,不过闻着许思恬留下的一路香氛,她改变了路径,拐去了任成功那里。

任成功和她聊了一会,带着她一起去往陆既明办公室。在门口杨小扬截住他们,挤眉弄眼地说:“那个许小姐在里面呢!”

任成功有点犹豫,对宁檬征求意见:“要不咱们先等等?等许小姐出来我们再进去?”

宁檬说好的,让任成功先回去忙别跟这耗着了,等许小姐人出来了再由杨小扬拨分机号叫他。

任成功于是回了项目一部。宁檬和杨小扬一起窝在角落杨小扬的工位里,两个人猫腰低头讲起悄悄话,不仔细看都看不到她们坐的那里居然还有人。

过了几分钟,一个男人从过道通过,直奔向陆既明的办公室。

那男人宁檬认识,是住在对面的少东家,陆既明的纨绔小伙伴之一。

看他路过,杨小扬动都没动。宁檬问她为什么无动于衷不拦人问问有什么事儿。杨小扬说:“不用拦,那是陆总发小,叫曾宇航,从国外刚回来不久,没事就过来溜达,陆总说对这人随时放行想进他办公室掰了门把手就进,不用通报。”

正说着曾宇航已经走到总裁办门口。他刚要进去时,巧极了许思恬也刚好从里面开门出来。

许思恬一脸喜色,把门一关,把曾宇航往远离门的方向推开两步,扬起下巴问:“你来干嘛?”

曾宇航乐了:“反正不是来找你!”瞧着许思恬眉眼间笑意盎然的样儿,他问,“什么事美成这样?发春了怎么的?”

许思恬瞪着眼冲他娇嗔:“去你的!”然后捋捋发丝眨眨眼睛,整个人从内到外的美滋滋,“论年纪你得管陆既明叫什么来着?哥是吧?”她拍拍曾宇航肩膀,“记得,以后见我面喊嫂子!”

曾宇航眉梢一挑,笑得怪模怪样的:“你确定你不是一厢情愿?”

许思恬戴上墨镜:“这话说的,没有一厢情愿打底又哪来的两厢厮守啊?”她拧着小细腰往外走,边走边冲身后人摇手指边说,“记得哦,下次见了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得叫我嫂子!”

曾宇航切了一声掰了门把手进了陆既明办公室。

这叔嫂二位由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角落工位里猫腰窝藏着两个大活人。

宁檬忽然有点沮丧。原来她现在,还是没什么存在感嘛。

她犹豫着是等曾宇航出来之后叫上任成功一起去见陆既明,还是把合伙协议留给任成功由他去找陆既明盖完章给她快递一份。

因为那份莫名的沮丧,她最终选择了后者。

她把合伙协议送去了任成功那里,给自己临时找了件事以做为“等下还有事不得不先走了”的理由。

任成功表示理解,并表明会告诉陆既明她亲自来过。

宁檬忽然觉得她亲自来不来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她和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现在改变得还不够,冲他面前去也只能是换来一阵要么调侃要么奚落。

所以她还是快点努力吧,努力变得足够优秀不容小觑,努力成为石英那样量级的人,那样和陆既明通电话时能得到对方恭敬好言语的重要角色。

曾宇航进到陆既明的办公室,问他对许思恬做了什么,怎么把那傻孩子美成那样,走出去的时候腰都快拧折了。

陆既明说:“我邀请她帮我扮演一个角色对付老陆,越招摇越好,赶紧传到老陆耳朵里,让他快点打消给我安排相亲这业余爱好!我答应许思恬,事成之后再送她个限量版的包。”

曾宇航听了翻白眼:“得,买包这事到最后又得具体落实到我头上!”

陆既明呵呵:“谁叫你从小就是她的妇女之友!”

曾宇航没抬杠,他想了下,说:“但我觉得小甜甜她高兴成那样不是因为包。”

陆既明问:“那因为什么?”

曾宇航:“因为能用你女朋友的身份满世界招摇。”停了一拍后,他进一步点明,“明明,我提醒你一句,你是想以假乱真,但你别让她把假的信以为真,咱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喜欢她也别伤了她。”

陆既明瞄准曾宇航的脸撇了个纸团:“我脸上写了人渣俩字了?让你这么不放心?我找她帮我演,也是想让她近距离感受一下,我既不体贴又不温柔,等她明白我除了长得帅身材好但既不会哄她也不会逗她还动不动就喷她以后,她自己不就死心了。”

曾宇航:“……”

又特么在话里夹带私货逮着机会就夸自己帅,论不要脸全天下他就服陆既明。

两个人扯了一会,曾宇航看到陆既明开始坐在皮椅子上前前后后地挪蹭,一副有心事还要压制心事于是被心事搞得很坐不住了的样子。

他问陆既明:“你身上长蛆了?”

陆既明让他滚,然后拨了通内线叫来了任成功。

见了人,他劈头盖脸就问:“那谁来送合伙协议了吗?”

曾宇航:“那谁是谁?”

上司叫板下属的紧张气氛中,没人顾得上理他。

上司不想理,下属不敢理。

任成功把手里的文件赶紧递上:“来了来了,但您办公室一直有人,宁檬那边还有事不得不走,就把协议给了我她先走了!”

曾宇航:“哦那谁是那个小四眼儿。”

还是没有人理他。上司马上要发怒顾不上理,下属浑身戒备准备抵御怒气没精力理。

陆既明开喷:“有什么事比和我合作项目更重要?那么重要让他们找那人合作去!别找我!”

曾宇航摸着下巴在一旁看戏。反正他讲话也没人理他,他就默默地看好了。他不说话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有时候旁观的人比戏里的人更能摸出门道呢。

听了陆既明的咆哮,任成功很谨慎地顺着他老板的话提出进一步行动方案:“那么我这就给石总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他们一声我们不跟他们合作了?如果她问起原因来我就说是宁檬对我们之间的合作太不重视了,您看这样行吗?”

陆既明当即敲桌:“你敢?!你再拿打电话这事儿敲打我试试!”

任成功连说不敢不敢没有没有。

曾宇航搓着下巴看着他,感觉陆既明公司养了一屋子的狐狸,就他自己是头自以为高深莫测其实肠子比直男都直的倔驴。

最后陆既明告诉任成功:“你先出去吧,这协议盖完章我亲自拿去给石英。”顿了顿,又非常刻意地强调,“我是要去金融街办事,正好顺路。”

任成功带着一脸老板说什么他都信除了老板的字面意思他什么都没听出来的合格下属该有的懵懂样退出去了。

曾宇航忍不住奚落陆既明:“你跟小四眼儿较劲较得挺走心啊!”

陆既明喷他:“滚!人有名字!还有,你等着输我你那半副身家吧!”

曾宇航在心里愁得直叹气。

他这哥们,哪方面发育得都挺好,尤其胸大肌和六块腹肌。就特么情商有点低。

嗯,太低了。

下班前陆既明亲自把盖完章的合伙协议送到石英那里。

对于陆既明的突然到来,石英表示非常受宠若惊:“这点小事还让陆总您亲自跑一趟!这太说不过去了!”

然后她拨了宁檬的分机号:“陆总来了,你过来一下!”

陆既明趁着电话刚挂人还没过来这段短暂时间,赶紧说:“是我顺路,就过来送一趟了,不是宁檬偷懒。”

石英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笑得特别了然:“陆总您想偏了,我哪是要说她呀!”

这回轮到陆既明发了个怔。

他纳闷自己最近说话为什么嘴比脑子快了两条街。

宁檬敲门进来,穿着那套明亮的套装,人意气风发得有点亮眼。

陆既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抬了个眼,又懒洋洋地收回眼神。那副死样子放在黑道大哥眼里够问一百句“你瞅啥”然后被打死一百次的。

宁檬做好该有的姿态,叫了声陆总。

陆既明用嗓子眼憋出很老板姿态的一声嗯。

石英说:“陆总,我们公司刚成立,也没那么多资料要提供,你那边要是和信托资管沟通不过来的话,我就让宁檬过去帮你!”

宁檬眼皮一跳,听到陆既明哼哼唧唧说了声:“不用,我只是比较缺秘书,不缺做项目的。”

石英对他笑:“这回可轮到我防着陆总来我这挖墙角了!”

周六晚上,宁檬在家里看资料,怎么看都没办法心静。

对面今晚又开了趴,隔着墙与门都能听到各种嘈杂。宁檬猜想对面那二百多平的空间里想必满满充斥着抖着钱味儿的纨绔们和从他们身上放射出来的各种昂贵的酒气。

宁檬的耳朵不听使唤,总是不自觉地就被对面淌出的音乐拐跑了。等她想着把耳朵抓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倒霉催的耳朵已经带动她的身体在随着音乐节拍一耸一耸,仿佛用上半身在蹦迪。

宁檬对自己发出轻蔑的一叹后,决定让理智投降——好吧,她今晚放弃看资料。

合上文件夹,她把眼镜摘了,捏捏鼻梁做眼保健操。刘海有点长,戴着眼镜的时候,镜框还能把刘海架一架,不让它们遮到心灵的窗口,现在眼镜摘了,那些刘海末梢便毫无遮拦地往宁檬眼睛里扎。

太耽误眼保健操的完成了。

宁檬顺手从桌上捞起一根头掐,把刘海卷了卷别在了头顶上。

随着对面音乐节拍一耸一耸地做完眼保健操,她一时兴起贴了张面膜。二十分钟后,面膜揭下,皮肤冰凉湿润,细腻白皙。宁檬对着镜子照了照,有点满意。她认为自己浑身上下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层皮肤了。

对面依然吵闹,叫人静不下心。拍拍做完面膜自我感觉嫩得一塌糊涂的脸,宁檬决定还是下楼去遛一遛,回来以后再洗一次脸她也认了,反正现在躲避魔性的舞曲透过她没骨气的耳朵对她身体做出的一耸一耸的牵制是第一要务。

她想着下楼别白下一趟,顺便倒个垃圾好了。对面乐声哐哐铛铛短促有力地响,响得人记忆力也跟着短促起来。宁檬怕自己忘事,心中念经般自我提醒着:钥匙垃圾,钥匙垃圾……于是她只顾着抓了钥匙和跑去厨房提了垃圾袋,出了门且门在身后砰一声合上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没放刘海也没戴眼镜。

她下意识地想回去把这两样重新武装起来。一直以来,眼镜和刘海就像她的盔甲,把真实的她的一部分遮挡保护了起来。它们之于她就像京剧名伶的脸谱,戴着脸谱时可以是霸王是虞姬是任何人,反正不用是脸谱下的自己。她戴着眼镜放着刘海,就可以是秘书宁檬,高级经理宁檬,反正不用暴露摘掉工作头衔后的真实宁檬。

不过又一想,宁檬决定还是算了,反正大晚上的,她看不清别人,别人也看不清她,看不清已经是最大的保护色,所以她可以暂时放下她的盔甲。

她抬脚要往楼梯间里去,打算人工下楼当是锻炼身体了。

脚步刚抬起,对面的大门呼地被推开。

里面的喧嚣瞬间成几何倍数的放大,仿佛爆炸后的蘑菇云,无形却庞然地冲出来,直震宁檬的耳膜。

许思恬从那爆炸般的喧嚣里推门走出来,又把门关上。有了这一开一关的对比,宁檬感受到了这栋高级住宅的隔音效果其实还是不错的,起码现在震不死人了。

许思恬关了门,大声地喂喂着讲电话。

宁檬想从她身边擦过去进楼梯间。可有点难,许思恬一直走来走去找信号,她走来走去的轨迹正好完美地挡住了宁檬前进的路线。

终于许思恬“靠”了一声挂了电话,还跟着咒骂了一句什么鬼信号。

她转身打算回屋,却在一转之后对上宁檬的脸。

宁檬不动声色,想从她身边越过去,但没能顺心如意。

许思恬忽然挡住路并叫住她:“你等等!我怎么看着你这么眼熟啊?”

这命令的语气听得宁檬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想问一句你们有钱人了不起么所以日常和陌生人讲话都要用颐指气使的语气?

这语气让宁檬本不想理她许思恬大小姐。但她转念一想,瞬间记起许思恬和石英的关系很好。于是她在心里叹口气,停住了一言不合就下楼的脚步。

她冲许思恬笑笑。

还来不及张嘴说一句你好许小姐我是宁檬,许思恬已经又提一步直达她面门前,一脸惊诧地问:“你是那个橙子?”

宁檬:“……”

你还是大西瓜呢!老娘是宁檬啊宁檬!

“许小姐,我叫宁檬。”宁檬强调着自己的正确姓名,语气略微不怎么好。

许思恬却没顾上她这份坏语气。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宁檬的脸,打量了半天,嘴角一垮,垮出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你不戴眼镜,可真丑啊!”

宁檬:“……”她好想把手里的垃圾抡许思恬脸上啊。

许思恬嘴角垮完脸也一垮:“还有以后叫我许总,别小姐小姐的,这词儿不好!”她转身拉开对门的门,嘈杂的喧嚣又像爆炸后的蘑菇云被放出来,弥漫整个楼道。

许思恬在进去之前,在门口的喧嚣里对宁檬高声地说:“你以后出门记得戴眼镜啊!你不戴眼镜真的是,丑!”

她进去了,关了门。关门后的世界被刚刚的喧嚣对比得相当安静。

宁檬在这对比而来的安静中冷笑不已。

——神经病!我戴不戴眼睛丑不丑,跟你有关系?吃你家大米了?

她也无心溜达了,丢完垃圾就上了楼。回到房间就开灯冲到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许思恬说的很丑她倒没发现,就发现原来对比许思恬鼻子两侧被粉底遮盖的毛孔,她觉得自己的皮肤还真的挺好的。

许思恬进到屋里后就变得有点心事重重的。

曾宇航凑过来,问她怎么了,怎么出去接个电话就变得闷闷不乐的,是有人跟她借钱吗。

许思恬心不在焉说了声“起开,别闹”。忽然她声音一扬,问曾宇航:“你见过陆既明以前那秘书吗?”

曾宇航:“小四眼儿?”

许思恬:“你见过她没戴眼镜吗?”

曾宇航摇头:“没。怎地,好看?”

许思恬一脸惊心动魄的样子:“好看个鬼,丑得令人发指!”

曾宇航对着她瞄来瞄去,眼神像台测谎仪:“但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像你说的那么回事啊!看起来倒好像是你很怕她摘了眼镜以后会威胁到你的美丽啊!”

许思恬夸张地“哈”地一笑:“我会怕她?!开什么玩笑,她土妞一个!”

曾宇航看着她,笑而不语。

许思恬在他的笑容里终于绷不住了,支吾着问:“陆既明见过吗?”

曾宇航伸过耳朵,一副你说啥我听不明白的样子:“哈?”

许思恬一跺脚,咬牙切齿磨出几个字:“他见过小四眼儿不戴眼镜吗?”

曾宇航收回耳朵,“哦”一声:“没有吧。”

许思恬恢复了高贵冷艳:“那就好。我怕他被丑哭。”顿了顿,她泛起了疑惑,“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他没见过?”

曾宇航一脸的似笑非笑:“他要是见过可能就不是死皮赖脸买我这房子了,他可能就直接死皮赖脸冲对面住去了。”

许思恬顿时一脸惊:“你还说你没见过小四眼儿摘眼镜!”

曾宇航笑起来,笑得像逗急了老鼠后开怀的猫:“并没有见过,完全是根据你的反应推理的。所以说,小四眼儿她摘了眼镜之后,很好看吧?”

双GP合伙协议签完,项目各方面很快行动起来。

宁檬觉得这个项目对她来说非常简单,无非是传递一些资料什么的,相对来说技术含量较低,于是她整个人也很放松没那么紧绷。

整个项目的架构是陆既明和石英一起设计的,由既明资本和鹰石投资做双普通合伙人(双GP),再由陆既明和石英各找一个有限合伙人(LP),一起设立一个有限合伙企业。从有限合伙企业里面总共出资1.5亿元做为劣后资金,再由银行方面按照1:1比率配资1.5亿元做为优先级资金。

而由合伙企业出资的一亿五千万,其中八千万由陆既明方面的LP出资;剩余的七千万由石英这边拉到的LP出资。(LP也是家公司,出钱的;其他看不懂不要紧不耽误剧情)

LP需要提供很多资料,这些资料其实由宁檬和任成功对接就好。宁檬不知道陆既明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因为他想跟她较劲的那股劲一直没有走到上风过,他想找机会走向上风,所以把对接的工作从任成功那里直接截流了过去,并在此后的对接过程中严苛到了柠檬甚至觉得他是在找茬的程度。

对接的最初阶段,陆既明告诉宁檬,请让他们找的做为LP的那家公司提供营业执照财报法人身份证公司章程等基础证照类资料。

石英给了宁檬LP公司董事长助理的联系方式让她负责对接。她去敲了那个董助,向他说明需要提供的资料。对方的态度有些傲慢,宁檬表示理解。往外掏钱的公司都把自己当大爷,且他是董事长身边的人,把自己的高度和重要性看得比别人更高更重一点,也不算是太大的毛病。

等宁檬把LP的基础资料拿到,快递到既明资本后,陆既明一个电话打过来,非常没好气地说:你还有没有点常识?以前跟着我都是白过日子没长眼睛的?这些资料都是复印件,不加盖公司公章有什么效力?你就这点本事还想做项目?重新弄!

宁檬很懊恼。懊恼的她只顾着放大自己的错误,没有精力去品味陆既明这通电话里的责备是出于公事的还是出于私人角度的。但她想她犯的错误一定多多少少取悦了他的某个阴暗面,让他有机会能这样义正言辞地教训自己。

她心里是有些怨陆既明没事先把话说明白的——您又没事先说一定得加盖公章,谁家的公章也不是大萝卜刻的为了博存在感而存在的,在没有被要求的时候也上赶着到处盖盖盖。

但她并没有把心里这股怨口头表达出来。下级对上级永远只要认错就好了,下级没有质疑上级的权利,质疑了也没什么好结果,错误产生的损失还是要自己背。长个教训就是了,以后记得随时问一句:这份资料需要加盖公章吗?

收起沮丧,宁檬硬着头皮去和LP的董事长助理联系,请他帮忙再提供一套加盖过公章后的文件。

这回对方的态度不如第一次那么有耐心,在电话里董助虽然是笑着的,但说话内容却让宁檬足足地感受到了对方不良情绪所施展过来的压力。

对方说:您瞧,您之前倒是一次性说啊,现在我们还得再弄一次,这二遍事可都是人工和时间上的成本呀!

宁檬想解释点什么,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好的事情发生后,一切解释都是逃避责任的借口。于是她只说了句:真是抱歉了,下不为例。

把重新加盖过公章的基础类资料快递给陆既明的第二天,宁檬收到陆既明气势汹汹的电话:以后文件不要快递,邮丢了算谁的?又没有几步路,以后你亲自送过来不行么。

上回忘记加盖公章,宁檬决定认下那是自己的错,不是他陆既明故意找茬。可这次不让邮快递非要让她亲自送文件,宁檬觉得陆既明是有点存心的了。从前既明资本和别的公司之间的业务往来资料,也都是用的快递,也没见他因此跟谁以会丢材料的名义发难过。

宁檬想了想后,把这个情况向石英委婉地反映了一下。她是希望石英能帮她稍稍出下头的。可没想到石英只是笑笑,说:“陆总说的也有道理,快递也确实有邮丢的概率。反正金融街离东单也不远,以后你就辛苦点,亲自送吧。挤地铁不舒服的话就打车,公司给你统一报销打车费。”

宁檬:“……”

她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答应下来了。

她一个金融街打工妹,有什么力量去斗争资产阶级总裁们之间的裁裁相护呢。

几天以后,宁檬又接到陆既明的新指示,陆既明对她说:“让LP把尽职调查问卷填了。”末了不忘着重提醒:“这回记住了,填完让他们加盖公章,哈!”

宁檬收线的时候让最后那个阴阳怪气的“哈”字噎得如鲠在喉。一个公章让她变成了在两边都直不起腰板的不可靠的人。

宁檬在微信上联系了LP的董事长助理,告诉他需要填一下尽职调查问卷。对方只接收了要填的文件,却没有给她回信息。

那冷冷的态度通过无视直白地展示在手机屏幕上。宁檬心里也有点不舒服起来。

他这高冷劲儿和不乐意劲儿,是冲着谁呢?她又不是他的手下员工。

宁檬是上午发的信息。直到下午董助才回她一条信息。

信息内容里的不耐烦通过每一个标点符号表达得清清楚楚,一点让人觉得这不好的情绪应该是个误会的可能都没有。

董助:这尽职调查问卷有点多余了吧?营业执照号,营业执照的复印件不是加盖公章给你们邮过去了吗,上面不是有吗?最近一期财务数据,财报不也给你们提供了吗?公司组织架构,国家企业信用信息系统上都公示着呢呀!这些为什么还要我们再填一遍,还盖章?

宁檬被这一连串的诘问句质问得胸口发闷。她自己也很委屈,却又无从辩起,还要硬着头皮去安抚对方情绪。她想她体会到了做项目的不容易。

如果心理不够强大,还真的不适合做项目。

她回复董助:是这样的,这份尽职调查问卷是信托以及资管方面过风控时都需要的基本资料,要是没有的话,就过不了风控,风控都过不了,那这次的定增项目我们干脆就不能做了……

隔了好一会,董助都没有再理她。

宁檬不放心,又发条消息:所以还是辛苦您,填完问卷加盖过公章后帮我寄过来,多谢了!

一直到晚上、到第二天下午,董助都没有再回复宁檬。宁檬实在心里没底,决定还是亲自打电话问一下对方,尽调问卷是否填完了。

可她给董助打电话,怎么打都没有人接。最气人的是不接也不被挂断,嘟嘟的声音一直一直地响下去,响得永恒又绝望。

宁檬没办法了,只能再一次找石英。

石英说,好吧,我来联系他试试看。

结果嘟嘟声只响了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对方态度和煦如春风,告诉石英:尽调报告昨天就填完邮给宁檬经理了,我这上午就显示已经签收了呀!

放下电话,石英让宁檬去前台看看,文件是不是已经被签收了。

宁檬果然在前台找到了这份文件。

石英微笑着对她说:“宁檬啊,以后打电话之前记得先去问问前台,文件接收到了没有。”

宁檬从这温和得几乎到了慈祥的语气中,感受到了石英那隐藏在温和与慈祥下面的淡淡责怪。

宁檬连忙点头说好,心里又被经验和教训钻出一个深刻的坑。

她现在体会到,原来负责对接材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夹在难伺候的两方中间,她是多么的难做人。

而她原来在陆既明身边做秘书的日子,看起来挨喷难熬,但其实是多么的风平浪静。这些项目上说不清谁对谁错最后都由她扛锅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机会发生在陆总裁秘书的身上。

她拿了那份快递来的烫手的尽职调查问卷,去了既明资本。

她把文件亲自交给陆既明。

陆既明把文件轻飘飘往旁边一放。那轻飘飘的一放,那般的没有重量,完全不用知道为了拿到它的人要受多少夹生的委屈。

可这不就是职场吗?这不就是做项目的人所必须经历和消化的吗?老板只要一个结果,所有坎坷曲折的过程都由员工自己去消化就好了。

面对那轻飘飘的一放,宁檬心里的委屈一闪就消失了。她告诉自己,能消化掉委屈,说明她正在成长。

她起身告辞,却在刚刚走到电梯的时候接到陆既明的电话。

“对了,你还得让LP提供一下他们公司股东会针对此次投资的决议文件。”

宁檬使劲吸了一口气,捺住了要炸起的情绪,和缓回答:好的。

当晚她给LP董助发微信,说明还需要一份股东会决议文件。

这次董助居然很赏脸,很快就回了消息:怎么总是一次一次单个的要啊?

宁檬深呼吸,让肺部暂时兼具过滤坏情绪的净化器功能,吸进坏情绪,呼出清新空气:麻烦您了,下不为例。

接下来董助又开启了不理她模式。宁檬连续两天去前台问有没有她的快递,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想发个信息问问董助,但想到董助那副不回她信息的尿性,想想还是算了,直接打电话吧。

可是她高估了董助关于接电话方面的尿性。

不论她连番用手机还是座机打电话,对方都不接。期间陆既明也发信息催问股东会决议怎么样了,被不理和被催逼之间,宁檬觉得自己离崩溃只差一步之遥。

被夹逼得没办法,宁檬只能再次去找石英沟通。石英于是再次亲自给董助打电话。依然是嘟嘟声只响了一下,电话就通了。

宁檬真想在心里问候董助亲人。

董助在电话里殷切地告诉石英:“啊?股东协议?宁经理这回没在微信上催,我以为不着急啊!那成,我这就安排人去弄,石总您放心!”

石英挂了电话后,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宁檬。

宁檬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支吾着说了句:“我没发信息但我一直在打他电话,可他就是不接……”

她的声音最后弱在石英越来越面具般的微笑里。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那副微笑面具会被震碎掉,露出下面不高兴的真面孔。

宁檬说了句对不起,下回我记得双管齐下,不让人有借口说什么。

石英那面具般的微笑才渐渐摆脱面具,又开始恢复真实起来。

两天后股东决议终于邮到。宁檬拿着它在去往既明资本的路上,感觉自己的心老掉了好几岁。

与人周旋的门道,她做宁秘书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掌握得很好,但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是多井底的一只蛙,她从前那点门道,不过是仰仗着自己是陆既明的身边人得来的,她把陆既明伺候舒坦了,陆既明倚重她,其他人就都客气相待她。她以为那客气是她积攒下来的与人周旋的门道,但她其实连那门道的边儿都没有摸到过,那只是陆既明的脸面,人们对她客气是在给陆既明面子,与她的真实能力真的无关。

这与人周旋的门道的高深莫测,不是在泥里亲自滚过一圈,恐怕谁也不敢说他已经入门了。

宁檬把股东会决议交给了陆既明。陆既明脸上的表情是非常浓重与明晰的不满意。

“一份简单的文件,可以拖这么久,宁檬我很怀疑你做项目的能力!”

宁檬无言以对。的确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才给人留了能够诟病她能力的机会。

况且陆既明对她做项目能力的打击是她早就预料得到的。

可是陆既明对她又说:“除此之外,还需要LP提供一份以自有资金投资的承诺函。”

宁檬这一次,所有的耐性都无力为继了。

一次又一次受的夹生气终于让她对自己的理性失去了控制力。她对陆既明喷了火:“陆总您能行行好别针对我了吗?您还需要什么文件能一次性告诉我吗?LP那家公司,人家是出钱的主,它不是石总开的也不是我开的,人家没义务一次又一次为我提供随叫随到的服务!人家那边已经快跟我翻脸了好吗?你总这么一次一次地分开让我跟人家要材料,我也很为难的!”

面对宁檬的突然爆发,陆既明愣了一下,随后撇着嘴角冷笑起来。

那冷笑之前的一愣,是惊奇于从前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人,原来居然可以对着自己把怒火烧到这样一个新高度。

感觉挺新鲜的。但他不会因为这份新鲜感就对她出口留情。

陆既明冷笑着,瞥着宁檬说:“呦,你还来上脾气了,冲谁呢?说实话宁檬,七千万不是什么大钱,掏这点钱不用摆那么大谱!就你们那LP,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出是给他们机会赚钱呢,既然这么大性子这么大嫌弃那就干脆别出了,我这有的是人争着掏钱想投呢!”

宁檬很生气,她气陆既明态度的不可一世,更气他不可一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话。确实七千万在他的人际圈子里根本不是大钱,他也真的犯不上为了这个数看谁的臭脸。

而宁檬最生气的是她并不能把陆既明这番话直白地带到石英面前,带到LP面前,那样的话LP一定出局,石英一定怀疑她协调项目的能力。

所以她只能做一台负面情绪消化机,只能消化坏情绪,不能传达坏情绪。她开始相信有衣着光鲜年入百万的白领为什么想不开要跳楼去死了。

他们要消耗的负面情绪太多太不堪重负了。

宁檬希望自己不会达到那么绝望的地步,希望能够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永远不要放到她后背上来。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陆既明的办公室。

宁檬前脚刚走,陆既明立即抄起手机给资管那边的负责人打电话。

电话一通,他就没好气地问:“我说你们能不能别一份一份地要材料,一起汇总个单子不行吗?”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愣了:“怎么了哥们?火气这么大?以前咱们做项目不也是这样的吗,怎么可能一个清单能一次性囊括所有资料啊!不管考虑得多全面也是总有疏漏的时候呀,做项目不就是查缺补漏吗?一直都这样的,怎么今天突然发起脾气来了?跟谁那受委屈了?不会吧,你陆大老板也有受谁委屈的时候?”

陆既明情绪混乱地说了句自己都没听明白是什么的话,把电话挂了。

靠在椅子上,他想想自己这通火发得也真是挺没趣的。

再想想他整个项目扮演的角色都挺没趣的,逼着宁檬和他亲自对接,他到底图什么呢,简直是在发神经。

宁檬从既明资本气咻咻地走出来,站在青天白日的大马路上深呼吸,顾不上会吸进很多车屁股轰出的尾气。她在尾气的废油味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从这里产生的负面情绪,就到这里为止吧,接下来她要联系LP那边了,那里还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负面情绪。

她不能让这里产生的负面情绪到达LP那里,也要克制不让LP那边给她施压出来的负面情绪到达陆既明这里。

这是一个项目人员该有的素质,一种强大的和稀泥的能力。

宁檬呼吸着汽车尾气,强行消掉了从陆既明那里生的气,掏出手机给LP的董助打电话。这回她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董助居然接电话了。

宁檬对着话筒说:不好意思,还得需要您那边提供一份自有资金承诺函,现在离项目报价日期挺近了,所以还拜托您那边能尽量快一点。

董助在话筒那边一点不出宁檬意外地炸了:“怎么又多一样啊?宁经理,你们需要什么就不能一次说清吗?一会蹦出一样来,跟你们做项目事儿可真多!”

宁檬其实很想告诉他:您跟谁做项目,也都是需要提交各种文件的,也都得这么多事儿,除非您压根别做。

但她忍住了。一时的意气用事可以用在市井生活里,却不能用在职场上。

这家公司是石英的的资源,她和电话那头那位董助不一样,她不会把权威派头摆得超过身份,更不会替老板得罪老板的资源。

这次董助很快把自有资金承诺函寄过来了。宁檬拿到文件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下应该离光明离解放不远了。项目报价日期就定在下个星期。

宁檬把文件送到既明资本。她把文件袋带着点力道地放在陆既明面前时,心里有种暗爽:这回一切都搞定了,我看你还能拿什么难为老娘!

结果老天爷没让她的暗爽维持得了多久。

陆既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东西,以比她更用力八倍不止的力道,让那沓东西带着清脆的“啪”的一声,落在她面前。

宁檬低头看,那是LP的财务报表。

她有点不明所以,抬起头看向陆既明。

陆既明赏恩般抬了抬手指,嫌弃而厌恶地一指那份审计报告,仿佛这一指稍久一点会折了他阳寿似的,指完迅速撤回。

“你仔细看过企业的财务情况了吗?”陆既明的声音像被堤坝挡着的山洪。他再提高一点分贝,那山洪顷刻间就会漫过堤坝泛滥成灾。

宁檬低头翻了翻审计报告,抬头回答:“看过,企业财务没什么问题,都是真实数据,没造假。”

陆既明嗤的一声笑,火了。

“数据没造假,就是没问题?宁檬你怎么做项目的?你用哪里做项目?用脑子了吗?用的脚趾头吧!”他从老板椅上站起来,上半身用力向前探越过桌面,态势暴躁,点着财务报表的纸面,力道大得宁檬担心要么纸会穿了要么他手指会折。

“你好好看看,看看你们这牛气冲天的LP,满打满算账上易变现流动资产有多少,而他们想要出钱投资的额度又是多少!”

宁檬飞快看着财报,心里咯噔一下。满打满算易变现流动资产一共四千多万,而他们打算拿出七千万来投资。

“所以他们钱是哪来的?说得清吗?这份公司以自有资金出资的承诺函真的不是他们的打脸函吗?”

陆既明一连串地发问,宁檬脑子里一片懵。

只有到了一个具体的项目里她才深切体会到,原来她的不足可以这样多。原来在一个本以为很简单的项目里,在它某个不起眼的细节上,真的可以潜藏着轰然爆发的大问题。

陆既明最后问了一句顶让宁檬难受的话。

“宁檬,你觉得你真的适合做项目吗?”

宁檬不敢低头,她直勾勾地望着眼睛前方的一片虚空,她怕一低头自己会脆弱地哭出来。

她真的把这个项目看得太简单了。她真的从一开始时,就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轻视,则意味着将要犯错。

针对LP流动资金不足以覆盖投资金额的问题,陆既明给出的方案很干脆:砍掉这个LP。

这回一向比孔雀还高傲的董助一下变了个人,殷勤地打电话拉着宁檬交心长谈,让她一定说服陆既明别砍掉他们。

董助说:宁经理啊,这个项目我们董事长是一定要做的,我们还指望着拿这单投资出去讲故事的呀!我问过石总了,你和那个陆总更熟,你千万帮帮忙哦!

宁檬接这通电话的时候就在既明资本,石英带着她过来一起和陆既明商量解决问题的对策。

她挂断电话以后,看到陆既明正耷拉着眼皮看着她,满脸都是中英文双写的轻蔑俩字。

趁着石英起身去卫生间,宁檬问陆既明为什么那副表情看着她。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脸上的轻蔑是冲着谁呢?是我吗?还是LP那个两面派董秘。

还是,都有呢……

陆既明还是那副满脸轻蔑的德行,回答宁檬:“看到了吗,是谁求着谁往项目里进?所以让他们配合提供点资料,有什么好不乐意的!惯的他们!”

宁檬没话说,松了口气。

那轻蔑不是冲着她。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学到了资本名利场上新的一课。

首先不是谁掏钱谁就是大爷的,资本市场里的好项目,有都是抢着掏钱的人。

其次人要找清自己的位置,否则再趾高气昂也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比如董助,他跟在董事长身边只是董事长的助手,他并不是董事长的代言人,他没有资格以董事长的派头对待其他人。

可他却处处以凌驾的姿态对待宁檬,他觉得宁檬只是一个经理,和他对接工作太高攀他了,所以他从不在第一时间回信息回电话,他要用这个拖延的时间差昭显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

可说到底,他也就是个给董事长打杂的呀。

宁檬以这个人为戒,在心里告诫自己,将来千万别成为他那样的人。

陆既明和石英以及银行信托和资管几方面召开了一个临时电话会议。

经过几方协商,最终有了折中的解决方案——如果不换掉这个LP,那么就由LP的自然人大股东以借款的形式借给LP三千万,再签一份借款协议。这样LP账面的活钱就能够覆盖七千万投资额了。

离报价日期已经很近,一切后续工作都需要以坐火箭的速度完成,不容有失。

宁檬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

她仿佛能看到一颗轻飘飘的稻草,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摇荡着,企图往她的后背上着陆过来。

这根稻草着陆的动力是陆既明,让它着陆的引力是旧态复发的董助。事情解决了,董助又恢复到了那个懒得搭理人的坏态度。

时间紧迫,而陆既明让宁檬提供的资料依然不肯一次性说清。另一边董助也依然不肯纡尊降贵在第一时间回复信息。宁檬一条消息发过去,总要等上个把小时他才肯回一下。仿佛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头衔里董助中那个董字的分量。

第一天,陆既明告诉宁檬,请LP提供最新的季报,并且季报内容要与尽调报告、验资报告上的内容相一致。

说完要求他又加上一句:没几天就报价了,抓点紧。

宁檬赶紧去落实,可惜她这个急病人遇上了董助那个慢郎中。

微信很久没被回复,她只好打电话,打了七八个终于董助肯接了,宁檬对他强调事实的严重性:这个项目你们确定是想做的,对吗?那么请不要拖拉了,尽快,好吗?

董助有点不乐意,表示我们尽快配合没问题,但宁经理你这个态度有点问题。

宁檬懒得和他计较什么了,只要他能提高点效率,她愿意被他说十次态度有问题。

第二天,陆既明告诉宁檬,请LP抓紧提供自然人与LP签的三千万借款协议,并一并提供借款划款银行流水。

说完要求他又附加一句追问:昨天让你提供的文件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是什么效率!

宁檬只好继续打电话,先对董助说还需要一份什么文件,然后问昨天那份文件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下周就要报价了!材料还要送到资管过内核的。

董助表示宁经理没有你这样做项目的吧,只负责催,着急的话你倒是需要什么昨天一起告诉我啊!

宁檬不想和他辩解什么,只说了句我也是一份一份接到的指令。但这句话没有换来董助的谅解。宁檬懒得再解释了,只要他能按时完成工作她情愿被他埋怨。

到了第三天,陆既明告诉宁檬,还需要LP自然人大股东提供个人身份证复印件、个人财产证明,其中个人财产证明必须有足够材料证明其有现金资产供出借,这些证明材料可以是证券账户资产、银行可变现理财产品、银行账户活期存款,房产证明等。

宁檬立刻打电话给董助,董助听说又有东西要,顿时暴躁了:宁经理你怎么做项目的?就不能一次性都说完吗?我们都是给你打工的吗?

宁檬忍着委屈和气,忍下憋屈和泪,说,就这一哆嗦了,就请您尽快吧。

第二天,材料终于快递过来了。

宁檬把材料袋拆开看了一下,季报借款协议财产证明一样不少,但她还是打算再仔细翻一下内页文件检查一遍的。可就是这时候,陆既明来了电话,电话里一番责难劈头盖脸向她砸过来。

“大前天让你准备的资料呢?前天让你准备的资料呢?昨天让你准备的资料呢?资料呢?!你自己说还剩几天就报价了?结果呢,还缺这么多东西!这项目你们到底还做不做了?!你到底有没有协调的能力?”

这番责难把那根摇荡在空气里的稻草,直接吹到了宁檬的背上。

她的心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崩了。

她把资料袋子一拉,没再做过多检查,直接打车到了既明资本。

到了陆既明办公室,宁檬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她把资料袋子递到陆既明的办公桌上,直视他,喘着气,大着声,愤怒地,对他问:“陆既明,陆总!请问你凭什么一直对我呼呼喝喝?就因为你有钱你是大老板吗?你有钱你就该把别人自尊当取乐玩具踩在脚下听响玩吗?资料都在这里,我有没有能力协调项目做项目,不是你说了算的,你除了有钱,你算老几?”

宁檬说到最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连忙把从镜框下钻出来的眼泪一抹,扭头就跑掉了。

办公室里,陆既明拿起文件袋心烦意乱地敲自己的头。

敲了一会他放下文件袋,抄起电话打给曾宇航,直愣愣地就问:“我问你,我践踏别人自尊了吗?”

曾宇航回答简洁:“赶紧把吗字去掉。”

陆既明愣住了:“我是这样的人吗?”

曾宇航简直喷了:“不是人还不自知,除了你也是没谁了!这么跟你说吧,这么多年你没被人杀死属实是个奇迹。明明我告诉你,欠人家的总得还,我等着看你有一天也被人踩在脚底下狠狠践踏!”

陆既明很生气:“你他妈是谁兄弟?”

曾宇航一嗓门子的正气:“我是正义的兄弟!”

陆既明气得把电话摔出两米远。

和曾宇航通完电话,陆既明把那袋资料直接收到了要一起交给资管的文件夹里,没有看。

此后他眼前一直晃着两道从镜框底下淌出来的眼泪。那两道眼泪真是让他烦死了,烦得他简直寝食难安。

终于所有几方协议都签完,一切就绪,到了报价那天。

那天宁檬莫名很紧张。这项目她一开始觉得很简单,可上手之后却处处不顺。现在到了最后一哆嗦,她本该安心的,却莫名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石英相比起她来就淡定极了,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她们都一起等着前方的好消息。

电话铃终于响起,石英接通电话,叫了声陆总。

宁檬提着一口气,等着前方捷报的公布。

结果她却看到石英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石英放下电话,看着宁檬,沉声地说:“这单没成,我们的资料出了点问题,借款协议最后一页自然人股东没签字。”

宁檬一下傻在那里。

后来经过一层层抽丝剥茧,大家找到了问题发生的源头。

董助因为带着情绪,活干到后期满肚子都是牢骚。牢骚最容易让人不冷静,不冷静的董助在签了字和没签字的两份文件之间被下了降头似的伸手就拿了那份没签过字的。

文件到了宁檬这,她本来是要复核一遍的。但陆既明含着枪炮嘲讽的电话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冷静跳过了这一步骤。

文件又到了陆既明手上,他因为挨了宁檬一顿反喷,心烦意乱,也没有进一步核实资料,直接交给了资管和银行那边。

资管和银行因为信赖这是陆总亲手交来的文件,时间紧迫,核实了两份都没问题,第三份文件就匆匆带过了。

结果就是,这份匆匆带过的文件何其幸运,居然可以从好几个心思缜密从不出错的人手里,躲过层层核查,带着疏漏的错误,在最终一刻脱颖而出,让全盘几乎已经板上钉钉能成的事情,彻底崩盘。

事情发生的整个链条,每个人都有错。但宁檬最自责,因为她自认是自己错得最多。

如果她能及时发现董助寄错了文件,及时纠正这个错误,金汤般的全局不会在最终一刻崩塌成沙石。

果然越简单的事情越容易出错,她之前一直认为这样的项目做起来只不过是一个传递文件的工作,没什么好费心的。可只有真正上手了她才明白,正如一开始石英对她所说,其实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会突然出现点什么问题,而她这一次的应变能力并没有化解好这些问题。

轻视总是会带来错误。

宁檬因为自己最初对项目的轻视感到自责,她对石英揽下所有责任:“是我的错,这个低级错误应该终止在我这里的!”

石英却精明地从她自责的眼神里又分明地看到了几缕委屈情绪。

“是不是觉得自己也有点冤枉?”石英用推心置腹的语气把宁檬心里的这份委屈直白地挑明。不把这份委屈挑明,一个犯了错的人永远不会十足地承认那确实都是她的错误。

宁檬用牙齿咬着嘴唇,仿佛那是她封住开口的枷锁。可是最终倾诉委屈的念头冲开了这道枷锁。她松了口,嘴唇上留下几个失了血色有点发白的牙印。

宁檬也用一份推心置腹的情感回答了石英推心置腹的问题:“石总,陆总他……可能不高兴我从他那里辞职,所以推进项目的过程中,多少带着点个人情绪。很多资料他总是不一次性说,总是一份一份的要,一次一次的溜我……我承认我到后面情绪有点失控了,对不起!”

听了她的话,石英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里的含义,宁檬有九成都看不懂,而能看懂的那一成,是石英在用笑容告诉她:宁檬啊你还是不够成熟,你这样做项目怎么行呢。

石英边笑着边说:“宁檬,我自认职场这么多年混下来,还是比较会看人的。陆总这个人,年轻,所以有时候是爱意气用事,但他这个人绝对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陆总私下里可能会和你闹着玩,毕竟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以前又是给他做过秘书的,所以各种碰撞多,这没什么;但公事上他是绝对不会故意找你麻烦的。他有那么大一摊事业,如果他公私不分拿公司的项目和你开玩笑置气,那他的公司早就倒了。

“你说的那些资料后来我也问过了,那些也都是信托和资管那边一件一件分开来问他要的,他并没有故意刁难你的意思。甚至……”

石英说到这里,停了一拍。就在这停顿的一拍中,宁檬的心莫名多跳了一下。

甚至什么?

“……甚至,你那天和他发完脾气以后,陆总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信托和资管那边,也发了通脾气,迁怒人家,别总这么一份一份的要文件,能不能一起要,这样大家都不方便。”

宁檬有点怔在那。

所以在项目里真正带着情绪的那个人,是她啊。

提前带着有色眼镜,认为那个要找她别扭的人一定会找她别扭,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那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成了找她别扭。

居然是她先失掉了判断力,偏执地把陆既明提早定在了找麻烦的仇恨柱上。

石英那九成原本意味不明的笑容渐渐变得有点明朗起来。那明朗是种循循善诱的铺垫后,变得具有权威和轻责的告诫:“宁檬,做项目不能置气,你跟陆总不管有什么情绪你都不应该把对他的不耐烦发泄在工作上。私下里的情绪如果带到工作上来,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会让你失去公允。”她拍拍宁檬的手,“犯错没什么,犯了错长了教训才是要紧的。一次失败没关系,早点失败是好事,怕就怕前面一帆风顺,把人的性情都养骄了,等后面最关键的时候来个大挫折,那样的打击才真叫让人一蹶不振呢。你这才哪到哪?打起精神,好好做后面的项目。”

这是宁檬人生中又一堂分量颇重的职场课。

宁檬感动于石英对自己的理解和宽慰,越感动越觉得对不起石英对她寄予的厚望与栽培。

看她一副快哭的样子,石英笑起来:“宁檬,知道我为什么肯这么花力气带你吗?当年我也是文职人员出身,想做项目,但没人肯带我,我是靠着自己摸索才走到的今天。假如当初有个人带带我,我可能不止今天这样的成就。看到你我像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我带你也算是在安慰弥补我自己有所缺失的过去。我想看你用最短的时间成才,那将是我的成就。所以,你要加油哦!”

宁檬使劲地抽着鼻子。她何其幸运,能在人生旅途上遇到石英这样的老板。

可石英越是这样不责怪她,她越是责怪自己,她在心里画地为牢,把自己当成罪人关了进去。

直到晚上下班,宁檬都调整不过情绪有点没精打采的。她丧眉搭眼地进了地铁,又丧眉搭眼地出了地铁走回家。

出电梯的时候好巧不巧,她正好看到陆既明在开对面的门。他倒好像是长住在这里了。

旁边通往楼梯通道的两扇门正在互相刮蹭咣当咣当的响。从刮蹭声音的大和频率的快可以想见几秒钟之前有人从它们之间匆匆穿过——一定是穿得很匆匆了,不然不会有这样仓促的效果。

宁檬丧眉搭眼地看了眼陆既明就低下了头。于是她没看到陆既明镇定偶遇的表情一变,龇牙咧嘴地甩着一条手臂。

听到电梯响他就飞快穿过楼梯通道的两扇门,紧着赶着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穿得实在仓促,一条胳膊撞到了门上,他不敢揉,怕偶遇背后的久等穿帮。

宁檬低头找钥匙开门。陆既明看到她今天周深气场都是雾霾色的。

他出了声:“你等等。”

三个字,让宁檬手一抖,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钥匙的时候催眠自己赶紧进入麻木不仁状态。她猜想陆既明一定是要跟她说“你不是做项目那块料”之类的话了。

宁檬勉强地笑起来,从她周身灰丧丧的气场里抬起头来,看向陆既明。她用泥灰给自己铸好了盔甲,等着陆既明的语言袭击。她希望她的盔甲能有点作用,别被人一句话就攻击得崩溃掉。

她做好了准备,迎视陆既明的目光,听他开口。

“你怎么脸那么丧?你暂时的领导骂你了?”

——宁檬怎么也没想到陆既明一开口会是这样一句关心的话。

她宁可他骂她没能力做项目,宁可听他嘲讽的笑,宁可看他挑着眼角蔑视地告诉她她只配给他当秘书。

可他偏偏说了一句关心她的话。

顷刻间宁檬那身灰泥铸的盔甲轰隆崩塌,那崩塌的轰隆声只响在她自己耳朵里,直达心头上。

——在你等着挨一个人骂的时候,他偏偏关心你。不得了了,这个时候除了感动得哭出来,还能做什么呢?

宁檬拼死收住眼底涌上来的热浪,说了声“没有”,飞快转身开门进了屋。

靠在门上她死命地往上翻着眼睛。不能让它们流下来,动不动就给它们流下来的机会,人会变得懦弱无能的。

她知道该对陆既明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在工作上的疏忽和公私不分的情绪。但是倔强让她张不开嘴。

对不起留在心里比说出去更沉重。说出去是解脱,留在心里是折磨。

她应该折磨一下她自己,让她自己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门外,陆既明愣在走廊里。从宁檬的反应上看,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定是石英批她了,而且批得还相当严重。不然以前她跟着自己干的时候,他那么疾声厉色地冲她讲话也没见她哭过。

怎么办呢,要不要替她在她临时的新老板那里挽挽尊呢?

几天后,石英精神大好,告诉宁檬:“别没精打采了,上个定增没做成不要紧,快振作起来,好项目又来了!”

原来是又有了一个定增项目,这次非公开发行股票的上市公司比之前没做成的那个资质还要好。

石英对宁檬说:“这次我们还是和既明资本合作,项目架构出资比例也都不变。之前做定增的流程你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次轻车熟路应该很容易的,加油吧!”

宁檬这一次很彻底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职场上没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除非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小公主。可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奋斗在北京雾霾里的灰姑娘,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

她在北京初秋的天气里,在雾霾渐起的灰蒙蒙中,往返于金融街和东方广场之间,每一次往返都令她脱胎换骨一点。

直至项目终于顺利做完,她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假如之前她也能把理智提取到感官前面来,错误便不会发生。

这第二个定增项目,来得这么巧,这么及时,这项目是她的救赎,这一次的成功把她从第一次失败的愧疚中,救赎了出来。

项目顺利完成后,石英给予了宁檬肯定,石英说她这一次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与董助周旋的时候很沉稳,很老辣。

宁檬也对石英致以十二分的感谢:“谢谢您石总,这么快又找到一单定增项目,让我能有弥补之前过错的机会!”

石英看着她笑了:“我难道没跟你说过吗?这单项目是陆总拉来的,其实说起来这次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陆总自己的资源,他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但他叫上了我们一起。”石英说到这停了一拍,仿佛在给宁檬时间让她消化她刚刚知道的消息。然后她接着说:“陆总这么年轻却能在圈子里立住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人是真的仗义。这单他是有意要带着我们做的,他的好意,要领啊,宁檬!”

宁檬回家出电梯的时候又恰巧遇到了正在低头开门的陆既明。

通往楼梯走道的门又恰巧在互相刮蹭着,像来回夹切着刚刚迅猛大力通过它们的大尾巴狼的隐形大尾巴。

陆既明一副很专心开门的样子,啪啪啪啪地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密码锁。他这回居然没有主动聊骚,这让宁檬有点意外。

宁檬走到自己家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她怀疑陆既明是不是有开门障碍症,她都要进屋了,他还跟那杵着鼓捣着密码锁上的十个数字键。

宁檬有点想笑。做成一件事后的好心情让人的笑点可以一下下降两千米。

她对着仿佛永远也打不开门的陆既明轻轻喊了一声:“喂。”

陆既明即刻停下开他那扇仿佛永远打不开的门的动作,直起身,回视宁檬:“干嘛?”

凶巴巴的。

宁檬更想笑了。按照她对他拧巴人格的了解,他嘴上凶,那这会他心里一定心情不错。

宁檬:“陆总,这门您开了半天了,再开不开我要报警了,我怀疑这不是你家!”

陆既明表情一凶:“怎么不是我家,我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宁檬:“可你进不去啊。”

陆既明:“我昨天喝完酒新设的密码,没记住不行啊?”

宁檬话一转:“这的房子不是小不拉几的有人不稀罕么?”

陆既明又凶:“宁檬你跟我翻小账较劲是不是?我钱多不行吗!”

宁檬忽然收起笑意,忽然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陆既明还沉在自己编织的气咻咻的氛围里,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两个字,一下呆在那。

宁檬:“以后我做到总监以上级别之后,会找机会把你这份人情加倍还给你的。”

宁檬说完转身进了屋。

陆既明呆得傻叽叽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对门,听着门碰的一声合上。那声碰忽然让他开了窍。

他猛地一拍脑门,按了几个数字。门锁滴的一声,开了。

他眉头深锁地进了屋。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密码改成了那个。

他捋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找曾宇航过来陪他喝酒,曾宇航问他怎么了,感情受创还是事业受创。他回答是打赌的进程受创。曾宇航于是特别开怀,张罗着要给他办场趴体解解压,就在这房子里。

陆既明当即把曾宇航踹走了,并且前脚踹走人,他后脚就打电话找人来换了锁,密码的。

换锁的时候他无聊,就坐在沙发上自己和自己dúndúndún地喝酒。

锁换好了,他也把自己喝得有点迷糊了。师傅让他设个自己记得住的密码。他想了想自己能记住的数字有什么?忽然朗朗上口了一串,师傅于是取了这串数字的后面几位给他设成了密码。

陆既明坐在沙发上咂摸着那几个数字。

简直了,居然特么是宁檬的手机尾号……

陆既明拍自己的额头。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能记住秘书手机号码的老板了吧?他以前究竟是打了多少电话给宁檬布置任务。所以他真的是有点压榨她了吧……

冷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又细想了想,陆既明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了一个深刻惊悚到他自己的发现:他连自己的手机号都背得俩数一顿的,却能很流利地背出宁檬的手机号……

真他妈活见鬼了,老陆知道了恐怕要哭死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宁檬意外接到苏维然的电话,当时她正在茶水间里泡速溶咖啡。放在杯子旁边的手机屏幕一亮,苏维然三个字伴着铃声跳进宁檬的眼睛。

宁檬手一抖,把撕开的条形独立包装的速溶咖啡全倒洒在了杯子外。

慌里慌张地拍一记脑门,她抓起手机划开屏幕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出声的时候声调镇定得像个久经沙场的指挥官,那声“喂?”的沉稳和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倒在杯子外的咖啡沫形成鲜明的真伪对比。

“学长,你好。”宁檬不知道开场白能说点什么,说得太近太远都有点尬聊,索性用了最稳妥的你好。

苏维然的笑声透过话筒传过来,那声音的音质和从前在校园时一样有点魔性的吸引人;但韵味又和从前不太一样,里面融入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历练,听上去又比从前多了一份深沉。

“宁檬,听说你做成了一单定增,恭喜你!”

被这道声音突然夸奖了的宁檬,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一单不大的项目,我也只是协调人,真当不起你还打电话来祝贺我一下!”顿了顿,她有点好奇,“学长你的消息真灵通。”宁檬其实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快。

但和“总”级别的人讲话不用全讲完,他们玲珑的心思会自行把问题织补完。好心的“总”会回答这些问题,坏脾气的“总”就会打发过来一句“你管那么多呢”。陆既明是不折不扣的后一种“总”,想从他那里知道事情,总得依据他爱拧着干的个性去诈答案才行。

但苏维然这次是个好心的“总”,他告诉宁檬:“我到既明资本和陆总谈项目合作,从他那听说的。”

宁檬略发怔:“他……平白地跟你,说起我?”有什么由头能让他当着苏维然的面提起自己?

苏维然轻笑:“倒也不算平白吧,他办公桌上有条皱皱巴巴的手帕,水蓝色,陆总怕我以为他有什么特殊嗜好,跟我解释说那手帕是你上次送材料的时候落在那的,说等你再去还给你呢。”

陆既明无意间提了送材料的人的名字叫宁檬,苏维然一听很大尾巴狼地表示哦宁檬,好巧我也认识一个叫这名字的姑娘。于是两个人从为什么送材料,就引出了陆既明这边的这个宁檬刚刚跟着他陆大老板一起做了一单定增这件事。

宁檬忽然觉得陆既明最近为人风格有点诡异。说起那条手帕,是之前有天雾霾严重,导致她不断打喷嚏,她怕自己喷来喷去招人烦,所以找了那块手帕来堵嘴。后来那手帕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一忙起来也全顾不上找它一找。没想到那东西居然被陆既明丢在了办公桌上。

他要干嘛呢……留着用她喷嚏和口水浸染过的手帕辟邪吗?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陆既明还真有可能有什么怪癖。

“陆总……也够有趣的,我估计他也就是还没顾上扔呢,呵呵!”宁檬干笑两声,为那块忽然有了突出存在感的手帕感到几分莫名的尴尬。

苏维然笑声清亮了一个调门:“扔也就扔了,学长可以送你新的。”

宁檬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苏维然从学长变成苏总后,说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尽管他的笑声听起来浅显又平易近人。

那是每一个站在一定高度的成功人士的笑,笑得让你以为你和他毫无距离的亲切,但其实你们之间的差距隔着十万八千里。那笑容越温和浅显,笑容下的城府就越深邃如迷。

对于这种深邃城府下的浅显笑容,宁檬用电光火石的一瞬想了一下,有没有例外。然后她脑子里马上映出了陆既明喝完酒后的智障脸。那时的陆既明,他的城府以及他的笑容都很浅显傻缺。

想完陆既明,宁檬浑身一哆嗦,抓回跑了0.01秒的魂,听苏维然在电话里问她:“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饭怎么样?想吃什么,学长请你!”

一下子,宁檬的魂又要开始神游了。

苏维然说他人正在东方广场,听说地下一层有个小南国,味道是与其价格成正比的不错。苏维然问宁檬:“那么我们吃小南国怎么样?”

宁檬受宠若惊地推辞了一下,表示“那里好贵的”,听到苏总大人确切地说“不要紧这才几个钱”后,她好意难却地说了声“谢谢学长”。

放下电话宁檬就把自己忙成陀螺,五分钟之内重新洗了把脸梳好辫子抻平衣服上坐了一上午窝出来的细褶后,她拿起包包就往公司外冲。

宁檬打车从金融街往东单赶,路上有点堵车,急得她直攥手机。她那副肠绞痛的样子终于惹来了司机师傅的怜悯:“姑娘,我知道这附近哪有公厕,要不我把你先送那儿去?”

宁檬:“…………”

她婉言谢绝了司机师傅的好意。

由此宁檬得出一条结论,人们在着急的时候所做出的动作表情全都和坏肚子时差不多。

好不容易到了东方广场,宁檬直奔地下一层。呼哧带喘地跑到小南国门店不远处,一眼她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苏维然。

他穿着西装,两手插在裤袋里,正笑着回答攀谈过来的迎宾服务员的问话。他那副儒雅出众的样子,看的宁檬的心怦怦直跳。

她停住奔跑的脚步,平复自己呼哧带喘的气息。她要用沉稳大气的样子去见苏维然,不能毛毛躁躁地让他看出她藏在几年岁月前的心意难平。

她刚平复好呼吸频率,恰好迎上苏维然一个抬头张望,于是她抬脚往他的方向走,他也大步出发朝她的位置迎。

各自踏出三五步后,两人交汇在穿梭往来的人流中。

苏维然上下打量着宁檬,一笑:“好像变样了,不错不错!”

宁檬耳朵一热,不好意思起来:“学长你可千万别夸我气质好,那都是对不大好看的女孩实在没什么可夸了才说的!”

苏维然笑容更大起来。他转了个方向变成和宁檬并肩,很自然地抬起一只手臂搭在宁檬后背上,宛如很轻很轻的半个拥抱。他微微把手搭在宁檬背上很温柔地使着力一带,把宁檬带起了往小南国走的脚步:“走,我们进去吃饭!”

然后他收回了手。

这个过程只有一秒钟。这一秒钟内宁檬从心跳加快到怅然若失。

一边往小南国里面走,苏维然一边对宁檬说:“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点其他事情,听说你之前接触过一个影视投资项目,因此对文化行业很有研究,正好下午我在这约了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他们想找人融A轮,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去见见他们,帮我参谋一下,这个公司到底怎么样,要是公司资质不错值得投,你就跟你的老板说我们可以一起投。”苏维然说到这顿了下,眼神变得忽然有些他学生时代的样子,有点皮但又很善意,“这样你也有个好由头跟你们领导请下午的假!”

宁檬被苏维然这个属于学生时代的眼神秒了,立刻二话不说应下了这顿饭后的差事。

有人瞧得起她让她帮忙参谋,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肯定。况且对方还有那么善意那么照顾她的前提:是好项目的话,咱们一起投。

宁檬从被秒中回神以后忍不住问苏维然:“学长,你怎么对人这么好?”

苏维然儒雅地笑答她:“我可没对哪个人都好,我只对我学妹不错来着!”

宁檬一下又被秒了。

进了小南国,服务员引路,带着苏维然和宁檬往里面走。曲曲折折地穿来穿去间,宁檬忽然听到两道声音同时向对方响起寒暄。

“苏总,这么巧?”

“陆总,您也在这?”

宁檬定睛一看,有点发愣。

原来是陆既明,和他的女青梅竹马许思恬,也正在这里吃饭。

陆既明瞄了她一眼,飞快看回到苏维然身上:“这就是你说你认识的那个宁檬?”

苏维然镇定地笑着点头:“是啊!”

陆既明神色微妙:“巧了,我认识的叫宁檬的也是她!”

宁檬推推眼镜,不知道该搭点什么话,只是默默觉得她名字的存在感空前的高。

陆既明看看她又看看苏维然,飞快给出一个建议:“不如一起吃吧!”

他这建议一抛出,瞬间换来三个不同反应。

苏维然:“好啊!”欣然接受。

许思恬:“啊?哦……”意外,而后不情愿地接受。

宁檬:“那这顿饭是陆总要请客咯?”并没有排斥,并微笑问了个问题。

在得到陆既明“这是当然的”确切回答以后,宁檬很优雅地坐了下来,很矜持地翻开菜单,很不矜持地开始可着最贵的菜点……

苏维然看着她直笑。

陆既明看着她和他,一点都不笑。

许思恬看看他,再看看他和她,简直想哭了。

菜点完。一桌四个人,只有苏维然和陆既明在说话。

苏维然:“这位是?”苏维然指的是许思恬。

陆既明来不及出声,许思恬已经抢答:“他女朋友,许思恬,你好!”

苏维然回了句你好,然后看着陆既明瞪着许思恬,一脸你不要乱讲的嫌弃,而许思恬回以我又没乱说的挑衅神色。

宁檬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喝茶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在苏维然提醒她“水是不是有点烫?”的时候感受到了舌苔果然有点被烫痛。

不一会菜陆续上来,陆既明就着夸菜味儿铺垫了一大堆话后,终于没忍住问了苏维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苏维然笑,宁檬还是不说话。

陆既明有点来气,看着宁檬开始笑里藏刀地找茬:“你话不是挺多的么,怎么今天见我还不吱声了?”

宁檬回他一个假惺惺又有点皮的笑:“因为不知道我这个级别的直接跟陆总裁打招呼是不是有点僭越了?”

她说完陆既明直勾勾地瞪她。宁檬以为他要发火了,但没有。

陆既明:“你可真够记仇的。”他居然只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没发脾气,宁檬惊得筷子都要掉了。

一旁许思恬一直在紧张兮兮地瞄着她——具体来说是她的眼镜,好像很担心它会突然中邪从她脸上掉下来似的。

苏维然在一旁笑着搭陆既明的腔:“宁檬是我的小学妹,嫡亲的。”

“嫡亲的”三个字让宁檬吃进肚子里的蟹粉豆腐暖烘烘直拱泡泡。

陆既明一眉高一眉低,质疑的神色毫不掩饰地展露在高低眉间:“这么巧?”

苏维然笑答:“是啊,就这么巧,更巧的是我和我这小学妹的重逢还是拜陆总所赐呢!”

陆既明一脸懵,苏维然把那晚在酒吧重逢的事简单说了。陆既明从一脸懵变成一脸讪讪的。他已经反应过来苏维然一开始就知道他说的宁檬就是苏认识的那个宁檬了。他觉得苏维然很不够意思,居然套了他的话。

一旁许思恬开了口打趣:“呦嘿,陆既明,你这喝完酒都变红娘了!”

宁檬一口豆腐差点把自己呛死,苏维然抬手去拍她的背,想帮她缓解气管压力,结果他越拍,宁檬的脸涨得越红。

陆既明转头对许思恬没好气地进行思想教育:“你搁那瞎说什么呢,看把这一桌人除了你自己给尴尬的!”

许思恬一拍桌:“你骂我不是人?”

陆既明回想了一下自己刚说的话,发现那是个歧义句……

他不想解释了,转头去看快呛死的前秘书呛死了没有。

他转头的时候正逢宁檬咳得满眼满脸都是泪。宁檬想擦下眼睛,于是把眼镜摘了下来。

就在这个瞬间,许思恬豁地起了身,端起茶壶挡在宁檬面前给她倒茶。

“来来来,喝点水压一压!”

她把宁檬挡了个结结实实。

等她坐回去,宁檬已经不呛了,只有脸色还有一点红,眼镜也已经戴了回去。

许思恬默默松口气。

陆既明歪她一眼:你脑子没毛病吧?倒个水动作用得着那么夸张?没安什么好心吧你!

许思恬回歪过去他这一眼:关你什么事?你行你上啊,不行别逼逼!

宁檬抚着胸口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眉来眼去,有点感慨。

唉,男的帅女的美,连互相翻起白眼来都很养眼。

一顿饭坎坎坷坷地吃完,陆既明买了单。然后他扬着下巴对宁檬一点:“你跟我上楼一趟,有份文件你帮我给石总带回去”

宁檬很不想上去,但对方扛出了她老板来压她,她一时没找到拒绝的托辞。

倒是另外两个人前后开口给她解了这个围。

苏维然:“陆总太不好意思了,宁檬接下来的时间被我早早就预定好了,我们等下还约了人谈事情,恐怕她跟您上去一趟再下来有点来不及!”

他一边说着来不及,一边还应景地翻着手腕看了下表,以印证那样的话确实来不及。宁檬注意到他戴的是块百达翡丽,她认识那块表是因为她看过网上的一个帖子,某慈善机关人员就是戴着这块表去慰问受灾群众的,于是网友顺着新闻照片扒出来,这表从生产到出厂得需要五年时间,市价至少八十万以上。

宁檬有点咂舌,她的学长真是奢华得不动声色。她左手腕上戴的表还不到八十块……

苏维然话音刚落,许思恬的声音无缝响起:“陆既明你可真逗,你一个大老板,这点事还得亲力亲为?找你手底下人把文件快递给英姐不就得了!”

陆既明挑一挑眉,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算是彻底吃完了。四个人起身,两两一伙开始互相客套地告辞。

陆既明和许思恬先转身走了。

宁檬看着前方施施然离开的俊男美女,觉得他们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她感慨地发出一声叹息。

苏维然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看,问了声:“在感叹什么?”

宁檬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他们俩站一块真养眼。”

苏维然笑着一点头:“嗯,确实养眼。”顿了顿,他看向宁檬的脸,笑意加深,“不过可能他们看我们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感受呢!”

宁檬耳朵里轰的一声,炸开了一团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