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

被陡然中断的电磁声波另一端,是从气呆到气炸转换的陆既明。

意识到自己被人挂了电话,他简直气到懵逼。这是他陆大老板整条人生链中第一次被一个小秘书如此凶残不给脸地挂断电话。

他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无论如何要再打过去一次。这一次不为别的,哪怕不说话,也要由他先挂电话扳回这一局。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较劲多幼稚,且这并不符合他堂堂多金帅气牛逼大老板的人设。

此时此刻,一切“漠视是对敌人最大的鄙视”这类的鸡汤信条通通被他抛之脑后,他心中唯一所想血脉中唯一所流的信念只有一个:老子挂死你丫的!

陆既明似乎用尽必生的仇恨值和羞辱力去拨宁檬的电话号码。结果返回的却是一次次的忙音。终于当他意识到,宁檬这是把他拉黑了,他气到差点脑溢血。那些仇恨值和羞辱力被一道拉黑设置反弹回来,全力反扑在他自己身上,让他受了一种不流血却无比扎心的内伤。

门口传来谨慎到战战兢兢的敲门声,那凌乱毫无节奏的敲门声彰显着敲门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地担惊受怕……

陆既明被怒气刷过的声音又冲又粗砺:“进来!”

刘一天小心翼翼推开门:“陆总,有位苏先生找您,说提前和您约了,现在正在小会议室等您……”

陆既明回想了一下,终于想起哪天和哪个苏先生约了这么一发会谈。

他扯起西装外套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那股气莫名地又上来了。

妈的要是宁檬在还用得着他什么事都自己来想这么半天?不行,说什么他也要把她弄回来!

下午下班前,石英把宁檬叫到了办公室。她递给宁檬一沓资料,说:“这是我投行一个老朋友推荐过来的项目,公司是做金制品的,打算在上市前融一轮pre-ipo。公司给的估值很高,你拿回去研究一下这轮我们值不值得投。”

宁檬接过资料的一瞬间,心里涌起多股复杂情绪。有点吃惊,有点感激,也有点忐忑——石英这么快就把她自己的项目拿出来让她接触。

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涌出宁檬嘴巴的时候化作了一句有点傻气的口号式回答:“石总您放心,我一定认真研究不辜负您的期望!”

石英被她逗笑了:“宁檬,你资质很好,虽然之前没具体接触过什么项目,但只要带带你,我相信你很快能上手的,不要这么紧张!”

宁檬捧着一颗感恩的心和这沓资料脚步轻快仿佛踩在通往未来的一片鹏程万里的光明大道上,很身心愉悦地回了家。白天上班时被前任老板电话骚扰的坏心情被一扫而空。

回到家,草草吃过晚饭,宁檬捧着资料看了一遍,又上网搜了下这家公司的公开信息。这是家生产销售金制品及珠宝制品的公司,官方介绍里主营业务写的是“黄金及珠宝饰品的加工与销售”,号称是珠宝首饰及有关物品的制造行业排头兵企业。

宁檬翻着资料,觉得这公司的资质看起来的确不错,难怪他们给出的估值会高。

估值高就意味着入股的成本价高,那么公司ipo上市以后过了锁定期,投资人抛售股票所获利润相对就少。

宁檬按照公司的财务情况估算着按照不同估值所能得到的投资回报率,算得晕头转向连一加一得几都快不知道的时候,手机偏偏又添乱地鬼叫起来。

宁檬脑子里捆绑着算数的那根弦“锃”地一声,断了。

好了,她彻底懵逼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了。

叹口气,她向鸣叫不止的陌生号码屈服。如果这是个推销广告的,也够不容易的,大晚上还这么兢兢业业骚人不断,也是要凭着莫大的勇气的。她决定说点狠话做这个人今晚骚扰人的终结者。

宁檬把电话接通。话筒里立刻传来各种乌七八糟的噪音,那是种专属于夜场的喝酒狎笑摇骰子划拳的乌烟瘴气的噪音。在这哄哄杂杂的噪音里,一个男声一枝独秀的尖锐的响了起来。

宁檬这个时候很想拜托上帝伯伯把世上一些纨绔人民弄成哑巴算了,他们只知道用那副嗓子喝酒吹牛,简直是对人生的浪费。

“歪?宁檬嘛?我是你们陆总的好哥们呀,咱以前见过,你还送我回过家呐!”

话筒那一头,那道一枝独秀的高调噪音呜哩哇啦地说着话。宁檬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内什么呀,你们陆总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借酒消愁喝多了呀!他打你电话说你老占线,都打没电了,只能我帮他接着打了。嘿还真巧了,我一打还就通了你说咱俩这是不是有缘分哈哈哈!哎话说你刚才跟谁一直聊天呐?嘿,真能聊!内什么,你赶紧过来一趟吧,把你老板整家切!”

宁檬:“……”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宁檬一边觉得这通电话接得很丧,一边觉得陆既明的纨绔哥们话可真特么够密的。

她握着手机,尽量不让自己因为厌恶失了礼貌教养:“抱歉,我已经不是他的员工了,你找别人吧。”

对面那一枝独秀的声音在诸多噪音里把声调拔高得更出众了:“别啊小宁檬!你就当帮熟人个忙你也得来啊!不能因为你现在不在他那干了就抹杀了你们曾经相濡以沫好几年的情分呀,那你要这么做人的话,得是个多无情冷酷无理取闹的人啊!”

宁檬:“……”

他妈的。这段话槽太多了,简直让她长一百张嘴都吐不过来!

宁檬极度怀疑这哥们的成语修辞是跟外国人学的。还什么相濡以沫……呸!

她不为所动:“你可以打电话找他女朋友。”许思恬难道吃干饭的?不会找她去接吗!

一枝独秀不松懈不退却:“问题是找他哪个女朋友啊?他有哪些女朋友我们不知道啊,我们就知道你!再说我们不知道他那大洁癖愿意让哪个女朋友去他家啊?就他那副狗脾气,找错人了回头再喷死我们!哎哟卧槽陆既明你踢我干什么我说错啥了,你看你坐都坐不住还踢人,滚地上了吧……”

宁檬翻着大白眼翻得自己差点吐出白沫子。这都是一群什么人?还能不能给自己留点面子了!

手机里一枝独秀继续发起聒噪:“妹妹,说实话吧,你们陆总今天喝多了全是因为你!你手机拨一次占线,他就喝一大杯酒你知道吗!好妹妹,你就当帮哥哥们一把,把他整回他家去吧,成不?”

宁檬很想回他:

谁是你妹妹?

活该他喝多!

凭什么帮你整?!

不过她在这位话密的纨绔哥们那完全插不进去话。

“妹妹呦,你是不知道啊,你们陆总这洁癖大奇葩他不让人去他家,所以我们想送他也没法送不是!讲真你要是不来接他,那我们只能报警了!宁檬妹妹,你就当帮哥哥们一把,成不?”

宁檬算是见识到京城二代油嘴滑舌会糊弄小姑娘这一套了。这样的一张嘴要去夸哪个小姑娘,真是能把意志薄弱的小妞夸到心甘情愿脱衣服。

宁檬想想共事的三年时光,想想今天下午把陆既明拉黑的壮举,想想那次自己生病时陆既明用他那双天生自带挑逗的眼睛看着她的样子,心一软,叹口气。

那是她给他做秘书快一年的时候。有天半夜,陆既明给她打电话问事情。那会她正因为吃错了东西胃肠绞痛,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直打滚。

陆既明听出了她声音的异样,从她哼唧的隐忍和说话的颤音中分析出她的症状有点严重。

于是他说:“我正好在你住的这片跟人吃饭,马上能到你家楼下,你赶紧收拾一下滚下来,疼成这样了不去医院搁家磨叽什么呢!”

他这话一出口,宁檬简直受宠若惊。那么难伺候的一个大老板,居然张口要过来送她去医院。且他只来她这取过一次急需要用的资料,急到来不及装逼让她送,他自己亲自开车过来拿了。可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真不敢奢想他还记得她住在哪里。

受宠若惊的宁檬不敢有劳动老板大驾的心,赶紧说:“您不用过来真不用过来,我自己打车去,真的,我去!”

陆既明于是说:“那成,你自己打车去吧。”

挂断电话后,她继续在床上打滚,与呕吐感和肠胃绞痛做斗争,并没有起身去医院的动向。

她害怕一个人去医院,那种一个人在病痛中面对医院冰凉四壁和消毒水残酷味道的孤独感,在心理上比病痛更能要她的命。只要还没病死,她宁可在家吃药。

半个小时左右,电话又响起来。

还是陆既明打的。

宁檬接通电话,咬紧牙根,不让痛苦的哼唧声从牙齿间的缝隙钻出去。

陆既明的声音有点嘲讽:“你不说自己打车去医院吗?骗鬼呢还是骗我呢?有半小时了吧,怎么还没下楼?”

宁檬握着手机心头一动。

原来他居然早就到了她出租房的楼下,并且一直等到现在。

那一瞬里她眼眸发热,说不清心头是种什么感受。

耳边手机话筒里传来他没什么好气的声音:“我说你是不是起不来了?用我找人上去扛你下来吗?”

宁檬连忙松了牙口说不用不用。她连滚带爬地强撑着自己,下了地穿好衣服走进电梯。这么一溜行动下来,她感觉自己被消耗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于是当电梯一路下降的失重感袭来,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想吐,她站不住。

她差点就躺倒在地上,好在电梯那会到达了一楼,而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陆既明居然就等在那。

他一边叽叽歪歪发牢骚:“这什么破楼,脏兮兮的!”一边一把接住快躺倒在地上的她。

她靠在他身上,看到他正用他那双眼角微扬天生自带挑逗的眼睛看着她。

那一秒她忘记了想吐这件事。

下一秒他对她没好气地说:“瞅你这脸白的,快跟死人一样了,还跟家怄着不去医院,等死呢?”

宁檬那时肉体上虽然承受着病痛折磨很难受,但心里却有点想笑。怎么办,她这个老板,哪怕关心别人的时候嘴还是这么损。

她天旋地转地不敢说话,强忍着不让自己张嘴。

她一张嘴就该吐了。

他看出来了,瞬间脸色一变有点慌:“我说你不是想吐吧?靠!你给我等等!你等等啊你等等!你等我带你出去吐!你憋住啊我跟你说你要是吐我身上你丫就完了,我一定杀了你!”

但她真的实在忍不住了,就在陆既明话音一落,她哇的一声吐到了他身上。

陆既明当时的表情很惨很痛苦,他问宁檬是不是仗病挑衅。

然后他并没有杀了她,而是一路带着那很惨很痛苦的表情,忍着一身食物残渣的臭,把她送但了医院。

后来她打着吊针时陆既明很凶狠地对她说:记住,我今天不杀你,你这条命就是欠我的,以后半夜我找你接我什么的你也得随叫随到知道吗。

她连忙说好,一定的,谢谢老板不杀之恩和救命之恩。

她心里是真的记挂着这两道恩的。她想陆既明那么一个高高在上挑剔多多的人,被她吐了一身,没打死她也没开了她,还亲自送她去了医院,她可真是撞了大运。

她是从那时确定的,原来他虽然长了张刀子贱嘴,人也作了点,但心其实还是软和的。

有时候一个不好讲话的人突然施的恩,总好像比好讲话的人来的更容易叫人感恩戴德。

宁檬回想着过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终究还是起身换了外出的衣服出了门。

按照纨绔哥们给的地址,宁檬打车直奔三里屯。

还是那个乌烟瘴气的配方——还是那家店,还是那伙人,还是个个都喝得一副迷迷瞪瞪的熊样。

陆既明喝得像个智障一样自我唤醒了他的第二重人格,他正拉着身边人不停说“咱们这是一回就熟不用二回以后凡事都好说”。他那副笑嘻嘻傻不拉几的德行像谁跟他说句“走爸爸给你买糖去”都能把他成功拐回家去炖蘑菇。

宁檬做了三年秘书的惯性被闹哄哄的噪音和空气里乱蓬蓬的酒气一蒸腾,瞬间觉醒,她看到陆既明喝了酒就乱许愿的样子简直替整个公司的员工们痛心疾首。她忍不了,走过去撕开陆既明和他握着的那个人。

“行了陆大老板,别趁着喝酒就乱许诺!”撕完陆既明让他成为一个不再和别人粘连的个体后,宁檬转头对另外一个人说:“不好意思,陆总这个人喝完酒就有点不识人间疾苦什么都敢……答应……嗯?”

宁檬在眼睛适应了角落的黑暗后,在看清了挨着陆既明坐着的那个人的长相后,一下吃惊地呆怔在那里。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眼前这一位。

而他们再见时,竟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陆既明身边坐着的,居然是她以前掏心掏肺差点掏干生命值去暗恋的人。

那是她的学长,苏维远啊。

宁檬飞快而仔细地打量着苏维然,空间的喧嚣一瞬间安静下去,时间在这一刻唯独对她抻长了维度,让她一秒抵十秒那样看得尽兴。

他还是那么清俊那么儒雅,哪怕正坐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依然那么绅士那么不染纤尘。

电光火石的一瞥中,记忆碎片向涨起的洪水涌进宁檬脑海中。

当年她刚上大学,一入校就听说同系有个很风云的学长。而他的风云不仅由才华、性格或容貌的某一项所造就,而是这些优秀元素的同时并存。

宁檬是在刚入学的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开始展开她对这位风云学长的暗恋的。那时候据说苏维然已经确定下来会保研,他的准导师于是也开始把他当作嫡亲门徒来使用。比如让他替自己监考。

苏维然监考的那堂考试是高数。

数学一向是宁檬的强项,所以她前后左右的人都在期盼着她的答案。

考试期间她身负重任,答题飞快,连学长美好容颜和绝世风采都来不及多吸一吸。

答完卷子,她把试卷拉到桌角,方便后面视力非常高精尖的同学直接抄答案。

就是这个时候,学长下了地开始巡视了。他向着宁檬这条过道走开。他来得很快,宁檬心虚地低着脑袋慢慢把卷子从桌角往回扯。她的动作不敢太快太大,怕惹起迎面而来的监考考官的注意。

可是好死不死,学长偏就站在她桌子旁边定住不动了。而这时她的卷子才刚刚扯回了一半。

这无疑是被抓了现行了。

宁檬心里有一万张嘴在高喊: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结果风华绝代的学长他,却并没有动。

过了个三五秒,从教室后门走进了全校最铁面无私的教导主任。主任问学长:怎么样,这帮小崽子还老实吗。

这一刻宁檬觉得自己的心直向上怼进了眼眶。她两眼直发黑。

完了完了,她要万劫不复成典型了!

可是学长悠悠开口时,说的却居然是:挺好的,都挺老实答题的!

他说着这话时,身躯正好挡住了那份只来得及扯回一半的试卷。

教导主任一脸满意地溜达着从前门出去了。

警戒解除一大半,宁檬差点虚脱。

还剩一小半的警戒,有点意味不明……

学长一直站在她旁边,没走。

宁檬心虚地始终不敢抬头也不敢充足呼吸。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憋着气呼与吸,就快要用窒息这玩意把自己搞死了。她想为了活命不被憋死,这个男的要是再站下去的话,她可就要站起来自首了!

身随心动。

她坐不住了,想要站起来求这位考官你赏我个痛快吧,我自首还不行么。

可是她刚要往上耸,一个巴掌及时按在她肩头,时机和力道都拿捏得刚刚好,把一个小姑娘躁动的身躯安抚回了座位,可也把小姑娘本来安分的心按得起了躁动。

学长临离开前很不动声色地在她试卷的某个位置点了点。点的动作和点的位置都很随意的样子,可有可无的,赶巧发生没什么意义不可追究似的。

可是宁檬看了眼那个位置,却一下就了悟了。

学长点的那个位置是道大题,那道题,她做错了。

她飞快地改,一边改一边体会到学长可以保研的实力。他光看一看,就知道她算错了。

考试结束走到讲台前交卷时,她有点心虚有点惭愧,说了声“谢谢老师”。

学长却笑了,说:“你挺厉害的,那是道竞赛级别的题,拉分用的,能做出来的人没有几个。”

这意外的肯定让宁檬心里炸开了一颗糖心炮弹。好像连查到考高分很不错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现在这么甜哒哒的。

因为这次考试,她对这位学长上了心,情窦初开地知道了什么是暗恋。她以为学长读了研究生之后,他们在学校里的交集还有很长,于是她也不着急去表达心意。她想让自己先变得优秀一点,足够匹配上那个不凡的男子后再去攻克他。

听说学长对数学感兴趣,经常参加各种数学竞赛,她于是也来了劲,开始钻研各种竞赛题。宿舍熄灯后她跑去走廊昏黄灯光下算题,高考都没学近视的她,居然硬是在大学里把自己搞出了近视眼。她后来想想自己也真是近视眼大军里的一朵奇葩了。

之后的一次数学竞赛,她和学长一起报名参加。那次她的成绩棒极了,连学长都夸了她,说她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让人印象深刻。

她觉得自己这时或许可以够得上学长了。

可也就是那时,她突然听说学长有了女朋友,是他一直喜欢了很久的女孩。还有学长放弃了保研,毕业后他会陪女朋友一起出国留学。

那些喜欢的话,就此再也不能说出口。宁檬于是尝到了暗恋一个人到发疯的程度又不能说的滋味。

她以为会和他拥有很久的交集,到最后这交集却可怜地只维持了短短一年。

大二的时候,校园里不再有苏维然。

宁檬从此沉迷算题,眼镜片戴得居然越来越厚。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宁檬一直觉得自己已经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成熟为一个女人,曾经那些叫她寝食不安的暗恋也随着过往时光渐渐暗淡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这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喧嚣一刻,她才安静的发现,她的那些记忆,都在呢。

时间在宁檬的世界从抻长中恢复到正常。静谧从宁檬耳间散去,喧嚣和酒气重新把她淹没包拢起来。

宁檬飞快而仔细地打量着苏维然。对方补捉到了她的视线,和她进行短暂的对视。

宁檬从苏维然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丝疑惑和许多无动于衷。

她有点想嘲讽地笑一笑,但不知道该对自己还是对苏维然。

他曾亲口说的那句“让人印象深刻”,那几个字原来也没什么分量。原来一直都是她凭自己的主观感受给这几个字强加了分量。现在她的主观感受被打回了原形——看样子苏维然早已经不记得她。

意识到她的心不在焉,陆既明不耐烦地蹬腿。

宁檬收回视线和思路,一副镇定的样子,指着陆既明对大家说:“他这么大一摊,我一个人怎么扛他回去?得有个人一起帮我。”

说完象模象样地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往苏维然身上一落,指着他说:“就你吧,过来帮帮忙。”

苏维然从角落里探出身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宁檬回以肯定的一点头:“对,就你,看起来还算清醒。”

苏维然微笑着耸一耸肩,也无不可地回答了声:“ok。”

宁檬在苏维然的帮助下,成功把陆既明塞进了迈巴赫的后座上。

本着被骚扰的闹心和晓得喝了酒的陆既明不会发脾气的笃定,她对待前任老板像对待七巧板一样,不顾对方哼唧很不客气地折折叠叠,终于把他肚脐眼以下全是腿的下半身给怼进车里到不影响关门的程度。

然后砰一声不客气地关了门,刻意忽略陆既明哎呀一声叫唤疑似被磕了膝盖般的哼唧声。

再然后用陌生人初相见的得体姿态邀请苏维然坐上副驾。

大黑轿子在宁檬的一脚油门下轰地开了出去,驶向陆既明首府别墅区的老巢。

夜晚的静谧让车轮滚地的声音成了全世界唯一的响动。这响动像个结界一样各自兜住宁檬和苏维然,仿佛谁开口,都回弹回一份尴尬。

直到车子压过一道小坑,后座的陆既明被颠簸得哼唧声响起,那份唯一的响动所构筑的结界才被打破。

宁檬也趁机突破了张口的尴尬。

她先搭腔问苏维然:“贵姓?”像从不认识、完全初识一样。

苏维然礼貌回答:“免贵,姓苏,苏维然。”

宁檬小顿一下,继续:“您海归吧?”

苏维然微笑起来:“怎么看出来的?”

宁檬也笑了笑:“您身上有洋气劲儿。”

苏维然从微笑变成浅笑,在和煦的笑容下,他回以一个犀利问题:“你是陆总的……女朋友,之一?”

宁檬一肚子的嫌弃破口喷了出来:“我看起来有这么不自爱吗?”

苏维然的笑容纹路又加深了些。

车子驶到陆既明家门口停下。苏维然帮宁檬把大块头扶下车。好在他虽然看起来书生气,但个头只是比陆既明矮了五公分而已,招架着陆既明并不太费力。

他本打算帮着宁檬把陆既明扛进屋去的。

宁檬却在用陆既明的指纹刷开大门以后,临时制止了他。然后她晃醒陆既明,指着苏维然问:“让他把你扶进你家去,行不行?”

好说话的酒后陆既明这会却变成了拨浪鼓陆既明。

他把头摇得快飞了。

宁檬叹口气,对苏维然说:“还是算了,这家伙变态的,不让人轻易踏进他的属地。明天从监控录像里要是看见你进去了,说不定你们后续合作就终结了。要不你跟外面等我一下吧,我自己拖他进去。”

苏维然又笑起来,笑得有点意味不明的,像在质疑宁檬不是女朋友之一的话。

毕竟她倒是可以轻易踏进他的属地的。

宁檬扶额。

“苏先生,您可能脑补了什么,但这样的脑补是不正确的。我能踏进他的属地是因为在他心里我是他的佣人和奴隶。”

宁檬说完面无表情连拖带拽地把陆既明弄进了屋。

大块头今天一点都不配合,宁檬没力气把他搬到床上,只好随便搬了床被子打了个地铺,踹着陆既明让他滚动着滚到了地铺上。

总算安顿好,宁檬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被前老板逼走的前员工已经仁至义尽打算就此别过。

临走前她母爱发作怕陆既明从地铺上滚下来着了凉,就抬腿又把他往里踢了踢。陆既明顺着她腿踢的方向像大虫子似的往地铺里蠕了蠕。

然后他一把抱住宁檬的小腿,把宁檬扯得一个趔趄跪倒在他旁边。

他悬空了脑袋看向宁檬。喝过酒后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哪怕视线有些迷离,也黑亮得慑人。他的眼尾微扬着,带着天生的挑逗与薄情。

他盯着宁檬的脸看,然后笑嘻嘻起来:“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到楼下随便找个房间睡吧。”

话说完,手撒开,人倒下,就此睡了过去。

宁檬跪在那,一瞬间竟有了种恍如昨日的感觉。

宁檬从陆既明的别墅里出来时,看到苏维然还等在门外。他正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仰头看月亮。路灯和月光青黄交织的光把他映照得像幅笔调轻巧的油彩画。宁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去的暗恋情愫无形中在给苏维然加着印象分,她只觉得夜色中月光下这样仰头看月光的苏维然真是个清俊儒雅的妙人。

看月光的苏维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后转过头来,微笑着问:“安顿好了?”

看着那笑容宁檬忽然有点发怔。她进去好一会儿了,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是忘了自己还让他等在门口这件事的。而他居然很老实,就这么一直在等。

他有没有反应过来她叫他来帮忙,其实他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个事实?有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是找了个借口在制造一次机会与他做单方面的重逢。

宁檬收好电光火石间闪过的这些思绪,也微笑着回答:“嗯,安顿好了。”

对话到这里忽然就停滞了,她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题来说,彼此无言的状态有点干巴巴的尴尬。

宁檬只好问一句:“苏先生打算怎么走?”问完又觉得自己这一句向外冒得有点没头没脑。按照循序渐进的逻辑,应该先问人家住在哪里的。

苏维然浅笑依然:“我打车,你呢?”

宁檬跟风:“我也打车。”

苏维然:“那我们打一辆吧,先送你。”

宁檬客套:“这怎么好意思?”

苏维然忽的嘴角轻轻一翘,笑得有点似笑非笑的:“自家学妹,怎么还这么见外。”

宁檬像被闷雷轰中了脑门,呆立当场。

直到坐上了出租车,宁檬还有点懵懵的。

懵劲儿小些了、脑子清明些了,宁檬扭头问同坐在后排的苏维然:“我以为学长你已经不记得我。”

苏维然还是那副儒雅的微笑:“那年的数学竞赛,我就输给那么一个人,还是个女孩,这再记不住。”

宁檬也笑:“可你这一晚上都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苏维然脸上的笑痕在扩大:“我总得确定,是不是你不记得我了,毕竟你点将点到我这的时候,也很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宁檬不好意思起来,有点腼腆地问了一个不算腼腆的问题:“那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苏维然的答案让她莫名心满意足:“酒吧对视的时候。”

互相认亲后,气氛大好,两个人开始互相谨慎探出触角询问对方近况。宁檬很想问问苏维然结婚了没有。当她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划过他左手无名指,当看到那里既没有戒指又没有戴过戒指留下的戒指印,她打退了一切关于感情方面的问题。

尽管她很想知道。

按照苏维然当年对女神学姐的痴恋程度,假如他们已经结婚,他一定恨不得戒指长在手指头上。没有戴及戴过的痕迹,那就是说明他们还不是法定夫妻。

宁檬很想装作不经意地问一下:学长,你和学姐还好吗?

可酝酿了又酝酿,终究还是没足够勇气把这问题从齿缝里推出去。

她今晚心情像坐在过山车上,情绪忽高忽低地不稳定,她没有足够理性的控制力把想问的那个问题定位在“自然”的度上,所以还是不要问了吧。无论怎么装成一副自然的样子,在别人那里其实都是能一眼识破的刻意。

当年暗恋得那样天崩地裂,她也没在苏维然面前露出过什么马脚,现在一别经年又何必拉那只马脚出来现眼。

苏维然也拉拉杂杂地问了些宁檬的近况,从而得知宁檬不久前从陆既明那里辞了职,跳到了另一家新成立不久的投资公司去。苏维然也告诉宁檬,自己和她是同行,之前在华尔街,最近被总部派到国内做中国区的业务负责人。

宁檬忍着把嘴张成o形的冲动,下车前和苏维然恭敬客气地道别。

到了家她一头栽在床上。身体是静止的,思绪却是沸腾跳跃的。可不管怎么沸腾跳跃,最后也因为一个认知重归平静。

就像她和陆既明一样,她和苏维然,同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曾经上学时,她可以用一次数学竞赛拉近她与苏维然的差距;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学校的衡量标准换到两个已步入社会的人身上,再也不能做数了。

苏维然在事业上突飞猛进,而她呢?对自己用上一事无成这个词一点都不算过分。

他们的差距随着一别经年的各自经历,又拉大了,并且拉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临睡前,宁檬给尤琪留言:我遇到苏维然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宿觉,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尤琪的视频邀请吵醒的。

尤琪很兴奋,直接问:“阿檬,你说你遇到苏维然了?”

宁檬强睁开被困意焦灼着的眼睛,回答一声“嗯”。

尤琪不满意她的态度:“哎你怎么反应这么冷漠,都没我激烈,难道当年暗恋他暗恋得要死要活的人不是你是我?”

宁檬叹息一声:“我昨天已经情绪激烈过了,在心里。我也不能老那么激烈啊,又不是当年的小毛孩子了。”

尤琪想想问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他还是单身吗?”

宁檬回她:“应该是还没结婚呢,但是不是单身就不知道了。”

尤琪想了想又问了个关键问题:“如果他还单着,你想和他再续前缘吗?”

宁檬笑了,一种自嘲和认命的笑:“首先我们从来就没有过缘分,谈不上续,当年也只是我一个人年少无知单方面的执着。其次以前他就和我不太像是一个世界的,虽然我们都在财大;而现在就更加不是了。所以真想有什么可能性,也等我们变成同一个世界的人再说吧。”

尤琪在视频另一端憋了好久,憋到最后脸都红了,忍无可忍地教训起宁檬:“你是哪个世纪的奴隶转世吗?动不动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全地球人都只有一个世界,你那世界怎么就那么多呢?你就让你的自卑感继续作祟吧!你就让你的自卑感继续奴役你,让你再失去一次好好的恋爱机会吧!”

宁檬被尤琪教训得一声都不敢出。她没什么能为自己辩解的,因为尤琪训她的每一个字都是扎心的确切。

关了视频匆匆洗漱过宁檬就去上了班。刚到公司没多久,她就接到了杨小扬打来的电话。

杨小扬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不正常,像被老虎掐住了脖子的兔子似的,每个字都讲得颤巍巍瓮声瓮气的。

宁檬问她有什么事,嗓子怎么了,吃蟑螂噎着了怎么的,怎么这样说话。

杨小扬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受了惊的掐脖子声音告诉宁檬说:“阿、阿檬啊,陆总和你讲话哈……”

她话音还没落干净,手机话筒里的声音就换了人。首先是那声音在吩咐杨小扬:你先出去。

然后是那声音要多没好气就多没好气地质问宁檬:“你是不是把我拉黑了?凭什么她手机就能打通我一打就占线?”

宁檬没用悬念折磨对方,很光明磊落地回答了声:“是。”

陆既明声音亢愤起来,宁檬甚至从话筒里听到了他磨后槽牙的声音。

“宁檬你不要太过分吧,我不要面子的啊?!你居然拉黑我?!赶紧的,把我从黑名单里撤出来!”

宁檬不为所动:“你再威胁我我要报警了。”

陆既明愤怒地大声冷笑:“报警?跟警察叔叔说我让你别拉黑我?别逗了,警察肯理你我把手机吃了!”顿了顿,他又说,“你赶紧的,别折腾了,快把我手机号放出来,把我微信也给我加回来。别以为我要怎么着你似的,至于吗?我就是要把昨天你去接我的打车钱还给你,而已!”最后的“而已”两个字音被陆既明咬得极其重,重得都快牙根儿崩血了一样。

宁檬想了想,觉得的确没道理自己搭冤枉钱,打车费是得要过来。于是她把陆既明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把他的微信也重新加了回来。

很快她在微信上收到一个陆既明发来的二百块钱的红包。

宁檬昨天打车就花了几十块,那多出来的一百多块钱的便宜她可不敢占,她怕以后陆既明能拿这个说一辈子事儿。

于是她把多出的一百多块钱又包成红包打算退回给陆既明,结果却意外发现红包怎么也发不出去……

她试探着给陆既明发条语音信息告诉他钱打多了。

结果信息前闪现出一个鲜亮刺眼血红的感叹号。

……她居然被陆既明拉黑了!!

宁檬心中一动,连忙翻到通讯录去拨陆既明的电话号码。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片忙音。

宁檬挂掉电话直捏额头。

她简直无话可说了。

万万没想到陆既明会用这么幼稚的方法打击报复她拉黑他!真难为他还想到了红包诱惑这招!

宁檬发誓以后陆既明哪怕喝死被扔大街上,她都再不会去管这口幼稚有病的大牲口的死活!

被陆既明恶意抱负拉黑的第二天,宁檬收到一条由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陆既明,由于工作需要新增手机号码,请惠存。原号依然正常使用,谢谢。

宁檬看着短信发出猪哼般的嗤笑。

幼稚得快成精了,居然以换号码的方式给自己搬梯子找台阶下,以此令旧号拉黑的事情强行翻篇。

宁檬对于陆既明强行下台阶强行翻篇黑历史的手段简直服气到跪。别说投资圈,放眼全人类这样的最大范围,恐怕也再找不出他陆大老板这样的奇葩了。

宁檬唏嘘着,看了看发来短信的号码,一时手懒也就没再把它弄进黑名单。

这几天宁檬一直在研究那个金制品企业上市前融资的项目。要想更好的了解这家公司,她首先要系统了解一下公司所在的行业是怎样的情况。然后通过企业在行业中所处的地位和市场占有率情况,以及它与同类型上市及非上市企业的对比情况,就可以很系统地了解目标企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盈利水平,它未来的发展前景究竟怎样。

这些东西说起来不难,但真的落实起来却是千头万绪的。宁檬缺少项目实战经验,所有判断力目前都来自于纸上谈兵。所以她倍加刻苦努力,钻研企业所提供的每一页资料。

期间在忙碌的空当时她也曾经一闪而过地想过,苏维然会不会联系她。毕竟那晚分别的时候苏维然说过“过几天忙差不多了,我请你吃饭”这样的话。

她知道这种话对名片上是“总”以上级别的人全属于口头客套的行为,不做数的。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想一想。

就像明知道每个月10号发工资,可还是会忍不住在9号的时候打开银行app看一下。万一呢,万一老板觉得钱扎手了就是想提前发了呢。

甩甩头宁檬意识到自己有点做梦了。于是她不再幻想苏维然那顿承诺在嘴皮子上走口没走心的约饭邀请。

宁檬研究着企业材料直到下班。下班后她又把材料带回家继续研究。

到了家当出了电梯门,宁檬吓了一跳。她之前一直怀疑对面是不是被封印了的邻居家,此时此刻居然门庭大开。

不只门庭大开,还从那一门背后的阔大空间里传出了鼎沸人声。

透过那一门的空间,宁檬窥探到对面房子奢华的一角。听着从里面传来的男男女女哼哼哈哈觥筹交错的声音,宁檬猜想对面是在开party。

或许是里面也有人听到了电梯响,以为是来玩的同伴又有赶到的了。于是有人在里面点了个人名叫他出来打探。

“明明,你出去看看是谁到了?我这开酒呢走不开!”

“滚!再这么叫我信不信我搞死你!”这声埋在嘈杂的各种噪音里的怒吼让宁檬有种莫名熟悉又莫名抗拒的感觉。

下一秒,她熟悉和抗拒的感觉都应验了她的五感是多么敏锐与卓越。

陆既明从大开的门口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人都是一愣。

陆既明:“你住这?”

宁檬:“……明明?”

这一秒后,陆既明脸上浮现出了很想杀人的表情。

宁檬怕真把陆既明刺激得恼羞成怒了,他真冲过来掐自己脖子,赶紧找话题打岔:“对面这套也是你的房子?”她省略了前半句话:除了首府的别墅以外。

陆既明脸黑得像包拯,没好气地回答:“谁稀罕在这买房子,小不拉几的能住人?”

宁檬:“……”

她感受到了跟资产阶级人士想进行正常对话是多么的费劲,他们都不装逼不会讲话的。

这里的房子都是复式,每家每户的面积都不下二百平,这样居然还叫小不拉几,宁檬只想呵呵。

陆既明:“这我发小家。”他解答得很不耐烦,很迫不及待摆脱着“小”房子与他的关系,仿佛慢一秒就会有损身价。

宁檬对陆既明的态度是很服气的。她敷衍地“哦”了一声,转身翻包找钥匙去开自己居所的门。

身后传来陆既明疑惑的声音:“你住这?什么情况?”

宁檬知道这个问句下的潜台词是什么。

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她怎么住得起这么贵的房子。

宁檬一边埋头翻兜一边大大方方地回答:“租的。”

为了方便背资料,她今天背了个超能装的帆布口袋兜,这个大兜在装东西的时候是天使化身,但在找东西的时候就变成了人间灾难。宁檬脸都快掉进包里了,还是没找着钥匙。她敲了敲门,见鬼了,里面一个租户都没回来。

身后还有个顶烦人的人一直不肯走,叫她心烦得不行。

一个躁气攻心,她干脆蹲在地上把大包一翻口朝下筛糠似的抖落起来。

包里的东西全都稀里哗啦地淌出来。

最先淌出来的是那份金制品加工企业的资料。宁檬把它扒拉到一边方便找钥匙。

她没注意到那个挺烦人的人弯了腰顺手一抄把那叠资料捡了起来。

宁檬在杂物堆里翻翻捡捡,没看到钥匙。

想了想,她又开始翻包。她对包进行地毯式掐捏,终于在包包里子与帆布的夹层找到了钥匙。

她抹了把汗,把东西捡回来收好,站起身开了门。准备进屋的时候一拍兜,反应过来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她转头寻找,发现那东西正捏在陆既明手里。陆既明正微皱着眉一页一页翻看着,到宁檬发现时,他已经快翻到最后一页了。

宁檬没给他看最后一页谢谢俩字的机会,一把把材料夺了回来。

尽管这人是她从前的老板,吊炸天,她还是忍不住对他勇敢埋怨:“你怎么随便看别人材料!”

陆既明倒没跟她计较她这反了天的态度,只是很笃定很吊地说:“宁檬,说真的,你不适合干投资,别跟我闹了,赶紧回来给我继续当秘书,别人我用的费劲,非早气死几年。”

宁檬不想理他。他那语气好像自己是他某个使小性子的女伙伴似的,给她点脸哄哄她她就喜笑颜开了。

他什么时候能正视并尊重她的理想呢?

她转身打算进屋了,不想理他。

陆既明却在她身后不依不饶地吼叫:“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喂你真不是干投资的料你连你手里资料上这家企业哪里有问题你都没看出来……”

“碰”的一声。宁檬用大力的关门声把陆既明的鬼吼挡在了门外。

她靠在门上喘气。

门外又有了响动。有人喊着“明明,嘛呢,还不进来”。

宁檬转头趴在猫眼上看。

一个个头比陆既明略矮两公分身材壮硕的男人从对面门口走了出来,正问陆既明:“嘛呢明明,小恬来没来啊?跟谁聊呢磨磨唧唧的没完,怎么的看上啦?”

陆既明立刻拐了那人一脚:“能不能不骂我瞎?!”

那人嘻嘻哈哈往屋里躲:“行行行,我瞎我瞎行了吧……”

宁檬转身,不在窥视对面那个世界。

呵呵,她也不瞎,所以打死她她也不会回头去给那个大喷子混蛋做秘书。

对面的嬉闹吵嚷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后来是物业上来敲了门,对面才消停了下来。

宁檬终于能静心地看会资料了。

她不确定陆既明说企业有问题是不是跟她较劲想让她回去做秘书所以在故弄玄虚。他就那么三下两下地翻了下资料,翻得还那么飞快,他就能看出里面的门道?

不过宁檬转念一想,陆既明他倒也真不是吃白饭的。在他身边三年期间,她了解到了他的发家史。

严格来说,陆既明不是一个什么都靠爹的富二代。当年他从国外回来,他从不对外界说是谁的他神秘的有钱爸爸就给了他一个亿——算借给他的,让他自由发展。他倒也胆子大看得准,连着做了几单定增,没想到每单都是翻翻儿的赚,从二级市场退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几个亿身家。他把老爷子的本金退了回去,还得意忘形地加了点利息以彰显自己的牛逼。之后他找了几个LP组了基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投资王国既明资本。

虽然她不齿陆既明瞧不起人的态度,但冷静地想一想,陆既明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想到这,宁檬心里的天平已经有点情不自禁地滑向陆既明的一部分结论——这个企业,是有点什么问题存在的,只是她还没发现。

现在想想,资料是企业单方面提供的,企业一定会美化自己。所以她得有主观判断力,来判断企业美化自己的程度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很夸张,财报上有没有藏着水分。

什么东西太完美了,其实都是不正常的,一定得有点瑕疵才对。

宁檬撸着袖子想,她得挖掘出这份被隐藏起来的瑕疵。

第二天,石英带着宁檬,和金制品企业的高管们一起开了次会。会议上通过石英和对方负责人的交谈,宁檬越发觉得对方有点不对劲。对方对自己企业未来充满自信的言辞中似乎有那么一点不为人察觉的外强中干。

会议结束后,石英想投资的意向已经非常明显。宁檬考虑再三后劝石英再等等。

石英问她:“怎么了?你研究这个企业也有几天了,不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宁檬确实还没找到具体问题,但她现在觉得企业一定是有问题。于是她请求石英多给她两天时间再做最后决定。

石英说好,表情上是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没有表情。

宁檬知道人在没有表情的时候,那其实就是在不高兴了。所以她得赶紧找出问题所在。

为了快,她决定直接去诈一诈陆既明,看企业的问题到底出在了哪个部分。

宁檬先给杨小扬发微信,问她陆既明在干什么,是否在开会什么的。

杨小扬回得很快:今天他没会,刚在办公室里训完任总,我给你发信息的时候任总正从我面前经过,宛如行尸走肉,嘴里隐隐还念叨着你的名字,感情色彩是怀念和怨恨并存的。

宁檬关掉手机微信界面,很庆幸自己只是发信息并没有直接打电话过去,不然杨小扬这个话痨能把她90%的剩余电量通通击穿。

她把手机页面调进短信列表里,翻到陆既明用来下台阶的那条短信,顺着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她现在倒是觉得陆既明加用这个号码是个有点价值的行为了——倒是让她也能在必要的时候下个台阶。她还真拉不下脸来去拨那个她拉过黑名单也被人拉过黑名单的旧号找人。

手机里响了好久提示音,久到宁檬有点怀疑陆既明是不是不打算接她的电话。

好在在她信心丧失殆尽前,嘟嘟的提示音终于戛然而止,陆既明公式化的嗓音在一个压到很低的频率上响起。

通常宁檬自己的声音如果处在这个频率上,那说明她的内心要么是激动要么是紧张的。

但放在陆既明身上……宁檬想他应该是在不耐烦吧。面对她,他总不会有什么好激动和紧张的,要那样才是见了鬼了。

只是……这才接她的电话,还没说有什么事他就已经不耐烦了。

宁檬对自己无声自嘲一笑。

没关系,对方这隶属于没什么好态度的反应也是在她的预料之内的。

陆既明低频率的声音从话筒里嗡然传来:“你哪位?”

宁檬:“……”

这三个字泄了宁檬的气。

看来她还真是把自己看高了,以为他换号是在她面前找个台阶下。可现在看,人家手机里似乎没再存她的号码。

不过有什么关系?她也没存他的新号码啊哈哈哈。

宁檬认为自己扳回了一局,她没输。

……却没意识到这样的比较有多幼稚。

“我是宁檬,”宁檬自报家门后,直奔主题,“你昨天说我手里资料上这个企业有问题,我发现不了,我现在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找到问题了。”说到这,宁檬顿了顿。前面都是铺垫,后面一句就要展开智斗高潮了,“是公司财务方面有问题。”

她话音一落,陆既明就把声音频率从低沉调到了张狂:“屁!财务有什么问题!宁檬,咱俩相处三年,你摸透了我,我也不是一点不了解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诈我!”

虽然被陆既明一语道破动机,但宁檬的内心还是欣慰的。因为根据陆既明生性拧巴爱说反话原理,他的激烈态度已经出卖他的表演。所以按他的判断,那公司就是财务方面有问题。

宁檬阵脚不乱,顺着他的话,继续反反正正地迷惑他。

“哦,财务要是没问题,那就是税也没问题。”

陆既明继续保持张狂的声音频率:“屁!谁说税没问题?你啊,就甭想能从我这诈出什么了,你要真想知道哪里有问题,简单,你回来继续做我的秘书,我就把正确答案告诉你。”

宁檬用哪怕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那是很敷衍的回答的语气,告诉陆既明:“我考虑考虑咯。”然后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陆既明看着手机上显示的“犟种”的通话记录,歪着嘴一脸得意地笑起来:“我还能让你摸清我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切!”

电话这边,宁檬收起手机把企业资料直接翻到财务情况介绍那里。根据陆既明反着来的大拧巴脾性,她已经完全确定:就是财务有问题,就是税有问题。

她倒不是凭空去诈陆既明的,她是有了自己的推断以后,通过诈陆既明来加以论证自己推断的正确性的。

这家企业其他地方她都反复论证过,没有问题。所以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用排除法,她觉得应该就是财务上的问题。而财务方面,首当其冲是税务出问题的几率最大。

为了找出税务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宁檬开始更细致地重新研究行业情况,尤其是和行业有关的税收法规情况。

她潜心研究,静心分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石英做出投资决策的最后期限前,有理有据地找到了问题所在。

她把问题详细说给石英听,石英越听脸上神色越凝重,听完她立刻打电话给法务部,叫他们停止订立与该公司相关的一切投资合同。

然后她带着宁檬和报表坐着高铁直奔企业。

她没提前告诉企业她的到来,因为杀就要杀个措手不及,一旦知会了对方,就是在给对方想对策的时间,那么资方想触摸到的真相恐怕就再也不是真相。

这是石英在高铁途中给宁檬上的一课。

下了高铁直奔企业。在企业董事长办公室里,石英带着宁檬和对方企业高管们展开了一场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措手不及的会议。

石英没有咄咄逼人,她在车上已经告诉宁檬,越有理越不用咄咄逼人,我们就平平常常地说话,指出问题,对方解决不了问题,那就不合作好了,不要搞得像去专门打脸似的。商场上,不能树敌,任何性质的敌,都不能树。

所以她微笑着对企业董事长说,恰逢今天到当地来看个其他项目,结束得挺早,就过来坐坐。然后建议董事长把大家都叫来,一起随便聊聊公司目前情况。

等人齐了,听企业的人寒暄了一阵子,石英又微笑地对宁檬问:“小宁,刚才各位总说的都记下了没?”

宁檬很是会意石英这句话其实就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过渡句,那些总们说的无意义的话哪还用得着记录?于是她也立刻微笑着礼貌而得体地接过话茬并顺利一转:“石总,都记下了!然后石总,董事长,我最近一直在研究公司的这份材料,有个地方我觉得有点小疑问,我能在这说一下吗?”

石英看着企业董事长,企业董事长立刻大方地表态:“当然!请说吧小宁经理!”

宁檬和石英飞快对了下眼色。石英在视线交汇的0.01秒给她传递过来一份隐秘的鼓励。

她立刻在所有人的视线聚焦中定下心来,微笑着,娓娓道来。

“是这样的,董事长。”

“我研究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税暂行条例》的规定:金银首饰、铂金首饰和钻石及钻石制品对应的消费税率是5%,而其他贵重首饰和珠宝玉石对应消费税率是10%,同时对于委托加工的应税消费品,【直接出售的,不再缴纳消费税】。意思是说【外协加工的产品直接出售的,就不用缴纳消费税了,但如果要进行再加工的话,还是要缴5%或10%的消费税的】。

“然后我又仔细研究了一下贵公司的生产情况,了解到贵公司的生产方式主要有两种,分别是本厂生产和外协加工。贵公司材料里针对【'外协加工'】部分的解释是'对于不达标的产品,公司将进行退货处理,只有【达到公司标准的产品,才能打上公司印记进行销售'】。而这里'打印记'的工序是区别公司品牌产品与其他杂牌产品的主要标志,也就是说公司的外协加工产品,不能直接出售,是要经过'打印记'的再加工程序的,因此这部分产品的消费税,其实是不能按照零税率来计算的,而公司目前却把这部分外协加工产品都按照零税率来计算了。”

宁檬的这番话说完,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

她很客气又很犀利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公司偷税漏税了。

在场的各位企业高管也都用沉默回复了另一个事实:他们对此全都心知肚明。他们在打侥幸牌,赌没人能发现这个微小的问题,赌证监会发审委不会细抠这中间几不可察的细节。

而他们打算在公司上市前拉进一个实力雄厚的战略投资人,也是一步藏得很深的棋。

他们这样通过走外协加工逃掉的税,三年累计起来也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如果万一真的被查出问题要求补缴,是会影响企业利润的,进而导致公司根本没法在承诺的期限内上市。所以他们想在这个时候拉个投资者进来,说白了就是怕隐藏的问题在后面万一被挖出来不得不补缴税款的时候拉一个垫背的。

石英要真是做了这个战略投资者,万一企业的问题被挖出来要求补税,那她就是那个做冤大头的。

企业董事长办公室里持续无声。气氛安静得让空气出现了无比凝重的重力,压得每个人都出不了声。

石英对宁檬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轻轻的一点头对宁檬来说分量很重。那是对她无声的嘉奖与肯定。

关于税务问题,企业被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间给不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和解决方案。于是石英和企业董事长达成了一致——这单生意他们和和气气地好聚好散。

回到北京后的两天,公司例会上,石英表扬了宁檬,她肯定了宁檬的能力,告诉大家宁檬用实力为公司阻止了一笔大损失。

她还在会议上宣布,宁檬从项目经理被提升为高级经理。

散会后,宁檬永远地记住了这一天。这是她截至目前的职场生涯上,最闪亮的一天。

不过她告诉自己,这也只是截至目前。未来的日子,她的职场生涯一定会更加光明更加前途无量的,她坚信。

陆既明在一个比较私密的四人饭局上很巧地遇到了石英的一个老朋友。酒过三巡后,那老朋友打开了话匣子,直呼石英从投行出来转做投资的运气还是那么好。

“有个看起来前景无限美好的企业,很多投资人抢着想做它的战略投资者,最后是石英把这块蛋糕给啃下来了。但结果您猜怎么着?签合同前夕她一手下眼尖,一眼看出这企业有猫腻!石英仔细一研究,可不是么,好大一个坑!说实话,就这企业,换个别的投资人,一准也就投了,石英能躲开这大坑,她这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大家都跟着唏嘘,打听那个给石英带来莫大好运气的手下是谁。

陆既明旁观者一样,听着其余人热切交谈着那个能发现问题的吉祥物手下,独自默默咬牙。

——那个死丫头片子她怎么就那么贼呢?他一眼就知道那公司的问题在哪,是因为他从小周围圈子里的人就都玩金银珠宝,他对这些金银珠宝相关的企业市场和法规也就多多少少有了了解。可她那个小穷屌丝哪接触得到这些,她连背的包都是个帆布的。而她居然也能生查出问题来,真是见了鬼了。

陆既明第一次有点怀疑起来,自己单方面不想让她被污浊的资本市场污染的想法和出发点,是不是有些片面了。

饭局期间,陆既明一口酒都没喝。饭局结束后他驾着车开向鸟巢,直奔曾宇航家。

曾宇航开了门把他让进屋,问他怎么这么晚抽冷子串门来。

陆既明背对着大门,厚颜无耻信誓旦旦地对曾宇航说:“忽然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你!”

曾宇航差点要吐。

他双臂抱紧自己警告陆既明:“你滚!我只喜欢被女人想!”

两人正这么互相恶心着,走廊里传来一下跺脚声,有人在靠着跺脚让声控灯点亮。

陆既明立刻转身趴在猫眼上看。

猫眼里变了形的宁檬正把半张脸都埋进她的帆布口袋里找钥匙。

陆既明立刻回神冲去厨房,身影消失了一瞬后又立刻出现。再出现时他手上提着一袋垃圾。

他提着这袋垃圾冲到门口打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他的状态从忙忙叨叨刹那无痕地切换成了另一种——

他一副拽拽地不情愿去倒垃圾以及只是要去倒垃圾因而才巧遇宁檬的样子。

他身后,曾宇航扶着墙喘粗气:“陆既明你特么当我是傻逼吗???这就是你说的你想我??!”

宁檬埋头找钥匙找得正歇斯底里时,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

理智是告诉她不要回头看的,毕竟那屋子里的主人和陆既明是同一个阶级战壕的友人。但在理智下达指令前,她的肢体已经擅自做出了应激反应。

她从帆布包里把脸浮了出来,扭头看向对门一眼。

这一眼后,迟到的理智在她心头对她响起审判。

——看看看,叫你乱看,看出来个辣眼睛来的吧!

宁檬有点疑惑为什么从对门走出来的是陆既明,且他手里还破天荒地提了袋垃圾——要知道以前笔掉在地上他都恨不得打通内线叫她进去办公室捡的。

所以这是爱的力量吗?还是“纯爱”呢。

脑补着他和对面少东道主之间的不可描述,宁檬哆嗦了一下,扭回头重新把脸沉回到帆布包里继续找钥匙。

她的从“看到了”到“就好像没看到过一样”的反应,给陆既明高傲的心灵带来了平地炸起蘑菇云般的创伤。

他居然可以被她无视成这样!

陆既明的脾气上来了,一声吼叫住了终于找到钥匙开了门且一只脚已经踏进屋的宁檬。

“宁檬,你给我站那儿!我是空气吗,你看不见我?”

宁檬站住,转身,卡在门里那只脚没有拿出来,不想多说的姿态已经摆得很明显。

“没当你是空气。”当你是硫化氢。

宁檬在心里补齐后半句。

——你以为你能让人仰仗你得到呼吸?不是的,你的臭鸡蛋气味让人又憋又避之不及才是真的。

陆既明提着垃圾袋往前凑了半步。他腿长,这半步距离已经缩近得让宁檬有了隐隐的被压迫感。

“真是人走茶凉啊!”陆既明把嘲讽力都调动到了声调里,“你看你现在对我的这个态度,好像搭理我一下能累着你?”

宁檬没接着他丢过来的嘲讽。他这个人嘴这么毒,他说什么她接什么,她早中毒身亡八百回了。

她只是很想告诉陆既明,人走茶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陆既明看她一副消极对待自己的样子,心情极度恶劣,恨不得抓个人过来把手里的垃圾喂ta吃了泄愤。

他对宁檬说:“你有个和人说话的礼貌样子行吗?我以前就是这么带你的?”

宁檬不怎么情愿地把卡在门里那只脚抽了出来,并住脚站好,耐着性子问:“那请问陆老板您叫住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陆既明眼角一飞,邪佞的气质一下铺了满脸。

“你手里金制品和珠宝加工的那个企业,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你,没我你也发现不了问题,不诈我你也不确定问题在哪。所以你不应该对我说声谢谢吗?”

宁檬翻了个白眼,不怎么有心地敷衍了一句:“哦,谢谢陆老板。”

陆既明对她的表达方式很不满意,挑出高音:“你就用这个态度谢人?”

宁檬被他磨得有点不耐烦了。这位有钱人是吃饱了撑的么成天跟她较劲。

于是她摸到他挑出的高音的那个高度,抬着嗓子反问:“那怎么谢,我给您以身相许?”

陆既明手里的垃圾袋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他一脸受到莫大惊吓的样子。

宁檬嘴角噙着冷笑扭身进屋,砰地一声关了门。

那声关门声震醒了陆既明。他弯腰捡起垃圾袋一转身直接回了曾宇航家。

曾宇航看到陆既明和还在他手里的垃圾袋,气得扶墙:“你就真只把它当道具啊?你就不能把它扔掉再回来吗?丢次垃圾你死不了啊陆大少爷!”

陆既明把垃圾袋往门口随便一墩,声音里全没好气:“这垃圾爱谁扔谁扔,反正我不扔,老子的手是用来干这个的?!”

曾宇航吞下一口内伤血,抵不住好奇地问:“那你告诉我你这只手是干哪个用的?”

陆既明举着自己的手看着,神色一变,梦幻朦胧得简直有点发骚:“是留着牵引我的梦用的!”

曾宇航没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出来。

“你醒醒吧你!你的梦早飘别人怀里去了!”

陆既明脸色一变,跟要和十八代死敌撕架一样,气血涌得涨红了他的脸:“滚!再逼逼一句我杀了你!”

他这副样子换个人见了,早吓得屁滚尿流跑开了。但曾宇航没有跑,因为——

“你才滚!这特么是我家!!!”

陆既明:“……”

嗯,对哦。于是他的气消了。

陆既明晚上死皮赖脸地把曾宇航在国外专门订制的豪华大床给霸占了。

霸占了人家的床不说,他还霸道地不许人家去客房睡,他死缠烂打地磨曾宇航陪他在卧室里打地铺,理由是:“我们好久没促膝长谈了,来来来,你就躺我旁边,的地上,我们俩今晚好好叙叙兄弟情!”

曾宇航躺在地铺上的时候还有点稀里糊涂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陆既明给蛊惑成功了,就冲他对自己现在的剥削程度,他和他有个屁兄弟情义好叙。

“陆既明你他妈到底给我吓什么蛊了,老子怎么就对你这么百依百顺呢!”

曾宇航躺在地铺上发出悲怆的吼叫。

陆既明很不要脸,大言不惭:“没办法,这就是领袖气质。”

曾宇航懒得理他,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我怎么觉得我爸把房子过给我之后,你最近来我这的次数有点多呢?你可别是因为房子爱上我了吧?告诉你老子笔直,你没机会的!”

陆既明冷哼一声:“你想得美!我乐意来这闻鸟巢的味儿你管得着吗。”

曾宇航:“……”

他很想说他为什么管不着,这是他家呀。

他转念一想,有了更犀利的一怼:“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对面那小四眼儿了?”

陆既明的反应有点激烈起来。

陆既明:“你骂我瞎?”

陆既明:“我看上她?!”

陆既明:“你有病吧!”

最后——

陆既明:“别小四眼儿小四眼儿的,你有没有点素质?人有名字好吗!”

曾宇航躺在地铺上抬腿踹了床垫子一脚,踹得上面的人跟着直震颤:“你倒又化身成正义使者了,你有脸说我?你没看上人家老跟人家较什么劲!”

陆既明随着弹簧的渐渐稳定,身体的震颤逐步消失。他发现他的坏情绪好像被刚刚的震颤发散掉了。

他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幽幽一叹:“你是不知道,她给我做秘书我多他妈舒服,用起来真是太顺手了,我整个人能多活好几年!”

曾宇航嗤笑:“我看你是老板病病重入骨了!我跟你打赌那小丫头绝对不会回头给你当秘书,哪怕你说你娶她送她半副身家!”

陆既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拍着床垫子,把自己拍得上下直颤:“我就跟你打这个赌,我一定能叫她回来再给我当秘书!咱俩谁输了谁给对方半副身家!”他踢着地上的曾宇航,“起来起来,点灯签字画押!”

曾宇航两眼热泪。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庙里求大师帮他打打身边小人。

陆既明从曾宇航那里讹来了一把门钥匙。

曾宇航很痛苦,表示这样对他是很不公平的,会在邻里间给他造成错误的印象,影响笔直的他找对象。

陆既明想了想为了以示公平,把自己别墅的钥匙也给了曾宇航一把。不过给钥匙的时候他手里耍着一把水果刀对曾宇航说:我有领土洁癖,钥匙你拿着,但我家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曾宇航表示:“……”

合着他成了给陆老板保管钥匙的。

曾宇航问陆既明三天两头往自己这跑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是想气死我然后霸占我这套房子吗?!”

陆既明回予他一脸嫌弃:“你房子这么小,白给我都不要!老子是要赢跟你打的赌,那可是半副身家啊,为了赢我当然要多制造能让我秘书回头的机会了!”

曾宇航内心是崩溃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选择回到他们六岁那年,他一定在某一天郊游的时候不穿带拉锁的裤子,一定不多喝水不跑去路边嘘嘘,一定不带着陆既明一起。

这样他就不会被拉锁夹到小叽叽了,也不会给陆既明机会帮自己把小叽叽从拉锁里解出来,更不用忍着屈辱听六岁的陆既明对六岁的他说:“是我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奴隶了,你得听我的!”以及那句,“你小叽叽怎么这么小?来给你看看我的,可大了!”

回想着过往岁月,曾宇航很想自己干脆死在六岁那年算了。

两天后发生了一件对宁檬来说有点诡异的事情。诡异的状况发生在她晚上出去倒垃圾回来的时候。

石英的房子买在七楼,取意七上八下的上字。金融圈很多人都很迷信这些东西。

因为楼层不高,上上下下不算累又可以锻炼身体,所以宁檬每晚吃完饭都会腿着下楼去丢趟垃圾。

这晚她丢完垃圾顺着楼梯往回爬的时候,居然撞见陆既明靠在七层的楼梯间里抽烟。

第一眼看到靠在墙上摆着pose嘴里喷烟的那人,宁檬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就她待在陆既明身边的三年所知,陆既明他明明是不抽烟的。

于是她仔细看了下,得出一个结论。陆既明并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抽烟,因为那些白烟没一次是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的。

宁檬觉得陆既明是在装逼,嘴里吸口吐口,那些白烟根本来不及过肺再从鼻孔喷出。

而陆既明装逼的目的让她非常不齿——他拦路打劫她,为的居然是非要听她说一句发自肺腑的谢谢。

陆既明倚着墙,手指间夹着根冒烟的烟,装逼兮兮地抽两口吐两口,腿长得随便一伸就像根挡车杆一样横在楼梯上,挡住了宁檬上完最后一级台阶想要回家的路。

他看着宁檬,主动打招呼:“巧啊,我出来抽根烟都能碰上你。”

宁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二百五。但她没有戳破他假抽烟的事实,因为她现在就已经很替他尴尬了,真戳破了她怕要脸的自己会替他受不了这份尴尬跑去死。

宁檬淡淡地回了他:“巧。那么陆总您能收收腿让我过一下吗?”

陆既明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不能”。

宁檬只好好脾气地问,陆总,请问您拦在此地有何贵干。

陆既明吊兮兮地举着烟,烟灰倒着烧很快落在他手上。为了面子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那么吊兮兮地举着烟被烟灰烫。

宁檬都快起了怜悯之心了。这老板离了她之后怎么退化得像个弱智儿童一样。

陆既明吊兮兮地举着烟,对宁檬说:“也没什么贵干,就是想听你对我好好说声谢谢。这要求并不过分吧?”

宁檬从善如流,赶紧说:“谢谢。”

陆既明不满意,从墙上把自己的肩胛骨撕下来,站直了凑近了,对宁檬说:“你能不能有点诚意?”

他说话时眼尾轻挑,他自己可能不知道,这时的他的眼睛多么含春弄情。

宁檬身子微微后仰,推推眼镜,说:“好吧,既然只谢你一个谢不出诚意来,那就多谢几个吧。要不我谢谢您全家吧?”

陆既明把剩下的半截烟往地上一摔,又甩了甩手:“宁檬你现在跟我挺放肆啊!”

宁檬看着他那只夹烟的手终于暗中松了口气。

肯定烫疼了,就找机会摔烟头呢,不疼也不会甩。

她很平静地说:“是啊,反正也不用你给我发工资了。”

陆既明一时被噎愣在那。随即他一手插腰,一手对着宁檬点点点:“我以前居然没发现你这么牙尖嘴利的!宁檬你倒是挺能隐藏啊,你这是欺骗和虚伪我告诉你!”

宁檬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这回她是真的很真诚地在回话:“为了生存,人都得虚伪点不是。”

陆既明立刻反驳:“屁!我就是我,我就从不虚伪!”

宁檬怼他怼得思路清晰:“那可能您不是人吧。”

陆既明这回真炸了。

“宁檬你太放肆了!”

他咆哮起来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吓人。可是宁檬只淡定地悄悄翻了个白眼。

说实在的,她现在真的不是很怕他了。

因为又不必靠他发的工资来养自己。

在陆既明的愤怒咆哮声里,宁檬的手机铃声和谐悦耳地响了起来。响得好像很故意似的,要打断陆既明的生气,从而让他更生气。

宁檬看了眼来电,居然,是苏维然。

她心跳快了一拍。

她把电话接通,鬼使神差喊了声“苏总”。

一串男性笑声从话筒里传过来,听得陆既明微微皱了下眉。

“你怎么还叫上我苏总了,这么见外,喊我学长就好了啊。”

宁檬抿着嘴唇叫了声学长。她那样子那声音怎么看怎么听都有几分害羞的意味。

陆既明搓了搓胳膊又皱了下眉。

宁檬想从他身边越过去,回到家安安静静打电话。可惜陆既明跟长在了楼梯口一样,寸土不让。

宁檬只好背转过身去,不看他不理他,这样就仿佛他不存在了一样。

她问苏维然:“学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苏维然低声一笑,笑得像从未被资本和金钱浸染过的谦谦学子:“想问你件事情,之前有个金制品加工企业找你们投资,最后你们没投是不是?方便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没投吗?”

宁檬问苏维然为什么想知道这个,苏维然告诉她,因为这家企业现在找到他们公司那里去了,公司内部投委会有了意见分歧,有人想投有人反对,偶然间他听说这家企业曾找到过宁檬现在的公司,还差点达成合作,于是他想来问问看,他们最后之所以没投问题是出在了哪里。

宁檬对着话筒说:“本来我们是和对方签了保密协议的,不应该说太多,但谁让你是我学长。这企业的税务有些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学长你这么厉害仔细研究一下应该就能找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苏维然连声道谢,表示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电话挂了。宁檬握着手机有点唏嘘。她其实很想问一句,学长啊,改天是哪天啊?你可别总拿客套话忽悠我,我一直当真的。

收好手机一转身,宁檬猝不及防对上陆既明探身过来毫不掩饰充满打探的一双眼:“跟谁打电话呢?”

宁檬:“……陆总,您看您是不是管得有点宽呢?”

我跟谁打电话都得告诉你么。

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陆既明接下来回复给她的,竟是那么一副无赖的样子——

“我就管得宽了,不高兴你报警抓我啊!”

宁檬二话不说重新掏出手机,拨了三下,放在耳边,动作一气呵成。

“歪——”

警察叔叔四个字还没演出口,手机一把被冲过来的陆既明夺走。

“宁檬我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傻?让你打你还真打!这会儿你怎么不虚伪改听话……了……”

陆既明的尾音消失在他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号码那一刻。

121。

天气预报……

仔细听,手机话筒里正传出女声播报天气的声音:明天白天晴转多云,局部地区有雷阵雨……

陆既明的脸色也晴转多云起来,马上就要打雷下雨了。

他居然被他一直认为乖巧可人的小秘书,给、耍、了!

陆既明继让曾宇航睡地铺之后,又对他做了件更丧心病狂的事。

他逼曾宇航把房子卖给他,理由是——

“我天天往这跑,可这又不是我家,感觉很名不正言不顺,不开心。你不让我开心起来的话,你就别想开心。”

曾宇航被他折磨得要死,没办法最终妥协了。但他有个附加条件:“你得答应我以后让大伙能在这继续开趴!不然房子我不卖!”

陆既明表示这不行,因为:“老子有领土洁癖你又不是不知道!”

曾宇航于是也强硬起来:“那你洁癖吧,钥匙也不用还我了,我明天就换锁。”

陆既明屈服了。

“我只能把客厅让出来给你轰趴,再多我要杀人了!”

曾宇航贼兮兮地笑着奚落他:“想不到你要斗倒前任秘书的志向如此坚定高远都能够打败你封闭自我的领土洁癖了!”

陆既明一脸正气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要脸:“你懂个屁,这叫与天斗与地斗加与人斗等于其乐无穷乘3!”

其实两人谁都不差钱,也都不差这么一套房子,曾宇航之前从陆既明那里搭顺风车也没少赚投资钱,所以他安慰自己,卖就卖了吧,就当是给这个王八犊子报当年帮他护住小叽叽的恩了。然后他按照市场价一分没少地把房子卖给了陆既明。

曾宇航把自己铺盖从曾经的自己家卷走之前问陆既明:“你跟我讲实话,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是不是喜欢上对门了?”

陆既明哈的一声仰天笑:“我心里喜欢谁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买你一套小破房子也叫兴师动众?这跟你出去楼下买俩茶叶蛋有区别吗?还有,不要再脑补我喜欢她什么的,门不当户不对她又不好看。我就是想看看对门那丫头片子能跟我嘚瑟到什么时候!”

曾宇航临走前忍无可忍地泼了陆既明一脸凉水。

小破房子?!呵呵!小破房子你差点跪地上舔着我求我卖?!

周一上午是宁檬公司中层以上人员统一开例会的时间,大家就上周事项进行总结,并对接下来一周的工作做统筹安排。

以往这种会议,宁檬是没有机会参加的,她还不够级别。但这次的例会,石英却叫上了她一起。因为她已经升为高级经理,按照公司内部的规章制度,理论上来说,她也是可以独立带项目的了。

宁檬能感受到石英对她另眼相待的栽培,她对石英格外感恩。她进了会议室后,在会议开始前,秘书使命感复苏,习惯性地起身要为大家张罗茶水。

石英却直接把她按住,并叫来了前台文秘,接替下她手里端茶倒水的活。

石英招手把她叫到身边,小声说:“宁檬,你不再是秘书了,以后不要再干这些端茶倒水的活,尤其在其他同级同事面前,这样对你不好。”

宁檬郑重地谢过了石英,退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眼神无意间落到旁边一个项目负责人身上,宁檬意外从她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疑似鄙夷的神色。

她怔了怔,而脑子在这一怔间飞快开窍。

这人可能是觉得她一上来就给领导们端茶倒水的,太会耍殷勤太能拍马屁了。

宁檬在心里对自己摇头。这都是她以前做秘书的习惯使然啊,她还真没长一颗会拍马屁的心。

宁檬座位对面,也是一个高级经理,他从进来就一直在急慌慌整理一大叠资料。那是他等下开会要做项目综述的材料。那人忙得一头汗,一抬头间看到对面的宁檬,便直接对她说:“宁檬你去帮我倒杯茶。”语气是吩咐的。

宁檬心里多少是有一点不舒服的,犹豫要不要起身给他倒这杯茶。

现下这一刻,她深刻体悟到了石英刚刚对她说过的话——尤其在同级同事面前,不要做端茶倒水的事情。

因为除了会被人看成是爱拍马屁之外,还会让人看低自己,让人觉得他可以像使唤端茶倒水的人那样使唤你。

宁檬飞快看了眼石英。石英也在看着她有意无意地微笑着。

宁檬知道石英想看她怎么解决这个有点骑虎难下的局面。

宁檬叫来了前台,很和气地告诉她:“再烧点热水,给杜经理也泡杯茶吧。”

杜经理就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

她就这样化解了这道难题。她既没得罪杜经理表示我不愿意给你倒水——你看,是没热水了;但热水到底有没有,谁管它,这就是个说辞而已;同时她也给杜经理表明了姿态——我和你同级,你想喝茶的正确方式不是吆喝我,你得去找你的下属或者前台文秘。

宁檬抬头向石英那边轻瞥了一眼。石英几不可见地微笑着对她点了下头。

她是赞同她刚刚的处理方式的。宁檬暗暗地有点开心。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伯乐,而这位伯乐是座收录着通天的人情世故处理方式的大宝库,她随便从宝库里摘出一两样来,都够自己学以致用受益无穷。

宁檬之前听说过,石英家里没什么背景,她是一拳一脚都靠着自己打开的如今的行业局面。宁檬有时想,或许像陆既明那种依靠家里少走弯路,起点就比普通人高出几层天的情况,也许并不值得羡慕。

那种高起点的代价,往往是处理很多种人情世故方面能力的缺失。陆既明就一定教不会她今天这端茶倒水中的学问和门道。

宁檬第一次觉得,作为一个金字塔底的人其实很好,从底开始奋斗到顶,比一开始就着陆在顶峰,多的是沿途风景和生存技能。

她不那么羡慕有钱人阶层了。她总觉得自己坚持努力下去,未来不会比他们差。

会议前的那点小开心对宁檬来说还只是开胃小菜。等会议正式开始了,宁檬才意识到,真正的快乐大餐才刚刚端上来。

会议开到后半段,各个项目负责人把自己手头的工作总结以及展望得差不多了,石英开始说话。

她先部署了几项不大不小的工作,安排好这些后,她忽然抛出一个比较大的项目:“我们马上要做一个上市公司定向增发的项目,项目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个项目我们会和另外一家投资公司一起成立基金去做。”顿了顿,石英把目光调向宁檬,“宁檬,就由你来负责对接这个项目吧!”

出会议室前的宁檬,心情是觉得喜从天降受宠若惊的。

出了会议室后被单独叫到石英办公室敲项目具体细节时,宁檬的心情却是五味陈杂起伏不断的。

人生的糖果里总是裹着点玻璃渣。

石英坐在办公桌前,告诉宁檬:“这个定增项目,我们将和你的老东家一起做。让你来负责这个项目,是因为你和陆总和既明资本的人都熟,熟人好办事!”

宁檬从听到“老东家”几个字开始,心就一直咯噔咯噔的。等石英这段话说完,她的心已经像从泰山山顶被人一脚踢下来一样,咯噔咯噔,一路滚到山底。

石英见她表情发怔,轻问了声:“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宁檬把自己那颗摔得狠磕得疼的心脏捡起来塞回胸膛,把自己武装出一副不受情绪影响的公式化面孔:“没问题的,石总。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您接着说!”

石英笑一下,继续:“项目的投资构架大致是这样的,我们和既明资本一起做双GP,成立一个有限合伙基金,这个有限合伙通过一个信托计划,再嵌套一个资管产品去投企业将要非公开发行的股票。”

宁檬拿本子飞快地记录,记完抬起头。石英问她明白这个架构了吗,宁檬点头。她知道石英在考察她的业务能力,看她在业务水平上能不能完成从秘书到项目人员的称职蜕变。

宁檬给石英吃定心丸:“明白的,石总。信托不能用自有资金以外的钱去投定向增发类项目,所以得再套一个资管计划才行。”

石英笑起来:“挺好,我没看错人。”

宁檬看着她的笑容,其实很想问一下,石英挑自己负责对接这个定增项目,到底是真的看重她的潜力和能力,还是因为她和陆既明共事三年的渊源?

后来她把这个问题生吞进了肚子里。

何必特意去问呢?金融街上又到哪里去找绝对纯粹的人和事。石英就算有出于后者的考量也没什么不对,而她如果真想证明自己,就把项目做好,用业绩直接说话就可以了。

而石英像是看出了宁檬波澜起伏的心路历程的一点端倪,于是笑着说:“这个项目是我通过从前在投行时的资源找到的,但信托和资管方面都是陆总的资源,还有未来银行做优先级的资金也得由陆总去协调。我跟陆总达成合作意向后,陆总点名要求由你来负责双方工作上的对接。”她顿了顿,问宁檬,“我事先没征求过你的意见,那我现在跟你问一声,宁檬,我这么安排,你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的话就告诉我,我去和陆总沟通。”

石英的这番话让宁檬心里舒服了不少。她连忙说:“没有什么不方便,我没问题的石总!况且我知道在定增项目里其实我们要做的工作不多,基本也就是准备一些我们和LP的资料什么的就可以了,很简单的。要是做这些我都有问题做不好,那我还干什么投资呀!”

定增项目里,真正忙起来的其实是银行信托资管和券商,作为劣后方的他们也就是按照银信资的要求提供些资料而已。所以这个项目在宁檬看来其实非常简单。

石英对宁檬绽出鼓励微笑:“虽然我们要做的事情没那么复杂,但你慢慢会发现每个环节都是马虎不得的,因为每个环节都能突然产生你意想不到的问题出来,这很考验你在项目上的应变能力的,加油!”

从石英办公室里出来,宁檬回到工位上酝酿了一下,然后给陆既明打电话。

是石英叮嘱她的:“等下你亲自给陆总回个信,就说你已经是鹰石这边负责对接项目的人了,让陆总他那边放心。”

宁檬知道石英是想陆既明知道,他让她委派自己做项目对接人的事她已经落实了。

宁檬按自己以往对陆既明的了解,她知道这个电话她不应该打,因为陆既明能以八百种不同的角度奚落她这通来电。但既然石英特意吩咐了,她也只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她拨了陆既明的号码,简洁而公式化地说明自己被石英认命为鹰石方面关于定增项目的对接负责人。

然后她在心里数着1,2,3……

果然3个数还没数完,陆既明已经喷起来:“你懂规矩吗?就算你是石英那边的项目负责人,有你这样一上来就和对方一把手直接对接工作的吗?!”他喷得得意洋洋的,就像好不容易抓住了什么机会一样,“项目上的问题找项目部说去!”

这句话说完,电话被嘎然切断。

宁檬一点都没意外,这就是她所理解的陆既明,他做人就是这个死德行。所以她一点都没有被撅的沮丧,开心坦荡地对石英汇报了项目新进展:已经和陆总联系过了,具体事情我和既明资本的项目部直接对接就可以了。

她汇报完时,从石英脸上看到了一抹非常满意的微笑。那微笑细品有点微妙,让宁檬觉得是一个含辛茹苦的嫲嫲看到她手底下养着的花姑娘终于长大可以派上用场开苞换钱了。

宁檬赶紧甩甩头甩掉这种错觉。石英太看得起她了,她哪有那样的姿色啊。

另一边的既明资本总裁办公室里,陆既明刚装逼兮兮地把电话挂掉,坐在他老板桌对面皮椅上的曾宇航就很不给面子地对他展开了嘲讽技能。

“搁这瞎摆什么谱呢你说你?巴巴地逼我卖房子,巴巴地搬人对面去了,和人较劲较得这么上赶着,人主动打电话来还摆这么一副牛逼样,天底下居然有能拧巴成你这样的大牲口,我特么也真是服气!我看你丫就是有病!”

陆既明本来正在文件上签字,听到曾宇航这通奚落,把笔往桌子上一摔:“我乐意拧巴,你有药你给我治啊,治不了就闭嘴别逼逼!”

曾宇航是人类里鲜少不怕他发脾气讲酸话的几个人之一,一点没理会陆总裁让他别逼逼的精神指示,继续没完地逼逼:“你说你,怎么跟那小四眼儿身上就较那么大的劲呢?”

陆既明瞪他一眼:“你管得着吗你?再说一次,人不叫小四眼儿,好吗?人有名字,宁檬!记住了吗?”

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下曾宇航的那个问题。然后他皱起眉:“我发现宁檬那死丫头片子从我这辞职之后变得和她给我当秘书的时候不太一样,我特么都快不认识她了!你知道那种发现自己被骗的感觉吗?卧槽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卧槽原来她一点都不温柔不听话浑身都是反骨!那你说她在我这当秘书的时候那副听话乖巧劲儿是怎么装出来的呢?”

越说越上情绪,说到激愤处陆既明抬手一拍桌子,啪的一声,音质脆而响亮,可以预见桌子给掌心的反作用力很大足以让那掌心发红发涨的疼。

陆既明甩甩手,疼得有点咬牙切齿:“这劲儿我还就较下去了,我就看她到底还能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