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刀队,没大刀

抗联新编第七旅密营的指挥部设在一个破败的民房里,房子虽然四处漏风,但是一张作战地图挂在土墙上,屋子里就有了指挥部的气派。乔日成和张之勇到的时候,几个指挥员正在开会。乔日成刚要掀帘进屋,张之勇拉住他,示意先听听指挥员都怎么说。他俩蹲在没有窗纸的窗下,只听谢铁骅说道:“大战在即,临阵斩将,这是大忌。但我和翟政委商量来商量去,觉得第七旅刚刚成军,乔群身为副旅长,目无军纪,擅自行动,实难容忍,决定将其拿下,毙了。”谢铁骅的“毙了”是轻轻出口的,两个持枪的卫兵跑过来架起乔群。

乔群深感意外,霍地站起,想辩解几句,没等他的话说出口,张之勇和乔日成已经掀了帘闯进来。乔日成恳求地说道:“谢长官,我儿子是为了救我,要毙毙我吧!”谢铁骅见是乔日成,“哎哟”一声,离座上前,拉住乔日成的手向翟宪志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乔日成。”翟宪志朝乔日成微笑着,颔首点头。这微笑和点头让乔日成胆壮了一些,挺直腰板道:“都是自己人,吓唬两句就行了,怎么能来真的?”他的话一出口,翟宪志收敛了笑容。花驹哼了一声,蹦出一句话:“你以为还是先遣军啊?共产党可不管那个,六亲不认。”张之勇没有花驹那么冲,央求地说:“谢旅长,你忘了你是怎么从监狱里跑出来的?总得念人家一个好吧?”乔日成接着说:“就是就是,别人没数,你谢旅长还没数吗?我那个瘪犊子跟你比跟我都亲!”

谢铁骅沉声喝道:“不打鸣不下蛋,就敢闯进来说情?事关重大,你俩还是退下吧。”乔群附和一句:“退下!”乔日成退出屋外,张之勇却没动地方,他说:“这我可得说道说道了,你不就共产党吗?!一个穷党,有啥可显摆的?要不是冲着你打小日本,我眼睛都不夹你这个南方蛮子!操!”谢铁骅勃然大怒,高声喝道:“你敢骂我?”张之勇一声冷笑,回答道:“骂你?你要敢动乔群,我干了你!”指挥部里的气氛徒然紧张。谢铁骅朝门口喊:“来人!”两个警卫闯进来。谢铁骅下令:“把他的枪下了!”警卫上前夺了张之勇的枪。翟宪志起身拍了拍谢铁骅的肩膀,让他忍住怒气。乔群赶紧对张之勇说:“张之勇,我的事你别掺和,给我滚!”一直在凳子上抠脚丫子的花驹这时乖戾地笑出一声,阴阳怪气儿地说:“别滚啊,让他说完,我没听够。”张之勇瞅了瞅花驹,看了看谢铁骅,说:“共产党也不能不讲情面吧?你和乔群是拜把子兄弟,为救你,乔群命都不要了,自己把自己送进大狱不算,还逼我入伙,我本来洗手不干了的,亲兄弟又能怎么样?”

乔日成蹲在指挥部外的窗下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到张之勇的话,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心里想那个瘪犊子光是逼你张之勇一个人吗?老子让他逼的得都快拉屎了。地卖了、家败了,到手的女人就是瞪眼结不了婚。乔日成听到屋里传出张之勇悲愤的声音:“反过来,你当了个破旅长,不认人了,上下嘴唇一吧嗒,毙了!良心让狗吃了吗?”指挥部里忽然静了下来。乔日成一听没人说话了,不知道乔群在屋里咋样了,心里着急,急得直搓手,喃喃地说道:“我早就提醒过乔群,这个南方蛮子脸黑,下手更狠。”

花驹打破了沉默,朝张之勇仰仰头,问道:“完了吗?”张之勇没好气儿地说:“没完!”乔群急赤白脸地一扭头,说:“别说我了,我懒得听。”张之勇眼角湿了,抬手用衣袖擦擦,接着说道:“好,不说你乔群,我说自己吧。我劫大狱带了五个弟兄出来,死了三个!那是三个什么样的人?那是我打小一起讨过饭能豁出命搭救的弟兄啊!为了救你们,三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全挂了。”张之勇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抽泣着,继续说道,“剩下那两个,就算论功行赏,也得给连、排长干干吧?偷着递话给你,你跟我打哑谜,说党管干部。操,早知道你请个佛爷进来,我给你烧什么香啊!”张之勇眼睛看向翟宪志,翟宪志看着激动的张之勇,吟笑不语。花驹眯缝着眼睛一直盯着翟宪志,阴沉着脸,说:“该我这个副参谋长说几句了吧?”翟宪志说:“抗联不同旧军队,谁有不同意见,都可以说出来,包括你乔群。”花驹趿拉着鞋站起来,说:“乔群虽说抗命,但是罪不该死。真要崩了他,弟兄们会寒心。这个我就不说了。我想说,花驹我从北大营出来,一路出生入死,官至先遣军参谋长,凭什么到了新编七旅,就给我弄成个副的?也不想想,有我这么个参谋长副,谁还敢来当参谋长?”

翟宪志吟笑,轻轻说道:“参谋长我来兼。”花驹一脸不屑,说:“你?”翟宪志面无表情,说:“是啊,我。”谢铁骅闻出指挥部里的火药味儿,接过话来说:“命令在路上,很快就宣布。”花驹的目光在谢铁骅和翟宪志之间游移,吊儿郎当地朝翟宪志一抱拳,说道:“翟大主任,拜托了。你就是官迷,也得挑个闲差吧!打针敷药,背个《汤头歌》,你行;玩枪弄炮,你未必行。”谢铁骅啪地一拍案桌,呵斥道:“花驹,你太放肆了!”谢铁骅目光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厉声说道:“翟主任是抗联派来的党代表,谁再胡说,就是蛊惑人心,分裂队伍!”谢铁骅话一出口,指挥部里一阵沉默。几个人都不开腔,谢铁骅发话了,说:“散会,乔群留下。”

花驹、张之勇悻悻地出了指挥部。指挥部里只有谢铁骅、翟宪志和乔群三个人了。谢铁骅扔了根烟给乔群,说:“乔群,说说吧。”乔群接过烟来没有答话。他点上火,抽了一口烟,开口说道:“我知错,没说的。如果杀一可以儆百,我情愿伏法。”翟宪志微笑着说:“坦率地告诉你,杀你是我的意见,谢旅长一直袒护你。”乔群心里不服翟宪志,冷冷反问道:“想拿我立威吗?”翟宪志吟笑不语。谢铁骅看出乔群不服翟宪志,接过话来说:“说立威也未尝不可,七旅刚刚组建,成分复杂,作风散乱,兵痞、土匪、囚犯、流氓、农民,这些人反日没说的,但没有严明的军纪,就是乌合之众。不瞒你,我俩一直想抓个倒霉的,你是撞到枪口上了。”

谢铁骅这么一说,乔群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真诚地说:“拿我立威,可以。可杀了我,你们有点儿不合算。”翟宪志微笑着点了点头。乔群瞥了翟宪志一眼,看着谢铁骅说道:“我是个人物,日后我会成为小日本的心腹大患,就凭这个,你们也不该杀我。”乔群说完,谢铁骅和翟宪志相互对视,哈哈大笑。翟宪志说道:“我本来犹豫不决,你这句话让我动心了。这样吧,还是依谢旅长的意见,你去组建个大刀队,编在二营,队长就是你了。”刚才要被枪毙,一转眼撒泡尿的工夫,就成了大刀队的队长,乔群有点儿不适应。他挠了挠头,问道:“给我多少人?”谢旅长说:“一百怎么样?”乔群想了想,说:“少了点。”谢铁骅说:“那就一百五。”乔群讲上价了,说:“把零头抹去,二百。”谢铁骅微微一笑,说:“二百就二百。”

乔群心里盘算着眼下队伍里的大刀没几把,就是那几把刀也都是卷了刃的,最好能趁着这个机会弄二百把新大刀,他对谢铁骅说:“钱呢?订制二百把大刀,往便宜了算,也得四千大洋。”谢铁骅闷头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一个子都掏不出来,主意你自己想。”乔群一听,泄了气儿,懒懒地应了声:“是。”谢铁骅喝道:“声太小,我听不见。”乔群响亮地喊道:“是。”乔群转身往外走,又被翟宪志叫住。翟宪志缓缓说道:“我和谢旅长商量了,副旅长位子给你留着,还有……”谢铁骅接过话说:“转告你老爹,这次正式任命他为七旅书记官。”

乔日成和张之勇在密营的窝棚里垂头丧气地坐着。程懿飞看见乔日成憋屈得直流眼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吴霜没把乔群要被枪毙的事儿当真,她心里有种直觉,乔群没事儿,他命大着呢,要不,她妈也不会放心,让自己跟着他往队伍里去。想到自己的妈,吴霜心里暖暖的,她妈怕吴霜担心,住到穷困的尼姑庵去了。吴霜正想念着她妈,窝棚的破布帘一动,乔群挑帘而入。乔日成一愣,紧张地问道:“没事了吧?”乔群痞痞一笑,说:“没事了,感谢张营长、乔书记官为我说情。”吴霜高兴地扑上来,搂着乔群的脖子,拍打着他的胸脯。乔群拍了拍吴霜的肩膀,对乔日成和张之勇说:“没事是没事了,以后还得仰仗两位长官多多关照。”乔日成只当是开玩笑,对儿子管自己叫长官没在意。乔群郑重地向老爹敬了个礼,又给张之勇敬了个礼。张之勇慌忙站起身来,摆着手说:“别介呀旅长大人!”乔群说:“别叫我旅长,旅长让人家撸了,我现在隶属二营,是大刀队队长。”大伙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之勇拧着眉毛,问:“大刀在哪儿?七旅没几把大刀了。”

乔群一边往草铺上躺下,一边懒洋洋地说:“旅长说了,让我自己想辙。”吴霜看着一身腱子肉加一脸豪气的乔群,充满爱意,轻声安慰道:“别愁,队长也是长。”乔群说:“长不长的我不在乎,我愁的是刀。”程懿飞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说:“你爹不是有韬略吗,让你爹帮着拿个主意。”乔群歪头看了一眼老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我差点儿忘了,这儿还有一位长官。”乔群坐着给老爹敬了个军礼,说:“翟主任让我转告你,你被正式任命为书记官。”乔日成一听怔住了,问:“啥?”吴霜倒是不吃惊,她一直觉得乔叔是个人物,乐呵呵地祝贺道:“书记官!哎呀,乔叔又混上长官了。”乔日成接下来的反应是看了程懿飞一眼,压抑兴奋,故作沉稳。程懿飞笑嘻嘻地问道:“看我干啥?”乔日成一脸傲慢,说:“不干啥,烟。”程懿飞把烟口袋递给乔日成。

乔日成边卷烟边说:“路上我跟你说过,这个姓谢的是明主,我呢,良臣择君而伺,这话我说过吧?”程懿飞心里喜滋滋的,嘴上不饶人,说:“说过又怎么了?”乔日成哼了一声,问:“还怎么了?我估摸着,这次怎么也得给我挂个长。怎么样?人家识货!”说罢,命令道,“火!”程懿飞给乔日成点上烟,心里高兴却不无调侃:“在牛镇你就是书记官,也没动地方,有啥显摆的?”乔日成一个白眼,说:“那可不一样,牛镇那会儿我是兼职,这回是正式的。”

一旁的张之勇冷冷地说道:“跟你倒识货了,把他贬到队长,还是个空壳,一把刀没有。这叫识货吗?这叫逗人!”乔日成瞥了乔群一眼,说:“谁让他嘚瑟!”程懿飞替乔群鸣不平,说:“嘚瑟又为了谁?”乔日成一时无语。张之勇发了会儿呆,忽然,他气哼哼地摔了一根劈柴,掀起门帘,冲了出去。乔日成赶紧追出去,拉住张之勇问:“你要干啥?”张之勇挣脱着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乔日成改用书记官口气,文绉绉地说道:“听我说,人家不杀他,就算给我面子了。”张之勇哭笑不得,说:“你面子?”乔日成说:“那谁面子?你的脸有那么大吗?”张之勇不吭声。乔日成劝道:“你也混到小营长了,遇事要讲大局。”张之勇哼了一声,说:“啥叫大局?”乔日成一本正经地说:“反满抗日啊。”张之勇讽刺地说道:“哎呀呀,当了书记官,说话都不一样了!”乔日成说:“那是,在其位,谋其政。”乔群也从窝棚里出来,懒懒地说道:“书记官,你不是谋其政吗,刀的事,我就黑上你了。”张之勇看着乔群一点儿不觉得委屈,摇摇头,叹叹气,往山上溜达去了。

乔群把乔日成拉到一边交代一番,乔日成听完后一迭声地:“不行不行,这不扯嘛,你爹是正经人,这辈子就没干过这种事。”乔群说:“为了七旅,你就干一回。”乔日成端起架子,说:“那也不行,你一个小队长,能给我派活吗?”乔群给老爹敬个礼,又抱拳作揖,说:“拜求长官,干这种事,嘴要会说,还得有面子,这两样你都占,换个别人去,我还不放心。”程懿飞掀帘出来,看见乔群对乔日成点头哈腰的,说:“我都看不过眼了,谁跟谁呀?你一个当爹的。”乔日成朝程懿飞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知道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乔群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啊,你刚才不还说要以大局为重,反满抗日嘛。”程懿飞说:“好事坏事你都得去,我定了!”乔日成指着程懿飞,结巴地说:“啊?我,书记官,你定了?”程懿飞双手叉腰,圆睁杏眼,说:“咋?我定不了你吗?”乔日成改换笑脸,说:“小二管大王,能定能定,可你知道什么事?”程懿飞霸道地说:“不知道,就定了。”乔日成看看乔群,瞅瞅程懿飞,说:“好好,定了你定了。你给我请假,我这就下山。”

乔日成装扮一新出现在老城市街。行人熙来攘往,乔日成优哉游哉地到处转悠,在十字路口,稍一疏忽,他险些被一辆满载日军的卡车撞上。他跳到路边,眯着眼睛看城楼上飞舞的日本军旗,使劲儿呸了一口。转悠半天,他找到了久负盛名的马记制铁厂。制铁厂的院子里没几个工匠,也没什么顾客。乔日成进了院子,正想问问老板在不在,一个六十来岁的先生看见了他,客气地问道:“请问有什么要帮忙的?”乔日成问:“请问老板在吗?”这个先生回答道:“我就是,小店称马记,我姓马。请问您贵姓?”乔日成冲马老板一抱拳,说:“免贵姓乔,柴河人称乔大先生。”马老板一听,热情地说:“啊,久仰久仰!有一年,我还托人向你求过墨宝。”乔日成呵呵一笑,说:“不敢不敢,枉担个虚名。马老板这两年生意如何?”

马老板一边往屋里让乔日成,一边叹气,说:“不瞒你说,这年头,遍地跑兵起胡子,订单倒是不缺,我不敢接啊!胡子不给钱不说,日本人盯得也紧,闹不好……”马老板说着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马老板给两人沏上茶,乔日成端起茶碗,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说:“我听说马老板另辟蹊径,改行贩大烟,赚大发了。”马老板嘿嘿一笑,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总不能坐吃山空啊。”乔日成低声试探着问道:“我倒是有一笔正经生意,两百口大砍刀。”马老板吃了一惊,走向屋外看看,门口没有外人,重又回到屋子里,小声问道:“不知买主是谁?”乔日成故作神秘,低声说:“这个你别问,大户人家,指定不差钱。”马老板低头不语,思量一会儿,说:“有你拉皮条,我倒是放心。”乔日成说:“可人家不放心。”说着掏出图纸,“比照这个样子做,不光斤两足,要用好料,刀口一定要锋利无比。”马老板看了看图纸,点了点头,说:“造别的我不敢吹,造刀我是老字号,从我爷那辈起,带干不干也百八十年了。”马老板取了把样刀递给乔日成,说:“你就看这把,我不敢说削铁如泥,也是……”

乔日成没听他说下去,瞄一眼院子里竹子做的晾衣竿,问道:“不用削铁如泥,削根竹子行吧?”马老板说:“小菜,要不你来来?”乔日成说:“来来就来来。”说罢持刀亮相,跃步向前,口中呼道,“看刀!”他的大刀横空劈下,竹竿齐刷刷断成两截,插在地里的半截嘭嘭颤抖。马老板得意地看着乔日成,乔日成看了看刀口,赞道:“好刀!我要了,你出个价。”马老板说:“一口三十大洋,我是一口价。”乔日成吹牛成性,张嘴就说道:“小小钱。不过工期要往前赶,我给你十天时间。”马老板摇摇头,说:“紧了点。”乔日成说:“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在工期上,我也是一口价。”马老板说:“好说好说,我把别的活计推了。”乔日成放话道:“交货的时候我到场,还用竹子验刀,若没问题,这手钱,那手货。”马老板想都不想就顺嘴答应说:“好说好说。”乔日成说:“为了表示诚意,咱俩得立个字据。”马老板喊人拿来笔墨,两人草草立了个字据。

黄家寨第七旅新辟了营地,乔群刚组建的两百人的大刀队在这里首次集合。每个人手里握着棍子,权当大刀。乔群巡视一圈队伍,开始训话:“有人说,小日本的刺刀厉害,此话不虚,本人领教过。还有人说,小日本的战车更厉害,浑身都是轱辘,翻过来也能跑,这个就是扯淡了。我就想说一句,咱们穷不假,可穷有穷的打法。啥叫穷打法?看我这把刀,在先遣军,小日本的脑袋让我砍了十几个,它们长得一点儿不比我们的结实。”

大伙儿听了,忍不住高兴地笑着。乔群一挥手,笑声停下。有人问道:“刀在哪儿?让我们拿这个练?”乔群说:“刀还说不准,我在想辙。”正想说下去,听见身后有人说:“说不准行吗?听着啊,到十天头上,发你们每人一把大刀。”乔群一回头,看见是老爹乐呵呵回来了。他欣喜地来到老爹跟前,小声问:“成了?”乔日成自负地说:“你得看谁出马。”他转低声说道,“货到那天,你准备一根竹竿。”

第七旅密营的一个窝棚里,花驹和几个原先遣军的弟兄喝酒,周五斤也在其中。周五斤端起酒碗,对着花驹敬酒,说:“长官,我代表先遣军老人儿,敬您一个。”众人纷纷响应,端起酒碗。花驹已有三分酒意,数羊一般数眼前的人头,说:“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让你找人,就找来你们七头蒜?”周五斤说:“先遣军归队的弟兄,能有一百多,可都不敢来。”花驹恼怒地问:“我吆喝不好使啊?”周五斤说:“那倒不是,刚刚颁发的命令,不准酗酒。”花驹听了,心里不快,沉默不语,闷头喝了一大口。

周五斤给他重新倒上酒,说:“以后弟兄们就得靠您罩着了。”花驹打着酒嗝,问:“知道咱七旅姓什么吗?”周五斤答道:“姓谢。”花驹一摆手。另一个老兵赶紧讨好地说:“姓花。”花驹又摆手,说:“去去,别拍我的马屁!跟你们说,七旅改姓了,姓共,叫共产党。咱们都让姓谢的给忽悠了。”大伙儿顿时没话了,沉默一阵儿,周五斤不解地问道:“共产党不是主张抗日吗?”花驹说:“抗日是抗日,可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我人不自在了。乔副旅长就为了救他爹,差点儿没让那女生翟的给崩了。”几个人吃惊得直咂舌。

外面传来操练的口令声,周五斤掀开草帘,嘘了一声,往外看看,回头小声说:“翟主任过来了。”大伙儿纷纷放下碗筷,一阵缄默。花驹有了酒意,满心不服,站起身来,嚷道:“我去会会他!”翟宪志正在营地上看大刀队操练,花驹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拦住翟宪志,说:“翟大夫。”翟宪志面无表情,问:“你在跟谁说话?”然后上前闻了闻,问道,“喝酒了吧?”花驹一拍脑壳,装作酒醒的样子,说:“对了,是翟大主任。我吧,想我老娘了,想带几个兵,去奉天把我娘安顿一下。”翟宪志冷冷地说:“等酒醒了再跟我说。”说完去看正在操练的队伍。花驹追过去,重重拍了一下翟宪志的肩膀,故意放高声嚷道:“跟我装是吧?乔群能救他老爹,我就不能救我老娘?大不了,我这个副参谋长不要了,还给你。”翟宪志沉声喝道:“先遣军有八条铁律,你是知道的。”花驹冷笑,说:“那是先遣军。”翟宪志严厉地说:“七旅又增加了三条,谁都不能碰。”花驹更来劲儿了,反问道:“碰了呢?”翟宪志呵斥道:“碰了死!”花驹听完,仰天哈哈大笑,笑够了,沉声说道:“你还不知我花大爷的脾气,我认你,你是头儿;我要不认你,你就是一坨大粪!”

士兵们听见花驹的吵闹,停止了操练,驻足看热闹。乔日成和乔群也听见动静,出了窝棚。翟宪志看围着很多人,强忍怒火,朝一个军官招手,说:“副参谋长喝多了,弄到一边去醒醒酒。”军官吆喝几个兵,欲架走花驹。花驹挣扎着,一拳将军官击倒在地,朝翟宪志嚷道:“翟大主任,我今天就想看看,你能吃几碗干饭。”乔群上前架住花驹,低声劝道:“花副参谋长,你过分了!”花驹见乔群替翟宪志说话,愣了一下,说:“呀呵,你敢训我?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个队长,还是个闲差。”乔群一时无语。花驹拔出腰间的手枪挑衅地问翟宪志:“敢跟我比试这个吗?”大伙儿都看着翟宪志,乔群和乔日成心里都替翟宪志捏一把汗。翟宪志略作沉思,命令道:“乔队长!”乔群喊:“到。”翟宪志说:“去,牵两匹马过来!”乔群答:“是!”乔日成不知道他们要干啥,怕翟宪志捂拢不住这帮东北军的旧部,赶紧跑去找谢铁骅。

山脚下,两个士兵飞跑着,将绳拴的玻璃瓶一个一个挂到树上。两个战士挂完了玻璃瓶,花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翟宪志紧随其后。枪声响了,悬吊在树上的玻璃瓶纷纷中弹爆裂。稍倾,密林中传来报靶声:“花副参谋长十发五中!翟主任十发七中!”在一旁观看的数百名士兵发出欢呼声。花驹愣住了,半信半疑,神情有些尴尬。他下马朝翟宪志一抱拳,说:“领教了,翟主任从前玩过枪吧?”翟宪志淡淡一笑,欲言又止。谢铁骅在一旁插话道:“翟主任是保定军校炮科的优等生,玩枪是稍带的。”花驹一脸惊诧,原来都是些藏着掖着的家伙,一点儿不透亮,心里更加愤懑了。

翟宪志知道花驹只听谢铁骅的,正好谢铁骅也在,问道:“说吧,你带头酗酒,辱骂领导,怎么处置你?”花驹满不在乎,说:“随便。”翟宪志用目光征求谢铁骅。谢铁骅厉声喊:“立正!”花驹成立正姿势。谢铁骅说:“就用这个姿势,反省到晚上开饭。”花驹回答:“是。”翟宪志看看花驹,估计他和谢铁骅有话要说,借故先走开了。待翟宪志离开,花驹啐了一口,对谢铁骅说:“那么多弟兄看着,拿我当猴耍,这招儿太损了吧!”谢铁骅小声说道:“我损招儿还没用上。念你跟我出生入死,我客气了。”花驹问:“让我当副参谋长是你的主意?”谢铁骅说:“实话告诉你,翟主任。”花驹愤愤不平地说:“可你是大当家的!”谢铁骅说:“你偷着乐吧,要是依我,把你一撸到底。”花驹急了,问:“我怎么惹你了?从你当教官起,我就追随你,我花驹对你姓谢的,从未有过二心。”

谢铁骅沉默一会儿,说:“听着,个人恩怨是小事,国难当头,我在乎的是,你对抗日有没有二心!”花驹内心惊怵,小心地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谢铁骅问:“抗联有句最狠的骂人话,听过吗?”花驹摇头。谢铁骅说:“你他妈的叛徒——就这句!”花驹愣在那里。谢铁骅走出几步远,花驹在身后大喊:“姓谢的,我他妈真要是叛徒,就不跟你上山了!”闻听此言,谢铁骅折身回来,在两步远的距离良久注视花驹,轻声说道:“所以我才拿不准。我要认定你是叛徒,早就一枪崩了你!”

乔日成拿着写好的文稿来到指挥部,已经推门进去了,见谢铁骅和翟宪志在对着地图秘密商谈,又退出来,敲门说:“报告!”翟宪志的声音说道:“进来。”乔日成进屋,敬了个别扭的军礼。谢铁骅笑了笑,说:“你是书记官,以后可以不报告。”乔日成说:“那不行,这是规矩。”他递上文稿,说:“《告奉天‘满军’同胞书》拟好了,请旅长、主任不吝赐教。”翟宪志接过扫了一眼,说:“还是你念给我们听吧。”乔日成摇头晃脑地念出文稿:“驻奉天‘满军’同胞们,自日贼公开霸占我东北三省并成立傀儡政府以来,口称‘日满亲善’‘经济提携’,实则烧杀抢掠、横征暴敛,致我大好山河赤野千里,饿殍载道。”乔日成把“饿殍”念成了“饿俘”。谢铁骅说:“停,饿俘?”乔日成问:“是不是太文了点?”谢铁骅说:“不文不文。哪个俘?”乔日成讲解说:“‘歹’字旁,右边是‘孚’字。”翟宪志微微一笑,说:“就是饿死的人,这字念piǎo。”谢铁骅点点头,他知道乔日成号称乔大先生,爱说古论今,怕伤了乔日成的自尊心,赶紧说:“原来读piǎo,我和你一样,不会念的字,就念偏旁部首。”乔日成倒没有觉得尴尬,只是笑了,说:“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给我纠错的高人。”

密营附近的土路上,程懿飞和吴霜带着一个名叫杨杏的农家少女朝指挥部走着,杨杏脑后盘着疙瘩鬏,上插一朵戴孝的小白花。走着走着,杨杏的脚步迟疑了,她停下脚步,说:“我怕见官儿,一见官儿我就哆嗦。”吴霜一听,笑了,说:“分啥官儿啊,抗联的官儿跟老百姓是一伙的。”杨杏说:“我男人刚死,我还戴着孝,人家会不会嫌我晦气?”吴霜说:“队伍上没那么多讲究。”程懿飞说:“哪次打仗不死人呢?队伍要是在乎死人晦气的话,就没法儿打仗了。你就说,你愿不愿上队?”杨杏胆怯地问道:“俺啥也不会,人家能要我吗?”程懿飞说:“只要你恨小日本,指定要。”杨杏看看吴霜,再看看程懿飞,像看见了娘家人,双手捂着脸,泣声说道:“就是要俺,我婆家也不会让俺走。俺是他家用两担高粱米换的,高粱米早吃完了。咋整啊?”程懿飞搂着杨杏的肩膀,安抚地说道:“你当一回女人,就值两担高粱米啊?别怕,有抗联给你做主,谁也不敢拦着。”

指挥部里,乔日成还在念《告奉天“满军”同胞书》:“生为日本奴,死为日本鬼,遗臭万年有何意义?”翟宪志打断他,说:“停,这里插一段,我说,你记。”乔日成悬笔等待。翟宪志踱步口述:“当此抗日救国良机,你们万不可再被日贼利用,当勒马悬崖,陡举义旗,为祖国独立而战,以雪耻辱而谢国人。”乔日成忽然搁住笔,连声叹:“哎呀呀,哎呀呀!”翟宪志一愣,皱着眉头说:“怎么啦?”乔日成说:“我想起个人,牛镇的十八门炮。”

谢铁骅不解地问道:“十八门炮?”乔日成说:“就是那个翟举人,你认识,忘啦?打下牛镇时,他带一帮人迎接你进城,还给你黄沙铺道。”谢铁骅回忆着说:“嗯,想起来了,捐过我们不少大洋。”乔日成说:“听说现在升了,是省城靖安大队长。”翟宪志眼睛一亮,问:“你熟吗?”乔日成说:“不是熟不熟,三言两语扯不清楚。这么说吧,提我,他腿都得哆嗦,我在他眼里,就是盖世大英雄。”谢铁骅不明白怎么扯到翟举人了,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乔日成说:“我要亲自出马,带着你的亲笔信,说不定就能把他给策反了!”乔日成想到这儿,心里一激动,啪的一巴掌拍向案桌。翟宪志看着亢奋的乔日成,冷静地问道:“你凭什么?”乔日成自信地说:“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谢铁骅了解乔日成,心里一动,说:“这事儿值得议一议。你要能说服翟举人转变立场,那你就是我们七旅的大功臣。”乔日成喜上眉梢,说:“我可当真了?”谢铁骅点头说:“当真。”

这时,有人敲门。乔日成还在兴奋之中,朝外问道:“谁呀,喊报告!”只听程懿飞的声音:“报告。”乔日成听出是程懿飞,赶紧出门,一见,是三个女人。乔日成低声呵斥道:“跟溜达鸡似的,哪儿都敢窜吗?这可是中军帐!”吴霜小声说:“程姐想让你给拿个主意。”乔日成往屋里望了一眼,说:“也不看个火候,我和旅长、主任研究大事呢,去吧去吧,等我回去。”乔日成正要关门,程懿飞一把拽住乔日成,说:“我这也是大事。”乔日成挣脱她的手,说:“你能有啥大事,别闹了行不?”程懿飞变了脸,说:“我还不找你了呢,给我通报一下,我要见旅长、主任。”乔日成心里一急,说:“我的妈呀,你以为旅长、主任说见就见?”这时传来指挥部里谢铁骅的声音:“谁呀?”乔日成进屋,不好意思地说:“我那口子,说有事找你俩。”谢铁骅问:“啥事?”乔日成说:“能有啥事,女人就是针头线脑的,别理她。”谢铁骅呵呵笑着说道:“你老乔还是个大男子主义。”翟宪志说:“让她进来。”乔日成问:“三个都进来?”谢铁骅说:“都来都来。”乔日成出了屋吆喝道:“都进来吧。”随即跟程懿飞咬耳朵炫耀道,“人家是冲我面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程懿飞、吴霜和杨杏跟着乔日成进了指挥部。程懿飞大大方方地问道:“旅长、主任,我们想添个伴儿,不知领导让不让?”程懿飞把杨杏推向前。杨杏敬个鞠躬礼。谢铁骅笑了,说:“叫什么?哪个堡子的?”杨杏说:“叫杨杏,郭家沟的。”程懿飞接茬儿说:“我们到郭家沟贴告示认识的,她十五岁就嫁人了,前两天刚死了汉子。”翟宪志问:“识字吗?”杨杏回答说:“认识自己的名。”乔日成问:“抗联可是舞刀弄枪杀鬼子,你不怕吗?”杨杏说:“反正我也不会得好,俺家要是还不上两担高粱,婆婆家就准备把我卖到窑子里。”谢铁骅和翟宪志交换了眼色,说道:“收了吧,领她换身衣服。”程懿飞像模像样地回答道:“是!”乔日成往外撵人说:“走吧!”

程懿飞没理乔日成,问道:“旅长,你说过,七旅再多几个女的,就成立个妇女队。”谢铁骅笑了,说:“我是说过,可是你们才三个,少了点吧?”吴霜冷不丁说了一句:“不少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谢铁骅和翟宪志一时愣住。翟宪志问吴霜:“这话跟谁学的?”吴霜看看乔日成,说:“听我乔叔说的。”乔日成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乐呵呵地说:“没办法,跟啥人学啥人。”谢铁骅和翟宪志相视一笑。谢铁骅指着程懿飞说:“这样吧,队长就是你程懿飞了,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老乔帮着指导指导。”

太阳尚未落山,密营地操练的各支队伍陆续散了,花驹依然站在烈日之下。周五斤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根红萝卜,一掰两半,另一半抛给了花驹,两人对着大嚼。周五斤边嚼边说:“我替你罚站吧?”花驹心怀感动,说:“这事不能替,你走吧。”周五斤看着花驹,心里想花驹咋说也是个副参谋长啊,这家伙,就这么在大太阳地上罚站,忒没面子不说,也遭罪啊。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好说出来,沉默一会儿,周五斤说:“看你最近挺闹心的,陪你唠会儿小嗑吧。”花驹直白地问道:“我待你怎么样?”周五斤憨憨地笑一笑,说:“好啊。不打我不骂我。”花驹问:“这就好?”周五斤说:“还有饭吃。”花驹问:“七旅好吗?”周五斤说:“好啊。”花驹问:“怎么个好法?”周五斤说:“和咱们先遣军似的,整天吵吵打小日本子,这就好。”

花驹看周五斤呆头呆脑的,倒是靠得住,又问:“要是真打呢?”周五斤说:“好啊,要是白天打了,第二天接着打,就更好。”花驹拧着眉毛问:“更好?”周五斤说:“就是熨帖,就是舒服。”花驹不解地追问道:“还熨帖?舒服?”轮到周五斤不解了,说:“咦,打小日本你不熨帖不舒服吗?”花驹说:“可你说第二天接着打!”周五斤憨憨地笑了,说:“就像在家那会儿跟我爹种白菜,头一天种不完,第二天还想接着种。”花驹说:“没够儿?”周五斤瞪大了眼珠子,不明白花驹想说什么,反问道:“打小日本还有个够吗?!”花驹“哦”了一声。周五斤接着说:“我爹骂我笨,心眼死,不管干啥,一条道跑到黑。”花驹听了,沉思不语。

三个女人的窝棚里挺亮堂的,一共点着三盏煤油灯,乔日成赖着没走,说是指导程懿飞刻钢板,吴霜在油印传单,换了戎装的杨杏在缝自己的衣服扣子。杨杏一边缝扣子一边说:“我这件颜色不正,绿不绿,黄不黄。”吴霜说:“我问过了,抗联的衣服是分拨染的,染成黄的就穿黄的,染成绿的就穿绿的。”杨杏问:“那要染成黑的呢?”吴霜说:“那就穿黑的呗。”杨杏怔怔地想了想,问:“就一条破毯子,冬天咋整?”程懿飞听见杨杏的话,停下手里的活,说:“你还指望大脱大睡啊?听他们说,逮哪儿睡哪儿,夏天钻草棵子,冬天睡雪洞,要不就拢个火堆打盹儿,枪一响,抓枪就钻林子。”说完,程懿飞接着刻钢板,她仔细看着一个字,不认识,问身边的乔日成:“这个是什么字?”程懿飞指着蜡纸上的“殍”字。

乔日成这下可高兴了,美滋滋地说道:“让你问着了,我估摸,这个字,全旅就三个人认识,我、谢旅长和翟主任。”程懿飞白了他一眼,说:“看把你美的!”乔日成说:“不服是吧?你给我念出音儿来。”吴霜凑过来看,说:“我看看,我的妈呀,这字你也认得?”乔日成说:“什么话呀,我起草的文告,谁不认识我也得认识。”程懿飞问:“念fú?”乔日成嘿嘿笑,说:“不会念的,念fú;会念的,念piǎo,‘饿殍’的‘殍’。”吴霜问:“啥叫饿殍?”乔日成说:“就是饿死的人。”吴霜嘟囔道:“饿死的人不叫饿死的人,非叫饿殍。”程懿飞假装训斥吴霜,说:“你懂什么,这叫文化!”乔日成嘚嘚瑟瑟地炫耀说:“对喽!有没有文化,一个字见高低。”正说着,乔群掀帘进来,瞅着吴霜,笑嘻嘻地说:“乔队长长特来拜见,听说程姐当队长啦?”程懿飞笑着说:“那也是在你爹的指导下。”乔日成说:“你程姐就这样好,知道谁是大小王。”乔群拽着乔日成的衣袖说:“爹,你出来一下。”

乔群拽着乔日成出了窝棚,也不说话,爷俩默默地在月光下走着。记忆里,乔群就从来没有和爹在月光下静静地溜达过。进东北军讲武堂之前,爷俩有事儿没事儿都一直戗戗,好好说话都难。这会儿,爷俩能一起在月光下散步,实在是不易。乔群沉默了一阵儿,瞅着自己的老爹,实在憋不住乐了。乔日成觉得他笑得蹊跷,问:“笑个啥,说吧,啥事?”乔群哈哈大笑,说:“吴霜告诉我,本人要当哥了。”乔日成一时没反应过来,问:“给谁当哥?”乔群问:“你是装糊涂还是?”他压低声音说:“程姐八成怀上孩子啦?”乔日成愣住,问:“啊?你是说,我的孩子?”乔群说:“还能是别人的孩子吗?”乔日成呆呆地琢磨了一会儿,兴奋得一拍大腿,嚷道:“呀呀呀呀,你当哥是小事,我又得给别人当爹了!你说这么大的事,你程姐怎么不跟我讲?拐了这么大的弯,让你来说!”乔群说:“人家也没让我说,让我瞒着你。”乔日成疑惑了,问:“瞒我?”乔群说:“她让吴霜找我,让我托人,从城里买点儿打胎药,偷摸打掉。”乔日成蒙了,问:“什么什么?”乔群说:“你别急,人家有人家的想法。一个,婚礼没办,虽说大伙儿都知道你俩的事,可好说不好听,这不是野孩子吗?”乔日成说:“这个好办,我挑个日子,把弟兄们找来热闹一下,就当婚礼了。”乔群沉稳地说:“还有第二,程姐觉得吧,抗联不比家里,整天行军打仗,孩子生下来也是累赘。”乔日成喃喃地说:“这个倒是,可也不能因为这个不要孩子啊。”乔群从裤兜里拎出一包药递给乔日成,说:“药我给你,主意你自己拿。”乔日成骂道:“犊子玩意儿,想卖呆儿?这光是我的事吗?”乔群嘻嘻笑,说:“跟我关系不大,祸是你惹的,你自己想辙。”

爷俩分别,乔日成回到他自己搭就的窝棚。他用柴草铺了地铺,上面铺个毡子。“人”字形的棚顶吊着一卷书,其中有《论语》《千家诗》和家谱,这卷书跟着乔日成东奔西走,是他不离不弃的珍宝。乔日成看着自己的窝棚,不由得感慨,他这辈子爱酒、爱书,没有酒过日子不痛快,没有书过日子没滋味儿。家里的地卖了,家也回不去了,但是有这些书,乔日成就不觉得没有归宿。他躺在地铺上,翻开家谱,一页一页地看下去,津津有味。

正看着家谱,程懿飞和吴霜两人闯门而入,乔日成吓了一跳。乔日成正儿八经地说:“以后来我这儿,这么进屋可不行。”程懿飞嘲笑地说:“爬进来?”乔日成说:“不敲门就算了,总得喊一声报告吧?”程懿飞故意把头低下,从底下往上看,说:“让我看看你是谁?”乔日成说:“还谁?书记官不说了,我不是你们妇女队的指导吗?”程懿飞装作迷糊,问:“什么指导?”吴霜认真地说:“谢旅长说的,以后遇事,让乔叔帮着指导指导。”程懿飞恍然大悟一般,呸了一声,说:“给你个棒槌,你还当针(真)了?”乔日成眼睛往程懿飞肚子上瞄,嘴上却说:“不当真行吗?你们还拿我当乔豆腐?跟你说,乔群的副旅长撸了,花驹不得烟抽,副参谋长就是个名。我,实际上是三号人物。”闻听此言,吴霜俏皮地退到门外,喊了声:“报告!”乔日成喜滋滋地喊:“进来!”吴霜进了窝棚,打了个立正,给乔日成像模像样地敬了个军礼。

乔日成乐得直欠屁股,说:“行了,去吧去吧,我和你程姐唠点儿正事。”吴霜笑嘻嘻地退出窝棚。等吴霜一走,乔日成迫不及待,搂住程懿飞就亲了一口。程懿飞推开他,说:“去去去,说你的正事。”乔日成把打胎药拿出来,说:“这是打胎药,乔群都给我说了。”程懿飞刚要伸手,乔日成忙把药拿去一边,说:“孩子是我种的,先得把话唠明白。”

夜已深沉,指挥部的火炕上,翟宪志已经入睡,谢铁骅辗转不眠,他悄悄下炕,披着衣服,举着煤油灯看墙上的地图。乔群悄悄溜了进来,看见翟宪志已经睡下了,有点儿纳闷,小声问道:“你让人喊我来有啥事儿?”谢铁骅说:“让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下个决心,入秋之前,咱七旅想闹个动静。”说着谢铁骅用红铅笔圈了图上一个城市。乔群故意放赖地说:“旅长搞错了吧,这是军机大事,我一个小小的队长,怎么敢置喙?”谢铁骅瞥了他一眼,骂道:“少扯!我找你来,不是想听你发牢骚。”乔群变得正经起来,问:“想闹多大动静?”谢铁骅说:“只要能吃得下。”乔群拿过教鞭,看了看地图,直戳一个叫老城的县城,说:“我要是你,就干老城!”翟宪志在炕上闭着眼睛接话说道:“荒谬!”

乔日成的小窝棚里,程懿飞静静地依在乔日成的肩膀上。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了,还是程懿飞先开口说道:“听大伙儿吵吵,咱们七旅不声不哈的,就想憋一把大牌。”乔日成心事重重,听程懿飞说这话,说:“憋大牌怎么了?”程懿飞说:“真要接上火了,日子能消停吗?啊,你让我整天挺个大肚子?”乔日成叹了叹气,说:“叫你这么说,我还不能有孩子啦?”程懿飞改换笑脸,哄着乔日成说:“听我的,等赶跑了小日本,我给你生一打。”程懿飞一只手去乔日成身后拿药。乔日成把药抓到手里,死活不撒手。

程懿飞急了,说:“乔豆腐,你不说出子午卯酉,就算孩子生出来,我也掐死。”乔日成看着程懿飞,不明白好好一个女人为啥一说话就往狠了说。乔日成问道:“你非要逼我?”程懿飞说:“就逼你。”乔日成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怕说出来晦气。”程懿飞想都不想就说道:“我不怕。”乔日成手指头顶,问:“看见没有?”程懿飞问:“啥?”乔日成说:“家谱。你听好,我们爷俩这次出来,就没准备活着回去,你总不能让我老乔家断后吧?”程懿飞愣住了,说:“别吓唬我,你一个书记官,用你冲锋啊还是用你陷阵?”乔日成说:“你把我看贬了,过几天,你男人要独闯虎穴。”程懿飞显然不信,嘻嘻地笑了,说:“就你?”乔日成对程懿飞小声嘀咕了几句。程懿飞听完,脸色大变,睁大了眸子问道:“你带几个人?”

乔日成故意不答话,看着程懿飞越来越着急,慢悠悠地说道:“就我老哥一个,多一个都碍事。你看史上的大英雄,荆轲刺秦王,关公千里走单骑,都是独往独来。”程懿飞拧着眉毛,惶恐地问道:“家伙什也不带?”乔日成呵呵笑着,说:“不带,什么手枪手雷,我嫌碍事。就带个舌头,我玩的是舌头!”程懿飞呆怔着半天,害怕了,担心地说:“妈呀,你吓着我了,那叫奉天,真有事,你想跑都跑不出来。”乔日成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不跑,跑啥?我大摇大摆。”乔日成站起来,在窝棚里走了几步,嬉笑地说:“这式的,大摇大摆。我想不大摇大摆都不行,谢旅长托人给我买了一套行头,马褂、长袍、皮鞋、皮箱,你想想,这得什么气派?”程懿飞看着乔日成无所畏惧的样子,想起以前总骂他豆腐,心里懊悔,幽幽地说道:“你这可是玩大了,把命都押上去了。”

外面有脚步声,乔日成有意和程懿飞拉开距离。黎明拿着照相机走进窝棚,说:“老乔,我到处找你。”乔日成问:“有事吗?”黎明说:“听说你要进城,我想给你咔嚓一张。”乔日成站起来。黎明看一眼程懿飞,道:“要不给你俩照个合影?”乔日成说:“我看行。”乔日成把程懿飞拽到身边,黎明给他俩照了几张。等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过,黎明无言地抱住乔日成,使劲地拍拍了乔的后背,哑着嗓音说道:“保重!”说完,黎明走了。乔日成回过身来问程懿飞:“这回明白了吧?”程懿飞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乔日成说:“这是给我照遗像来了。”程懿飞半天无语,痴痴地看着乔日成,说:“我就不明白,那么多人不派,怎么派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乔日成大为不悦,哼了一声,说:“说了半天,我还是不中用。”程懿飞推了推乔日成,说:“我是说,舞弄枪摆弄炮,你哪样都不行。”乔日成不耐烦了,说:“哎呀呀,我不说了嘛,各耍一路,我是用舌头杀人。这么说吧,这次去,要么死,我要是活着回来,咔嚓!”乔日成手停在半空。程懿飞问:“咋?”乔日成一挑眉毛,说:“七旅就冒出个大英雄。”

程懿飞看着乔日成,想着两人一起的点点滴滴,心里生出万般柔情。她扎到乔日成怀里,脸颊在乔日成的胸前摩挲,轻轻地说:“乔豆腐,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不管怎么难,我也把孩子给你生出来。”乔日成呵呵笑道:“这才是我媳妇。”

指挥部里乔群和谢铁骅的交谈声吵醒了翟宪志,他下了炕,三个人为首战选哪个目标展开了争辩。翟宪志用教鞭指点地图说:“老城守易攻难,外围多是开阔地,不光挖有沟壕,还有铁丝网。守北门的伪军弱一点,可城墙外修有五六个暗堡,可以形成交叉火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乔群说:“老实说,这也是我爹的想法。”翟宪志一愣。乔群说:“老城是我家乡的地面,他来回路过,见不得城楼上那面膏药旗,一直劝我拨了它。”翟宪志小声嘟囔一句:“张口家,闭口家,农民!”乔群火起,大声嚷道:“农民怎么了?家怎么了?”翟宪志也高声喝道:“你不能拿七旅当赌注,都押在你们家上?”乔群激动地秃噜一句:“你放屁!”乔群的“屁”字是轻轻出口的,几乎没有声音,只剩个口型,他接着说道,“我家就不是中国地儿吗?你去问问弟兄们,要不是为了家,哪个愿意在抗联混!”乔群说完拔腿就走。谢铁骅一声大喝:“站住!”乔群停了脚步。谢铁骅问道:“你想过吗?驻老城的二十九联队是关东军的精锐。”乔群说:“我这人记仇。二十九联队是‘九一八’的元凶,这个你们想过吗?别人我不知道,先遣军的老人儿都憋着一口气。”屋里一阵沉默。

外面突然响起枪声,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谢铁骅和乔群夺门而出,他问哨兵:“怎么回事?”哨兵摇头说不知道。带班的军官跑来报告:“花副参谋长带几个弟兄从小路摸下山了。”谢铁骅说:“我说过,没我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放行。”带班的军官弱弱地说:“可你说过,领导除外。”翟宪志也出了指挥部,听到这个报告,和谢铁骅相互对视。谢铁骅说:“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乔群,你通知部队,带上所有的东西,天亮之前准备转移。”乔群疑惑地问道:“有那么严重吗?”谢铁骅想了想,说:“要作最坏的准备。”乔群说:“我订了两百口大刀,明天是交货的日子。”谢铁骅惊奇地问道:“钱是从哪儿弄的?”乔群说:“空手套白狼。要是触犯了七旅的铁律,还请法外开恩。”谢铁骅扑哧笑了,说:“好吧,等你拿了货再走。”

一夜无话。第二天,乔日成在路口接货,见马老板领着八个壮汉担着四个大木箱走出密林到了密营地。马老板和乔日成寒暄着。马老板说:“这是哪儿啊?怎么看怎么像……”他没敢往下说。乔日成说:“你是说像匪窝?”马老板吓得直摆手,说:“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就是觉得吧,杀气有点儿重。”乔日成说:“让你说对了,不过你放心,钱一分不少你。”

乔群背着手,在密营地的操场中央站定,在他的身后,大刀队以棍做刀,腾挪闪跳,杀声震天。乔日成给马老板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乔将军,拿刀剁小日本,就跟剁鸡菜似的。”马老板看了一眼,忙揖礼道:“能为少将军效劳,小人不胜荣幸。”乔群面目凛寒,说:“不费话了,验货吧。”马老板吆喝壮汉开箱。乔群背着手,用挑剔的眼光挨个箱子看,不时拣出一把刀,用拇指去刀锋上刮刮,又举到日光下细看。乔日成小声对马老板说道:“他就是玩这个的,行家。”他越说,马老板心里越发没底。谢铁骅在旁边不作声,看爷俩演双簧,尽力憋住笑。乔群终于出声说:“不是样子货吧?刀口怎么样?我可不是杀鸡,是切小日本的脑袋。”马老板说:“没问题。”

乔日成装模作样地帮腔道:“我和马老板立下字据的,交货时,以竹竿验刀。您要信不过可以试试。”马老板走到附近竖着的竹竿前,说:“巧了,这就有竹竿,您试试。”乔群说:“你的意思,一刀两断?”马老板说:“那是那是。”乔群问:“要是砍不断呢?”马老板自信地说:“我甘愿受罚。”乔群大声喝道:“好,看刀!”大刀队闻听此言,止住杀声,站在原地看热闹。只见乔群一个跃起,抡刀就劈。竹竿没断,只是剧烈地晃了几晃。乔群怒容上脸,把刀摔在地上,喝道:“你自己看,刀口卷刃了。”马老板捡起刀仔细看,刀口果然卷刃,大惊失色,慌张地嘀咕:“这是怎么回事?”马老板走过去狐疑地看看竹竿,又看看刀,又去箱子里抽出一把刀,说:“少将军息怒,再试试这把。”

乔群说:“我不试,让你的人试。”马老板把刀交给一壮汉,低声喝:“你要砍不断一根破竹竿,我揪你脑袋。”在众目睽睽下,壮汉运足了气,挥刀横劈,竹竿颤了几颤,依然老样子。大刀队队员在一边起哄。乔日成在一旁不乐意了,说:“马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路上我说了,这刀是打小日本准备的。你就是奸商,也得分个什么事。”马老板脸色煞白,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偷工减料,也是我手下人舞弊。你帮我说说情。”乔日成走到乔群跟前,故意大声地说道:“我了解马老板,还算有良知的人,断然不敢拿抗日开玩笑。”马老板唯唯诺诺地跟着说:“不敢不敢。”乔日成接着说:“就算是假货,也是他手下人捣的鬼。您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吧。”乔群一脸严肃,问:“马老板,你说怎么办?”马老板小心地说:“钱我一分不要,就当我为抗日尽力了。若再有效劳的机会,鄙人一定竭尽全力。”

乔群挥挥手。乔日成小声说:“还不快走!”马老板带着几个壮汉逃命般惶惶下了山。见马老板一行人隐没在林子里,乔群一招手,喊道:“过来领刀!”二百个大刀队队员纷纷前来领刀。谢铁骅也抓起一把刀,走到竹子跟前,一刀将竹子竖着劈开,露出里面的铁棍。大伙哈哈笑。乔群赶紧说:“我说了,要是触犯七旅的铁律,你可要法外开恩。”谢铁骅快意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