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抗联第七旅

岩谷川自从见了石原莞尔以后,回到监狱的一路上耳边总是回荡着石原莞尔的话:“你的对手内心世界比你强大。”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岩谷川深深自责。这个周末的晚上,他不认同李延庆代他履行典狱长的职责,亲自领着雄井和李延庆一帮人在监狱走廊来回溜达,找出漏洞,其实是为了摆脱这种自责。他要证明自己的内心其实更加强大。乔群的挑衅让岩谷川先是愤怒,然后却是兴奋,他不相信狂傲的乔群会越狱成功,自己管辖的监狱会被乔群找到漏洞吗?他感到紧张。岩谷川在走廊里遇见了狱医翟医生,他问道:“79号怎么样?”翟医生鞠躬回答道:“踝骨骨裂,恢复正常至少要三个月。”

岩谷川回到他的典狱长办公室,屋子里十几个日军和狱警站成一排,他命人把监狱布防图平铺在地上。岩谷川沉默地看着这张布防图,良久,他用教鞭在图上最后一击,说道:“在这里增加一个二十四小时监视哨,只要发现异常,立即鸣枪报警。”岩谷川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问李延庆:“李科长,你觉得怎么样?”李延庆恭敬地回答道:“滴水不漏,就连苍蝇都飞不出去。”岩谷川心思缜密地看着李延庆,他在想李延庆下辖的监狱是如何让乔群越狱成功的,仅仅是乔群幸运还是监狱管理漏洞百出?他缓缓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就我的本意来说,我希望越狱者能找到疏漏,心存侥幸,在越狱就要成功的最后一刻,遭到我们致命的一击。这样,我会省掉很多烦心事。”

到了放风时间,监狱大院里囚犯们排着队,轮候着等待在内墙的三个水龙头下裸身冲澡。院子里到处都是持枪警戒的日军和狱警,他们看着冲澡的犯人如临大敌般紧张,多数犯人却是轻松自在地等着看一场好戏,他们私下已经下了赌注,押在先遣军被俘的这帮人能够越狱的不在少数。监狱的四围大墙上,十几个工人正在加修电网,四角的哨塔上,枪口和单筒望远镜对准了院子里的囚犯,另有四五个哨兵在监舍的房顶上或站立或走动,狱警把自己搞得神态森然。轮到乔群冲澡了,他借故脚疼,让他身后的囚犯先去洗,等再轮到他时,他站到了和谢铁骅相邻的水龙头下。谢铁骅把水龙头拧到最大,让水流声淹没说话声。谢铁骅背对着外面,脸望天,用暗语说:“今天夜里好像有雨啊!”乔群大声回答道:“肯定。”

耳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岩谷川驾着一辆吉普车出了监狱大门。谢铁骅看在眼里,转过身背对乔群,哼起京剧《空城计》里司马懿的唱段:“本都督在马上用目测定,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乔群接着唱《空城计》里诸葛亮的唱词:“你莫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这个唱段是只有他俩才明白的暗语,两人哼唱着,彼此心领神会。一个狱警听到了,只道是犯人傻乐和,不耐烦地高声吼骂道:“唱什么唱?快点!”

奉天到了多雨时节,躲在家中的人们听屋外炸雷声声,已经心生怵意,再看见大雨如瀑布般飞流直下,更是倦于出门。此刻张之勇待在家里,和他同在屋檐下的还有七个哥们儿。张之勇环视各位弟兄,没有说话,只是从一个大布口袋里往外掏枪,有长枪、短枪、猎枪、土造的火药枪。他每掏出一支枪,都郑重地拍在案桌上,一双双手也郑重地拿起一支支杆枪。七个汉子站成一排,室内气氛凝重。

张之勇看看大伙,缓缓地说:“有句话我要挑明,从前你们跟我打打杀杀,就为了图个风流快活,大碗酒大块肉,泡马子逛窑子。从今儿个起不是了。听说过先遣军吗?”大伙相视点头,有人竖起大拇指。张之勇接着说:“要是报号的话,大哥我是先遣军的连长,要是不打散,没准儿混上团座了。”大伙惊诧声声,一个兄弟说:“弟兄们背后议论,说你跟过去做派不一样了。”另一个兄弟插话说:“比过去有样了。”张之勇朝地上呸了一口,说:“狗屁,我还是我,要说不一样,我现在专跟小日本子过不去,这是条死道,我也不想难为你们,哪个想不开,枪留下,走人就是。”张之勇目光扫过去。一个兄弟指着墙上小桃红的遗像说:“就冲她,我们也跟着大哥。”兄弟们纷纷说:“大哥发话吧。”张之勇决绝地说:“出发!”

张之勇带着几个弟兄顺利偷来大汉奸家的一辆民用卡车。他开着卡车,不敢疾驶,怕引起别人注意。卡车平稳地行驶在奉天城里,出了城,到了城郊公路上,张之勇开始加速。到了奉天监狱附近的树林旁,张之勇停下车,低声吆喝弟兄们兵分两路,一路匍匐前进,在夜色掩护下钻进监狱前的一座废墟里。这里斜对监狱大门,可以随时接应越狱者。另一路上山,从山顶可以俯瞰监狱,对监狱的哨塔构成火力威胁。

此刻乔群在监狱的“猪笼”里卸去了手铐,他耳朵贴在铁栏上,倾听着走廊的动静,一会儿,走廊里传来狱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乔群贴墙靠窗,听见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惨叫一声,直挺挺摔在地上。狱警从铁窗里望了一眼,喊来另一个巡查的狱警,两人打开锁,进了监舍。一个狱警见乔群躺在地上,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没动,犹如蛰伏的狼,在静候最佳的攻击时刻。另一个狱警蹲下,用枪托砸乔群的小腹,骂道:“你小子装死!”

乔群突然一手抓住枪托,另一只手瞬间把手术刀送进狱警的心窝。另一个狱警吓蒙了,正要夺门而逃,乔群飞起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乔群死死地扼住对方的喉咙,直到对方咽气。一分钟后,乔群穿着狱警的衣服,拎着枪走出“猪笼”。他似乎一点不紧张,临出狱门前,竟然把手术刀在指间舞动了一回。刀绕指旋转,乔群一把抓住,突然使劲抛出。十几米外,担任夜间哨的菅直二只哼出一声就倒下了。摘了菅直二的枪,乔群肩扛三杆枪,贴着走廊的墙飞蹿到羽字号监舍。问题出现了,乔群用自制的万能钥匙怎么也打不开拳头大的锁头。急迫中,乔群用枪托猛砸,锁头当啷落地,谢铁骅、花驹和黎明夺门而出,乔群把两杆枪分别给了谢铁骅和花驹,黎明急了,低声吼道:“我的枪呢?”乔群手起一枪,将闻声跑来的日本兵撂倒,对黎明说:“你的枪在那儿!”乔群接着奔去另一个牢房,仅仅一分钟后,周五斤、张百正等也逃出牢门。

夜幕下,奉天某日军驻地院内热闹非凡,院子里聚满了日本官兵和眷属,他们在庆祝盂兰盆节。这个节日首先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魂祭。阔大的操场上,点燃了两三堆篝火,人们站成一个大圈,圈内的男人女人穿着和服和浴衣,伴着鼓乐载歌载舞。岩谷川着浴衣舞在其中。省城的一些汉人要员也被邀请来参加魂祭活动,其中有刚刚走马上任的靖安队大队长翟举人。广濑植人出现在翟举人身边,对翟举人说道:“翟大队长如果有雅兴,不妨下场跳一曲,体会一下大日本帝国的文化。”翟举人微微一笑,不为所动。他知道每年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日本人称为盂兰盆节,是起源于中国北魏年间的道教中元节。道教称它为地官赦罪日,佛教则称之为盂兰盆节,也是佛欢喜日,要众僧在这一天自恣,检讨过失,真心忏悔。中国的湖、湘、川、陕一带则称之为鬼节,是祭奠祖先。普度孤魂野鬼的节日。传至日本,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最重要的民间节日。广濑植人见翟举人单笑不语,似乎缺乏对日本众神的敬畏,接着说道:“关东军请来天照大神,我相信它在这里受到了礼遇。”

翟举人见广濑植人执着的样子,觉得应该开口说几句,可是,说什么呢?“满洲国”的老百姓相信女娲补天的传说,而天照大神传说是一面镜子吸进了女娲补天遗漏下的一块五彩石才有了灵性,成了日本的祖先和守护神,这样一来怎么能说服“满洲国”的人去相信这个天照大神呢?他思来想去,还是无法开口。广濑植人见他犹犹豫豫不说话,语气生硬地问道:“你有什么疑虑吗?”翟举人说:“我担心它水土不服。”广濑植人“嗯”了一声,神情不悦。翟举人只好解释道:“请别误会,我是说满洲人刁蛮率性,什么都信,比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财神爷、灶王爷、阎王爷、菩萨、耶稣、巫术、法术、木刻人形、佩玉,其实什么也都不信。”翟举人说得不慌不忙,广濑植人也不再多说了。一个日本士兵挤进跳舞的人群,对兴高采烈的岩谷川耳语了几句,岩谷川顿时脸色大变,冲出了人群。

监狱的枪声已经乱作一团。在监狱大门值夜哨的两个狱警正要锁大门,躲到屋子里的翟医生朝一个狱警开了一枪,那个狱警被击毙,另一个狱警没有辨清子弹的方向,竟在慌乱中躲进了医护所,大呼小叫:“翟大夫!”翟医生迎出来,冷静地问道:“怎么回事?”狱警慌慌张张地说:“不好了,一帮老犯炸营了!”翟医生朝他身后看去,说:“慌什么,注意你身后!”狱警一个急转身,倚着门框举枪向外,翟医生把手枪顶在狱警的腰上,瞬间发出一声闷响,狱警的身子倒向门外。

倒下的狱警被李延庆看见了,他带领几个狱警冲进医护所,端枪一顿狂扫,屋子里子弹乱飞,器皿一类的物件纷纷破碎。一粒子弹将枕头打爆了,作为填充料的鸭毛四下乱飞。翟医生躲到床底下,等待着对自己有利的时机。李延庆扫射半天没有遇到反抗,打开手电四处照射,手电筒的强光刺得翟医生睁不开眼睛。李延庆小声喊:“翟大夫!翟大夫!”翟医生灵机一动,在床底下喊:“我在这儿呢。”李延庆问:“你没事吧?”

翟医生站出来,装作恐慌的样子,说:“我没事儿,罪犯从后门跑了。”李延庆朝几个狱警吩咐道:“快追!”待四五个狱警跑过,翟医生从后面一个点射,狱警纷纷中弹。李延庆大惊,回头一枪,差点儿让翟医生送命。黑暗中,翟医生和李延庆各据一角,展开对射。李延庆大喝道:“翟大夫,你到底是什么人?”翟医生高声回答:“和你一样,我是中国人。”李延庆射出一枪,骂道:“少来这套,我看你是‘共匪’!”翟医生一个侧滚到墙角,手摸到一个电筒。他用破布蒙上手电筒,以防光亮外泄。接着,他在按着电筒的瞬间,将电筒顺地一滚。李延庆暴露在光亮里,朝光亮处乱开枪。淹没在黑暗中的翟医生开了一枪,中弹的李延庆一个后仰倒地。翟医生一个前扑跑过去,夺了李延庆的枪,对准李延庆的脑壳。李延庆伤在肩胛上,血流了不少,他大口喘气,说:“别开枪,我对‘共匪’素有好感。”翟医生用枪指着李延庆,说:“除非你配合我。”李延庆问:“怎么配合?”翟医生说:“我还没想好,等会儿告诉你。”

奉天市街上,两辆卡车满载着日本兵穿街狂奔,坐在驾驶室里的岩谷川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快!再快!”路过的人见军车慌里慌张,知道日本人有难了,忍不住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面露欣喜。奉天监狱里剧烈的枪声骤然停了,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月光下,监狱院内的大铁门洞开着。铁窗内,一对对惊恐的眸子把目光纷纷投向大门,对他们来说,这是个致命的诱惑。疤瘌不再迟疑,让两个犯人把自己抱起,把手从气窗里伸出去,用力下探,再下探,终于够到了门上的大锁。疤瘌把自制的钥匙费力地插进锁眼。一个犯人焦急地问道:“哥,行不行啊?”疤瘌轻松地回答道:“哥好歹叫一回锁王。”正说着,只听咔嗒一声,疤瘌将锁摘下,抽出锁棍。

犯人们小心地聚在监舍大门的周围,跃跃欲试,等待冲出监舍冲向监狱大门的时刻。谢铁骅此刻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也急于冲出大门,对乔群说道:“冲出去吧,这样僵持下去,一会儿他们的援兵就会到了,我们只能等死!”花驹说:“我掩护,你们冲吧。”乔群用手势阻止谢铁骅,他看一眼房顶,房顶上静悄悄的,瞭望塔和哨楼没有一丝响动。

奉天监狱监舍里,以疤瘌为首的二十几个囚犯一拥而出,他们跑出监舍,直奔监狱的大铁门。躲在监狱院内的谢铁骅也尾随犯人们向大门冲去。就在这时,探照灯唰地亮了,白光耀眼,监狱院子里如同白昼。与此同时,房顶上的三挺机枪和两挺步枪一齐响了,一只狼狗也随之冲出。冲在前面的犯人们纷纷倒下,一个返身回跑的犯人被狼狗撕扯着倒下,发出恐怖的惨叫。花驹和乔群举起枪,花驹瞄准的是狼狗,乔群瞄准的是房顶的探照灯。狼狗倒下的瞬间,探照灯也碎了。枪声停了,监狱的院子陷入死寂。

张之勇带人趁乱已经冲到监狱大门外,见监狱大院枪声突然停了,却没有人冲出来,他吆喝弟兄们退回到壕沟里。此时满载日本士兵的两辆卡车已经冲出奉天市区,拐到旷野的砂石路上。

奉天监狱院子,乔群一帮人藏在黑暗的墙下,乔群对谢铁骅耳语了一句,然后攀着铁梯直奔通往哨塔的岗楼。铁梯是“之”字形,乔群走到一半时弄出响动,哨塔的两个狱警如临大敌,喊:“谁?”乔群双手把着楼梯护栏,一个翻身,到楼梯下面隐身。一个狱警走下楼梯几步,没发现什么,又折身回到哨塔。疤瘌趁乱又开了一间监舍的铁门,十几个犯人蜂拥而出。谢铁骅、黎明、周五斤、张百正等,同犯人开始了第二次大逃亡。

两颗照明弹相继升起,紧接着枪声爆响。疾跑中的谢铁骅被疤瘌摁倒。谢铁骅问:“你是谁?”疤瘌回答道:“我叫疤瘌,是乔群的哥们儿。”谢铁骅说:“我左臂中弹了。”疤瘌把谢铁骅拖到靠墙的角落,扯了谢铁骅的袖管,勒住谢铁骅中弹的胳膊,疼得谢铁骅直咧嘴。疤瘌问:“要紧吗?”谢铁骅喘息着说:“不要紧,三八子弹养人的。你知道我是谁吗?”疤瘌说:“听说了,先遣军的头儿,这儿的老犯都认识你。”谢铁骅“嗯”了一声,说:“我对上号了,你是那个锁王?”疤瘌问:“想跟你们混,要我吗?”不待谢铁骅答话,又一颗照明弹升起了。谢铁骅见院子里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死尸。一个中弹的犯人瘸着一条腿,在血泊中挣扎,但很快又中弹,趔趄倒下。西北角,一间房子起火了,发出噼啪的响声。在监狱仓库前,停着一辆军用卡车。

照明弹就要湮灭时,两个日本兵从黑暗中冲出,将敞开的监狱大门关上了,发出哐的一声。谢铁骅心里陡然一紧,问道:“犯人中有没有会开车的?”疤瘌笑了,说:“让你问着了,我就会。”谢铁骅说:“跟我来!”说完一摆手,黎明、周五斤和疤瘌在夜色掩护下向卡车方向悄然移动。谢铁骅一边移动,一边小声说:“不是要跟我混吗,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命令!”疤瘌回答得干脆:“好嘞。”

几个人爬到了卡车下,谢铁骅一挥手,疤瘌钻进驾驶室。周五斤正要爬上卡车,被谢铁骅一把拽下,命令道:“快,去医护室找翟大夫,只要你活着,他就得活着。”周五斤回答:“明白。”周五斤踩着尸体跑向医护室,枪声又响了。火光中,周五斤忽而卧倒,忽而疾飞。奉天监狱的哨楼上安静得像是无人把守,乔群躲在铁梯下,一个腾跃上了楼梯,快速攀登着。哨塔一个狱警听到响动,大声问:“谁?”乔群大方地回答道:“你眼瞎呀?!”值勤狱警犹疑的当口,举起手电筒,发现是乔群,但为时已晚。乔群在两步之内单手出枪,一个狱警应声倒下。另一个狱警举枪就刺,乔群闪身躲过刺枪,枪却被挑飞了。紧急中,乔群一只手抓住对方的枪柄,另一只手将对方推下了哨嗒。

隔着五十米的距离,瞭望塔一个日本兵喊话:“你们那儿发生了什么?”乔群双手握住机枪,俏皮地喊出一句日语:“阿里嘎多勾杂依吗司。”说完,乔群撒欢一般让手里的机枪欢叫起来,成串的子弹流萤一般飞向瞭望塔。

周五斤在枪弹之间的尸体中一番闪转腾挪,机警地进了监狱办公大楼。他听了听大楼走廊的动静,脚步轻盈地跑向医务室的门口,又听了一会儿,闪身进了医护室。屋子里黑洞洞的,周五斤小声喊:“在吗,翟医生?谢司令让我保护你。”翟医生低声说:“你来得正好。”翟医生已经把李延庆的肩胛上的枪伤包扎完毕,此时把李延庆铐在窗户的铁栏杆上。他朝李延庆踢了一脚,问:“监狱有多少日军?”李延庆说:“二十几个。”翟医生说:“想个办法,让他们撤离掩体。”李延庆说:“这个办不到。”翟医生用枪管顶住李延庆的脑门,说:“你有办法,快说!”李延庆不想说,怕日后日本人追究,可是眼下保命要紧,赶紧说:“岩谷川为他们秘密规定了一个特别曲子,只要放这个曲子,日军会全体到院子里集合,可我不知灵不灵。”翟医生说:“试试吧。”翟医生打开了李延庆的手铐,周五斤用枪指着李延庆的后腰,两人去了典狱长办公室。

李延庆为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扩音器将日本一首军歌播放出来。谢铁骅躲在军用卡车上,他感到奇异的是,从办公区的二楼传出留声机播出的日语歌声,缠绵悱恻,接着枪声骤然停了,院子里死一般宁静。很快,三三五五的日军从瞭望塔及各个黑暗的角落冲向院子。医护室的翟医生朝院子里的日军首开一枪,接着哨楼的乔群、主楼阳台上的周五斤、汽车上的谢铁骅等纷纷开枪,日军扔下四五具尸体,又躲进黑暗中。

谢铁骅在车上发出命令:“冲!”疤瘌把汽车踩到最大油门,疯牛一般冲向监狱大门。监狱大门被撞开,汽车灭火。在重新发动的瞬间,翟医生爬上汽车,汽车冲出大门外。乔群没撵上汽车,随着散乱的囚犯冲出大门。躲在壕沟的张之勇见乔群冲出大门,朝弟兄们喊:“打!”张之勇掩护乔群跑进了树林。

张百正是最后一个撤离的,就要冲出大门时,先他赶到的两个日军将大门关上了。张百正边打边撤,躲进黑暗中的角落。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腿被打伤了,他顽强地打着,子弹打光了,眼看就要成为日军的俘虏,他搬倒了一只汽油桶,让汽油流了一身,然后擦着一根火柴,瞬间成了一个火人,他哈哈大笑,喊道:“小鬼子!爷爷我要死出个样来给你们看看!”张百正趔趔趄趄地冲向日军。带着满车增兵赶来的岩谷川看到这幕情景,拨枪欲射,却始终没有开枪。他不想给这个抵抗者一个痛快的死法,眼睁睁看着这个火人倒在他的脚下。

石原莞尔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着满洲的地图圈圈点点,一个日本军官向他报告说典狱长岩谷川求见。石原莞尔冷漠地说:“我已经说过了,不见!”日本军官小心地说:“他不走,在走廊站了一个小时。”石原莞尔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朝下级军官招了招手,重又面窗而立。

岩谷川进屋后朝着石原的背影垂首鞠躬,说道:“我是来向学长告罪的,新京方面已经来人调查,我当面递交了辞呈。”石原莞尔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一个辞呈就了结了吗?关东军因你而蒙羞,帝国陆大也因你而蒙羞。”岩谷川说道:“我愿意接受军法处置。”石原莞尔从窗边转过身,直视岩谷川,良久才说:“据说事发时你不在监狱?”岩谷川回答道:“是的,我应军部邀请,参加一个纪念活动。”石原莞尔语带试探地说道:“情况也许没那么糟,如果你能为自己找出替罪羊,辩解得当,有可能化解危机。”岩谷川一阵沉默。石原莞尔接着说道:“不必犹豫。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虽然这很无耻。”岩谷川不再沉默,虔诚地回答道:“不,我不想作任何辩解。作为典狱长,监狱发生的一切,都要由我承担。这是陆大教会我的。”岩谷川的这个回答让石原莞尔很满意,他点了点头,说:“你这么说,我反倒想袒护你了。”岩谷川急切地说:“学长若真想袒护我,就请向军部转达我的请求。请调我到讨伐队,我要亲手歼灭谢铁骅和乔群。”

石原莞尔看着这个高傲的最年轻的典狱长一脸羞愧不甘,问道:“想以此洗刷自己的耻辱?”岩谷川回答:“是的。我更想告诉学长,谢和乔这两个人很让我着迷。有他俩做我的敌手,会激发出我全部的斗志。”石原莞尔抱着双臂,皱着眉头,缓缓说道:“今天是发生越狱的第三天,你知道谢的旗下聚起了多少人吗?五百有余!有的是他的旧部,更多的是流窜在山里的土匪民痞。这简直不可思议!”岩谷川恨恨地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剪除祸害,否则后患无穷。”石原莞尔驻足在窗前,沉默良久,终于对岩谷川说:“回去作个准备吧。”

乔日成接了李延庆托人带来的信儿,顾不得李延庆让他早做打算的警告,兴冲冲地往家里的祖坟跑去。他跑进小树林,左看右看,确认没人,从小树林里出来,扑通跪倒在祖坟前,神秘、小声且掩饰不住兴奋地对祖先说道:“爹、爷、祖宗,着急了吧?我特意给你们报信来了。乔群这小子也算他妈的能耐,小日本的大狱,墙有五米高,他一蹶子,喀!喀!蹽啦!没影儿啦!你们说神不神?这还不算,他还把先遣军那帮老哥们儿都救出来了,打死了不少日本兵和警察。”他四下看看,周围没人,他接着说道:“我就纳闷了,咱老乔家怎么出来这么个魔头?不要说我头疼,连日本人都头疼。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有个大约莫,今后别指望过消停日子啦!哪天我要是没了,你们不用着急,一准儿是跟那孽种在一块儿。”乔日成给祖坟磕了三个头,说道:“这事儿你们知道就行了,别到处乱说!”

拜完了祖先,乔日成回家张罗着庆贺。乔日成家的院子里聚满了老少乡邻,虽说李延庆托人带来话,让他赶紧躲一躲,他还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觉得乔群犯事儿了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还能株连九族咋的?乔群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憋不住乐和。此时院儿当中用木板和松枝临时搭起一个台子,随着一通铿锵的锣鼓镲,穿戴一新的乔日成在哄叫声中走上台,一个深度鞠躬。乔日成侃侃而谈,说道:“老少爷们儿,乡亲四邻,今儿个非年非节,我也没走鸿运没发横财,就是昨晚做了个好梦,心情熨帖,撒几个小钱,雇个戏班子,和乡亲们一起乐和乐和。”说完,他一挥手,“开唱!”

一侧的乐师们奏起了欢快的乐曲。乔日成正要下台,台下有人起哄:“乔豆腐,你先来一个!”乔日成也不计较乔豆腐的称号了,呵呵一笑,问台下的乡亲:“来来?”大伙儿其实都听说乔群的事儿了,心里也乐和,都觉得痛快,齐声大喊道:“来来!”乔日成笑着说:“来来就来来,给我换身行头。”乐师把一件衣服扔到台上。乔日成边换衣服,边说:“蹦子不是一个人唱的,把我的搭档请上来!”乔日成朝台下一指。程懿飞捅了一下吴霜,说:“说你呢!”吴霜小声说:“才不是呢,哪兴儿媳妇给老公公做搭档?”程懿飞说:“我不会呀。”吴霜想了想,说:“我教过你的,就唱那段。”吴霜连拉带拽把程懿飞弄上台。台下吱哇乱叫,起哄叫好。

乔日成顺手从墙头上摘下一朵牵牛花,插在程懿飞的云鬓上,之后歪脖看,夸张地炫耀道:“我的妈呀,这谁呀?大伙儿说,长得像不像妖精?”台下的大伙儿起哄,一起喊:“像!像妖精!”程懿飞羞红了脸,打了乔日成一巴掌,骂道:“谁妖精!”乔日成挨了一巴掌,挺乐,对程懿飞说:“说妖精是夸你,你看《西游记》里的女妖精,个顶个漂亮。来,你给大家伙儿报个号。”程懿飞双手虚握腰际,道了个万福,用戏腔道:“奴家程懿飞。”乔日成朝台下夸道:“瞅着没?跟画似的。不瞒乡亲,台上是我搭档,台下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我老婆。”乐曲响起。乔日成说:“走,悠起来!”两人双双舞动手帕,扭动起来。

柴河堡村中的石板路上,蒋大鼻涕带领三四个跟班朝乔日成家一路小跑。蒋大鼻涕一边跑,一边说:“你再跟我学一遍。”一个跟班说:“乔群带了一伙儿人越狱了,皇军传下话来,一定把他老爹扣住,别让他跑了。”蒋大鼻涕问:“扣住往哪儿送?”跟班小声说:“不往哪儿送,县上说了,留给皇军当鱼喂子。”另一个跟班问道:“大白天抓人,总得找个罪名吧?”蒋大鼻涕得意地说:“咱中国啥都缺,就不缺罪名。”

乔日成家的戏台热闹着。乔日成和程懿飞正在台上舞动手帕,把一个《尿炕王》唱得正欢。在亲们的笑声中,蒋大鼻涕带着几个跟班冲上台子,乔日成和程懿飞愣住了。蒋大鼻涕一把抢过乔日成的手帕,问:“唱啊,怎么不唱了?”乔日成问他:“跑到我家砸场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蒋大鼻涕说:“就砸了,有本事你再把大刀片取出来?”程懿飞朝台下嚷道:“让乡亲们说,我们犯哪条了?”台下的乡亲纷纷起哄。蒋大鼻涕斜眼看程懿飞,手指着程懿飞,说:“还犯哪条了,你一个黑人,连条子都没挂,还敢棱?站好,当着大伙儿的面,你给我背“时局诏书”,错一个字就是对满洲皇帝不敬。”场上静默。

程懿飞不慌不忙,轻蔑地说:“不就背个诏书吗?”好迪竟然一字一顿地背起来,“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皇帝诏尔众庶曰:明诏煌煌,悬在天日,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亦与其臣民咸有一德之心,夙将不可分离关系……”背到这儿,程懿飞忘词了。乔日成说:“我替她背。”蒋大鼻涕说:“好啊,用日语背!”乔日成反问道:“你能听懂日语啊?扯犊子吧!”蒋大鼻涕说:“学习日语是每一个‘满洲国’子民的义务,你这是对‘满洲国’皇帝不敬,这就不能怪我了,来人哪,上小绳!”跟班们一拥而上,将乔日成和程懿飞捆了起来。

乔群得了老爹被绑的信儿,急三火四地带了五个兵飞身上马朝着家的方向飞奔去。正在疾驰,斜刺里的树林里飞出一骑,原来是周五斤,他拎枪挡住乔群的去路。周五斤说:“谢旅长有话,命令你归队。”乔群收紧缰绳,战马仰天嘶鸣,乔群对周五斤说:“你告诉谢旅长,天大地大,不如我爹大。”周五斤恳切地说:“谢旅长让我特别告诉你,你被小日本悬赏一万大洋,擅自行动很危险。”乔群打马前行,回头说:“我是救老爹,不管了。”乔群狠抽一鞭,率马队飞奔而去,周五斤愣了一下,又拍马追来,大喊道:“站住!谢旅长还说,你是抗联新编第七旅副旅长,是共产党的队员,肩负使命,不可以胡来。”乔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回告谢旅长,我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共产党也不能让我不要爹!滚开!”

周五斤不动,乔群给了周五斤一鞭,打马飞奔。周五斤犹豫了一会儿,又打马追上来。乔群在马上举起鞭子,骂道:“给脸不要脸?”周五斤说:“你人手不够,我跟你去。”乔群勒马停步,喝道:“回去!我不稀罕。”周五斤固执地说:“不!”乔群骂道:“你这是抗命。”周五斤说:“兴你抗命,不兴我抗命?”乔群说:“我抗命,顶多是撤职。你就不同了,会让你吃枪子。”周五斤犹豫的当口,乔群的鞭子已经落下,骂了一声:“滚!”

乔日成和程懿飞被绑在柴河堡前街村公所院内的两棵大树上。晚风徐徐吹过,程懿飞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更显得妩媚。乔日成看着程懿飞,勉强地挤出笑,说道:“嗬,小风一吹,还挺凉快!”程懿飞瞥了他一眼,说:“有捆在树上凉快的吗?还笑呢!你呀你呀!真是倒驴不倒架。”乔日成说:“我是想逗你笑。”程懿飞给了他一个白眼,说:“我笑得出来吗?!”两人一阵沉默。沉默了一会儿,程懿飞问乔日成:“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混的?”乔日成说:“我混得不错啊!”程懿飞说:“这叫不错啊?不明不白,就让人家上小绳了?”乔日成说:“愧也愧也。”程懿飞不耐烦了,说:“闭嘴,不爱听你跩!”乔日成叹了口气,说:“我后悔啊。”程懿飞说:“悔啥?”乔日成说:“唱蹦子时,我忘了带大刀片。”程懿飞不明白,问:“你想咋?”乔日成说:“咋?你也不是没见过,上次我拿大刀追他,吓屁了。”

蒋大鼻涕端着小泥壶从村公所出来,正听见乔日成的话,他接话说:“把谁吓屁啦?”乔日成换了乖顺的表情,笑呵呵地说:“我、我。”蒋大鼻涕蹲在凳子上嗞嗞地喝茶水,絮叨着:“你说你乔豆腐,说话叭叭的,知古通今呢,南朝你知道,北国你也懂。”乔日成点点头,说:“都懂都懂。”蒋大鼻涕说:“挺开通个人嘛!”乔日成顺从地说:“就是就是。”蒋大鼻涕脸色一变,紧接着道:“就是往炕头上拉屎!”乔日成不说话了。蒋大鼻涕站起来指着乔日成的鼻子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大日本是你反的吗?你一个跳蚤,能拱起被窝吗?”乔日成辩白道:“我?没反啊!我不傻。”蒋大鼻涕朝地上呸了一口,说:“装傻!县里警察署说了,你儿子是先遣军,这回又伙同一帮人越狱造反。我就不信,你这个当爹的一点不知情?”乔日成翻弄着眼皮不作声。

蒋大鼻涕转头对程懿飞说:“还有你,有模有样的,跟谁不好,非要跟他乔豆腐。他哪儿好?不就会做个豆腐吗!”随之涕用手翻弄着程懿飞的嘴唇,色迷迷地说,“就凭你这口小白牙,怎么也得找个挎洋刀的啊!”程懿飞朝他脸上呸了一口。蒋大鼻涕揩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一点不恼,嬉皮笑脸地说:“呵呵,性子还挺烈,用不了一两天,我就会把你交给日本人。跟你说,日本人色啊,会站着排上你!”

石板路上传来破碎的马蹄声,紧接着院门咣地被踹开了,五个持枪的士兵拥着乔群进来,后面跟着吴霜。蒋大鼻涕惊愣,忙给乔群搬凳子,说:“大侄儿,你这是?”乔群轻轻吐了两个字:“放人!”蒋大鼻涕满脸堆笑,说:“不瞒大侄子,这人可不是随便放的,皇军有话……”乔群沉声喝道:“皇军是你干爹吗?”乔群一个手势,几个兵如狼似虎,把蒋大鼻涕推到一边。乔群上前用匕首为乔日成和程懿飞割了绳索。乔群拍拍乔日成身上的土,说:“爹,赶紧走人!”乔日成这下解气了,说:“不急不急。”乔日成抖了抖腕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端起蒋大鼻涕的茶壶喝起来。蒋大鼻涕改换态度,问道:“凉了吧,我重沏一壶?”乔日成骂道:“听着蒋大鼻涕,你,跳蚤,我,被窝,你拱个试试?”蒋大鼻涕假笑说:“拱不动拱不动。”乔日成得意地吹嘘道:“我一句话,你的脑袋就得搬家,信不?”蒋大鼻涕直点头,说:“信、信,你大人大量,哪能跟我一般见识。”乔日成起身,蒋大鼻涕小心地用食指为他掸灰。乔日成说:“以后别让我遇见你!”一帮人呼呼啦啦出了大院。

一个山区的密营地里,谢铁骅和张之勇带着一队战士急切地等着山外来人。两山夹一沟的谷地里,正颠跑着十几辆马车,每辆车上除了满载的物资,还有三五个押车的士兵。为首的车上坐着翟医生。一路顺风,马车队到了山区的密营地。翟医生跳下车,喊了一声:“到家啦!”车上的士兵纷纷跳车,列队。谢铁骅听见一声喊,带着花驹、张之勇和黎明迎上前。翟医生和谢铁骅拥抱,转头对刚刚下车的士兵说:“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谢旅长。”

谢铁骅问道:“这些战士是?”翟医生说:“他们是杨军长配给我们的战斗骨干,可以当干部用。”谢铁骅和列队的士兵一一握手,说:“欢迎欢迎,辛苦了!你们是大庙出来的和尚,我这是小庙,不过有一样好处,来了就能挂长当住持。”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花驹在一边眉头紧锁。谢铁骅问翟医生:“这么说,你见到了杨军长?”翟医生说:“不光见到了,还带来一封亲笔信。”翟医生从内衣袋里掏出信给了谢铁骅。谢铁骅边走边看信,激动地说道:“翟政委,这样,我集合队伍,你当众宣读好不好?”翟政委说:“好啊!”

谢铁骅喊:“值日官!”一个军官应答:“到!”谢铁骅:“起队!”花驹皱着眉头小声嘀咕道:“集合就集合吧,还非得随着抗联把集合叫起队!别扭。”哨子嘟嘟响,也没人注意花驹的嘀咕。数百个衣着不整的士兵霎时间从一间间窝棚里钻出来,集合在土台下。土台上竖着一杆战旗,上面绣着两排大字:东北抗日民主联军新编第七旅”。谢铁骅和翟医生在副官陪同下登台。谢铁骅开口说道:“弟兄们!”话一出口,察觉出不对了,更正道,“不、不,我得改口了,按抗联习惯,我要喊你们同志。同志们!翟政委刚刚拜会了杨军长,还带回了杨靖宇将军的亲笔信,下面就请翟政委宣读。”

翟政委展开信,朗朗诵读道:“谢旅长铁骅同志勋鉴:两年多来,您以坚贞卫国勇毅无双之志,先是率队倒戈,挥师北征,牛镇一役给日贼以重挫,为国格增辉,为民族添荣。后来虽不幸入狱,但意志弥坚,万难不屈,更有乔群等壮士舍身相助,终于越狱成功,并重新组建抗联新编第七旅,决心为收复失地,同日贼血战到底。此等爱国品格,深堪赞佩。依内地中央指示之方针,本部议定,囊助长短枪一百支、粮食二百石,另有弹药、军服、药品若干。关于今后游击活动之方略及后勤补给,均由翟宪志同志面达。”台下掌声一片。

土台一侧,几个士兵正在卸马车上的枪支弹药。一骑飞奔进场,周五斤下马,走上土台,对谢铁骅耳语一番。谢铁骅沉下脸,示意周五斤退下。翟政委继续宣读:“本部希望七旅将士整饬军纪,先我着鞭,和抗联将士一道焕发我中华泱泱大风,终将陷日贼于灭顶之灾。”台下又是一片掌声,战士们群情振奋。

山区的土路上,谢铁骅神色凝重地骑在马上,他率领一队轻骑朝着山外飞奔,周五斤打马紧随其后。谢铁骅一边疾驰,一边问道:“我的话,你都转达了?”周五斤说:“转达了,乔副旅长说天大地大,不如他爹大。”谢铁骅不再言语,快马加鞭。

一辆马车停在乔日成家的院子里,两个兵持枪在院内警戒,其他人忙活着往车上搬东西。乔群捡起马车上的一个坛子,问道:“这个干什么用?”乔日成说:“腌咸菜。”话音刚落,乔日成意识到乔群要干什么,没等他阻止,乔群已经出手了,坛子摔在石头上,爆出一个响。乔日成心疼地啧啧连声,说道:“你败家呀!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乔群说:“接你过去不是过日子,是打小日本。”乔群在马车里翻拣着东看西看,又拎起一件大包裹,问:“这是什么?”程懿飞说:“我的衣服。”乔群阴着脸,说:“你身上穿一套就够了,累赘!”乔群把包裹甩出车外。乔日成骂道:“你谁都管吗?她可是你的……”乔群说:“谁都不好使,到了队伍里,我就是长官!”乔日成生气了,说:“我咋这么不爱听,你要跟我长官,我还不去了。”乔日成一屁股坐地上。乔群说:“想不去都不好使,来人啦!”一个兵跑过来。乔群命令道:“把他架起来!”程懿飞不等那个兵动手,上前踢了乔日成一脚,骂道:“跟儿子还放赖,起来起来!”

这时吴霜提着包裹,慌张地跑进院喊道:“不好了,小日本的马队到村口了!”乔群问:“你看清了?”吴霜点头,说:“看清了,呜里哇啦的。”乔日成说:“还寻思啥?就奔咱们爷俩来的,跑吧!”乔群站到马车上大声喊道:“别慌,听我命令。疤瘌,你把这麻袋黄豆撒到院前的石板路上。”疤瘌说:“是。”疤瘌扛起麻袋就跑。乔日成心疼极了,想阻止,说:“这可是八板豆腐啊!”乔群喝道:“乔日成!”乔日成尚未反应过来,木着。程懿飞一推乔日成,说:“喊你呢!”乔日成不高兴,说:“叫我什么?”乔群冷着脸,说:“乔日成,我命令你,带着程懿飞和吴霜从后山逃走,去黄旗寨!”乔群把车上的大刀扔给乔日成。乔日成一把抓住大刀,顺势做了个夸张的亮相,大声喊道:“是!”

乔日成以命令语气对程懿飞和吴霜道:“愣着干什么?跟我来!”程懿飞和吴霜各自拎起包袱,跟着乔日成跑去后院。没跑几步,乔日成又折身回来,径直奔去屋里。乔日成跑进自家东屋,东翻西找,好不容易从柜子深处找到一本页面发黄的家谱。乔群跟进屋嚷道:“磨叽什么你?”乔日成晃了晃手中的家谱,说:“忘了带这个。”乔群哭笑不得,说:“带这玩意儿有啥用?”乔日成振振有词地,说:“中国人,不可以数典忘祖。”乔群不屑争辩,摆摆手。乔日成问:“你呢?咋走?”乔群挥挥手,说:“我手痒了,别管我!”乔日成于是跑去后院,蹲在地上,让程懿飞和吴霜踩着他的后背翻过墙头,他自己却费了好大力气才爬过墙头。

夜幕渐黑。疤瘌一只手掐着麻袋嘴,扛着麻袋小步颠跑,把豆粒撒满了石板路。撒完了豆子,疤瘌纵身一跃,跳进一侧的壕沟。从石板路的尽头传来了马蹄声,二十几人组成的马队冲上了石板路。因豆粒滚滑,战马或趔趄或滑倒。乔群一声大喝:“给我瞄准了打!”霎时间,子弹、手榴弹响成了一片。

乔日成领着程懿飞和吴霜逃进了山间的树林,三个人站在半山上俯瞰山下的家。山下的柴河堡人叫马嘶,火光一片。程懿飞瞪了乔日成一眼,说:“都怪你,当初要是听张之勇的话早点儿搬家,就没这事了。”乔日成白了程懿飞一眼,不服气地说:“要是知道尿炕,我就睡筛子了。”因为寡不敌众,乔群指挥着部下抬着一个伤员退回自家的院落,凭借着院墙顽强地抵御敌人的进攻。

岩谷川命令同来的靖安军大队长翟举人从正面进攻,吸引火力,自己则率领日军绕到乔家后面,用锹镐在墙体上凿出一个大窟窿,甩进成束的手榴弹。巨大的爆炸声响过后,周遭一片静谧。日军翻译喊话道:“姓乔的,你们被包围了,投降是你们的唯一选择!”

院落一角,疤瘌对守在墙窟窿的乔群密语说道:“副旅长,就我们两个了,完蛋了!”乔群说:“闭嘴,我不爱听。”疤瘌说:“反正是死,往外冲吧?”乔群看一眼天上的明月,没有言语,从狗洞里拖出一条大黄狗,再从墙窟窿推出去。万千子弹射来,大黄狗呜咽而亡。周遭复又沉寂。乔群问疤瘌:“怕死吗?”疤瘌回答道:“不怕死,怕当俘虏。”乔群从死去的战友身上卸下枪支弹药,说:“听着,留一颗子弹,拼到最后,真要不行了,咱俩对射。”疤瘌说:“明白,来个痛快的。”乔群说:“你守墙洞,我上房顶。”乔群背着两杆枪从房子一侧的烟囱爬上房顶。

日军从墙洞发起了又一轮攻击,疤瘌一连甩出五六颗手榴弹。硝烟未尽时,两个日本兵从墙洞冲进来,一个被疤瘌用刺刀捅死,另一个却呀呀叫着,意欲活捉疤瘌。疤瘌没子弹了,被逼入墙角,抓起一把锄头,同日本兵的刺刀火并。紧急之时,房顶上的乔群一枪撂倒那日本兵。差不多与此同时,日军的喷火器响了,房子被点着,冲天大火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疤瘌惊呆,以为乔群必死无疑,却不料乔群从背后击他一掌,给了他一杆枪,并将手中的枪顶住他。疤瘌会意,将子弹上膛,将枪口抵在乔群胸膛上。乔群笑着问道:“后悔吗?”疤瘌笑笑,摇头。乔群问:“我一直叫你疤瘌,还不知你大名。”疤瘌说:“大名袁亮。”乔群说:“有点儿可惜。”疤瘌不明就里,问:“啥?”乔群说:“我还想正式拜你做师父,学开锁。”疤瘌嬉皮笑脸地说:“那要收钱的。”乔群说:“我给。”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天已拂晓,日军和伪军冲进院,为首的是岩谷川和翟举人。岩谷川大喊:“不要开枪,我要活的!”翟举人问道:“还认识我吗?”乔群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可惜,我只有一颗子弹。”翟举人劝说道:“乔壮士,你要是识时务,就把枪放下。”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接着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原来是赶来救援的抗联新编第七旅。岩谷川回头之际,乔群射出最后一颗子弹,一个日军应声倒下。院子里的敌人顿时乱套,乔群和疤瘌趁乱钻出了墙洞。

乔日成领着程懿飞和吴霜紧赶慢赶到了黄旗寨,这里就是山区的密营地。山脚下高低错落地用树枝茅草搭起了窝棚,谢铁骅率领的抗联新编第七旅暂时驻扎在这里。太阳当顶,风和日丽。山谷里聚集了数百名士兵,让清寂的山区平添了生气和活力。山下的河岸边,一支马队呼喊着在疾跑,马刀挥舞处,一颗颗草扎的“人头”落地。

草甸子上,黎明正在给新加入的士兵宣读《步哨日常新规》:“步哨主要的任务是监视敌人,同时也警惕自己营内的变节分子。一旦发现可疑的征候,勿慌乱,要判断清楚,鸣枪报告。”一个士兵举手提问:“什么算可疑征候?”黎明说:“鸟飞兽走,尘土飞扬,火光声响,这些都算。”正说着,远处传来女人的歌声。吴霜一身戎装,端着水盆走向河边,哼唱着小调。士兵们的视线追随着吴霜,头齐刷刷摆向一侧。黎明说道:“往哪儿看往哪儿看?!”士兵们的头又摆回来。黎明继续宣读步哨规定:“第四,在步哨线上绝对禁止睡觉,违者重罚以至死刑。第五,夜间步哨要装填子弹,有人接近,步哨做射击或刺枪姿势,问口令,若答对,再问是谁;若问三声不答,即开枪射击。”

一个窝棚里临时打起了地铺,铺上有程懿飞和吴霜的行李,乔日成走了进来,对程懿飞说道:“找了你半天,你怎么睡这儿?”程懿飞反问道:“不睡这儿睡哪儿?”乔日成夹起程懿飞的行李卷往外走,说:“你是谁的人不知道吗?跟我走!”程懿飞抢夺行李卷,说:“你当是家啊,这是队伍!”乔日成急眼了,吼道:“队伍咋啦?还能把两口子拆开呀?”

戴着袖标的值日官张之勇听见窝棚里有吵架声,走过来问道:“咋啦这是?吵什么?”程懿飞说:“值日官,老乔让我住到他的窝棚。”张之勇犹豫了,说:“这个,好像不行。”乔日成不屑地说:“哎呀,戴个胳膊箍,你还说了算了?”张之勇说:“你俩不是没登记没结婚吗?”乔日成说:“你知道的,都熟饭了。”张之勇说:“那也是野鸳鸯,还真得拆开住。”乔日成不服,问:“谁说的?”张之勇说:“规定。不是眷属不能同居。”

乔日成一听,脸上堆着笑,亲密地说道:“跟你叔还扯这个?”张之勇拉乔日成到一边,小声说道:“一个姓翟的政委传达了一大堆破规定。”他四下看看,声音更低地说道:“以后我要再逛窑子,抓住了就要军法处置。”乔日成一摇头,说:“规定也得对谁,我是副旅长他爹。”张之勇说:“这可难说,那个翟政委是老抗联的,纪律严明,脸黑着呢。”接着嘀咕道,“你家乔群犯事了!”乔日成脸色突变,问:“咋了?”张之勇说:“还不是为了救你?”张之勇对乔日成耳语几句,乔日成脸色煞白,扔下行李,直奔百米外一座破败的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