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雪崩了

东方刚刚见亮,太阳尚未出山,山脊上蜿蜒着数百人的队伍,其中有不少马匹。按照谢铁骅的命令,夜里行军一定要做到最大限度的安静,不能打扰昼伏夜出的各种动物,队伍人员车马必须静悄悄地行进。山梁之上,大队人马谨慎地行进着,几乎没有惊扰到山林里的各种动物。清晨,昼伏夜出的动物大多开始休息了,飞鸟还没有开始叽喳,有的在巢里安睡,有的站在树杈上还没有醒来。高高低低的树木静立着,没有行军带来的异样。

队伍的后面,八个军汉用松杆抬轿一般抬着一尊土炮,土炮炮管长约六尺,炮口直径约一尺。过沟时前面的人滑倒了,炮管卡在沟里,一时抬不起。翟宪志见状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张之勇也跑过来看看,说:“扔了算了,死沉死沉的。”翟宪志仔细看了看炮身,说:“好像是大清造的炮,从哪儿弄的古董?”有个战士说:“听说是一个大地主捐的。”张之勇怎么看这东西怎么不顺眼,心直口快地说:“大清造的炮,到现在都什么岁数了,还能用吗?大清的炮要是好用的话,咱也不能一趟一趟老战败啊!再说,能不能打响还不知道,抬这么个累赘干啥?”翟宪志围着这个大炮看了半天,说:“别,我是学炮的,还是带着它,这可是七旅唯一的重火器。”听他这样说,几个军汉喊着号子,一起发力,重新把大炮扛到肩上。

谢铁骅走在队伍的前面,喊了一声:“传令兵。”传令兵喊:“到!”谢铁骅说:“让乔队长来见我。”一会儿,乔群出现在谢铁骅身边。谢铁骅低声问道:“问你两个人,一个是花驹,他会不会……”乔群想都不想,说:“不会。”谢铁骅说:“我还什么都没说。”乔群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猜,他下山是为了他老娘。”谢铁骅问乔群:“要是日本人拿他老娘做人质,逼他当狗呢?”这个问题太残酷了,乔群没法回答,他沉默了。谢铁骅的心里很清楚乔群为什么沉默,乔群的爹到了二狗子手里,乔群宁可违抗军令也要去救。就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弱点,爹、娘、妻儿、亲朋好友,都是每一个战士的死穴。谢铁骅不问了,转过话题说:“说说牛镇那个翟举人吧。”乔群想了一想,说:“这个人有好几张脸,我们只看见一张脸。”

谢铁骅问:“他会死心塌地跟着日本人吗?”乔群摇摇头,说:“要我看,他跟谁都不会死心塌地。”谢铁骅回想着和翟举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得他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并不是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土乡绅。他作为清朝的举人,还是有对乡亲安抚照料的心态的,不至于甘心给日本人当狗,可是,翟举人最后还是做了日本人的帮手。左思右想,看不透这个人,谢铁骅说:“我就不信他没个立场。”乔群告诉他:“立场是有的,这种人,永远和赢家站在一起。”谢铁骅不服输,说:“才开局,他怎么知道谁是赢家?现在就认日本人是主子,早了点儿吧?”乔群说:“‘满洲国’不是成立了吗?”谢铁骅说:“能成立就能推翻。”乔群想了想,说:“‘满洲国’的皇帝是清朝的皇帝,翟举人做‘满洲国’的官儿,大面儿上也说得过去。他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小日本,他有这份聪明。”谢铁骅看着乔群,真不是觉得他当年耍大刀卖艺的虎头小子了,真的成了一员虎将了很是欣慰;但想到翟举人从一个安居的乡绅变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苦笑着说道:“中国人要都像他这么聪明,国家就完蛋了。”

队伍后面,乔日成跟程懿飞、吴霜开始吹上了,他连说带比画,口沫飞溅,最后自夸地说:“哎呀,两百口大刀,空手套白狼,就我这本事,堪比三国里的草船借箭。”程懿飞听完了,白了他一眼,说:“别不害臊!拿人东西不给钱,还算能耐了?”吴霜却觉得这也不算占人便宜,顶多算是劝生意人为抗战打鬼子作贡献,她更正道:“是我乔哥的主意。”乔日成瞥了她一眼,说:“你就知道乔哥,出头露面不还是我吗?”程懿飞说:“你不是我逼的吗?你这人,牵着不走,非得拿鞭子赶。”

奉天市街的晚上依然热闹,听落子的,唱小曲儿的,喝花酒的,拉车的,巡夜的,什么人都有。花驹和同行的几个士兵换了便装,混杂在行人里。几个人到了一个胡同,花驹低声嘱咐周五斤说:“你带弟兄们在路口警戒,想法弄两辆黄包车。”周五斤小声说:“是。”花驹说完走到一处临街的老式门廊,先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响动,之后轻轻叩门。一会儿,门闩响了,大门闪开一条缝,露出一位中年女人惊恐的眼睛,她问道:“谁呀?”花驹听出是小姨的声音,回答道:“小姨,是我。”大门打开,花驹闪身进院,把门重又掩上。

这是花驹老母亲的家,花驹进了院子,没有马上进屋。他警惕地四下看看,问:“我妈好吗?”小姨说:“还好,就是身子骨弱,想你想的。”花驹问:“听说整天流泪?”小姨说:“那是你被抓进号子的时候,这会儿不流了。”花驹疑惑地问:“什么意思?”小姨说:“流干了,就是大江大河也流干了。”花驹从窗缝往屋里瞄了一眼,只见老母亲手握一炷香,正对着佛龛叩拜,口中念念有词。花驹的小姨见花驹迟迟没有进屋,催促道:“快进屋吧,你妈说不定咋高兴呢!”花驹迟疑着,依然不肯进屋,用目光梭扫院子里的每一处细节,机警地问道:“你来我家多久了?”小姨回答说:“小半年了吧。”花驹从地下拾起一个烟头,闻了闻,问:“是我妈让你来的?”小姨有点慌神儿,说:“你妈病了,给我捎话。”花驹目光直逼小姨,追问道:“家里还来过什么人?”小姨慌张地说:“还能谁?你小姨夫时不时买东西来看看。”花驹厉声说道:“不对!我小姨夫不抽烟,更不可能抽东洋烟。”

正说着,厢房的门开了,雄井穿着便衣走了出来。雄井笑着说:“呵呵,老朋友,我们总算见面了。”花驹一愣,只是愣神的瞬间,伸手去腰间掏枪,但是为时已晚,雄井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脑壳。紧接着从西厢房跳出三个便衣警察,扑上来搜身,从花驹身上缴下一把手枪和一把匕首。一个便衣警察上下打量着花驹,气哼哼地问道:“你就是花驹?就为你,弟兄们整天蹲坑,腿肚子都转筋了。”雄井用枪一摆,示意警察闪开,说:“岩谷先生叫我们不要为难你,还是先看看你的老母亲吧。请!”花驹瞪了小姨一眼,不发一言,径直进屋。

花驹进到屋里,倒地就给老妈跪下了。他哭着说道:“妈!你的浑蛋儿子来看你了。”花驹的老妈直愣愣地看着花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就是事实。花驹跪行到老妈身边,砰砰砰连磕三个头。花驹的老妈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无限怜爱,可是其中包藏着无奈的生冷。老人问道:“你没死啊?”花驹迷茫地看着老妈,问道:“谁说我死了?”花驹的老妈努力不去看花驹,流着泪,发着狠,说:“没谁说,是妈咒你死。”老妈的话让花驹越发糊涂,看看左右。花驹小姨立在一边,雄井则坐在椅子上。花驹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花驹小姨听见这话赶紧出了屋子。雄井起身,给花驹老妈鞠了一躬,说:“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待他们出了老妈的屋子,花驹起身掩上门,把老妈扶到炕上坐下,说:“妈,你儿子不孝,从离开北大营,我还是头一次来看你。”花驹老妈长喘一口气,缓缓说道:“别这么说,你老妈不糊涂,这两个月,你老妈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托你的福。”老妈打开米柜,说:“你看,洋米洋面,洋嘟噜手巾,成打的;洋蜡,成捆的。我洗脸用的都是洋胰子。你闻闻,香吧?说是叫香皂。”花驹愣了,说:“这都哪的事啊?我没往家捎过什么。”花驹老妈气哼哼地说:“还用你捎吗?到日子,日本人就打发人往家扛。我福享大了,连你小姨侍候我,都是日本人掏的工钱。你知道街坊邻居怎么看我吗?”花驹不言语。花驹老妈接着说:“街坊邻居看我都是白眼!跟刀子似的。”花驹老妈呸了一口,大口喘着粗气,说:“我胃口本来挺好的,生生做下病了,就是吃了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花驹说:“妈,我没做什么,我刚从日本人的号子里跑出来。”花驹老妈问:“现在做什么?”花驹小声回答道:“在抗联。”老妈说:“我耳背,你大点儿声。”花驹说:“抗联!听说过抗联吗?”花驹老妈说:“蒙我?拿你妈不识数吗?你若是抗联的人,小日本子会孝敬我吗?”花驹沉默了。

两辆黄包车停在了花驹老母家的对面。花驹老妈见花驹半天不开口,问道:“你哑巴了?”花驹说:“我不知该怎么说。”老妈说:“我八十一了,今天脱了鞋和袜,明天还不知穿不穿。妈就要你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和小日本穿一条裤子?”花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在号子里时,日本人问过我,是反日还是要妈。”花驹老妈问:“你怎么说?”花驹扑腾跪下,说:“我说要妈。”花驹老妈一听,气得直哆嗦,沉默半晌说道:“你造孽啊,自己怕死,拿你妈说事。我蹬腿那天,怎么跟你爹说?怎么跟你们花家祖宗说?哎哟,老花家出了个汉奸,是因为我没死,儿子要守孝道。这话说得出吗?你爹会怎么想我?”花驹眼泪流了下来,说:“妈,我爹从小就教过我,百善孝为先。”花驹老妈怒喝道:“闭嘴!你爹从来都是两句一起说。”花驹说:“那句是?”老妈说:“那句是古训: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花驹再度沉默。

老妈把花驹拉到祖宗牌位前,喝令道:“对着你们花家老祖宗,把这句古训说一遍,就当你起誓了。”花驹立在祖宗牌位前念道:“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就在花驹起誓之时,花驹的老妈偷偷把炕上的剪刀拿到手里。花驹的老妈对着儿子撕心裂肺地说道:“儿子,看着我,你老妈不想给你留退路。你不是要尽孝吗?”花驹的老妈用尽平生气力猛烈挥臂,把剪刀一下插进自己的胸口,鲜血顿时喷溅四溢。花驹惨烈地叫一声:“妈!”

两个便衣警察听见屋里的动静跑了进来,见状惊呆了,问:“怎么啦这是?”花驹老妈身子痉挛,倒在炕上,在呻吟中细语叮嘱道:“你要是我儿子,就该知道怎么做。”叮嘱完了,老太太心愿已了,闭上了眼睛。花驹只是瞬间的呆愣,很快敛了悲伤欲绝的表情,用破布擦手上的血迹,说:“没什么,老太太想不开,来,你们两个帮我拖出去。”两个便衣警察相互看一眼,一个先跳上炕准备拖死尸。花驹趁机迅猛出脚,踹倒地上的警察,瞬间夺了刚想跳上炕的警察的枪,顺手将其一枪毙命。被踹倒在地的警察正要掏枪,枪被花驹一脚踢飞。花驹低声喝道:“别动!”他把枪口抵在警察脑门上,说:“我不想要动静。”子弹发出闷响,警察直挺挺地倒下。

听到枪声,周五斤和两个战士跳下黄包车,冲进院子。恰好和雄井相遇,雄井意识到什么,用院内的石椅做掩体,击倒了两个战士。两个战士负伤顽抗,掩护花驹、周五斤冲出院子,跳上了黄包车。等雄井追出院子,黄包车已经扬长而去。很快,城内响起一片凄厉的警笛声。

此刻乔日成已经到了奉天。警车突如其来的啸叫声让黄包车上的乔日成心惊肉跳,他把帽檐拉低,皆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吩咐车夫说:“快,往右往右!”黄包车一路狂奔,停在一幢阔气的独楼前。乔日车下了车,四下张望,没有异样,上前叩门。这是翟举人在奉天的家,这座独楼曾经是一个东北军军官的住宅,自打北大营被占,这户人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宜了后来“满洲国”的日本人和军政要员们。翟举人当了日本人的属下后,这所住宅就归了他。翟举人趿拉着鞋,边梳头边从楼梯上下来。卫兵进屋报告说:“长官,牛镇一个姓乔的老板求见,说是您的老朋友。”翟举人“嗯”了一声,抓起一张报纸,坐到老式木椅上,说:“都是找我办事的,烦!说我不在家。”翟举人话音未落,乔日成闯门进屋,作揖道:“冒昧冒昧。”他马上转头对卫兵,:“去吧去吧,谁再来,就说翟长官不在家。”乔日成的不请自来让卫兵以为是翟举人的熟朋友,居然给乔日成敬了个礼,说:“是。”

待卫兵转身离开,乔日成摘了礼帽,略微躬身,说:“认出来了吧?”翟举人听声音就已经认出乔日成,内心惊诧,却没有声张。他悠然地喝了一杯茶,蹦出一句话:“你胆子不小,敢送上门来?”乔日成笑了,到椅子上坐下,说:“别这么说,谁跟谁呀?!哎呀,自打牛镇一别,我们大伙儿都挺想你的,今天来省城办事,也不知是走了哪根筋,我呼啦一下子就想起‘十八门炮’了。”乔日成抓起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弹出一支烟,点燃。翟举人歪着头看着乔日成,说:“你想必知道我的身份。”乔日成吐出烟圈儿,说:“靖安大队长,官居六品,还算不上大汉奸。”翟举人一听乔日成说出汉奸,有些恼怒;但不知乔日成独自前来,究竟院子外有没有他们的埋伏,他镇静一下,慢悠悠地问道:“是来给我下战书吗?”不待乔日成回答,翟举人击案喝道:“来人!”两个卫兵闯门进来,把枪对准乔日成。翟举人趋上前去,搜乔日成的身上有什么武器,搜了好一会儿,发现乔日成连匕首都没带,放下心来。翟举人问:“你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怎么招待你呢?吃荤还是吃素?”随后背着手,踱步到窗前,说,“荤是枪子,素是蹲笆篱子。”乔日成笑了,说:“我浑不吝,等我把话说完,你没准儿会改变主意。”翟举人想了想,一挥手,两个卫兵退了下去。

待卫兵掩上客厅大门,乔日成小声说:“我们一直给你记着账呢。”翟举人一皱眉,“嗯”了一声。乔日成说:“迄今为止,你对先遣军还算有恩的,当年在牛镇……”翟举人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别提牛镇,我什么都不记得。”乔日成问:“翟举人,谢司令你总不该忘吧?”翟举人默不作声。乔日成接着说:“如今他是抗联新编第七旅谢旅长,他问你好,让我捎给你一封信。”乔日成把信递给翟举人,翟举人犹豫着接还是不接,最后还是接了。翟举人打开信,见信上写道:“身为国人,却为日贼异族效劳,同室操戈,自残骨肉,扪心自问,良心何安?有辱先祖在天之灵不说,骂名还累及子孙后代。待驱除日寇、山河重整那一天,你敢面对四万万同胞吗?”翟举人拿过打火机,点火将信焚毁,丢到烟缸里,又往纸灰上浇了杯里的茶水,对乔日成说:“我不想为难你,赶紧走吧。”

乔日成没有起身,说:“别呀,你还什么都没说。”翟举人的表情漠然,深不可测,缓缓低声说道:“你回告谢旅长,秋季大讨伐就要开始了,本队长将配合皇军,另行篦式战法,集甲并村,民匪分离,你们七旅将面临灭顶之灾,即使不被剿灭,也会饿死!冻死!”言毕站起身来,大喊。“送客!”

花驹私自下山,让新编第七旅不得不新辟一块营地,新营地处在连绵群山的密林之中。林中的空地上,乔群正指挥两百士兵操练刀法,喊杀声不绝于耳。士兵正练着,乔群高声喊:“停!”他走进队伍中,朝一个战士狠抽一鞭,战士咧了咧嘴,没出声。乔群厉声问道:“为什么抽你?”战士小声回答:“没站稳,晃了。”乔群高举皮鞭,大声说:“看见没有,我这根鞭子不长不短、不粗不细,专吃皮肉,不伤骨头,是专给你们准备的。练刀,讲究脚跟硬,抓地如抓根,站地如立石,以后谁再晃,吃一鞭!听清了吗?”

大刀队的士兵齐声回答:“听清了!”乔群说:“要想不晃,以后不光蹲小架、练站桩,还要练脚劲、甩石磨,每次甩出两米,甩不动,吃一鞭!听清了吗?”士兵回答:“听清了。”乔群又说:“练刀,讲究出刀必速,下刀必狠。立根洋蜡,一刀挥去,拦腰截断,而且洋蜡不得倒地,砍倒的,吃一鞭!听清了吗?”士兵齐声回答:“听清了。”乔群继续叮嘱道:“刀要耍好,必练腰功。以后没事给我压杠子、翻车轮。哪个偷懒耍滑,吃一鞭!听清了吗?”士兵更加高声回答道:“听清了。”队伍后边有人嘟囔一句:“哼,乔阎王!”

吴霜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闻听此言,扑哧一笑。士兵们跟着笑了。乔群瞪了吴霜一眼,持鞭走进队伍喝道:“不准笑!谁喊乔阎王,你吗?”随后朝着随便说话的士兵啪地飞出一鞭,喝道,“说我阎王,我就阎王!练兵多挨鞭子,打仗少挨枪子,哪个合算,你们自己合计!”

营地的另一隅,翟宪志领着几个士兵在修复古炮,古炮的炮管被柳木板包裹,外面用层层铁丝箍死。一个士兵喊道:“你们看!”只见林中小路上,两个士兵各牵一条绳,绳的另一端是五花大绑的花驹和周五斤,另有几个士兵持枪押在后面。老远听到周五斤挣扎着大骂:“我下山是执行命令,凭什么捆老子?”一个士兵举起枪托就砸,骂道:“你他妈的叛徒!”林中的叫嚷声吸引来一帮战士,他们纷纷跑过来围观。翟宪志走过去,目光和花驹交会。花驹说:“把周五斤放了,没他事。”翟宪志想了想,吩咐张之勇说:“把他押起来。”然后对周五斤说,“你跟我来。”

此刻乔日成已经回到指挥部,他没赶上开伙,围着快要燃尽的篝火烤着掰成小块的窝头,一边给大伙儿吹嘘他在城里遭遇的警报、搜身、被枪指着等各种险情。乔日成的讲述已进入尾声,谢铁骅看他吹得差不多了,就打断他说:“我的信他看了?”乔日成说:“看了。”谢铁骅问:“你的话也说了?”乔日成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路上盘算挺好的,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悠悠五千年,泱泱大中华,之后一顿大忽悠,讲不灭日本,天理不容。可人家把枪架起来,我还真给吓了一下,忘词了。哎呀,白搭白,灰头土脸的,让人轰出来了。”谢铁骅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先吃口窝头,呵呵地笑着问道:“这次这个姓翟的给你什么印象?”乔日成边啃窝头边生气地说:“老房子着火——没救了!死心塌地的汉奸。”谢铁骅问:“你怎么知道的?”乔日成说:“直到末了,也没一句软话。我不学了吗?”他模仿翟举人的公鸭嗓说道,“你们七旅将面临灭顶之灾,即使不被剿灭,也会饿死!冻死!”谢铁骅拍拍乔日成的肩,说:“老乔啊,你这趟没白跑,功臣啊!”乔日成听傻了,问:“玩笑开大了吧?还功臣!”

一旁的乔群微微一笑,说:“你带回了重大情报。”乔日成有点儿发蒙,说:“你小子更能整,还情报,拿我过年是不是?”大伙儿都笑了。谢铁骅说:“不错,重大情报。乔群,你通知连营主官,到指挥部开会。”

人们从指挥部散去,乔日成拉住身边的黎明问:“告诉我,我带回了什么情报?”黎明纳罕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乔日成坐在一块石头上发愣。黎明也坐下,问:“没带回什么密信?”乔日成说:“没呀!”黎明拍拍自己的照相机,问:“胶卷?”乔日成瞥了他一眼,说:“白给我,我都不会摆弄。”黎明认真地说:“仔细想想。”乔日成呵呵一笑,拍拍前额,说:“奇了怪了,我要说没带回情报,你都不信!”黎明说:“我信。大英雄自有大谦卑。”黎明拿起脖子上的照相机,说:“来来,摆个姿势,好,不错,就这个表情。”

照完像,黎明走了,乔日成一个人在篝火旁发呆,自言自语地说:“哎呀,重大情报。什么重大情报呢?”乔日成起身回窝棚,一路上也没想明白什么重大情报。刚在窝棚里坐下,程懿飞和吴霜急匆匆地进了窝棚,程懿飞开口就嗔怪地说:“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乔日成心里有事,没理她。吴霜见乔日成爱答不理的样子,接着说:“可不是嘛,把程姐急的呀,就寻思你回不来了。”乔日成说:“净瞎操心,我要不会点儿啥,人家能让我独闯虎穴吗?!”程懿飞小声问:“成了?”乔日成一见程懿飞眼珠锃亮地盯着自己,高兴!神秘地低声说道:“成了,我带回了重大情报。”程懿飞瞪圆眼睛,欣喜地追问道:“真的?”乔日成说:“没看刚才给我照相吗,又当了一把英雄。”吴霜问:“啥情报,让俺俩知道知道呗?”乔日成根本不明白自己带回了什么重大情报,于是故作神秘地说:“这个是机密,谁都不能讲。”正说着,远处有人喊:“乔书记官,开会了,旅长让你记录。”

第七旅新辟营地的指挥部没有桌子,参会人员四处乱坐。乔日成走进时,谢铁骅和翟宪志还在地图前小声秘密商量。见乔日成来了,翟宪志说:“开会吧,今天是七旅成立第六十七天,我们光招兵买马了,还一枪没放。奉天一个小报的记者挖苦我们谢旅长,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我们听听谢旅长怎么说。”谢铁骅微微一笑,说:“本来还不想下来,七旅刚成军,翅膀还不算硬实,可是形势逼人,老乔从奉天带回了一个重大情报。”他转头对乔日成说,“感谢你呀老乔,也感谢你见的那个人。我从军部那里得到证实,这个情报是可信的。”

乔日成一直飞快地记录着。他听到谢铁骅的话,停了笔,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笑,瞎点头。谢铁骅接着说:“奉天讨伐队就要展开秋季大讨伐,据说要采用篦式战法。”他做了个用篦子梳头的动作,说,“还有集甲并村,民匪分离。这招儿很阴哦,真要得逞的话,我们的敌人不光日本人、伪军,还有大自然。所以,我们请示了上级,要赶在大讨伐之前,攻克老城。这是一场恶仗,好处是一旦打赢了,不但重挫日贼的威风,还能弄个缸满盆满瓢满,枪支、弹药、服装、粮食、药品,什么都解决了。”直到这时,乔日成才恍然何为自己带回的重大情报。翟宪志拿起教鞭在地图上指点,说:“老城离奉天不到两百公里,真打起来,奉天的敌人会火速驰援。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杨靖宇军长放话了,让我们只管放心打,对奉天增援的敌人,他会另派一支伏兵对付。”

指挥部的会散了,谢铁骅和乔群走向营地附近的密林里。沿林中小路,谢铁骅和乔群走向密林深处,周五斤一直紧随其后。乔群说:“听周五斤说,花驹老妈自杀了,他们打死了一个日军,两个警察。”谢铁骅警觉地问:“你想说什么?”对花驹的处置讨论,让乔群心有不甘,乔群说:“他要是叛徒,就不会跟日本人动手,更不会跑回来。”乔群说完看了周五斤一眼。周五斤会意,说:“我敢发誓,花副参谋长一点不像叛徒。”谢铁骅“嗯”了一声。周五斤上前堵住谢铁骅,说:“回来路上,我俩没钱了,为了找老营,我俩一路要饭,遭大罪了。”谢铁骅有些动容,问:“想替他说情是吗?”乔群说:“从东北军讲武堂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喜欢这个人,可一路走到今天,不管怎么说,他也算生死兄弟,你数数,老东北军的人还有几个?”谢铁骅低头不语,过一会儿,说:“我也在说服自己,还没下最后决心。”

几个人来到林中羁押花驹的空地上,被捆在树上的花驹见谢铁骅来了,眼睛一亮。谢铁骅摸出一支烟卷,插到花驹嘴里,又把火柴给了周五斤,周五斤屁颠颠地上前点火,之后看了谢铁骅一眼,试探着给花驹解绳子。谢铁骅喝道:“谁叫你解绳子?”周五斤听见这话,默不作声,走向一边,和看押花驹的战士站到一起。谢铁骅问:“出起叛徒了,听说了吗?”花驹拼命吸烟,烟掉了,谢铁骅捡起,又塞进花驹嘴里。花驹叼着烟说:“听说了,南满有,北满也有。”谢铁骅说:“北满一个师长叛变了,带小日本端了二军的一个老营,死了三百多弟兄。”花驹噗地把烟卷吐了,说:“我算不上叛徒,我下山是为了我老妈!”谢铁骅仰天长叹,接着问:“听说你老妈……”花驹含泪说道:“死了,自杀了,当着我的面。”谢铁骅追问道:“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花驹一阵沉默。

谢铁骅问:“咱俩哪年认识的?”花驹不假思索地说:“民国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七。”谢铁骅很奇怪,问:“记得那么清楚?”花驹说:“我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谢铁骅说:“哦,你现在怎么想?”花驹说:“当然是追随你。我妈说了,花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汉奸。”谢铁骅说:“那好,假如你还算一条汉子,我想听你一句真话。”花驹问:“我要说了真话呢?”谢铁骅说:“不杀你。”乔群在一旁跟着说:“谢旅长从来说话算数的。”花驹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我妈要不是自杀,我很可能……”谢铁骅接下去说:“投奔日本人?”花驹说:“不,‘满洲国’。”谢铁骅问:“你觉得‘满洲国’比小日本好一点?”

这时周五斤急了,说:“你糊涂,‘满洲国’是小日本开的。我要早知你这么想……”谢铁骅说:“听见了吧,连小战士都知道。其实你也不糊涂。谢谢你这句真话,你帮我下了决心。”花驹意识到了危险,大声嚷道:“你答应我了,说了真话不杀我!”谢铁骅冷冷地说:“有时候,我说话也不算数。”花驹绝望地挣扎着,一边骂道:“姓谢的,你他妈的诳我!我就是个念头,我不是没叛变吗?!我不是回来吗?我起誓,我跟小日本不共戴天!”谢铁骅平静地说:“晚了,大战在即,部队要下山了,我不能把你留在密营,这是七旅安身立命的地方。”谢铁骅一摆手,周五斤和看押的战士扑过来。

花驹一见大局已定,喊道:“等等!你哪怕让我带一个连、带一个班也行,我想死在战场上。”谢铁骅说:“我刚才在会上说了,七旅可以全体战亡,但不能出一个叛徒。我担心你辱了七旅的名声。”花驹彻底无望了,说:“好吧,姓谢的,我服你。我还有一个请求,把我崩了之后,你可以暴尸一天,跟弟兄们说,谁想当叛徒,就是花驹的下场。我能为七旅做的,也就是这个了。”谢铁骅心思沉重地说:“不,就凭你这句话,我给你厚葬,你的名字也许能进入抗联烈士名单,因为没有谁可以证明你是叛徒。还有,这对你老妈的在天之灵也算个安慰。”花驹和羁押他的人挣扎着,说:“让我站起来,抄家伙吧!”谢铁骅说:“不能抄家伙,我想省子弹,也怕暴露目标。给他背小树!去去,往里去,走远点,别让我看见。”

他的话一说出口,周五斤和另一个战士押着花驹走去密林深处。周五斤看了看一棵大树,说:“就这儿了。”两个士兵把花驹按坐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下,先把两臂绑在树后。周五斤又掏出一条细绳,勒住花驹的脖子,绳子的结系在树后。花驹大叫:“你勒狗吗?”周五斤说:“旅长说了,背小树。”花驹问:“什么背小树?”周五斤说:“背了你就知道了。”周五斤吩咐另一个战士说:“你到前面去。”战士来到花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抬脚朝花驹的肚子比画了一下,然后愣愣地站着。花驹看着他,问:“比画啥?”周五斤把一根木棍插到两绳之间,道:“等会儿我绞劲,你会这样……”周五斤嘴里哈哧哈哧地,学狗大喘气,一边说:“你的肚子会鼓起来,鼓出个大包,他照你肚子狠踹一脚,你放两个屁就瘪咕了,就死了,一点不遭罪。”周五斤说完两手轮番转动木棍,花驹因窒息发出惨叫。周五斤不忍却又无奈,央求道:“忍着点,别叫,你叫我手哆嗦,使不上劲儿。”花驹喃喃地说:“好,我不叫,好兄弟,给我唱支歌吧。”周五斤问:“想听啥?”花驹说:“随便。”

周五斤想象着自己是在战场上,正在杀的是日本人,一边哼起一首民遥:“天上没雨啊地下旱,苦日子过不了啊另打算。白天还在地里种白菜,黑天我哧溜进山找抗联。小日本不让我得好,不把你打趴下不算完。”周五斤边唱边转动手中的木棍,花驹的表情变得痛苦,但是他没有哼一声。周五斤的歌唱到一半的时候,花驹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面对花驹的战士照他肚子狠踹两脚,花驹一声没吭,头就耷拉下来。周五斤走到花驹面前,伸手合上花驹的眼皮,眼里涌出泪水。他看着昔日的上司,想起大伙儿一起冲锋陷阵打打杀杀的日子,感叹道:“有点白瞎了。”

月夜,万籁俱寂。老城城墙附近的草丛中、阴沟里,万千虫儿在幽幽鸣唱,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除了离城墙稍远的一条壕沟里快速奔跑着七旅的士兵。这条壕沟呈S形,是七旅战士预先挖好的伸向城墙的接敌步兵壕。壕沟的尽头,只见张之勇不停地摆手,指挥着士兵们纷纷跃出沟壕,呈扇形散开,匍匐前进。最后一个跑来的是乔群。张之勇正要跃出壕沟,被乔群一把拽下来。乔群压低声音吼道:“二营不是打主攻吗,怎么把大刀队撇下了?”张之勇说:“你去问谢旅长。”乔群还要说什么,张之勇用枪将乔群拨去一边,说:“你碍我事了!”说完,张之勇飞身跳出了壕沟。

老城的城垛有几百米长,城垛的中央位置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的膏药旗在静夜中呼啦啦飘扬。执勤的日军哨兵在不断走动观望,一个腰挎军刀的日军军官走过来问道:“有什么异常吗?”值勤的哨兵说:“没有,只有青蛙叫。”军官贴近城垛,举目向四野望去,狐疑地问哨兵:“你没发现吗,今晚的叫声不同往常。”哨兵摇摇头,说:“我不觉得。”军官用望远镜四处看去,自言自语说:“往日的虫子、青蛙叫得很响,听上去像是有成千上万,今天的叫声少了,像是只有几百只。”哨兵问:“您是怎么听出来的?”军官回答道:“我当过乐队的指挥。”哨兵动了动嘴唇,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军官皱着眉头,带着一脸警觉的表情,沿城垛走向另一边。

老城的城墙下,百余名突击队员在草丛中悄悄匍匐前进着。每三个人夹持一个二十米长的云梯,战士们身背土造的掷弹筒——一端系着炸药包的长木杆,腰上捆着成捆的手榴弹。几乎在同一时间,突击队员用铁钳剪断带刺的铁丝网。战士们迅速屏息从铁丝网底下钻过,成蛙跳交替向前跃进。正在悄悄执行之中,战士歪子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一只脚使劲地瞪踹着。张之勇扑过去,用大拇指和食指叉住歪子的喉咙,骂道:“再叫我掐死你!”歪子往脚上指了指,张之勇这才发现他脚腕上缠着一条蛇。张之勇掐住蛇尾,使劲一抖,在空中抡了一圈将蛇抛了出去。歪子的叫声已经引起了城楼上哨兵的注意,哨兵朝发出叫声的方向开了枪,但是,只响了一两枪,周遭很快又恢复寂静。

城楼外的树林里,沉重的古炮已经架好,老炮手小胡子摇动古炮的轮子,粗大的炮管缓慢地升上天空。谢铁骅问:“一共几发炮弹?”翟宪志说:“告诉你两遍了,总共三发。”谢铁骅铁青着脸,抓起口袋里的花生米,扔进嘴里大嚼,神经质地回答道:“我知道。”乔群悄然靠近谢铁骅,伸手到谢铁骅的口袋里也抓了几颗花生米,扔进自己的嘴里,问:“旅长打算怎么用我?”谢铁骅盯着城楼,说:“后边去,卖呆儿!”

老城城墙下,战士每三人一组,夹持着云梯在夜幕中向前冲去,顷刻间五架云梯架好,张之勇刚要爬上云梯,城楼上飘来日军的谈话声。值勤的哨兵说:“城下有动静。”军官说:“知道,慌什么?!”哨兵问:“梯子架上了,开火吗?”军官说:“不急,等他们爬上来再打。”张之勇犹豫了一会儿,用树皮口哨发出指令:“撤退。”战士们扛着云梯后撤。骤然间,城楼上的两盏探照灯亮了,光柱呈扇形摇动,正在后撤的突击队整个暴露在阵地上。紧接着子弹炮弹瀑布一般地从城楼上撒下来,不断有突击队员倒在地上。张之勇高声喊道:“就地隐蔽!”

老城城垛上脚步声纷沓,成群的日军拥上城楼,加入战斗序列。此时东方已经见亮,谢铁骅举着望远镜一直在观察阵地,望远镜里的死伤惨景让谢铁骅十分恼火,吐出嘴里正在嚼的花生米。翟宪志说:“偷袭失败了,还是撤吧?”谢铁骅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能撤,他们有四个轱辘,会撵着我们打,那可就惨了。开炮!把城门给我敲开!”一发炮弹呼啸而出,把城门炸出了个大洞。谢铁骅命令道:“再来一发!”翟宪志提醒说:“一共三发。”谢铁骅说:“别啰唆!打!”第二发炮弹轰在城楼上,顿时浓烟滚滚,士兵纷乱地跑动起来,日军军旗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谢铁骅喊:“传令兵!传我的命令,机枪连掩护,一营、三营、直属特务连,给我冲!”

传令兵飞跑而去,冲击队伍如潮水一般很快漫过沟壕,杀声遍布四野。乔群跑上来急切地说道:“大刀队请战!”谢铁骅看也不看他,说:“滚一边去,卖呆儿!”乔群不走。谢铁骅说:“别在我眼前晃荡,记着,不到要命的时候,我不会把你撇出去。”乔群依然不动,说:“旅长,留一发炮弹给我吧。”谢铁骅放下手里的望远镜,用惊奇的表情看着乔群,说:“我就是留给你的。”乔群说:“我想改道。”谢铁骅问:“从北门攻进去?”乔群说:“是的,守北门的是伪军,我想从那里下刀子,从北往南打。”谢铁骅听完笑了,说:“你个笨蛋,看不出来吗?我这是给你吸引火力!滚!”乔群去谢铁骅口袋里掏了一把花生米,吩咐道:“抬炮,去北门!”翟宪志说:“炮手牺牲了。”乔群盯着翟宪志,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翟主任,只能你做炮手了。”

曙色微染,乔群指挥大刀队的队员抬着重炮,在密林中迅速向老城北门转移。队伍正跑动着,队伍后面突然出现了乔日成、程懿飞、吴霜和杨杏,乔日成手里居然握着一支唢呐。乔群皱着眉头问道:“谁让你们来的?”翟宪志说:“是我!”乔群糊涂了,问:“拿个喇叭干什么?唱蹦子吗?”乔日成有了仗势,看一眼翟宪志,说:“你别管!”

老城南门的城墙下,战斗仍在激烈进行。从洞开的城门开出两辆轻型装甲车,百余名日军尾随其后发起反冲击。强大的火力压制令冲在前面的突击队员抬不起头来,有几个战士惶惶后撤。张之勇用手枪击毙一个逃兵,大声吼道:“不准撤!谁撤谁逃兵,老子枪子点名!”

骚动的队伍被稳住了,在两公里方圆的地域内,双方进入激烈的厮杀。日军的一辆轻型装甲车同步兵失去了联系,孤身进入七旅的阵内,像巨兽一般在人肉的阵营里横冲直撞,数十个弟兄被它瞬间射杀。战士们眼睁睁看着装甲车的火力凶猛,虽说身处近距离,却拿它毫无办法。周五斤怀着巨大的好奇心,试图接近它,甚至踮脚朝炮口望了一眼,突然地,炮弹轰然出膛,周五斤被震晕了。接着,装甲车掉转车身,快速朝周五斤碾压过来。周五斤见状朝远处跑去,他趔趔趄趄地跑,跑出S形,装甲车一路狂追,直到从周五斤身上碾压过去。装甲车从周五斤的腿碾压过去,周五斤还活着,拖着一条断腿,从血泊里跳将起来,但只是蹦了几下,又倒下去。

这一幕惨景令战士们红了眼,纷纷跑上前来,用子弹狂射,有的用刀砍,用刺刀扎,用石头砸。他们在宣泄疯狂的复仇情绪,是体验群殴的狂欢。他们将死生完全置之度外,红了眼睛的士兵们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怎么把这头巨兽弄死。装甲车却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在阵地里恣意横行,有条不紊地发射机枪子弹和炮弹,更多的时候,它不发一弹,闷声不响地冲进人海,用履带碾压,这种原始的屠杀似乎更刺激,更能带来快感。

拖着残腿的周五斤一直在观察装甲车,越来越多的伤亡彻底把他激怒了,他缓慢地爬动着,从伸手可及的尸体上取下手榴弹,插在自己的腰带上,插到第六枚时,装甲车朝他开来。他拖着断腿滚进弹坑,就在装甲车庞大的身躯呼啸而过时,他拉响了手榴弹,随着轰然一声巨响,装甲车履带断裂,这个庞大的巨兽终于倒毙。五六个士兵跳上装甲车,将里面的士兵揪出来,像摔蛤蟆一样把驾驶装甲车的日本兵摔在地上,接着十几把刺刀一起扎过去。

老城北门前的阵地上战斗已经打响,乔群率领大刀队赶到时,北门战斗正酣。城门封闭着,几十个伪军蜂拥在城门下,拼命砸门,企图逃回城内,城上落下几颗手榴弹,砸门的伪军纷纷逃窜。城上一个声音高声吼叫:“给我顶住!”绝望的伪军只好凭借城下的暗堡和工事,进行顽抗。乔群命令队员占据出击阵地。待炮架好之后,乔群不客气地提醒翟宪志,说:“记住,你只有一发炮弹。”翟宪志自信满满,哼了一声,回敬道:“说吧,打哪儿?”乔群手指城门,说:“城门中间,一炮轰开。”翟宪志说:“没有标尺,这要看运气。”乔群说:“我运气从来不坏。”

大伙儿屏住呼吸等待翟宪志打响古炮,炮弹轰然飞出,城门瞬间被掏出个大窟窿。这个窟窿成了逃命的诱惑,让伪军阵地出现骚动。一个伪军官对空鸣枪,喊:“看什么看?守不住城门,回去也是死!”便在这时,乔群的两百大刀队从侧翼发起了攻击。队员多是身背大刀,手握短枪,很快冲到敌方的第一道堑壕。乔群手起刀落,砍翻了一个重机枪射手,堑壕里的伪军纷纷逃窜。

这时,从附近传来一声高亢的唢呐声,这奇异的乐声一经响起,让敌我双方都惊呆了。唢呐是乔日成吹的。他盘坐在北城门下的一个土堆上,喇叭朝天,几乎是用平生最大的气力吹出一个悠长的过门,曲调带点淡淡的忧伤,类似东北民间的出殡曲目。接着,天空响起甜美悠扬的女人们的歌声,程懿飞、吴霜和杨杏合唱着:

亲爱的满洲士兵兄弟哎,

听俺问一句,

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假若你是中国人?

中国人为什么还打中国人?

……

这首歌叫《你们是不是中国人》,是抗联队伍经常学唱的歌曲,也是抗联队伍用来阵前喊话的歌曲。翟宪志把这首歌传授给乔日成,让乔日成带着妇女队的三个兵来到老城北门的伪军阵地上,用歌声瓦解伪军的军心,鼓舞抗联战士的士气。歌声中,对峙的阵地枪声渐稀,渐而停止。伪军们纷纷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唱歌的人,堑壕一端走来一个伪军军官,手起一枪,将一个亢奋听歌的士兵击毙,吼道:“给我打!”爆豆般的枪声重又响起。

老城北门阵地上,乔群一跃而起,拔出大刀,喊道:“起队!”队员们挥举大刀,呼啦啦跃出堑壕,向伪军阵地冲击。乔日成也从土堆上站起来,喊一声:“起队!”他将喇叭朝天,又吹出一个高亢的过门,接着女子的歌声又响了起来。乔日成位居中央,四个人组成的宣传队成一列横队,随着节拍边唱边走。歌声中,伪军如潮水溃堤般涌向城门,大刀队队员豪气冲天,追着伪军冲上前去,终于攻进了老城的北门。

此时,南城的城门前倒下一大片尸体,七旅的突击队已经攻进了城门,但是遭遇了日军的顽强抵抗。双方搏杀着,几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进入相持状态。城垛中央的阁楼变成了日军的临时指挥部,一个日军军官跑来报告说:“北门、西门都失守了,敌人已经攻到了城隍庙。”日军少佐用望远镜观察着,问:“城里情况怎么样?”军官回答道:“很不妙,不少刁民家都换上了民国国旗,很可能酿成暴动。”日军少佐命令道:“发电给军部,请求火速支援,否则老城不保。”

一条乡间土路上,数百个伪军正在号令下跑步前进,翟举人骑着马走在队伍之间。他放眼望去,这是一处坡势较缓的丘陵地,两边的农田里散见牛羊,还有劳作的农人,显得诗情画意。翟举人不紧不慢地四下张望,副官问道:“军情紧急,长官还有兴致浏览风光?”翟举人说:“我总觉得不对。”副官向四下张望,没发现什么异常,问翟举人:“哪儿不对?您怕遭埋伏?”翟举人举起颈上的望远镜,朝两边看。离他最近的农人在地里朝他挥镰示意。副官说:“您多虑了,这种地形藏不住人的。”翟举人锁紧眉头,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话音未落,枪声响了,先前散在地里的农人施了魔法一般,纷纷举枪冲下坡来,一时间聚起了数百大军,浩荡如洪水。翟举人大惊,勒马大叫道:“给我迎战!”

枪声惊动了后面不远的日军,岩谷川在马上传令道:“停止前进!”装甲车和马队纷纷停在原地。一骑扬尘飞来,一名伪军军官下马报告:“太君,我们遭遇埋伏了,翟大队长请您支援!”雄井已经升任中尉,一听报告,拔出军刀跃跃欲试。岩谷川瞪了雄井一眼,命令伪军官:“转告你们大队长,一定要把匪贼拖住。”岩谷川随之挥刀向左说:“改道,全速前进!”十数辆装甲车和成百日军掉转方向,穿过旷野,直奔一条砂石路。雄井问:“友军如果被吃掉,军部会有怨言。”岩谷川训斥道:“如果老城的守军被吃掉呢?你已经不是中士了,你是中尉!要用大脑思考!”

老城市街里依然响着枪声。翟宪志指挥队伍占领了日军的仓库。仓库的院子里停了十几辆马车,一间间库门被打开,翟宪志指挥十几个战士和民工装车,口中不停地说:“快!快快!”乔日成这儿瞅一眼,那儿瞅一眼,见到有长短枪,有各种食品,不禁叹道:“我的妈呀,全是好嚼果!”一个战士从箱子里拿了一个方形的铁盒给乔日成看,问:“长官,这是什么?”乔日成横看竖看没看明白,说:“这是东洋文,还真把我难住了。”翟宪志扫一眼,说:“饼干。”

一个士兵拿刺刀将铁盒开启,拿起饼干吃了一口。旁边的士兵问:“好不好吃?”士兵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含糊地说:“要是整天给我这个吃,我能把小日本打飞了。”战士们一拥而上,把一盒饼干瓜分了。乔日成矜持地背着手,没有参与分肥,看着大伙儿吃得正香,终于忍不住说:“来,给我一块尝尝。”他尝了一小口,谨慎地表扬一句:“你别说,小日本的玩意还行。”翟宪志忽然想起攻城部队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对乔日成说:“攻城部队饿了一天,你送几箱饼干上去。”乔日成问:“人哪?”翟宪志说:“人你自己想办法。”乔日成转身去了街上。

老城市街上烟雾缭绕,四处响着枪声,到处是战争的印痕。乔日成看到几间房子在燃烧,一匹无人乘坐的战马因受惊在四处狂奔,一位老太太抱着尸体号啕大哭,一队抗联士兵跑步奔向城南,乔日成认出其中的黎明,大声喊:“黎记者,看见我儿子没有?”黎明兴奋地大喊:“你儿子攻到城南了,就等着喝庆功酒了!”乔日成激动地搓手,自言自语说:“小日本,这回你可遇到碴子了,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儿子厉害!”乔日成钻进附近的关帝庙。关帝庙里乱哄哄的,有三四十避难的百姓。乔日成站在台阶上揖礼,喊:“老少爷们,我是抗联书记官乔日成。眼下正是叫劲的时候,攻城部队还没吃饭,你们有谁敢站出来,往前线送饭?”

当下站出七八个人。乔日成大声说下去:“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可是中国人的传统。”说完,人群里又站出几个人,其中有白须老者。乔日成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地方?”老者告之关帝庙。乔日成于是借题发挥,语调抬高,说道:“我等都是关云长的后人,关云长拔地之气概,擎天之风采,到我们这辈就没了吗?”人们叽喳私语,又站出十几人,一位少妇把襁褓中的婴儿给了身边的老太太,说:“妈,我也去!”一支由老少妇孺组成的支前队伍穿街走巷,每人背着或扛着饼干箱。乔日成扛着箱子,手持步枪,在队伍一侧吆喝:“跟上跟上!有我在,你们谁都不用害怕!”

老城南城的城垛上,仅存的二十几个日军正在搬运麻袋,加固城垛工事。额缠绷带的日军少佐看一眼旗杆上的军旗,向一旁的军官口授电报:“老城虽经壮烈抵抗,卒因阵地尽被摧毁,官兵死伤过重,不得以退守南城。如战况进一步恶化,决定焚烧军旗,全员玉碎,以谢天皇。”烟尘滚滚,此时,岩谷川率领的援军全速前进,几里路外,老城的城郭隐约可辨。

老城南城的城下,又一次冲击开始了。乔群率领大刀队几乎登临城垛,突破日军的最后防线。绝望的日军伤兵纷纷坠楼,但是余下的日军依然拼死顽抗。乔群的队伍又一次退下来。肉搏中,他的左臂挨了一刺刀,一边接受包扎,一边召集开会。正商量着,张之勇气喘喘跑上来,说:“赶紧撤退!”乔群一愣,问:“谁让撤?”张之勇说:“谢旅长的命令,奉天的援军离城只有一里了。”乔群决然地说道:“谁的命令也不撤!”张之勇急了,说:“不长记性,你已经被枪毙过一次了。”乔群说:“枪毙就枪毙!”张之勇上来拖乔群,乔群把枪口对准张之勇,说:“别动我,求你了,我还有一样东西没拿到。”张之勇问:“日本的军旗?”乔群说:“对,你怎么知道?”张之勇急切地说:“谢旅长想到了,他让我特别告诉你,别指望拿到小日本的军旗!”乔群推了他一把,骂道:“放屁!”张之勇说:“你不懂,旅长说了,小日本的旗是天皇授的,旗在,编制在;旗亡,编制亡。为了护旗,日本人会顽抗到底。”乔群早已杀红了眼,不理张之勇,说:“你不说这个还好,说这个,我更不想撤了。所有人听着,本人就想要一样东西,小日本的军旗,记住啊,不是膏药旗,是军旗,就是有红色条纹的那种旗!我想拿它改裤衩!”话音未落,张之勇一声惊叫:“你回头看!”

大伙回头看去,只见城垛上出现了乔日成,他身后架着一根横木,两臂平伸,被绑在横木上。接着出现的是白须老者、少妇,二十几个给攻城将士送饭的百姓都被捆绑着,站成了一排。乔群傻眼了。

日本少佐用手枪抵住乔日成说:“向攻城的队伍喊话,让他们撤退!”乔日成朝着城下高喊:“乔群,你知道你爹想的什么。你小子够狠的话,先把你爹一枪瘪咕了,省得碍事。”乔群哆嗦着举起枪。乔日成又喊:“忠孝难两全,开枪吧!”张之勇对乔群喊道:“你疯啦?!”他奋力抢下乔群的枪。乔群万般无奈,无力地喊道:“机枪掩护,撤!”在爆起的枪声中,攻城部队向后撤去。

岩谷川率队登临南城城垛,见军旗在大案的火盆里燃烧,几个护旗官跪成一圈,举行焚烧仪式。少佐已经拔出了军刀,正要准备剖腹。忽然看见了岩谷川,少佐为之一振,踉跄起身,向岩谷川敬礼。岩谷川无言,目光环扫中发现了乔日成。岩谷川问:“这些什么人?”少佐回答道:“统统是反抗分子。”岩谷川手指乔日成,说:“把他留下吧。”说完,机枪响了,除了乔日成外的二十几个支前老百姓纷纷倒毙。

奉天某医院病房走廊里,岩谷川手里捧着鲜花走到走廊深处一间房门前,他轻轻叩门,没人应,再叩门,还是没人应。岩谷川推门进去,石原莞尔躺在病榻上,只是看了他一眼,既没有责怪也没打招呼。岩谷川低声说:“对不起,打扰长官了。”石原莞尔说:“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负伤,这几乎算是耻辱。”岩谷川说:“军部已经封锁了消息。”石原莞尔看着窗外,无力地叹道:“我也不想听到不好的消息。”岩谷川说:“我刚刚听说,内阁已经决定向华北出兵。”石原莞尔眉头紧锁,缓缓地说道:“对我而言,这不是好消息。”他挣扎着坐起来。岩谷川恭敬地递上一杯水。石原莞尔吃力地喝了一口,说:“我是反对向华北出兵的,可在军部我成了少数派,军部的人都疯了,内阁也疯了。”

岩谷川谨慎地说:“我不理解。”石原莞尔深深地叹息道:“‘支那’太大了,我们的战略准备不足,一旦陷入泥沼,那将是灾难性的后果。”岩谷川小心地说:“不会有谁相信您的话。”石原莞尔盯着他问道:“你也不相信吗?”岩谷川回答道:“我想如实告诉您,日本像我这样的年轻军官,都已经热血沸腾,大家都想复制您的奇迹,为大日本开疆扩土,成就一代伟业。”石原莞尔没说话,静静地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石原问:“你是怎么想的?”岩谷川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是的,我承认您说的,‘支那’底层和政府离心离德,但这只是表象。事实告诉我,战端一开,阶级矛盾会让位民族矛盾。总之,我现在看不到这场战争的前途。”石原莞尔问道:“你怯战了?”岩谷川摇摇头,说:“不,恰恰相反,我很努力。”

日军和伪军开始了集甲并村、烧杀抢掠。一个又一个偌大的村落被日军包围。包围后,日军用十几具喷火器同时发射,狼烟四起,大火遍地,出逃的人们惊叫着,在大火里翻滚着,逃到河边的纷纷跳河,想逃过杀戮,却纷纷死于日军的火力之下。黑土地上,数百成千的农人被日军押解着,走出深山,走向遥远的地平线。

两个月后,乔日成依然活着。此刻,雪地里,乔日成走在日伪军队伍的最前面、他的手虽然被反绑着,却很高兴。乔日成拖着瘸了的伤腿走着,一边欣赏着林海雪原的旖旎风光。雪一直下着,雪花片片飞天而下,小片儿雪花洁白乖巧,大朵儿的雪花却自带着几分妖娆。他走在前面,自言自语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不好,应该是雪虽输梅一段香,梅却逊雪几分白,嗯,这才对劲儿啊!好诗啊!”他自顾自地叨叨着,后面跟着的是日伪军组成的讨伐队。

雄井跑到队伍前面,查看地上的脚印,看着不对劲儿,一枪托将乔日成砸倒,骂道:“你带错路了!”乔日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说:“没错啊!前面就是碾子山。”岩谷川把指北针放在石头上,又查看地图,说:“没错,是碾子山。”雄井问:“可是脚印怎么不见了?”乔日成说:“这么大的雪,人脚印一会儿工夫就没了。”雄井问:“那马的脚印怎么也没有呢?”乔日成说:“别说马的脚印,就是狗熊的脚印也剩不下啊。”雄井想了想,“嗯”了一声。岩谷川看看四周,处在山谷里,只是有雪下着,没起风,倒也安静,下令道:“到前面宿营。”

深山的雪原寂静无声,一座座蜿蜒的雪山如同巨蟒,巍峨沉默着。日伪军在山下点燃了几堆篝火,近二百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取暖,一边烧烤野味,吃吃喝喝。岩谷川喝着烧酒。烧酒比日本清酒劲儿大,他有点喝多了,发话道:“去,把那个带路的找来,陪我喝酒。”雄井以为听错了,问:“谁?”岩谷川说:“你没听错,就是那个瘸腿的支那人。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乔日成被捆着双手很快出现在了岩谷川的篝火旁。他笑呵呵地说道:“哎呀太君,你太给我面子了!”岩谷川点点头,亲自给乔日成松绑,说:“今天,我的生日,你要让我高兴。”乔日成问道:“我怎么才能让你高兴呢?”岩谷川说:“先喝了这碗酒。”乔日成乖顺地接过酒碗,一口干了,把酒碗的碗底亮给岩谷川,说:“有句诗‘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说的就是下雪天烤着火喝酒,好!”岩谷川乐了,竖起大拇指,蹦出一句中国话:“顶好!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是真心给皇军带路?”乔日成一撇嘴,说:“我怕死呗。”乔日成说完拿烤肉架子上的兔肉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岩谷川看着饥渴的乔日成美滋滋地又吃又喝,心里踏实了,问:“你就不怕当汉奸吗?”乔日成笑了笑,给自己倒上酒,喝了一大口,咂吧着滋味儿,开口说道:“我吧,想开了,中国政府没把我当人,我就是草芥、土坷垃,谁上台,我也是靠卖豆腐活命,凭什么我给他卖命?”岩谷川听了,“哦哦”直点头,又问道:“你会唱歌吗?”乔日成说:“会呀!我会跳大神。”岩谷川轻轻击掌,乔日成耸动肩膀,发出一连串的喉音,怪异的模样让周遭的日本兵兴奋不已。

乔日成扬声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

带路来到碾子山,

念动咒语请神仙,

天兵天将都下凡……

天色忽然发暗,周遭旋即刮起一阵烟雪,一时间烟障茫茫。岩谷川感觉不对,掏出手枪击穿了乔日成的腿骨,喝道:“你唱的是什么?”乔日成倒在地上,哈哈大笑,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碾子山是中国的神山,每年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都会有雪崩,埋过不知多少人啦!”岩谷川惊悸地又朝他开了一枪。

乔日成朝岩谷川招手,笑着说道:“过来,听我告诉你,这个国家没把我当人不假,可好歹她是我的,我还靠她埋人呢。我爹的爹,我爷的爷,都埋这儿了,我怎么会给你小日本当孙子。大烟泡一刮,漫天风雪,看不清人,哪儿也去不了,你们谁也出不去啦!”乔日成开怀大笑,雄井冲过来踉跄着打了乔日成一枪。鲜红色的血从乔日成的身上汩汩流淌。乔日成喘着粗气,乐呵呵地笑道:“就是不雪崩,你们也得冻死。”他的话音渐渐慢下去,微弱的声音渐渐细成一丝。乔日成的眼前却渐渐明亮起来,他仿佛看见了自家小院儿里鸡鸭鹅狗随意溜达,看见程懿飞怀里抱着孩子哼着小调,看见了心爱的毛驴正在拉磨,看见了雪地之外的蓝天白云,潺潺溪水里的鱼虾,看见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地,乔日成微微地笑了。

岩谷川朝他又开了一枪。

从雪山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声响,好似天雷,又如滔滔洪水,这轰鸣的声响愈来愈巨大,终于酿成一声声山崩地裂的巨响。

雪崩了。

作者注:吴晶女士为本书做了很多案头整理工作,有些劳力属于创造性的,在此郑重感谢。

2012年5月5日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