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把我胳膊砍了吧

奉天的天空清澈湛蓝,天空上雪白洁净的云朵自由自在地飘动着,俨如大海里神出鬼没的游龙。乔群望着天空,想象着自己飞上了蓝天,如同天上的云一般,随心所欲地俯瞰着这座城市,遥望着自己的家乡,搂抱着心爱的吴霜。正想着吴霜水灵灵的眼睛和脸蛋儿,尖锐刺耳的哨音响了,监狱放风的时间到了。一间间牢门纷纷开启,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慢腾腾地走向操场。

岩谷川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大门口冲了进来,他原本想停车,恰逢放风时间,满院子里聚集着成群的犯人,这个时而忧郁时而亢奋的典狱长忽然发了癔症般有了表演的兴致,他撒开自行车的车把,站到车座上,两臂平伸作翼,心如鸟儿一样梦想着自由飞翔。岩谷川笑着,朝犯人做各种鬼脸。他的自行车横冲直撞,无论驶向哪个方向,犯人们都急忙闪开。如犁铧犁地一般,自行车在人群中犁出一条路,直到最后撞到一个犯人身上,链条断了,岩谷川重重地摔在地上。被撞的犯人从地上爬起来,惶惶不已,一大帮犯人纷纷围上前来,脸上充满了兴奋,准备看一场好戏。

“——瞎啊!”“——妈个逼,眼睛长到胳肢窝啦?”两个狱警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看着岩谷川的脸色,以为找到了献媚的机会。他俩架起那个倒霉的犯人,就等岩谷川下令开打。岩谷川从地上站起来,疼惜地看了一眼撞坏的自行车,把车子给了李延庆,说:“找人修修!”说完,又朝两个狱警摆摆手,说,“放了他吧,是我撞的他!”岩谷川表情怪异地朝那个被撞倒的犯人笑了笑,犯人吓傻了,没敢笑,只是小心地鞠着躬点了点头。两个狱警一见,知道是自己讨了个没趣,架着犯人的胳膊松开了,趁岩谷川一转身朝犯人踢了一脚。

待岩谷川离开,李延庆一拍自行车,朝一大帮犯人喊道:“哎,哪个会修自行车?”他刚说完,犯人里有五六个人举起了手。乔群灵机一动,也举起戴铐的双手,大声嚷道:“我也会修!”乔群说完用目光梭扫举手的犯人。举手的犯人慑于乔群的威名,赶紧把手都放下了。李延庆斜着眼睛看看乔群,说:“给你一个小时。”乔群目光直视李延庆,说:“不够,不光链条,车带也瘪了,少说要三个小时。”李延庆仔细看看自行车,点了点头,说:“好吧,三个小时,都需要什么?”乔群眼珠一转,说:“改锥、锉刀、钳子、扳子、锤子、万能胶。还有这个……”乔群抬起戴铐的双手。李延庆看着乔群的手铐,犹豫一会儿,一想也没什么顾忌的,他手指一个狱警吩咐道:“你,去仓库取家伙什!”李延庆又指着另一个狱警说,“你,把他的铐子打开,就在这儿看着他修车。”

岩谷川回到他的监狱典狱长的办公室,把水倒进角落铁架上的脸盆,慢腾腾地洗手洗脸、刮胡子。刮完了胡子,他用毛巾擦了擦镜子上的水雾,朝镜子里的自己轻轻问候一句:“上尉,祝你生日快乐!”一个日本兵走进来一个立正,说:“报告典狱长,石原将军来过两次电话了。”岩谷川“哦”了一声,抓起话筒拨号,拨通了,他对着话筒恭恭敬敬地说道:“尊敬的将军阁下!”话筒里传来石原莞尔的声音,说:“我更喜欢你叫我学长。现在,我想知道谢铁骅的最新消息。”

岩谷川想了想,小心地说:“让您失望了,谢没有任何妥协的迹象,他好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的情绪很安定,甚至私下跟囚犯表示,这里的三瓢两坨比先遣军伙食差不到哪里。”石原莞尔沉默了片刻,问道:“什么三瓢两坨?”岩谷川回答道:“是囚犯们叫的。监狱每日两餐,每餐都是一瓢玉米糊、两瓢菜汤,外加一个或两个玉米窝头。”电话里石原莞尔又沉默了片刻,岩谷川也小心地沉默着。他相信中国的一句话: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一个人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别的。谢铁骅的队伍是独立存在的,没有任何后勤发放给养,从上到下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满洲国”的平民可以用证件买到一点高粱米和玉米,谢铁骅的队伍买不到固定数目的粮食,他们连平民的膳食标准都达不到。现在他们在监狱了,虽说监狱的膳食几乎和平民的膳食接近,但总比他们的队伍吃得饱,谢铁骅的手下也许是屈服于监狱里安稳的吃食了。岩谷川想到这儿,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地对着话筒说:“在我看来,这个三瓢两坨的膳食标准刚好维持囚犯的生存,又使得他们没有太多力气。”

石原莞尔听完,满意地说:“你说过,你治下的监狱,可以让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崩溃。”岩谷川听罢,心生骄傲,想到石原莞尔对谢铁骅的赞誉,嘴上加了小心,回答道:“您知道,事情总有例外,也许谢铁骅就是个例外。”石原莞尔却不以为然,说:“他一个人而已,先遣军的那个花驹不是被你征服了吗?!听着,一个谢铁骅足矣,我不相信也不希望听到“支那”有那么多的死士。我刚从北满回来,那里的人都在说抗联,说赵尚志。小小的关东军,大大的赵尚志!”石原莞尔几乎是在咆哮,岩谷川能感受到石原莞尔的激动,他谨慎地沉默着。石原莞尔接着吼道:“这样的传闻要是多起来,会纵容“支那”底层的反抗!懂我的意思吗?我希望你那里能有人站出来,发表投靠皇军的声明。”

岩谷川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卑微地回答道:“这个很难。”石原莞尔发了疯一样怒吼着:“可我需要!关东军需要!天皇陛下也需要!我们要向世人证明,关东军进驻满洲,保障了满洲人的福祉,完全符合满洲土著居民的意愿。”岩谷川以立正姿势听着、答应着。说了半天,终于放了话筒,他心思沉沉地踱步,走上阳台。

外面阳光灿烂,放眼望去,操场上空空荡荡,除了警戒哨,只有乔群在修自行车。岩谷川来到架在支架上的单筒望远镜后面。他在查看乔群,自行车似乎修好了,乔群正用手摇动脚蹬,脚蹬飞快地旋转起来。负责监视的狱警蹲在地上,用手这儿碰碰,那儿敲敲,检查自行车修复得是否完好。乔群趁着狱警检查自行车的时候,好像将改锥插进鞋帮里,用裤腿掩住了。岩谷川不能完全断定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切,赶紧离开阳台,走下楼梯。

岩谷川匆匆来到操场上,狱警正在给乔群戴上手铐,说:“头儿说了,晚饭奖你一个窝头。”说完拍了拍乔群,准备押送乔群回“猪笼”。便在这时,岩谷川出现在乔群面前,双手抱膀朝乔群笑了笑,说:“你修好了我的单车,我应该感谢你,可你不该偷我的东西。”狱警一愣,对乔群搜身,说:“太君说,你不该偷东西。”乔群一脸无辜的表情,举起双手,顺从地配合狱警搜身。狱警搜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转身对岩谷川报告说:“典狱长,搜过了,没有。”

岩谷川微微一笑,说:“把裤子提起来!”乔群提起裤管,露出小腿,岩谷川没发现异常,心里纳闷,说:“把鞋子脱了。”乔群甩掉鞋子,赤脚站在地上。一无所获的岩谷川感到惊诧,喃喃自语说:“见鬼了!”乔群一脸真诚,说:“报告典狱长,这个监狱真的有鬼。”岩谷川问:“你见过?”乔群说:“见过。”岩谷川皱着眉头,半信半疑,说:“说给我听听。”乔群手指厕所,绘声绘色地说道:“有一次放风,我大便完了,没草纸,我问,哪个有草纸?就听茅坑里有人说‘我有’。我一看,是一颗血赤呼啦的人头!”岩谷川问:“什么?人头?”乔群点点头,说:“人头,千真万确。那个人头用嘴叼着草纸,顺着茅坑一点一点往上飘,吓得我没敢揩屁股,站起就跑了。”岩谷川问:“你看清了?”乔群说:“看清了,是刘大个儿。”岩谷川问:“刘大个儿是谁?”狱警一指院里的旗杆,说:“就是旗杆上吊过的那个人头。”岩谷川面部抽搐,阴笑声声,说:“你早就认识刘大个儿,是吗?”乔群平静地说:“不认识。”岩谷川怒吼道:“你想恐吓我?!”不待乔群回答,岩谷川朝乔群的头猛击一拳。

天色已晚,“猪笼”里的乔群在黑暗中靠墙呆坐着。岩谷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你早就认识刘大个儿,是吗?”乔群心生寒意。乔群忍着疼痛爬到墙边,从墙缝里抠出一盒火柴,划着,又抠出活砖,小心察看,发现放进砖缝里的两根发丝不见了。这个发现令他不安,他不愿意相信有人动过这块砖,再一次仔细看看,确认了,真的有人动过这块砖。他吹灭火柴,在黑暗中睁大眸子,紧张地四下查看,寻找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柴河堡乔日成家的院子里,乔日成嗨嗨地叫着,在院子里舞大刀,一招一式虽显笨拙,却很认真。吴霜和程懿飞在灶间唠着闲嗑,吴霜听见院子里嗨嗨的叫声,扒门缝看,笑了,说:“程姐,快来看哦,我乔叔也耍上大刀了。”

程懿飞正在择菜,听吴霜一说,也去扒门缝,看见老乔一招一式挺有派头,扑哧一笑,说:“这是耍给我看的,昨晚我俩又吵吵了。”吴霜愣一下,说:“为啥呀?”程懿飞说:“我说我不想做野鸳鸯,要搬去西屋睡,他死不让,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想回锅都不行。我说那可不一定,实在不行,我回牛镇。就这一句话,他差点儿给我跪下。”吴霜天真地问道:“你是真话吗?”程懿飞笑了笑,说:“吓唬他呢。”吴霜不明白程懿飞为啥老和乔叔吵架,小心地劝说道:“乔叔人不错的。”程懿飞点了点头,说:“是,人是不错,就是有点儿囊。乔豆腐,你就听这破名吧!”

院子里响起乔日成的呼喊声,两人又扒门缝仔细看去,只见乔日成边舞边喊着口诀:“跨步挑撩似雷奔!杀!”这时,院门口有人接着喊:“连环提柳下斜削!杀!”乔日成闻听,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张之勇拎着东西站在院门口。乔日成赶紧收起刀,热情地说:“哎哟大兄弟,你这是路过还是?”张之勇回头看看,见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道:“专门来拜会书记官。”

这一声“书记官”让乔日成很受用,他接过张之勇的东西,问:“啥呀这是?”张之勇大大咧咧地说:“烟酒、烧饼。听说你要那个了,这五十大洋就当礼钱了。”说罢,张之勇把一个小口袋拍到乔日成手里,说:“多少就这些。”乔日成满心欢喜,却觉得礼金太重,没法儿收,他把五十大洋退回张之勇的手上,说:“我的妈呀,你把我吓着了,哪兴这么大礼。”两人撕扯半天,乔日成执意要把礼金退给张之勇,张之勇真的不乐意了,说:“咱们这是谁跟谁呀!你不知道,我和乔群穿一条裤子。”乔日成说:“有啥不知道,咱三个都是从死坑里爬出来的。”张之勇说:“我和乔群还要近一层,”他小声地说,“住过一个号子。”乔日成一撇嘴,说:“这也值得显摆?”张之勇说:“号子里有句话: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修得同号住。现在乔群在里边,我代他孝敬你不行吗?”乔日成说:“拉倒吧,事儿这不还没办呢嘛。”

张之勇四下看看,看见灶间门里有人,他瞪着眼睛,低声说道:“我啥都知道了,你把地都卖了,就剩两间破房子,兜比脸还干净!”乔日成满不在乎,说:“还能凑合,你乔叔一身手艺。”张之勇瞅瞅灶间,低声说:“跟我装?扔大个儿?女人是猫,靠喂,兜里没两个大子儿,漂亮脸蛋你养不住的。”乔日成心生感动,他抓住张之勇的手,摇着说:“言之极是言之极是,得了,啥也不说了,大兄弟,屋里坐。”乔日成朝屋里喊:“来客啦!烫酒!”

乔日成把张之勇让进屋,吴霜见有陌生男人,小声说:“乔叔,我回家了。”乔日成说:“别呀,乔群的哥们儿,不是外人,一起吃吧。”吴霜小声问:“就是你说的那个?”乔日成说:“对对,一个号子的,也是块臭肉!”张之勇笑着,附和说:“臭肉臭肉!”张之勇先对程懿飞揖礼,问候道:“按江湖规矩,臭肉先拜见小嫂!”程懿飞点了点头,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张之勇笑了,说:“在牛镇,那会儿你正跟我们书记官眉来眼去。”程懿飞嗲声嗲气地说道:“他死样吧,我跟他眉来眼去?是他先去我家,见着我就走不动道了,左显摆右显摆,我当时糊里糊涂上道了。”

吴霜忍不住笑,看着乔日成,问道:“程姐说的是吧,乔叔?”乔日成一脸严肃,认真地说:“也不全是,我头一次见你程姐,道还是能走动,就是有点儿顺拐。”大家都笑了。笑过了,张之勇纳罕地问程懿飞:“她怎么叫你程姐?”乔日成说:“没过门呢,先这么瞎叫吧。你也瞎叫好了。”张之勇嘿嘿一笑,说:“那我就瞎叫了。”然后转向吴霜揖礼,说道,“夫人受我一拜!”吴霜笑着躲了。乔日成摆了摆手,说:“她一个小字辈,受不起。”张之勇一摇头,说:“不能这么说,乔群是我的长官,也当过我的老大,怎么论都是夫人。”吴霜害羞地说:“什么呀,程姐是小嫂,我倒成了夫人,都把我叫老了。”大家哈哈大笑。说话的工夫,程懿飞把酒菜摆上了,乔日成和张之勇坐妥了,见程懿飞和吴霜站在地上,说:“都上桌都上桌!”

监狱到了放风时间,乔群和谢铁骅排队走进茅房,各占一个蹲坑。乔群轻轻叩动间隔的板栅,小声说:“‘猪笼’被人踢翻了,我怀疑那个洞被人盯上了。”谢铁骅问:“你能肯定吗?”乔群说:“肯定。”谢铁骅说:“原定方案作废。”乔群说:“明白。家里会不会出内鬼?”谢铁骅镇定地说:“就算出了,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乔群问:“下一步怎么办?”谢铁骅说:“院子里新安了个水龙头,听说是洗澡用的,水龙头离门口的哨兵只有七米远,懂我的意思吗?”乔群谨慎地想了一会儿,问:“突袭吗?这个太大胆了。”谢铁骅说:“关键是,我们必须尽快拿到第一杆枪。”乔群说:“这事交给我吧。”

外面有犯人踢门,骂道:“妈个逼,你拉的什么屎?”谢铁骅说:“兄弟,我肚子不好,你换个地方。”外面的囚犯去了别的蹲坑。乔群听见外面没人了,说:“就算突袭成功了,也很难跑掉。”谢铁骅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监狱新来的医生姓翟,是我们的人,他会负责外面的接应。”谢铁骅把手从下面伸过去,叩击地面。乔群仔细盯着谢铁骅的手。谢铁骅的手在地上画动,先画了个“7”,又画了个“8”。谢铁骅叮嘱道:“记住这个日子。”说完,起身出了茅房。

柴河乔日成家东屋里,众人酒兴正酣。乔日成豪饮双杯,啪地放下酒盏,拿起筷子,说道:“咱们按下‘吴钩’不表,单说10月9号那天的遭遇战,我乔某人主动请缨,加入了大刀敢死队,喀喀喀喀!”乔日成以筷子做刀,左右挥砍。程懿飞夺了乔日成的筷子,白了他一眼,说:“不听你喀喀,让张之勇说。”乔日成对张之勇说:“好,大兄弟,她总说我是母猪肉,囊,你给她说说你乔叔。”

张之勇举杯说:“来,为这事儿,咱先走一个!”几个人都举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张之勇放下杯子,嬉皮笑脸地问乔日成:“讲哪段?大埋活人?”乔日成原本指望张之勇给自己脸上贴金,没想到这个瘪犊子提起那件丢人的事儿,神情尴尬,支吾着说道:“这个嘛,往后放放,今天就说我过五关,斩六将。”张之勇只是逗一逗乔日成,看乔日成一脸难堪,打住了话头。他看看窗外,窗外暮色已浓,于是说:“我还要赶回城里,还是说正事吧。我这次来,是劝你们搬家的。”乔日成一愣,问:“搬家?我住得好好的,凭什么搬家?”张之勇说:“是乔群的意思。他托人捎话给我,让你们一定要搬。”

乔日成歪着头瞅着张之勇,心里琢磨乔群是怎么打算的,任谁也找不着我们几个!他可能又要惹出什么乱子来。除了越狱,还能干啥?真就像他原先说的那样再拉杆子打小日本?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武器弹药粮食都咋整?他一时脑子太乱,顾不上想太多了,于是问张之勇:“什么时候?”张之勇说:“赶早不赶晚,明天不搬后天搬。我在奉天城边上给你们租了一套房子,你们三个最好都过去。”一旁的程懿飞听了,眉飞色舞地说:“城里倒是挺好。”乔日成瞪了她一眼,说:“城里有什么好?跟小日本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我这个脾性,你说杀他还是不杀他?”张之勇手指一只空碗,压低声音说道:“听我说,这个是监狱,他说不定哪天就……”他用手指划了一道弧线,做了一个跳跃的手势,说:“一旦乔群这样,小日本抓不到乔群,就会折腾你们。”

张之勇说完,屋里一阵沉默。乔日成吧嗒吧嗒抽起了烟,烟雾缭绕之中,他细细掂量着能不能搬家,吴霜她妈眼睛不好,咋办?地已经没了,鸡鸭毛驴咋办?就算是搬了家,到了城里,吃啥?小日本在城里粮食管制得那么紧,中国人只能凭本买玉米、高粱米和小米。大豆算甲级粮食,中国人不让买,不能买大豆不能做豆腐,一家子人吃啥?想来想去,乔日成拿定主意了,说:“那也不搬,我老爹临咽气的时候给我扔下话了,让我守着祖坟,不准挪窝。”吴霜刚才听张之勇说让进城里住,吓了一跳,心想要搬的话,她妈咋办。一听乔日成说不搬家,我心里踏实了,说:“我也走不了,我走了,老妈谁管?”张之勇给程懿飞使眼色,说:“小嫂子,你得说话。”程懿飞问:“乔群他哪天出来?”张之勇说:“这个说不定。”乔日成哼了一声,说:“这不扯淡吗,一个说不定的事,他折腾我们干什么?”张之勇不理解为啥乔日成那么倔,说:“你看你地都卖了,就这么个破家,有啥不舍得的?这些盆盆罐罐的,值几个钱?”

乔日成摇摇头,用烟袋杆儿敲敲桌子,说:“这你就不懂了,破家值万贯!盆盆罐罐倒不值几个钱,在这儿我能接地气,鸡鸭鹅狗一叫唤,我心里舒坦。不搬不搬!”张之勇说:“乔长官可不是让我和你们商量。”乔日成说:“不是商量是啥?”吴霜说:“是命令吧?人家是副参谋长。”张之勇说:“对,命令!”乔日成哈哈大笑,说:“我的妈呀,人在号子里,还命令?!他那么厉害,干脆发布一道命令,让小日本投降得了。”张之勇没词了。程懿飞心有余悸,说:“乔群这事儿要是成了,万一小日本真撵到咱家来呢?”乔日成满不在乎地说:“老子跟他玩命!切,又不是没玩过。”

张之勇看看乔日成,还真是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又问了一遍:“真不搬?”乔日成点点头,说:“不搬!搬家算什么本事?我能搬去奉天,还能搬出中国吗?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该河里死的死不到井里,爱咋咋地吧!”张之勇举起酒杯说:“乔叔你牛逼,佩服,这杯酒我干了!”

雄井和一个狱警押着花驹,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监狱的地下室,到了铁门前。雄井古怪地笑了,对花驹说:“典狱长让我请你欣赏一幕特别的景致。”说完,雄井让狱警打开铁门的活动窗,活动窗开了,雄井抓住花驹的头发朝活动窗里拽过去,对里面说:“开始吧。”

花驹看见地下室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囚犯蜷缩在地上,他刚听到一声口令,就看见两只狼狗闪电一般狂奔着,从两个方向扑奔向那个囚犯。囚犯发出惊悸的狂呼,犹如壁虎一般死死靠墙。花驹赶紧闭上了眼睛。雄井死死盯着花驹,发现他闭上了眼睛,朝他的脑袋斜着凿了一拳。花驹一扭脸,雄井又啪地抽了花驹一个耳光,高声呵斥道:“浑蛋!不许闭眼睛!”花驹不得不睁开眼睛,只见两只狼狗已经将囚犯的肚腹撕开,正在吞吃里面的内脏,血水漫了一地。花驹痛苦地把脸转去一边。雄井恶狠狠地再抽花驹的耳光,呵斥道:“往屋里看!”花驹往屋里看去,雄井朝室内吆喝一声,两只狼狗呼啸而来,把两只肥大前爪搭在窗沿上,幽绿的眼球盯着花驹,花驹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身子。看见花驹惊恐的表情,雄井哈哈大笑。

雄井牵着两条吃过人内脏的狼狗,和狱警一起押着花驹来到监狱的刑讯室。岩谷川已经在刑讯室了。花驹看了看岩谷川,没说话,看了看刑讯室的四周,还是老样子。这里到处都是刑讯器具,第一次来觉得气氛恐怖,令人窒息,再来,已经满不在乎了。

岩谷川见花驹脸色煞白,知道花驹受了惊了,很满意,扬扬自得地开口说道:“我的校友,让你受惊了。”花驹心有余悸,默不作声。岩谷川拎一把椅子给花驹,说:“坐吧。”花驹没坐,岩谷川用双手将花驹摁在椅子上,说:“你不善于伪装。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皇军还抱着敌意。”花驹深吸了一口气,让悸动的心平静一下,缓缓说道:“我已经表示合作了。”岩谷川摆了摆手,说:“我希望你用日语和我交谈。”花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琢磨岩谷川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要对狱警保密,因为狱警们的日语没有那么好,于是说:“可以。”两人开始用日语交谈,岩谷川说:“对你合作的诚意我不怀疑,但是谢铁骅至今没有一丝变化。”花驹摇摇头,说:“如果连你们都不能劝降,我更劝不了他。我说过,我怀疑谢铁骅是共产党人。”岩谷川不明白,问道:“那又怎么样?”花驹说:“你不知道共产党人和一般人不一样吧?他和我不一样,中共党徒都是吃了迷魂药的,不会随便改变自己的信仰宗旨。”

岩谷川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等不及了,皇军需要你们当中站出一个人,这个人如果不是谢铁骅,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岩谷川盯着花驹的眼睛,花驹心里明白了,这是要站出来一个投诚的人,他有些动心了,心里左右盘算着、权衡着。花驹的声音弱下来,问道:“会放我出去吗?”岩谷川饶有兴味地看着花驹,点了点头,说:“会的。奉天警察署新近成立了一个靖卫大队,我给你留了一个副队长的头衔。”花驹说:“我愿意考虑一下。”岩谷川说:“是有条件的。很简单,为了表明你的诚意,我们想在你的胳膊上刺一个图案,然后拍成照片,登在报纸上。这不算为难你吧?”说完,岩谷川笑了笑,雄井在一边也笑了起来。花驹看着岩谷川和雄井的笑容,心里一惊,胳膊上刺一个图案?忙问道:“什么图案?”岩谷川说:“日本帝国的军旗。”

花驹沉默了,他看了看刑讯室里插着的日本军旗,回忆如同电影片段在眼前一一闪过。从北大营撤退的那个晚上,他掉了眼泪。晨曦中,他从撤退的队伍中频频回头望去,日本军旗升起在北大营营盘上。在牛镇城楼上,日军的军旗高高飘扬,让人恨不得一枪打掉那杆军旗。那次战斗,骤起的枪声中,他一眼就发现了山头上突然出现的日本军旗。各种场合日本军旗的影像密集地在花驹的眼前闪现,他感到恶心、仇恨、激动、沮丧、懊恼、耻辱。但这一切,花驹只能忍在心里,他垂着头,不让岩谷川看出自己的表情有什么变化。花驹一直保持沉默。岩谷川对雄井一挥手,说:“让翟医生进来。”

雄井出了刑讯室,一直在走廊里侍立的翟医生应声进屋,他拎着一个器械小木箱,显然事先已有准备。花驹的眼神和翟医生瞬间交会。翟医生为花驹脱去了外衣,用药棉为花驹的右臂消毒。岩谷川走到近前欣赏花驹裸露出的凸鼓的肌肉,满意地说:“我才发现,你的皮肤质地很适合刺绣。你要感谢我哦,这是我的天才创意。”岩谷川盯住花驹的胳膊。

翟医生给花驹消毒完毕,用笔在花驹的胳膊上勾勒日本军旗。岩谷川说:“出任典狱长之前,我是联队的护旗官。帝国军旗是我的生命,我在,旗在;旗亡,我亡。我梦想有一天,帝国军旗在‘支那’所有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高高飘扬。我这么说,你就能理解我的灵感。”说着,岩谷川接过翟医生的笔,在花驹的胳膊上继续勾勒日本军旗的图案。花驹的心快炸了,他承受不住了,他的脸激烈地抽搐着,突然站起来,改说中文,大声吼道:“把我的这条胳膊砍下去吧,怎么刺都行!”在场的人都愣了。

岩谷川问:“想好了?”花驹说:“想好了。”岩谷川说:“我愿意成人之美。”岩谷川一摆手,两个赤臂的日本军汉持刀走过来,把花驹的胳膊架在案板上,之后扬起了刀,然而刀即要落时,被岩谷川阻止了。岩谷川示意翟医生退出刑讯室。翟医生走了,岩谷川问花驹:“你想死吗?”花驹长出一口气,说:“不!不想死!只是,我不想生不如死。要是刺上贵国的军旗,我的同胞用目光、唾沫就能杀死我。你难道不该替我想想吗?”

监狱的羽字号监舍里,黎明在灰暗的光线下静坐不动,嘴里喃喃有声。谢铁骅看着他好奇,问:“你在叨叨什么?”黎明调皮地笑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光芒,说:“我刚作了一首诗。”谢铁骅笑了,说:“念给我听听。”黎明从地上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将蓬乱的长发向上一捋,朗诵道:“虽做囚,志弥坚。想故国庄园无复见,泪潸然。把我的头颅拿去吧,让它生成一朵山茶花,绽开在山岩!”

监狱刑讯室里,岩谷川对花驹的审讯还在进行。一条狼狗的两只前爪搭在花驹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类似风鸣的响动,耳朵竖着,在聆听主人的下一个指令。花驹身子向后仰去,惊恐地大喘气,闭着眼睛回答着岩谷川的提问,磕磕巴巴地说:“是的,越狱,谢铁骅这会儿做梦都是越狱。”岩谷川将狼狗拨去一边,抬起花驹的下巴,语速加快,逼问道:“我想知道怎么越狱。”花驹见狼狗走开了,镇定了一些,说:“乔群的‘猪笼’里有个地洞。”岩谷川打断他,说:“地洞你上一次讲过了。”花驹说:“不一样,这次是谢铁骅让我讲的。”

岩谷川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琢磨谢铁骅为什么让花驹对自己说这件事,没想明白,便问道:“谢铁骅为什么让你告诉我这些?他不怕乔群暴露吗?”花驹说:“我不知道谢是怎么想的,他早在讲武堂时就当过我的教官,心思缜密,诡谲难测。”岩谷川问:“你怕他?”花驹点了点头,说:“我也佩服他。”岩谷川问:“佩服他什么?”花驹改说汉语,激动地嚷道:“他不像我,可以当狗、当孙子。他只要还剩一口气,也会和你们日本人血拼到底!”最后一句,花驹是咬着牙根说的。岩谷川挥起拳头,重击花驹的腮帮子。花驹的一颗牙齿掉了,他连同血水一起吐出来,说着日语:“拜托了,如果你们还想让我苟活,就把谢铁骅杀了吧!”

岩谷川哈哈大笑,说:“我的校友,让我说实话吧,监狱里混进了共产党,在共产党没有暴露之前,我还想把这场游戏玩下去。”花驹欲哭无泪,沙哑着嗓子说:“我玩不下去了,谢铁骅已经对我有了疑心。”岩谷川拍一拍他的肩膀,自信地说:“他仅仅是疑心而已,只要我们不动乔群,谢就不会认定你是异己。”岩谷川见花驹欲抹脸上的血水,高声喝道:“不要动!”岩谷川捡起地上的牙齿,递到花驹手里,说:“留着,都留着,这对你有好处。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老娘的住址?”花驹不假思索地说:“我说过,北陵南大街68号。”岩谷川哈哈一乐,嘲笑地说道:“你比我想象得还笨,北陵南大街的房子,末位号是65,紧挨浑河,如果有68号,就应该建在河当心。”花驹支吾着说:“我当兵那么多年都在奉天,回趟家也方便,也不写信,确实记不清楚门牌号。”岩谷川知道他在撒谎,戳穿他没有什么意义,于是说:“我来告诉你准确的门牌号,方便你以后写信回家。北陵东大街128号,这是你老娘的新住址。我还知道,你在街坊邻居中是个有口皆碑的孝子,我对这一点很欣赏。”闻听自己老娘已经被日本人找到了,花驹的脑子嗡的一声,他两眼发黑,身上的筋骨被抽走了一般,立时变得瘫软。

眼看着花驹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岩谷川变得十分兴奋,他笑眯眯地问道:“告诉我,你是要老娘,还是要追随谢铁骅?”花驹迫不及待地乞求说:“老娘。”岩谷川舒心地笑了。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花驹是个孝子,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找到了他的弱点,拿下他是迟早的事。岩谷川自豪地拍拍胸脯,喃喃地说道:“总算崩溃了一个,我一直想看到反抗者的崩溃!”岩谷川回忆着这一路走过来,一次一次的审讯,总是无法突破先遣军被俘人员的心理防线,他们一个一个死扛着,就算这个花驹曾经同意合作,也是真话假话串在一起,总算找到花驹的老娘了,这才真的有了突破。岩谷川觉得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仿佛用功学习的孩子终于得了满分,他开心、激动。岩谷川用手挡一下眼睛,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激动的泪花。他尽量平静下来,接下来谢铁骅该怎么办,他在想。他至今在谢铁骅身上找不到弱点。谢铁骅是湖北人,有什么亲属、爱人、朋友,都无从查起。以法动心,没用,以情动心,找不到让他用情深的人;以理动人,岩谷川知道日本没站在理上;以礼动人,也没用,石原莞尔那么大的级别谢铁骅也没在乎。该怎么朝他下手呢?思来想去,岩谷川找不到办法。一般这样的时候,他会出去透透风,暂时休息一下。

岩谷川把骑车时间当成运动玩乐的时间。他骑着自行车在监狱大墙下或快或慢地游荡,他欣赏着自行车的车把上那把夺目的小号日本军旗。他哼着儿时的小曲:“小官小官,你马前是什么?一闪一闪,一飘一飘,那不是征伐朝鲜的军旗吗?”

天色已晚,乔日成坐着一辆驴拉的小板车来到监狱的大门前,他拎着东西下车,跟守卫的狱警点头哈腰,又把两个铜板揣进狱警怀里,讨好地说:“老总,麻烦通报一下,我是来看儿子的。”狱警只收到了两个铜板,不太热情,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儿子谁呀?”乔日成说:“79号。”狱警皱了皱眉头,打量着乔日成,说:“乔什么是吧?重犯,关进‘猪笼’了,你等着收尸吧。”乔日成心里直骂“你个不积德的浑蛋玩意儿,没准儿你先横死呢”,脸上却堆着笑,说道:“老总您说得就是,不是看一眼少一眼嘛,你行行好!”狱警回望一眼身后,见岩谷川骑着自行车朝大门口来了,赶紧小声说:“少废话,典狱长来了,走吧走吧。”乔日成机警地瞥了一眼,果然是日本人来了,赶紧回到驴车上。

岩谷川骑车来到大门前,看了乔日成一眼,问狱警:“什么人?”狱警一个立正,说:“来探监的,关进‘猪笼’的那个重犯是他儿子。”岩谷川“哦”了一声,重又打量远去的乔日成,心里一亮。

奉天监狱大门外公路上,乔日成驾着驴车,满怀心事。他回望一眼监狱,下车跳脚大骂:“妈个逼的小日本,你要敢把我儿子怎么样,我这辈子跟你没完!”乔日成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儿抛向监狱方向。再回到车上,乔日成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有愤懑有自责,接着幽幽地哼起了在东北军学会的歌曲《上起刺刀来》:“上起刺刀来,弟兄们散开!这是我们的国土,我们不挂免战牌。这地方是我们的,我们住了几百代,不管你谁谁谁,我们不会让出来。”乔日成哼得兴起,竟站到车上,手中的鞭子像刺刀一样,他比画着刺杀。正比画着,乔日成看见了前方路口有个路卡,赶紧坐在驴车上。驴车走近了路卡,他看见有两个警察,一个戴白帽子,另一个戴黑帽子,正在检查过往车辆和行人。

乔日成的驴车到了路卡,他蔫声坐在车上,排队等候检查。检查得挺慢,看样子是挺仔细。乔日成卷了根烟,跟后边的车上戴瓜皮帽的老客搭讪道:“大兄弟,借个火。查什么呀?”乔日成斜着眼睛看着俩警察正在对一个年轻的妇女搜身。老客小声说道:“鬼知道,没有他不查的。哪怕从你牙缝里抠出个大米饭粒,就用小绳勒你大脖子。”乔日成问:“咋?”老客说:“经济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刚定的规矩,大米饭只能日本人吃。”乔日成说:“咱搁市场上买高价大米也不让吗?”老客说:“那也不行,孕妇也不能吃,大米是给日本人和当官的吃的。”两人小声唠着嗑,就听一声女人的尖叫,大伙往前凑,原来是被搜身的年轻妇女发出的一声尖叫。戴黑帽子警察劈手给了女人一个嘴巴,用日语骂道:“叫什么叫?转过去!”年轻妇女捂着脸,不情愿地转过身。

乔日成小声问:“戴黑帽子的是日本人吗?”老客声音更小,说:“二鬼子,假装不会说中国话。”此话刚出口,老客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老客叮嘱乔日成说:“等会儿问你是哪国人,你可不能说中国人。”乔日成问:“那我得咋说?”老客说:“你得说你是‘满洲国’人。”戴黑帽子的警察从后面把手伸进年轻女子的裤裆。年轻女子噙着泪,强忍着。黑帽子警察似乎不尽兴,手在里面摸索个没完。白帽子警察朝黑帽子警察小声嘟囔一句:“大白天的,行了吧!别惹众怒。”说完,白帽子警察回头看,等待检查的十几个人都缄了口,用阴暗的目光盯着他。黑帽子警察把手拿出来,朝众人用日语放高声嚷道:“看什么看?我是奉诏行事。《满洲国》的课本说了,皇帝陛下的警察官,有统治‘满洲国’民的至上权。”

老客实在看不下去了,朝他嚷道:“郭小二,你行事归行事,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黑帽子认出老客,改用汉语,客客气气地说:“哎哟,大舅,你这是?”老客黑着脸训斥道:“你都当皇军了,我哪敢给你当大舅。”大伙一阵哄笑。白帽子警察手指乔日成,说:“你过来。”乔日成跳下车接受检查。黑帽子警察上下打量着乔日成,问:“我怎么看你不顺眼!哪国的?”乔日成不甘心当这个“满洲国”人,打着岔,说:“别着急,我记性不好,得现想。哎呀,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咱这疙瘩一直叫,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乔日成回头问大伙。老客紧张地说:“‘满洲国’。”乔日成说:“对对,‘满洲国’。”黑帽子警察抽出刀来,高声呵斥道:“你敢耍滑头!知道我是谁吗?”乔日成一撇嘴,说:“我哪敢不知道。乡下给你们编了一套磕哩,我给你学学啊:女国高,杨柳腰,穿皮鞋,戴手表,嫁个汉子挎洋刀,见了皇军就哈腰,空你其哇,伊拉西亚伊马塞(你好,欢迎)。”

白帽子警察掏出手铐,拎在乔日成眼前晃荡,问:“你活腻了是吧?”乔日成悲从中来,他一挺胸,反倒哈哈大笑,高声嚷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我一共仨儿子,现在大小子没了,二小子没了,三小子关进去了,眼瞅着也要没,乔家就剩我一条烂命,死活一个价,你要看我不顺眼,也不用戴铐子,麻麻烦烦的,就地砍我一刀算了。”随后伸脖子嚷嚷着,“都闪开闪开,别溅你们一身血!”

老客看不下去了,对黑帽子警察劝说道:“郭小二,你积点儿德好不好?他犯着哪条了?”黑帽子警察脸上挂不住,想发威,又一想一个家死了俩儿子,又要死第三个儿子,正赶在气头上,没准儿能干出啥事儿,再说四周等着排队的老百姓壮汉子不少,看眼神都向着眼前的这个驴车老板儿,一旦惹了众怒,他们警察只有两个人,万一动起手来,说不定会吃眼前亏,于是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滚!”乔日成朝老客点了点头,老客扬手示意他赶紧走。乔日成跳上驴车,吆喝着毛驴,颠颠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