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猪笼

李延庆吃过晚饭,让人沏了壶茶,正要喝茶,听到大门口有动静。李延庆趿拉着鞋,端着茶壶踱着步从屋里出来,朝屋门外问了一声:“谁呀?”话音刚落,一抬头,见乔日成已经进了大门,在院里站着。李延庆心想这人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乔日成见李延庆皱着眉头没给笑脸,自己先笑了,他乐呵呵地开口说道:“呵呵,大舅又来给你添麻烦了。”李延庆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乔日成,还是那副满脸堆笑的样儿,无奈地嘟囔一句:“我得倒多大霉,才能有你这么个大舅?”乔日成赔着笑脸,说:“不能这么说吧,这年头,什么事都不能说绝了,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李延庆啧啧几声,不服气地说:“哎哟嗬,你下个雨我看看?”乔日成往他眼前凑凑,说:“别生气,我也是为大外甥你好,你说你在小日本那儿能得着烟抽,可老百姓背地里叫你什么,知道吗?”李延庆满不在乎,说:“不就二鬼子吗,怎么啦?”李延庆说着从茶壶嘴儿里咕嘟了一口茶。

乔日成也渴了,看着李延庆滋润地喝着茶水,他咽了咽唾沫,说道:“光是叫二鬼子就完了吗?”接着小声说道,“我听街里人吵吵,义勇军抓到汉奸都不合计,咔嚓就是一刀,光咱柴河这趟沟里就剁死五个,都编成歌儿了,我给你唱一个?”不待李延庆应答,乔日成低声唱道:“骑大马,逛大屯,杀汉奸,削日本。”李延庆听到这儿,把烟头吐在地上,高声呵斥道:“你敢跑到我家来威胁我?”乔日成手指遮住嘴唇,“嘘”了一声,故意往大门外张望片刻,小声说:“你看你别急啊!你把磕儿唠散了。威胁你?我敢吗?大舅是来给你提个醒,趁你得势,能做好事就做点儿好事。”

李延庆知道眼前的这个家伙贼能白话,心里提防着,别一不小心就让他给下了套,说:“啥叫好事?别跟我绕弯弯了,不就你儿子那点儿事吗。”乔日成兴奋地搓手,说:“哎呀哎呀,你一句话就攮我这儿了。”乔日成指着自己的心口窝,问道:“能不能再给他弄个美差?”李延庆呸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道:“想得美,你当监狱是我开的?走吧走吧。”李延庆往外轰乔日成,说:“你烦死我了。”乔日成不动地方,眼睛不眨地看着李延庆,心想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装什么大尾巴狼啊。想到这儿,乔日成低声说道:“咱也不是外人,我就明说了,你大舅是讲究人,不差钱。”李延庆也把声音压低,说:“别跟我提钱,我不稀罕。”乔日成说:“是,我也不稀罕。银大头不好用了,‘满洲国’发的钱,老百姓背地叫棉花票,不过……”乔日成故意卖着关子,不往下说。李延庆斜着眼睛看着乔日成,有点儿急切地问:“不过什么?”

乔日成有条不紊地说:“不管啥年头,金条都是硬货。”说完,乔日成眯缝着眼睛,看李延庆脸上的表情。李延庆默不作声,开始在院子里踱步。过了一会儿,他斜看乔日成,语带讥讽地试探着问道:“你一个做豆腐的,敢把金条挂嘴上?”乔日成一听,知道有戏了,慢悠悠地说:“看怎么说了,事要是办大了,我把房子、地都押上,再不够,还有乔群他那帮哥们儿。只要我豁出去了,别说金条,金砖我也拿得出来。”李延庆的眼睛一亮,却干咳了几声,装模作样地说:“跟你说哦,我家墙上别的没挂,就挂一个字:廉。清廉的廉。我呢,指定不图这个,可日本人胃口大着呢,不是仨瓜俩枣就能打发的。”乔日成开始琢磨李延庆的胃口有多大,想了想,小声问道:“两根金条够了吧?”

李延庆低着头默不作声。乔日成把眼一闭,一咬牙,说:“三根!”李延庆接着抬价,说:“想套住狼,你就得舍得孩子。”乔日成摇头啧啧几声,说:“就三根了,再多,就得把我自己押给你。”李延庆想想乔日成靠做豆腐活命,连房子带地全压上也不过就这样儿了,笑了笑,说:“把你押给我?你拉倒吧,能吃能喝的,白给我都不要。”乔日成说:“说的是呢,我也不值个钱,你还得搭上饲料,不合算。”李延庆乐了,想了想,说:“要不,你进来喝杯茶?”乔日成心里踏实了,美滋滋地说道:“大舅就等你这句话了。”

奉天监狱到了放风时间,犯人乱哄哄地散在院子里。乔群一个人在操场外圈跑步。从哨楼下岗的雄井一直注视着乔群,从楼梯走下来后,他突然横在了乔群的面前,还是先前的那句话:“你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乔群放慢脚步,却没有停步,说:“是吗?你问过我一次了。”乔群从雄井面前跑过。雄井感受到了乔群的轻蔑,喊:“站住!”乔群停下脚步。囚犯们纷纷驻足围上来看热闹。雄井用日语说道:“我可以肯定,在哪儿见过你!”乔群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雄井见乔群说中国话,怒喝道:“已经发过教材了,你应该学日语。”乔群说:“我刚来。”李延庆走过来,小声劝道:“太军,他刚进来三四天。”

雄井朝办公楼上喊话:“有日语课本吗?”楼上一个日本兵扔下一本《日本语》。雄井接了,塞给乔群。乔群嬉皮笑脸,说:“太军,日语很难学,我更喜欢国语。”雄井问:“国语?你是哪国人?”乔群说:“中国。”雄井给了乔群当胸一拳,用日语骂道:“浑蛋,你是‘满洲国’人,日语是‘满洲国’的国语,懂吗?重复我的话。”乔群斜着眼睛瞅了雄井一眼,默不作声。雄井朝乔群挥手又是一拳,乔群一个趔趄,但没有倒下。雄井恼怒地用日语骂道:“你为什么不反抗?”乔群将一口血沫吐在地上,说:“我只有一年的刑期。”雄井一听,发现乔群听懂了他的话,接着用日语骂道:“浑蛋,你懂日语!”雄井这回改用枪托横空劈下,乔群一个灵敏的侧身躲过了。

乔群的这个灵敏的反应出乎雄井的意料,他越发恼怒,但是他注意到数百个囚犯已经围成了一个圈,愤懑从一双双眼睛喷射出来,这种无形的威慑让他心里害怕。这时岩谷川和李延庆冲了进来。李延庆色厉内荏地朝犯人喊道:“想造反吗?散开散开!”李延庆看表,吹起哨子,喊道:“放风时间到了!”岩谷川却竖起一只胳膊,用日语喊道:“谁都不许动,放风时间加长。”不少犯人已经能听懂简单的日语了,纷纷回转,重又站成一个圈。岩谷川命令道:“四周武装警戒!”

一队日军和两队警察持枪跑步进场,尾随而来的是两只高大的狼狗,训练有素地成列队姿势——屁股着地,前肢直立,气氛徒然紧张起来。岩谷川踱步到乔群面前用日语问道:“敢和皇军比试吗?”岩谷川手指雄井,说:“我是说徒手格斗,这样才公平!”谢铁骅趁人不注意,悄悄移到乔群的对面,暗中朝乔群摇头。乔群看见了谢铁骅,他轻轻摇头,只是说:“我说了,我只有一年的刑期。”岩谷川蔑视地笑笑,激动地用日语嚷道:“你为什么不说害怕呢?‘支那’式的狡辩!我厌恶!”李延庆翻译给乔群听,说:“太军说你是‘支那’式的狡辩。何必呢,说服了不就完了?”李延庆用暧昧的眼神安抚和暗示乔群,意思是别惹麻烦。乔群却被岩谷川激怒了,尽力克制着,问:“我要是赢了呢?”

闻听此言,围观的囚犯们蠢蠢欲动。岩谷川朝乔群竖起大拇指,说:“好!你要是赢了,我减你一个月的刑期。”李延庆当众翻译说:“太军说了,你要是赢了,减你一个月的刑期。太军说话从来是算数的。”话是这么说,李延庆却给乔群使了个眼色,他想告诉乔群日本人说话怎会算数呢。乔群看懂了李延庆的暗示,心里愤怒的火苗像是被点着了的干柴,靠压是压不住了,他面无表情地朝岩谷川轻轻点头,开始活动筋骨。囚犯们纷纷后撤,闪开一个场子。岩谷川夺了雄井的枪,从背后推了雄井一把。

雄井首开一拳,乔群闪过,雄井接下来连连出击,但没有一次得手,乔群凭着敏捷的身手,总能让对方扑空。但乔群很少出击,似乎想把局面维持在平手的结果上。当雄井又一脚飞来时,由于抬脚过高,被乔群顺势抓住了脚踝。乔群说:“你输了!”言毕,乔群抓住对方的脚踝使劲抡动大臂,雄井腾空的身子在空中翻转,重重摔在地上。囚犯们呜嗷起哄。四周警戒的日军和警察拥上来,但被岩谷川用手势制止了。雄井站起,趁乔群朝犯人们抱拳,对他没有防备,从斜刺里突然偷袭乔群腮骨,乔群倒在地上。雄井拳脚齐上,欲置乔群于死地。场上鸦雀无声。乔群在地上抱着头假装被打服了,雄井停下拳脚,院子里一片死寂。忽然乔群从地上一跃而起,于跑动中凌空一脚,雄井飞出几米远,倒地不起。

岩谷川待雄井爬起,怒喝道:“你知道该怎么办。”雄井误解了岩谷川的意思,从一个日本兵手里夺过枪,对准乔群。犯人们立即大哗。岩谷川瞪雄井,训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强者的风范。”雄井无奈,把枪给了日本兵,当着众人很不情愿地给乔群鞠了一躬。岩谷川在一旁赞许地点头,轻轻说道:“尊重强者,你会因此变得更强大。”又走到乔群面前说,“我说话算数,减你一个月刑期。”李延庆胆战心惊地看完了乔群和雄井的打斗,听岩谷川这样说,赶紧给乔群翻译了,然后,他匆匆忙忙吹响了哨音,众囚犯纷纷回牢房。

乔日成的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炕上坐着两位乡绅打扮的男人,地上还有两个帮闲。乔日成冲门外喊:“小霜,笔墨伺候!”吴霜答应了一声,端着笔墨进了乔日成住的东屋,小声说道:“程姐让你想好了再落笔。”乔日成听了,不耐烦地摆手,说:“你告诉她,别跟着瞎掺和。”乔日成在炕桌上铺着一张白纸,对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说:“我说,你写。”老先生将笔饱蘸墨汁,悬笔等待。乔日成在屋里踱着步,边走动边措辞,缓缓说道:“立卖人乔日成,因家有急用,将祖传下洼子地产转卖刘廉名下,其地十七分,东起买主,西至河岸。”乔日成一边说,老先生一边写。

灶间里,程懿飞蹲在灶坑前填柴做饭,吴霜躲在门后偷听。只听得从屋里飘出乔日成的声音:“其银洋当日交足,外无欠少,空口无凭,立文契存用。”中证人说道:“按手押吧。”程懿飞也听到了,叹了口气,用手指捅了下吴霜,说:“你让他先出来一下。”吴霜进了东屋,对乔日成说:“乔叔,程姐有话和你说。”乔日成正要按手押,听到吴霜的话,愣了一下,便来到灶间,问程懿飞:“干啥?”程懿飞把门关上,低声问道:“你把地折腾了,以后靠啥养活家?”乔日成看看程懿飞,眨巴眨巴眼睛,说:“这话你得这么问,不卖地,我拿啥救那个犊子玩意儿?”程懿飞听了,一时语塞。

乔日成见程懿飞不言语了,叹了口气,说:“你当我乐意?那十七分地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这是败家哩!”程懿飞说:“你不是会做豆腐吗?”乔日成说:“咦,你不是看不起乔豆腐吗?”程懿飞说:“我也是替你们乔家想,庄稼人,地就是命。”乔日成摆摆手,说:“话是这么说,我得做多少豆腐才能换根金条?人家给我定了期限,最多不过七天,金条一定得送过去。”

吴霜在一旁干着急,说:“乔叔,我妈说了,彩礼钱不要了,你都换金条吧。”乔日成伸出三根指头,说:“那也不够,人家说了,得三根金条。”程懿飞轻蔑地哼了一句,说:“你金条送出去,人就保准能出来?”乔日成说:“难说!”程懿飞说:“人家是忽悠你哩。从监狱里捞人那么容易?!”乔日成心里想到底是半路夫妻,程懿飞看着乔群下大狱心里最在乎的还是那块地,他看了一眼程懿飞,说:“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中证人探头出来,问道:“乔豆腐,等着你按手押呢,你不会反悔了吧?”

乔日成返回了东屋,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按了印泥,去契约上按了手印。等把买地人和中证人送出屋子,乔日成来到先祖的牌位前发愣,腿一软跪下了,连磕三个头,喃喃地说道:“不肖子孙乔日成,败坏了祖传的基业,该死该死!”

李延庆每次走进典狱长办公室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恨意,这个办公室曾经是他吞云吐雾、收纳钱财、逍遥自在的好地方,现在却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不过,心里的恨还是要忍住的,他每次走进办公室前都提醒自己要脸上挂着微笑。李延庆进典狱长办公室的时候,听见岩谷川正在接电话。

岩谷川挺着立正的姿势,边听电话边说道:“通知是新京司法部用专用件下达的,还特别提示我们,此事是满洲皇帝的意志,日本军方不得插手。”电话的那头是日本关东军的石原莞尔,他在电话里笑着说:“皇帝的权杖是不能碰的,这没错,错在溥仪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岩谷川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遵从您的意志。”电话里石原莞尔的声音很清晰,他说:“不,是关东军的意志。把你的大赦名单扩大到五十人,先报备军部核准,然后才轮到新京。”岩谷川问:“是不是多了一点?”石原莞尔说;“‘支那’有句颂词,叫‘皇恩浩荡’,我很喜欢。”岩谷川说:“可是这样一来,‘支那人’会把功德记在满洲的皇帝头上。”

李延庆听见石原莞尔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然后接着说:“你低估了‘支那人’的聪明,他们不会记错账的。溥仪在他们眼里,只是皇军膝下的一条狗。”岩谷川立即回答说:“明白。”石原莞尔接着说道:“顺便说一下,我最近有一条心得,对满洲老百姓,帝国应视为第二子民,武力征服之后,跟进的必须是怀柔政策。”岩谷川“啪”的一个立正,吓了李延庆一跳。只见岩谷川手持话筒一脸庄严地说:“您的话,我会视为圭臬。”岩谷川挂了电话,将一份名单递给李延庆,说:“军部坚持自己的意见,大赦名单要扩大到五十人。”李延庆故意点头哈腰地恭维道:“我说了,皇军比皇上大。”

岩谷川听了,很满意,说:“你对前科犯人很熟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李延庆说:“此事重大,卑职不敢置喙。”岩谷川扔给李延庆一支铅笔,说:“只要不是反满抗日分子,你都可以画圈。当然,你画了的,我也未必同意。”李延庆连忙点头道:“是、是。”岩谷川摘下墙上的步枪走向阳台。李延庆忽而抬头看阳台,忽而在花名册相钩钩画画。岩谷川手持步枪在阳台上踱步。正是监狱放风时间,从阳台上俯瞰,院子里的犯人乱哄哄一片。岩谷川将步枪准星套住了谢铁骅。谢铁骅在人群中移动,岩谷川的准星也跟着移动。谢铁骅和乔群擦肩而过,乔群将一个折叠的字条迅疾交给了谢铁骅,两人随后分离。岩谷川注意到这两个人擦肩而过,手似乎碰到了,他对这个微细的碰手动作产生了一丝疑惑,摆手喊来一个日本兵,秘密嘱咐了几句。待日本兵离开,岩谷川的准星又套住了乔群。

乔群在操场外圈奔跑,岩谷川的准星也在快速移动。在移动中,监狱墙外的道路上的一只狗进入了他的准星,这只狗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起嬉戏奔跑。岩谷川的准星在狗和男孩之间移来移去。李延庆拿着圈好的名单来到阳台上。他不敢打扰岩谷川,悄然肃立一边。岩谷川的食指缓缓扣动扳机,枪声响了。监狱外面的道路上,那只刚刚还欢快的狗中弹了,狗蹦起一丈高,立即呜咽着倒在地上。男孩抱起狗喊叫着狗的名字,狗已经没有生息。男孩悲伤地四下张望,试图发现射出罪恶子弹的人,他的眼里泛着泪光。

羽字号监舍里,三个日本兵和两个警察在室内四处翻找,然后开始对犯人搜身。典狱长办公室阳台上,刚刚枪杀了一条狗的岩谷川意犹未尽,看见一旁肃立的李延庆,接过他递上的名单,看了几眼。他看见名单上的乔群被画上了圈,问道:“这个乔群你了解吗?”李延庆说:“这个人从前对张学良不满,有反社会倾向,是个暴民。”岩谷川说:“暴民我不怕,我担心他有反日倾向。”

一个日本兵进来报告,说:“典狱长,都搜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岩谷川“嗯”了一声。李延庆小心地看着岩谷川的眼色,说:“从他入狱的表现看,他还是愿意服膺皇军统治的。”岩谷川微微晃头,说:“在他和雄井的决斗中,我看到了他的不驯。”李延庆不吭声,紧张地观察岩谷川的表情。

岩谷川沉吟了一会儿,说:“但愿这只是他的性格,而不是别的什么。”李延庆温顺地笑笑,说:“哪有别的什么,就是个臭脾气,典狱长您还是宽宏大量些吧。”李延庆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说:“这个是他老爹孝敬您的,还请笑纳。”岩谷川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我不止一次申明,监管人员不可私受犯人家属的钱物,这是受贿行为。”李延庆满脸堆笑,说:“典狱长言重了,中国人,不是,‘支那’人,不是,‘满洲国’人讲究报恩,您还是入乡随俗。”李延庆把金条放进岩谷川的抽屉,岩谷川抓起金条抛在地上呵斥道:“知道‘支那’为什么会败给日本帝国吗?很重要的一条,是因为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贪官!”

给李延庆送完了金条,乔日成心里踏实了。他乐颠颠地赶着马车回到了柴河堡。到了自家的院子,他拎着大包小裹从马车上下来,内心挺乐和,脸却绷着。吴霜从窗里瞥见乔日成,喊道:“呀,程姐,人回来了!”说完,吴霜旋即迎出门,接过乔日成的东西,问道:“大包小裹的,买的什么呀?”乔日成回答说:“给你和你程姐一人买了个小镜子,还有雪花膏、花布、老白干、槽子糕,还有结婚用的东西。”吴霜问道:“见到乔群哥了吗?”乔日成哼了一声,说:“他?我懒得见他,嫌寒碜!”

乔日成进了自己的东屋,刚要脱鞋上炕,程懿飞问道:“事办得怎么样?”乔日成说:“你们都疼那个瘪犊子,就不知道问问我?小霜是个孩子也就罢了,你挺大个人,怎么一点儿不长心?”程懿飞觉得奇怪,人都回来了,有什么好问的。于是问道:“你怎么啦?”乔日成不高兴地说:“还怎么了?啊,我前天一大早进城,到现在就吃了四个窝头,啃了一个咸菜疙瘩,饿得我眼睛都绿了。”程懿飞说:“你又不是没带钱,挺大个人,还让自己饿着!”乔日成没好气地说:“我舍得花吗?不都给你们俩买东西了吗!”接着上炕盘腿坐着,说,“赶紧的,饭,还有酒!”

程懿飞早就在大锅里做熟了饭菜,她给吴霜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灶间,一会儿的工夫,乔日成的饭桌上就摆好了冒着热气的雪里蕻炖豆腐、腌小辣椒和咸鸭蛋。吴霜给乔日成倒上酒,这下乔日成露出了笑意,他先嗞啦一口酒,回头见程懿飞和吴霜在地上看着他,问道:“看我干什么?我又没罚你们站,来来,都上桌!”程懿飞和吴霜嘻哈着上炕。程懿飞举杯敬酒,说道:“知道你出门办事儿不容易,可是不管事儿办得顺不顺,也不能拿我俩出气啊。”吴霜在一旁说:“就是就是。”乔日成满饮一杯,强抑着内心的喜悦,故意淡淡地说:“谁告诉你事办得不顺?”程懿飞一喜,问:“成了?”乔日成卖着关子,又问:“啥叫成了?”吴霜心里焦急,催促着说:“叔啊,你快说呗,我都急死了。”乔日成还是卖关子,吃一口菜,喝一口酒,说:“自己猜。”

吴霜看着乔日成,心里不急了,看样子是有好事儿了,她把程懿飞的酒给满上,给乔日成也倒满,说:“乔叔又像上回似的给他找了个美差?”乔日成晃头,骄傲地说:“美差算啥。”程懿飞问:“减刑了?”乔日成微微点头。吴霜问:“减多少?”程懿飞说:“总共一年的刑期,能减一半?”乔日成慢吞吞地说:“现在是小日本当令,我这相当于虎口里拔牙,去天上摘星星。”程懿飞陪他喝了一杯,说:“也是也是,减一两个月就算你了不起了。”乔日成绷脸,问:“我要是减他一年哪?”程懿飞愣住了,说:“减一年不就放出来了?”乔日成这下忍不住笑了,说:“是啊,说的就是放出来。”吴霜兴奋得“妈呀”一声,程懿飞对吴霜说:“别听他的,没那巴掌事。你谁呀?能把人从监狱捞出来?”乔日成啪地放了筷子,厉声说道:“不信是不是?倒酒!”吴霜忙给倒酒,屏住气息等着乔日成的下文。乔日成一饮而尽,也不说话,从包袱里翻找出买来的囍字,说:“挑个日子,这个,贴你们西屋。”吴霜说:“西屋都贴了。”乔日成摆摆手,说:“都旧了,重贴。这个呢,贴咱们东屋。明儿个一早,你俩跟我进城看乔群。我估摸,最多也就十天半月,新京一个大赦令,那个瘪犊子就会给我滚回来!”

程懿飞和吴霜对视着,两人张大了嘴,都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吴霜看看乔日成,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还是不放心,问道:“叔,你没喝多吧?”程懿飞说:“听说大赦令得皇上开口,难不成你认识那个溥仪?”她听乔日成吹嘘过祖上御前行走的事儿,于是就想到了宫里是不是有什么旧相识。乔日成得意地点点头,说:“我这人不爱张扬,不细说了,你男人就有这么大的面子。”程懿飞夸张地打量乔日成,说:“妈呀,我怎么没看出来?”乔日成终于憋不住,竟哈哈大笑,笑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程懿飞看乔日成笑得太张扬,小声地对吴霜说道:“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么笑吗?”吴霜说:“叔,你笑得怪吓人的。”乔日成还是忍不住笑,说:“你就当叔醉了,醉了行不?叔高兴啊,一路上就想笑,不敢,一直憋到家。我的妈呀,进了大赦令的名单,多不易啊!有我这个爹,那个瘪犊子也算有福。”吴霜刚刚让乔日成夸张的笑吓得心惊肉跳,这下子心里明白了,不害怕了,赶紧说:“有福有福。我敬你一个。”程懿飞也把杯子举起来,说:“带上我。跟了你乔豆腐,也算我有福。”

三个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乔日成说道:“今儿个是好日子,我给你俩跳一个醉步。”乔日成喜悦之情迸发出来,在炕上尽情地跳起了蹦子,他高声唱道:“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领妹子逛花灯。”唱着唱着,乔日成泪流满面。受到乔日成的感染,吴霜和程懿飞也蹦起来。小土炕成了一男两女三个人的舞台,三人狂跳不止,直到扑腾一下,炕被踩塌了。

李延庆得知这一天岩谷川去哈尔滨开会,让人给乔日成送了消息。乔日成接了信儿,赶紧套上马车,领着程懿飞和吴霜往奉天一路狂奔,马车风一样跑起来,免不了烟尘滚滚。乔日成他们到了奉天监狱,李延庆亲自押解乔群出了监舍,在走廊拐弯的视线死角,李延庆低声对乔群说:“听着,你已经进了大赦名单,十天之内就能出狱,我已经跟你爹透了消息。”乔群惊诧地看了李延庆一眼,李延庆说:“别看我。大赦之前,你给我学乖一点。”乔群问:“怎么叫学乖?”李延庆问:“晃尾巴会不?”乔群没吭声,走进了探监室。

探监室里,吴霜一见乔群,还没开口,眼圈先湿了。乔日成正要说话,李延庆探头进来,声音再压低,说:“今天典狱长不在家,多给你们几分钟,有屁就放。”说完,他退了出去。隔着铁栅栏,乔群先是朝程懿飞笑笑,对爹问道:“爹,我得怎么叫?”乔日成心里说这个瘪犊子挺会来事儿,说:“还没过门,不作数,瞎叫吧。”乔群看吴霜一眼,眼神里尽是关爱。吴霜说:“我叫程姐。”乔群对程懿飞笑一笑,说:“程姐,委屈你了。”乔日成在一旁不乐意了,对程懿飞说:“啥话呀,你跟我委屈吗?”程懿飞笑着说:“我没说呀。”乔群摇一摇头,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么大学问的爹,咋能这么理解呢?我是说我,我本来应该在家迎候的,大老远的,让人家跑这儿来看我。”

乔日成倒背着两只手,回头看看几米外的狱警,掏出烟卷走过去,问狱警:“鼓一根?”狱警厉声喝道:“去去!”乔日成把烟卷夹在狱警的耳朵上,说道:“你外道了,谁跟谁呀,我是你们李科长的大舅。”狱警默不作声了。乔日成回头又给程懿飞和吴霜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俩跟他说,别咸了淡了,说要紧的。”程懿飞小声问:“听着点儿信没?”乔群说:“我进大赦名单了,过几天就放人。”吴霜问道:“知道谁的能耐吗?家里把地卖了,乔叔跑省城好几趟了,那个溥仪还挺给乔叔面子。”乔群闻听家里的地都卖了,心里一阵难过和感动。他歉意地看着乔日成,乔日成却故意不看他,说道:“好歹那叫皇上,皇上是谁都能搬动的吗?也就是你爹。”乔群知道爹多节俭、多爱攒钱,把地卖了,花了大把冤枉钱让自己进了大赦名单,他自己又等着办婚事,一大堆麻烦事都让爹一个人自己操办,心里难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懿飞开口说道:“你爹的意思,这几天老实在里面待着,到时候我们来接你。”吴霜说:“家里结婚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连炮仗都买了。”乔群依旧沉默。程懿飞急了,说:“你倒是说句话啊。”乔群抓着铁栏杆,缓缓地下跪。乔日成摆摆手,忙说:“用不着这个,心里有我这个爹就行了。”乔群跪着说:“爹,我什么都知道,儿子不孝,把你坑了。”乔日成说:“不是坑,你是一坑再坑!这要是从头捋,我三天两宿都捋不完。”乔日成顿了一下,回忆着往事,说:“从你到东北军,不,还要往前,从你不学好,耍大刀片那天起,不、不,还要往前,打你从娘肚子出来,我就没省过一天心。”吴霜看见乔群一身囚衣跪在铁栏杆里面冰凉的地上,心里一疼,说:“叔,他人都这样了,说这些个干啥?”程懿飞也说:“就是,都已经这样了,提以前的那些事儿干啥?说点什么不好。”

乔日成说:“不说我心里堵得慌。你跟我下个保证,要是大赦了……”乔群小声说:“爹,大赦名单有我不假,可我……”乔群四下看看,乔日成说:“怎么?”乔群说:“我出不去。”乔日成一愣,三根金条,李延庆打了包票,不会有错,便对乔群说:“爹还能诳你吗?”乔群说:“你没诳我,可是,我出不去。”乔日成觉出他话里有话,说:“起来起来,你把话说明白。”乔群站起来,眼睛盯着稍远的狱警,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伸出手,抓住吴霜的手,“小霜,别等我了,我对不起你。”吴霜愣了,说:“我大老远地来看你,你就跟我说这个?”乔群对程懿飞说:“还有你,程姐,你人都来了,要是能和我爹走到一块,我当儿子的,会很高兴。”说完,乔群退后一步,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乔日成急眼了,骂道:“你个犊子玩意儿,话不说明白你就走了?”吴霜喊道:“乔群哥你说些什么呀?”乔群再没回头。

吴霜慌了,焦急地问道:“乔叔,他怎么说出不来呢?”乔日成心里也纳闷,嘴上却说:“听他吹牛!”吴霜说:“有拿这个吹的吗?又不是什么好事。”说完转头问程懿飞,“你说呢程姐?”乔日成说:“你不用问她,你程姐也不懂。男人大不吝的,急了什么都能当牛吹。我就不信,大赦令一下,他还能赖着不走?”警察过来催促道:“走人,时间到了。”

探完了监,三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柴河堡。夜里,乔日成把手伸进程懿飞的被子里,小声说:“来来?”程懿飞拨开乔日成的手,说:“来什么来,你心够大的!地卖了,儿子蹲在里边,还来来!来啥?也不知道个愁!”乔日成一撇嘴,说:“儿子是我的,有我愁的,还有你愁的吗?”程懿飞在黑暗中瞪了乔日成一眼,说:“啥话呀!闹了半天,我还是外人?”乔日成呵呵地笑了笑,手又伸过来拉她,说:“也是,从我这儿论,那个瘪犊子得管你叫小妈。”程懿飞推了乔日成一把,说:“去去去,说点儿正经的。”乔日成不服气,推了程懿飞一把,说道:“啥算正经?连皇上的大赦令都弄来了,这还不正经?就这能耐,别说柴河沟,就是省城也找不出几个。”程懿飞心里琢磨这事儿,觉得蹊跷,就算咱和皇上能搭上话,进了大赦令的名单,也得等人出来才能算,人不出来,说什么都没用。再说,看乔群的神态像是有心事。程懿飞拽了拽乔日成的袖子,小声嘀咕说:“我觉得吧,乔群有话瞒着你,他没准儿真出不来了。”乔日成愣了,说:“啥?出不来?”

程懿飞瞅瞅他,问道:“你真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乔日成翻过身去,背对着她,一阵沉默。

程懿飞取笑他,说道:“就你还书记官呢,真是白让你当了。”乔日成扑棱一下坐起来,裹着被点上烟,抽了半晌才说:“我装迷糊,你还真当我迷糊?我把底儿交给你吧,你可不准跑风。”程懿飞说:“我在这儿一个熟人都没有,跟谁跑风?”乔日成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说道:“那天从监狱出来,我背着你们俩,去找乔群他哥们儿,一个叫张之勇的,他告诉我,这个瘪犊子不是让人抓走的,是他妈自首去的监狱。”程懿飞“哎呀”一声,煞是惊诧,也坐起来,问:“自首?图的什么呀?”乔日成欠了欠屁股,朝窗外望了几眼,确信外面没人偷听,把声音再压低,说道:“让你问着了,他这把出的是险招儿,觉得吧,自己能耐大,里边也熟,想帮先遣军那帮哥们儿越狱。”程懿飞心里一惊,说:“越狱要是成了呢?”乔日成摆摆手,说:“成不了。”程懿飞琢磨一会儿,说:“听小霜说,他从监狱跑过一次,老惊险了。”乔日成说:“那是瞎猫、死耗子撞上了。”程懿飞心里一亮,说:“乔群命大,就兴撞上。”

乔日成不言语了,拼命吸烟,呆呆地看着窗外。程懿飞追着问:“越狱要是成了呢?”乔日成说:“以前就说了,扯旗拉杆子,干他妈的小日本。”程懿飞长吸一口气,喃喃地说道:“那敢情好。”乔日成恼怒,急赤白脸地骂道:“好个屁!敢情不是你儿子。”这下程懿飞来了气,躺倒,把脊背给乔日成。乔日成待了一会儿,口气软下来,轻轻拍打程懿飞,说:“一个话赶话,别来气啊!”程懿飞老大不高兴地说:“怎么不来气?我哪句话说错了?干小日本不对吗?当初你说的啊,合伙劫大狱,救出谢司令,再扯旗拉杆子。”乔日成心里想那不是想让你高兴,觉得我老乔是个有尿性的汉子嘛,可是不能说破,于是说:“我是说过,可是,中国这么大,人多了去了,你就指望我们爷俩干小日本?”程懿飞说:“我指望你了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豆腐!”

本来乔日成心里就懊恼,一听程懿飞管自己叫乔豆腐,全然没有了两人刚认识那阵儿的敬意,恼羞成怒,质问道:“这话你说的?再说一遍我听听!”程懿飞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轻蔑地说:“再说一遍你也是豆腐。”乔日成气急眼了,穿了衣服,一个高儿从炕上蹦下地,咣一脚把门踹开,在灶间四下寻找,先抓起磨石,扔下;又拿起烧火棍,敲了下锅沿,扔下;再抓起菜刀,砍了一下门框,又扔下。他故意弄出响动,耳朵注意东屋的动静。最后他去西屋柜下拽出儿子的大刀,口中嚷嚷道:“说我豆腐!操,我都不隔夜,这就给你取个小日本的首级。”他这边儿折腾着,程懿飞那边儿听着,觉得乔日成是下不来台了,这半夜三更的可别真整出点儿事儿来,赶紧穿衣下地从屋里跑出来。她一把抱住乔日成,小声说道:“你别疯了行不行?求你了,你能耐,行不?”乔日成做挣扎状,说:“不行!你别拦着,小日本我也不是没杀过。你看好,这把刀还没见过血,我给你来个。”程懿飞忍不住心里的讥诮,说:“来个什么?”乔日成说:“来个十里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不如此,我就断然不是你男人!”

程懿飞见他越劝越咋呼,也不和他拌嘴了,把他连推带拽拖进屋里,摁在炕上。这回乔日成也不反抗,程懿飞说:“不是没见过血吗,先把我首级取了,就当开张了!”程懿飞伸脖子给乔日成,乔日成蔫了。程懿飞松了手,连呼哧带喘,恨恨地骂道:“一个乔群就够闹心了,你也老大不小,怎么一点儿正经都没有?”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程懿飞说:“你呀,把乔群坑了。”乔日成满心委屈,说:“怎么是我坑他?”程懿飞说:“要是大赦令下来,你说他咋办?出来还是不出来?”乔日成听着程懿飞的话,想着自己又是卖地又是送金条,跟人家点头哈腰央求了那么多日子,眼瞅着一切都白忙活了,万般无奈,不由得叹道:“你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孽障?那叫监狱,不是咱家板栅子,一蹁腿就能跳出来。要是一条道跑到黑,这回死定了。”乔日成说完,呜呜地哭起来。程懿飞见乔日成哭得伤心,回想起当初相遇,眼见没命了,乔日成扔一颗手雷炸了日本兵救了自己的命,心有不忍,不觉得乔日成懦弱可笑了。她摩挲着乔日成的后背,安慰地说道:“行啦行啦,其实我也盼他出来。改天我再跟你跑一趟,劝他改改主意。”程懿飞拿水浸了一下毛巾,给乔日成擦眼泪。乔日成擦干眼泪,心里安稳多了,说:“现在再去大狱没用了,说什么都晚喽,他让那个姓谢的领上道了。”程懿飞问:“什么道?”乔日成说:“我哪知道,反正是共产党的道。”程懿飞说:“那又怎么样?”乔日成唉声叹气,说:“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上了道,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奉天监狱的角字号监舍的狱门被打开了,狱警将一个胖子推进来。待狱警离去,乔群对众犯使了个眼色,立时站起以疤瘌为首的四五个犯人。乔群去中央位置坐了,其他人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乔群捡块砖头做惊堂木,喝道:“开庭,把犯人押上来!”胖子被几个犯人押上“法庭”。一个犯人踢了胖子一脚,说:“见了法官要下跪!”说完拖死狗一般连推带拽,可胖子就是胖子,一个人很难拽得动。胖子竭力保持威仪,客气地问道:“哪位是头铺?”乔群对大伙做了个鬼脸,讥诮道:“明白人。”疤瘌抓住胖子的头发,说:“往哪儿看,瞎呀!”胖子赶紧对着乔群,跪到大铺下。乔群问:“姓名?”胖子说:“贱姓禹,名先舟。”乔群又问:“职业?”胖子回答说:“奉天警察署科长。”乔群朝大伙又做了个鬼脸,说:“你汉奸当得挺好的,怎么来这儿了?”胖子跪着,不吭声。

乔群等了好一会儿,胖子也不答话,乔群不耐烦地问道:“哑巴了?弄点儿槽子糕给他尝尝。”一个犯人用木棍去马桶撅了块屎,欲抹进胖子嘴里。胖子躲闪,开口说道:“回禀法官,我另开了个烟馆,卖的是假大烟,药死了三男一女。”疤瘌说:“哦,弄出人命了,判了你几年?”胖子回答:“一年零六个月。”乔群看看大伙,说:“哦,四条人命,判你一年零六个月?太便宜你了吧?”胖子挺直了腰杆,说:“是这样,我托了人,皇军念我剿匪有功,不想为难我。”乔群和几个犯人对了眼色,然后故作客气地问:“怎么个剿匪有功?你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啊?”胖子闻听一脸得意,说:“这个,还是不说了吧,我怕吓着你们。”乔群一拍砖头,大喝道:“不说就是愚弄本官,来人哪,大刑侍候!”

犯人纷纷拥上来,将胖子就地摁倒。胖子哀告道:“说,我说。先遣军听过吗?”乔群一愣,不言语。疤瘌问:“先遣军不是让皇军灭了吗?”胖子微微一笑,傲慢地说:“皇军灭的不假,是本人搞到的情报。”乔群心里一惊,见对方欲言又止,又拍惊堂木,训斥道:“往下说!”胖子说:“我那个科在各地都有眼线,也是巧了,先遣军的一个书记官在牛镇的酒桌上吹牛,暴露了他们的行军路线,被我的人听到了。”胖子边说边瞅着大伙的反应,心里扬扬自得,接着说道,“要说人要走运,挡都挡不住,就为这么个情报,奖我一百大洋不说,我还成了皇军的红人。各位听明白了吧?”

乔群想起那次被埋伏,最后打了个全军覆没,恨不得马上就掐死眼前这个肥头肥脑的浑蛋。他咬着牙根频频点头,说:“明白明白,不过咱这里边的规矩你明白吗?”胖子说:“我问了,先拜码头,后服水土,然后就是这个这个……我想想啊,对啦,串亲戚。”一个犯人说:“那就从头来吧。”胖子说:“不就拜码头吗,好说。”说完,胖子给乔群砰砰磕了三个头。磕完头,胖子说:“头铺这位兄弟,我好歹穿过官服,面子已经给足了,行了吧?”说完胖子要站起来,大伙一看乔群面无表情,于是一起摁住胖子。疤瘌朝他说道:“没拜完呢,还有我二铺。”胖子倒头又拜,砰砰磕头。乔群闭着眼睛晃了晃头。一个犯人会意,嚷道:“磕头要见血!”胖子又磕,边磕边说:“这位兄弟,出来混事,不要把事做绝,谁栽到谁手里都是不一定的事。”胖子摸额头,额头已经血津津的,他吐了一口流进嘴里的血沫,说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狱霸,先遣军不比你威风吗,日本人都惧它三分,怎么样?累死他们也想不到,栽到我这个小人手里,小人是不能得罪的。”乔群斜着眼睛看着他,坏笑两声,说:“你想过栽到我手里吗?你哪怕晚进来三天,本人就大赦出狱了。你也是个倒霉蛋!”胖子警觉起来,说:“你想把我怎么样?咱俩可是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明着跟你说吧,有皇军给我仗着腰眼,真有个好歹,你别想大赦。”乔群哈哈大笑,说:“我愁的就是大赦。小的们,先让他享受一把我们的太师椅!”

大伙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将胖子挤兑到一侧的墙上。一个犯人说:“坐呀,你屁股底下就是太师椅。”胖子左右看看,纳闷,不知道太师椅在哪里。另一个犯人骂道:“妈了个逼,跟我学,爷教你怎么坐,这样……”他背靠墙,两腿前移,再让身体慢慢下滑,两腿成蹲裆步。因为有背部支撑,身体形同坐在椅子上。胖子照着他的样子坐下,很快就一头汗水。一个犯人起哄说道:“这就出汗了?早着呢,听着,跷起二郎腿!”胖子艰难地把左腿抬起,放在右腿上。另一个犯人抬手给了胖子一个嘴巴,骂道:“二郎腿要晃,晃啊!”胖子晃动左腿,一跷一跷,很悠闲的样子。有人夸道:“对,就这么晃。不晃叫什么二郎腿!”更多的犯人都跑来看热闹,又是起哄,又是谩骂。乔群躺在炕上,看着这一切,心里盘算着怎么才算够火候,只是现在这样是不够的,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别慢待我的客人,给他弄杯茶。”

疤瘌蹲在地上,听了乔群的吩咐,嬉笑着发令道:“妈了个巴子,茶都给你了,端起来啊!”一个犯人响应疤瘌的话,往上敲打胖子的胳膊,直到胖子把胳膊抬到空中,手中虚握着一只想象的茶杯。一个犯人夸赞道:“这小子还不笨,端得挺带架!”胖子已是满头汗水,抬起左手想擦擦,被一个犯人一巴掌拦住,说:“这只手别闲着,抽支烟!”胖子于是又把左手抬起,停在半空,食指和中指做夹烟的样子。另一个犯人在一旁鼓噪,说:“别他妈的皱眉,好像谁虐待了你似的,喝口茶,再鼓一口烟。”胖子顺从地做喝茶和抽烟的动作,嘴里还咿呀有声。一帮犯人嘻哈着,不断拿他取笑。

乔群凑过来,半蹲到胖子面前,问道:“滋味怎么样?还不错吧?”胖子耷拉着头,闭着眼睛,周身汗水淋漓。乔群揪了揪他的耳朵,问:“有点儿乏味是不是?给你看段驴皮影?”胖子睁开眼睛,表情似哭似笑。乔群吆喝道:“小的们,给他看段驴皮影。”大伙一时蒙住,不知什么东西可以称作驴皮影。一个犯人歉疚地问:“老大,这个,兄弟们没玩过。”乔群笑了笑,说:“我刚发明的,你玩过就见鬼了。”说完,乔群一指角落里的马桶。一个犯人会意,把马桶搬过来,桶口对着胖子的脸,一边骂道:“你他妈牛逼,坐太师椅,喝茶,老子还得给你放驴皮影。”乔群说:“给弟兄们学学,演的什么?”胖子被臭气熏得直晃头,嘴里呜呜呜的,谁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一个犯人弹一弹胖子的脑壳,说:“别自己看,学给大伙儿听听。”胖子吃力地说道:“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猪八戒累了,耍赖不走,孙悟空拔根毫毛,说,变。”一大帮犯人起哄叫道:“好!就说这段!变成什么了?”胖子回答说:“变成了牛魔王。”一个犯人说:“牛魔王没意思,要变就变妖精。”胖子嗡嗡地嚷道:“好,妖精妖精。”一个犯人流着口水提示说:“妖精不行,得是女妖精,最好不穿衣服。”胖子的身子往下滑,含糊不清地嘟囔说:“是,女妖精……没穿衣服,只穿个红兜布。”一个犯人大笑,说:“红兜布也不穿,拿掉。”胖子喃喃地说:“是,不穿,光着身子。”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往下说!你都看见什么了?女的光着身子,你赶紧看哪!”胖子喘着粗气,吃力地说:“白白的……”有个犯人嚷道:“什么白白的?”胖子前腿一滑,扑腾一下倒在地上。一帮犯人见他如此不禁折腾,挺失望。一个犯人拽起胖子,噼啪地扇嘴巴子,骂道:“妈个逼,刚到节骨眼上,你就完啦?”一个犯人抓住自己的裤裆,嚷嚷:“头儿,他把弟兄们逗了,不能饶他!”

乔群看看大伙,问道:“你们说咋办?”疤瘌说:“让他摘星星。”乔群说:“好,那就摘星星。”一个犯人把一张烟盒纸撕了,朝纸上抹了大鼻涕,而后骑在另一犯人的脖颈上,将纸做的“星星”贴在棚顶。另一个犯人抬起胖子下巴,说:“看见星星没有,手够到不算,用嘴叼,要是叼不下来,就和你没完。”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铁门外一个狱警喊道:“哎,你们几个蛐咕啥?”一个犯人将破抹布塞进胖子嘴里,把他摁倒。疤瘌走到门前回话说:“哥几个睡不着,瞎唠。”狱警一听,走了。狱警一走,犯人们抓起胖子的四肢,疤瘌在一边闷声喊号子:“一、二、三!”犯人们将胖子使劲儿抛向棚顶,之后快速闪开。胖子从半空落下,像麻袋一般摔在地上,发出惨叫,四肢很快抽搐起来。

走廊又传来脚步声,号门开了,进来的是雄井和两个狱警。一个狱警把手指放在胖子鼻孔上,说:“太君,快没气了。”雄井吆喝狱警把半死的胖子拖出监舍,而后大叫:“都滚出来,靠墙站着!”乔群往前一站,说:“跟他们没关系,这事是我干的。”雄井死死地盯着乔群,左看右看,围着他转了一圈,嘟囔道:“又是你!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整过胖子的犯人一共是八个,胖子一一指认出来,八个人都被带到监舍的外墙,手抱脑袋,面墙而立。两个狱警拿着铁鞭走过来。一个犯人瞄一眼,说道:“完啦完啦。”乔群问:“怎么啦?”犯人说:“铁鞭子叫八号线,三股铁丝拧的,一抽一个口子。”趁着狱警不注意,疤瘌把乔群拽到自己旁边,说:“这是靠后的位置。头三个打得特别狠,到后来狱警就没劲儿了。”疤瘌话音未落,一旁的狱警已经抡起了铁鞭,说道:“自己记数,以后也好长记性!”一鞭子下去,挨打的犯人已经发出惨叫,喊道:“一哎哟、二你是爹呀、三祖宗、四姐夫行不行?”抡着鞭子的狱警骂道:“叫,让你叫,再叫把你打成遗像,直接挂到墙上。”叫声连成一片,四周的监舍犯人都爬起来,站在里边默声观看。挨打的犯人不断倒在地上。疤瘌嘱咐乔群说:“揍你时,你要妈呀妈呀叫,别硬挺。”轮到乔群了,雄井抢过铁鞭,抖了抖腕子,啪的一鞭。乔群强忍着,咬紧牙关不发一声。雄井一鞭接着一鞭死命抽打着,乔群终于发出一声裂肺般的嘶喊。

从羽字号监舍里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角字号监舍的外墙。谢铁骅和花驹在羽字号监舍里,各自站在一个角落,默默看着铁栏外挨打的乔群。只见乔群挨完打,摇晃着走到栅栏外的走廊里,咕咚一声,一个后仰倒在地上,被狱警拖进角字号狱舍。花驹走到谢铁骅身边,小声地问道:“乔群到底想干什么?他不是进大赦名单了吗?”谢铁骅一只手摸着下巴,沉默一会儿,说:“看这意思,他不想走,想把自己从大赦名单里踢出去。”花驹说:“我不明白,他不想出狱?”谢铁骅点了点头,说:“下次行动,他是第一环,他要是先出去了,整个行动就都要泡汤了。”花驹歪头看看谢铁骅,问道:“这么说行动已经定了?”谢铁骅“嗯”了一声,说:“怎么行动已经定好了。”谢铁骅和花驹彼此凝视,花驹赶紧说道:“你可以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谢铁骅悄声说道:“还是上次乔群入狱,有个死刑犯跟乔群说了一个秘密,他用了三年时间,挖了一条地洞,眼看就要挖通了,结果没来得及,被拉出去枪决了。”说着,他看看左右,靠墙坐下,花驹听得眼前一亮,也紧挨着坐下来,谢铁骅接着说,“他跟乔群交情不错,乔群他爹总来送吃的,临死前给他好酒好肉伺候着,他无以报答,就画了张图给了乔群。可惜的是,乔群把图丢了,只记得地洞口在27号监舍,就是现在的‘猪笼’。”谢铁骅的目光看向“猪笼”,那是专门用来惩罚犯人的单人监舍,被犯人称作“猪笼”。

花驹听完,想起谢铁骅对自己的不信任,忍不住问道:“我花驹骨头不够硬,你就不怕我抗不住,喷出去?”谢铁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我什么都想到了。”花驹心里迷惑不解,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谢铁骅。谢铁骅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至少现在,我还是相信你的。”

到了宣读皇帝大赦名单的时候,奉天监狱操场上数百犯人齐聚在一起,不少人焦急地等着看自己进没进大赦名单,看看从各路给出的贿赂有没有成果。李延庆集结完犯人,环顾四周,看一眼一旁的岩谷川,岩谷川朝他点了点头,他开始念大赦名单:张玉胜、夏志、杨百里、朱东雨。念到名字的囚犯纷纷出列。念到最后,没有乔群,李延庆重新看了一遍名单,名单上的确没有乔群,他对着名单发愣,走到岩谷川身边,悄声说道:“报告典狱长,漏了一个。”岩谷川问:“谁?”李延庆说:“乔群。”

岩谷川不言语,沉默着看李延庆,忽然扬手想打他一巴掌,想了一下又放下了。他阴沉着脸,低声训斥道:“今天是大赦的日子,否则我会教训你。”李延庆心里一惊,小心赔着笑脸,说:“请典狱长指教。”岩谷川没说话,手指操场的另一端。李延庆顺着岩谷川的手势看去,见两个狱警架着鲜血淋漓的乔群向“猪笼”走去。李延庆愕然,没敢说话。队伍中的谢铁骅、花驹和黎明等,视线一直追随着乔群,直到乔群消失在“猪笼”。此刻,乐队奏起“满洲国国歌”。在鼓乐声中,被大赦的囚犯边鞠躬边高呼:

——东京遥拜!

——新京遥拜!

——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月光从高悬的气窗里透射进来。乔群倦在角落的草垫上,慢慢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皮,打量新的环境。这个叫“猪笼”的单间空间逼仄,四壁墙体很高,顶部侧墙上有一个小气窗,气窗周围镶有铁框。乔群忍着伤痛爬起来,先东西,后南北,用脚步丈量了长度和宽度,而后蹲下来,目光从左至右一寸一寸地扫视。他来到墙角,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底部的一块砖,屏息,运气,猛地一拽,砖居然活动了。乔群内心狂喜,他坐下来,背靠墙,用身体掩护着,两只手去身后作业。等他转身时,砖头已经抽出,露出里面的黑洞。他确认这就是通向外面的地洞口,又把活砖塞进去。便在这时,号子的铁门响了,李延庆带着两个狱警进来。

李延庆见到乔群,高声骂道:“滚起来!”乔群顺从地站起来。两个狱警忙活着,给乔群戴上手铐。一个狱警在拿手铐的时候,带出来半根锯条,乔群眼尖,趁狱警不备,用脚将那半根锯条踩在脚底,再一点一点踢到一边的草垫子里。李延庆围着乔群转了一圈,心里莫名其妙,说:“我就不明白,猪还跳圈呢,你为什么愿意待在号子里?”乔群不言语,透过门上的铁栏杆看监狱走廊。李延庆顺着乔群的视线望出去,见到走廊里,大赦出狱的犯人们正在跟监舍里的人嘻嘻哈哈地告别。李延庆问道:“知道这间房叫什么吗?”乔群说:“知道,‘猪笼’。”李延庆骂骂咧咧地说:“进了‘猪笼’,就是过年的猪,等着挨刀吧。”李延庆领着两个狱警押解乔群出了号子,狱警知道乔群和李延庆关系不错,故意走在李延庆和乔群的身后。李延庆压低声音对乔群说:“你爹来看你,想说啥就说点儿啥吧,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个了。”乔群低声说:“我都是过年的猪啦,你老人家能不能给我弄点儿大酱?”李延庆警惕地愣了一下,问:“想干什么?”乔群嘻嘻一笑,说:“大酱能干什么,我这几天惹事儿了,啥也吃不上,嘴里发苦,馋大酱了。”

乔群来到了探监室。隔着铁栅栏,吴霜和程懿飞一见乔群满身伤痕,戴着手铐走来,禁不住黯然流泪。乔日成想骂他几句,心里难受,就没说话。乔群见家里的两个女人哭天抹泪的,笑吟吟地劝道:“别呀,我又不缺胳膊少腿,这不挺好嘛!”

吴霜擦了擦眼泪,把一个纸包从栅栏里递进来,眼睛不看乔群,说:“现去街里买的,爹说你好这口儿。”乔群用戴着手铐的手打开纸包,惊喜地叫道:“哎哟,五香猪耳朵!”吴霜用两只手捧着纸包,乔群用嘴叼了两块,开心地大嚼起来。乔日成默默看着儿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酒壶,打开壶盖,递给乔群,说:“快,整一口吧。”乔群看着几个人悲哀肃穆的表情,觉得不对劲儿,问道:“又是猪耳朵又是酒的,这是干啥?”乔日成把脸别去一边,不说话。乔群愣怔着,狱警走过来,一掌打落猪耳朵和酒壶,骂道:“有屁快放!”乔日成赶紧把一盒香烟揣进狱警口袋里,赔上笑脸,说着好话。狱警一边揣起烟,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到一边。

哄走了狱警,乔日成悲从中来,他抽泣着说道:“上次来,我见了张之勇,他都跟爹说了,我还不信。今天本来是接你出号子的,来了才知道。”乔日成掩饰不住悲伤,泪水潸然而下。乔群一愣,问道:“知道什么呀?”一旁跟着抹泪的程懿飞悠悠说道:“说你关进了‘猪笼’,就等着挨刀了。”乔群听完,沉默不语。乔日成见乔群不说话,躁急地劝说道:“爹不明白,你这是何苦呢?图个什么?”乔群四下望去,没人注意自己,小声回答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该说的,我平时都和你说了。”乔日成急切地劝道:“爹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小日本也算给足了中国人面子。”乔群一皱眉,说:“面子?”乔日成急赤白脸地说:“‘满洲国’皇帝好歹也是中国人吧?大赦谁是皇帝说了算吧?”乔群听罢一声冷笑,说:“这就叫给面子?”

乔日成叹了叹气,说:“你要往开了想,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这日子怎么就不能过?过不好还过不坏吗?小日本操蛋,老蒋就好了?就算赶跑了小日本,日子就好过了?你嫩哩,外国老虎吃人,中国老虎也吃人。”程懿飞在一边听了半天,斜眼看看乔日成,冷言冷语地说道;“这也不像你的话呀?”乔群心存疑窦,也斜着眼睛看着爹,说:“你不会是替他们当说客的吧?”乔日成急了,说:“你们怎么都用斜眼看我?”乔群还是斜着眼睛看着他。

程懿飞见爷俩要戗戗起来,忙对乔群说:“是那个姓李的说你鬼迷心窍了,让你爹好好劝劝你。”乔日成把对乔群的怒气撒向程懿飞,骂道:“你闭嘴吧。”吴霜见乔日成爷俩谁也说不服谁,连忙对乔群说道:“人家也是好心,说你再这么折腾,小命说没就没。”乔群看着吴霜,吴霜的眼睛哭红了,心里一疼,对大伙儿说:“你们都别劝了,劝也没用,我真就鬼迷心窍了。”乔日成又气又恼,高声嚷道:“我的妈呀,成了鸡和鸭唠嗑,你怎么一句都听不进去呢?!死你一个,能把别人叫醒也值。可你是白搭呀!”他气得直摆手,说,“过来过来,听老爹给你摆摆天下大势,”他四下看看,接着小声说道,“义勇军是瞎蹦跶,不成事;共产党是穷党,让老蒋撵得到处跑,没枪没炮,说抗日也是瞎吵吵;老蒋倒是膀大腰粗,可东北让人家霸去两年了,他放个屁了吗?他啥都明白,在南京装睡呢。装睡的人你能叫醒吗?”

乔群越听越愤怒,他咬牙切齿地问道:“让你这么说,先遣军那么多弟兄白死了?”乔日成哼了一声,说:“白搭白!”乔群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爹,要不是自己的亲爹酒后走了风声泄露了行军路线,先遣军也不会那么惨。他不知道对自己的爹应该吵还是应该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走着看吧。”乔群刚要转身,吴霜大叫一声:“乔群哥!”吴霜泪如雨下,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乔群深情地注视着吴霜,把戴铐的手伸出栅栏,弯起食指刮去吴霜的泪珠。吴霜抓住乔群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乔群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口中却严厉地说:“不准哭!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吴霜抬头看着乔群,乔群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轻声说:“我喜欢你笑。”他的眼神里洋溢着深切的爱意,吴霜忽然不怕了,她擦干了眼泪,微微笑了一笑。乔群满意地点点头,说:“过来过来。”两人去了栅栏另一边。

待到乔日成和程懿飞背过脸去,乔群蛮横地小声道:“听着,我改主意了,不准你嫁给别人,把你的好玩意儿给我留着!”吴霜一时没听懂,愣了一下,说:“我哪有什么好玩意儿?”乔群一脸坏笑,说:“你真够笨的!”吴霜一听,满脸羞红,长长地响亮地“哎”了一声。这一声“哎”让狱警愣了,乔日成和程懿飞也听愣了。乔群不管他们的目光和疑问,笑嘻嘻地转身朝走廊走去。

乡土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车轱辘轧在地上的声响。乔日成赶着马车,半天不说话。他用鞭头无力地戳着马屁股,马车散架了一般,懒懒地迎着落日走去山里。走了半天,乔日成回头看看车上的两个女人,程懿飞在打蔫儿,吴霜背对着乔日成想心事。乔日成忍不住问道:“咋啦这是?都成瘪茄子啦?”

程懿飞瞪了他一眼,讽道:“你找个由子呗,我给你龇牙乐一个?”乔日成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程懿飞伶牙俐齿地回敬道:“我敢吗?你乔长官不光满腹经纶,还做一手好豆腐。”她模仿乔日成的口气说道,“哎呀,做豆腐好啊,做硬了是豆腐,做稀了是豆腐脑,做薄了是豆腐皮。”乔日成看一眼车上的吴霜,对程懿飞低声说道:“求你了,能不能不说豆腐?”程懿飞故意高声说道:“说啥?说吴钩,还是上马提刀,取敌上将首级?”她看见乔群在大狱里让人打成那个样子,心里有气,看乔日成全没了当初打小日本的爷们儿样,整天琢磨过小日子,早就一忍再忍,这会儿忍不住了。

乔日成听了却不服气,反驳道:“吴钩怎么了?上马提刀怎么了?我叫乔豆腐不假,你真以为我是豆腐?”程懿飞讥讽地说道:“怎么会啊!在牛镇我家,你亲口对我说的,谁拉稀你都不会拉稀,什么合伙劫大狱啦,又是什么扯旗拉秆子啦!哼,你把我蒙个不轻!”乔日成涨红了脸,把鞭子扔在车上,从辕板上转过身来说道:“话是大了点儿,也不全是吹牛,此一时彼一时嘛,在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这叫韬略。”

程懿飞冷笑着说:“韬略?”乔日成点头说:“韬略!”程懿飞假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你的意思,要往开了想呗,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日子怎么过不是过,过不好还过不坏吗?!”乔日成抄着袖子,扬声说:“那是那是,得先活下来。”程懿飞激愤地骂道:“那也要活出个样子!不能活成汉奸!”乔日成气短,手一摊,满心委屈,问吴霜:“小霜你说,乔叔差吗?我汉奸吗?”吴霜听他俩嚷嚷半天了,赶紧劝说道:“程姐是说气话。”程懿飞绷着脸,甩过头去,说:“不是气话。”

乔日成把身子抹回去,拿起鞭子,甩出一个脆响,说道:“懒得和你掰扯,等哪天让乔群给你白话白话,我是怎么和小日本玩命的。我妈就是没给我后脊梁刺字,刺了字,我就是一个岳飞。”程懿飞不依不饶,紧逼着乔日成说道:“我性子急,现在就想听乔群白话,你是怎么岳飞的。”乔日成被她的话噎住了,默不作声了。车上的三个人一时都静默。乔日成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路,想着他跟着儿子进队伍、做饭、行军、扛枪打仗,艰辛不说,此刻乔群还在大狱里,生死未卜,程懿飞一天天拿话噎自己,像是催命一样,心里又酸又苦,脸上爬下一行泪水。吴霜见乔日成悄悄抹着眼泪,轻轻说了一句:“都不用担心,乔群哥没事的。”乔日成一愣,程懿飞也愣住了,两人都回头看着吴霜。乔日成吁了一声,停住马车,回身急切地问道:“乔群跟你说什么了?”

吴霜有点儿害羞,扭捏着不说。程懿飞也急了,对吴霜小声说:“你赶紧的,他都说什么了?你俩嘀咕的时候,我就听一句‘好玩意儿’。到底咋回事儿?”吴霜附耳对程懿飞说了一句。程懿飞面有喜色,说:“真是这么说的?”吴霜笑了,使劲儿点头。两个女人嘀嘀咕咕,脸上漾出笑意。乔日成在一旁看着,摸不着头脑,问道:“笑什么,也让我知道知道呗?”吴霜说:“乔群哥不让我嫁人,让我给他留着。”乔日成一听,兴奋得一拍脑门,嚷道:“呀,呀呀,这个犊子玩意儿,他要这么说,没准真能成事!”

奉天监狱“猪笼”里只有乔群自己。月光凄迷。乔群看着小窗外的月光,思考着每一个步骤。夜深了,走廊上各个牢狱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乔群看时机已到,先用锯条做成的万能钥匙打开了手铐,再把手铐砖头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被子里,让人感觉被子里躺着人。之后他抠开墙底的活砖,泥鳅一样溜进洞里,从里面把活砖复原。

地洞很狭小,刚好容一人通过。乔群在地洞里爬行着,不时划着一根火柴照一下亮。爬在洞里,时间变得漫长。不知道爬行了多少时间,乔群总算来到了地洞的尽头。他再次划着火柴,居然发现了一把短把小锹,显然是囚犯当初挖地洞用的。他不再迟疑,用小锹使劲铲动洞口,只几下,洞口居然见亮了。乔群极度兴奋,他试探着将头钻出洞口,张大了嘴,恨不能大声喊几声,但他发出的只是细微的断续的单音。他大口呼吸外面的自由空气,聆听附近的响动,一边将手指的骨节按得嘎巴嘎巴响。

时值六月,空气温润,下弦月挂在西半天,除了鸟叫和虫鸣,再没有其他声音。乔群跃出洞口,躲到草丛里四下观望。周遭是干涸的河床,洞口恰在河岸的乱石堆里。他将身子翻过来,躺成一个舒服的“大”字,贪婪地望了一会儿星空,又回望几眼身后不远的监狱外墙上的哨塔。哨塔上的哨兵隐约可辨,甚而可以听见换岗的口令声。获得自由的乔群有一种逃脱的冲动,有一忽他甚至在荆棘中疾跑了十几米,来到河边突然止步。河水只有几步宽,在月夜里泛着亮。他只要蹚水过河,就成了自由身。他在河边踯躅不前,想着还在大狱的谢司令、花驹他们,然后又回到了洞口,钻了进去,淹没在黑暗之中。

从洞口往回爬,路程不显得那么漫长了,乔群一边爬一边默默计时,没多久,重又回到“猪笼”。他悄然钻出洞口,看看四周,没有人走动。他悄悄把洞口封好,拔下两根头发,插在砖缝里,又给自己戴上了手铐,上了锁,而后裹着破被靠墙而坐。在黑暗中,乔群睁大了眸子,没有一丝睡意。就这样两眼大睁,直到东方泛白,牢狱里透进一丝曙光。

监狱大墙外的蜿蜒小路上,岩谷川骑着单车在路上晃悠,他的单车车把上插着一面小尺寸的日本军旗,那是岩谷川的最爱。岩谷川看似悠闲地骑着单车,心里却想着很多心事。他骑得忽快忽慢,快慢全凭自己的一时冲动。他想着监狱里假装听话的犯人、一大帮脸上堆满假笑阿谀奉承的下属、街道上不拿正眼看他的路人,他的心里变得很不愉快,恨不能端着一把大正十一机枪把方圆两公里内的人都突突了。他恶毒地想着,骑的车就慢吞吞的。当他想到从日本来到‘满洲国’的日本人开拓团占领了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每天都可以享用着又脆又甜的沙果、苹果、大枣,更别说大豆腐、高粱酒,再想到‘满洲国’的铁和煤矿都源源不断运回日本,觉得自己是有功绩的。这样想着,双腿就会把单车踩得疾跑如飞。此刻岩谷川想到自己有阵子没有听到枪炮隆隆的威武之声了,他在监狱里吆喝,虽然说指挥着一小队武装力量,但是仿佛已经脱离了雄壮的军队,像是落了单的狼,寂寞和孤单在心里滋长着。他努力战胜寂寞和孤单带来的灰心,开始全速冲刺,小尺寸的军旗在风中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

岩谷川突然一个急刹车,自虐般地给自己一个恶作剧,他连车带人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着,仿佛身体可以接着土壤里的生命力。他待在地上久久不起来,恰好一个放羊的男孩路过,龇着牙朝他笑了。岩谷川也笑了,他认出了这个男孩,这个男孩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望远镜里和准星里,他还射杀过这个小男孩的狗。不过岩谷川对此没什么歉意,他对生命的解读就是杀戮,除了大日本帝国的人,其余的人和牲畜都一样,杀戮这些牲畜,保持血性,然后从中可以得到战斗的勇气。他看着这个男孩整天守着这些羊,没人和他说话,从男孩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自己也和男孩一样,只不过自己看守的是犯人。他时常想和人聊一聊,无奈身边只有下属,下属是信不过的,没有聊天的可能。身边亲近的只有雄井,而雄井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傻瓜,和他没什么可聊的。岩谷川对眼前的这个男孩产生了聊几句的兴趣,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给男孩。男孩犹豫着,刚想伸手去接,岩谷川把手又缩回去了。岩谷川笑着问:“你的,叫什么?”男孩回答说:“蝈蝈。”

岩谷川没听明白什么是蝈蝈,他对男孩的名字也不是真的感兴趣,于是接着问:“你是哪国人?”男孩回答说:“中国人。”岩谷川摇摇头。男孩看了看岩谷川手里的糖,又看了看单车上的日本军旗,讨好地说道:“日本人。”岩谷川又摇头,但是笑了。男孩赶紧又改口,说:“‘满洲国’人。”岩谷川改用日语问道:“你会说日语吗?”男孩说:“会。”岩谷川用日语说道:“说一句我听听。”男孩说了一句“谢谢”。岩谷川笑得灿烂,把糖给了男孩,而后站起身来,拍一拍身上的土,推着车快速跑,在跑动中纵身一跃,上了自行车上。在监狱大门值勤的日军远远看见岩谷川来了,奋力推开了沉重的铁门。岩谷川收起了刚才的笑容,板着脸,骑车进了监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