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首

晨曦下的山村,薄雾缭绕。乔日成要去牛镇接程懿飞了,乔群执意去送他,乔日成怕人看见乔群已经回家了,不让他送,拗不过他,就让乔群和吴霜跟着走一段。他俩跟着乔日成的马车走到柴河堡的村口,乔日成四下望望,说:“得了,别送了,趁着早晨没有什么人在村里转悠,你俩赶紧回去吧。”说完,驾着马车扬鞭而去。

马车走远了,乔群显得依依不舍。吴霜看着乔群的表情沉郁,觉得奇怪,心想柴河堡离牛镇来回一两天,有什么可难过的。她正纳闷,乔群说:“听着,小霜,我一会儿就进城,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了。”吴霜听罢一惊,才知道乔群在他爹眼前又是揉肩膀又是满脸堆笑的,原来全是戏,是假的!她怒目圆睁,想说点儿责备的话,可是眼泪先扑簌簌地掉下来。吴霜擦擦眼泪,嘴唇颤抖着说:“你要这么说,我把叔喊回来!”乔群一把捂住吴霜的嘴,他看着吴霜,吴霜委屈他知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不舍。吴霜泪汪汪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没我,我也拴不住你。”乔群把吴霜轻轻搂在怀里,沉默良久。过了一会儿,他用双手捧起吴霜的脸颊,深情地说:“小霜,不是你拴不住我,你就住在我心里。”吴霜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乔群给吴霜擦擦眼泪,说道,“乖,不哭。我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我爹,可是,我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咱们的地盘,他日本小矮子凭什么横晃?中国男人都劁了吗?”

奉天监狱里,岩谷川和雄井从楼梯上下来。岩谷川边走边问雄井:“听说你有写日记的习惯?”雄井回答说:“是的,每次挨打,我都有记录,不过不是用文字记,是画。”岩谷川“哦”了一声,说:“差点儿忘了,你是画家。”雄井看着监狱里单调的院子,一点让人画画的冲动也没有,皱着眉头说:“我更习惯用画笔,仅此而已。”岩谷川挺好奇,问道:“为什么要画下来,是想复仇吗?”雄井说:“不,只是好奇,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能挨多少次打。”岩谷川微微一笑,说:“能告诉我吗,迄今为止,已经挨了多少次打?”雄井回答得很快,张口就说:“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六十三次了。”两人走下楼梯,岩谷川问道:“如果是你打别人呢?你也会记录吗?”雄井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我一直是新兵,没有打人的资格。不过,我要是打了别人,也会记录的。这种事情值得记住。”

两人踱步到院子里,三个新补入的兵已经列队,准备接受训话。岩谷川来到队伍前,环视左右,缓缓说道:“你们三个都是新兵,按日本的规矩,对新人要以礼相待。我想放你们三天假,带你们转一转奉天的故宫,那是‘支那’皇帝住过的地方,有很多稀世珍宝。”三个新兵听罢,个个露出兴奋的眼神。岩谷川话锋突转,说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们面对的是惩罚,因为按预定的报到时间,你们晚了十七分钟。”一个新兵回话说:“典狱长,这和我们没关系,是车子在路上耽误了。”岩谷川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叫什么?”新兵回答:“菅直二。”岩谷川问道:“应招之前做什么?”菅直二回答道:“入殓师。”岩谷川看着他假意地微笑着,忽然一变脸,说道:“我的入殓师,就从你开始吧。”岩谷川朝雄井一挥手,雄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岩谷川用纵容的眼光看着雄井,说:“你已经获得了资格。我希望从今天开始,你的日记出现变化。”

雄井听懂了,他来到队伍前,劈手给了菅直二一个耳光,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打得兴起,越打手越狠。这是他第一次打自己人,他的情绪完全失控了,他在打人的过程中体验着疯狂的快意。他曾经被打了六十三次,所积累的晦气如井喷一般。他越打越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这魔鬼主宰着他。菅直二挺不住了,似乎要倒下去,但凭借意志力又重新站稳了。雄井看着菅直二,觉得这个可怜的入殓师就像是从前的自己一样,躲都不躲,就那么挺着。雄井又抽了一个耳光,转而大声训斥道:“你为什么不躲?你在抗议我是吗?”菅直二这回躲了。雄井骂道:“你为什么躲?胆小如鼠!”雄井又抡起巴掌。菅直二问道:“请告诉我,我怎么做才是对的?”雄井开心极了,哈哈大笑,说:“怎么做都不对!可我必须告诉你,这是对你好!即使我不打你,别人也会打你。”菅直二已经被打得发蒙问道:“为什么?”雄井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说:“从前我也这么问,他们说,这是战争的需要!懂吗?”菅直二摇头。雄井说:“战争是机器,机器弃绝理性,不要逻辑,假如我想活,你就必须死,就这么简单!”说完,雄井一拳将菅直二击倒。

谢铁骅、黎明和花驹他们被囚禁在奉天监狱的羽字号监舍,花驹凭栏而立,看着院子里的雄井。谢铁骅和黎明靠墙坐着。花驹回头对谢铁骅说道:“昨天夜里,羽字号又有两个弟兄被拉出去喂狼狗了。”黎明说:“我听说了,是南满绿林队的,姓吕。”“你怎么知道?”谢铁骅问黎明。黎明说:“放风的时候,他送过我一首诗。”言罢,小声吟诵道,“骨露原野,血染白山巅。义愤填胸,揭竿齐向前。誓驱倭寇,团结赴国难。民族自救抗日军,杀敌救国复河山。”

正说着,走廊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开锁,李延庆带着一个狱警和杂役送饭来了。李延庆踱步到谢铁骅面前,低声说道:“你有个狗屁亲戚,叫张什么?”谢铁骅看了李一眼,不言语,闷头吃饭。李延庆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他捎话给你,说家里还好,他和乔老板正四下张罗钱,生意就要开张了。”谢铁骅听罢,心里一动,表情还是淡淡的,说:“谢了。”

放风的哨子响了。囚犯们排着队等着进茅房。茅房前有警戒的日军哨兵和警察,便溺者每出来一个,排队的囚犯就放进去一人。花驹和谢铁骅进了茅房,两人各自占据了一个大便坑,谢铁骅迅速观察了一眼下面的便坑。隔壁蹲坑传来花驹的声音,他说:“我试了,可以伸进脑袋。”谢铁骅小声说:“你是说能出去?”花驹用手丈量蹲坑的宽度,把嘴对准板缝,说:“只要脑袋伸进去,身子就能过去。”谢铁骅怀疑,说:“我怎么觉得屁股比脑袋大?”花驹说:“看上去是这样,不过你信我的,这是经验。”谢铁骅想了想,说:“关键的是粪池外面是不是有高墙?”花驹屏住呼吸,说:“你仔细听。”

从坑眼里传来外面的舀粪声和说话声。花驹听了一会儿说:“是附近的农民。”谢铁骅虽然在东北多年,但是对东北口音分不太清楚,奉天的口音和锦西的口音对他来说没什么分别,他问花驹:“你能肯定吗?”花驹肯定地说道:“我熟悉这儿的口音。”谢铁骅说:“就是说外面没有墙?”花驹说:“是,外面有农民就说明粪池外面没墙。”正说着,花驹的厕所门板被人踹了一脚,有人在外面高叫:“还没拉完吗?”花驹提上裤子,走出蹲坑,朝等在外面的犯人瞪了一眼。

乔日成的马车顺顺当当地来到了牛镇,他到了市街的钟鼓楼,看一眼当初打响战斗的地方,心里一阵唏嘘。夜幕已经降临。乔日成看看天色,正巧看见钟鼓楼的楼上飘荡着血红的日本膏药旗,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在上面游荡着。此情此景,让乔日成不禁打个冷战。乔日成赶着马车悄悄走在牛镇的市街上,没敢扬鞭策马。待他经过翟举人门前时,见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穿戴考究的中年男子进了院子,接着传出翟举人的声音:“哎哟,老同学,失迎失迎。”翟举人的大宅门口高高飘扬着日本的膏药旗,这更让乔日成唏嘘不已,裹足不前。他返身折回到路口,径直走去西街,绕道去找程懿飞。他猜测程懿飞还在逃难的亲戚的住处。

月朗星稀。乔日成拴好了马车,院墙不高,他翻墙进了院子,见屋里亮着灯光,便轻轻叩门。程懿飞在屋里听见动静,端着煤油灯披衣出来,把脸贴近门缝,问道:“大半夜的,谁呀?”乔日成听出是程懿飞的声音,心里很是高兴,却想逗逗她,故意捏住鼻子,声音变了个调儿,说:“我,你老相好。”屋里传出程懿飞恼怒的声音,说:“哪儿来的老相好?你要是明白事儿,就赶紧滚,要不我喊人了。”乔日成扑哧一笑,继续捏着鼻子讲话,说:“别呀,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屋里程懿飞的声音说:“打听谁呀?”乔日成换了个手捏鼻子,问道:“一个姓乔的,乔日成,据说是先遣军的书记官。”程懿飞一听,警惕了,冷冷地说道:“不认识,你打听错人啦。”乔日成一听,知道程懿飞警觉了,他怕程懿飞真的被吓着了,赶紧用自己的声音说道:“没错,你不程懿飞吗?我听说你俩蹲过一个地窨子。”程懿飞一听是乔日成的声音,又惊又喜,兴奋得哆嗦一下,转念一想,万一不是呢,于是扒门细听,说:“你再说一遍?”乔日成小声说道:“开门吧,乔书记官特来府上拜访。”

门吱呀开了,程懿飞将煤油灯举高,一见真是乔日成,满心欢喜,颤悠悠地说:“我的天啊!”乔日成进屋翻身将门锁死,回过身来,一把抱住程懿飞。程懿飞用粉拳砸着乔日成,一边恨恨地责骂道:“拜访就拜访呗,还跟我装神弄鬼!”乔日成任对方怎么敲打,就是不撒手,说:“我也怕走错门上错炕弄错人。”程懿飞擎煤油灯的手躲闪着,娇嗔地说道:“烧着啦烧着啦!挺大个人,毛手毛脚的,还差那么一会儿呢,饿死鬼!”乔日成呵呵笑着,说:“饿死鬼饿死鬼,赶紧给饿死鬼弄点儿吃的。”

没有了小桃红的奉天对于张之勇来说已经失去了光彩,灯红酒绿的夜晚,只有酒才能让他觉得这个城市还不赖,至少他还有一帮兄弟。这个晚上,张之勇又喝多了,几个弟兄叫了一个妓女陪他过夜,一起把妓女和喝得醉醺醺的他护送回家。到了家门口,张之勇用钥匙开了门,回头对弟兄们吆喝道:“你们都滚吧,把这个雏儿留下。”张之勇手指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一个小兄弟推了一把女孩,说:“去吧,你要把歪哥伺候好了,要月亮都给你。”张之勇把胳臂搭在女孩肩膀上,迈着醉步,呵呵地笑着说:“别听他吹牛,月亮指定不行,给个星星还差不多。”女孩看见张之勇虽然醉了,可是一身的匪气,有点儿打怵了,表情怯怯地,没敢搭腔。张之勇进屋反锁了门,拉开电灯,女孩“妈呀”一声叫了起来。张之勇定睛一看,见过堂的椅子上坐着乔群,二郎腿一跷一跷的。

张之勇回头看看门,又看看乔群,说:“咿呀,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乔群神秘地笑笑,说:“从烟囱爬进来的。”张之勇居然下意识地看看棚顶,骂道:“鬼话!”乔群又指侧墙的窗户,说:“我会缩骨术,从小窗钻进来的。”张之勇不信,说:“屁话!”乔群说:“要不要再钻一遍给你看看?”张之勇摇头,说:“行啦行啦,哎呀,你也是来得巧,她归你了。谁让你是老大呢。”张之勇轻轻拍了拍女孩,女孩看一眼乔群,也是一身的匪气,只好怯怯地走近乔群。

乔群打量着女孩,故作亲切地拉起女孩的手,问道:“十几了妹妹?”女孩面带恐惧和羞涩,说:“十六。”张之勇大大咧咧地说:“刚到的货,我本来要尝鲜的,看来只能捡你的剩了。”乔群不屑地看看张之勇,说:“太小了,还是放生吧。”张之勇急了,说:“别呀,已经给过钱了。”乔群瞪一眼张之勇,口气不容反驳,说:“放生吧,我有话说。”女孩忙把怀里的钱掏出来,说:“歪哥,把钱退你。”张之勇一扬手,表示钱不要了。女孩犹豫,看看张之勇,又看看乔群,不知该咋办。乔群说:“还不谢谢你歪哥?”女孩朝张之勇鞠了一躬,说:“谢谢歪哥。”女孩出了门,撒腿就跑。

牛镇程懿飞的住处,煤油灯幽幽闪亮。隔着炕桌,乔日成和程懿飞相向而坐。乔日成举杯自饮,嗞啦有声,感叹道:“世道变化真快哦,来的路上,我见满街都是膏药旗,真像戏文说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程懿飞叹了叹气,说:“你们走后第三天,小日本就开进来了。都没隔夜,那个姓翟的派人通知各家各户,换成人家的膏药旗。”乔日成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想顺道去翟县长府上拜访拜访,可是看见他的大宅门前挂着膏药旗,心里犯合计,就绕道走了。”程懿飞吓了一跳,说:“得亏你犯合计,犯合计就对了,那个姓翟的,现在是小日本的红人,没准儿能让人用绳把你捆起来送给宪兵队。”

乔日成瞅一眼程懿飞,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充满恨意。乔日成喝几口酒,心里琢磨一会儿,说:“能吗?他可是给我们先遣军捐过两笔大钱。”程懿飞呸了一声,说:“那是个阴阳脸,见人人话,见鬼鬼话。”乔日成叹了一声,说:“唉,国将不国,人心难测。”程懿飞说:“不提别人了,还是说你吧。”乔日成说:“我都说完了,事儿就这么个事儿。哎呀,也是命!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俘虏的俘虏,偏偏我和我儿子逃出了死坑,也算造化。”程懿飞说:“今后咋办?”乔日成不知道程懿飞指的是什么,问:“还咋办?这不接你来了嘛!”程懿飞说:“去你家?屎坑挪尿炕。”乔日成说:“我家是大山沟,小日本不稀罕,比你这儿消停。”程懿飞听完,撇了撇嘴,没什么惊喜。乔日成见程懿飞不太满意,说:“跟你说,家那头儿吧,喜字贴了,喇叭雇了,帖子也发了,你要想热闹,我还可以花俩钱从县城雇个戏班子,流水席摆它一天,这边吃着,那边唱着,好好折腾它一天。”程懿飞盯着乔日成,问:“完了呢?”乔日成呵呵笑了,说:“完了入洞房啊。两个乔长官,双双入洞房,咱俩东屋,东为大,我儿子西屋。”程懿飞接着问:“完了呢?”乔日成摸不着头脑,说:“完了?完了做豆腐啊!”听罢此言,程懿飞失去兴趣了,觉得沮丧,埋怨道:“你就知道豆腐。”

乔日成瞥一眼程懿飞,心里想这女人就是心性太高,我不做豆腐咱咋过日子?指望我当军官吃军饷吗?不过不能跟她来横的,心平气和地劝说道:“干我们这行的有句话:夜思千条路,早晨还得卖豆腐。你是不知道,做豆腐好啊!做硬了是豆腐,做稀了是豆腐脑,做薄了是豆腐皮,做没了是豆浆,都能换钱。万一卖不了,搁臭了,撒上一把盐,还能当臭豆腐下酒。”程懿飞放了筷子,满心失望,说:“除了做豆腐,就没别的了?”乔日成问:“别的什么?”程懿飞提醒他,说:“你那个什么什么,对,吴钩,还有五十州,就白说了?”乔日成嘎巴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个吧,不关我事。队伍打散花了,就剩下我和我儿子,连个家伙什都没有,我总不能把自个儿的脑袋揪下来当手雷吧。”程懿飞想了想,说:“那倒是,难为你了,可是我别不过来弯儿。”乔日成抓住程懿飞的手,问:“什么弯儿?”

程懿飞笑了笑,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有两个乔豆腐,我吧,喜欢那个乔豆腐。”乔日成纳闷,怎么有两个乔豆腐,没明白,问:“那个乔豆腐?那个乔豆腐是什么豆腐?”程懿飞回忆着她和他从前的相遇,眼睛里闪烁着媚人的光亮,她甜甜地说:“牛镇的那个乔豆腐。你那时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上马提刀,取敌上将首级’,下一句是……”她问,“下一句怎么说来着?”乔日成也放下了筷子,说:“下马提笔,撰写妙语华章。”程懿飞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拍手,说:“对对,就这句。‘下马提笔,撰写妙语华章。’要是光做豆腐,你就不是你了,我也兴许不是我了。”乔日成听明白了,他只能沉默。程懿飞见乔日成阴沉着脸,半天没说话,问:“咋啦?”乔日成挤出笑容,说:“没咋。哎呀,事弄大发了,出来两个乔豆腐。”程懿飞赶紧哄哄他,说:“我随便说说,你别生气。”乔日成说:“生气倒不生气,我在琢磨,我是哪个乔豆腐。”程懿飞噗地吹灭了灯,说:“大半夜了,躺下琢磨吧。”

此刻牛镇的另一隅翟举人的大宅里,灯火通明,翟举人和来客在客厅喝茶。来客客气地问道:“我不明白翟兄的意思,参事乃闲差,靖安大队长可是人人垂涎的肥缺呀!翟兄干吗非要坚辞?”翟举人摇摇头,缓缓地说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当初我请你去省城游说,就想谋个闲差,图个清静。”来客说:“都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待在牛镇不是更清静吗?”翟举人叹了叹气,说:“你有所不知,这会儿乡下兵匪成灾,都打着抗日的旗号,我这个县长不好当啊。日本人我伤不起,兵匪我就伤得起吗?”

来客低头不语,过一会儿,说:“要我说,你还是去奉天当这个大队长。”翟举人问:“嗯?你说个必当不可的理由!”来客说:“适逢乱世,有枪就是王。再说,这个职位是日本人点了头的,你若推辞,日本人会对你起疑心。”翟举人沉默半晌,叹道:“只怕这样一来,我从此再无宁日。”

乔群说出自己的想法,张之勇惊得一跳,说:“你说什么?你去自首?你疯啦?”乔群看着张之勇吃惊得就差大声喊了,说:“你别一惊一乍的,听我说。我什么招儿都想过,也只有这个靠点儿谱。监狱的情况我熟,那个李延庆吃了你的钱,又和我沾点儿亲,会帮我一把。我在里边,你在外面,这事没准能成。”张之勇直摇头,说:“你说得轻巧,怎么跟吃蹦豆嗑瓜子似的?”乔群嬉皮笑脸地说:“你觉得这事很难吗?”张之勇说:“不是难,是很难,是难过上青天。”乔群递给张之勇一根烟,给他点上火,说:“要是跟走平地似的,还用得着我老大去显摆吗?你就可以了。”张之勇抽一口烟,定了定神,说:“我算服了你了,我见过横的,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乔群挺好奇,问:“我啥样?”张之勇说:“世上没你这种人,你是妖精变的。”乔群听完哈哈大笑,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我爹说我是孽种,生下来嗷的一声,吓死一头牛。”乔群说完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张之勇说:“你别笑了,还能笑得出来!你家里人知道吗?”乔群摇摇头,说:“我正想跟你交代这个。我爹去牛镇了,想把那个娘们儿接家来,我们爷俩一起完婚,日子都定了。等他回来,知道我蹲大狱了,家里肯定炸营。”两人都沉默了。

沉闷着的他俩只顾抽烟,烟没了,张之勇从地上捡了个烟头,点着刚抽一口,让乔群抢过去了。乔群使劲抽了口烟,终于开口说道:“你替我捎个话,跟我爹。你就说我是个浑蛋,挺好的局儿,全让我搅了。”张之勇说:“你还真就是个浑蛋!我要是你爹,二话不说,先把你腿打折。”乔群给了张之勇一巴掌,说:“听我说完,还有吴霜,这姑娘不错,我要是嘎嘣了,你待她好一点,没准她会给你当老婆。”说完,乔群眼角湿了。

晨曦从窗户投射进来,乔日成睡得踏实,一觉醒来,见程懿飞在整理上路的行装,她翻出一件小孩的衣服,贴在胸口,泪眼婆娑。乔日成见程懿飞满脸的依依不舍,心生醋意,不高兴地问:“还有什么牵挂吗?”程懿飞擦擦眼泪,叹息道:“没。男人没了,房子不是我的,要说牵挂,只牵挂孩子。”乔日成不解,问:“孩子?我听你说过,你孩子不是……”乔日成知道程懿飞的孩子没了,没往下说。他自己也没了两个儿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他懂。程懿飞说:“我只说死了,没说怎么死的。那是小日本进牛镇的那天,我领他在院子里玩,他闹,非要站墙头,我把他举到墙头上,就听叭的一枪,咋那么寸啊,孩子都没叫出声,脑袋就耷拉下来了,脑浆子流了一地。”程懿飞说完,泪流满面。

乔日成在一旁沉默了,把手巾递给程懿飞擦泪。程懿飞接过手巾,擦擦眼泪,一仰头,说:“我不想说这个,一说这个就恨得牙根痒痒!”乔日成攥拳头发狠,起身出屋,去门垛上一把拽下日本的膏药旗,摔在地上使劲儿踩了几脚,边踩边往屋里瞥,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再进屋,乔日成一脸得意地看着程懿飞,犹如小学生想讨得老师的几句表扬。程懿飞哼了一声,轻轻说道:“你那算什么本事,连我都敢!”乔日成急赤白脸地说:“啥都不用说,你孩子就是我孩子,这行不?”程懿飞的情绪总算受到点安抚,点了点头。乔日成往窗外看看,小声说道:“跟你说,就我本人,啥都不差,实话说给你,我吧……”他起身把门关上,继续说道,“我吧,原想合伙劫大狱,把谢司令救出来,重新扯旗拉杆子。”程懿飞惊得张大了嘴,说:“是吗?!那可了不得!还没听说谁敢劫小日本的大狱。”乔日成见程懿飞听他说得眉飞色舞,抖起来了,说:“你还不知道我吗,阎王爷的头我都敢剃,别说小日本。”

程懿飞听乔日成说到这儿,心里痛快,整理行装的速度加快了,说:“那是那是,我瞄好的男人,再差也是金刚钻!”乔日成接着吹嘘道:“大刀片都准备好了,到了节骨眼上,我儿子还行,他那个哥们儿拉稀了。”程懿飞点头附和着说:“也是,搁谁谁都拉稀。”乔日成越发来了兴致,说:“我就不拉稀!”程懿飞劝说道:“一个掉脑袋的事,你也别逞能。”乔日成说:“我不书记官嘛,想不逞能都不行。你想啊,谢司令是一杆旗,我要是将,人家就是帅,要是真能救出来,往那一戳,咔嚓,又是一个先遣军!”程懿飞越听越起劲儿,瞪大了眼睛,问道:“真的?”乔日成一撇嘴,训斥道:“那能假吗?!不过……”程懿飞好奇,等着下文。乔日成说:“这是个细活,就算我有韬略,也得三思而后行。”程懿飞的情绪好起来了,安慰乔日成说:“别急,小日本也不是一天就能打跑的,咱路上慢慢合计。”乔日成说:“慢慢合计不行,我性子急,干啥都急。走!”乔日成拎起包袱,跟在程懿飞身后,感慨道:“哎呀,瞅这意思,我要是不打小日本,你就不能跟我了?”程懿飞回头瞟了一眼乔日成,说:“跟也能跟,就是兴头没了。”乔日成呵呵笑了,说:“就冲这个,我也得跟小日本子没完。”

奉天离警察署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茶馆,李延庆接到茶馆伙计给的信儿,往茶馆溜达。进了茶馆,伙计引导李延庆来到一座包厢。伙计对包厢里的客人说:“先生,您等的客人来了。”乔群站起身,鞠了一躬,说:“请坐。”因乔群戴着墨镜,李延庆没有认出乔群,无不警惕地问道:“你是?”等小伙计离开,乔群摘了墨镜,吟笑说道:“山不转水转,想不到吧?”李延庆大吃一惊,四下望了望,沉下脸来,低声说道:“你胆子大了点儿,这儿离警察署不到两百米。”乔群给李延庆倒上茶水,说:“不劳烦警察署,等喝完了茶,你直接把我带走就是了。”李延庆落座,看了看表,说:“要不是一趟沟住着,我真想把你带走。你他妈当初跳圈,差点儿把我饭碗砸了。”乔群点头称是,笑嘻嘻地说道:“听我慢慢跟你说。”李延庆皱着眉头,低声说:“别嬉皮笑脸的,我没工夫陪一个越狱犯磨牙,给你五分钟。”乔群说:“一分钟就够了。戴手铐子了吗?我是来自首的。”李延庆惊讶地看着乔群,觉得乔群太怪异了,监狱又不是戏园子,出去的人哪有愿意再回去的?他弄不明白乔群哪根筋出了毛病,半天没说话,等着乔群的下文。乔群喝了几口茶,问:“你不会把我当疯子吧?”李延庆说:“反正你不正常。你也别跟我卖关子,说,你小子怎么想的?”

乔群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我亡命天涯,听见警车叫就心慌,够了,不想过这种日子。”李延庆想了想,觉得乔群的话也有道理,问:“你觉得里边的日子比外边好过吗?”乔群说:“看怎么说了,我东躲西藏的,有家难回,现在想求个安稳,不躲不藏,睡个踏实觉。我也打听了,皇军对我这号人不感兴趣,顶多加个一两年的刑期,我能熬过去。”李延庆沉吟了一会儿,想到乔群他爹给自己送过不少钱,多少也得顾忌乡里乡亲的面子,说:“真要把你抓进去,后果很难说。”乔群问:“你是说……”李延庆打断他的话,说:“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还是滚吧!”说完,李延庆起身要走。乔群紧追几步,横在李延庆面前,故作恳切地说:“听着啊,我自首可是奔你来的,当初我连累了你,这回呢,你可以在日本人面前邀功,这样的话,咱俩扯平了。”李延庆看看乔群,像是真话,他说:“给你活路你不走,你不是犯贱吗?”乔群嬉皮笑脸,说:“我就犯贱了。”李延庆走到外面,朝不远处的警车轻轻击掌,从警车上跳下两个持枪的警察,李延庆吩咐几句,警察不由分说把乔群带走了。

监狱里正是开饭时间,犯人们捧着破盆烂碗呼噜呼噜吃着晚饭。头铺的犯人疤瘌没吃,枕着被子假装睡着了,一个犯人在给他捏脚。监舍的狱门哐的一声开了,换了号服的乔群被推进来。犯人们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到乔群身上,那本是令人胆寒的目光,乔群看了几眼,面无表情。过了几秒钟,犯人们纷纷放了碗筷,苍蝇逐臭般围过来。给疤瘌捏脚的老犯小声问:“老大,来新人啦。”疤瘌睁开一道眼缝,在眯盹中说了一句:“按祖上的规矩办。”

一个老犯人扳过乔群的肩膀,在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头顶墙!”乔群乖顺地把两臂和头顶在墙上,做出挨打的姿势。一个岁数大点儿的犯人朝乔群肋间猛地踢了一脚,骂道:“你小子悟性不赖。”乔群虽疼痛难忍,却尽力忍着不叫出声来,说道:“我身子有点儿虚,弟兄们手下留情。”疤瘌听见乔群说话,觉得声音有点儿熟,把眼睛睁开,认出是乔群,大叫一声:“住手!”疤瘌兴奋地跳下地,说:“我的天,你怎么又进来了?”乔群笑了笑,和疤瘌来个拥抱。疤瘌朝四周的犯人大声叫道:“他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乔老大,赶紧的,把头铺让出来,我睡二铺。”乔群拉住他,说:“别急,还没完事。”乔群又用头和手臂顶墙,做出挨打的姿势。疤瘌头一歪,说:“老大,你这是不给我面子。”乔群说:“听我说,不能坏了祖上的规矩,打吧。”一帮犯人看着疤瘌的眼色,疤瘌有点儿为难,想了一会儿,说:“挑肉厚的地方,给我打!”犯人们听懂了他的意思,装模作样地施以拳脚。疤瘌到铺上搬开自己的行李卷,把头铺给乔群让出来。

乡间原野上,乔日成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路上青草的芬芳让程懿飞心旷神怡。乔日成心里美滋滋的,一边赶车一边哼着小调:“逛花灯是扯犊子,哎哟妹子哟。”程懿飞轻轻给了乔日成一巴掌,说:“从牛镇出来你就扯犊子,都扯到开原地界了,还扯个没完。”乔日成说:“我愁啊!”程懿飞嗔怒地责怪道:“一个大子儿没花,人你就糊弄到手了,还愁啥?”乔日成扬鞭甩了个脆生生的响儿,回头朝程懿飞说:“弄到手了才愁。给你当男人容易吗?豆腐指定不能当营生了,我往后做梦都得合计小日本。”程懿飞哼了一声,说:“你自己合计吧,窝窝囊囊的男人我死看不上。”

奉天监狱的院子里,放风的哨子响了,囚犯们蜂拥而出,乔群最后一个走出监舍。他没有进入人群,而是驻足场外,用目光谨慎地四下搜寻。他知道典狱长办公室的望远镜对着他们,所以他没有和人交谈。

典狱长办公区的阳台上,岩谷川和李延庆正在用望远镜看着监狱大院里的人犯。岩谷川一边看,一边问身边的李延庆:“听说昨晚来了一个自首的?”李延庆朝乔群一指,说:“就是最后出来的那个人,编号79。”岩谷川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观察乔群,看见他走进集合的队伍。乔群进了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铁骅身边。谢铁骅看见了他,心里一震,二人的目光短暂接触了一下,没有交谈。例行的遥拜开始了,散乱的人群集体转向北方。雄井用日语领着欢呼:“新京遥拜!”大群犯人跟着叽里咕噜地喊:“新京遥拜!”呼喊中汉语和日语混杂着。囚犯们再转向东方,雄井嚷道:“东京遥拜!”一群人跟着嚷嚷。接下来就是“东京遥拜,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趁着人群嚷嚷,谢铁骅压低声音对乔群说道:“小心,不要看我,楼上有人用望远镜看着我们。”乔群放松表情,也低声说:“我知道。”谢铁骅问:“怎么进来的?”乔群的视线一直盯着队伍最前面的雄井,低声说:“自首。”谢铁骅皱眉,低声呵斥道:“我不懂了。”乔群说:“你应该懂。”谢铁骅急了,再压低声音,说:“那你就是胡闹!”遥拜仪式完毕,队伍解散了。趁着乱劲儿,乔群扔下一句:“胡闹也晚了。”说完混进了犯人堆里。

岩谷川站在阳台上盯着犯人们,直到放风结束,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儿,转身问李延庆:“你是说那个人越狱,在你的任期上?”李延庆朝他一鞠躬,说:“是的,我是个笨蛋。”岩谷川问:“他叫什么?”李延庆回答说:“乔群。”岩谷川从阳台回到办公室,李延庆紧跟着他,岩谷川问:“前一次入狱是什么罪?”李延庆说:“此人原来是东北军讲武堂的,因为斗殴伤人,先被开除学籍,又被判了九个月刑期。”岩谷川仔细听着,有点儿好奇,他问道:“监狱已经被关东军接管了,他为什么向你自首?”李延庆说:“我想是慑于我的威力,这儿的犯人没有不怕我的。”岩谷川粗暴地打断李延庆的话,说:“你是指望我夸奖你吗?我原来以为你是笨蛋,现在不了,你是猪!”李延庆满脸堆笑,巴结地说:“您这就是夸我,其实我连猪都不如。”岩谷川看着赔着笑脸的前典狱长,心里充满鄙视,他说:“你知道就好。我很尊敬的一位帝国将军这样断言,‘支那’官乃贪官,民乃刁民。我再加一句,兵乃兵痞。实话对你说,我对你抓来的这个人不感兴趣,我治下的监狱不需要这样的兵痞,他只是一个数字,懂吗?”李延庆点头哈腰地回答说:“明白明白。”

监狱的茅房外,囚犯们排着队等待如厕。谢铁骅给排在后面的乔群使了个眼色,乔群出列,到谢铁骅的前面加塞。这个行径令其他犯人恼怒,其中两个犯人欲揪出乔群,疤瘌出来拦挡。疤瘌横了吧唧地嚷嚷道:“知道这位爷是谁吗?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乔哥。”两个犯人改换笑脸赔了个不是,说:“你乔哥大号弟兄们都有耳闻,不长眼、不长眼。”乔群大度地一摆手。

待犯人退后,谢铁骅眼望别处,压低声音,说:“跟我们一起走。”乔群惊讶地愣住了,问:“什么时候?”谢铁骅眼睛盯着茅房,说:“马上。”乔群见队伍前站着花驹、黎明、刘大个儿几个人,心里明白了。一分钟后,他和谢铁骅进了茅房。大便池里的蹲位都满着,只有一个空位,谢铁骅朝刘大个儿使眼色,刘大个儿泥鳅一般钻进大便池。谢铁骅和乔群装作小便,花驹则站在茅房门口警戒。又有两个犯人从大便池出来,这时粪坑里传出扑腾一声,是重物落入泥潭的响动。两个犯人诧异地回头看,花驹眼露凶光,说:“把嘴闭上,滚!”两个犯人赶紧把目光转向天空。花驹声音极低,急促地催促道:“没时间了,你们俩先走,我在最后。”谢铁骅刚要跃上大便池,被乔群一把拉住。乔群说:“简直胡闹!”谢铁骅说:“外面没墙。”乔群急了,差点儿大声吵,压住焦急,低声说道:“有铁丝网。”谢铁骅听了大吃一惊。

大老刘是个瘦小个子,他的身子埋进大粪池里,只把头露出水面。这一刻,他看着前面的铁丝网发呆。稍倾,他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发出类似鸟鸣的叫声,那是事先规定的信号,意即停止行动。谢铁骅刚听乔群说外面有铁丝网,又听见刘大个儿的暗号,心里沉痛,看了一眼花驹,表情沉重地说:“撤!”三个人冲出茅房,和走进的犯人擦肩而过。

正值夏季,刘大个儿在臭气熏天的粪水里使劲游动。粪水黏稠,他张开两臂做桨,奋力划动。他前面是五米宽的粪坑,高墙一般的铁丝网将粪坑一隔两半。大老刘的表情近乎绝望,但此时他已没有退路,只能寄希望于铁丝网的底部。临近铁丝网时,他长吁一口气,捏住鼻子,下潜到粪水里。一分钟后,他钻过铁丝网的底部,奇迹般地浮出粪池面,出现在铁丝网的另一侧,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粪水,使尽最后的力气攀爬粪坑的边沿。

就在这时,监狱院子里响起了刺耳的警报,接着是皮靴踏地的声音和用日语发出的口令,这一切让刘大个儿绝望了。他两臂撑着,身子就要跃出粪坑,却因力气耗尽,瞬间坠入粪坑。粪坑周边很快站满了日本兵,刺刀在太阳光下格外炫目。刘大个儿没有另外的选择,他只能无望地继续攀爬。菅直二将刺刀伸给刘大个儿。面对十几张狰狞的笑脸,刘大个儿抓住刺刀的底部,居然成功地爬出了粪坑,然而他的另一只手却被皮靴踩住了,踩他的是雄井。雄井凶狠地给了菅直二一个嘴巴,然后一脚把刘大个儿踢入粪坑。雄井笑着朝刘大个儿招手,喊道:“重来一次!”刘大个儿在粪汤里挣扎着,积蓄力气,又一次开始攀爬。

傍晚,吴霜在院子里喂鸡,看见乔日成家冒出了炊烟,知道乔叔回来了,便放下鸡食,急急忙忙去了乔家。吴霜跑进乔家的院子,闯门而入,见程懿飞正在烧火做饭。吴霜才想起自己习惯了在乔家出出进进,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害羞地笑了一笑。程懿飞已猜出来人是谁,微笑着问道:“你就是吴霜吧?”吴霜点了点头。

乔日成端着酒壶从屋里出来,说:“小霜啊,呵呵,这个就是我的那个……”程懿飞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哪个?我没名啊?”乔日成一瞪眼睛,说:“她是晚辈,敢叫你名吗?!叫个什么呢,事还没办,叫妈也不对。”程懿飞说:“难听死了。”乔日成说:“那就瞎叫。”吴霜说:“你长得真年轻,叫你程姐吧。”程懿飞“哎”了一声。乔日成急了,说:“哎什么哎,叫你程姐,我不成了姐夫吗?”程懿飞故意逗他,说:“姐夫怎么了?”乔日成皱着眉头,说:“别瞎扯,她叫我姐夫,我那个瘪犊子叫我什么?”

吴霜听乔叔提起乔群,忍不住眼泪,哭了起来。乔日成愣了,说:“怎么啦?你这是哭的哪出啊?”吴霜说:“哭那个瘪犊子,他让小日本抓进去了!”乔日成傻了,赶紧问:“啊!从家抓走的?”吴霜抽噎着说:“你走的第三天,他去省城买结婚的东西,在茶馆被抓走的。”乔日成狐疑地问:“准吗?”吴霜说:“准的,他那个哥们儿前天捎来的话。”乔日成一屁股坐在锅台上,喃喃地嘟囔道:“我这是怎么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哪!”

奉天监狱的院内竖起一根木杆,木杆顶端吊着刘大个儿的人头。风吹来,人头微微摆动。与刘大个儿人头垂直的地上,有一摊血污,那是滴下来的血水。整个院子被恐怖、阴森的气息笼罩着。岩谷川携着狼狗,由李延庆陪伴着,踱步在空旷的院内。岩谷川直行,李延庆则像螃蟹一般侧行,两人叽叽咕咕说着密语。走完一圈之后,岩谷川站定,李延庆朝羽字号监舍大声喊道:“各监舍注意,典狱长要给你们训话。”

岩谷川用日语说道:“早上好!我是典狱长岩谷川。老实说,‘支那’让我乏味,监狱让我寂寞。但是从昨天起,我因为受到挑战而感到生活的乐趣。木杆上这个人是羽字102号,按国联公约,不可以无故虐杀战俘,不幸的是,他因为越狱成为例外。”他的嗓音十分尖厉,翻译的声音也在模仿着他。岩谷川说到这儿有意顿住,踱步到羽字号监舍前,眼睛盯着监舍里面的谢铁骅,依旧大声说:“做一下自我介绍或许是必要的。在日本,本人曾经在监狱供职三年又七个月,在我到职之前,那所监狱的犯人连续三年越狱,都成功了,但自我到来以后,再没有犯人有过越狱的念头。因为老鼠们突然发现,我是一只真正的猫!”岩谷川喊话时,有一对眼睛一直跟随着岩谷川,那是来自角字号监舍的乔群。

乔日成家的气氛沉闷半天,地上的吴霜和炕上的程懿飞都没有说话。乔日成一个人喝着闷酒,几杯酒下肚,他不那么发愁了,故意把口气放得轻松,说:“哎呀,炕上一个地上一个,你俩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这是怎么啦?就我当爹的心大是不是?不就这点儿事吗,监狱也是人住的,当回男人,一辈子不蹲回大狱,有意思吗?再说了,他又不是头一次蹲大狱。”吴霜不高兴了,说:“乔叔,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咋?蹲两次就成玩儿啦?”程懿飞说:“就是啊,你这话我也不爱听。”

乔日成一看她俩结了盟,乐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懿飞说:“你啥意思?”乔日成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宿愁白头,有用吗?摊上事了,咱得打起精神想辙,愁顶啥用?”程懿飞给了个白眼,问他:“你有辙?”乔日成说:“啥话呀,先遣军那也是千军万马,我要没点儿辙,能让我当书记官吗?!”

吴霜见乔日成如此说,忙给斟酒,说:“乔叔,从现在起,你就是书记官,我和程姐给你打下手,有事你只管吆喝。”乔日成一晃脑袋,说:“你这孩子,还姐啊姐的,叫婶儿。”程懿飞一吐舌头,说:“难听难听。”吴霜连忙哄乔日成,说:“先这么叫着,等结婚了再改口。”程懿飞还年轻,听见一个大姑娘管自己叫婶儿实在难受,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了,说:“叫啥都不是个事儿,还是乔群的事大,你还是先想辙。”乔日成嗞啦喝一口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敲,说:“想好了,我明天进城!”

两个狱警押送花驹回羽字号监舍,进门时,一个警察使劲给了花驹一枪托,花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谢铁骅和黎明冷漠地看着花驹,没有去扶他。狱警转身离开。待到狱警走远,谢铁骅轻轻击掌,黎明冲出来,将站起的花驹重又摔倒在地上。花驹震惊,心里感觉到什么,但不敢肯定。花驹朝着黎明嚷道:“别闹!”谢铁骅和黎明冷冷地看着他,他看出来了,对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待黎明再次往花驹身上扑过去时,花驹开始了反击,一记重拳将黎明打得满脸流血。

谢铁骅把黎明拉到一边去,说:“让我来!”谢铁骅活动了两下手腕子,一步步向花驹逼过去。花驹下意识地退着,说:“为什么打我?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谢铁骅二话不说,左右出拳,将花驹打得晕头转向,花驹犹同困兽,抱住谢铁骅用头猛撞,谢铁骅险些跌倒。之后几番角斗,谢铁骅用两个手指扼住花驹的喉咙。花驹有窒息的感觉,吃力地喘着,声音细如蚊子声,说:“让我死个明白。”谢铁骅厉声呵斥道:“你把弟兄们出卖了,刘大个儿死在了你手里。”花驹哑着嗓子,吃力地说:“天大的冤枉!”谢铁骅气愤地说:“你以为我那么好骗吗?要不是乔群提醒我外面有铁丝网,大家都会栽到你手里。”花驹急了,争辩道:“我刚被提审,要是出卖,乔群能不暴露吗?”谢铁骅一听,愣住了,半信半疑,沉思了一会儿,松了手。花驹靠墙坐下,呼哧呼哧大喘气。谢铁骅蹲在一旁,黎明在铁门处望风。

谢铁骅问花驹:“刚才提审,他们都问你什么了?”花驹回答道:“问你是谁的人,他们怀疑你是中共党徒。”谢铁骅机警地四下看看,小声问道:“为什么?”花驹说:“不知道。也许,他们觉得你是死士,凡是死士都是有信仰的人。”谢铁骅接着问:“你怎么说?”花驹说:“我说当然不是。”谢铁骅问:“他们相信你的话吗?”花驹哼了一声,说:“不知道。不该说的,我一句没说!”谢铁骅听他话里有话,问:“哪句话该说没说?”

花驹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恶狠狠地说:“说实话,我也怀疑你是中共的人,先遣军起兵时我就怀疑。”谢铁骅冷笑一声,说:“你能拿出证据吗?”花驹白了谢铁骅一眼,说:“是,我没有证据。”谢铁骅接着问:“还有什么?”花驹说:“没有了。”谢铁骅琢磨一会儿,说:“不对,我发现了,他们对你很感兴趣。”花驹说:“不错。那是因为我有日本留学的经历,那个典狱长说他跟我是校友,他们好像很看重这个。”过了一会儿,花驹说:“其实他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我,是你。”谢铁骅听了,想起石原莞尔和他的那次见面,没有答话。花驹见谢铁骅沉默,接着说:“他们不死心,想让我留在你身边,劝降,这是他们不杀我的理由。”

谢铁骅奇怪,问道:“既然他们认定我是死士,为什么还要劝降?”花驹说:“那个典狱长更相信他自己的理论。”谢铁骅问:“什么狗屁理论?”花驹说:“信仰建立不容易,崩溃只是一瞬间。”谢铁骅一声冷笑,说:“哦,还想看到我崩溃?”花驹说:“是的,他想拿你做试验,证明‘支那’没有死士。”谢铁骅朝着花驹抬手就给出一记耳光,骂道:“浑蛋!你也说‘支那’?”花驹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说:“错了,中国。刚才提审的时候顺着他们说的。”谢铁骅气哼哼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一些,问:“这么说,他们让你对我劝降,你答应了?”花驹表情痛苦,半天才回答说:“答应了。”谢铁骅揪住花驹的脖领,又要开打,花驹抢着辩解说:“就算答应他们了又怎么样?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投降。”谢铁骅说:“可是你希望我投降,对吧?”

花驹垂下头,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矛盾,一会儿希望你投降,一会儿又害怕你投降。从东北军讲武堂开始,风风光光,走在街上谁也不放在眼里,到今天,落到这般地步,我看不到希望。少帅那儿是没希望了,南京老蒋那儿也没希望了。竖起大旗跟着先遣军冲锋,咱二话没有,可是,现在先遣军也没希望了。”花驹用绝望的眼神看看天花板,又看着谢铁骅,眼神发散,如同死人。谢铁骅将花驹扶正,弯着食指抬起花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道:“坐正了,看着我,老子就是希望!老子可以死,但不会投降。只要不投降,人人做死士,中国就有希望,小日本早晚会崩溃的。”花驹想起那条凶恶的大狼狗,想起自己手无寸铁,就连根棍子都找不着,心里一阵难过,他说:“我很矛盾,我不希望你投降。你当过我的教官,我花驹这辈子什么都不信,我就信你,你要是投降了,我也就完蛋了。”谢铁骅盯着花驹,心绪复杂。过了一会儿,他回到黎明身边躺下。黎明耳语道:“他是叛徒吗?”谢铁骅也耳语道:“难说。”

监狱角字号监舍里,雄井和一个狱警手持电筒查监。手电筒光透过铁窗,晃过监舍的长铺,凝聚在乔群脸上。乔群猛地坐起身来,手电筒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雄井盯着乔群,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命令狱警开了铁门,进了狱舍。

囚犯们纷纷被惊扰,坐起来。雄井手指乔群,呵斥道:“你,起来!”他说的是日语,乔群听不懂。狱警是个中国人,学了不少日子的日语了,知道他的意思,赶紧对着乔群说:“说你哪,79号,太君让你站起来!”乔群揉着眼睛慢腾腾地下地。待乔群揉着眼睛的手从脸上拿下来,雄井仔细打量着他,改用汉语问道:“你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乔群眯缝着眼睛盯住雄井,认出来眼前的这个呆头呆脑像是缺了心眼儿的日本兵是在牛镇钟鼓楼交过手的日本笨蛋。乔群眯缝着眼睛,装作很困的样子。雄井看着他,左看看又看看,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乔群用手使劲摩挲脸,两只眼睛成了逗眼,点头哈腰地说:“太君,别急,你再使劲儿想想。”雄井怎么费力地想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乔群。他来中国已经不少日子了,行军打仗去过不少地方,中国北方尽是些彪形大汉,一个个浓眉大眼儿的,长得也都差不太多,不好分辨,不像日本人那么多罗圈腿儿的,凭着腿弯的程度就能记住谁是谁。雄井的头想得快破了也没想出来,自己寻思一会儿,觉得无趣,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