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切都只是开始

外面再怎么闹腾,柴河堡的日子总还算是清静,只是乔日成不在家,光凭吴霜自己找不到什么好用的偏方,吴霜妈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看得见人影,看不清楚五官。吴霜整天忙着家里家外的活,手脚落不下清闲,心里也沉甸甸的。窗台冰凉,吴霜坐在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鸡撒食儿,心思沉沉的,丝毫不觉得身体冷。吴霜妈在屋里摸索着浆洗被褥,半天听不见闺女的动静,觉得不对。往常吴霜不管多累,总是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和她妈不紧不慢地搭着话,今天这都半天了,她不言语,也不开腔。吴霜妈知道闺女有了烦心事,就隔着窗户问道:“你咋啦?”吴霜说:“没咋。”吴霜妈说:“不对,你这两天怎么打蔫儿了?”吴霜说:“没呀,我不挺欢实嘛!”吴霜言罢,打起精神故意哼起了小调。她唱着,声音里却满是忧伤。吴霜妈听了一会儿,说:“你说你,好好一首打情骂俏的小调儿,这让你给唱的,哭叽叽的。得了,别唱了!那是唱吗?别看妈眼睛不行了,可是妈耳朵还灵,你瞒不了我。到底出啥事儿了?跟妈说说。”

吴霜听妈这样一说,本来能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开了闸,她背对着妈,耸肩而泣,抽泣着,由低声到高声,终于放声大哭。吴霜妈惊呆了,从来没听过闺女这么哇哇大哭,赶紧连哄带点儿挖苦地说:“你哭个啥呀?我不没死吗,这是咋啦?你爹死也没见你这么个哭法,都出了调儿了。这家伙,唱跟哭似的,哭跟唱似的。”吴霜还是哭个不停。吴霜妈也不哄了,说:“哭也行,哭痛快了,心里就敞亮了。哭完了赶紧跟妈说说到底咋了。”过了好久,吴霜收住哭声,擦擦眼泪,进屋里从炕席下拿出一封信,甩给她妈,说:“又来信了,你自己看吧。”吴霜妈摸着信,想看看,可是连一个字都看不清楚。吴霜抽泣着,看见妈的手有些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竟忘了妈的眼睛接近瞎了。她抹了眼泪,拿过信,委屈地说道:“信的前边没什么,就说队伍往前开,怎么怎么想我……”吴霜满心委屈,眼泪又掉了下来,不说了。吴霜妈耐着性子,说:“别光顾着哭,念给我听听,让我知道知道他到底都说啥了。”

吴霜从她妈的手里拿回乔群写给她的信,读道:“‘而今希贤不成,希圣更是奢念,我决意追随先遣军北上抗日。倭寇辱我中华,气焰太盛,吾辈倘若不负先祖,就做一个横刀立马的豪杰吧。’妈,你能听懂吗?”吴霜妈称赞道:“听个大概,倭寇就是小日本,乔群是个爷们儿,要当个马上英雄,打日本人,好样的!往下念。”吴霜哼了一声,说:“往下就难听了,他说不把小日本打趴下,他这辈子就当和尚。”吴霜妈情不自禁地夸道:“不难听。难听吗?好啊!好好!打小日本,好事儿!”吴霜不高兴地噘着嘴,说:“好什么呀?还好!他当和尚,我怎么办?”吴霜妈“嗯”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她心里琢磨乔群的信到底是啥意思,日本人不走乔群就去当和尚?闺女已经哭了半天了,当妈的现在就是劝也不知道该咋劝。吴霜妈拿起棒槌,砰砰敲打浆洗的被子,心里想不应该是要真当和尚的意思,打鬼子归打鬼子,该娶媳妇的人家也一样娶媳妇。日子不好过,不是也得将就着过吗?乔豆腐家三个儿子就剩乔群一个独苗了,乔豆腐总不能让乔家断了香火吧?这样一想,吴霜妈的心里就敞亮了。吴霜妈说:“男人的话不可信,他就那么一说,快当个嘴!猫还能不沾腥吗?狼还能不吃肉吗?”

吴霜说:“让你这么说,乔群不是要和我散了?”吴霜妈笑了,说:“我的傻闺女,听妈说,他那是吹哩!男人可以戒烟、戒酒、戒赌,就是戒不了女人。戒了女人,男人还叫男人吗?”吴霜说:“他不是说,是发毒誓。”吴霜妈呸了一声,说:“要真是那样,日本人打不走就去当和尚,哪儿整那么大的庙啊。”说归说,劝归劝,吴霜妈心疼闺女,一想到宝贝闺女受了委屈掉了半天眼泪,她就生气,心里火烧火燎,便扔了棒槌,怔了好一会儿。她年轻时候死了男人,全靠着能干和泼辣养大吴霜,闺女受了气,说什么也得替闺女做主。她摸索着,把屁股挪到窗台上,对着窗外大骂道:“呸!你个瘟大灾的乔豆腐,应名是爹,豆腐爹!你儿子没正事,你也不知道管管。想当和尚,当就是了,何必来信吓唬俺闺女!你儿子都要当和尚了,还给我闺女来什么信?!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不着调吗?!不是撩骚吗?!”

吴霜妈正骂得来劲,乔日成出现在院门前,他听见吴霜妈破口大骂,一愣,反倒呵呵笑了,说:“哎呀嗬,眼睛好使啦?能瞅人啦?那也不能刚见面就开骂啊!”吴霜妈一愣,心里想这人看来是不经叨咕啊,骂着骂着,人还回来了咋的?她又一想,不能那么寸,我在家一开骂,他乔日成就听见了?不过来人的声儿是乔豆腐的,人到底是不是老乔呢?她不敢确认是乔日成,软了调门,说:“哎哟!听口音这么熟呢。来客是本地人哪?”吴霜听见门口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是乔日成,惊喜地叫道:“哎呀,我乔叔!”随即旋风一般跑出门,把乔日成拉进屋,说:“回来咋不给个信儿?”

乔日成进了屋,吴霜赶紧给他倒水,乔日成边喝水边说:“咋给信?乔叔也不承想能回来。”吴霜妈小声说道:“你爷俩不是打鬼子去了吗?”乔日成也小声地说:“他婶,你知道就行了,这个可不是编瞎话。”吴霜妈说:“我信,不是不信,可怎么不见鬼子少啊?”乔日成笑一笑,奚落吴霜妈道:“你数啦?”吴霜妈也笑了,说:“哦,也是,少了我也看不见。”乔日成脱鞋上了炕,吴霜妈张罗着让吴霜递烟笸箩。吴霜把装满烟叶火柴的烟笸箩送到乔日成的手边,拿出一张卷烟纸,给乔日成卷烟,叹着气,说:“我和我妈天天叨咕你们俩。”乔日成给吴霜妈卷了根烟,两人点上火,吴霜妈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感慨道:“人哪,经不起叨咕,哪怕在天边,叨咕叨咕就回来了。”

吴霜见乔叔进门半天也没提乔群,忍不住问道:“咦,乔群哥呢?”乔日成说:“别管他!先给你乔叔来壶酒,最好来两个小菜,让我慢慢说,从头儿捋。”吴霜急了,说:“乔叔你先说,乔群现在在哪儿?”乔日成说:“我也不知道。”吴霜妈看着乔日成模模糊糊的影子,觉得哪儿不对了,伸手一指乔日成的胳膊,问:“你胳膊是不是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啊?我怎么瞅着不对劲儿。”乔日成小臂的枪伤没好,绑着一条白布。乔日成小声地说:“是枪伤,还没好。”吴霜妈吓得“啊”了一声。乔日成故作神秘地说:“你小点动静,快好了,别跟外人说。”吴霜妈说:“我也看不见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谁说去。你这枪伤是谁打的?”乔日成自豪地说:“还能谁,小日本,我往前冲哪,就听‘啾——’子弹咬着了,那血流的,能有半缸。”乔日成吹嘘流了半缸血,吴霜妈听得心惊,啧啧声不断。乔日成听着挺满意,问:“这回信了吧?”吴霜妈知道老乔最会说古道今,不过他受了枪伤不见得是因为胆儿大往上冲的缘由,兴许是猫在哪儿不小心中了流弹呢,反正不好说。乔群往战场上冲的事儿说出去有人信,乔豆腐往上冲?乔豆腐是个历来不爱惹事儿,树叶掉下来怕打着头的主儿,这事儿有点儿真假难辨。

吴霜妈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她犹疑了一会儿,问道:“乔三来信,光知道你爷俩在一块。你做豆腐行,动枪动炮行吗?”吴霜听了半天,也不见乔日成说起乔群的事儿,她有点儿着急,不过自己是个姑娘,主动问男人的事儿多少有点儿难为情,就耐心地给乔日成又点上一根烟。乔日成抽着烟,瞪一眼吴霜妈,不满意地说:“啥话呀,动枪动炮的事儿我不行的话,能提拔我当书记官吗!听说过没?书记官!”吴霜妈故作惊喜地叫道:“都书记官啦?”吴霜实在忍不住了,焦急地问:“那我乔哥呢?”乔日成吧嗒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副参谋长。”吴霜妈没有听懂,愣了一会儿,问:“啥啥?”乔日成说:“听过连副团副吧,他是参谋长副。”吴霜妈拿笤帚疙瘩扫扫炕,嗔怪地说道:“你说你乔豆腐,哪儿有爷俩一起去打仗的?怎么也得留一个看家的啊。”吴霜妈心里是在埋怨老乔家留给吴霜的家务活太重了,她接着说,“我回回做梦,不是你让小日本抓到了,就是人家把你把眼珠子打冒了,要不就是肠子打飞了,把我吓得呀。”

说话的工夫,吴霜炒了两个鸡蛋,用一块桂皮煮好了一盘剥了壳的花生米,端上桌来。乔日成虽说多日没见荤腥了,见了炒鸡蛋,还是责怪吴霜说:“这不年不节的,桂皮煮花生就有肉味儿,就行了,咋还舍得炒鸡蛋呢?”吴霜妈倒是不心疼这俩鸡蛋,说:“这你就见外了,你老乔是俺小霜公爹,你是长辈,吃点啥都是应该的。”说罢,让吴霜给乔日成倒酒。乔日成平时就话多,几杯酒下了肚子,更是满嘴跑火车。他咂了一口酒,起身摆了个昂首举起手雷的造型,说:“看见没有?这式的!”见吴霜妈没看他摆的架势,说:“往哪儿看?看我右手。”吴霜妈说:“我往哪儿看也白看,你忘了我眼睛看不清了?”乔日成说:“我说,你听,一样。我右手是啥?我握的不是笔,不是烧火棍,也不是地瓜苞米,是手雷。”吴霜妈一脸茫然,问:“手雷是啥?”乔日成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抓耳挠腮地支吾着,说:“手雷啊是这个,手雷就是手雷。这么说吧,手雷要是响了,你家这两间房能崩到天上去。”吴霜吓得直咂舌,吴霜妈也吓得用手捂耳朵。

看见她娘俩吓成这样,乔日成越发来了兴致,说:“这工夫吧,子弹嗖嗖的,就像满天飞蚂蚱,我头上就是小鬼子的碉堡,比奉天的楼都高,再往下看,我们的人正往上冲。”吴霜妈打断他,问:“我这还捂着耳朵呢,手雷到底响没响?”乔日成再喝一口酒,说:“不到节骨眼儿,我不能让它响。我是用它指挥的。”吴霜妈一听,松了手,揉了揉耳朵,说:“不响就往下来。”乔日成叹道:“哎呀,往下来太文化,你们不一定听得懂。”吴霜妈说:“你唠我听,听不懂就听个热闹。”乔日成于是摆出姿势,一字一顿地说:“我就喊了,男儿自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说到这儿,乔日成有意顿住,偷窥两个女人的神情变化。两个女人对他的事儿不太感兴趣,木着表情,反应并不强烈。乔日成有点儿失望,叹道:“讲瞎了,瞎了瞎了。”吴霜妈不乐意了,说:“当着矬人不能说矮话,我眼睛不好,当我面别瞎瞎的,瞎啥呀,不就吴钩吗?!”吴霜在一旁接话说:“还有五十州。”

乔日成扑哧笑了,说:“看不清了,不当烸,我赶明就拿生石膏、生大黄和川芎给你熬药。咱还是先说吴钩和五十州,听我细掰扯呵,吴钩是什么哪,形似剑而曲。这又得从春秋吴国说起,要问为啥,吴钩是从春秋吴国得名的。”听了半天,一直没说乔群怎么样了,吴霜实在是忍耐不住了,给乔日成倒满了酒,说:“行啦行啦乔叔,你好不容易从清朝讲到民国,讲到牛镇,又要回到春秋吴国,算了,把人都急死了。你就说乔群哥,他现在去哪儿了?”乔日成没说过瘾,备感失望,咂了一口酒,问:“还有下酒菜吗?”吴霜妈说:“酱缸里还有腌咸菜。”乔日成一吧嗒嘴,说:“酱菜下酒好,疙瘩丝儿下酒最有滋味儿。”吴霜妈朝正在急切地等着乔群消息的闺女说:“小霜,你别着急,先去捞个咸菜疙瘩,好好拿水冲冲,把丝儿切得细一点儿,完了再看看缸里还有没有胡萝卜和白菜头,要是还有就都捞出来,让你乔叔可劲儿造。”吴霜下地去外间屋的缸里捞腌酱菜,高声说:“乔叔,你讲你的,我听着呢。”

吴霜一提乔群,乔日成就抽起了烟,吧嗒几口烟,恨恨地骂道:“那个瘪犊子,提他我浑身都是气。”吴霜妈也抽着烟,等着他的下文。乔日成接着说:“你说这个犊子玩意儿,说好了跟我一起回家。我说,小霜那孩子在家不一定怎么着急呢。”吴霜妈点头称道:“就是就是。”乔日成说:“他倒好,在奉天城边上,他跟我梗脖子,说队伍打散了,心里憋屈。”吴霜妈插嘴说:“憋屈就不过日子啦?”乔日成说:“是呢。我说了,亡国奴又不是你一个,日子还得过,该娶娶,该嫁嫁,该抱孩儿还得抱孩儿。”吴霜听到这儿,脸红了,在外屋插一句,说:“我倒不是着急这个。”吴霜妈扑哧一笑,说:“不这个哪个?嘴上起泡,屁股鼓包,火大了去了你。”吴霜不高兴了,说:“妈,你说些什么呀!”乔日成知道吴霜是大姑娘了,不爱听她妈说屁股怎么样,抹不开面儿,转话题说道:“我掰皮说馅,他就是不听,硬是让他一个哥们儿拽到奉天去了,没心没肺的玩意儿!”吴霜端着切好的腌萝卜进屋来,一脸的失望,心里想乔群还是不怎么挂念自己,要是真像他信里写的那样怎么思念怎么牵肠挂肚,肯定会先回来看看自己再出门,哪怕见一面待一会儿也是好的,干吗急着去奉天?吴霜的心里黯淡,问道:“乔群去奉天干啥?”乔日成呸了一声,说:“没好事。说了吴霜你别多心,他那个哥们儿吧,倒是不错,就是根底不好,过去吃喝嫖赌,人也杀过,牢也坐过。当然了,也打过小鬼子。哎,不提不提,还是听乔叔讲吴钩。”吴霜没心情听什么吴钩,她心里想着乔群,怨着乔群,什么也听不进去。吴霜妈附和着亲家,说:“吴钩吴钩。”乔日成又咂了一口酒,酒意已浓,叹道:“吴钩好啊,吴钩即吴刀,吴刀即曲刀,曲刀胜直刀。何以见得?有李贺的诗为证:‘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岩谷川接到了石原莞尔的电话,说是他要来监狱见谢铁骅。岩谷川在奉天监狱典狱长办公室里等待迎接石原莞尔,心里却很纳闷,他不明白谢铁骅有什么特殊的,能让石原莞尔对他感兴趣。岩谷川让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等待石原莞尔随时出现。石原莞尔来了,他的右手一直握着腰间的军刀,保持标准的军人身姿。石原径直而入,岩谷川立即起身恭立,敬了礼,挪了挪自己的座椅礼让他。石原莞尔摆摆手,说:“不,你是这儿的主人。我更愿意坐到旁观者的位置。”说完,石原莞尔坐到桌子一侧的椅子上,边坐下边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非常不解。”岩谷川回答道:“是的,我不理解,您军务缠身,何以对乱匪的两个小头目有这么大兴趣?”石原莞尔摆摆手,说:“这两个人不同于土匪,他们是从东北军叛离出来的,‘支那人’称他们是英雄,这让我很好奇。”岩谷川小心地问道:“您不会是英雄相惜吧?”石原莞尔沉吟一会儿,说:“也许吧,我对优秀的军人总是怀有敬意。不过我怀疑,‘支那’军中是否还中有死士。”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四个日本兵分别押解谢铁骅、花驹进了岩谷川的办公室。石原莞尔仔细打量着谢铁骅和花驹,没有发话,他示意岩谷川开始审讯。岩谷川审讯半天,没得到什么口供,这在石原莞尔看来很正常。石原暗暗观察着谢铁骅和花驹的表情。岩谷川说:“其实很简单,两位只须在纸上签个名字,就可以得到皇军的礼遇。”花驹漫不经心地说:“别废话了,我只求一死。”石原莞尔和岩谷川交换了眼神,岩谷川走到花驹面前,用日语说:“据说你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三年?”花驹一愣。岩谷川接着说:“你毕业回国那一年,刚好我入学,我们算是校友。”花驹眼睛微微一亮。岩谷川和蔼地笑了笑,说:“念在校友的分上,我送你一个头套,这样会减少一分恐惧。”花驹说:“不需要。”

岩谷川收敛了笑容,一摆手,雄井牵着一只硕大的狼狗走进办公室。狼狗吐着长舌,在花驹面前表现得急不可耐。因为没有主人的指令,它只能克制着。花驹的神情出现了变化。岩谷川眯缝着眼睛,细密观察花驹的变化。岩谷川绕着花驹踱着步,说:“因为你们的到来,它已经两天没进食了。它的先祖是荷兰的牧羊犬,臼齿尖厉如刀,会把你撕碎,可你不会马上死。大致的顺序是这样的,在你不反抗的情况下,它会先掏开你的肚子,但你若反抗,它很可能颠倒顺序,先咬断你的脖子。”花驹的眼睛闭了一下,谢铁骅则泰然淡定。石原莞尔死死盯着谢铁骅的表情。岩谷川有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即使这样你也不会死。你死了,它会没兴趣。”岩谷川蹲下,拍拍身边的狼狗,说:“它喜欢吃鲜活的东西,慢慢地品尝,比如你的手、脚、鼻子、眼球、生殖器。怎么样?你需要头套吗?”花驹闭着眼睛,回答说:“不。”岩谷川拍拍花驹的肩膀,说:“我的校友,你很固执,可这没有意义,我也帮不了你。”岩谷川一挥手,两个日本兵将花驹押去地下室。岩谷川、雄井和狼狗尾随在花驹的身后。办公室里只剩下石原莞尔、谢铁骅和两个负责警卫的日本哨兵。

石原莞尔站起身来,亲自搬了一把椅子给谢铁骅,改用纯熟的汉语说道:“我们之间需要一场对话,推心置腹的。”谢铁骅听到石原莞尔说中国话,心里一惊,他坐下来,尽量坦然。石原莞尔不满意谢铁骅的表情,他习惯于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中国人听到他的中国话如此流利而露出吃惊和赞叹的表情,于是提醒说:“没想到我的汉语如此纯熟,是吗?”

花驹被押到了监狱的地下室。地下室长约四十米,空阔而晦暗,顶部小窗透进微弱的光亮。花驹被命令站到地下室最阴暗的一角,岩谷川牵着狼狗站在光亮的一端。狼狗跃跃然,不时发出低哮。这低沉的吼哮因地下室的拢音而被放大。花驹看着光亮下狰狞的狼狗,开始恐惧,他用眼睛左右搜寻,想找到什么可以自卫的东西,可他失望了,地上连根草都没有。岩谷川小声对身边的雄井说:“敢和我打赌吗?他会崩溃,会投靠我们。”雄井微微摇头,说:“他看上去很强硬,并不怕死。”岩谷川撇一撇嘴,说道:“我研修过犯罪心理学,犯人是千奇百怪的。比如我们面前这个人,他也许不怕死,可他对怎么死还是很在意的。”雄井没听懂,怎么死不都是死吗,有什么可在意的,他说:“我不明白你的话。”岩谷川说:“你很快就明白了。”他朝花驹喊话道,“听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不然下一分钟你就是它的午餐。”

花驹背靠墙,于沉默中睁大了惊恐的眸子,不言语。雄井说:“你输了。”岩谷川轻蔑地笑了笑,说:“不,崩溃都是最后一刻发生的,把狗松开吧。”雄井松开了手中的绳套,狼狗箭一般冲出。狼狗朝花驹狂奔而去,带着祖先牧羊犬的飘逸、凶狠、狂躁,势如狂飙,不可抵御。花驹看着狼狗冲向自己,脸孔急剧变形,失声用日语大叫道:“不要,不要,不要!”花驹掩面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岩谷川唤回狼狗,得意地对雄井说:“这就是崩溃,我赢了。”雄井看着花驹,再转头看看岩谷川,心里充满钦佩,说:“我给你画一张素描好吗?”

石原莞尔和谢铁骅谈了好久,谢铁骅一直不卑不亢,对他这个关东军大脑也没有丝毫惊讶感叹。石原蒙尔说:“你比我想象得还要顽固。别忘了,你是我的俘虏。”谢铁骅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无非一死,你还能怎么样?”石原莞尔走到窗前,给窗台上的花浇了水,说:“你错了,我不会用死来威胁你。因为我确信,你深爱你的国家,你不怕死。”石原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说:“这是日本的清酒,有兴趣吗?”石原莞尔倒了酒,端着酒杯给谢铁骅。谢铁骅用被捆绑的手接过酒,一饮而尽。石原莞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谢铁骅,说道:“问题是,你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你纵然一死,就能改变满洲的现实吗?”谢铁骅微微一笑,说:“我个人之死,对国家也许丝毫无补,不过对你是有意义的。”石原莞尔很感兴趣,说:“哦?说下去。”谢铁骅心里仇视着这个“九一八”事件的设计者,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说话的声音却是平静的,他说:“我用死来告诉你,中国人有四万万,哪怕只有一半人以死相抵,你们小日本就会输得很惨。”石原莞尔听完,淡淡一笑,轻蔑地说:“在此之前,我跑遍了大半个‘支那’,我的眼睛告诉我,‘支那人’的苟且、懦弱、奴性,还有得过且过、随遇而安、表里不一,已经无可救药了。按达尔文的优胜劣汰学说,满洲不划入大日本的版图,请原谅我的坦率——上天都不答应。”

正说着,岩谷川进入办公室,附耳对石原莞尔说了句什么,石原只“哦”了一声,示意不要打断他和谢铁骅的话。谢铁骅咬着牙说道:“你说的也许不错,中国人是他妈的苟且、懦弱、奴性,可谁要让中国人活成一条烂命,那他连烂命也不要了,和你往死里磕——往死里磕你懂吗?”石原莞尔不言语。谢铁骅恨恨地说道:“不往死里磕,中国哪来那么多大英雄?!”石原莞尔哦哦点头。谢铁骅说:“你只看到了随遇而安,随遇而安的另一面是顺而不从。”石原莞尔一皱眉,问道:“顺,而不从?”谢铁骅说:“是的,因为顺而不从,才有你说的表里不一,这是几千年专制造成的,是中国人的无奈,也是中国人的生存招法。他们朝你笑,叫你皇军喊你万岁,可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你知道吗?”石原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谢铁骅掩饰不住恨意,骂道:“心里想的是我怎么整死你!”话一出口,办公室里一片静默。谢铁骅骂出来,心里痛快了,问道:“我这么说,你不觉得害怕吗?”石原莞尔稍稍抖了一下,轻松地呵呵笑了,说:“怕谁?你,张学良,还是你们的元首蒋中正?实话对你说,自从到了‘支那’,害怕对我是一个久违的字眼。”

提到张学良,谢铁骅的心里充满了痛楚,从北大营一路撤离,到成立先遣军,到队伍被打散、被俘,其中的辛苦、艰难,都没憷过,就是一提到张学良,难忍心酸。谢铁骅心里难过,表情却坚定,说:“那我再告诉你,中国人爱说一句话:看谁笑到最后!这句话很有味道。”石原莞尔探究地看着谢铁骅,说:“我了解你的民族,战争很快就结束了。”谢铁骅轻蔑地笑笑,说:“你看到的我们这个民族的都是表象,战争不会很快结束,一切都只是开始,才开始。”岩谷川在一旁说道:“可你却要结束了。”岩谷川朝办公室外击掌,雄井牵着狼狗进来。谢铁骅表情轻蔑,站起身来。石原莞尔对谢铁骅说:“你误会了!”他对岩谷川说,“把谢司令送回牢房。”待日本兵把谢铁骅押出屋子,石原莞尔对岩谷川说道:“‘支那’如果有死士,此人算一个。对死士,只能劝降。”

奉天监狱外是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尽头是一座山丘。此刻,山丘的灌木丛里,乔群举着单筒望远镜窥望着山下的监狱,蹲在他身边的是张之勇。乔群看了很久,谢铁骅终于出现在他的望远镜里。乔群看见谢铁骅身穿囚衣,不禁心痛,他小声惊叫着:“看见了看见了。”张之勇抢过望远镜,看见谢铁骅在日军的押解下踏上楼梯,走去二楼的监舍。张之勇仔细观察了一番,说:“他看上去不错,好像没挨打。”乔群抢过望远镜再看,他仔细观望着监狱的环境,监狱比他俩在新建起了一座瞭望塔,他断定瞭望塔里面应该有机枪,而且应该不止一挺。张之勇望着监狱,想起在报上看过对日军接管奉天监狱的报道,上面有对岩谷川的介绍,他对乔群说:“报上说这家伙是日本最年轻的典狱长。”乔群听了,没有吭声。

他俩从一条雨裂沟下山,张之勇一边走一边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乔群说:“我还没想好,反正不算完。”张之勇说:“你拉倒吧,日本人增兵好几万,你当你是谁?”乔群说:“只要把谢司令救出来,还可以拉队伍。”张之勇满心惊讶,他看着乔群,笑了,说:“你说什么?想劫大狱?”乔群轻轻地点了点头。张之勇说:“说梦话吧?”乔群很镇定,说:“不是说梦话。”张之勇很震惊,说:“那就是疯话。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就凭你一个?”乔群瞅瞅张之勇,笑嘻嘻地说:“不是还有你吗?”张之勇踢了一脚山路上的土坷垃,说:“别跟我扯犊子,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我不想跟你玩了。”

乔群站住,问道:“不跟我跟谁?别忘了,我还是你的长官。”张之勇也停下脚步,说:“别提长官,千万千万,队伍散伙了,我不认这个。”乔群一歪头,问:“老大行不?”张之勇闷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老大我认。”乔群嬉笑着一抱拳,揖礼道:“认就好,老大有礼了。求你,求你行不?”张之勇朝乔群的拳头拍了一巴掌,说:“那也得看玩什么。”乔群问:“你想玩什么?”张之勇说:“世界这么大,好玩的多了,只要别跟我提先遣军、谢铁骅,你老大玩什么我都陪,这行吧?钱我有,就在小日本眼皮底下玩,玩出花来,玩出大鼻涕泡儿。”张之勇迈着花步,哼起小调:“白花花的大腿水嫩嫩的腰,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你,哎哟我的张哥哥。”

乔日成在吴霜家喝多了。吴霜扶着醉得东倒西歪的乔日成出了自家的院子。吴霜妈在自家门前喊:“乔豆腐,想开一点儿,日子怎么过都是过!”乔日成迈着醉步呵呵笑,朝吴霜妈摆手,含混不清地说道:“回吧回吧!”他对吴霜说,“小霜,你妈也是瞎操心,乔叔我吧,认命,想得开。又不是我把小日本请来的,他老蒋、张小六子都想得开,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再说了,想不开又能怎么样?你叔再有韬略,再有文化,还能比老蒋有章程吗?”吴霜回话说:“也是,咱就是草民、土坷垃,天塌的事不归咱管。”乔日成醉醺醺的,挺乐和,说:“这就对喽,咱就管做豆腐、喂鸡、养猪,过日子。哎呀,我就纳闷了,都说抽大烟上瘾,逛窑子上瘾,那个瘪犊子倒好,杀人杀上瘾啦!”吴霜吓了一跳,说:“啥?”乔日成说:“别怕,我说的是杀小鬼子,你是没见……”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做刀,边走边舞动,说,“你是没见,他大片刀一抡,嗖嗖嗖嗖,喀喀喀喀!你再看,东一个西一个,脑袋满地滚,就跟秋天地里翻出的土豆。”

吴霜眼前全是乔群在雪地里舞着大刀上下翻飞的样子,心里甜甜的,说:“我敢说,中国人都跟他似的,小鬼子没戏!”乔日成说:“那是那是。”吴霜随之心里怅然了,说:“可我也没戏。”乔日成懵懂了,晃一晃脑袋,问:“你咋没戏?”吴霜满心委屈,说:“你不知道哇?他来信,说发毒誓了,不把小鬼子打趴下,他这辈子就当和尚。”乔日成怔了一会儿,劝道:“别听他的,就是快当个嘴!队伍打散了,他没地方疯了。”吴霜说:“我妈也这么说的。”吴霜想起她妈说的猫还能不吃鱼吗,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说:“我妈说打鬼子归打鬼子,日子还得过,该娶媳妇的娶媳妇。”乔日成说:“你妈说的是真经,该娶媳妇的还得娶媳妇,该抱孙子的还得抱孙子。等哪天回来了,见了你他就得顺拐。等结了婚,热炕头暖暖乎乎地烙上,再有人喊他爹,你就是用枪顶他,他也不会挪窝儿。”吴霜听着,觉得对,心里的难过一下子不见了,她幻想着乔群搂着她在炕上亲热,羞涩地笑了。

奉天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北市场,张之勇带着乔群来到北市场,在巷子里一栋破败的小楼前停下。小楼牌匾上的漆片已经脱落,依稀可辨“怡红馆”三个字。二楼的灯笼还在,可从枝蔓的细节中,能感受到当初一派笙歌、莺啼燕语的气氛。张之勇用拳头咣咣砸门。门开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探头出来,张望一眼,问:“找谁呀?”张之勇说:“宋妈,不认识我啦?”宋妈瞄一眼,掏出手帕抽打张之勇,亲昵地说道:“我的妈呀,这不歪子吗,你死哪儿去了?”宋妈说着眼睛就潮了。张之勇愣了,问:“怎么了这是?”宋妈擦着眼角,把张之勇和乔群往屋里让,一边说:“没怎么,进来再说吧。”

张之勇和乔群进了大院,院子里空落无人。两人穿过院子,在厅堂里坐下,宋妈端茶水给两人,朝张之勇问道:“这位是?”张之勇说:“我哥们儿。”宋妈问道:“这么长时间没见,今儿个怎么来兴致了?”张之勇四下看了看,厅堂内的柱子朱漆脱落,花瓶里的花早已枯干,锦绣的门帘脏得斑斑点点,他向宋妈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这儿开得好好的,怎么黄了?”宋妈坐下,说:“你一点儿没听说?”张之勇说:“我去关里躲难,刚回奉天。”

宋妈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布告,说:“你自己看,这是贴在外面的,让我撕下来了。”张之勇看看布告,递给乔群,说:“我字认不全,老大你念。”乔群接过来布告,念道:“奉天警察署差字第一号:为鼎力支持皇军,建设和繁荣‘满洲国’,拟在奉天设慰安所若干,凡市属乡镇每三百户以上,选送姿色上佳妇女一名。本人给洋一块,其家庭由维持会每月供给大米五十斤、小米五升、煤油二斤。”张之勇听到这儿,不明白,问宋妈:“这也没你事啊?”宋妈叹了叹气,说:“你往下听。”乔群继续念道:“若此仍不敷应付,可从现有妓女院中征调慰安妇。凡接到此布告者,除有病者外,十日内务必按名单如数送达指定地点,不得有误。”

宋妈喝了口茶水,问张之勇:“明白了?”张之勇的脸拉下来,阴沉地问道:“这么说,小桃红她在慰安所?”宋妈说:“没了。”张之勇说:“跑了?”宋妈说:“死了。”张之勇震惊了,喘不过气来,他定了定神,问道:“死啦?!”宋妈点了点头,叹着气,说:“快小半年了。”张之勇霍地站起:“我操他妈的小日本!”宋妈拽着张之勇,说:“你坐下坐下,小点声。听我说哦,你冤枉了小日本,是她自己想不开。三个月前,警察开来个卡车拉人,小桃红死活不上车,咬死了说,姑奶奶就不伺候日本人,咋地吧?警察打她,说她一个茅楼,谁尿不是尿!你猜小桃红咋说,姑奶奶茅楼不假,茅楼也是国土,中国人咋尿都行,小日本想尿门儿都没有。这么三说两说,警察要拿绳捆她,她急了,一头撞在柱子上。”宋妈走去门前,指着台阶柱子上的血迹,说:“你看,血还在,这根头发也是她的。”宋妈去到柱子上摘下一根头发,张之勇接过,回屋用纸包了,小心揣进口袋里。呆了半晌,他阴着脸一脚踢飞了凳子,把宋妈吓得“妈呀”一声。

柴河堡乔日成家的磨坊恢复了原样,笨重的石磨又隆隆地响起来。吴霜坐在门槛上,神情呆呆的,自言自语地说:“这都过去五天了。”乔日成劝说道:“别瞎想了,你吧,就当三十晚上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咱也过年。”吴霜不懂,问:“叔,你啥意思啊?”乔日成说:“他本来就轴,给我当了一回副参谋长,我更说不动他了。”

吴霜也顾不上羞涩了,问道:“你是说,他心里没我?”乔日成忙着磨豆腐,没注意吴霜脸上的忧伤,说:“有你是有你,可他更有小日本。”乔日成两只手比画一个圆,说:“恨成个大疙瘩,解不开了。”吴霜赌气地说:“有啥了不起,不就杀出瘾了吗,我又碍不着他。”乔日成一听,吓了一跳,赶紧说:“哎呀小霜,叔求你了,别这么说,你要是这么惯着他,他指不定惹出什么祸。”吴霜想了想,问道:“那我咋办?”乔日成一边忙活一边说:“等哪天回来,你想法把他缠住,消停地过日子。叔不怕你笑话,我比你还着急,你俩完婚了,叔也好往下张罗。”

吴霜一愣,有点儿糊涂,问:“往下张罗?张罗啥?”乔日成有点儿尴尬,笑了笑,说:“张罗我自己呀!”吴霜听明白了,捂着嘴笑了。乔日成皱着眉头,掩饰着难为情,故意咳了两声,说:“笑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吴霜止住笑意,打听道:“听叔这意思,心里有人了?”乔日成停下手里的活,怅然一笑,说:“也是命。本来说好了,队伍打到新民,就把她接过来,哪录想,不知哪个浑蛋跑风了,队伍打散了。”乔日成说不知哪个浑蛋跑风时,心里却是说不尽的懊悔、苦涩和心酸。吴霜看不清乔日成沧桑的脸上有那么多心事,只是欢喜地站起,问:“她人在哪儿?”乔日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在锦西一个叫牛镇的地方。”吴霜笑嘻嘻地问:“乔叔和人家对上眼了吗?”乔日成整天想的就是程懿飞,一听吴霜问,禁不住地夸道:“怎么说呢,叔不是夸她,那小模样,啧啧,贴墙上就是画。”吴霜啊:“不是啦,我是问人家看好你了没有。”乔日成一撇嘴,说:“啥话呀,你觉得乔叔差吗?枭雄我不是,就凭我登的那张照片,算半个人杰行吧?”吴霜说:“嗯,太行了。”乔日成听了,美滋滋的,说:“哎,这话我爱听。跟你说,不是我追她,是她追我。”吴霜只是笑,似信非信。

乔日成看出吴霜不相信自己的话,说:“不信是吧?在牛镇那两天,我一会儿都不得闲,把我追得呀,气都喘不上来。这么说吧,要是不把我弄到她手里,她都能记恨我一辈子。”吴霜夸张地叹道:“是啊,可别让人家记恨。”乔日成心里说女人嘛,都小心眼儿,不过对儿媳妇说这话可不应该,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都小半年了,要是再不给个动静,她都能拿刀来杀我。”吴霜说:“是啊?不能,她哪儿能下得去手啊?”吴霜心里合计着,是不是应该先张罗乔叔的喜事,等有了婆婆,再和乔群成亲,那样更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于是开口说道:“要我说,选个日子,先把她接来得了。”乔日成沉默一会儿,说:“不瞒你,叔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个瘪犊子不给我省心啊。你俩的事不定,我一个当爹的先忙活自己,不寒碜吗?”

奉天不起眼的小街里,有一间张之勇的民房。民房里,张之勇、乔群,还有张之勇的五个江湖弟兄围坐着,桌上残羹剩汁,空气里烟雾缭绕,地上一片狼藉。简陋的案桌上供着小桃红的遗像,遗像前有香碗和香。张之勇和乔群从桌前起身,并立在遗像前,后面张之勇的五个江湖弟兄也站起身来。张之勇双手执香,含泪说道:“小桃红,你歪哥这次回来,本来是想赎你从良的,可我来晚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继续说道,“别看你是窑姐,歪哥不如你。我哪,本来是想歇手的,为了你,我这回一条道跑到黑。”张之勇弯腰敬礼,把香插到香碗里,大家也都照着做了。

张之勇叫道:“再拿一瓶酒来!”一帮弟兄忙活着拿酒上菜,其他人围在张之勇左右。一个弟兄给张之勇揉掐着肩膀,另一个弟兄殷勤地往张之勇嘴里插烟,又点上火。张之勇斜一眼,吆喝道:“都听着,我是你们老大,他,别看比我小,是我的老大,以后要好好孝敬。”几个兄弟齐声回答道:“明白。”一个小弟兄忙过来给乔群揉掐肩膀,讨好地点上烟。乔群不大适应,给张之勇递眼色。张之勇一挥手,说:“去吧去吧,让我俩清静一会儿。”那个小弟兄说道:“是是,歪哥、乔哥,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哥几个随叫随到。”

等张之勇的弟兄们退出去,乔群拍了张之勇一巴掌,嬉笑地说:“混得不赖嘛。”张之勇一脸傲慢,说:“我说过,奉天是小鬼子地盘,也是我的地盘。”乔群揶揄道:“你说了算呗!”张之勇被触动了心思,阴沉着脸,说:“这话从前说可以,现在不敢了。”乔群端起酒碗,说:“重来,怎么喝?”张之勇脱了上衣,赤臂,说:“掷骰子,谁输谁喝。”张之勇晃动铁碗,将碗里的骰子晃得山响,之后突然用手把碗盖住。乔群伸出巴掌,大叫:“五魁首!”张之勇嚷道:“八匹马!”张之勇亮开手掌,说:“你输了,罚酒!”乔群刚要拿酒碗,张之勇已经端起酒碗先喝了。乔群把酒碗抢下,说:“是罚我酒,你喝多了。”张之勇说:“没多,我倒是想喝多!”乔群故意刺激张之勇,讥诮地说:“你也就是个酒胆。”

张之勇一听,激动了,嚷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咱俩住过一个号子,我怕过谁吗?”两人彼此凝视。乔群故意轻蔑一笑,说:“你怕日本人。”张之勇呸了一声,骂道:“狗屁!”乔群咄咄逼人,问道:“我说错了吗?你一直想开小差。”张之勇辩解道:“你不懂,国家不是我的,我凭什么替它拼命?”乔群问:“这么说,也不是我的?”张之勇说:“你以为是,其实不是,总不能一条道跑到黑。”乔群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张之勇把指关节按得嘎巴响,说:“小桃红死了,她是我的人,这个仇得报。”乔群没见过小桃红,也不理解张之勇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妓女是他的女人,口气略显轻佻地问道:“你的人?那个宋妈说了,一个茅楼,谁都可以尿。”话音刚落,张之勇喷着酒气,冷不防抽了乔群一耳光。乔群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言语了。张之勇满脸悲伤,嗓音带点哽咽,说:“别看她是窑姐,她不埋汰,她有真情,她一直想留住我。我不低看她,你也不能低看她!”乔群看到张之勇眼睛里的真情,想到自己的吴霜,真心地说:“我说错了。”张之勇自斟自饮一碗酒,抹抹嘴,说:“我不算男人,连自己的娘们儿都保护不了。”张之勇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张之勇默默流着眼泪,一会儿,他钻到铺下,掀开一块活砖,取出一块油纸包,打开,原来是两把手枪。张之勇把枪拍到桌上,对着乔群说道:“你先挑!”乔群坐着没动,问:“想干啥?”张之勇说:“我原来是想留它砸响窑,绑肉票,当混世魔王,今天改主意了,还是跟小日本玩。”乔群盯着张之勇,问:“就为了那个小桃红?”张之勇愤愤地问:“怎么?你觉得不值?”乔群说:“值。怎么玩?”张之勇说:“你是老大,主意你拿,我陪着就是了。”乔群说:“枪你先收了,我先回趟家,回头我找你。”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乔群说:“有三件事,老大我拜托了。”张之勇一摆手,说:“别说拜托,我不爱听。”乔群问:“那应该怎么说?”张之勇说:“命令。”乔群说:“命令可是副参谋长的话。”张之勇说:“我认。”乔群想了想,说:“好,我命令。头一件,还记得那个姓李的典狱长吗?”张之勇点点头,说:“听说跟咱俩吃挂落了,现在是李科长。”乔群说:“让你的弟兄们出面,用钱买通他,让他照顾一下谢司令和弟兄。”张之勇想了想,摇一摇头,说:“他现在是小鬼子的帮凶,我怕不灵。”乔群说:“灵。他喜欢钱,这还是次要的,听说他背地里也对小日本咬牙切齿。”张之勇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乔群说:“我这几天一直打听监狱里的事情。”张之勇:“没问题,说第二件。”乔群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说:“这是我画的图,找一家铁匠铺,按这个尺寸、样子,给我订做一把刀。”张之勇看一眼图纸,说:“这个没问题。”乔群沉吟道:“第三,想办法弄一张奉天地图。”张之勇皱着眉头,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乔群说:“别问了,这是命令。”

柴河堡的月夜静谧,小河静静地流淌着。吴霜家的小院子里没有光亮,院子的栅栏门锁着,乔群翻墙跳进院,先在前窗瞄了一眼,又来到房后,悄悄磕窗。在北炕躺下睡觉的吴霜被敲窗的声音惊醒,她披上外衣,扒窗一看,见是乔群,又惊又喜,差点儿失声喊出来。她穿衣下地,看一眼睡在南炕的妈,蹑着脚跑出了屋。

吴霜见到乔群了,刚刚的惊喜退去一半。乔群变了样子,高大了许多,眉宇之间多了英气,吴霜怯怯然,和乔群相隔三米远站定。乔群见到吴霜瘦了,眼睛里有一些哀怨,更添了一些妩媚,单薄的身子让人想搂过来,揉碎了。乔群一阵冲动,扑过去,吴霜怯怯地说:“别过来!”乔群不管她说什么,旋风般把她卷进怀里,一边寻找她的嘴唇,一边揉捏着她,嘴里说道:“可想死我了!”

吴霜妈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她起身披上外衣,耳朵贴着窗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得吴霜嗔怪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呀?你不当和尚吗,回来干啥?”乔群说:“我是花和尚,回来看媳妇儿,怎么着吧?”院子里,乔群一把将吴霜抱起来,走进柴垛的夹空里。吴霜妈听见柴火垛里轻微的折断声,扑哧一笑,自言自语道:“闹了半天,花和尚。”吴霜妈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柴垛里,乔群温柔激情地亲吻着吴霜柔软鲜嫩的嘴唇,吴霜“哎呀”叫了一声:“好啊,你咬我舌头!”乔群在黑暗中睁大了眸子,轻轻舔着吴霜的嘴唇,说:“疼了吗?我想亲你都想疯了,我想亲死你,揉搓死你,再把你吃了,嚼碎了,咽进肚里。”吴霜说:“我涂了毒药,你吃了我就会中毒死掉。”乔群说:“我不怕,那就一起死了吧。”吴霜嘴上犟着,却顺从地躺在乔群的身下,她日日夜夜的思念像一座冰山压在心底,此刻这座冰山都融化成了潺潺的溪水,她痴痴地享受着自己的男人,呢喃地说着:“揉搓吧,吃了我吧,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乔群像一头狼,俯视着她,在她身上谨慎地逡巡着、噙着,轻轻地叼着。吴霜禁不住,轻轻地叫着。

月光幽明。乔群搂着吴霜,搂得紧紧的,半天不说话,心事重重。乔群说:“要是真的一起死了也好,再不分开了。”吴霜惊觉地问:“你啥意思吗?”乔群看着吴霜月光下白皙的面孔,笑了笑,轻轻揽过吴霜,说:“瞎说,瞎说。”吴霜一个激灵,说:“不对,你有事瞒着我。”乔群说:“别瞎想,能有啥事。”乔群的眼睛眯缝着,吴霜一看就知道乔群的心思不在眼下,她问:“你这几天去奉天干啥了?奉天有那么好吗?你爹都知道先回家再想别的。”乔群沉默不言。吴霜掐一下乔群大腿,问:“哑巴了你?”乔群抚摸着吴霜的眼眉、头发,轻轻地说:“你先答应我,替我保密,任何人都不能讲,不管谁。”吴霜说:“也不跟你爹讲?”乔群说:“跟我爹和你妈都不能讲,讲了会坏了我的大事。”吴霜看着乔群恳切的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乔群说:“我很可能还要蹲大牢。”

吴霜一听,吓呆了,说:“你不是吓唬我吧?”乔群说:“不是。”吴霜眼前发晕,说:“你才回来就又要进大牢?天啊,到底怎么回事?”乔群捏一捏吴霜的脸颊,说:“只告诉这一句,不要问了,我也不会讲。你早晚会明白。”吴霜呆了半晌,起身说道:“你等着我,我去拿东西。”乔群拉住吴霜,说:“拿东西干什么?”吴霜掉了眼泪,抽泣地说道:“你明知道蹲大牢,为什么不跑?你跑啊!我跟你一块跑。”乔群问:“往哪儿跑?”吴霜说:“我不管,你就是跑到月亮上,我也跟你。”乔群用手指给吴霜擦着眼泪,坚定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准备跟小日本耗下去了。”吴霜说:“你耗得过人家吗?”乔群说:“大不了,搭条命进去。”吴霜幽怨地叹息道:“说得轻巧,你有几条命?”乔群说:“你不懂。我一个男人,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要命干啥?活着也是寒碜!”吴霜说:“也不是寒碜你一个。”乔群说:“我和别人不一样,生下来就是克星。”吴霜说:“克星咋啦?”乔群说:“克谁都是克,我干吗不克小日本?”

两人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乔群说:“万一哪天我那个了,你帮我照看一下我爹。他有我这么个浑蛋儿子,也够倒霉的,操死心了。”吴霜说:“你还知道啊?”乔群说:“我啥都知道。我不是个东西,浑球!”吴霜说:“你要知道,就该替你爹想想。”乔群说:“我这不是在替爹想嘛。”吴霜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爹其实就一个心思,想让咱俩赶紧把事办了。咱俩的事一定,他也好张罗自己的事。”乔群问道:“他自己什么事?”吴霜说:“他说在牛镇看好了一个女人,想弄到自己身边。”乔群“啊”了一声,沉默半晌,吴霜要是不说,他把这茬儿就忘了。吴霜说:“你说话呀,我就要你一句话。”乔群说:“你傻呀?我是要蹲大牢的人,死活还不知道,你敢张罗着和我结婚?”吴霜笑嘻嘻地说:“你就当我是个大傻子。”

乔群心思沉迷在吴霜的脸上,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水灵灵的,她的嘴唇厚嘟嘟的,总想去含在嘴里。他此时想成为一头狼,叼着自己心爱的小崽子在风雨里闯荡,一会儿也不和她分开。可是,谢铁骅还在牢里,花驹和一大群弟兄都在牢里,乔群狠下心,说:“实话说给你,我真的想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整天搂着你,耍耍刀,喝喝酒,可是,有大事儿要干,我必须得狠下心,先和你分开。我知道有活路可走,也不想奔着死路走,但是,男人有男人的事儿。”吴霜依在乔群怀里,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有活路不走,非要奔死路!”乔群推开吴霜,站起身来,决绝地说道:“好了,咱不说这个了,我打定主意了。”

奉天郊外刑场上,烈日高照。场外停着三辆日军卡车。谢铁骅、花驹、蔡六子、田洪祥、黎明、刘大个儿、周五斤、张百正八位先遣军被俘人员,被日军押解到刑场,一字排开。岩谷川牵着狼狗在刑场上转悠着,见九个俘虏站定了,大声喊道:“行刑手!”八个行刑的日本兵跑步进到刑场,在离被俘人员三米远处站定。日军的翻译手里拎着一个口袋来到队伍前,从口袋里取出香烟,用手指弹出一支,问道:“按照你们‘支那人’的习惯,你们有谁想吸最后一支烟?”翻译从俘虏们的面前缓缓走过,俘虏的队伍静默无声。日军翻译又取出了几个头套,说:“面对枪口是很恐怖的,你们有谁想蒙上眼睛?”无人答话,刑场上静默无声。日军的翻译左右看看,说:“当然,你们也可以把脸转过去,但必须本人提出要求。有没有?”还是无人应声。翻译见没有人理睬他,说:“注意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有谁想说什么吗?”每个人都仰望着天空,不看他,也不答话。岩谷川看看顽固的俘虏们,一挥手,喊道:“开始!”

行刑手纷纷拉动大栓。站在队伍最左面的是田洪祥,一个日军一脚踹倒他,抓起他的头发,让他跪着。田洪祥大叫道:“我有个要求!”听罢,岩谷川眼睛一亮,他和翻译走到田洪祥面前说:“说吧,现在还不晚。”田洪祥梗着脖子,咬着牙说道:“让我站着死!”其他被俘人员纷纷重复这一要求。花驹盯着岩谷川,用日语说道:“同为军人,我希望你能满足这个要求。”岩谷川想了想,说:“好吧,我能理解你们。你们无非想证明‘支那’军人的品格,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们。”岩谷川来到田洪祥面前,说:“你,7号,枪杀对你来说太老套了,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我决定按武士道的传统,让你做刀下鬼!”田洪祥站了起来,被押解出列。岩谷川把武士刀扔给雄井,雄井已经没有了往昔的恐惧,单手持刀,敬了个礼,说道:“我也有个请求,把他的手解开吧。”岩谷川问道:“为什么?”雄井回答说:“这样显得公平一些。”岩谷川仔细打量着雄井,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意,说道:“雄井君,你总算起变化了。”

日本兵给田洪祥松了绑,他抖了抖已经麻木的双腕,尚未站稳,雄井的刀已经凌空劈下。田洪祥敏捷闪过,袖管被划破。一旁的被俘人员欲看不忍,纷纷屏住气息。田洪祥连续闪过三刀后,顺势踢起一脚尘土,将雄井眼睛迷了。田洪祥捡起利石正欲砸过去,岩谷川松开了狼狗,狼狗将田洪祥扑倒,接着雄井的长刀插进了田洪祥的肚腹,刹那间,血流如注。田洪祥没有立即死去,雄井似乎也没有让他速死的想法,而是一脸邪恶,站在身旁朝他招手。田洪祥咬着牙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雄井追上去,向他劈下了第二刀,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田洪祥彻底仰天倒下了,他的脸孔扭曲着,双目圆瞪,仇恨凝固在他的躯干上。

岩谷川小声跟日军翻译交代几句,翻译来到队列前,问道:“有谁想说什么吗?现在还来得及。”他环顾左右,没人理他,队伍依然沉默。这时,行刑手纷纷拉动大栓。岩谷川喊道:“预备——”死一般的沉寂。忽然,只听谢铁骅高声呼喊道:“先遣军万岁!”周五斤跟着大声呼喊:“操你姥姥小日本!”张百正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大叫道:“小矮子,朝大爷这儿开枪!”花驹正要喊什么,岩谷川用手势做停止动作,行刑手放下了枪。翻译对着这些刚刚呼喊过的犯人说:“现在,典狱长决定宽限你们的死期。我能给诸位的忠告是不要和皇军作对,否则等待你们的只能是痛苦、沮丧、绝望,还有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有一天和他一样!”说着,翻译朝他身后一指。他的身后,两个日军正抬着田洪祥的尸体,像抛麻袋一般抛下了山谷。

乔群在自家的院内演练大刀,刀法日渐轻灵狠辣。乔日成担着豆腐挑从集市回来,见儿子“嗨嗨”叫着,进入忘我境界,不免皱眉,说道:“这才回家几天,又耍上啦?”乔群仿佛没听见,依旧耍刀。乔日成放了豆腐挑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可咋整?你说你啊,副参谋长也当过了,还是没正形。”见儿子装聋,乔日成高声骂道:“老子累一天了,你连个屁都不放?!”乔群收起刀,抱了抱拳,用戏腔念道:“大人在上,恕顽劣小儿怠慢。”

乔日成看看他的大刀,问道:“又从哪儿弄把刀?”乔群掂了掂大刀,大刀线条分明,刃口如钢,夸赞道:“我托张之勇在省城一家铁铺订做的。你看这儿,”乔群给爹看刀头,说,“刀是一面刃,我这个刀头是两面刃,可以砍,也可以刺和扎。”乔日成不屑地推开他,说:“我眼晕,拿一边去!去去!你能不能琢磨点别的?”乔群呵呵笑了,说:“别的什么?豆腐?”乔日成啪地打了他一巴掌,骂道:“豆腐怎么了?寒碜吗?这不是先遣军,是家,总得过日子啊!”乔群不言语。爷俩往屋里走,乔日成低声训斥道:“过哪儿的山唱哪儿的歌儿,我不书记官了,你也别副参谋长了,行不?”乔群故作轻松,说:“还啥参谋副啊?我没呀。”乔日成还是放心不下,叨叨着说道:“还没呀,我都做豆腐了,你就别舞刀弄枪了。”

一进屋,乔日成就闻到了贴饼子的香味儿,他掀开锅盖,大铁锅里贴着玉米饼子,混杂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吹了吹香喷喷的热气,看清楚锅里炖着的是肥嫩嫩的大黄蚕蛹、新鲜山药、干豆角,还有地瓜粉做的粉条。乔日成闻着香气,感叹道:“嗨,一锅熟!你看人家小霜!这孩子就是懂事,知道我累一天了。”乔群往碗里盛菜,笑嘻嘻地说:“你夸错人了,饭菜是我做的。”乔日成脱鞋上炕,听乔群这么说,不信,说道:“哎呀,不光没正事,还学会编瞎话了。”乔群以少有的乖顺给爹夹菜,说:“爹,真是我做的。你看这蚕蛹,肥吧?还有干豆角炖粉条,来来来,尝尝你乔三儿的手艺。”乔群吹了吹蚕蛹的热气,递给爹。乔日成吃了一口乔群递给他的烧蚕蛹,软嫩、香滑,他品咂着滋味,心里却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怎么有点儿不对?不对不对。”乔群问:“哪儿不对?咸了还是淡了?”乔日成盯着乔群的表情,警惕地说道:“不该咸淡的事。”他放了筷子,上下打量着乔群,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来,便询问道,“你今天不对劲儿,告诉我,又闯了什么祸,还是你捡到钱串子了?”乔群哈哈一笑,说:“哪儿跟哪儿啊这是,我当一回你儿子,给你做一回饭,孝敬孝敬,给爹献献殷勤,不该吗?”乔日成满心狐疑,说道:“该是该,不过,就这?”乔群笑着说:“就这。”乔日成也笑了,拿起了筷子,夹一口粉条,说:“我还琢磨,怎么闹鬼了?日头怎么从西边出来了?”乔群陪着爹笑着,又给爹夹山药。

乔日成忽然放了筷子,骂道:“你个犊子玩意儿,没酒能叫孝敬吗?去去,把酒坛子给爹搬来!”乔群爽快地答应一声,去外屋搬来一个小坛,用酒盅盛了,再用开水烫。乔日成满心欢喜,儿子知道孝顺了,日子终于有盼头了。他喜滋滋地说:“瞅这意思,哪天一高兴,兴许还能给我洗个脚。”乔群说:“别哪天,外屋有热水,我现在就给你洗。”乔日成说:“你拉倒吧,我馋酒呢,洗什么脚,给我挠挠后脊梁。”乔群顺从地把手伸进爹的衣服里,给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耐心地挠着。乔日成眯缝着眼睛,享受着儿子的大手抓来抓去的痛快,这是从未有过的亲情啊,他忍着眼泪。这个从小就不听话的儿子,总是跟自己作对,犟嘴,今天终于懂事了,他知足了。过了一会儿,乔日成从桌子底下拽出一个钱口袋,晃了晃,里面发出硬币的响动,他说:“算今天赚的,又凑整了。跟你说哦,这样凑整的口袋,爹攒了四个,礼钱齐了。”

乔群问道:“小霜她妈提过礼钱吗?”乔日成一撇嘴,说:“啥话呀,人家不提,咱就装糊涂?爹是那人吗?”乔群记得好像给过彩礼了,问他爹:“给过彩礼了吧?”乔日成摇摇头,说:“彩礼是定亲,等礼钱过去了,人才能过门。再说人家还有个娘家妈,眼神不好,咱这仨瓜俩枣的,就想把人家黄花闺女抱到自家炕头上?”乔群想起在吴霜家院子里的柴火垛里,脸一红,说:“不能,缺德。”乔日成说:“过来陪我喝酒。”

乔群和老爹隔桌而坐,两人碰杯。乔日成来了兴致,说:“听我说说什么叫过门。这头一个口袋,”他把钱口袋摆在桌上,说,“好比是小霜的脑袋。”乔群饶有兴趣地看着“脑袋”。乔日成又捡起一只空碗,摆到“脑袋”下面,说:“这个口袋,是小霜的身子。下面该啥了?”乔群说:“胳膊腿。”乔日成捡起两根筷子,说:“别急。第三个口袋,是小霜的胳膊。”他将两根筷子摆在碗两边,再押上第四个口袋,说,“小霜的两条腿就进咱家了。”他把两根筷子竖在碗下边,成人形,“这才叫过门。只有到这个时候,”他刚要伸手比画,像被烫了一样忽然又缩回,说,“哎哟……我一个当老公公的,不雅不雅。”乔群嘻嘻笑,手去两条腿中间一指,说:“我来,只有到这个时候,这个窟窿才归我?”乔日成说:“光归你还不行。”乔群忍不住地笑,说:“明白。我给你种个孙子,让他从窟窿里爬出来。”

乔日成皱着眉头,也笑了:“不雅不雅!你个犊子玩意儿,不过一点儿不傻!来来,走一个!”爷俩喝个满杯。乔群嬉笑着,冷不防说一句:“爹,和你商量个事。”乔日成放下酒杯,警惕地说:“完了,肯定不是好事。”乔群给爹斟满了酒,说:“好事。”乔日成让他说下去,乔群说:“你去把牛镇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乔日成说:“姓程,芳名懿飞。”乔群说:“对对,就她,挑个日子,把她接家来呗。”乔日成愣了一下,心里感动得有点儿害怕,这儿子怎么学得这么懂自己心思了,这是咋了,他说道:“我的妈呀,这事……小霜跟你说什么了?”乔群说:“没说什么。”乔日成说:“这么说,你还记着哪?”乔群说:“当初我答应过你,打完仗让你娶她。”乔日成说:“不急。先忙活你俩,完了再忙活我俩。”乔群说:“何必呢,张张罗罗的,累人。”乔日成心里想办喜事没什么可累人的,喜庆、热闹,不过儿子的话还是要听的。乔日成问道:“依你的意思呢?”乔群干脆说道:“依我,你把你的人接来,咱俩的婚事一起办。”乔日成呵呵地笑着,稍显犹豫,说:“这好吗?我见过哥俩一起办的,没见过爷俩一起办的。”乔群说:“这叫好事成双。别人家也不是不想这么办,是爷俩赶不到一块。”乔日成心活了,附和着说道:“可也是,一起办还能省两个钱。哎呀,这个这个,你西屋,我东屋,爷俩一起拜天地、入洞房,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呵呵。”乔群举起酒杯,说道:“要当新郎官了,敬老爹一个。”乔日成举杯欲撞一下,说:“互敬互敬。”乔群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躲闪了,说:“这个不成,这是在家里,哪有老子敬小子的。”乔日成说:“另事另论,你不也是新郎官了吗?”爷俩哈哈大笑,尽兴地推杯换盏。

窗外雷声隆隆,有雨点打在窗户上,雨越下越大,吴霜忙着关窗。吴霜妈追问着吴霜,说:“乔群还说了啥?”吴霜说:“他还说,这事跟谁都不能讲,跟你、跟他爹都不能讲。”吴霜妈哀叹一声,说:“愁死妈了!这事讲给妈没用,要讲就讲给他爹。要是他爹也拦挡不住,那就没辙了。”吴霜关了窗户,头枕在她妈的腿上,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是能请来二郎神吗?”吴霜妈抚摸着吴霜的头发,哀伤地说:“我的傻闺女,你还真以为妈会点儿啥?妈真有那本事,先把小日本赶回老家。”

窗外的雨一点儿没有影响到乔家爷俩的酒兴,乔日成父子俩对饮着,酒意渐浓。乔群趁着酒劲儿,问道:“爹,说实话,埋你那阵儿,你是不是心里一直在骂我?”乔群想起差点儿把爹的命丢在自己手里,一阵后怕。乔日成的酒意正浓,说出来的话不是谎话,他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没、没,一句都没!爹要撒谎,是这个!”乔日成向下竖起小拇指。乔群忙说:“跟我还扯这个。”乔日成从心里感叹道:“祸是我闯的,杀了我该!该!爹那会儿想,你是参谋副啊,领军人物,我要替你想,不杀爹,你就没法号令三军。爹是读过大书的人,开通。三国刘备为了笼络军心,不是把孩子都摔了嘛!”乔群扑哧笑了。乔日成问:“你笑什么?”乔群说:“人家刘备是摔孩子,可你是爹。”乔日成摆摆手,说:“理儿是一个理儿。”乔群看着一路追随自己在枪炮里冲杀的老爹,眼角湿润,心里顿痛,他举起杯,说:“再敬老爹一个。”爷俩又碰了一杯。

乔日成也回忆着这些日子,不由得感叹道:“哎呀,回头一想,像一场梦似的。本来在家做豆腐,也不知怎么弄的,一宿工夫,咔嚓,成了东北军;又一宿工夫,咔嚓,成了先遣军;又一宿工夫,咔嚓……”乔群接话说道:“当上了书记官!”乔日成说:“不是,是打散伙了。”乔群问:“后怕了?”乔日成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怕,还有那么一点点……什么呢?遗憾?说不好说不好。你爹这辈子,窝囊个不轻啊!”乔群看着爹,心里想爹可是从来兜里有一个镚子儿能说成仨的,这会儿怎么谦虚上了?乔群问:“咋窝囊了?”乔日成说:“你说爹是一般人吗?”乔群笑嘻嘻地说:“肯定不是。”乔日成自夸道:“韬略有,文化有,通古又知今。你就说天上地下,我啥不懂?”乔群一本正经地附和着,说:“都懂。”乔日成白了他一眼,说:“都懂那是吹,可一点不懂的,我也挑不出几样。可他妈的怪了,都喊我乔豆腐。”

乔群说:“可是自打成立先遣军……”话没说完,乔日成抢着说:“哎,我就想说这个,自打进了先遣军,爹显摆大了。”乔群呵呵地笑。乔日成一拍大腿,说道:“英雄不说了,登报纸也不说了,你没见爹讲话那气魄,那叫一个豪气千丈!一大屋子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戴金镏子镶金牙的,小眼珠动都不动,就看爹一个人在那白话。我那点儿文化水,一点儿没糟蹋,全用上了。哎呀,说真话,我这个书记官正在劲头上,还没当够。”乔群接下去,说:“还可以当下去。”乔日成醉眼惺忪,有些结巴,大着舌头说:“拉倒吧,散伙了,给谁当?给你?”乔群说:“行啊!”乔日成问:“老子是书记官,你是什么?”乔群说:“参谋副啊!”乔日成说:“还是我长官?”乔群说:“本来就是。”

乔日成呵呵笑着,一只手举到眼前,搭成遮阳的棚子,做了个远眺的动作,说:“让我看看副参谋长。哎呀,委屈你喽,回到家,你就矮啦,你是儿,我是爹!”乔群笑了,说:“看怎么说了。”乔日成呸了他一口,骂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爹。”乔群猛饮一口酒,带着酒意,问道:“这会儿几点了?”乔日成也带着酒意,糊里糊涂地回答道:“六点有了。”乔群板了面孔,下地,高声喝道:“点名时间到了。乔日成!”乔日成愣了,一时没反应。乔群从口袋里摸出哨子,吹出三短一长:“书记官乔日成!”乔日成下意识地急忙喊道:“到!”乔群厉声喝道:“坐在炕上喊到吗?”乔日成慌乱地下地穿鞋,成立正姿势,忽想起了这是家,不是先遣军,于是坐回到炕上,骂道:“你小子……喝多了,这是家!”乔群脚步歪斜着出屋,大声喝道:“错!副参谋长在哪儿,哪儿就是先遣军!听好了,现在是副参谋长跟你讲话,全副武装,到院子里集合!”乔日成醉眼蒙眬,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在家还是在部队,赶紧喊:“是!”乔群从西屋取了大刀出来。乔日成则顺手从门后拿起烧火棍,跑到下着大雨的院子里。

雨水哗哗下着,院子里到处是水洼。乔群单手持刀,站定,喊:“以我为中心,成一列横队!”乔日成把烧火棍扛在肩上,面对乔群站定。乔日成瞅一眼乔群,说:“你鞋带没系。”乔群怒目而视,呵斥道:“不要讲话!”吴霜冒雨跑进乔家的院子,见乔家爷俩古怪的样子,吓了一跳,没有声张,躲到马厩里,从气窗里张望他爷俩。

乔群喊:“报数!”乔日成甩头间高喊:“一!”乔群说:“重报!”乔日成再甩头:“一!”乔群喊:“重报!”乔日成说:“再报也是一。”乔群从心里悲怆地大喊:“人哪?”乔日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乔群一抹眼泪,喝道:“回长官的话。”乔日成也心生难过,回答道:“打光了。”乔群说:“没光!还有你!有我!”乔日成哽咽着,说道:“我的傻儿子,你喝多了。古来有话:‘三人才能成军。’”乔群说:“不一定,古来也有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乔日成说:“对呀,说的也是三。”乔群说:“那我告诉你,奉天还有一户,张之勇。”乔日成的酒醒了,此时他心里清楚,儿子是个犟种,让人打散了队伍不服啊,劝说道:“你小子,别闹了行不行?”乔群说:“怎么是闹?!军中没戏言。向北转!”乔日成不动,呵呵笑,说:“说你喝多了你不信,都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哪来的向北转?多了多了。”乔群说:“别笑!北征抗日,当然是向北转!”乔日成说:“是!”乔群说:“错了,哪儿是北?”乔日成于慌乱中辨了方向,转向北。

乔群酒意正浓,高声喊道:“出发!唱《先遣军铁律之歌》!”爷俩沿着墙根,冒着大雨兜圈子齐步走,边走边唱:

救我危亡,神圣天职,

以身殉国,誓死抗日,

我先遣军人第一要义;

舍身为群,忠贞坚毅,

服从指挥,遵守纪律,

我先遣军人第二要义;

英勇杀敌,流血不惜,

临阵争光,死不逃避,

我先遣军人第三要义;

……

爷俩唱得慷慨激昂,热泪盈眶。乔群走着走着,因醉酒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吴霜一见,赶紧从马厩里跑出来,对乔日成问道:“乔叔,他没事吧?”乔日成说:“没事,就是喝多了,耍酒疯哩。”乔日成和吴霜费力地把乔群拖到屋里,吴霜打了盆水,拿毛巾给乔群擦着湿透了的头发,满心爱意和忧伤。乔日成对吴霜说道:“他睡一觉就好了,你不用管他,我送你回家吧。”

送完吴霜,乔日成回到家里,辗转难眠,他干脆起身,将煤油灯点燃。乔日成穿好了衣服,来到墙上的破镜前,朝镜里的自己哈了一口酒气,问:“醒酒了?”镜里的自己换了表情,答:“本来就没多。”乔日成对着镜子说道:“那我考考你,在牛镇酒会上,你都说了些什么?”镜子里的自己振振有词地说道:“日成我世居东北,夙夜静思,以为不抗日就愧对列祖列宗,就愧对后代子孙。”乔日成想起了那件威武的衣裳,离开镜前去柜子里翻找,从破衣烂衫中找到了那件曾经让他辉煌耀眼的黑大氅,披在身上,又回到镜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眉眼神态都变了。他的眼前幻化出和程懿飞离别的情景,那时程懿飞说:“我前边那个男人,打算盘噼里啪啦的,一听小日本就尿裤子。”乔日成说:“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哎呀,这叫‘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程懿飞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乔日成柔肠百转。他想起程懿飞说过的话:“英雄也不能当日子过呀!你能光棍一辈子?”乔日成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倒也不是,我再长官也是人,屋里总得有个烧饭的吧?炕上总得有个暖被窝的吧?哪天闷曲了,总得有个人给我解闷吧?”程懿飞的模样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乔日成叹了口气,随即,他一抖大氅,对着镜子抱拳揖礼,说道:“程懿飞,你男人今天贪了几杯,不过没什么,你若不信,我给你来个。来个什么呢?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还是关公温酒斩华雄?”他铿锵地说道,“妥!你儿子疯完了,该你了。”

乔日成迈着碎步出屋,先去西屋门前听了听儿子的鼾音,捡起烧火棍出了房门。他从马厩先牵了一匹马,马死活不走,乔日成又拽出一头驴,他爬到驴背上,一路撒欢奔去河套。天已见亮,河面闪着波光,岸上是沙滩、矮树、草丛,稍远的地方是层层叠叠的山峦。毛驴撒开四蹄狂奔,乔日成将烧火棍作刀,挥舞着,不时地劈一下地上的矮树,嘴里呼道:“看刀!看枪!小日本,你姥姥的!”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里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乔日成吟诵着李白的诗句《侠客行》,豪情万丈。

如此来来回回,乔日成大汗淋漓,酒彻底醒了。乔日成没有看到附近的岸边上,蒋大鼻涕正在驻足观看着他。乔日成骑着驴,一株矮树把驴绊了一下,乔日成身子一晃,滚到了地上,爬起来时,见前面不远站着蒋大鼻涕。乔日成一惊,赶紧变换出笑脸客气地说道:“哎哟,保长,你这是……”蒋大鼻涕背着手,说:“我看你半天了,杀来杀去的,皇军让你杀死几个啦?”乔日成忙摆摆手,说:“扯淡扯淡,我有几个胆儿,敢杀皇军吗?!”

蒋大鼻涕摸摸乔日成的大氅,说:“行头不错,哪儿来的?”乔日成打着哈哈,说:“早年的陈货,瞎穿,再不穿就烂箱底了。夜里不是凉嘛。”蒋大鼻涕转身往回走,掏出烟卷叼上。乔日成追上去,忙掏火柴,上前点上火。他俩走着走着,到了乔日成家院前的石板路,乔日成心里说你家也不在这个方向啊,怕是又惦记上白吃我做的豆腐了。乔日成说:“哎呀,当了保长就是不一样,叼上洋烟啦?”蒋大鼻涕一脸鄙夷,说:“听着乔豆腐,村里有你们爷俩的闲话。”

乔群一觉醒来,发现爹没在家,磨坊里的豆还没有磨,刚要帮爹磨豆腐,听见院门前有动静,忙躲在院内墙下,听见墙外的声音一个是爹的,一个是蒋大鼻涕的。乔日成说:“是吗?都怎么说的?”蒋大鼻涕说:“听说过义勇军吗?”乔日成说:“倒是听过两嘴,说北满南满都在闹义勇军。”蒋大鼻涕端量着乔日成,说:“你怎么看这事?”乔日成大大咧咧地说:“瞎起哄。东北军又怎么样,不是照样拉稀吗?老百姓是一帮散羊,能闹过皇军吗?”蒋大鼻涕“嗯嗯”地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还算明白人。不过有人说你们爷俩这两年没影了,说是参加了什么义勇军,专门跟皇军过不去。”

乔日成赶紧摆手,说:“那是瞎传,我有那么傻吗?!就算是亡国奴,又不是我一个!啊,别人豁出死,我豁不出埋呀?”蒋大鼻涕“哦哦”地点头,说:“你真就不傻。”两人到了乔日成家院门前,蒋大鼻涕驻足,看了乔日成几眼,说:“你,我信。我信不过你儿子。你儿子发起飙来,那可是爱谁谁。”乔日成打着哈哈,说:“我不没死嘛,我喊立正,他就不敢稍息。”蒋大鼻涕一听,立即起了疑,说:“咿呀,又立正又稍息的,你怎么满口当兵的话?”乔日成自知说走嘴了,连忙说:“我就说这个意思。走、走,我豆腐出锅了,你拣几块。”蒋大鼻涕假装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好几年了,我一直赊着你的豆腐账。”乔日成讨好地说:“不提不提,抹了。多大点儿事呀!”

乔日成牵着驴进了院子,一眼发现躲在墙下的儿子,乔群朝他摆手。乔日成懂了,没声张,进屋,很快又端着盛着豆腐的凉瓢出来,隔着墙豁递出去。蒋大鼻涕接过豆腐,假惺惺地说:“这不成了白吃了?”乔日成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说,谁求不着谁呀,你当了皇军的保长,我们爷俩还指望你罩着点儿呢。”蒋大鼻涕尝了一口豆腐,说:“话说到这儿,我就告诉你吧,你爷俩不在家的时候,警察署来人了,查问你儿子。”乔日成心里一惊,问道:“我儿子怎么啦?”蒋大鼻涕说:“别跟我打哑谜了,他是越狱出去的,虽说变天了,皇军当令了,可他案底还在,这个事不算完。”乔日成心里琢磨着应该怎么办,说:“要不,保长帮我拿个主意?”蒋大鼻涕说:“让你儿子老实地在家猫着吧。只要不跟皇军作对,没啥大不了,我给你罩着点儿。”乔日成作揖说道:“这可谢了。哎,你嘴里没味儿了,就过来拣豆腐,这都一趟沟里住着,亲戚一样,什么钱不钱的。”蒋大鼻涕走出很远了,乔日成使劲儿朝对方的背影呸了一口。

乔群从墙根站起来。乔日成看一眼乔群,心里发愁,说道:“都听到了吧?”乔群不言语,他另有心思。乔日成说:“别到处乱窜,在家猫着吧,装死吧。”乔群不在乎,说:“一辈子都装死?”乔日成寻思了一会儿,说:“哪天我带俩钱去奉天,先把那个典狱长的嘴堵死。”

奉天郊外的一座山丘上,囚犯们或背或扛,沿着山脊往山上搬运石头,山上另有一拨囚犯在构筑碉堡,四围站着警戒的日军哨兵。花驹因不堪负重,滑了一跤,石头滚落一旁。两个日本兵上来,用脚踢,用枪托子砸。花驹惨叫着,奋力挣扎,大声叫骂,引来四五个囚犯围观。一个囚犯趁机抢夺日本兵的枪支,被赶来的两个日军乱枪击毙。枪声引来更多的囚犯,他们纷纷扔了石头,潮水一般涌到事发地点。一股乖戾的情绪在迅速蔓延,囚犯们蠢蠢欲动,视线纷纷聚集到谢铁骅身上。山上山下的哨子急起,十几个日军和二十几个伪军迅疾冲来。黎明小声说道:“头儿,只要你发话。”谢铁骅举目四望,审时度势,高喊:“弟兄们,听我的,赶紧散了!”囚犯们纷纷散去,一场更大的流血事件化解了。

山脊上,谢铁骅和花驹各自背起石头,蹒跚复蹒跚。花驹小声说道:“看你的意思,打算熬下去啦?”谢铁骅回望四周,没有言语。花驹说:“我们成了过年的猪了。”谢铁骅问:“怎么讲?”花驹说:“就等着挨刀了。”谢铁骅小声说道:“据可靠的消息,日本人对我们几个很有兴趣,想劝降,所以暂时死不了。”花驹突然来一句说:“投靠也不是不行。别人不好说,咱俩,会在靖安军重新挂个长。”谢铁骅一听,知道花驹已经有投降的心思了。他压住内心的震惊,面无表情地看着花驹,问:“什么长都能挂吗?”花驹说:“跟他玩心眼儿啊,假投靠,找机会再拉杆子。”

谢铁骅抬头看看天空,长出一口气,闷了半晌,说道:“失去名节,就没人跟你了。”花驹无言以对,谢铁骅接着说,“我已经托人电告北平,谢铁骅只有抗日一途,决无投降一说。”谢铁骅背着石头从花驹身边走过,花驹心绪复杂地看着谢铁骅的背影,撵上去,声音压得极低:“你想过越狱吗?”谢铁骅沉默了一会儿,说:“再放风的时候,你观察一下茅房的大粪池。”

柴河堡乔日成的家里,乔日成怒气冲冲,一脚踢开西屋的门,揪住乔群的衣领骂道:“过来过来,我有话问你!”乔群跟老爹来到东屋,见吴霜正在帮老爹整理出门的包袱,问:“这就准备走了?”乔日成说:“本来要走的,又不想去了。”乔群说:“别呀,日子都定好了,就等你把人接回来。”乔日成气哼哼地说:“你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还接什么人!”乔群见吴霜的眼神躲着自己,心里明白了,他生气地看着吴霜。吴霜见他瞪着自己,索性不躲了,说:“你别瞒乔叔了,我都说了。”乔日成朝着乔群一指,骂道:“你别瞪她,这么大的事,瞒着我行吗?”乔群卷上一袋烟,在心里措辞,想了一会儿,说:“爹,是这样,遭埋伏那天晚上,我和谢司令对天发誓了。”乔日成说:“发的什么誓?”乔群说:“为驱除日寇,复我中华,义结金兰,成功无把握,成仁有决心。”乔日成不屑地摇摇头,说:“你爹也不是没发过誓,一吧嗒嘴呗!”乔群说:“没那么轻巧吧?你跟我说过,中国人谁都可以骗,就是不能骗祖宗。”乔日成心里着急,还是耐着性子劝道:“你听着,你爹也不是不抗日,咱抗了呀,乔家就咱们爷俩,都上去了,你爹我差点信被活埋,还想怎么样?抗不成是命!命!”

乔群沉默一会儿,说:“你儿子不认命。”乔日成急得抓耳挠腮,说:“哎呀妈呀,都打散伙了,还不认?”吴霜说:“认了吧,那么多人都认了呀。”乔群阴沉着脸,说:“不认。”吴霜劝道:“乔叔比你有文化,啥不明白?”吴霜的声音满是忧愁,乔群不舍得再瞪她了,也没有答话。乔日成抽了一会儿烟,想来想去,不服气地说:“我就一样不明白:我前世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犟种?”乔群笑嘻嘻地给爹揉揉肩膀,说:“你老别生气,儿子就这么个儿子。”乔日成心里明白了,怪不得又是给挠痒痒又是给洗脚的,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屁呢。他强压火气,说:“好好,不认,算你尿性!我问你,总得凭点儿啥吧?就你一个,光杆一个人,咋整?”乔群还是嬉皮笑脸的,说:“不是光杆。”乔日成拿烟袋摇晃着,说:“别算我。”乔群说:“不算你,那也不是光杆,北满南满到处都是义勇军、绿林队。”

乔日成寻思一会儿,说:“人家是人家,跟你不是一伙。打架还得找个帮手呢。”乔群说:“我跟你说过,话没说完。”乔日成抢过话来,说:“是,奉天还有个张之勇,也是个不着调的玩意儿。就你们两个傻小子,就想把天翻过来?知道小鬼子这会儿有多少吗?”吴霜接茬儿说道:“报上说,小日本增兵了,十几万!飞机坦克都来了。”乔群暗中捏一捏吴霜的手,吴霜甩开他的手,不理他。乔群见吴霜真动了气,又去拉一下她的手,吴霜想挣脱,乔群使劲儿攥着,吴霜挣扎几下,心软下来,让乔群把自己的手握在他的大手掌里,眼角噙着眼泪。乔群心里不舍得吴霜,但是,他心意已决,对爹说道:“不瞒你,我想把谢司令救出来,他是杆旗,大旗一竖,不愁没人。”乔日成跺足、搓手,啧啧连声,嚷嚷道:“我的妈呀,看把你能的,还要劫大狱?!我倒想问问,你是哪个庙的?何方神圣?孙悟空啊还是二郎神?”乔群沉默不语。乔日成指着乔群骂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啊。监狱里三层外三层,连蛤蟆都爬不进去,你上下嘴唇一吧嗒,就能把谢司令救出来?你咋想的?”吴霜不舍得乔群再出去闯,有意顺着乔日成说:“乔叔说得对,你是说梦话哩。”乔日成瞪起眼睛,朝儿子高声喝道:“跪下!”

乔群扑腾一下跪到地上,他满心愧疚,动情地说:“爹,我正想给你跪一个。忠孝难两全,我只能选一样,尽忠就不能全孝,你踹我一脚吧。”乔日成听儿子这么说,沉默半晌,冷冷地说道:“我懒得踹你,你也别管我叫爹。滚吧,从今儿个起,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我就当那块地瓜把你憋死了,就当这辈子,绝户!”乔日成说完泪流满面,却不发一声。吴霜忙给乔群递眼色。乔群站起身,拿毛巾给爹擦眼泪,他眼珠一转,瞬间改换了表情,说:“爹你别这样,我还没想好,试探你呢,你还当真事了。”乔日成闻听,半信半疑,说:“试探我?逗我玩儿?有这么逗的吗?”吴霜此刻却相信了乔群的话,她觉得乔群懂事了,不会再让自己的爹整天追着骂,也不会让她跟着操心了,她劝乔日成,说:“兴许刚才乔群是拿话激你,让你点拨点拨他。”乔日成骂道:“你个犊子!”乔群满脸堆笑,忙不迭地道歉说:“我犊子犊子。”吴霜高兴了,说:“叔,你要真给他撂脸子,他不敢的。”乔群笑嘻嘻地哄着爹,说:“不敢,真不敢。别生气了,该接人还是接人。”乔日成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气喘吁吁的,觉得自己开始老了,遇上点事儿眼前直发花。乔群给他捶捶肩膀,再揉一揉,乔日成叹息着说:“你把我吓得,心里忽悠忽悠地蹦,哪还有心思想着去接人!”

吴霜见乔群嬉皮笑脸的样子,忽然起了疑心,觉得乔群没说真话。她对乔日成说:“没准儿你把人接回来,乔哥就又改主意了。”乔日成恼怒地瞪着乔群,乔群含糊地说:“这个也说不定。”乔日成说:“别说不定,我下面说的话就是圣旨!”吴霜在一旁起哄,说道:“都圣旨了,还不跪下接旨啊?”乔群单腿跪下,用戏腔念道:“孩儿接旨。”乔日成心里琢磨着怎么说才能把这个犟种说服,吧嗒抽了几口烟,说道:“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乔群低头笑着说道:“明白明白。”乔日成说:“你明白啥啊?什么这个那个,都往后放一放,等我把人从牛镇接回来,先把咱们爷俩的婚礼办了,也不枉为男人一场。至于抗日,还是从长计议。你爹不才,通晓天下大势,老蒋和张小六子,一个猫在南京,一个躲在北平,干闲着,不是秧歌就是戏。都说富人思来年,穷人思眼前,咱们是小百姓,管那么多干啥?老蒋和张学良都不着急,你着急有何用?”吴霜一听,从心里赞叹乔叔的智慧,脆生生地说道:“还是乔叔英明。”乔群爽快地对爹回答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