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阵父子兵

乔群一边率领大刀队的弟兄们往山顶上攀登,一边合计着即将到来的肉搏战。那将会是一场以大刀对刺刀的肉搏战。日本人的三八大盖上装的刺刀有二尺长,乔群他们的大刀最轻的有四斤多重,按照乔群对弟兄们的训练,先是拿大刀的刀背磕飞刺刀,然后砍向敌人,不知道到了实战,弟兄们会不会发蒙。一路攀岩,终于到了山顶。

田洪祥第一个登顶,嘴里不停地叨叨口诀:“一砍二磕、一砍二磕、一砍二磕……”乔日成在后面纠正道:“不是一砍二磕,是一磕二砍。你得先把刺刀给磕开!”田洪祥心里说到底是会说书的人,脑子还真就比我好使。转眼间就有五六个日本兵挺着刺刀朝田洪祥冲来。田洪祥有点儿蒙,庙前的空场,山顶的平台不过三百多平方米,除了西面的缓坡通往谷底,其他三面几近深渊。田洪祥刚刚登顶,孤身一人,面对三面悬崖,有点儿发蒙,但是无路可退。

乔日成也爬上了山顶,见田洪祥发呆,在他背上猛地一击掌,喊道:“一磕二砍!”田洪祥像是突然惊醒了,顺势就冲了上去。他甩开日军四五个抱团儿的,朝着最近的那个扑了过去,大声喊道:“姥姥的,迎面大劈破锋刀,嗨!”日本兵娴熟地挥舞长枪朝他的胸口刺来,田洪祥毫不畏惧,用大刀刀背磕开枪刺,顺势砍过去一刀,对方躲过了。田洪祥又喊:“连环提柳下斜削!”一颗人头落地,脖腔里的血喷了田洪祥一脸。田洪祥在脸上抹了一把,顷刻变成了血人。此时先遣队又有几个人登顶,日本兵分散迎敌,田洪祥变得轻松了。他的大刀在肉搏中被刺刀挑飞了,对方左一刀右一刀,步步紧逼,危急中乔群朝他喊:“傻逼,你腰里有枪!”田洪祥猛醒,拔出手枪就射,鬼子应声倒地。

在另一个角落,张之勇在肉搏中被尸体绊倒了。一个日本兵见张之勇倒地,举起刺刀就扎,张之勇在地上翻滚着,躲过去几刀,但是有一刀扎中了肩胛,他连连惨叫。乔日成在日本兵的背后举枪想偷袭,可惜没有子弹,哑火了。情急之下,乔日成运了运气,从后面一个黑虎钻裆,将那个日本兵拱翻在地。张之勇趁机爬起来,把大刀扎进日本兵的肚子。乔日成拍了拍巴掌,朝日本兵呸了一口,张之勇夸乔日成说:“你还行!”乔日成得意扬扬,说:“不是还行,是很行!”乔日成捡了日本兵的三八大盖,将一顶日本的战斗帽戴在头上,又去脱日本兵的衣服。衣服口袋里掉下一张照片,是一男一女穿着日本和服的合影。乔日成看看照片,再看看尸体的脸,把照片放到死尸的脸上,说:“这个你自己留着吧,我就不要了。”

在山顶的另一隅,乔群左手持枪,右手拿刀,一个对四个,杀得酣畅淋漓。他先是反手捅死了一个从后面来袭击的日本兵,而后拔枪一个点射,把两个鬼子放翻。剩下一个鬼子拔腿就跑,乔群抄近路直接登上庙宇的台阶,两人拼杀到庙宇里。庙宇里有一尊金身大佛,佛身下一个念经的和尚竟然不为喊杀声所动,依旧坐在蒲团上捻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乔群和日本兵拼着刺刀,因为用力过猛,乔群的大刀扎进木柱里,拔了几下,没拔出来。日本兵见状哇哇冲上来,刺刀直抵乔群的胸膛,乔群侧身想躲,怎奈庙堂之中空间狭小,眼看刺刀穿透乔群的胸腔,瞬息之间,念经的和尚抓起一个香碗向日本兵抛过去。香灰迷住了日本兵的眼睛,乔群趁机拔出木柱上的刀,横空劈下,大刀迅疾凌厉,日本兵来不及吭声就倒下了,污血飞溅在柱子上,流到和尚的蒲团前。和尚居然视而不见,继续念经。乔群对和尚揖礼,说道:“多谢师父,惊扰了。”和尚吟诵着佛经,微微一笑,看了乔群一眼,不发一语。

乔群跨出庙门,见阳光灿烂,庙前到处是尸体,山顶的争夺战已近尾声,大刀队已呈强势。愣神之间,一个满脸血污的日本兵挺着刺刀朝他走来。乔群挥着大刀迎上去。日本兵忙躲闪,大叫道:“你杀红眼啦?我是你爹!”乔群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自己的老爹乔日成。乔群一皱眉头,不高兴了,问:“怎么这副打扮?”乔日成说:“你又不发衣服,我衣服上全是虱子。”乔群看见爹满不在乎,语气严厉了,说:“那你也不能穿日本兵的衣服啊,误伤了咋办?快脱了!”话音刚落,传来一阵喊杀声。爷俩几乎同时扭头,看到二十几个大刀队员正在追逐一个日本兵,确切地说,是一个日本军官。战斗基本结束,这是战场上唯一幸存的日本军官了,爷俩马上加入到追逐的行列。

乔群拎起大刀边跑边喊:“不要开枪,我要活的!”日本军官四下张望,余光扫过二十几个如狼似虎的中国军人和三面悬崖,眼里充满绝望。他于绝望中慌乱地刺出一枪,被张之勇用刀架住。田洪祥上去拿大刀再一磕,日本军官的三八大盖枪就飞了出去。接下来的情景是,子弹在日本军官的脚下前后左右开花。这近乎群猫玩鼠,惊得日本军官陀螺一般在弹雨中旋转,神经几近崩溃,而“猫们”却在肆虐中尽情享受愉悦。这种“群猫玩鼠”的心理,既是肆虐,也是战场上的心理变态。

在众人的追逐下,日本军官最后退到了悬崖,抽出了随身的一把军刺,声嘶力竭地用日语大叫道:“别过来,大日本皇军不会当俘虏!”乔群拦住围拢过去的一帮人,问道:“谁能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一个队员回答说:“我能听懂,他说大日本皇军不会当俘虏。”乔群一听,哼了一声,说:“呸,还大日本呢,那叫小日本!你告诉他,本官有令,日军一个俘虏不要,统统杀死!”队员用日语翻译给日本军官。日本军官听完翻译,“啪”地一个立正,说:“恳请你们,最好不用刀,用乱枪打死我吧!”

队员赶紧翻译给乔群听:“他求我们,最好不用刀,用乱枪打死他。”乔群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用枪,日本军官说按照他家乡的说法,脑袋要是掉了,就找不到归家的路了。乔群听完,狡黠地笑了笑,举起枪,说:“好吧,我成全你。”闻听此言,日本军官挺胸抬头,毫无惧色。乔群举枪便射,枪响了,日本军官的小臂被乔群的子弹击中,枪刺落地。乔群高喊:“抓活的!”张之勇等人迅疾扑上去,不料日本军官纵身一跃,坠入了山谷之中。

大刀队的士兵纷纷趴到悬崖边向山崖下面张望,山崖下面深不见底,山间的丛林峭壁被浮云缠绕,阴森神秘。一会儿,重物坠落的声音传来,这声音的回响在山谷间久久萦绕。大家不由得眼神茫然,纷纷缄默。众人正在肃穆,乔日成趴在悬崖边,感叹了一句:“哎呀,跟人家比,我们还是有点儿那个。”田洪祥也在悬崖边向下张望,说:“啥?”乔日成呸了一口,说:“啥?你说啥!武大郎卖烧饼——人软货囊。”乔群小声训斥道:“狗屁!”乔日成站起来,跳脚骂道:“敢骂你老子?!”乔群背着手不搭理老爹,朝大刀队的人说:“都愣着干什么?快,修工事,掩护大部队撤退。”

山谷的谷底,在弥漫的硝烟中,谢铁骅率队朝山口冲去。从两侧山顶冲下的日军受到大刀队的火力拦截,一度受阻。枪声停了,月朗星疏。此时,半山腰静谧的树林里,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日本兵,屏息敛气,拉网一般向山下搜索前进。乔群指挥大刀队的队员悄悄行军,到了一条小河边。小河边草丛茂密,适合隐蔽,乔群下令大刀队埋伏在草丛里,他们紧张地窥望着在月光下幽幽闪亮的河带。河中间,数十人蹚着齐腰深的水朝对岸走去。有人拉动大栓。

乔群隐隐约约听见了对方的说话声,小声说:“别开枪!好像是我们的人。”河里的人说着话,是湖北口音,乔群大喜,站起来喊道:“谢司令!”十几个队员激动地蹿出来跑去河岸。总共一二百人的队伍在河岸会合,大家用男人的方式,相互拍打,你给他一拳,他踹你一脚,这个捅那个的胳肢窝,那个给这个一拳头,更多的是无言的拥抱、握手。乔群和谢铁骅拥抱后看了看周围的人,问:“其他人呢?”谢铁骅点烟的手哆嗦着,悲怆地说道:“只跑出这么多,王副司令牺牲了,那么多弟兄,都让人包饺子了,有的打散了。”乔群听罢,心生悲壮,懊恼地说:“我没完成任务。”谢铁骅摆了摆手,说:“不能这么说,我要感谢你的大刀队,不然就全军覆灭了。你的人还剩多少?”乔群回头数了数,说:“十七个。”

乔日成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说:“我也剩下了,算我十八个。”乔日成给谢铁骅敬礼,又伸出手,但谢铁骅没握,冷冷看了乔日成一眼,说:“真没想到,你老乔还活着。”乔日成撇了撇嘴,说:“我是准备战死的,转念一想,不行,我要死了,先遣军的文告谁写。是吧?呵呵。”谢铁骅上下打量着乔日成,悲愤地骂道:“死这么多弟兄,你还笑?”乔日成安慰地说道:“长官,你别难过,打仗还能不死人吗?”乔日成用自己的袖头子去给谢铁骅擦泪。谢铁骅闪开了,朝花驹下令,说:“花参谋长,先把人拿下!”谢铁骅说完,转身钻进了林子。花驹吆喝一声,四五个军汉不由分说,上来就将乔日成摁倒。乔日成蒙了,乔群也蒙了,赶紧问道:“怎么回事?”没人应答。乔日成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喊叫道:“谁跟谁呀?我是犯军法还是犯天条了?乔群你个犊子,就看着你爹让人绑了?”乔群不好动手阻拦,问花驹:“花参谋长,他是我爹,总得给我个说法吧?”花驹没理他,只冷冷地说一句:“人押在我这儿,你找谢司令说去吧。”说完,领着士兵押着乔日成朝树林里走去。

清晨的山间,偶尔有飞鸟呼啦啦飞过,树林中的空地里,部队在露天宿营,燃起一堆堆篝火。篝火的横木上是去了皮毛的野兔、狍子和各种飞禽。田洪祥把衣服翻过来在火上烤,衣服上的虱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田洪祥不时地去衣服上抓起一个什么东西放进嘴里。一个士兵见他吃得挺香,问:“吃的什么?”田洪祥说是虱子。士兵一咧嘴,问:“虱子也能吃?”田洪祥没回答,又抓起两个虱子,走向十几米外绑在立木上的乔日成,问道:“肚子饿了吧?看在老哥们儿的分上,喂你两个虱子。”说完戏弄地把虱子塞进乔日成嘴里。乔日成恶心地吐出虱子,骂道:“大胆!你一个小连副,竟敢戏弄书记官!”田洪祥嘲弄地拨弄绑着乔日成的绳子,说:“看见没有,死扣儿,这叫杀猪绳。死到临头了,还跟我扔大个儿?”乔日成不理解,眼睛直了,问道:“啥?死到临头?”田洪祥点了点头,拿手做刀,比画着砍乔日成的脖子。乔日成歪着脑袋躲过去,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谢司令绑了,他朝田洪祥诉委屈,说:“我屈呀,你点拨我一下,犯哪条了?”

田洪祥上下打量乔日成,一想到部队就是因为乔日成瞎嘚瑟酒后失言,稀里糊涂遭了埋伏,气就不打一处来,呸了一声,骂道:“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你手里,还好意思叫屈?”田洪祥骂完不解气,用反手抽了乔日成一个嘴巴,说:“你自己想想,在牛镇,你是不是喝醉酒跑风了?”乔日成嘴嘎巴着,回想起牛镇的那顿酒,想辩解,可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又有两个伤兵冲过来,一个用树枝狠命抽打乔日成,另一个解开裤子,朝乔日成撒尿。乔日成为抽打他的伤兵加油,说:“使劲儿!再使劲儿!”

此时,不远处的山洞里,拢着篝火,谢铁骅、花驹和乔群在篝火旁边席地而坐。乔群和谢铁骅谈了不少话,花驹默不作声,气氛尴尬。乔群不甘心,问谢司令:“没改了?”谢铁骅口气决绝,说:“没改。”乔群说:“他可是我爹。”谢铁骅皱着眉头说:“顾不上了,先遣军到了非常时期,不严明军纪,就无法统军。”花驹插了一句话,说:“死伤了几百弟兄,不取你老爹的头,弟兄们也不服。”乔群不服,问花驹:“谁能证明是我老爹跑的风?”谢铁骅说:“姚副官。”乔群心里有点儿幸灾乐祸,说:“可姚副官死了。”谢铁骅看出乔群是很庆幸的样子,呵斥道:“你很庆幸是吗?无耻!”随后扭头朝山洞里面喊道,“黎明!”

黎明在山洞里面用手电筒照明,赶写稿件,听见谢司令喊他,应声跑出。谢铁骅问黎明:“乔日成那天醉酒都说了什么,还记得吗?”黎明看看乔群,又看看谢司令,回答说:“记得。”谢铁骅说:“学一遍。”黎明模仿着乔日成的腔调,说:“小日本占我东北,吾辈无不慨叹。山河沦亡,尸山血泊,草木悲伤。凡有血性敢称大丈夫如我者,莫不拔剑而起。”谢铁骅显然动怒了,他克制着,说:“没让你说这个。”黎明眼珠转转,说:“让我想想哦,他还说:‘日成我以为,不逐日就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后代子孙。故在此代表先遣军宣言:为收复失地而战,为我们同胞而战,为列祖列宗而战,为子孙后代而战。’”

谢铁骅不耐烦地呵斥道:“我让你学他的酒话。”黎明看着谢铁骅的眼色,小声说:“酒话也有,什么武松连喝八大碗都打得吊睛白额大虫,何况他乔日成怎么怎么样。”谢铁骅彻底恼了,瞪黎明,喝问道:“你想袒护乔日成是吗?”黎明不敢发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乔日成酒后失言,走漏机密,这个是事实,我是想,念他是牛镇一役的英雄,何不让他戴罪死在战场上?”花驹在一旁也不耐烦了,说:“先遣军有八条铁律,就怕弟兄们不答应。”乔群瞪着花驹,说:“不说怎么知道不答应?”谢铁骅手指着乔群,呵斥道:“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光是乔日成的儿子,还是先遣军的副参谋长。”大家都沉默了。乔群悲怆地说:“我爹要是死在小日本手里,我屁都不放!”谢铁骅深深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代你老爹跟弟兄们求情,看他们怎么说。”几个人一起走出了山洞。

林中空地上,乔日成被绑在树上,不再有人打他、骂他,显得孤零零的。乔群走出洞口,乔日成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刻,乔日成企盼救星一般盯着儿子。当乔群走过乔日成身边时,乔日成眼巴巴地看着,连声干咳着,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乔群故意不看老爹,径直走去大队人的面前。乔日成失望了,耷拉着头。乔群在一片静默中艰难地开了口,说道:“弟兄们,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我们遭了埋伏,死了很多弟兄,我知道你们都很难受,我,更难受。你们可能都知道了,我爹在牛镇喝酒时跑风了,牛镇的汉奸很可能给日本人报了信,事先在这里埋下伏兵。所以,谢司令、花参谋长断然决定,枪毙乔日成。”话音一落,无人应声,人们把目光纷纷投向十几米外五花大绑的乔日成。只见乔日成耷拉着脑袋,眼神哀怨,一声不吭。乔群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没有规矩不成军。作为副参谋长,我拥护这个决定。不过作为乔日成的儿子,我想替他跟弟兄们——不管死去还是活着的——求求情……求你们了!”说完扑通跪下,泣声说道,“我先替他给死去的弟兄们磕一个。”砰砰砰一连三个响头之后,他仰望天空,道,“我爹就我一个独苗,要不是为了我,他不会一直当光棍;要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到东北军,也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我没别的意思,谢司令说了,弟兄们要是同意放他一条生路,就让他戴罪立功,死在战场上。”说完,乔群站起来。

人群沉默,半晌不发一声。十几米外被捆绑着的乔日成发声:“我能不能说两句?”无人应答。乔日成可怜巴巴地说:“论岁数,我可以给你们好多人当爹,你们好多人都吃过我做的饭。”花驹厉喝:“闭嘴!”乔群神色难堪,铁着脸不吭声。张之勇看不过眼,拎着手枪在散乱的队伍里游走,用他那阴鸷的目光紧逼每个人,小声道:“都哑巴了?乔长官都给你们跪下了,还想怎么样?别给脸不要脸。”然后站到一个士兵面前,暗中使劲儿给了对方一脚,低声道,“你带个头儿。”被踢的人正是在牛镇堑壕和张之勇抢钱挨打的士兵,外号拐子。拐子的眼神这次没有躲闪,长久和张之勇对视之后,突然给了张之勇一拳,高声道:“东北军老皇历翻过去了,该啥啥,别来这一套!”乔群说:“拐子,你也别来这一套,有屁就放。”拐子毫无畏惧,说:“乔长官,我没屁放,倒想给长官唱一个。”拐子言毕吼出一嗓子:“全军耳目,哨兵所系,戒备机警,保守机密,我军人第五之要义!”乔群一听,他喝的是《先遣军铁律之歌》。人群爆出哄的一声。张之勇就此和拐子厮打起来,士兵们纷纷加入拐子一方,十几个人殴打张之勇。乔群拔枪朝天咣地一枪,嚷道:“张之勇,给我滚出来!”士兵停止了对张之勇的围攻,张之勇狼狈地跑出队伍。

密林深处,一队日军在搜索中行进,听见枪声,日本军官一震,仔细辨了方向,举刀命令道:“跟我来!”日军搜索部队掉头循枪声而去。

林中空地上,乔群和谢铁骅在瞬间交换了眼神,不再发一声,他朝谢铁骅沉重地点了点头。谢铁骅声音沉痛,缓缓说道:“乔副参谋长愿意带头遵守先遣军铁律,下面我宣布,将乔日成就地枪决。”众人目光一下子唰地齐聚到乔日成身上。谢铁骅转头对乔群说:“人交给你了,执行吧!”乔群一愣,压低声音,说:“为什么交给我?你不觉得残忍吗?”谢铁骅小声说道:“我是为你好。要想拢住队伍,只能这么做。”谢铁骅朝不远处一摆手,传令兵立即跑了过来。谢铁骅从传令兵身上摘下军用水壶,摇了摇,给了乔群,说:“你爹好酒,替我敬你老爹一杯。”

乔群走向乔日成,给他松了绑,带着他找了一块树林中的僻静处,席地而坐。张之勇把酒肉摆放好,带着几个兵,远远地站在一边。乔日成看见张之勇给他摆放了酒壶和烤熟的飞禽和兽肉,什么都明白了,他故意显得挺高兴,大口嚼肉,大口喝酒,酒肉一落肚,更想开了。见儿子不吃不喝,他撕了一块肉给儿子,说:“你也吃点喝点,陪陪我。”乔群心里五味杂陈,没吃,拿过水壶喝了口酒,而后给乔日成跪下,说:“爹,你骂我几句吧,这样我会舒服点儿。”乔日成吃着肉,含混地说:“你是长官,我哪敢骂你啊?再说我也不是你的亲爹。”乔群怔了一下,说:“真不是?”乔日成说:“你说了算,你说不是就不是。”乔群砰砰砰连连磕头:“我错了,我浑蛋!杂种!孽种!行不?你要是不骂,我就这么一直磕下去。”乔群额头上已经冒出血津。乔日成把儿子拉起来,骂道:“你小子丧天良,凭什么说我不是你爹?”乔群说:“小时候就听村里人说,我是你从坟上抱回来的。”乔日成“啊”了一声,说:“有这事!”乔群有些糊涂了,他急着问道:“这么说真有这事儿?”

乔日成咂巴一口酒,说:“听我给你说。那时咱家穷,你头上还有老大老二,养不起。你一下生就哇哇哇,嗓门那个大,把咱家那头大牛吓个前趴,倒地就死了。算命先生说,你是乔家克星,牛是让你克死的。”乔群听得吓了一跳,说:“我?”乔日成撕了一块肉,往嘴里放,边嚼边说:“说的就是你。”乔群一摇头,说:“我不信。”乔日成看看儿子,说:“本来我也不信,可你妈信,咬下一块热地瓜,把你嗓子眼堵死了,让我把你扔到南上岗乱坟地,喂狗。那天天儿冷啊,小北风飕飕的。也不知怎么了,我扔下你刚要走,一群疯狗呜嗷呜嗷就上来了。我又回去把你抱起来,把你嗓子眼里的地瓜抠出来了。”乔群说:“就这么从坟上抱我回来的?”乔日成说:“是,就这么着,你又返阳了。这就是命。”乔群的眼睛湿润了,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爹的亲儿子,还怨恨爹向着二哥。经历了这些离家的日子,乔群不知道该不该信命。乔日成说:“命。命啊!老大老二都让你克死了,现在轮到你克我了。”乔群眼角潮湿,又要跪下磕头,被乔日成拦住了。乔日成拍拍儿子的肩膀,劝说道:“爹不怪你,我闯下大祸,一下子死了那么多弟兄,罪有应得啊。”乔群擦擦眼角,举起酒壶,说:“这口酒是我替谢司令喝的,他说队伍立不住规矩,就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是干不过小日本的。”乔日成爽快地笑笑,说:“啥都别说,你老爹毕竟当过书记官,这点道理我懂。走,送爹上路!”

乔群摁住老爹,强忍泪水,说道:“想想,你还有什么要求?”乔日成想了想,说:“爹也不怕你笑话,就是有点儿牵挂牛镇那个姓程的小娘们儿。”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挺后悔的。”乔群说:“没那个?”乔日成死到临头,也顾不上害臊了,说:“爹不瞒你,还真就那个了。要是没那个,我兴许不后悔。”乔群看着嬉笑着的爹,想不明白了,那个了,还后悔啥呢?他说道:“你把我说糊涂了。”乔日成一晃脑袋,说:“我不糊涂。就因为那个了,我尝到了滋味。你不知道她多女人,待你爹有多好,跟小猫似的,那么一叫,你爹的骨头节就嘎巴嘎巴嘎巴嘎巴。”乔群没听明白,问:“咋了?”乔日成说:“酥了!说也白说,你没结婚,不懂。”乔群叹了叹气,问道:“你怕死?”乔日成悲怆地感叹一声,缓缓地说:“爹不怕死,爹是没活够。说啥都晚了!爹求你,过后呢,你想办法往牛镇捎个信,让她别等我。她也是鬼迷心窍,就看好你爹了。”乔群说:“这个没问题。”乔日成说:“我还没说完。顺便帮我编个故事,就说……”他想了想,说,“就说我是小日本打死的。”乔群听了,沉默不言。

乔日成想了一会儿,说:“不不,你就说我是打小日本死的。”乔群起身说道:“这个,好像也没问题。”乔群一摆手,两个士兵过来拖乔日成。乔日成朝乔群摆了摆手,乔群示意士兵停手,乔日成说:“等等,还有个要求,能不能让我给大伙来一段?”乔群愣了,问:“来段什么?”乔日成有点儿害羞,说:“来段蹦子。”乔群纳罕,不理解为什么老爹要唱蹦子。乔日成见乔群没明白,说:“蹦子。临了,闹个乐子,这个还难吗?”乔群说:“不难。不过,还是算了吧。”乔日成轻松地说:“别呀,你爹好这口,就当我跟弟兄们告个别。”乔群皱着眉头说:“你蹦子唱得不好,跳得更难看。”乔日成一晃脑袋,说:“我图的是喜庆。”乔群更是糊涂了,死人的事儿怎么喜庆?乔日成见儿子木讷,说道:“喜庆。谁说死了不是高兴事儿,兴许比活着有意思呢。两腿一蹬,什么这个那个的,都不用牵挂了,亡国啊绝种啊都不关我事了,你,我也不牵挂了,我彻底舒心了。”乔群听得心酸,想了想,说:“跟我来。”

乔群领着乔日成来到队伍前。乔群对大伙抱了抱拳,沉重地说:“弟兄们,我爹上路之前,要给弟兄们唱段蹦子。你们要是捧场,就给我爹打个场子。”士兵们纷纷趋上前来,给篝火添了柴,站成一个圆圈,张之勇带头鼓起掌,士兵也纷纷响应,鼓起掌来。掌声先弱后强,渐渐鼓出了节奏。乔日成钻到圈子里,对大伙儿抱拳揖礼,道:“哎呀,从奉天出来,一晃一年多,冷不丁说分手,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说着,乔日成掉了眼泪,他抹抹眼角,决绝她一摆手,说道:“不说这个了!我这就上路了,弟兄们还要往前赶路,我不想抹大鼻涕,也不想看到你们愁眉苦脸,我这段蹦子就当给弟兄们开心了。”乔日成用嘴当鼓乐,先唱了过门,而后进入正文。士兵们乱哄哄叫好。乔日成唱得兴起时,乔群在人群里跟张之勇小声交代,说:“我下不了手,这事拜托你了。”张之勇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说:“我就能下得了手吗?我也下不了手。我说你好事怎么不想着我?”乔群暗暗踢了他一脚,呵斥道:“少废话!你跟行刑的兵交代一声,活儿干得利索点,别拖泥带水。”

乔日成唱得声音越发高亢:

正月里来龙抬头,

我领小妹逛花楼……

两个兵持枪进场,欲带乔日成下场。乔日成不肯就范,说道:“还剩下两句,让我唱完。”

花楼修得高,

哎呀妹子哟,你可别闪了你的杨柳腰……

场上哄的一声,爆出热烈的掌声,很快掌声止息了。乔日成被两个兵押走了,走出几步回头看儿子,眸子里流泻着无尽的悲凉。乔群却不敢看老爹,青着脸站在高处,沉声朝士兵们喝道:“往哪儿看往哪儿看?看我!”士兵们收回注视乔日成的目光。乔群铁青着脸色,下令道:“检查装具,准备出发!”

乔日成被押到密林深处的一棵大树下,乔群下了检查装具的命令,却偷偷跟上了押走爹的小分队。只见乔日成站在大树下,仰望着树梢上依稀可见的天空,背影显得很镇定。大栓拉动时发出的脆响,让乔群身子一抖,眼睛随即闭上,他一屁股坐在树下,泪水接着漫下来。但是,乔群等来的不是枪声,而是乔日成的呼喊:“等等!我不想挨枪子,换个死法不行吗?”乔群探头看一眼,马上又恢复原来的姿势。不远处飘来张之勇的声音:“你想怎么死?”乔日成的声音传来:“这儿有个树坑,把我埋了吧,好歹是囫囵个儿。”张之勇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乔日成说:“去,跟那个瘪犊子要个话。”

张之勇从密林深处疾步走来,见到乔群。乔群抹了眼泪,休整了姿势和表情。张之勇问道:“老大,你爹不想挨枪子,想活埋。”乔群痛楚不耐地摆手,说:“这还用问我吗?”张之勇说:“还是枪子?”乔群骂道:“你混啊?!埋!埋!埋!”张之勇又问:“埋有两种埋法,一种是倒栽莲花。”乔群一愣,问道:“什么倒栽莲花?”张之勇说:“头朝下埋,死得快,少遭罪。”乔群痛苦至极,心被撕开了一样,用枪点着张之勇骂道:“你他妈再啰唆,我先崩了你!”

密林深处的乔日成见张之勇回来,知道他是请示过乔群了。乔日成躺进了树坑里,闭上眼睛,等着活埋。当几锹土落下,他扑棱坐起,欲往上爬,被两个兵几脚踹下去。乔日成惨叫:“大兄弟,你还真埋呀?!”张之勇叹了口气,劝说道:“乔叔,我劝你,怎么也是死,别给你儿子丢脸!”乔日成顿时老实了很多,安稳地坐下,任凭土块石头纷纷扬扬落下。乔日成再不发一言,却从嗓子眼里挤出了歌声:“花楼修得高,哎呀妹子哟,你可别闪了你的杨柳腰。花楼修得高,哎呀妹子哟,你可别闪了你的杨柳腰。”土已经埋到腰际,乔日成闭了眼睛,喘气有些困难,歌声变得断断续续:“花楼修得高,哎呀我的程懿飞,你可别闪了你的杨柳腰。”张之勇蹲到坑边,问道:“你能不能换一句?唱了半天还是那个杨柳腰。”乔日成似乎没听见,依旧重复着哼叽:“你可别闪了你的杨柳腰……杨柳腰……杨柳腰。”乔群表情呆滞地坐在地上,听着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泪已经模糊一片。老爹的歌声几乎听不见了,他一下下抽自己的嘴巴。

山下突然响起枪声。乔群一震,站起来,机警地辨别枪响的方向。附近有人惊呼:“小日本上来啦!”乔群迅疾跑向队伍,边跑边朝张之勇喊:“撤!快!”张之勇跑过来,问道:“人呢?还埋吗?”乔群骂道:“你他妈猪啊,把他留给日本人吗?这还要我来说吗?!”张之勇撒腿往回跑,跑到活埋乔日成的树下,和几个兵连拉带拽把乔日成从坑里弄了出来。乔日成嘴里叨叨着:“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张之勇说:“先别谢,不是不杀你,是不想把你留给日本人。”乔日成忙不迭地说道:“是、是。”张之勇扔给乔日成一条枪,一行队伍跑去密林深处。

此时附近枪声已经响成一片。密林深处有一个石崖,撤退的队伍经过石崖,乔群发现这个石崖是个狙击敌人的好地方,他命令道:“张之勇,你带大刀队守住这个口子!”张之勇说:“是!”张之勇面对散乱的后撤队伍,不停地喊名字:“田洪祥、吴昊、陈佳恒……”被叫到名字的人纷纷从队伍走出,自动站成一列。乔群看看张之勇挑选的这些人,都是大刀队的好手,他对张之勇说道:“除非指挥部安全突围,不然你们就破裤子缠腿,哪怕剩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顶住!明白我的意思吗?”两人彼此凝视。张之勇压低声音,问乔群:“你不要我们了?”乔群沉默半晌蹦出一句:“是,不要了。”张之勇转身,气急败坏地嚷嚷道:“站好站好。”众人站成一排,最后一瘸一拐赶来的乔日成也站到队列里。乔群看见爹的腿一瘸一拐的,心里依然隐痛。大敌当前,没什么可说的,爷俩相互凝视。乔群先开了口,说:“你还行吗?”乔日成说:“没啥行不行,就当活埋了。”乔群无言地和大刀队员握手告别,握到乔日成时,他无言地拥抱了一下,之后赶去队伍。张之勇带着二十几个大刀队员在石崖处排开,隐蔽起来。

先遣军仅剩的百十人在乔群的带领下一路攀山越岭,攀登到山顶时,半山的枪声响成一片。谢铁骅听听枪声,判定队伍目前是安全的。他坐下来,说:“可以喘口气了,等天黑了再说。”乔群背对谢铁骅,没应声,回望山下,久久不出声。谢铁骅对乔群的背影说道:“我知道,杀父之仇,肯定要记恨在心。”乔群冷冷地说:“别用话敲打我。我们不是私人恩怨,都是为了打日本,这个我分得清楚。”谢铁骅一听,觉出乔群没有多少恨意,赞道:“好,这才是我欣赏的气度。”乔群轻轻又补充一句,说:“何况我爹没死。”闻听此言,谢铁骅沉下脸,说道:“哦,你敢违抗军令?”乔群心里暗笑,掩饰着,说:“算不上,土埋了一半,日本人上来了,弟兄们不想把他留给日本人,我没拦,我也是这么想的。”谢铁骅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他人在哪儿?”乔群黯然神伤地说:“在山下阻击日军,这回死定了。”

密林深处石崖边的阻击战在激烈地进行。上百的日本兵从山下冲上来,张之勇一声令下,手枪、步枪、机枪一起扫射,子弹刮风一般响起来。受挫的日本兵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前仆后继,有几次险些突破阵地。紧急中,张之勇带领队员跃出堑壕,耍起了大刀片,连续砍翻了几个日本兵,打退了敌人第一次进攻。天色很晚了,枪声才停了,石崖的阵地硝烟弥漫,一片沉寂。张之勇清点人数,检查队员伤情,他一边问一边挨个用脚踢大刀队的弟兄们。“我没事!”一个队员抖抖头上的土,说道。“我腿肚子钻了个眼儿!”一个伤兵扯了裤管包扎伤口。一个战士担忧地说:“连长,子弹不多了。”张之勇蹲到一个小战士面前,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小战士在吹一个空的子弹壳,发出嗞嗞的哨音。张之勇问:“你叫什么?”战士回答说:“我叫张百正。”张之勇见他还是个孩子,问道:“十几?”张百正说:“十七了。”张之勇回忆自己十七岁的时候也是没有亲人在身边,到处流浪,心里对这个小兵亲切起来,他说:“怎么没见过你?”两人一聊才知道,原来张百正是在牛镇当的兵。张之勇问他打仗怕不怕,张百正稚嫩的脸上笑出了细纹,嬉皮笑脸地说:“死不怕,就怕死不出样来,让牛镇人笑话。”一边的乔日成听着,呵呵笑了,拍拍张百正的肩膀,说:“像我。”有人喊道:“上来啦上来啦!”大家急忙奔赴临时构筑的工事。

日本人发起了第二波攻击。他们藏身在山麓的小树林里,幽灵一般潜行,等现身在开阔地,距阵地只有二百多米。乔日成从阵地探头看,皱眉,嘟囔着说:“完啦完啦完啦!”张之勇瞪了他一眼,说道:“谁完了?一边去,我嫌你晦气!”张之勇踹了乔日成一脚。乔日成没吭声,蔫着,从阵地一侧悄声滚下山坡。田洪祥看见,尖叫一声,喊道:“不好,乔豆腐逃了!”张之勇啐了一口,喝道:“补他一枪!”田洪祥瞄准已到坡下的乔日成,“叭”地一枪。他视线中的乔日成翻了个筋斗倒下。田洪祥自言自语地说道:“乔豆腐,谁也别怪,你就是该死。”他转头对张之勇说,“回头要是乔长官问起来,你可要替我兜着。”张之勇眼睛盯着前方,阴沉沉地说道:“没有回头了,这一仗下来,我们谁也剩不下。”

石崖下坡地上,乔日成的小臂中弹了,血流不止。他扯了裤腿,用布条简单地包扎了小臂的伤口,自言自语道:“哎呀乔豆腐,田洪祥喊我乔豆腐,这是把我当逃兵了!想给我儿子争口气,必须先洗清自己。”包扎完伤口,乔日成拎起枪,隐没在矮树林里。他一会儿在树林中疾跑如飞,一会儿隐蔽倾听飞鸟的声音。月光透过大树照在丛林里,乔日成的影子在树丛里晃动着。

石崖边的阻击阵地硝烟弥漫。硝烟散开,阵地前再次出现险情,冲在前面的日军已经抵近阵地。张之勇高喊:“准备大刀!”恰在这时,日军背后突然响起了枪声,冲在前面的日本兵纷纷中弹。张百正直了眼睛:“哎呀呀,你们看,那是谁?”有人喊:“乔豆腐!”张之勇诧异地看田洪祥,说:“不是让你打死了吗?”田洪祥擦了擦眼睛,说:“咿呀,不是撞见鬼了吧。”在日军后面出现了乔日成,他破衣烂杉,满脸污血,抱着一挺从尸体手里捡来的歪把子机枪,边跑边扫射,人疯了一般,全然不知躲避,嘴里竟然半句半句地蹦出小调:“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领……小妹……逛花灯!逛他妈……逛花灯……”半句与半句的间隙,是疯狂射出的子弹,日军大片大片地倒下。张之勇一挥手,幸存的十几个大刀队员挥舞大刀出击。乔日成的子弹打完了,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朝他扑过来,两个大刀队的战士一人一个,乔日成得救了。

夜晚了。山顶上,一轮明月静静地俯视着山顶上的队伍,来自半山的枪声变得稀疏。谢铁骅一直听着枪声,断定今夜不会再有战斗,对传令兵下令道:“发信号弹,让大刀队撤离!”三颗信号弹相继升空。谢铁骅来到乔群身边坐下,问道:“想什么呢?”乔群说:“我担心鬼子下了狠手,我们陷入重围了。”谢铁骅递了一根烟给乔群,说:“那又怎么样?无非是要么鱼死,要么网破。”乔群抽了口烟,说道:“网破当然好,要是鱼死呢?”谢铁骅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已经修书一封,给家中交代后事了。”乔群听谢铁骅说起家中后事,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了爹,想到了吴霜,他问谢铁骅:“能说给我听听吗?”谢铁骅不吭声,躺在地上,对着天空发呆。过了一会儿,谢铁骅问道:“真想听?”乔群说:“想。”

谢铁骅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儿今率先遣军北上抗击倭寇,原属军人之本分。匹夫尚且有责,军人岂能弃国难而偷安?兵凶战危,生死难卜,家人当认我已死,绝勿当我生。唯恳请大人依时加饭添衣,即超拔顽儿灵魂也。”话没说完,谢铁骅泪流满面。他在黑夜中沉默地流着泪,乔群没有看见,只是问:“完了?”谢铁骅偷偷擦下眼泪,继续诵道:“我别无牵挂,唯一的憾事,是和组织失掉了联系。”乔群听罢,为之一振,问道:“你是……”他犹疑着,不好点破。谢铁骅无声地点头,说道:“不想瞒你了,四年前,还在北平念书时,我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乔群问道:“这么说我以前的怀疑是对的?”谢铁骅回答道:“对。我参加东北军是组织的授命。”乔群惊喜地问道:“那组建先遣军呢,也是组织授命?”谢铁骅想了想,说:“怎么说呢,我是在报上看了共产党的《八一宣言》,自己作的决定。我自信,组织是赞成我的。可事实上,9月18日之后,共产党满洲省委被日本人破坏了,我和组织失掉了联系。”

乔群回想起和谢铁骅相遇的前前后后,不由得感叹道:“想不到,我追随你谢铁骅,成了追随共产党。”谢铁骅瞅瞅乔群,笑呵呵地问他:“后悔了?”乔群摇摇头,说:“共产党的事我不懂,我就知道谁打小日本,我就跟谁走。”谢铁骅问道:“我要是有个意外呢?”乔群神色凝重,心里想打小日本,谁能没有个意外呢?我爹这会儿怕是已经阵亡了。他心中满是对小日本的仇恨。他对谢铁骅说:“我乔群和小日本不共戴天,此生无解。”谢铁骅沉默不语。乔群看看谢铁骅,说:“长官若不信,我们可以结拜兄弟,对天盟誓。”谢铁骅想了想,当即拉乔群跪下。谢铁骅先开口,说道:“拳拳之心,苍天可鉴,我两人为驱除日寇,复我中华,义结金兰。”乔群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拳拳之心,苍天可鉴,我二人为驱除日寇,复我中华,义结金兰。”谢铁骅接着说:“成功无把握,成仁有决心!”乔群跟着说道:“成功无把握,成仁有决心!”待乔群说完,谢铁骅从地上站了起来。乔群还跪着,问道:“这就完了?”谢铁骅说:“完了。”乔群想了想,没有站起来,说:“我再加一句。”他磕了个头,说道,“我爹说了,对天发誓就是对祖宗发誓,中国人谁都可以骗,就是不能骗祖宗。”说完,乔群站了起来。

这时,从密林跌跌撞撞地走出几个人,定睛一看,是张之勇、乔日成和三个兵。乔群看见爹还活着,喜出望外,不过一看除了这几个人,其他人都不见了,又一愣,问道:“就你们几个?”张之勇推出乔日成,说:“要不是你老爹,一个都剩不下。”谢铁骅看见乔日成浑身血污,衣服全成了破布片,有气无力的,他拍了拍乔日成的肩膀,想说几句,不知道怎么开口。乔日成抢先说道:“谢长官,惭愧惭愧!”谢铁骅问:“惭愧什么?”乔日成说:“我还活着,真不好意思,要不您再下道令,把我毙了算了?”谢铁骅说:“我都听说了,将功赎罪,你还是活着吧。”乔群暗中握住父亲的手,两人谁没有看谁,握着的手却在使劲儿用力,两只手交流着彼此的感慨、牵挂和惦念。

花驹带着队伍过来,对谢铁骅说:“天黑了,下山吧。”谢铁骅拉花驹和乔群到一边细细商量。花驹说:“我派人侦察了,山下都是小鬼子。咱这一百多人,目标太大,上吊也不能找一棵树。”谢铁骅目光转向乔群,示意乔群说说看法。乔群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仨各带一支队伍,分散突围。”谢铁骅听罢,点了点头,说:“山下北去九里路,有个货郎屯,我们在那儿会合吧。”三个人各自率领一支队伍,在夜色掩护下从三个方向匆匆下山。

自从日本人接管了奉天,奉天监狱更加戒备森严。天空依旧湛蓝,空气却是腥的。正是放风时间,数百个犯人齐集在院内,如蚁攒动,周围是荷枪警戒的日本兵。奉天监狱的典狱长李延庆自从日本人接管后被贬为了警务科长。此时,李延庆立在队伍前,对犯人们喊道:“站好了站好了!面朝北!”一大帮犯人乱哄哄地跟着转身。李延庆领着呼喊道:“遥拜新京!”犯人们齐声呼喊:“遥拜新京!”其间有人夹杂一句:“你妈的新京!”李延庆走近队伍,目光直逼一个大个子,明知故问地嚷道:“谁喊你妈的?”大个子不言语,犯人们一起沉默着。李延庆瞥了一眼左面的房顶,房顶上站着岩谷川和雄井。李延庆色厉内荏地朝众人喊话:“都听好了!现在不比从前了,不是我当典狱长的时候了。跟你们说,皇军不惯毛病。监狱里新增加了两间房,一间镇静室,一间实验室,哪个要是腻味了,我可以让他尝尝鲜。”说完,李延庆下达口令,队伍转向东,跑起步来。李延庆领着呼喊:“遥拜东京!”犯人们高呼:“遥拜东京!”李延庆领呼:“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众人跟着他高呼道:“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其间又夹杂一句,“天皇完蛋完他妈蛋!”李延庆怔了一下,盯了一眼人群里的高个子,又瞥了一眼左侧房顶,犹豫间喊了一声:“解散!去那边领教材。”

操场一侧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着厚厚两摞日语教材——《憧憬日本》和《日本语》。犯人们四下散去,排队去操场的一侧领教材。就在这时,两个日本兵冲到那个高个子犯人面前,不由分说用枪托将对方砸倒,装进白色的帆布口袋。

奉天监狱左侧房顶平台上,岩谷川在房顶悠然踱步,给雄井介绍情况。岩谷川说:“除了那两个哨楼,我还新建了这座瞭望塔。在南面,加修了一排监舍,冠名为羽,专门囚禁战俘。”雄井不理解,问:“为什么叫羽?”岩谷川炫耀地说道:“我是按音律排的,五排监舍,分别叫宫、商、角、徵、羽,是不是很雅?”雄井听罢满心赞赏,说:“你在没有诗意的地方找到了诗意,我很喜欢。”岩谷川仔细看了看雄井,看出雄井没有说假话,他洋洋自得。岩谷川昂着头走下用铁板焊的楼梯,雄井紧紧跟随着他。到了监狱的院子里,岩谷川看了看当顶的太阳,说:“今天的阳光真好。”他在院子里的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对着太阳仔细地看叶子的纹脉,自言自语地说道:“在没有诗意的地方找到了诗意,是的,诗意。可我不能不说,这里更多的,是残酷的诗意。”岩谷川撕了叶片,撒花一般地抛向天空。

雄井和岩谷川在树下驻足,岩谷川的视线盯在墙角的布口袋。布口袋里的人在挣扎着,口袋因此剧烈变形。两人横穿操场,来到口袋前。岩谷川问道:“怎么回事?”一个日本兵说道:“报告典狱长,此人遥拜时,对天皇出口不逊。”岩谷川面无表情,从一个日本兵手里拿过枪,扔给雄井。雄井接过枪,不知所措。岩谷川他示意将布袋里的人刺死,他说:“这是你来监狱的第一天,你要向我证明,你不是废物,至少还能胜任监狱的职事。”雄井有点慌张,他看一眼周围,发现院子里的犯人表面都无动于衷,其实犯人们都在紧张地看他下一个动作。雄井没敢下手,问岩谷川:“我能知道他是什么犯人吗?”岩谷川一摆手,说:“这不重要。”雄井弱弱地问道:“重要。我需要仇恨,需要激情,需要冲动。”岩谷川站到雄井面前,逼视雄井,恶狠狠地说道:“我再说一遍,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官在命令你,这就是一切!一切!!”

雄井定了定神,不再犹豫,退后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跑动中呀呀叫着,将刺刀刺入布袋。布袋里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布袋近乎直立,竟然动了几步。雄井心里充满惊恐,他闭了眼睛,接着又刺出一刀。布袋闷声倒下了,殷红的血很快殷染了布面,可是还在蠕动。雄井将步枪竖起,双手握枪,刺刀朝下,连扎数刀。布袋不动了,操场上一片寂然。接着李延庆的哨子响了,放风时间结束,犯人纷纷回牢房。一个日本兵在阳台上喊道:“典狱长,您的电话。”岩谷川跑步上楼。院子里只剩下雄井,他依然抓着手里的枪,呆滞地看着流血的布袋,心里觉得很奇怪,这次杀人很新鲜很刺激,让他尝到了扼杀生命的快感。他问自己:“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日本人天生是扼杀生命的恶魔吗?难道我们日本人一出生就带来了杀戮的种子吗?”但一想到他自己的转变不会再让日本兵讥笑,雄井高兴了起来。

岩谷川匆匆回到奉天监狱的办公室里,接过电话,边听边问道:“几个人?什么时候?是!”岩谷川放下了话筒,伸展双臂,跃跃欲试的样子,而后吩咐一旁的日本兵说:“把我的单车推出来。”岩谷川推着单车出了监狱的大门。哨兵敬礼。岩谷川跨上车,沿监狱大墙墙根慢悠悠地行驶。一个日本哨兵追上来说:“典狱长,你一个人很危险!”岩谷川回头怪笑,说:“是吗?可我喜欢一个人。”沿着奉天监狱外的墙根,岩谷川骑着单车,撒欢一般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行驶。因为车速太快,他连车带人跌入土坑。这一点没有影响岩谷川的兴致,他从土坑里爬出来,又跳上了单车,竟然撒把行驶,看上去十分惬意。雄井站在奉天监狱的哨塔上,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岩谷川的一举一动。他研究着岩谷川的神情变化,饶有兴味。雄井看着这个岩谷,想起了另一个岩谷,想起了他的中学时代。

暮色微染。一个小山村的村口,三辆日军卡车疾驰而过。第一辆卡车押解着五花大绑的谢铁骅和花驹。乔群和乔日成此时躲藏在村口路边的阴沟里,看见谢铁骅和花驹在车上,乔日成几乎失声叫出来,被乔群用手捂住了。直到卡车跑出很远,乔日成父子和张之勇才一跃而起,穿过马路,隐没在树林里。

进了树林,大家惊魂未定。稍事休息,张之勇说:“我进城打点野食,你们爷俩在城外等我。”乔群说:“我陪你去吧。”张之勇忙拦挡,说:“行啦行啦,你是副参谋长,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你干不了,倒耽误事。”说完,张之勇几步蹿出林子。

张之勇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城,待他出城的时候,赶着一辆装具讲究的带着缝的马车,一看就是富人家的马车。张之勇赶车回到大伙儿藏身的树林前,还没进树林,乔日成和乔群就从路边的壕沟边蹿了出来。乔群身手敏捷,飞身上车。乔日成却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上车,钻进车篷里。张之勇时刻不忘贬损乔日成,他笑嘻嘻地嘲笑说:“乔叔,就你这个身手,还当书记官?”乔日成坐稳了,不屑地说:“不懂了吧,书记官书记官,一书二记,我这叫文官,文化!”坐在辕板上的张之勇一只手挥着鞭子,一只手打开一个大包袱,不停地将一件件衣服塞进车篷里,说:“来,这个文化!”随后把一副眼镜给了乔日成。乔群和乔日成在车篷里脱去先遣军衣服,另行打扮。乔日成把眼镜架上,故意往儿子跟前凑合,问:“怎么样?”乔群打量着爹,说:“还别说,我爹戴了眼镜,还真像念大书的。”乔日成沾沾自喜,说:“切,你爹是没赶上好时候,不用多,早生二十年,就是损到家了也能中个举人。”

张之勇回头看看乔日成,嬉笑着又甩进一件,说:“老大,你再试试这个。”乔群抓到手里,发现是女人的红内衣,随即使劲儿抛出。红内衣在半空中随风飘荡。乔群钻出车篷问:“说,你小子把谁家抢了?”张之勇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一家开钱庄的大户,家里就一个姨太太,小模样长得那个妖啊,我的妈呀,这么大!”车篷里飘出乔日成的声音:“什么这么大?”张之勇大声回答道:“我说辕马屁股。”乔群小声呵斥道:“我就知道你没好事,把人家吓着了吧?”张之勇得意地摇摇头,说:“让你说的,我没枪,不是抢,是骗。”乔群:“胡扯!把女人贴身衣服都骗来了?”张之勇忍不住一阵浪笑,然后对乔群小声说道:“人都给我了,还差什么衣服。”乔群看着张之勇轻狂的样子,一点儿不像个战士,他说:“得了吧,我还是不信。”张之勇扬起了鞭子,在半空中打了个响鞭,得意地说:“别不信。玩枪玩刀,你霸道;玩女人,我霸道。”

穿着缎子马褂的乔日成钻出了车篷,听见了张之勇的话,他说:“不是我书记官说你,你这犯说道。”张之勇嬉皮笑脸的,问道:“什么说道?下官恭请书记官训示。”乔日成表情严肃,说:“爱惜民众,秋毫无犯,我先遣军之第六要义。”张之勇嘎嘎地笑道:“扯淡加扯淡!司令、参谋长都让人抓走了,还什么先遣军?”乔群故意干咳一声,说:“副参谋长还在。”乔日成接着补一句说:“书记官也在。”张之勇看看他爷俩,有点儿苦涩地说:“拉倒吧,你就说出鬼叫,老子也不陪你玩了。”乔日成父子俩猛一怔,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乔群问张之勇:“不玩,玩什么?”张之勇说:“换个玩法,你们爷俩跟我到奉天撒欢吧。”张之勇晃动口袋,里面叮当作响,谁都能听出里面装了不少大洋。张之勇说:“听着啊,奉天是小鬼子地盘,也是我的地盘。吃我管,住我管,喝酒抽烟我管,谁让我认你是老大呢。”

乔群的眼前全是谢铁骅被日本人五花大绑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和谢铁骅立下的誓言:“拳拳之心,苍天可鉴,我二人为驱除日寇,复我中华,义结金兰。”他俩的誓言声声犹在耳畔。乔群阴沉着脸,问张之勇:“我要是还想嫖女人、抽大烟呢?”张之勇满不在乎地说道:“都管都管,装穷咱不会,讲摆阔,那是老本行。”乔群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张之勇,心里充满愤懑。张之勇说:“你别这么瞅我,我认你作老大,可你要跟我耍长官威风,多余了!”乔群沉默着。乔日成咂巴着嘴,恍然大悟,自言自语地说:“哦,也是啊,我才醒过味儿来,先遣军黄摊了,我呢,也别当书记官了,回家做我的豆腐,过我的小日子。”乔日成心里说我得先回趟牛镇把程懿飞领回家,这么多天了,心里想的都是她。张之勇接过话说:“管他亡国奴不亡国奴。”他心里也正惦记着还在奉天的小相好。乔日成附和着说:“就是就是。”

乔群转过头,怒目瞪着老爹。乔日成骂道:“瞪我干啥?跟我耍长官威风,你更多余了。从前你是长官,那是在先遣军,现在没用了。回到家,我是老子,你狗屁!”乔群阴沉着脸,夺了张之勇的鞭子,猛抽牲口,马车疯跑起来。车上的乔日成和张之勇被晃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