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伏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乔日成忽然想起这几句词,心里滋生出一股温暖。他感叹自己半生坎坷,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能有女人对自己产生好感,不易啊。自己也是,这个岁数也还能对女人同样产生好感,动了真情,又恰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真是奇缘。乔日成品着程懿飞递过来的水,觉得水是掺了蜂蜜的,是甜的。程懿飞的手肉鼓鼓的、软乎乎的,在他的头上摩挲着。程懿飞的身子倾斜着靠向乔日成,她胸前也肉鼓鼓、沉甸甸的,像是薄薄的衣裳里藏着两只不安分的兔子,惹他去抓。他想伸出手去,又不好下手。软绵绵、肥而不腻的身子就在他眼前晃荡着,他几乎眩晕了。乔日成不用回头看就知道窗外有一帮人在听墙根,他挣扎着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拍了拍程懿飞的大腿,说道:“你好好坐,坐正了。”乔日成努了努嘴,用手指了指窗户,暗示程懿飞窗外有人。乔日成接着对她说道:“你听我说,我现在是军务缠身,实在是身不由己啊!队伍往北开,打仗就不说了,文告呢,是写不完的写。”

程懿飞抛过来一个媚眼,柔柔地说道:“那怕啥呀,我又不碍你的事。你该打小日本打小日本,该写文告写文告,我能碍着你什么呢?说不定还红袖添香呢!”这下乔日成乐了,说:“哦,‘对月把酒时看剑,红袖添香夜读书’,红袖添香你也知道?”程懿飞嗔怪地捅了乔日成一手指头,说:“你别看我识字不多,可也不是一抹黑的什么都不懂。”乔日成暗自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已经在部队上了,指定是不能留在这儿和程懿飞过日子。程懿飞要是想和自己过,那就得跟着队伍走。她一个女人,真能进队伍跟着一起行军打仗?没马没车的,靠两条腿走天下,不行吧。不过,花木兰替父从军不也是成了佳话吗?乔日成不死心,试探着问她:“你的意思,你跟着队伍走?”程懿飞认真地点点头,说:“是,我想明白了,跟你走,你看行不?反正我的家也炸没了,就剩下几只鸡,我把鸡都给卖了,也没啥可牵挂的。”

乔日成看着程懿飞,好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这要是在往常的年景,风调雨顺,没有兵匪之乱,这么一个好女人,自己好好疼她,好好生几个孩子,凭着自己做豆腐的手艺,日子得过得多滋润啊!可惜了。不过,也还不晚,她总算在轻手利脚的时候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自己会好好待她。程懿飞见乔日成愣怔着没答话,说:“你要是吐口,我这就收拾东西去。”乔日成见程懿飞急忙忙地起身,连忙阻拦道:“不行不行,你先别收拾东西,咱俩这事儿得长官放话。”程懿飞拽着乔日成的手,说:“那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见长官。”乔日成没有动,面有难色,说:“明知道是不行的事,还是先别见了。队伍上一群男的,就你一个女的,这像什么话?!你不知道,我是要脸的人。”

程懿飞刚才喜滋滋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不悦地说:“啊,弄了半天,敢情我不要脸?”乔日成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你弄拧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好意思。部队上是大火烧树林,一片光棍!从司令员、副官到参谋长、连长啥的,都是光棍一个,你说就我自己,临阵有了女人,这是好事儿,不假,就是我这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不好意思。”程懿飞依旧觉得委屈,泪珠在眼里打转。乔日成见程懿飞是动了真格,真的不高兴了,抓住她的手,哄着她解释说:“你看我怎么跟你说呢,我现在吧,不比从前,要是光是一个伙夫,我也就不当个事儿,我光棍一个,娶媳妇不是应当应顺的吗?你司令员管天管地,还能管着我家添人进口吗?我又不犯法,是吧?可是现在,我是书记官了,这就不说了,我还登了报纸了,影响不一样了,就得事事考虑周到点儿,注意点儿影响吧。”程懿飞看看乔日成,发现他真的很在乎自己高兴不高兴,心里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了,不过也不太理解,问道:“报纸上不就是登了一张照片吗?”

乔日成小心翼翼地掏出报纸给程懿飞看,说:“你看看,不光照片,上面还有我的语录。”他指着报纸上的一段,说,“看这儿,豆腐男儿带吴钩,知道啥叫吴钩吗?”程懿飞说:“无钩就是没钩儿吧?啥玩意儿没钩啊?”她知道乔日成当日杀鬼子拿的是手雷,啥有钩儿没钩儿的,她听不懂,摇了摇头。乔日成一见程懿飞没明白,赶紧炫耀说:“不懂吧?吴钩是啥,不知道吧?吴钩,是古代春秋战国里吴国的兵器,就是弯刀。说我带吴钩是啥意思呢?就是个比喻。说我带吴钩,就好比……我让麻雷子崩了,咣嚓一下,把我送到天上去了。”乔日成夸张地往上看。程懿飞纳闷地问:“天上?咋还上天呢?多不吉利呀。”乔日成脸上凝重起来,这会儿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刀枪子弹不长眼睛,上前线的事儿哪有准儿,万一他乔日成真的上了天入了地,刚把程懿飞娶了,又让她当寡妇,不是把她坑了吗?乔日成含糊其辞地说:“天上。我知道说也白说,你不明白。”程懿飞说:“明白,有啥不明白的!你上了报纸,就像是上了天了,下不来了呗!”乔日成一听,程懿飞比喻得也对,上了报纸就有影响力了,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凡事得谨慎,说:“对喽,我下不来了。”他拽着程懿飞的胳膊,说:“你坐,我给你说说吴钩和五十州。”

程懿飞听了半天,不见乔日成提见长官说亲事,有点儿不耐烦了,一扭脸,说:“什么吴钩不吴钩五十州六十州的,不听,别说些用不着的。”乔日成扳过来程懿飞背对自己的身子,说:“不都跟你说了我上报纸了下不来了吗,反正我下不来了。大伙儿都忙活打鬼子,这时候,就我顾着自己痛快,忙活女人,好吗?我好意思吗?人家不戳我脊梁骨吗?”乔日成搂着程懿飞,声音压低,面带羞涩地说:“你说,要是忙活出孩子,你说我管还是不管?”程懿飞在乔日成怀里挣脱着,说:“我又没让你管。”乔日成使劲儿搂住她,小声嘀咕说:“不管,我是那人吗?管吧,我还怎么当书记官?”乔日成心里还有话没好说出口,那就是还没和儿子商量这娶后妈的事儿。乔群也得先答应啊。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商量妥吗。程懿飞没想那么多,她就是觉得乔日成净说些没用的,不爽快。她挣脱出乔日成的怀抱,瞪着他,说:“瞅这意思,你是不想带我走?”乔日成急了,说:“不是不想,是我这身份……呵呵,书记官,把我绊住了,耽误事。”程懿飞盯着乔日成,回忆着这几天,他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东摸西摸的,临了,这是不认账了。程懿飞又羞又臊,又爱又恨,拧劲儿上来了,朝着乔日成叫板道:“你说准了?”乔日成弱弱地说:“准了。”程懿飞委屈地一扭头,迈出门槛,回头扔了一句:“跟你说乔豆腐,惦着我的人多了,你别后悔就行!”

乔日成愣了一会儿,等听出味儿来了,赶紧追出屋外。程懿飞已经出了院子。乔日成朝院外面喊:“哎——没事就来坐坐。”程懿飞头也不回,乔日成怅然若失。张之勇几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程懿飞的背影,笑着问道:“谁呀?”乔日成闷闷不乐,说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张之勇突然来一句:“姓程对吧?”乔日成一愣,说:“哎呀,你咋知道?”张之勇说:“人家牛镇有一号的,程大美人。”乔日成被震住了,心里说怪不得那么大的脾气。张之勇嬉皮笑脸地说:“行啊,乔叔,有两下子。啥工夫勾搭上的?”乔日成小声训斥道:“啥叫勾搭啊?没老没少的。”乔日成忍不住炫耀,接着说,“在地窨子。”张之勇又是羡慕又是赞叹,说:“行啊乔叔,什么都不耽误。”正想和张之勇说道点儿什么,乔日成觉得气味儿不对,用鼻子四下嗅着,终于找到了煳味儿,原来饭煳了。

乔日成骑马到了牛镇的翟家大宅院前,把马给了姚副官,自己身披大氅,径直往院子里闯。哨兵伸出刺刀拦住他,说:“谢司令交代了,开会,谁也不见。”乔日成一抖大氅,颇有威势地说:“你去通报,就说乔书记官有要事求见。”另一个哨兵跑进去,很快就回来,给乔日成敬个礼,说:“谢司令有请。”乔日成告诫那个用刺刀拦截自己的哨兵说:“这是第二次了,记住,以后我再来,不要扯这个。”哨兵立正,答道:“是!不扯。”

先遣军临时指挥部里开着会,乔日成没理会,精神抖擞地敲门。谢铁骅正在主持作战会议,头也不抬地看着地图,问:“老乔吗?进来。”乔日成立正,略微抖了下大氅:“报告!”见乔日成这副打扮,谢铁骅笑了,说:“有事吗?”乔日成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嘀咕道:“事儿倒是不大。”谢铁骅催他快说,乔日成说:“去了牛镇的宴会我得敬酒吧?”谢铁骅正在想下一仗的事儿,想打发乔日成快走,敷衍道:“敬,敬敬。”乔日成说:“敬酒得整几句吧?”谢铁骅说:“整啊,整几句!”乔日成觉得这是大事儿,说:“这就有个说法了,我是代表个人哪,还是——”谢铁骅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就为这事?”乔日成说:“就这事。”在场的一帮指挥官憋不住笑,乔群也笑了起来。乔日成被大家笑得发窘,不敢跟别人瞪眼,只好悻悻地对儿子训道:“这事好笑吗?”乔群赶紧严肃起来,转头对谢铁骅说:“我爹的意思是能不能代表你,代表咱们先遣军。”乔日成“哎”了一声,说:“就这个意思。”谢铁骅也严肃起来,说:“当然能代表,乔群就不用说了,我们几个,你都能代表。”开会的有王副司令、花驹和乔群,都异口同声地说让乔日成代表。乔日成呵呵笑了,说:“你要这么说,我就绷脸造了。事关先遣军,我得拿出点儿气势。”谢铁骅对着地图看临时搭起的简陋沙盘,敷衍着说道:“好好,气势,气势。”谢铁骅边说边摆手,意思是你走吧。乔群瞪了父亲一眼,乔日成退出去了。乔日成到了大宅院前,刚上马,又下来了,自言自语说:“忘了个事。”随行的姚副官问道:“什么事?”乔日成说:“大事。”乔日成匆匆忙忙返回了院子。

指挥部里,谢铁骅正用木棍指点沙盘,讲述作战意图,说道:“这次奔袭,一天少说一百里。能不能成功,就看我们能不能隐蔽接敌。看这里,”他的木棍指着一个地区,说,“歇马山右侧是一条五里长的沟谷,我们从沟谷出来,直插奉天的后院——新民。”谢铁骅敲打着沙盘,指挥官们俯身聆听,他说:“这是关东军在新民的弹药库,不是几吨几十吨,也不是几百吨,是几千吨,引爆之后,能把天崩个大窟窿。”正说着,一抬头见乔日成在门口站着,谢铁骅一皱眉头,问:“又什么事儿?”

乔日成一把年纪,对于军事上的事儿却是如同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觉得自己闯入指挥部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寻思,能不能让那个北平来的记者也跟去?”没等谢铁骅发话,王副官问道:“他去干什么?”乔日成作出照相的姿势,笑道:“我寻思机会难得,咔嚓几张,登到报上,呵呵。”花驹不耐烦了,说:“你登报登出瘾了是吧?”乔日成弱弱地反驳道:“不能这么说吧,我是谁?不是先遣军代表吗?我是为了壮先遣军的声威。”谢铁骅一挥手,说:“可以考虑。老乔,传我的话,让那个黎明赴会就是了。”乔日成白了花驹一眼,退了出去。

待到乔日成、黎明和姚副官上马时,乔群追了出来。乔群俏皮地弯动食指,示意乔日成下马。乔日成下了马,乔群小声告诫他说道:“你这次去可是代表先遣军,代表谢司令。”乔日成说:“我知道,这还用你说吗?”乔群叮嘱道:“据说牛镇各界名流都在,去了别贪杯。”乔日成问道:“你的意思是……”乔群郑重地说:“你不喝正好,喝了就多,酒多话就多,我真怕你瞎咧咧。”

乔日成不高兴了,说:“我一口不喝行不?”乔群说:“也别不喝。”乔日成耍上性子了,说:“你要怕我现眼,我一句不说,装哑巴。”乔群说:“别。我的意思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乔日成更不高兴了,说:“你教教我,哪句该说,哪句不该说。”乔群哑然。乔日成不服气,瘪犊子,儿子教训老子?他骂道:“切,在家都是我教你,现在轮到你教老子了?你不就一个参谋长副嘛,还是代理。”乔群板起面孔,严肃地训斥道:“现在,代理参谋长的‘代理’两个字去掉了,以后我的话就是训令!”乔日成下意识地打了个立正,不情愿地说:“是。”乔群朝姚副官使了个眼色,说:“姚副官,替我照看一下我爹。”姚副官说:“是。”乔日成、黎明和姚副官翻身上马,一溜烟走了。乔群看着老爹的背影,扑哧一声笑了。

残阳夕照,霞光铺路。牛镇石板路上,乔日成、姚副官、黎明三骑碎步颠跑着。乔日成对黎明说:“黎记者,我打了个腹稿,你帮我听听。”说罢在马上大声诵道,“小日本占我东北,山河沦亡,尸山血泊,草木悲伤,凡有血性敢称大丈夫如我者,莫不拔剑而起!”黎明大声喝彩,说:“好!好!豪气十足!”乔日成不太满意,说:“光是豪气吗?”姚副官附和着,说:“还有文采。”乔日成自得地点点头,说:“你明白谢司令为什么让我当这个代表了吧,场面上的事,别人未必拿得出手。”姚副官笑着附和说:“那是那是。你乔先生,论文采,除了谢司令,先遣军无人能比。”

此时牛镇的戏园子里摆了八张餐桌,来宾络绎不绝。服侍人员还在上菜,场内另一边的空场上,略施粉黛的女戏子已经在京胡的伴奏下,甩着长袖,绕场走起了碎步,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宋江杀惜》。坐在主宾席的翟举人不时鼓掌喝彩。便在这时,从长长的走廊传来一声声喊:“先遣军长官到!”这呼喊自门卫起,经过走廊四个人的传递,一直到大堂,形成了一股威势。翟举人挥手,演唱的女戏子骤停。翟举人和主宾席上的头面人物起身到大堂入口迎接。戏园子的走廊里,乔日成走在前面,姚副官和黎明紧随其后。走廊两侧每隔几米就立着一位着黑衫的彪形大汉,另有引路的小女子眉间带笑,燕语呢喃。乔日成没见过这阵势,走路险些顺拐。姚副官在乔日成耳边小声提醒说:“我的书记官,你的鸡架门没关。”乔日成低头扫了一眼,两只手忙去下面扣扣子。

翟举人在入口处揖礼,见来人是乔日成,颇感意外,说:“哎哟,这不乔长官吗,怎么是你?”乔日成满脸不悦之色,说:“怎么,我不配吗?”翟举人连忙摆摆手,说:“不不,幸会幸会,只是,谢司令怎么没来?”乔日成不答,示意姚副官。姚副官解释道:“谢司令军务缠身,让乔书记官代表了。”翟举人重又打量乔日成,说:“哦,几日不见,擢升了?恭喜恭喜!”乔日成拱手道:“不客气。”乔日成步入大堂的瞬间,餐桌上的宾客纷纷起立鼓掌。姚副官抱拳向宾客揖礼,之后双手下按,意思是请大家就座。

戏园子大堂里,乔日成脱去大氅,让姚副官拿去挂在衣架上,自己去主宾席落座。翟举人干咳两声,开口说道:“诸位,今天的酒会,我们有幸请来了先遣军三位尊贵的代表。”乔日成小声纠正道:“代表就我一位,他们俩是我的陪同。”翟举人说:“哦,好好好。请允许鄙人隆重介绍我身边这位乔长官,据说北平一家报纸用半个版面,登了乔长官在牛镇一役的英雄壮举。”乔日成又干咳几声,在桌下碰了碰翟举人的脚,小声再纠正道:“不是据说,我可以给你看。”乔日成从内衣口袋掏出报纸,展开,给了翟举人。翟举人扫了一眼,念标题:“豆腐男儿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念完高举报纸给大家看,说,“诸位请看,照片上这个人就是乔长官,左腿绷,右腿弓,一只手高举手雷,其情其状,真乃大英雄也!”乔日成正襟危坐,表情极不自然。翟举人向众人举着报纸,有人开始传阅,场上响起一片混乱的掌声。乔日成表情矜持,也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鼓掌。翟举人见大家兴奋,挺高兴,说:“我也不废话了,下面请乔长官为酒会致词。”

乔日成在掌声中站起,咳了几声,看看手心,手心上是密麻的小字。他说:“诸位,我乔某人不才,今天是代表先遣军、谢司令赴会,所以下面的话,可以视为先遣军宣言。”姚副官小声提醒道:“这……不妥吧?”乔日成挺胸,小声说:“别打岔,没什么不妥。”他转而高声说道,“小日本占我东北,吾辈无不慨叹,山河沦亡,尸山血泊,草木悲伤。凡有血性,敢称大丈夫如我者,莫不拔剑而起,痛宰东洋。孰料号称政府,势为中央,位居元首,执掌兵权,一蒋一张,既不念万代子孙五千年光荣之历史,更不应庶民官兵爱国反日之志念,不抗不衡,将我东北拱手让于东洋,玷宗辱国,罪不容诛!”众人叫好,起立鼓掌。黎明在一侧不停地拍照。乔日成因兴奋更因紧张一时间忘了词,额头冒汗,掏毛巾揩汗时,趁机看手心。姚副官摆摆手,让大家安静,顿时静场,鸦雀无声。

乔日成干咳两声,又开始道:“先遣军本属东北军,顾民族之沦亡,恨日寇之猖獗,竖旗倒戈,发誓北征。牛镇一役重创日军,才让吾等有颜面见江东父老。”掌声又起。掌声一响,乔日成又忘了词,“这个这个……啊,姚副官在身边小声安慰说:“别急别急。”乔日成迅疾扫了一眼手心,说道:“日成我世居东北,夙夜静思,以为不逐日就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后代子孙,故在此代表先遣军宣言:拯我同胞于水火之境,挽我民族于危亡之中,为收复失地而战!为我同胞而战!为列祖列宗而战!为子孙后代而战!”掌声雷动。黎明凑过来,激动地说:“讲得太好了!只要稍加整理,完全可以做先遣军宣言。”乔日成白了黎明一眼,小声说道:“这还是忘词了,要不讲得更好。”

牛镇翟家大宅的先遣军临时指挥部里,作战会议已结束,屋里只剩下谢铁骅和乔群。谢铁骅递给乔群一根烟,乔群接过来,给谢铁骅的烟先点着火。谢铁骅抽了一口,问道:“我听说,你老爹看好了牛镇的一个小女子?”乔群一惊,心想消息传得可真快呀,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司令就知道了。乔群有点儿替爹害臊,点点头,说:“有这事,人我见了,模样还不错。不过我就纳闷了,她看好我爹什么了?”谢铁骅呵呵地笑,说:“男女之间的事,就是一笔糊涂账,别说当事人了,连鬼都说不明白。”乔群说:“可不是嘛,她缠着我爹,非要把她带走。”谢铁骅一听,挺感兴趣,问道:“你爹啥意思?”乔群挠挠头皮,无奈地说:“我爹他巴不得呢,让我给挡住了。”谢铁骅一愣,说:“你挡她干啥?”

乔群奇怪谢铁骅这么问,说:“咱先遣军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怎么带着一个女人呢?我嫌累赘。再说,也是怕别人笑话。”谢铁骅朝他一摆手,摇摇头,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下次扩兵,我不光要男的,女的也要。打仗我不指望她们,搞个缝纫班,做点儿后勤工作也好嘛!据说中共红军也有女的。”乔群一听谢铁骅提起中共红军,一时语塞,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谢铁骅。谢铁骅笑了,说:“你小子,看我的眼神不对。”乔群警觉地看看窗外,回头压低嗓音对谢铁骅说:“你这是第三次跟我提中共了,别人都管他们叫‘共匪’。”谢铁骅哈哈笑,说:“叫什么不是叫!”乔群压低声音,接近耳语,俏皮地说:“我怀疑你就是‘共匪’?”谢铁骅收敛了表情,说:“不要开这种玩笑。”乔群严肃地说:“是!下官岂敢和司令开玩笑。”谢铁骅问他:“既然你不是和我开玩笑,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根据。”

乔群倒是不害怕谢铁骅,直言道:“我知道你让黎明给北平救亡会发了封电报。”谢铁骅一皱眉头,问道:“电文给你看了?”乔群不好意思了,说:“我本来不想偷看,没忍住,就偷看了。”乔群记得电文是:“为国牺牲,士皆用命;成败利钝,亦所不计。”谢铁骅听罢,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错。救亡会一个老同学劝我不要孤军深入,说以我千人弱旅,要对抗几万强大的关东军,只是以卵击石。难道这就是共产党?”乔群道:“我听说,北平的救亡会是中共的外围组织。”谢铁骅不动声色,问道:“是吗?我孤陋寡闻。”乔群接着说:“王副司令昨晚又秘密聚会了,其中有三个连长,还有军需官蔡六子。”谢铁骅面不改色,问道:“有这事?”乔群反问道:“你不知道?”谢铁骅一副不知情的表情,淡淡地说:“他那人爱拉呱。”乔群狡黠一笑,一副不信的样子,说:“可是,又据说,王副司令是传达您的什么最新训令。会后出来,一个个都跟抽了大烟似的,那个兴奋,饿狼一样,那些家伙,眼睛都是绿的。”谢铁骅故作懵懂,说:“是吗?这个我要查一查。”乔群试探地问谢铁骅,说:“你就不怕王副司令假借你的名义搞别的名堂?”谢铁骅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我倒是担心,你一个副参谋长,背后盯梢副司令,就不怕惹他不高兴?”

乔群一脸的满不在乎,说:“我不是有你罩着嘛。”谢铁骅呵呵笑着,突然一转话题,问道:“我要真是‘共匪’呢?”乔群会心一笑,说:“共不共匪和我无关,只要你和小日本不共戴天,卑职就追随到底。”谢铁骅亲昵地骂道:“滚吧。”乔群转身出屋,谢铁骅把他喊回来,说:“等等,我是不是‘共匪’,你可以怀疑。”乔群接话说:“但不要对别人乱说。”谢铁骅点头。乔群说:“明白。”

牛镇戏园子的厅堂,爆起一片叫好声。厅堂的一侧,花旦正在轻拂水袖,咿呀演唱《红娘》:“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唱到“你大雅才”一句时,花旦轻移莲步,身子摇曳,兰花指直指乔日成,杏眼里的爱慕也随之飘过来。乔日成仿佛遭到电击,向后一仰,躲了过去。场上顿起笑声一片,乔日成也笑呵呵的,心花怒放。花旦继续唱道:“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一宵勾却相思债,一对情侣称心怀……”主宾席上的乔日成看得痴痴的,禁不住自饮自酌,不断地叫道:“好,好好!”

姚副官撩拨乔日成,说:“乔长官,你艳福不浅啊。”乔日成以为他是说花旦,瞥了一眼姚副官,说:“你懂什么?人家是逗长官我开心。”姚副官压低声音,说:“我说的是——地窨子。”乔日成一愣,说:“啥?地窨子?”姚副官一撇嘴,说:“长官别装糊涂啊。”乔日成这才反应过来,说:“哦嗬,你也听说了?”姚副官说:“别说我,半个牛镇都知道了。那个姓程的娘们儿,名气可大了,号称牛镇一朵花。”乔日成脸上的皱纹涟漪般绽放着笑容,心里得意,嘴上却收敛着,说:“呵呵,一朵花也是开败的花,都让人折过了。”姚副官说:“你可别没数,我听说,盯上她的男人不少,她看好的男人不多。”乔日成说:“这还用说嘛!”

乔日成略略起身,花旦这时结束了唱段,见翟举人使眼色,端着酒杯直奔乔日成。花旦袅袅地扭到乔日成面前,放娇声说道:“我是叫你乔长官呢,还是乔大英雄?”乔日成有点儿拘谨,客气地说:“随你,怎么叫都随你。”花旦双手虚握在腰际,道了个万福,而后用戏腔道:“那我叫你乔哥哥,奴家这厢有礼了。”乔日成站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花旦给乔日成倒酒,柔声道:“乔哥哥要是赏脸,就连喝三杯。”乔日成不言,运了运气,豪饮一杯,摆手说道:“军务在身,不胜酒力,就一杯。”花旦拿眼角扫向翟举人。翟举人接话说道:“乔长官,这可是我们牛镇一带的名角,也不是见谁都敬的。”花旦甩起兰花指,向乔日成额头上轻轻一点,娇声念道:“我是慕哥哥大名,不光是大英雄,还是大雅才。”乔日成立即变得亢奋,连连喝了两大杯,人已经有五分醉意。一旁的姚副官小声问道:“没事吧?”乔日成白了姚副官一眼:“什么话?!武松连喝八大碗,还打得吊睛白额大虫,何况我乔日成?来人哪,换大杯!”

桌上的人乱纷纷叫好。大杯取来后,姚副官要代为喝酒,被乔日成一把推开,小声呵斥道:“一边去,去去,立正!咱俩谁是代表?敬你还是敬我?”姚副官说:“当然是敬长官。”他贴耳小声对乔日成说道,“乔副参谋长走时有交代。”乔日成酒劲儿上涌,豪气冲天,训斥道:“呔,你拿他当个棍!这么跟你说吧,在家我削他,都是他自己扒裤子!”乔日成转身再运气,对大家说道,“今儿个高兴了,回敬诸位一杯,以谢盛情。”言毕乔日成牛饮一杯,而后给众人看空杯。众人啧啧连声。一个戴着眼镜的白面男子夸奖道:“这才叫英雄豪饮!”一位牛镇的白须老者也夸赞道:“雅才更兼英雄,让我长见识了。”一个中年贵妇也说道:“乔长官,我们牛镇可是把你当姑爷待的。”乔日成没明白什么意思,说:“这个,我不懂。”花旦解释说:“我们都听说了,奴家只恨相见太晚,让别人抢先了一步。”一帮人开怀大笑。乔日成明白了,他们是在说程懿飞的事儿,呵呵笑着,双手抱拳,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翟举人端起酒杯,问道:“乔长官,冒昧了,我有一问,希望你能释疑。”乔日成喝了不少,脚跟发飘,他竭力站稳,说:“但讲不妨。”翟举人问道:“先遣军此番北征,是奉谁的指令?”乔日成此时酒力冲头,结巴地说道:“没谁……的指令。”翟举人一摇头,说:“不是实话。”乔日成说:“是实话。如果硬要说是谁的指令,那就是老天的指令,庶民的指令。所谓天怒人怨,我们代天伐寇,代民讨日。”眼镜男问道:“这么说,贵军是前无接应,后无援兵?”乔日成一愣,说:“是……啊。这么看的,接应啊,援兵啊,那叫没本事!所谓猪狗成群,真猛兽独往独来。孤军深入,单打独斗,方显沧海横流。”众人鼓掌。翟举人沉吟道:“你要这么说,本人愿意再捐两千大洋。”中年贵妇嚷道:“我也捐!”一帮人嚷着要捐款。花旦说道:“乔长官要是再喝一大杯,我这个小女子也捐二百大洋。”在掌声中,乔日成将一杯酒倒进肚里。

翟举人:“口说无凭,拿纸笔来!”下人去一边拿了纸墨,翟举人率先在红纸上书写四个大字:募捐名单。众人纷纷去名单上签名。乔日成此时已是八分醉意,摇晃着揖礼道:“不让诸位白捐,我这里先夸下海口,休整几天之后,我们会来个长途奔袭!”眼镜男一惊,问:“奔袭?”乔日成吼叫道:“奔袭!一天至少一百里,嗖嗖嗖!知道歇马山吧?”乔日成捡起一根筷子放到桌子上,说,“这个就是歇马山。”姚副官制止道:“长官,你喝多了。”乔日成“嗯”了一声,把竖着的筷子又横过来,说:“多了多了,歇马山是东西走向,穿过车庄这条大山谷,”他将酒杯摆到筷子一端,说,“就到了新民。”姚副官急得在后面扯乔日成的衣摆,小声说:“长官,你喝多了!”乔日成不高兴了,朝姚副官哈一口气,呵斥道:“多吗?我看你多嘴!”姚副官不吭气了。乔日成问花旦:“我讲到哪儿了?”花旦回答说:“新民。”乔日成说:“对,新民,我们要给小日本弄个响,不是二踢脚,不是麻雷子。”眼镜男连忙问:“那是什么?”乔日成醉眼蒙眬,说道:“是什么就不说了,军事机密。反正,我们要把天崩个窟窿。”众人哈哈大笑,眼镜男却没有笑。乔日成腿一软,坐到椅子上,眼皮耷拉着,道:“姚副官,开车!”姚副官小声说道:“长官,咱们是骑马来的。”乔日成“嗯”了一声,努力睁开眼皮:“去,把我的马牵进来。”姚副官苦笑着,喊过来黎明,两人一起架起了乔日成。

姚副官和黎明把乔日成送到驻地,看见乔日成的酒开始醒了,打马离去。乔日成牵着马迈着醉步回到伙食班的小院,刘大个儿听见响动从屋里出来。乔日成把马的缰绳扔给刘大个儿,嚷嚷道:“刘大个儿,把马拴了。”刘大个儿子牵过马,问道:“喝大了吧,长官?”乔日成把一口酒气喷在刘大个儿脸上,问:“闻出来啦?”刘大个儿一捂鼻子,问:“啥?”乔日成的舌头还大着,说:“驴肉。”刘大个儿子羡慕地说:“驴肉啊?这个可上讲究,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乔日成的酒喝得高兴,他满意地拍了拍刘大个儿,夸道:“你还算明白人,翟大举人说……说,牛镇只有来了像我这样的贵客,才给上驴肉!”乔日成进了屋里到处找,喊道:“人哪?”已经睡觉的周五斤醒了,懵懵懂懂地问道:“乔豆腐,你说谁呀?”乔日成眼珠一瞪,骂道:“你喊……喊……谁乔豆腐?”周五斤彻底醒了,连忙说:“错了错了,是乔长官。”乔日成接着喊:“人哪?”

刘大个儿进到屋里,说:“长官,这不就咱仨吗?你还找谁呀?”乔日成眯缝着眼睛,东瞅西瞅,嘴里嘟囔:“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小白牙,后面梳个小抓髻。”周五斤和刘大个儿对了下眼神。刘大个儿说道:“别撒目了,人不让你撵走了嘛。”乔日成迷迷糊糊地问道:“我撵走她?不能!我撵了吗?”周五斤说:“撵了。”刘大个儿说:“我证明。”乔日成不乐意了,摔摔打打的,一边训斥道:“我撵归我撵,你俩为什么不拦着?”周五斤和刘大个儿想笑,见乔日成还醉着,没敢笑出来。刘大个儿忍不住想逗逗乔日成,故意深深鞠躬,说道:“卑职没能理解长官的意思,请求严惩。”乔日成喝口茶,晃晃脑袋,拉长声音,训斥道:“好好,下次长点脑袋,长官说东,你们要……往西想。长官有时候也不说真话。”刘大个儿和周五斤回答道:“是、是。”

乔日成一拍脑门,抬腿就走。刘大个儿和周五斤追出门,刘大个儿子问道:“长官,你去哪儿?”乔日成说:“备马。”刘大个儿劝说道:“这么晚了,长官还是睡觉吧,明天我替你把人找来。”乔日成说:“少废话!我说找人了吗?我去巡视,巡视懂吗?”刘大个儿忙不迭地说:“懂、懂。”乔日成煞有介事地训斥道:“军情紧急,我一个书记官岂能安睡?”刘大个儿回话道:“是、是!”刘大个儿和周五斤出屋牵过马,两人好不容易把乔日成扶上去。乔日成接过马鞭,狠抽一鞭,战马飞奔出院。

明月当空。牛镇钟鼓楼附近空场地上,百余名战士执刀列队。乔群手执一把大刀,走到队前,环视一圈大刀队的战士,开始训话:“我跟谢司令建议,订做了一百把大刀,从今天起,我兼任大刀队总教官。送弟兄们一句话:成功虽无把握,成仁要有决心。牛镇一役告诉我们,面对小日本,除非你决心必死,否则绝无取胜希望。听口令。间隔两米,散开!”队伍哗地散开。外面围观的牛镇百姓也跟着散开。人群里,程懿飞聚精会神地观望着。

大刀队演练得正欢。乔群巡视着,纠正着,看差不多了,高声命令道:“再来一遍,按我教的破锋八刀口诀,一句一刀,预备——”众队员双手执刀,成预备姿势。唯独张之勇单手握刀,姿势慵懒。乔群高喝:“开始——迎面大劈破锋刀!”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乔群高喝:“掉手横挥使拦腰!”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乔群高喝:“顺风势成扫秋叶!”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乔群高喝:“横扫千军敌难逃!”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乔群高喝:“跨步挑撩似雷奔!”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乔群高喝:“连环提柳下斜削!”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乔群高喝:“没见过杀猪杀屁股!”

众人双手舞刀,齐喊:“杀——”“咦……”众人发觉词儿不对,都愣在那里。乔群一指单手握刀不听指挥的张之勇,问:“你,七连长,怎么回事?”张之勇嬉皮笑脸地说道:“回禀长官,我见过杀猪杀屁股,这叫各有各的杀法。不信你问他们。”张之勇手指老百姓。老百姓一阵哄笑。乔群对着张之勇说:“我说过不下五遍,破锋八刀从老祖宗传下来,就是双手刀法,无论是埋头刀、拦腰刀,还是斜削刀,都不可以单手提刀。”张之勇放赖,说:“干脆说吧,我怀疑这玩意儿不灵。”乔群一摆手,说:“看怎么说了,对付子弹肯定不灵,肉搏战,对付小日本的刺刀,灵得很。”张之勇不信,连连晃头,说:“不灵不灵。”乔群见张之勇不服,心想这要是制不服他,接下来没法训练了,于是手指张之勇,说道:“你不服,可以试一试。”乔群从枪架上取了一把带刺刀的步枪,扔给张之勇。

张之勇接了刺刀,趋上前来,把声音儿压低,说道:“老大,玩真的?”乔群面无表情,说:“随你便。”张之勇有点怯了,他不习惯一切都听乔群的,所以只耍耍嘴皮子,真动真格的,他不想,所以没动地方。乔群勾动食指,戏弄地说道:“来呀!”士兵和老百姓都开始起哄。张之勇无奈了,呀呀怪叫,挺枪向前,连续几个突刺,乔群都闪过了。张之勇再一次来袭时,乔群后退一步,双手握刀,刀背朝外,由下向上使劲儿一磕,张之勇的刺刀被刀背磕飞了。乔群的大刀此时已停在空中,刹那间借着回力,顺势砍下,刀落在张之勇的脖子上。场外老百姓惊声尖叫,张之勇的脸都灰了。乔群小声说道:“你要是小日本,脑袋就搬家了。”张之勇小声说道:“服了行不?”

乔群收刀,对众人高喝道:“都看见了吧,要诀就四个字:一磕二砍。只要你把小鬼子的刺刀磕开了,借力回砍,我保你赚一个人头。这个刀法的开山鼻祖是戚继光。”乔群忽然停下训话。只见从钟鼓楼一侧呼啦啦跑来一骑战马,一个人披着大氅,举着树条,一路狂呼:“男儿自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人群中的程懿飞眼睛一亮,看见马上的人是乔日成,忍不住惊呼一声:“我的妈呀!”乔日成绕钟鼓楼跑个不停,因为正值入夜,乔群只看了个模糊的背影,忍不住骂道:“妈的,这是哪个犊子?”张之勇看出来马上的人是乔日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挑唆道:“骂,再骂,使劲儿骂!”乔群的训练被马上的人给搅和了,气不打一处来,说:“我都想揍他!”张之勇纯粹是逗乐子,一见乔群真生气了,赶紧小声说:“那是你爹。”乔群顿时无话可说了,朝着大刀队的战士吆喝道:“注意,再来一遍,动作连贯起来,预备——开始!”战士们呼喊着口诀,刚拉开架势演练,乔日成绕着钟鼓楼又出现了。大刀队队员纷纷驻足,无法凝神练下去。乔群下令道:“去两个兵,把他给我拉下来!”张之勇一挥手,带着几个兵迅疾冲出队伍。

乔日成骑马跑到牛镇钟鼓楼的一侧,被两个兵从马上给扯下来,他趔趄着倒在地上,人还醉着。程懿飞从不远处跑过来,看见乔日成倒在地上,吃了一惊。乔日成虽说还没有醒酒,但是从地上一睁眼就看见了四周站着的人里有程懿飞,本想爬起来,碍于程懿飞在场,朝着张之勇高声训斥道:“大胆,知道我谁吗?本人乃先遣军书记官。”张之勇早已经瞥见了程懿飞,赶忙上前扶起乔日成,假作恼怒地训斥士兵说:“胆大了,就算参座有令,你们也不能往倒拽啊?·去去!”几个兵退去一边。张之勇拉乔日成起来,小声说:“乔叔,你也是,又不是唱戏,怎么这身打扮?”乔日成酒醒了一大半了,故意说话给程懿飞听,训斥道:“你以为我爱穿?这是谢司令给我的行头,非让我代表先遣军赴宴,发表宣言。”

程懿飞走过来,为乔日成拍打身上的土,关切地询问道:“摔坏了没有?”乔日成呵呵地笑,说:“没事没事,他们瞎咋呼,不敢让我真摔。”张之勇看一眼程懿飞,把乔日成拉去一边,小声说:“你跟我交个底。”乔日成压低声音说:“我的人。”张之勇扑哧一乐,说:“上手啦?”乔日成小声嘀咕道:“咬钩了,我没打算起竿。”张之勇问:“差啥?”乔日成耳语道:“我那个瘪犊子给我脸子看。”张之勇四下看一眼,给乔日成使眼色,小声说道:“走吧乔叔,去、去,哪儿背风往哪儿去,晚上不用回来了。”乔日成把马缰绳给了程懿飞,让她把马先牵走。程懿飞走出几步,乔日成拽过来张之勇,小声问:“这,能行吗?”张之勇表情狠辣,声音压低,说:“我就问你一句,她有主吗?”乔日成摇摇头,说:“跟我一样,耍单。”张之勇只说了一个字:“妥。”乔日成心里没底,他主要还是怕乔群不乐意,也怕影响乔群在队伍上的前途,试探着问:“妥?”张之勇满不在乎,说:“有啥呀,还不知道哪天死呢,乐和一天是一天。”乔日成还是犹豫,说:“这不成了先上轿后扎耳朵眼儿?哎呀,有点儿不讲究吧?”张之勇不耐烦地说:“行啦行啦,什么耳朵眼儿,她寡妇,你光棍,你这边点火,她那边就着。”

乔日成朝程懿飞摆摆手,示意她把马牵得离人群远一点儿,程懿飞着见他的手势,牵着马往远处走去。乔日成嘱咐张之勇,说:“我那个王八犊子要是问你……”张之勇回答得很干脆,说:“我就说不知道。”乔日成亲昵地拍了下张之勇的肩,想说“谢谢,拜托”,却说不出口。乔日成还是觉得一没有媒人二没有聘礼,就这么和程懿飞把生米做成熟饭,终究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转念一想,张之勇的话也对,孤男寡女,战火纷飞,顾不上那么多了。

乔日成告别张之勇,转身走出几米,忽听得背后突然响起乔群的声音:“站住!”乔日成不情愿地转过身。乔群走上前来,先把老爹的大氅解了,扔给身边一个兵。乔日成心疼地想往回拽,说:“别呀,这是谢司令给我的。”乔群说:“你一个伙夫,这玩意儿是你穿的吗?”乔日成颇有底气地说:“我还是书记官。”乔群看一眼远处的程懿飞,再看看老爹,说:“我问了,那是个兼职,伙夫兼书记官。”乔日成不服气地纠正,说:“那要倒过来说,书记官兼伙夫。”乔群绷着脸,说:“一回事。”乔日成不服气,说:“那可不是一回事。”乔群也不犟了,说:“好好,书记官,你要去哪儿?”乔日成说:“不去哪儿。”乔群说:“再说一遍?”乔日成说:“不去哪儿。”乔群看了一眼路边牵马的程懿飞,道:“鸭子嘴,哪儿哪儿都煮烂了,就嘴硬。”乔日成瞅了一眼程懿飞,又看一眼张之勇,心里的火苗蹿了出来,骂骂咧咧地蹦出一句:“说谁呢?没老没少!我他妈给你个大耳刮子!”乔日成扬起巴掌,欲落未落。

乔群不动声色,说:“你削你儿子行。”张之勇紧接一句说:“削长官可犯说道。”乔日成怯了,扬起的巴掌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只好跟张之勇磨叽:“这小子他妈的浑球,还抵不上你这个哥们儿。”张之勇朝乔群使个眼色,小声说道:“耍威风也得看跟谁呀,把你拉扯这么大,都饿蒙了,打个野食怎么了?”乔群眼睛骨碌转,不吭声。程懿飞在远处看着,猜到乔日成在犯难,于是喊道:“乔长官,天儿凉,你要冻死我呀?”乔群欲应没应,乔日成赶忙“哎”了一声,跟儿子补白道:“没跟你说。”乔群故意打量着爹,嘲笑说:“你也敢称长官?”乔日成一撇嘴,说:“咋?兴你长官,不兴我长官?拿书记官不当干粮?”乔群走到老爹身边,下巴朝程懿飞方向歪了一下,小声道:“悠着点儿,刚认识,急个啥嘛。”乔日成越发不自在了,骂道:“屁话,我急了吗?”乔群把声音再压低,耳语道:“听我说完,我问过了,谢司令有话,队伍里可以有女的,以后没准还能成立个缝纫班。”

乔日成一听,仿佛接到了谢司令的指令,兴奋地说:“是啊!你看人家谢司令多开通!”乔日成转身要走,乔群咳了一声,嗔道:“急个啥嘛!我话没完。”乔日成不自在,说:“我急了吗?”乔群趋前小声说道:“你就想做个露水夫妻,我啥话没有,走你的。”乔日成听他话里有话,没动地方,听他接下来怎么说。乔群说:“你要是真看好了,还是悠着点儿。我不想随随便便就认个野妈。”乔日成这一点同意乔群,说:“也是也是。”乔群说:“等下一仗打完了,我派兵回头把她接来就是了。”乔日成呵呵笑了,说:“你同意我明媒正娶?”乔群点头。乔日成有点儿疑心,说:“你不是忽悠爹吧?”乔群看着远处的程懿飞,大大方方的,毫不扭捏,一下想到了吴霜。乔群心里生出阳光融雪般的向往,他希望将来有一天程懿飞和爹坐在炕头上,陪着爹,受穿红挂花的吴霜和自己一拜,再和吴霜一起照料家里的孩子、牲口。想得太远了,乔群赶紧打住,说:“我敢拿这事忽悠你吗?”乔日成倒没想那么远,只是不明白,干吗非要把下一仗打完再娶程懿飞。他不知道乔群心里想的是即将开始的急行军,天天百八十里,就算部队要女人当缝纫工,女人也不能随着部队开拔。

乔日成告别乔群,随着程懿飞牵着马走了一段路程。程懿飞领他到了一个院子,把马拴在当院,领着他进了屋。屋里没点灯,乔日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程懿飞拉着乔日成的手臂叮嘱道:“小心点儿,别有前眼没后眼。”乔日成四下张望,问道:“这是哪儿啊,黑灯瞎火的?”程懿飞说:“跟我一个远房亲戚借的房子,他们全家跑兵,前天去关里了。”乔日成觉得奇怪,说:“小日本不是打跑了吗?”程懿飞说:“我也这么说,可是人家不信,说小日本指不定哪天还回来。”乔日成“嗯”了一声,说:“可也是。”

程懿飞把煤油灯点燃了,屋里有了光亮。程懿飞看着乔日成,温柔地问道:“饿不饿?给你弄点儿吃的?”乔日成坐到炕上,说:“饿倒不饿,晚上镇里宴请,酒啊肉啊,造了一肚子,眼睛看人现在还是双影。”程懿飞拽出一个枕头,拉着乔日成,说:“躺下,躺下。”乔日成自己过了多年,身边不习惯有女人,有点儿拘谨,躲了一下。程懿飞叽叽嘎嘎地笑了,说道:“熊样吧,看把你吓的,我能吃你还是能嚼你啊?!来,给你揉揉。”乔日成顺从地躺到了炕上,闭上了眼睛,任由程懿飞去头上脸上揉捏。乔日成闭着眼睛,说:“我想好了,明人不做暗事,等打完了下一仗,我派两个兵把你接到老营,给你个名分。”程懿飞停止了揉捏,说:“哟,不是说要请示长官吗,这就决定了?好像你说了算似的。”

乔日成不想说是儿子请示了长官,那样显得自己没能耐,于是说:“咋,你以为我这个书记官就是个虚名?摆设?”程懿飞说:“你原先不是说队伍里不要女人吗?”乔日成又吹上了,说:“那也得看谁的女人。”程懿飞一边揉搓他一边说:“嗯,口气不小。”乔日成说:“这么说吧,我要是打定主意要你,什么这个那个,一边去,谁也别想拦着。”听着这话,程懿飞心里舒坦,她美滋滋地再问了一遍:“真的?”乔日成说:“我能诓你吗?”程懿飞有点儿疑虑,说:“我怎么不敢信。就为了你,队伍现改规矩?”乔日成打了个哈欠,说:“让你说着了。在先遣军,我这个书记官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先遣军日后要是女人多起来,就是从你程懿飞开始的。”程懿飞给乔日成捏完了头面腰腿,打来一盆热水,招呼他洗一洗。她还是不知道乔日成要怎么安排她,她这辈子能干、要强,不想当累赘。乔日成一边享受着热水,一边叙述乔群告诉他的话,他说:“我跟司令建议了,先成立个缝纫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真有顶楞的,发她一杆枪也不是不行。”程懿飞出去倒水,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擦干净手,说:“我就算顶楞的。”乔日成一愣,说:“你?你敢玩枪?”

程懿飞在乔日成脸上亲了一口,噗地把灯吹灭了,在黑暗中说道:“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两人躺在一起,一会儿,忍不住抱住,开始在炕上滚动。黑暗中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体己的话。乔日成呼呼喘着粗气,说:“先说好了,日后你可别后悔。”程懿飞说:“后悔就不让你进家门了。”乔日成说:“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小日本。队伍往北开,一抹儿是恶仗,没见大刀片吗?脑袋当西瓜砍,咔咔咔。”程懿飞怏怏的,突然没话了。乔日成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你?”程懿飞嗔道:“你这人,也不挑个时候,唠什么小日本啊!”乔日成在黑暗中解程懿飞的纽襻,发狠道:“唠怎么了?我就拿你当小日本,干死你!”程懿飞在黑暗中先是叽叽嘎嘎地嬉笑,一会儿,娇声连连。

晨曦中的旷野上,砂石路上起了尘烟。扬尘而奔的是两辆日本人的军用卡车,车上载着从牛镇撤下来的伤兵,其中就有雄井。雄井蜷缩着坐在角落里,面孔阴郁。在他的心里,有无数说不出来的怨恨。他随着牛镇的伤兵回撤到奉天。回到奉天的时候是3月9日,这一天,“满洲国”成立。雄井木讷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自负的长官、怒气冲冲的伤兵,他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自己应该尽早回到日本本土,回到自己的家。正郁闷着,他看见一个腿部负伤的日本兵用阴森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雄井试图躲避这种闪烁着武士刀刀光般凉飕飕的目光,但是,当他的目光转回时,那阴森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雄井打了个冷战,接着他发现,并不是一双眼睛在盯他,车上的十几个伤兵几乎都在无语地看他。

车子在飞奔,雄井感受到冷意,把身子挪向车厢的角落,试图拉开自己和众人的距离,但是没有用,十几道目光死死地跟着他,那目光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和愤怒。被这目光压迫着,雄井缩紧了身子,东张西望,希图摆脱这如影相随的目光。雄井很快发现,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伤兵在一寸一寸地挪动,努力向他靠近。他每一次挪动都很艰难,伴随着隐忍的呻吟;但他又是坚定不移的,挪动时用嘴叼着枪刺,好腾出两只手撑地。他腿上的血从纱布里渗出,在车厢板上留下印痕。雄井害怕了,问:“你要干什么?”断腿的伤兵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因为你,我们才倒霉!”雄井辩解道:“我并非是故意的,是狡猾的‘支那人’把我给骗了。”断腿的伤兵骂道:“你是个笨蛋,你总是给我们找麻烦。”他正说着,另外几个伤兵也无声地开始向雄井移动。雄井感受到危险,成跪姿向众人鞠躬,他不停地说:“对不起!原谅我一次吧,我已经请求退役了。”

没人吭声。断腿伤兵举起枪刺,猛刺雄井,雄井闪过了。枪刺扎进车厢板,断腿伤兵因无力拔出而恼怒,挣扎着用一条腿站起,猛撞雄井,雄井后仰在车厢板上。另几个伤兵扑上来,抓住雄井的四肢,欲将其扔到车外。雄井哇哇大叫,两只手死死抓住车厢板,身子在车厢外悠荡着。断腿伤兵阴阴地笑着说:“就这样吧,这样更好玩。”雄井就这样固定了姿势,他两只手扒着行进中的车厢板,两条腿在半空晃荡,犹如一面飘飞的旗帜。雄井试图爬上车,但是,他每一次试图攀爬到车上,都在最后一刻都失败了。守候在车上的伤兵毫不犹豫地挫败他的努力。雄井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车厢板,心里说我记不得这是第多少次挨打了,这是为什么?我要熬过去,不知这次能不能熬过去。不行,我要熬过去。

汽车狂奔着,雄井的两条腿在车外悠荡着。车厢里士兵看见了雄井狼狈的样子,心生快意,哼起了日本小调。坐在驾驶室里的岩谷川从后视镜里一直看着雄井,不动声色,良久才对司机淡淡,说了一句:“盯着他,要是掉下来就停车。”驾车的日本兵说了声:“是。”岩谷川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夜色还没褪尽,晨起的街市寂寥清冷。先遣军从四面八方悄声拥来,会聚到牛镇的钟鼓楼下。各连集结完毕,接着是点名报数,清理装具,各种杂响会聚成细密的声浪,打破了晨起的静谧。谢铁骅骑着战马在钟鼓楼附近逡巡,花驹骑着马跑过来,向他报告说队伍清点过了,多出三百新兵,都是牛镇的。谢铁骅很满意,他问:“新兵情绪怎么样?”花驹回答说:“不错,都跟狼似的,嗷嗷叫。”谢铁骅下令道:“出发吧。”花驹打马离去,很快队伍蠕动起来,蟒蛇一般逶迤而去。

翟举人就在这时带着两个跟班出现了,谢铁骅客气地下马迎接。两人寒暄过后,谢铁骅问道:“翟先生,你怎么来了?”翟举人望着出征的队伍,感叹道:“壮士出征,我岂有不送的道理?我原来还想组织老百姓,敲锣打鼓把你们送出城。”谢铁骅一摆手,说:“翟先生的好意我领了,军队出行,最好是神出鬼没,我谁都不想惊动。”翟举人欲言又止,他看看谢铁骅,从对方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将士断腕的气魄,于是顾不了太多的忌讳,说:“有句话我不能不说,牛镇这个地方眼杂,有关贵军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省城,谢将军虑事还是要缜密一些。”

谢铁骅一听,觉得翟举人话里有话,从对方的眼神中,他感受到深不可测。谢铁骅真诚地说道:“翟先生,有话不妨明言。”翟举人沉吟良久,还是顾忌着日后牛镇的安危,掩饰着刚才的提示,说:“我也就是随便一说,您不必想得太多。”谢铁骅明白,先遣军走了,日本人很可能杀回来,到时候翟举人的日子不见得好过。翟举人此时也正在想日本人杀回牛镇该怎么办,他阴沉地微微一笑,看一眼城楼上飘荡的先遣军旗帜,心里说他已经想过了,无非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谢铁骅也在看着先遣军的旗帜,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和翟举人郑重告别。

部队已经出发,飓风一般呜呜呜地“刮”向城门,那是雄性脚步溅出的声浪。在稍显僻静的街角,乔日成和程懿飞还在依依惜别。程懿飞不停地用手帕揩眼角。乔日成小声地哄着她,说:“别呀,别这样,你这样我就拔不动脚了。”程懿飞扭着身子,说:“人家不是难受嘛!”乔日成说:“你看看你,我不说了嘛,打完下一仗,我派兵把你接到老营。”程懿飞依偎在乔日成的怀里,撒着娇说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男人要是靠得住,母猪会上树。打了下一仗,你说不定又会碰上别的女人。”乔日成委屈地拍拍程懿飞的后背,说:“我的妈呀,你说的那些靠不住的还叫男人吗?男人是要有担当的!你说你把我这个书记官看成什么人啦?苍天在上,我要是变心……”程懿飞龇着一口小白牙,狠狠说道:“我就杀了你!”乔日成吓了一跳,说:“啥?”程懿飞笑了,改口说道:“我就吃了你!”听罢,乔日成呵呵笑了。队伍中有人跑上来喊:“乔豆腐——”乔日成回头瞪了一眼,嚷道:“喊啥哪?!”追过来的刘大个儿改口称道:“乔长官,连长催你归队。”乔日成朝程懿飞摆摆手,跟着刘大个儿跑了,边跑边回头。

天低云暗,雷声轰鸣。先遣军快速奔行在“之”字形的盘山路上,人马皆喘。乔群身披从乔日成身上扒下来的大氅,骑着马,从步行的队伍一旁颠簸而过,山风把大氅吹得如同山鹰的巨型翅膀,很飘逸,很威风。队伍中,乔日成背着平底大锅一直在小跑,看着乔群披着大氅,威武地骑在马上,朝他使劲呸了一口,骂道:“嘚瑟吧你就!”乔日成脚步越来越迟滞。张之勇凑过来,问乔日成:“乔叔,你行不行?”乔日成气喘吁吁地说:“本来行,你这一问……真不行了。”乔日成离开队伍,脚步越发凌乱,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盛夏里的狗一般喘着粗气。

张之勇驻足在乔日成的身旁,笑嘻嘻地小声说道:“我看明白了,不用多,在牛镇再住上三五天,你就得被人家掏空。”乔日成一撇嘴,骂道:“呸!别埋汰你乔叔。”张之勇朝队伍喝道:“来人!”一个壮汉从队伍中钻出。张之勇命令道:“替他背锅!”壮汉把乔日成的大锅摘下来,自己背着跑了。乔日成依然坐着不起来,他太疲惫了。张之勇又喊:“刘大个儿!”矮小的刘大个儿出现在张之勇面前。张之勇命令道:“把他架起来跑。”刘大个儿:“是!”

无奈乔日成成了绵软的面团,无论刘大个儿怎么使力,乔日成就是起不来。张之勇说:“你放赖是不是?“乔日成的脸蜡黄蜡黄的,说:”他大兄弟,我真不行了,让我歇一会儿!”张之勇说:“不行!乔副参谋长有话,有误行军者,轻者鞭笞,重者枪毙。”乔日成一甩头,说:“你要拿别人吓唬我,我还知道个害怕。”张之勇拔出手枪,说:“乔叔,军中无戏言。”乔日成一把撕开衣服,袒露出肩膀,说:“来吧大兄弟,你手别哆嗦!”话音未落,张之勇抬手砰的一枪,子弹射在乔日成两腿之间,乔日成一个高蹦起就跑。张之勇诡诈地一笑,朝队伍高喊:“快!跟上!”

奉天关东军的司令部里,石原莞尔皱着眉头一脸阴郁地听着战况汇报。待到岩谷川汇报后,石原莞尔沉吟半晌,他来回踱着步子,呼吸粗重。岩谷川在一旁垂首而立,不敢说话。石原莞尔终于开口,他说道:“牛镇一役,让皇军蒙受耻辱。”岩谷川啪的一个立正,说:“是的,完全出乎我的预料。”石原莞尔又良久不语,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卷宗,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问道:“是这个人吗?”岩谷川仔细看看照片,说:“不是。”石原莞尔又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身背一把大刀,石原问道:“是他?”岩谷川表情恍惚,点头又摇头,说:“我不敢确认,只是一瞬间的印象。他身轻如燕,身手非凡,很像‘支那’古代的勇士。”

石原莞尔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人叫谢铁骅,先遣军司令,是个灵魂人物。这个人叫乔三,一个极端的反日分子,先遣军副参谋长。我希望,在你即将供职的奉天监狱,你会遇到这两个人。”岩谷川一愣,问道:“您是说我要马上到奉天监狱报到?”石原莞尔完全不看岩谷川的目光,冷冰冰地说:“你不应该感到突然。”岩谷川恳切地说:“还是让我待在军队吧,我喜欢护旗官这个角色。”石原莞尔示意他闭嘴,说:“我们更需要一个出色的典狱长,奉天监狱不光有囚犯,还会有越来越多的战俘。”

岩谷川听着石原莞尔的话,明白了。如果石原判断得对,就是意味着先遣军很快就会遭遇厄运。石原莞尔说:“下一步,我们必须教训一下先遣军,否则会纵容那些反日分子。”岩谷川听罢,不敢多说,石原说道:“你可以走了,不过,你不想提什么要求吗?”岩谷川啪的一个立正,回答道:“作为军人,我只需要长官的命令。”

石原莞尔满意地点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说道:“战事紧张,兵员不足,你只能带去名单上这五个人,而且是战场淘汰下来的伤兵。”岩谷川看了一眼名单,说道:“我还想带一个人,他叫雄井。”石原莞尔歪着头,看看岩谷川,问道:“他很特别吗?”岩谷川回答道:“是的,他是个画家,我哥哥的同学,一个屡屡受挫的人。”石原莞尔点点头,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人情味儿。”岩谷川恭敬地回答道:“不仅仅如此,我还有好奇心。”石原莞尔“嗯”了一声,表示不解。岩谷川说道:“我想知道,战争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

王副司令和花驹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面,后面长长的队伍跑步进入狭窄的山谷。骑马走在队伍中间的乔群忽然勒住缰绳,环视左右。他指示队伍停下来,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谢铁骅和姚副官骑马赶上来,谢铁骅问乔群说:“看什么?”乔群依然仰望天空,又一群鸟儿扑簌簌飞出林子。“有点儿不对劲。”乔群自言自语道。谢铁骅问他:“哪儿不对劲?”说话间左侧的山峰上滚落一块巨石,隆隆作响,带起一片石子,最后坠落谷底。过了一会儿,周遭复归沉寂,是那种亘古的沉寂,似乎一切带口的东西都缄默了。

“反正不对劲。”乔群又说了一句。“石头风化嘛,我湖北老家的山上也常掉石头。”谢铁骅安慰乔群。乔群看一下隐没的夕阳,对谢铁骅说道:“这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鸟儿是应该往林子里飞的,不应该从树林里往外飞。”谢铁骅没看见鸟从哪里飞出来,又飞向哪一片树林,安慰乔群说:“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姚副官在马上探身跟谢铁骅耳语了几句。谢铁骅脸色一变,呵斥道:“怎么才跟我说?”姚副官看了乔群一眼,不语。谢铁骅追问道:“还说了什么?”姚副官说:“把天崩个窟窿。”

谢铁骅沉思不语,耳畔迅疾响起翟举人的声音。翟举人送别他的时候说过:“牛镇这个地方眼杂,有关贵军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省城,谢将军虑事还是要缜密一些。”谢铁骅联想到这里,心里有数了。乔群指着山上说:“山外还有一条路,现在下决心还不晚。”谢铁骅没接乔群的话,高喊:“花参谋长——”花驹打马赶来。谢铁骅命令道:“传我的命令,后队变前队,跟我来!”谢铁骅掉转马头回奔。花驹登高呼喊:“各连长注意,后队变前队,跑步——走!”

话音刚落,两面山上的机枪突然响了,同时响起的是迫击炮。弹雨、硝烟弥漫山谷,先遣军队伍顿时散乱。谢铁骅的战马中弹,滚落马下的谢铁骅一骨碌爬起,在浓烟中高喊:“保持队形,准备战斗!”

山顶上,广濑中佐躲在山岩后用望远镜往下望。望远镜中的先遣军陷落在弹雨中。广濑植人一摆手,一个少佐军官走到近旁肃立。广濑植人下令道:“你带一个中队下山,占领半山那座庙,把山口封死,一个不准逃出去。”少佐军官回答说:“是!”

山谷的谷底,谢铁骅在弹雨中高喊:“传令兵——传令兵——”周围没人应。附近不远处,乔日成正在给传令兵包扎伤口。奄奄一息的传令兵用手指了指,却说不出话。乔日成顺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了望,这才听见几近被弹雨淹没的谢铁骅的呼喊。乔日成在弹雨中爬向谢铁骅。乔日成爬到谢铁骅身边,还没忘了显摆他的书记官职务,说:“司令,你的书记官来了!”谢铁骅见是乔日成,骂道:“好你个狗屁书记官,你干的好事!”乔日成不明语义,问:“我干什么好事了?”谢铁骅恨得咬牙切齿,骂道:“你把小日本引来了!”乔日成似哭还笑,说:“长官,你能不能有点儿正经的?屎都顶到粪门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谢铁骅强抑愤怒,扭头看着半山腰,隐约看见从雨裂沟钻出的日本兵,正在朝小山包的庙宇发起冲击。

谢铁骅顾不上责骂乔日成了,问他:“你学过传令吗?”乔日成说:“不就跑腿学舌吗?”谢铁骅说:“快,传我的命令。”乔日成“哎”了一声,掉头就跑。谢铁骅怒喝:“站住!我让你干什么?”乔日成说:“传你的命令。”谢铁骅气极了,说:“我什么命令?”乔日成蒙了,说不出话来。谢铁骅说:“蒙了吗你?”乔日成站定,使劲晃了晃头,说:“没蒙!”谢铁骅打断乔日成,说道:“听着,让你儿子带领大刀队,拿下半山那座庙,掩护大部队撤退。”乔日成撒腿就跑,跑出两步站定,举目四望,到处是硝烟,到处是死尸,子弹流萤一般飞窜着,他吓住了,又折回来:“长官,我那小子在哪儿?”谢铁骅气得快要发疯了,吼:“我知道在哪儿,用你找吗?滚!滚滚!”

半山腰的小路上,在少佐的带领下,几十个日本兵发疯一般奔向半山上建有庙宇的山头。翻过雨裂沟,庙宇已经清晰可辨。山谷的谷底,乔群卧在弹坑里,用两只手做喇叭,朝周围喊:“大刀队听着,翻过左面那条河,到对岸树林里集合。”言罢乔群从弹坑里跃起,在硝烟中和大刀队队员冲向附近的小河。突然闪现的乔日成一把扯住儿子的胳膊:“我可逮住你了!”乔群劈手打开老爹的手,继续前跑。乔日成紧跑几步,一个绊将乔群扫倒,兴奋地大叫:“我这叫扫堂腿!”乔群恼怒地拔枪对着老爹:“你想干什么?”乔日成说:“我是来传谢司令的命令。”

一串子弹扫来,乔日成扑到儿子身上。乔日成这个举动让乔群心生感动。乔群说:“什么命令?快说!”乔日成指点着,说:“看见半山那座庙没有?黄瓦,飞檐……”乔群打断他,说:“别啰唆!”乔日成说:“我啰唆吗?”乔群强压怒火:“好、好……你不啰唆。”乔日成:“本来就不啰唆。”乔群气得用枪戳点,怒喝:“往下说!”乔日成害怕了,蒙了,问:“说到哪儿了?”乔群说:“黄瓦,飞檐。”乔日成急了,说:“你真够啰唆,你就说庙。”乔群气得快要晕过去,说:“我真该一枪……崩了……”乔日成问:“崩谁?”乔群说:“崩我。赶紧的,庙怎么啦?”乔日成说:“谢司令让你把那座庙拿下来,掩护大部队撤退。”

乔群腾身而起。乔日成喊道:“等等……脑子活络一点,拿下更好,拿不下也别硬充好汉!”乔群问:“这也是谢司令的命令?”乔日成说:“这是你爹的命令!”乔群恼了,气急败坏地说:“以后别说你是我爹,我嫌寒碜!”乔群带领队员冲到河里。乔日成眼看乔群等游到河心,也追上去,一闭眼跳进齐腰身的河里。

山包南侧,有一个连绵山峰中的独立凸起,山顶有庙,庙下的石阶通向谷底的路。在地理位势上,它是扼守咽喉通道的关卡。几十个日本兵正在这里艰难攀爬。山包北侧,乔群和他的大刀队也在奋力攀登。快接近山顶的时候,田洪祥疲惫不堪,以大刀当拐,一步一趔趄。赶上来的乔群照田洪祥屁股狠踹一脚,田洪祥索性躺倒。冲上来的战士皆有疲态,一步三晃。乔群灵机一动,喊话道:“谢司令有话,谁头一个冲上山,奖大洋五十、洋烟一盒。”

田洪祥撩开眼皮,问道:“真的?”跟上来的乔日成忙道:“是我传的命令。”乔日成站起又喊:“谢司令还有话,凡立有战功者,可以成家带老婆。”田洪祥挣扎着站起,抡着大刀往上冲。疲惫至极的队员们纷纷鼓起精神,嗷嗷叫着冲上山。乔群在跑动中小声问乔日成:“成家带老婆?谢司令真说了?”乔日成白了儿子一眼,说:“谢司令也没说奖洋烟大洋啊!”乔群瞪了老爹一眼,呵斥道:“你跟来干什么?”乔日成一挺胸,说:“你当我是闲人?本人是书记官,来督战不行吗?”乔群拔出自己的小手枪给了老爹,问:“会用吗?”乔日成看看,说:“不就自来得嘛!”乔日成瞄都没瞄,手起一枪,竟然误中冲上山的一个日军,连枪带人从庙宇的房顶滚下。乔群这才知道日军已经占领了半山的庙宇,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拔出大刀高喊:“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