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豆腐男儿带吴钩

牛镇街巷的战斗进入了巷战阶段。枪声已不似先前那般激烈,残存的日军在军旗的导引下,步步为营,渐呈颓势。伍长、雄井等几个人掩护十几个伤兵来到一处民居。伍长先是朝伤兵鞠躬,说道:“对不起,我带不走你们了。”接着,大声吼叫道,“只要没死,你们就该振作起来!天皇与你们同在!”伍长踢一脚倒地的伤员,问:“你伤在哪里?”伤兵说:“长官,我的腿断了。”伍长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你的手还在,还可以勾动扳机!”这个伤兵试图爬起来,但还是歪歪斜斜地倒下了,说:“是,我的手还在,可是枪不在我的手上。”他拖着断腿去捡几米外的步枪。伍长又用军刀敲打跪在地上哼叫着喊疼的另一个伤兵,骂道:“术科里没有这个姿势!除非你想剖腹。”伤兵说:“是的,我很想剖腹,太疼了,我要马上赴死,能把你的战刀借我用用吗?”伍长吼叫道:“除了剖腹,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你们还可以打一场漂亮的阻击战,知道吗?拜托了!”附近响起枪声。伍长一挥手,十几个日本兵惶惶而走。

田洪祥率几个兵一路追杀,到了一个院墙拐角处。田洪祥从墙豁探头一看,发现院子里躺着一地的日本伤兵,心中窃喜,蹲在地上小声说道:“该着咱们哥几个发财,谢司令有话,抓一个活的,赏大洋五块,要是军官,还加两块。这院子里有十二个伤兵。”田洪祥的士兵也向院子里偷偷张望,见院子里的伤兵用日语叽叽咕咕,极艰难地向一处聚拢。从墙缝偷窥的一个士兵细心地发现院子里的日本兵有十四个。还有一个估计是急于立功,嘴一快,说:“我再数数。”他立即用食指在手心上计算,“四五一十五。”田洪祥一听,咣地给了他一脚,骂道:“你家四五一十五?听着,你俩跳东墙,我俩跳西墙,一个不能杀,我要喘气的。”言毕,四个人分成两组,翻身越墙。

田洪祥身手敏捷,跳进院子,喝叫:“不许动,把枪放下!”窝了大半年了,第一次打鬼子,田洪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见到这么多日本伤兵,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大叫道:“哈哈,小日本,你们也有今天!”一个日本伤兵刚要举枪,田洪祥一枪将对方的手腕击穿,又冲上去,照对方下巴猛踹一脚,对方惨叫着仰倒在地。田洪祥红着眼,蹲到一个伤兵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子真想用碎刀剐你们!你说你啊,自个儿家不待,跑来中国干什么,欺负中国没人是不是?”田洪祥捡起一挺日本造的歪把子机枪,摆弄两下,突然哗地射出一梭子,子弹从俘虏头上扫过。打完了枪弹,田洪祥说:“今儿个便宜了你们,只要当孙子,老子一个不杀,真的。用我们谢司令的话说,老子喜欢食啖鲜活之食。”

场上很静,没人回应,也没谁表现出恐慌,伤兵们安静极了,甚至停止了呻吟。他们或爬动或跪行,艰难地小幅度移动,让身子紧密地挨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圆。田洪祥对一个士兵说道:“去,进屋找绳子!”一个士兵飞快进屋,拿了绳子出来,突然发现日本伤兵的姿态不对,于瞬间一瞥,嘶声大叫道:“卧倒!手榴弹!”话音未落,日本伤兵堆里爆响了成捆的手榴弹。院子里血肉横飞,顿起硝烟。

等田洪祥惊魂未定地站起,抖落一身土,见院子里的十几个日本伤兵已无全尸。更让他郁闷的是,自己的两个兵也被炸死了。田洪祥不甘心,仔细拨拉拨拉,看有没有装死的。拎着绳子原准备抓俘虏的士兵在尸体中翻来找去,没有发现活着的伤兵,沮丧地说:“连副,全炸飞了。”田洪祥耷拉着头,心里想,小鬼子作恶多端,不敢当俘虏,怕俺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这么炸死了,倒也是一个痛快的死法。不过,俺的几十块大洋的赏钱一下子就没了。这些死了的日本人也和中国人没啥大的差别,怎么就能干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呢?田洪祥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想不透亮。

乔日成从碉堡一路狂奔,跑进了一个小院。小院很偏僻,半天没人出来应门。乔日成躲在灶间的水缸后面,良久,一个女子的声音脆生生地传来:“是位军爷吗?”乔日成定睛一看,是一个妖娆的俏女子,虽说有了几分年纪,倒也让他眼睛盯上去就不想离开。牛镇的街上还响着零碎的枪声,乔日成见女子也盯着自己上下打量,眼光妩媚,心里一美,答话道:“刚从碉堡打进小镇,多有打扰。”俏女子嗔怪道:“哪里的话,军爷既然打鬼子,到了这儿就像到了自家。”乔日成眯缝着眼睛细细端详,发现这个家里没有男人的东西,心里暗自高兴,大大方方地坐在女子的炕上。乔日成将手雷啪地放到炕桌上,盘腿大坐,嗞嗞地喝着女子端上来的茶,嘴里啧啧有声。

俏女子很热情,居然端菜上来。乔日成看一眼,说:“哎呀,一个炖豆角,一个红烧猪大肠。”俏女子说:“也没啥好玩意儿。”乔日成尝一口,“嗯”了一声,说:“不错不错,有酒吗?”见俏女子有些犹豫,乔日成扔了个大话,说:“亏不着你,回头我让伙夫给你一炮钱。”俏女子说:“长官外道了,都自家人,别提钱。”俏女子一转身,掀门帘出屋而去。

乔日成扭头细细打量俏女子的后身,圆腰肥臀,十分让人向往。她说话声音脆生生里透着浪气,眼睛看人像是台上的娇娘子,一瞥一瞥的,给人轻佻的印象。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眼神变得暧昧起来。女主人端酒上来,乔日成欠身客气地说道:“过路的军爷,不该白吃白喝,回头我让手下的给你把酒菜钱送来。怎么敢比作自家人呢?”女主人说道:“哟,可不就是自己人嘛。你们打小日本,命都豁出去了,我们不得当自家人待嘛!”乔日成闷了一口酒,心中暗喜,说:“也是也是。”乔日成起了兴致,用手指蘸了唾沫,在桌上笔走龙蛇,口中铿锵有声,念道:“孟子有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去,把门口膏药旗拔了,我看着闹心。”女主人犹豫着,说:“这个不行吧,上边没发话。”乔日成说:“有啥不行的?”原来翟县长有令在先,每家每户必须挂日本膏药旗,否则受到日本兵的滋扰,县长概不负责。乔日成没把翟县长放在眼里,问:“上边是翟县长,翟县长上边是谁?”女主人说:“是小日本啊。”乔日成咂子一口酒,问:“小日本上边呢?”女主人说不出来。

乔日成眼神迷离,笑呵呵地说:“笨,笨,小日本打跑了,我就是上边。去,拔了!”女主人迈脚出门槛,又回到屋里,说:“街里还响枪呢!”心里却想胜负还不知道呢。乔日成听出她话里有话,说:“你不信我是吧?跟你说,城墙上的碉堡都拿下了,我从城楼一路打到街里,咔咔咔咔,就跟切白菜土豆似的,小日本这下子堆裆了。”

女主人不再说什么,出屋很快又回来了,说:“拔了倒行,是不是挂个别的?”乔日成问:“你家还有什么旗?”女主人翻箱倒柜,掏出一面五色旗。乔日成一看,说:“这个是北洋的,不行。”女主人又掏出一面绣有青龙的旗,问:“这个行吗?”乔日成接过旗子,看了半天,说:“这个是啥啊,我都不认识。还有吗?”女主人于是又掏,取出一面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乔日成一看,说:“好,青天白日,就它了。”女主人拿了“青天白日”,出屋去门垛上把日本国旗换了。女主人换旗时,乔日成忘了喝酒,从窗子里傻傻地看着女人,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小娘们儿。”女主人挂完旗往回走,乔日成忙正襟危坐。

女主人一脸媚笑,说道:“看不出来。”乔日成说:“啥?”女主人说:“你呗。看着像个粗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乔日成心里没底,询问道:“是夸我吗?”女主人一个劲儿点头。乔日成来劲儿了,吹嘘道:“我这叫上马提刀,取敌上将首级;下马提笔,撰写妙语华章。哎呀,也是没办法,国家有难,逼的!欲挽大厦于将倾,吾辈只好文武兼习。”乔日成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女主人的表情变得既感动又仰慕,说道:“长官,我人贱,能不能敬你一杯酒?”乔日成落落大方地说:“这话说哪儿去了,我从不在庶民面前摆架子。来来来,我替你斟上……家里几口人?”女主人和乔日成撞杯,饮了酒,说道:“谢长官,就一个孩子,刚会走道就死了。”乔日成“嗯”了一声,问道:“你家男人呢?”女主人说:“没了。”原来她的男人先前贩牲口,小日本一打进来,扔下她就跑了,一口气跑到蒙古边界,还是碰到小日本,小日本让他站住,他还跑,日本兵开枪了,男人就没了。

乔日成知道了女主人的身世,暗怀一丝欣喜,表情却变得悲天悯人,叹道:“须眉男子,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就是跑,也不能扔下你一个弱女子嘛。”女主人娇嗔地说道:“说的是呢,他有你这两下子,那就不是他了。”

院外突然枪声骤急。女主人叫了声不好,慌张下地。乔日成此时已经喝了不少酒,非常镇定,说:“别慌,有我呢。”乔日成拿了桌上的手雷,从容不迫地下地问:“家里有地窨子吗?”女主人说:“有。”乔日成命令道:“快,钻进去。”女主人急忙出门,搬起外屋墙角的鸡筐,五六只鸡顿时飞蹿。她掀起鸡筐下沾满了鸡粪的垫板,跳了进去。乔日成犹豫着是否跟着跳进去,忽然女主人又头顶垫板钻出来。女主人问:“你怎么办?”乔日成瞬间改了主意,雄赳赳出了屋子,扔下一句话:“别管我!”

乔日成刚出院,见先遣军一个士兵中弹倒地,刚要爬起,又被赶上来的伍长劈了一刀,鲜血溅了一地。乔日成吓蒙了,急忙缩回院子,锁了铁门,再急步回屋,忽见女主人头顶垫板探头看着他。女主人问:“怎么啦?”乔日成说:“一帮小日本,实在是寡不敌众。”女主人焦急地说:“快!藏进来。”乔日成不再犹豫,跳进了地窨子。地窨子只有藏两个人的空间,两人挤在一处。女主人小声问道:“你哆嗦什么?”乔日成说:“哆嗦了吗?”女主人摸乔日成的腿,说:“这还不是哆嗦啊?”乔日成难为情了,说:“倒不是怕!连小日本都不怕,我还怕谁?”女主人赶紧说:“那是那是。”乔日成说:“我吧,其实是替你担心,你要有个好歹,都是我连累的。”女主人说:“长官,别这么说。”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是日本人的说话声。两个日本兵仔细确认,一个说道:“你看见了吗?”另一个说:“看见了,一个男子拿着手雷。”乔日成听着日本兵的话,虽说不懂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也害怕被日本人发现。他闭上眼睛,紧张地屏住呼吸。便在这时,女主人顺势倒在乔日成怀里:“吓死人啦。”乔日成油然而生豪气,耳语道:“别怕,有我呢!”

伍长和日本兵在屋子里用枪刺挑开箱盖、米柜、布帘,挑开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没有发现人。伍长自言自语道:“人呢?”一个日本兵回答道:“见鬼了,明明看他进了院子。”伍长不再说话,眼睛盯在墙角的垫板上,蹑足走过去。窨子里,乔日成眼见枪刺从缝隙处捅进来,不再犹豫,一把掀了垫板,将手雷丢了出去。手雷轰地爆炸,房子的半面墙坍塌了,烟尘弥漫,砖头、瓦砾、木料纷纷下落,将垫板死死压住。

天晴日朗,钟鼓楼飘荡着先遣军大旗。小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钟鼓楼。上午九时,十几个着盛装的年轻小伙子怀抱椽木,合力撞响钟鼓楼中央的吊钟。钟声沉郁而悠远,在小镇上空缠绕不去。接着钟鼓楼四角直径三米的大鼓被擂响了,列队在鼓楼城垛的唢呐手一律将号嘴朝天,吹奏出节拍很慢的单音节,并从一个音节滑向另一个音节。翟举人身着长袍,头戴礼帽,在乔群的陪同下缓步登上城楼。翟举人环顾城楼上的长空及城楼下的乡亲,兴奋地尖着嗓子铿锵高喊道:“鄙人宣布——开城门,铺黄沙,奏凯旋,挂青天白日,以迎王者之师!”城下的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去东城门下。乔群正要上马时,张之勇跑来报告:“我撒出去两个班,你老爹还是没找着。”乔群把马给了张之勇,说:“你代我迎一下谢司令。”

牛镇东城门,翟举人和张之勇骑着高头大马并行,后面跟着数千民众。厚重的城门吱嘎嘎开启,谢铁骅、王副司令和花驹骑马进城,后面是列队的士兵。翟举人下马躬身揖礼,缓缓说道:“谢司令鞍马劳顿,翟某人有失远迎!”谢铁骅在马上抱拳还礼,说:“客气,让乡亲们受惊了!”张之勇向谢司令致军礼,道:“卑职代表乔副参谋长迎接长官进城。”谢铁骅觉得奇怪,问:“他怎么没来?”张之勇凑近小声说:“找他老爹去了。他老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谢铁骅、王副司令和张之勇一行人马进入市街。人们纷纷散去街两边,夹道欢呼。另有十几个壮汉端着簸箕,在马前一路小跑,轮番将黄沙扬去路中央。“铺沙子是什么意思?”谢铁骅向缓缰并行的翟举人问道。翟举人回答说:“鄙人查县志,万历十一年,皇帝巡游路过此地,也是从东门进入,当地县丞令乡民滔洗了五万斤黄沙,一路铺撒,此乃皇家礼仪。”谢铁骅心中感慨,说道:“我等惭愧,此次阻击落空,毫无斩获。”翟举人闻听,不语,过了一会儿,说:“我听说援兵已经走到半路了?”谢铁骅微微一笑,说:“不错,这边早早拿下了县城,把鬼子吓回去了,否则会有一场恶战。”翟举人赞叹道:“谢司令此番用兵,可真是鬼神莫测。”谢铁骅心里高兴,他没料到乔群居然用这个法子打进了牛镇,呵呵一笑,说:“你这不是夸我,是夸我的部下。”

入城队伍来到钟鼓楼前,唢呐齐声高奏。谢铁骅、王副司令、花驹在翟举人的陪同下登临城楼。翟举人高声喊话道:“翟某人荣幸地告知诸位乡邻,我身边的这位,就是传闻中的抗日先遣军司令谢铁骅将军。”场上欢声雷动。城下,来自北平的黎明不停地按响快门。谢铁骅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停下掌声。掌声停下来,谢铁骅满怀深情地说道:“牛镇的父老乡亲们,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本人曾经是东北军驻奉天的团长,因为奉行不抵抗,致省城陷落敌手,后来途经此地,虽蒙受翟先生厚待,却因为不抵抗,将牛镇再次拱手让给倭寇。身为军人,两番失职,本人已然是罪人之身,深以为耻。”谢铁骅摘了帽子,朝城下民众弯腰大鞠躬。场上寂然。谢铁骅话锋一转,说:“好在本人已经觉悟,决意率军北上,与强敌抗争,纵然全体玉碎,也万死不辞!”城下众人欢呼起来。

牛镇市街上,乔群带着几个兵在街头小巷四处寻找自己的爹。刚经过战火洗礼的市街满目疮痍,烟火弥漫,街头不时可见死尸。乔群此刻最害怕看见和爹年纪相仿的尸首,他翻过每一具尸体的时候,都比打仗更加紧张。远远望去,一个废墟前面,十几个兵正在清理着。乔群焦急地踱步在废墟前,问为什么在这里清理,一个小兵说这个废墟下面有动静。乔群俯身细听,从废墟里传出若有若无的歌声:“……我领小妹逛花灯,逛灯纯粹是扯犊子,哎呀妹子哟,哥哥是想和你扯那个里哏愣。”乔群的耳朵在碉堡里听多了爆炸声,此刻听得并不清晰,他分不清这歌声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说不清楚是真听见了什么歌声还是只是幻觉。一个小兵把耳朵贴地,听得清楚了,喊:“长官,这里真有人,还唱歌哪!”乔群急步过去,细听,歌声似有还无,他心急火燎,说:“唱的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小兵撅着屁股,再听,歌声没了。小兵有点儿拿不准,说:“我刚刚明明听见了。”一个士兵深吸一口气,朝地下大声喊道:“哎——底下有人没?有,你就大声唱!”从废墟的瓦砾中居然升起嘶哑却不失欢快的歌声,且声音渐渐响亮:

二月里来龙抬头,

我领小妹逛花楼。

花楼修得高,

哎呀妹子哟,

你可别闪了杨柳腰……

这下乔群听出来了是爹的声音,又惊又喜,大声叫道:“我爹!”他向士兵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士兵们纷纷铲土,抬砖瓦木架子,很快除去最后一堆残土,露出来明显的垫板。他们揭了垫板,乔日成的脑袋先露了出来,他抖了抖灰土,一眼看见了乔群,乔群也不伸手拉他一把,只是叉着腿瞅,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乔日成破口大骂道:“你个犊子,你在那儿卖呆是不是?”乔群走过去,亲自拉乔日成上来,笑嘻嘻地挖苦说:“花楼逛完了?”乔日成不应,拍打身上的灰土,说:“快,里面还有货。”乔群望了一眼地窨子,见里面还有个女人。

几个兵连拉带拽地把女人弄了上来。俏女人一边拍土,一边娇滴滴地叫着:“哎哟哎哟,我的腰闪了……”小兵们嘻嘻哈哈地互相挤眉弄眼嘀咕着。田洪祥一脸的坏笑,说:“逛花楼闪的吧?老乔,你也不帮人家揉揉。”乔日成红着脸扭捏不前。乔群一挥手,田洪祥领着士兵们走了。乔群走到老爹身边,小声问:“这算咋回事?”乔日成吭哧着,扭头问俏女人:“是啊,咋回事?”俏女人问:“这位就是……”她不敢确认眼前的小伙子是不是乔日成说了一晚上的当长官的三儿子。乔日成自豪地说:“他是乔副参谋长,本人的孽种。”

俏女人娇嗔地说道:“长官,你爹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不是甩出那颗炸子,我就没命了。”乔群心存疑虑,自己的爹真敢朝鬼子甩手雷?爹又在吹吧?他不太相信,说:“我咋就不信呢。”转身问乔日成,“那个伍长是你炸死的?”俏女人抢着回答说:“就是就是,刺刀都捅进来了,那刺刀,老长了,可吓人了,把我吓的!你爹一咬牙一瞪眼,就把鬼子给炸了。”乔日成顿时神气活现地显摆说:“听到了吧?在节骨眼儿上,你爹一点儿也不糠。”乔日成背着手走了。乔群看一眼女人,也走了。俏女人愣怔一会儿,突然喊:“乔长官——”爷俩同时回头。乔日成对乔群小声呵斥道:“没你事儿,叫我呢。”他转过身,大声问道,“有事吗?”俏女人也喊道:“你……就这么走啦?”乔日成说:“你放心,不差钱,我回头让人把饭钱送给你。”俏女人有点儿恼了,说:“是钱的事吗?我也不差钱!”

乔群小声问:“你俩说的什么?”乔日成拽一拽乔群的衣袖,小声说:“你不懂!”沉默了一会儿,乔日成看看儿子,小声问:“我能带走这个娘们儿吗?”乔群小声说:“你看好了?”乔日成点头,说:“牙白、嘴甜、会哄人,总不能让你爹打一辈子光棍吧?”乔群用嗓子眼儿的声音问:“你把人家摁倒了?”乔日成脸一红,有点儿害臊,瞪了儿子一眼,说:“咋和你爹说话呢?”乔日成本来不想仔细说,一想反正是自己的儿子,也没啥可见外的,便没忍住,就说:“反正吧,也啃了也抱了,就差那个了。”乔群一绷脸,说:“不行,累赘!”乔日成嘟囔说:“我的女人,你累赘啥?让你背了让你扛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他回味着俏女子肥腻的身子蜷缩在自己怀里,那个软和劲儿,那个热乎劲儿,估摸一半儿是让鬼子给吓的,一半儿是喜欢让自己搂着。只可惜,地窨太小,只能让两人容身,别的啥也干不了。

正在回味着,乔群叽叽歪歪地嚷嚷道:“打仗刚开始,才第一仗,你弄个女人算咋回事儿?我都替你累赘!还有,你不知道,记者把你的事登报了。”乔日成一时没弄明白啥记者,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那个叫黎明的北平来的大学生给自己照过相,顺口说:“是啊!”乔群说:“登了报,你就不一般了,是英雄。英雄上战场,身后赘个娘们儿,你自己寻思寻思,好听吗?”乔日成多年没有动过女人的念想,怕儿子受后娘的气,忽然间就有了一个想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女人,不承想还让儿子一顿抢白,心里五味杂陈,也知道儿子的话有道理,可是又实在放不下这个女人,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乔日成想来想去,终于憋红了脸,冲女人喊道:“你让我想想,过一两天回你话。”俏女人还在原地站着,有些不舍,也有些委屈,幽怨地嚷道:“可你还没问我名字呢。”不等乔日成问,女人自报名号,嚷道:“我叫程懿飞。”

翟家的大宅成了先遣军的临时指挥部,门口有两个哨兵把守,先遣军的军官进进出出,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乐乐和和,显得牛镇的日子非常安定。乔日成戎装一新走进大院,直奔设在西厢房的指挥部。哨兵拦住他,说:“谢司令有客人。”乔日成将哨兵拨拉到一边,晃晃脑袋,趾高气扬地说:“我就是谢司令的客人,来研究军机大事。”哨兵认识他,上下打量他,不屑地说:“你不是五连那个乔豆腐吗?”指挥部里面飘来谢铁骅的声音:“老乔吗?请他进来!”乔日成面呈得意之色,瞅瞅哨兵,问:“听见了吧?以后不要喊我乔豆腐,实在不知道该咋称呼,我教你,乔大先生,记住没?”说完,乔日成得意扬扬地走进西厢房。

临时指挥部设在翟家大宅的西厢房,墙上挂了幅军用地图,地图上的牛镇已经插上了小红旗,周遭用红蓝铅笔勾勒出战斗过程。谢铁骅坐在炕上,用木棍敲打着地图,对黎明说:“我希望你写信给北平,把你看到的一切转告北平救亡会。牛镇一役只是个序曲,我们很快就会直插敌后,在敌人老巢展开游击战。”黎明趴在炕桌上,认真地听着写着。

谢铁骅一抬头,见乔日成站在门前,介绍说:“黎明,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壮士。”黎明跳下地,双手握住乔日成的手,摇个不停,激动地说:“钦佩钦佩,我是北平救亡会的战地记者。您的壮举已经见报了,四万万国人会记住您的英名。”说罢,黎明将一份报纸给了乔日成。乔日成接过报纸一看,只见报纸上登载着他的照片:在城墙上的石阶上,他握着手雷,振臂高呼,造型夸张而奇特。附注文章的标题是:豆腐男儿带吴钩……“哎呀……”看见乔日成皱着眉头不高兴地“哎呀”一声,黎明不明白哪里出了错,赶紧问:“怎么啦?”乔日成背着手直摇头,在地上踱了几步,不高兴地说:“带吴钩就带吴钩呗,前边何必加个‘豆腐男儿’?”黎明心里纳闷,还是没明白怎么加个“豆腐男儿”就有问题了,小心地问道:“请问,这里有什么问题吗?”乔日成龇牙咧嘴地说:“豆腐是囊货,一提豆腐,我就英雄气短。”说完,乔日成又看看报纸上自己的样子,挺得意,把报纸揣进怀里。谢铁骅哈哈笑,说:“你老乔可不囊!我刚刚听说,你用手雷炸死了两个小日本,其中一个是伍长。”

乔日成一会儿不吹都难受,大大咧咧地说:“其实按我本意,我是想捉活的。没办法,我只有手雷。”黎明一听,激动地举起照相机,说:“再来一张,英雄不可貌相啊!”乔日成摆了造型,任由黎明咔嚓地按动快门。乔日成照完相,掏出一份草稿,交给谢铁骅,说:“募兵文告我拟好了,请您斧正。”谢铁骅扫了一眼,改了几个字,说:“哦,不错不错,还真有几分文采。”谢铁骅喊自己的副官姚副官把这份募兵文告抄十份,张贴出去,另外强调,凡有报名参军的,当场奖一块大洋。姚副官说翟先生准备明晚在县里搞个光复酒会,请先遣军务必派代表光临,最好是谢司令去。谢铁骅想了想,明晚要研究下一步作战方案,几个头头都不能分身,不过人家一片盛情,拒绝怕是不好。谢铁骅看看乔日成,拍拍乔日成的肩膀,问:“老乔,你能不能喝酒?”乔日成心里想能不能喝酒?能喝多少算是能喝呢?回答说:“酒倒是能喝几杯……”下面的话是“喝不了太多”,还没说出来,谢铁骅说:“就是你了!你明晚代表先遣军去翟家赴宴,我让姚副官陪你。”

乔日成一听让姚副官陪着自己去赴宴,吓了一跳,忙问:“都什么人?”姚副官说:“牛镇各界名流。”乔日成心虚,直摆手,说:“这个可不行,不行不行,你还是换个人吧。”谢铁骅说:“你老乔人都见报了,你的名气大了去了,赴个宴有什么不行的?”乔日成这下真害怕了,自己那时不过是举个手雷照了张相,没真的冲锋陷阵干点儿什么,又转念一想,我乔大先生也不算孬,炸死了两个鬼子,也算抗日英雄,再说,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只是会做豆腐?乔日成眼睛一眯缝,有了主意,狡黠地说:“不行不行,不是我人不行,人家去的都是名流,我一个在家做豆腐、进部队背行军锅的伙夫,一没身份二没封号的。”乔日成边说边看谢铁骅的眼色。谢铁骅犯难了,半晌不语。乔日成觉得眯缝着眼睛,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眼神,就不知道自己正在紧张地打着小算盘。他心里算计着,下一句该说点儿啥才能讨个封号,他看看谢铁骅,又看看姚副官,说:“要不的话,让姚副官替我报个号?”

谢铁骅倒是提起了精神,说:“说出来我听听。”乔日成小声说:“就说本人是先遣军的书记官。”他边说边观察谢铁骅的神色,看谢铁骅没责怪他,接着说,“我也不是瞎说,不是刚拟了个文告吗?”谢铁骅还是犯难,说:“可是,先遣军初创,我不想养闲差。”乔日成忙说:“你放心,就是枉担个虚名,我该干啥还干啥。”谢铁骅一听,很痛快,说:“你要这么说,成!伙夫兼书记官。”谢铁骅给了乔日成一支烟卷,乔日成看了看牌子,没舍得抽。谢铁骅又让勤务兵拿来一件黑色大氅,说:“这是朋友送我的,我不稀罕,你换身行头。去的时候,我让军需官给你弄匹马。”乔日成把大氅抖开披在肩上,欢喜地说:“这可是好玩意儿!”黎明在一旁竖起大拇指,由衷地称赞道:“嗯,好,平添几分英雄气。”乔日成一挑眉毛,尽量把小眼睛睁得大一点儿,摇头晃脑,得意扬扬,说:“虽然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那也得看谁穿,我乔日成就带这个架。”乔日成穿着黑色大氅挺胸叠肚地走出了临时指挥部。

七连的临时灶间搭在一户破败的民居院子里,乔日成披着大氅走进院子。一个又瘦又矮的兵在劈柴,另一个岁数大的兵在淘米做饭。乔日成看看这两人,以为这两人对他的大氅应该会赞不绝口,不料他俩对他的这身装束毫无反应。心想真是俩土包子,不识货,还是人家北平来的大学生有见识。乔日成摸出谢铁骅送他的烟卷,喊:“刘大个——”刘大个儿其实是又矮又瘦的兵,爹娘就怕他不长个,叫他刘大个儿。叫了也没用,该不长个还是不长个。刘大个颠颠儿跑过来,问:“啥?”乔日成扬了扬手里的烟,说:“火,一点儿眼色没有。”刘大个儿子忙掏火为乔日成点烟,说:“抽洋烟啦?”乔日成给刘大个看商标,问:“识字吗?老刀牌。我吧,本来不稀罕,谢司令非要给我。”乔日成见老头一样的周五斤把饭焖在锅里了,喊道:“哎,周五斤,你也过来,站好了站好了,别吊儿郎当的,长官训话要立正,立正立正。”

两人嘻哈笑着,立正成一排。乔日成挥舞着拿烟的手,训斥道:“你俩都是新兵,新兵要懂规矩。以前你俩喊我乔豆腐,喊就喊了,从今儿个起,你俩要改口,叫我乔长官。”刘大个儿憋不住,扑哧笑了。乔日成一绷脸,呵斥道:“笑什么笑?我有那么好笑吗?说正经的,谢司令刚才委任我为先遣军指挥部书记官。”周五斤将信将疑,问:“真的?”乔日成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这个我敢编吗?”刘大个儿龇牙咧嘴地摇摇头,问:“书记官是干啥的?”乔日成故意不说话了,专心抽了几口烟,吐了几个烟圈儿之后,说道:“说出来吓你一个跟头!今后先遣军所有文告,均出自本人之手,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官,拿连长我都不换。看见没有?”他一抖大氅,转了一圈,说,“大氅!谢司令给我置换的行头。明晚,这个这个啊,我代表先遣军参加牛镇的光复酒会。去的什么人知道不?牛镇的政要名流、豪绅大贾。去的时候要骑马的,姚副官陪着我。就这个派头,别说你俩,就连翟大先生也要喊我长官。”

程懿飞忽然出现在院门前,听见周五斤对着乔日成说:“是,是。”然后刘大个儿问道:“那以后你还做饭吗?”乔日成摆摆手,说:“饭嘛,做饭归做饭,长官归长官。今后粗活力气活,像背锅啦、劈拌子啦、挑水啦,你们俩要抢着干。”乔日成背对着院门训斥两个士兵,没有看见程懿飞,但是俩兵看见程懿飞了,神色有变。乔日成顺着他俩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程懿飞打扮光鲜站在院门前。乔日成朝两个士兵挥手,说:“长官训话就到这儿,干活去!”

两个士兵眼睛瞄着程懿飞,各自走开。乔日成上前迎程懿飞,问:“你怎么摸到这儿来了?”程懿飞幽怨地说道:“家没了,没地方待,三打听两打听,就把你问出来了。”乔日成心虚,自己一直冒充长官,不知道程懿飞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只是个伙夫,忙问:“都问出什么来了?”程懿飞说:“说你是伙夫,叫乔豆腐。”乔日成一听,急了,说:“别听他们的,瞎叫。实话对你说,我会做豆腐,从前做过伙夫,这都不假,现在不啦,谢司令看好了我的文采,非让我改行做书记官。”晃了晃身上的大氅,说,“伙夫有穿这个的吗?”程懿飞摸摸布料,说:“好料子。刚才听你说,还要代表先遣军喝酒去?”乔日成这下心里有底了,说:“那是那是。我难哪,粮秣吃喝要管,还要代表司令应酬那些达官显要。走走,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扭头对院子喊道,“刘大个儿,给我的客人倒碗热水!”刘大个儿乖巧地应了一声:“是,长官。”

程懿飞跟着乔日成进了他的小屋。大炕两端,乔日成和程懿飞分头坐着。刘大个儿端一碗热水进来,程懿飞接过。乔日成见刘大个儿恭立一边,说:“去吧去吧,没你事了。”刘大个儿蹑足退出,居然懂事地把门轻轻掩上了。待刘大个儿出了屋子,程懿飞微笑着说:“你的兵很懂事。”乔日成掩饰不住得意,说:“也是我调教出来的。”

屋外的窗台下,刘大个儿朝周五斤摆手,两人蹲下偷听。屋里,程懿飞喝着水,偷偷打量小屋,小屋只有简单的铺盖,不过倒还干净,只要稍稍布置一下,贴个红剪纸窗花,做个红布窗帘,换一下被褥,就可以是个挺好的新婚住处。这里不比在地窨里,地窨里两人贴在一起,自然可以无话不谈,这会儿,乔日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人一时没有话说。两人不说话,屋外窗台下偷听的刘大个儿和周五斤着急了,刘大个儿用一只眼睛在窗缝里瞄着,小声道:“干坐着有啥意思,唠点儿啥呀!”周五斤也说:“离那么远干啥,往一块儿凑凑。”

屋里面,两人沉默着。程懿飞心里想,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纱,还是我主动一些吧。这么些年,没遇到个像个爷们儿的男人,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能就这么撒手。于是程懿飞先开了口,她缓缓说道:“这水,都是我喝了,你也喝一口。”程懿飞把水碗端过来,往前凑近了一步坐下,说:“乔长官,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乔日成一激灵,说:“我挺风光啊,北平报纸都登我照片了。”乔日成掏出报纸给程懿飞看,边指点边说:“这是攻打牛镇那天,子弹嗖嗖的,你看这架势,”他振臂,学自己的动作,“爷们儿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演戏呢。”程懿飞深情地看着乔日成,说:“我就佩服你这种血性男人,不像他。”乔日成问:“他谁呀?”程懿飞说:“我前边那个男人,打算盘噼里啪啦的,一听小日本就尿裤子。”

乔日成大度地笑笑,说:“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哎呀,‘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程懿飞说:“可是,这过日子……”她停顿下来。乔日成说:“咋了?你说。”程懿飞说:“英雄也不能当日子过呀,你能光棍一辈子?”乔日成喝口水,也往前凑了凑,说:“倒也不是。我再怎么长官也是人,屋里总得有个做饭的吧?炕上总得有个暖被窝的吧?哪天闷曲了,总得有人给我解个闷吧?”程懿飞嗔怒地叫道:“哟,你不是想娶仨吧?”乔日成一撇嘴,说:“那倒不是,好女人一个足矣!”程懿飞清清嗓子,说:“我呢,就是文化短一点儿,怕是解不了你的闷儿。别的,炕上活地下活,我都拿得起。论模样,就是去了奉天、北平,我也拿得出手。”她眼波流转,看着老乔,说,“你再喝一口,趁热。”说完双手端碗凑到乔日成面前。

屋外窗台下偷听的刘大个儿半蹲瞄窗缝,说:“完啦完啦。”周五斤看不见屋里的状况,急得直问:“咋啦?”刘大个儿说:“乔豆腐迷糊了。”张之勇进院,咳了一声,问:“你俩看什么呢?”刘大个儿示意他小点儿声,说:“连长,乔豆腐和一个女的黏糊上了。”张之勇也好奇,走到窗台,刘大个儿把窗缝让给张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