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牛镇攻略

乡野的夜晚原本是静谧的,只有月色照亮着村庄。这个晚上,村里大户的大宅院里灯火通明,几个家丁和乡亲好奇地张望一阵,听见枪响,吓得赶紧关门闭户,不敢出屋。枪响过后,尖厉的哨子声此起彼伏。哨子一响,各家的狗吠、驴嚎和孩子的哭声乱成一片。昏黑的天幕下,三五成群的士兵从居住地跑去村口的大野甸子。混乱中不时响起军官的呵斥:

——全副武装,快!快快!

——把领章帽徽都撕下来,扔掉!

大宅院内,乔日成把屋内最后一具尸体拖出,拖进院内刚挖的大坑。一个士兵跑进院内,说:“老乔,乔连长让我来喊你。”乔日成一皱眉,问:“哪来的乔连长?”士兵说:“你还不知道啊,你儿子当连长了。”乔日成不信,说:“扯!”士兵说:“真格的,谢司令刚刚宣布。”乔日成又一愣,问:“什么?谢司令?”

原来东北军谢铁骅团长已经正式更名为东北抗日先遣军谢铁骅司令员。乔日成心想这还真是快呀,一会儿工夫,部队的名就改完了;一会儿工夫,薛大参谋长就被毙了。好好的大活人,参谋长,官儿不小啊,说没就没了。瘪犊子乔群非要守着这个姓谢的,别是轮到乔群他自己,小命也保不住啊。一想到这儿,乔日成就打了个尿战战。又一想,不至于,乔群是姓谢的一手提拔的,他往地上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去去煞气。

小当兵的让乔日成快去报到,乔日成说:“不急,我这就来。”乔日成惦记着快点儿把这几个死人埋了,飞快地往坑里撮土,等平了坑,他又去上面踩了踩,自言自语道:“一个乱世,有个坑就不错了。你们谁也别怪,这是命啊。今天我埋你们,明天不知谁埋我呢。”乔日成言罢跑出院外,追随着士兵跑去集合点。

月光惨白。夜幕下的荒甸子上,集合了近千人的队伍。一个土台上,一个参谋人员打着手电筒,新任司令官谢铁骅用铅笔在军用地图上画定行军路线。谢铁骅问:“这个是什么山?”参谋回答说是蟠龙山,山上有一座老庙,传说薛仁贵征东时在这宿过营,上过香。谢铁骅闻听,心想薛仁贵征东大胜而归,借他的名头讨个好彩头吧,于是在图上画了个箭头,说:“就走山下这条路。”

乔群跑来土台报告,说:“部队重新编队完毕,请王副官检验。”王副官摇摇头,说:“你要改口了,我现在是王副司令,重说一遍。”乔群“啪”的一个立正,说:“是,请王副司令检验。”王副司令走到队伍前,在田洪祥面前站定:“你现在是?”田洪祥立正说道:“报告,七连连副。”王副司令又走两步,到张之勇面前,问道:“你呢?”张之勇也“啪”的一个立正,回答道:“也是连副。”“让他当连副,”乔群说:“他本来是当连长的料。”王副司令看着他眼熟,回忆着,一下想起来了,说:“你就是那个那个,差点儿把谢司令送回老家的那个逃兵?知道吗?你当连副,我可是说了话的。”张之勇说:“谢王副司令栽培。”王副司令用手一指乔群,说:“别谢我,要谢,谢他。”王副司令拍拍张之勇的肩膀,说:“我信不过你,是他给你出具的担保。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事,我先毙了他。”

王副司令沿排面西行,乔群却不动。张之勇见没有别的上司,只剩下乔群了,说:“滚吧。”乔群笑嘻嘻地说:“你还没感谢我呢。”张之勇呸了一声,骂道:“狗屁,赏我一个小连副,就想拴住我?”乔群递给他一根烟,说:“别忘了担保,这回咱俩穿的是连裆裤。你好了我未必好,你孬了,我肯定倒霉。你看着办。”乔群拍拍张之勇的肩膀。张之勇给乔群点上烟,自己也点上,抽一口,说:“你这手儿太黑了。”乔群说:“何止一手,后边还有呢。”张之勇一路从大狱走来,磕磕绊绊经历了这么多事儿,心里早已经明白,自己和乔群是天定的生死缘分,怎么样也分不开了。

王副司令来到队伍中央,训话道:“弟兄们,奉谢司令之命,抗日先遣军今天夜里北征,同小日本对命。现在我宣布行军序列,五连在前,七连押后,其他按编排序列,出发!”千人队伍开始蠕动。这时从附近旷野传来一声喊:“等等——还有我哪!”来人是乔日成。谢铁骅问:“怎么把你落下了?”乔日成跟左右诉苦道:“就是就是,一个打小日本,又不是捡洋落,什么好事啊!”他对乔群骂骂咧咧,说,“你别瞪我,掉脑袋是好事吗?”

王副司令喊:“乔日成是哪个连的,连长来领人。”队伍中没人应。毕老六一手举着手电筒,飞快地翻动花名册:“怪了,花名册上没有。”乔日成有点儿急了,说:“不可能!一个大活人还能漏吗?”毕老六又翻了半天,说:“真没有,我翻两遍了。”乔日成摸摸脑袋,说:“我的天,花驹是我的连长,当了一路的伙夫,连你谢团长……”毕老六悄悄捅他,小声提醒说:“叫司令。”乔日成说:“哦,对,改名了,连你谢司令都吃过我的饭,竟然把我的名弄没了,我上哪儿说理去!”乔日成急得直跺脚。

王副司令看老乔真着急,忙安慰道:“老乔,别急别急。花参谋长,要不还让老乔跟着你?”花驹看看乔日成,一把年纪了,为难地说:“我倒是缺个跟腚的勤务,老乔不合适吧?”乔日成欣喜地说:“跟腚倒行,不是不行。行是行,可勤务,是管啥的?”花驹说:“就是个兵,跑腿、学舌、打杂,给我倒洗脚水。”乔日成心里不愿意了,自己好歹是个文化人,给部队当伙夫不丢人,民以食为天嘛,哪个大活人也绕不开一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再说,做饭是学问。给人倒洗脚水不行,我堂堂乔大先生怎么能沦落到给比我年轻的人倒洗脚水呢?乔日成说:“这个,不行。年岁不说,我好歹是文化人。”

气氛稍显尴尬,谢铁骅道:“怎么搞的,老乔表现尚佳嘛,不该漏的呀!”乔日成觉得委屈,说:“哎呀,从奉天撒丫子到现在,大半年了,你们一仗没打不说,官都升了,又连长又司令又参谋长的,这个我不挑。行,不行也得行,谁让俺原来做豆腐呢!可也不能把我漏了啊!我表现比谁差吗?”王副司令安慰他说:“不差不差。”乔日成眯缝着小眼睛,越发满肚子委屈,说:“不是不差,是好。你到我那个连问问,哪个不说我的饭菜好吃!”毕老六也连忙安慰乔日成说:“老乔手艺不错。”乔日成嚷嚷道:“光是手艺吗?煎炒烹炸拌煮炖焖,哪样不是文化?刚从奉天往外撤的时候,部队断粮了,不是我出去说书、化缘,不得饿死几个?不是我上牛镇翟举人家磨叽,哪来的大肥猪和银元?你军需官的活,我干了一半。”乔日成说得眼泪在眼睛里转圈。毕老六小心地赔着不是,说:“那是那是。”

乔群此刻发话了,说:“爹,这个怪我,当时忘了到军需长那里履行手续了,要不,爹揍我一顿吧。”谢铁骅说:“这样吧老乔,你到你儿子那个连,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说罢,谢铁骅和王副司令一跃上马,扬鞭而去。乔日成很不情愿地跟着儿子向队伍走去。

清晨的旷野上,先遣军成三列纵队在大山的褶缝里移动。队伍中,一个叫大老刘的又瘦又小的士兵赶上来,用屁股拐了一下乔日成,问:“你是乔豆腐吧?”乔日成打量对方一眼,不乐意了,说:“你谁家孩子?这么不会说话!”大老刘说:“我叫大老刘,也算老兵了。”乔日成不想搭理他,说:“就算你是老兵,乔豆腐是你叫的吗?”大老刘眨巴眼睛,不明白哪儿不对了,说:“你又没挂‘长’,我怎么叫?”乔日成说:“你怎么也得喊我个老乔吧。”大老刘说:“那好,老乔,来,帮个忙,把锅卸下来。”

乔豆腐帮他把背上的锅卸下来,大老刘又帮乔日成把锅背到肩上。大老刘说:“这个东西死沉。以后再行军,咱俩换着背。”乔日成这才反应过来,说:“这,不妥吧?”大老刘说:“你不用客气,是连副让我给你的。”乔日成有点儿急了,说:“我又不是伙夫。”大老刘说:“你就是伙夫。”乔日成问:“谁说的?”原来是连副说的,让大老刘跟他当伙夫。乔日成是大厨,大老刘给他打杂。乔日成白了大老刘一眼,心里说是连副说了算哪,还是连长说了算?我儿子可是连长。不过,伙房的事儿,连副说了就算。眼下乔日成也不觉得委屈了,他知足了,以前是自己一个人背一个行军锅忙活吃的,现在有了跟班儿了,也算混出来了。

乔日成背着锅,快步走去连队前面,和儿子并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儿子的装具起了变化:身后出现了一把大刀,步枪却不见了,腰间多了一把德国的快慢机盒子枪。乔日成摸了一下儿子的驳壳枪,见儿子没反应,索性把驳壳枪掏出来。乔群喝道:“别动!”乔日成不服气地说:“我摆弄摆弄不行吗?”乔群把枪夺回,插在腰里,道:“这不是你摆弄的玩意儿。”乔日成搭讪道:“挂了‘长’就是不一样,家什换了,精气神儿足了,脸也绷起来了,跟老爹也敢来横的了。”乔群懒得理,大步向前。乔日成大步跟上。乔群问:“有事吗?”乔日成说:“没啥事。”乔群说:“没事回队列!你也算老兵了,连规矩都不懂吗?”乔日成说:“你还没说我干啥。”乔群说:“原来干啥还干啥。”乔日成说:“这个,不合适吧?”乔群说:“咋不合适?”乔日成说:“这个那个都挂‘长’了,连田洪祥都混个连副,我差啥?”乔群说:“这事你得找司令,我说了不算。”

乔家这爷俩戗戗上了。乔日成说不想当伙夫,乔群问他说:“你能干啥?冲锋打仗,行吗?”乔日成寻思着让乔群封他一个伙食长。话说当兵不挂“长”,放屁都不响屁。奉军是从来不设伙食长的,都是副连长管伙食。副连长管伙食,还管开荒种地,管一切杂物。现在,虽说不是奉军,是先遣军了,一切还都是奉军的习惯。乔日成想当个伙食长,乔群还真没办法,别的连也都是副连长管伙食,没有这个编制。乔群说:“我说了又不算,还是当你的伙夫吧。”乔日成恼火了,说:“我够了!”乔群说:“这是命令。”乔日成依然没把乔群当连长,他还没有习惯,说:“我的妈呀,还命令,你长官啊?”乔群说:“当然,我可不就是你的长官嘛。”乔日成急了,骂道:“哎哟嘿,你跟老子论长官?你个瘪犊子!”乔群咬耳朵对爹说:“老爹,你还别较这个劲儿,在队伍里,你必须服从长官,不然你会吃亏的。”

不等乔日成醒过神,乔群又一声喝:“乔日成!”众目睽睽之下,乔日成憋红了脸,不得不喊:“到!”乔群接着喊:“立正!”慌乱之中,乔日成摆了个稍息姿势。乔群小声呵斥道:“这叫立正吗?你连立正都不会,还想挂‘长’?”一帮士兵哄笑。乔群表情威严,猛一摆头,示意乔日成归队。乔日成回到队伍里,走出一段,心里觉得不顺,又快步赶到儿子身边。乔群问他:“有事吗?”乔日成心里憋着火,质问道:“你刚才叫我啥?”乔群愣住。乔日成说:“我越寻思越没面子。”乔群说:“我怎么你了?”乔日成委屈极了,说:“当着一群兵崽子的面儿,你奔儿都不打,上来就喊我乔日成!”乔群没明白爹为什么那么较劲,说:“怎么了?”乔日成越想越来气,说:“还怎么了,老子的大名是你叫的吗?”乔群一听,也急了,说:“不叫你大名叫什么?叫小名?乔豆腐,还是乔大先生?”乔日成一时没词儿。乔群还是耐着性子哄哄老爹,说:“你在家当老子,在队伍上,我是你的长官,咱得按规矩来。你要是觉得气不顺呢,可以调到别的连队。”乔群把声音压低说,“要不这样,你也可以开小差,但不能让我知道。”乔日成眨巴几下眼睛,没有说话。又走了几步,乔群小声斥道:“别跟着我,你是伙夫,走后边。”乔日成脚步慢了下来。张之勇走过乔日成身边,幸灾乐祸地笑道:“挨狗屁哧了吧?”乔日成瞪了他一眼。

此时天已泛白,晨曦将天际染成一片嫣红。地缸子似的伍长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地步入牛镇城垛工事的环型地堡,大狼狗“蒋先生”一路尾随着他。在一个枪眼处,他站下,抓起墙上的望远镜朝外瞭望。钟鼓楼、白塔、街巷、民居,宁静的小镇美好得犹如一幅长卷的风景画。伍长看着望远镜里的景致,自言自语地说:“不知为什么,这座小城总让我想起家乡。”一旁的一个日本兵搭话问道:“你家乡什么地方?”伍长回答说:“迷汀番,有很多带飞檐的房子,还有城墙。不过在迷汀番,我总能找到好玩的地方。”日本兵说:“是啊,这里很无聊。整天待在地堡里,连空气都是发霉的。”

伍长和日本兵讲话时,雄井往墙上张贴一幅素描画,画上的“蒋先生”行姿高傲,脖子上套着菜篮。伍长不理解,问:“雄井君,就没有比绘画更有趣的事情吗?”雄井说:“也许有吧,我没发现。”伍长说:“我俩做个游戏吧。”雄井说:“在我现在这个年龄,游戏已经没意思啦。”伍长扔给雄井一把枪,说:“你肯定没玩过。杀过人吗?”雄井吓得打了个冷战,点头又晃头,说:“我枪法不好,在北大营打伤过一个,好像没死。”伍长得意地笑一笑,说:“我打死过六个,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可以从零开始。”雄井呆呆地看着伍长,不明白他的意思。旁边的日本兵厌烦地说:“你可真够笨的,伍长想和你玩杀人比赛。”雄井大惊失色,语塞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了一会儿,问伍长:“你是说现在?”伍长说:“当然了。你过来,这个射击位置很好,可以转九十度角,随便朝哪个方向,都可以找到靶子。看见了吗?”

俯瞰下的市街上,行人如织。雄井摆摆手,说:“可是,这些人是平民,这不是在战场上,杀人是需要逻辑的。”伍长边瞄准边说:“我每次打你时讲过逻辑吗?”伍长边说边把准星套住了一个白衣少女,准星随着白衣少女的移动而移动,随着一声枪响,雀步跳跃的白衣少女倒地,街上行人尖叫着,纷纷聚拢来。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一位白发老翁倒毙。人们顿时四散,仓皇奔逃。

伍长打死了两个人,把枪收起来,转身对雄井说:“该你了。”在伍长的逼视下,雄井操着步枪,对准了小街上一位仓皇奔跑的妇女。枪响了,就要进家门的妇女歪倒在石阶上。伍长称赞道:“开局不错。”然后转过身对一群日本兵兴奋地说,“我们的雄井总算会杀人啦!”雄井目光发呆,心里说这是我射杀的第一个人,因为距离的原因,我看不见死者的表情,不觉得杀人有多么恐怖,可是,我杀人了。

伍长把菜篮子给了雄井,命令道:“买菜去吧,中午改善一下伙食,算我对你的奖励。”牛镇集市附近有一个废墟,这里离集市还有一段距离,雄井让“蒋先生”叼起篮子,自己则爬上废墟的顶部。雄井在废墟顶部驻足,用望远镜观察集市。

“蒋先生”很快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从远处盯着大狗和集市中人们的一举一动。牛镇集市里,卖鱼的、卖鸡蛋的、卖米的、卖菜的,都在慌忙收拾着摊位上的东西。大家议论着刚才街上碉堡里打出的黑枪,算一算,死了三个人。卖鱼的老爷子骂道:“挨了碉堡的黑枪,白白就死了三个人,我操他妈的小日本!”卖鸡蛋的女人说:“你小点儿声,背后骂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去对命啊。”卖菜的小媳妇儿小声咳嗽,说:“别说话,来啦来啦。”卖鸡蛋的女人问:“怎么就来它一条狗?”卖鱼的老爷子叹道:“唉,一条狗咋了,你敢不伺候?”

集市尽头走来的大狼狗“蒋先生”,照例重复自己以往的动作,于跑动中忽然停步,用鼻子嗅嗅,于是摊位的主人立即拣出自己卖的物什,或吃食或菜蔬,它闻得时间长一点儿的,就表示喜欢,卖东西的人就小心地把东西放进它的篮子里。此刻,“蒋先生”站到了卖鸡蛋的摊位上,卖鸡蛋的女人一连拣了六个鸡蛋,“蒋先生”依然不走。女人哭丧着脸问:“它今天是怎么啦?”卖鱼的老爷子小声帮着分析,说:“准是有臭鸡子。它鼻子可灵了,你糊弄不了的。”女人赔着笑脸,去篮子里把臭鸡子拣出来,换了个鸡蛋,道:“皇军,这个肯定新鲜。”“蒋先生”似乎听懂了意思,悠然而去。卖鸡蛋的女人长出一口气,心说这叫啥事儿啊,我自己家孩子都不舍得给吃,我得给狗吃,啥玩意儿啊?眼泪却扑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谢铁骅的队伍行军到了一座山上,半山腰的巨石上刻着三个恢宏的大字:蟠龙山。队伍绕石而过,在一处平缓地成横队集合。队伍的一侧是执号、鼓、钹、木鱼等各种乐器的和尚。附近案桌上蒙着红布,上面摆放着一尊香炉。在法号声中,一位穿袈裟的和尚前来参拜,双手合十,缓缓说道:“阿弥陀佛,得悉谢将军挥师北上,惩膺日寇,贫僧十二分仰敬,特意率弟子出山迎候。”谢铁骅揖礼道:“感谢慧能法师礼遇。”

一个士兵端了盆净水,谢铁骅、王副司令和花驹依次净手,而后每人由慧能法师分发了十炷香,点燃后插到炉里,三人成“品”字形列队香炉前。值日官乔群登台高喊:“全体立正——”千人队伍一片肃静。

正当午时,烈日当顶,阳光灿烂。谢铁骅右手握拳,朗朗发誓,铿锵念道:“抗日先遣军司令谢铁骅,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北上,保卫中华列祖列宗遗留吾人之地,名正言顺,鬼伏神泣,决心至坚,誓死不渝。古有明训:‘春秋存大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吾有何惧焉!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吾辈护国之忠诚。先遣军于血战之际,已昭示中华屹立不倒。此誓,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谢铁骅每说一句,群山都发出空谷回响。至结尾处,众将士已经热血沸腾。

就在这时,一个哨兵跑上来,对谢铁骅耳语几句。谢铁骅脸色突变,问:“多少人?”哨兵回答说:“不清楚。”谢铁骅:“军情紧急,不便久留,还望慧能法师保重。”谢铁骅和慧能法师匆匆告别。

谢铁骅率队行至蟠龙山山下的凹地,四周突然响起乱枪。左侧山脊上站出督导队军官,大声喊话道:“叛贼谢铁骅听着,山上都是我们的人,王旅长亲自率队把你们包围了。”花驹举枪就射,骂道:“你他妈扯犊子,王以哲是我大哥,他才不会管这屁事!”躲在岩石后的王以哲不顾众人阻拦,站到了岩石上,两个马弁卫护左右。王以哲喊话道:“弟兄们,七旅旅长王以哲在此!我是奉命而来,一天两宿赶了两百里,就为了捉拿你们这些叛军。”田洪祥砰砰两枪,其中一个马弁被撂倒。谢铁骅喊:“不要开枪!”话音未落,炮弹飞来,凹地顿起硝烟。先遣军四散,纷纷卧倒。蟠龙山半腰高地上,炮弹停歇时,王以哲又开始喊话道:“谢铁骅,你放明白点儿,三面山头都被我占领了,我还调来几门炮,口袋嘴也让我扎上了,你们就算冲出去也剩不了几个。”

蟠龙山下凹地里,乔日成卧在草丛里,嘟囔着说:“完了,孩子刚生,就让狼叼去了。”乔群呵斥道:“闭嘴!”谢铁骅站起来,向山上的王以哲喊道:“你想怎么样?”王以哲说:“把弟兄们带回去,负荆请罪,我可以保你不死,还当你的团长。”谢铁骅冷笑一声,说:“对不起了王旅长,我刚和弟兄们在山上盟誓,北上抗日,誓死不渝。有苍天在上,我岂能出尔反尔?不信你问一句,弟兄们回不回?”众人齐声发喊:“不回!不回!不回!”王以哲大喝道:“姓谢的,东北军对你不薄,当初你落难奉天,是东北军收留了你。没有少帅的赏识,你一个南蛮子会有今天吗?”谢铁骅朝山上揖了个礼,喊道:“请长官转告少帅,谢铁骅是投桃报李之人,栽培之恩,永世铭记。但私人之情,不能误国之大事。今日之事已经铸成,我决不悔改。长官你若想抄家伙,卑职奉陪就是了。”

蟠龙山半腰高地上,督导队的军官们蠢蠢欲动,劝说道:“旅长,动手吧!”王以哲沉声喝道:“慢!国家已遭涂炭,兄弟之间还要相互残杀吗?”督导队长说:“荣臻参谋长下了死令,若不能平叛,长官会受到重责。”王以哲沉默了一会儿,大声朝山下喊话道:“弟兄们,我王以哲也是热血男儿,又何尝不理解你们的报国之心。但军有军令,旅有旅规,都像你们司令这样胡来,东北军会一朝崩溃。更何况你们千人弱旅,孤军北上,前无响应,后无援兵,岂不是白白送死吗?”山下一片沉寂。

蟠龙山下凹地里,谢铁骅问身边的王副司令:“旗在哪儿?”王副司令回答说:“在司旗兵手里。”谢铁骅下令:“把旗亮出来!”王副司令转达命令道:“司旗兵,把旗亮出来!”词旗兵从沟壑里跃出,抖开包袱,取出一面旗,系在步枪上。司旗兵高举步枪,跃上高地,写有“抗日先遣军”的大旗霎时在空中呼啦啦飘扬。谢铁骅站到旗下,说:“弟兄们,王旅长讲的是实话,我想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愿意抗日的,站到旗下来;怕死的、不想离开东北军的,上山好了,我谢某人不会为难你们!”四周有短暂的沉默。十几个人放下枪,走去山上。见身后没人开枪,又有二十几个人放下枪上山。

乔日成紧张地观察陡转的形势,爬到乔群身边,小声道:“你小子咋想的?王以哲不好惹,还是上山吧,人家把口袋嘴扎上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乔群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张之勇,对父亲说:“你自己走吧,就当五连没你这个兵。”乔群跃起,振臂呼喊:“五连的跟我走!”在乔群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士兵齐集到谢铁骅周围。乔日成和张之勇磨磨蹭蹭,终于在最后站到了先遣军的旗下。乔群没忘了小声讽刺老爹,说:“你不是要上山吗?”乔日成呸了一声,说:“不是怕给你丢脸吗?!豁出去了,埋就埋一块儿。”乔群看看张之勇,说:“你咋不上山?”张之勇说:“我倒是想上山,看你一直盯着我。”乔群笑嘻嘻地说:“咋了?怕我打你黑枪?”张之勇不屑地摇摇头,说:“都是你那个破担保,我怕连累你,也舍不得这个连副。”

谢铁骅命令道:“花驹,你带两个连做两翼掩护。”花驹答:“是!”谢铁骅喊:“五连长!”乔群喊:“到!”谢铁骅命令乔群的五连做突击队,不惜一切代价,往西边的那个口子冲!乔群喝道:“是,五连弟兄跟我来!”谢铁骅随即高喊:“王旅长,你要不怕辱了声名,就朝弟兄们下手吧!”山下凹地里,先遣军队伍在乔群的带领下潮水一般涌去西山口。

山顶上,王以哲手臂高高扬起,却没落下。督导队的军官催促道:“长官,再不下令就晚了。”王以哲深深叹了口气,命令道:“传我口令,枪口抬高三寸,为先遣军送行。”督导军的军官愣了,说:“旅长,你不怕?”王以哲哀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东北军已经声名狼藉,我这会儿最怕的,是国人的唾沫星子!”王以哲背了手,拖着沉重的步履下山。

蟠龙山中,东北军王以哲部队的排子枪枪声大作,这是自从1931年9月18日以来,王以哲下令打出的第一枪。这是为先遣军送行的枪声,枪声在山野里久久回荡。这是来自东北军心里的震怒,也仿佛是来自山里的龙的震怒。枪声长鸣,为先遣队的壮士们送行、助威。

奉天机场,一群记者在等待着。一架日本客机轰然降落,从舱门走出石原莞尔。他没有马上步下旋梯,而是左手握住武士刀的刀柄,双腿叉开,在缓步台上做了个造型。飞机下的记者们纷纷拍照。有一个日本侨女手捧着鲜花走向前,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欢迎石原将军授勋归来,您辛苦了!”石原莞尔似乎无动于衷,和奉天的各界要员草草握过手,即要登车离去。一个戴眼镜的日本记者拦住石原莞尔,嚷道:“石原先生!”石原莞尔一摆手,说道:“不要叫我先生。”日本记者忙道歉说:“对不起,我刚刚得知您被军部授为将军,可我不知先生和将军,到底哪个更能表达我的敬意。”石原莞尔答非所问地说:“我的日程很紧张,只允许你们提三个问题。”戴眼镜的记者举手问道:“听说您此番回国,整个日本都为之狂欢,说您是开疆扩土的大英雄。您能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吗?”石原莞尔说:“很平静,几乎没心情。”记者问:“怎么可能啊?”石原莞尔说:“很简单,我还是童子军的时候,就对着地图上的满洲发呆。满洲的事情就像一道浅显的作业题,我早就答完了,现在只是复习。”

一个长着大胡子的西方记者问道:“我是英国《泰晤士报》派驻国联的记者,我的问题是,有人说你是日本最懂侵略的军人,你认可这个说法吗?”石原莞尔道:“我想知道这个说法从何而来!”大胡子记者说:“我想是这样的,日本军界因为满洲的胜利变得很冲动,有人提出即刻出兵华北的计划,但被您制止了。”石原莞尔皱了皱眉,说:“这是机密,不予回答。但我可以公开我的看法。满洲的胜利不可以复制,我们不能试图在‘支那’每一个地方,都能找到一个张学良。而且我们最终的战略目标不是‘支那’,甚至不是苏联。”《泰晤士报》的记者追问道:“是美国吗?”石原莞尔略显迟疑地说:“我只能说,如果世界必定有一场终极决战的话,我们代表的是东方文明。至于你说的侵略,我不喜欢这个词。我固执地认为,关东军会给满洲带来繁荣和秩序。‘支那’这个国家太混乱了,举目四望,到处是官僚,到处是腐败,到处是奴才,到处是丑陋,已经无可救药了,只能靠日本输入清流。佛界管这个叫善行。”

一个中国女记者终于有了问话的机会,她问道:“我来自上海《文汇报》,听说中国的末代皇帝就要在长春登基,你觉得这个被日本扶植起来的傀儡政权会长治久安吗?”听完记者的话,石原莞尔冷笑道:“你的讽刺意味很深啊。我这样告诉你,满洲目前的反日情绪很浓,无论北满和南满,我们都遇到了民间的反抗。我不认为这是你们蒋先生的意愿,很可能受了共产党的煽动。我还想说,这些鸡零狗碎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依据我的经验,‘支那人’更擅长屈从,而不是反抗。”

一个日本记者抢着说:“我想问个有趣的问题……”石原莞尔打断他,说:“对不起,我只答三个问题。”石原莞尔一只脚踏上车,忽然转身,说道:“我倒是可以讲个有趣的事。我每次乘坐飞机,都会发生神秘的偏航现象。直到不久前才发现,我这把祖传的军刀磁性太强了,以至于飞行时影响到罗盘。可这带来了另一个难缠的问题:没有哪个机组敢拒绝这把军刀,因为它的主人是石原莞尔。”说完,石原莞尔放肆地爽然大笑。车子飞出很远了,石原莞尔的笑声还黏在空气里。

旷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景象。天空阴霾,雨水淅沥。先遣军的千人队伍拉成散兵线,在山路上行进着。乔群走在队伍的前面,心里惦记着吴霜,前天他给吴霜发出了信,不知道此刻吴霜收到没有。

柴河堡吴霜家,吴霜坐在门槛上给她妈读乔群的来信:“谢司令在动员时发了狠,说在哪儿丢的脸,就在哪儿把脸找回来。毕老六已经带人先行一步,除了筹粮,听说还要给先遣军订做一百口棺材,以抚慰军心。”吴霜哽咽着念不下去了。吴霜妈说:“别哭,没到哭的时候,往下念。”吴霜说:“就剩下一句,让我别等他,说等我接到信,这场恶仗说不定已经打完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吴霜抖着肩膀,趴在她妈的怀里哭起来。吴霜妈抚摸着闺女的肩膀,骂道:“这个死乔豆腐,你不是东西,你儿子更不是个东西,一个说不定的事,就拿来吓唬我们娘俩。”吴霜一听,忍不住笑了,说:“妈,你这不是不讲理吗!我乔叔怎么不是东西了?”吴霜妈说:“我这不是被狗咬了去打鸡,净想撒气吗!”吴霜抹了眼泪,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行装。吴霜妈说:“你这是要干啥?”吴霜说:“我去找他,万一赶上了,我想法把他爷俩的尸首弄回来。”吴霜妈叹口气,说:“别傻了,你去哪儿找?打起仗来,漫山遍野都是尸首,你知道哪俩是?你自己挨个儿翻哪?”吴霜一片茫然。

吴霜妈劝说道:“闺女,听妈说,你要有这个心思,就把女人那点儿值钱的玩意儿留好,等那个臭小子,只要他不死,就傻等。”吴霜倒是疑惑了,问:“傻等是怎么等?”吴霜妈看着自己的闺女,一脸的泪珠没擦干净,心里反倒透亮了,知道自己闺女跟这个乔群是张飞吃秤砣——铁了心了。居家过日子,只要这女人一铁了心,两个人的日子不管怎么样,穷富也好,打架打得鸡飞狗跳也好,都能过到头。再说,乔群命硬,他能克不过小日本?吴霜妈信命,她相信乔群不能有什么大事儿。她说:“等他,等到死!男人总要回家的,今儿不回,明儿不回,打跑了小日本还不回吗?老乔家的牲口你好好照应着,总有一天,他得回家。”吴霜一听,有道理,使劲儿点点头。吴霜妈说:“妈也是,一眼高一眼低,从前看走眼了。乔群,他是个能干正事的人。”吴霜心里说,乔群不光能干正事儿,还能干大事儿!

先遣军宿营地临时指挥所里,作战会议正在进行。谢铁骅查看地图,指指点点,说:“这可是出师第一仗,我们输不起,只能打赢。”王副司令也盯着地图,谨慎地说:“你要这么说,那就先挑个软柿子捏,放弃牛镇,打白城。看这儿,”他在地图上圈了白城,说,“日本人利用警察公署的老底子,在白城拼凑了一个伪军靖卫旅,名声很大,实则乌合之众。”花驹听罢,撇了撇嘴,说:“这样的话,打赢了又怎么样?打伪军有啥意思,能当牛吹吗?要我说,打就打牛镇。”谢铁骅沉吟良久,说:“我何尝不想打牛镇啊。据乔群他们侦察,牛镇的鬼子有两个中队,外加伪军两个连,城楼上修有明碉暗堡,另外还配属了五辆坦克。”王副司令说:“这个,还在其次,我担心久攻不下,驻邑庄的鬼子会来增援,我们是没有增援部队的,这样的话,就麻烦大了。”花驹不耐烦了,说:“软的你不想吃,挑个硬实的吧,你又怕硌牙,这个仗怎么打?”

正说着,谢铁骅一抬头,见门口人影一闪,问:“谁在那儿贼头贼脑?”乔群笑嘻嘻地进屋,说:“我是来请战的,听你们戗戗,没敢进。”谢铁骅抱着胳膊,问他:“你有什么招法,也可以说说。”乔群指了指花驹,说:“我赞成花参谋长,打牛镇。一样是花钱,谁不挑大的拣?”谢铁骅问:“要是邑庄的鬼子增援呢?你想过没有?”乔群满不在乎地说:“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反正牛镇的鬼子和邑庄的鬼子加一块也不过八百人,和咱们也差不多,咱怵他吗?”谢铁骅一摇头,说:“账不是这么算的,蒋先生有个公开的说法,我们打日军一个,要拿出五个,这还是乐观的算法,要是保守一点儿,是9:1。”乔群悻悻地插言道:“要按这个算法,我们投降得了。小日本是天兵天将吗?他们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还9:1,日本人有那么厉害吗?个个都是武士?我就不爱听你们夸小日本。孙子兵法不是出在中国吗?”

谢铁骅倒是来了兴致,问道:“要是派你打牛镇,你要多少兵?”乔群反问道:“你能给我多少?”谢铁骅说:“家底你知道,总共十一个连,去了打阻狙击的,我最多能给你六个连。”乔群沉默。谢铁骅一咬牙,说:“再加一个连。”乔群想了一会儿,说:“两个连嫌少,四个连嫌多,我只要三个连。其他的,你们带走,爱干啥干啥。”花驹急了,说:“你这是疯话,嘚瑟!”乔群轻声道:“本人可以立军令状,先把脑袋押上。”谢铁骅恼了,说:“你有几个脑袋?你要弄清楚,牛镇城楼不是一个碉堡,是三个,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别说三个连,就是先遣队全扑上去,也没有胜算。”乔群嘿嘿一笑,说:“所以啊,不能死磕,我想钻进去打,一上来就让他蒙。”谢铁骅迷糊了,说:“怎么回事儿?怎么让他蒙?”乔群说:“蒙,就是迷糊!只要蒙了迷糊了,仗就好打了。”花驹在一旁根本不信,说:“吹吧你就!”乔群哼了一声,说:“哟,这就叫吹呀?那我再来一句,你听好了,我让牛镇的鬼子以后碰到我,有屁夹着放!”

场上沉默。谢铁骅心里一横,说:“好吧,我谢铁骅从来不侥幸,今天在你身上侥幸一回。不就三个连吗,你随便挑。”乔群问他:“同为连长,我凭什么吆喝别的连?”谢铁骅说:“没问题呀,我让花参谋长随同指挥。”花驹不同意,说:“我要指挥的话,至少要增加三个连。”乔群口气决绝,说:“是我立的军令状,多一个兵都不要。”花驹满心不悦,啪地把手枪放到桌子上:“哎哟嘿,你挺驴呀!连大小王都分不清了。”乔群转身对花驹啪地立正,说道:“参谋长,别急眼呀!这要看什么事,立了军令状,我就想吃独食。”乔群把目光转去谢铁骅,眼睛里是期待、渴盼。谢铁骅看看乔群,又看看花驹,心想花驹跟着张作霖鞍前马后打过不少仗,他不太可能把乔群放在眼里,战时能听乔群叨叨吗?想到这儿,他说:“这样吧,花参谋长跟我们走,我委任你为先遣军副参谋长。”乔群亢奋地立正,回答说:“是!”谢铁骅接着说:“我还没说完,副参谋长只是代理,仗打不好,我还会收回来。”乔群回答:“是。”

月夜下,乔群心事重重,用磨刀石嚓嚓磨大砍刀。旷野上,磨刀的声音在静夜里十分响亮。陆续有士兵走过来,在乔群身后站成一队,不敢出声,静默地看着乔群磨刀。张之勇凑过来,笑着讽道:“光看你磨刀了,哗哗的。”乔群说:“没见我杀人是吧?”张之勇说:“明天显摆一个,省得……”乔群说:“什么?”张之勇嘿嘿笑,说:“花大参谋长说你花拳绣腿。”乔群没言语,张之勇问:“你想不想知道花驹花大参谋长还说你什么了?”乔群看看他,没有搭腔。张之勇说:“明天要是吃败仗,他会狠狠修理你。”乔群的磨刀声越发响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天倒是想带它进城,可这玩意儿不好带。”张之勇拿过刀,琢磨一会儿,说:“我帮你想想办法。”

乔群来到队伍前站定,问张之勇:“齐了?”张之勇回答说:“齐了。”乔群沿排面来回走着,走了一圈,说:“来的都是敢死队,是我挑出来的。我可是立了军令状,牛也吹出去了,先遣军能不能立威,就看明天这一锤子了。仗打好了,有酒有肉,还放你们一天假。张连副要是带你们会会窑姐,我睁只眼闭只眼。”士兵们相互挤眉弄眼。乔群话锋一转,说:“不过,哪个要是孬种,今后我这么看他。”乔群变成斜眼,一脸鄙视的表情。众人哈哈大笑。乔群说:“世上有一种人,你不操他妈,他就不管你叫爹。小日本就是这号人。小日本占了我们的家,还要建什么国,吃我们喝我们,还想让我们跪着,给他当孙子。他姥姥的,对付这号人,磕头作揖是没用的,就一个办法——打!把他打趴下,让他服!”

乔日成气喘吁吁地跑来。乔群喝道:“站住,你来干什么?”乔日成一把拉住乔群的胳膊,站住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爹一声?”乔群不耐烦地呵斥道:“去去,没你事儿,站到一边去!”乔日成怒从胆边生,骂道:“这是跟谁说话?一个卵子大的小连长,就跟你爹装?”一帮士兵起哄地笑起来。乔群突然放高音喝道:“乔日成!”乔日成下意识地立正。乔群喝道:“你听好,现在是先遣军代理副参谋长乔群跟你讲话!”乔日成愣了一下,弱弱地反驳道:“把你嘚瑟的,别说你一个代理副参谋长,就是谢司令,都待我以礼。”乔群不耐烦地说:“没工夫跟你磨牙,五连副,把他弄一边去。”张之勇把乔日成拽到一边,小声说道:“您老也不看个火候,明天就见血了,他要跟敢死队的弟兄们忽悠两句。”乔日成拉着张之勇的胳膊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去,你跟那个犊子说,我也想忽悠两句。”张之勇呵呵笑:“乔叔,你能不能有点儿正经的?”乔日成一撇嘴,说:“我哪儿不正经?兴他忽悠不兴我忽悠?你知道我是谁?”

张之勇将乔日成左看右看,又上前闻了闻,说:“你真把我造蒙了,不是没喝酒吗?”这句话把乔日成提醒了,他将张之勇拨拉开,从腰带上解下酒壶,猛喝了一大口,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直奔乔群。乔群见爹冲过来,吓一跳,大声喝道:“你要干什么?”乔日成狠抽了一下乔群,骂道:“犊子玩意儿,二郎神在此,休得无礼!”当着战士的面,乔群一时不好发作。乔日成转身,来到队列前,表情因过于庄重而显滑稽,他振振有词地念叨:“我奉太上老君之命特意赶来,听说明天进城,请诸位壮士受二郎神深深一拜。”队伍中一个战士嬉笑着说:“你不二郎神吗,天眼在哪儿?”乔日成去额头上摸了一下:“走得太急,天眼忘家了。”言罢,他抖动肩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喉音,“嗷、嗷,嗷嗷嗷……”乔日成的滑稽举动让众人欲笑又吃惊。乔群也对老爹的反常举动惊诧不已,上前小声地说:“爹,你这是抽的什么疯?”

乔日成不应,以树枝代鞭,旁若无人地边舞边唱: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奔大树,

家雀醭鸽奔房檐。

忽然一股青烟过,

天上下来孝天犬。

……

士兵们嘻嘻哈哈。乔群神情窘迫,喝道:“笑什么笑!把他拉下去!”两个兵欲上前,张之勇急忙拦住:“别管他。”他对乔群说,“你爹会跳大神吗?”乔群一头雾水,说:“没见他跳过啊。”乔日成在舞动中突然插嘴,大声喝道:“我那是不露!”乔日成言罢又唱。张之勇对乔群小声说:“神仙就要附体了。”乔群问:“附体又怎么样?”张之勇说:“会保佑咱们打胜仗。”乔群半信半疑,问:“这玩意儿灵吗?”张之勇说:“灵。”说话间乔日成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嘴吐白沫,口中喃喃有词。张之勇推乔群:“快过去听听。”乔群凑过去听。乔日成翻着白眼,神神秘秘地诵道:“我本二郎神,下凡来显灵……”乔群强作耐心:“快说,我听着呢。”乔日成:“日本是妖孽,降妖还靠……乔日成。”

乔日成抹去嘴上的沫子,翻身爬起,吩咐道:“把你们手里的家什都放在地上,摆成一溜。”乔群问:“你要干什么?”乔日成一脸庄严,训斥道:“站一边儿去,别啥都问,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张之勇带头把手枪放在地上,士兵们纷纷仿效。乔日成一指乔群,说:“还有你!”乔群不情愿地把手枪放下。乔日成再指乔群手里的刀,说:“还有刀!”乔群去一边把刀放好。乔日成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了腰带,背朝士兵,边走边朝武器上尿尿。乔群哭笑不得,乔日成的表情却异常严肃。尿毕,乔日成道:“成了,二郎神的尿可以降龙缚虎、避邪驱妖,更别说小日本了。”

牛镇又逢集日了。通往城门的路上,赶集的人三五成群,络绎不绝。摊贩中有卖菜的、卖杂粮的、卖鱼的、卖家禽的。乔群此刻成了卖鸡的贩子,用扁担担着两个筐,筐里装着六七只鸡。田洪祥则扛着长杆,长杆的顶端插着糖葫芦。其他的敢死队员也都化了装散在乡民中,假作互不相识,用眼神和手势传递暗号。

一声鞭子响,张之勇赶着马车冲上来,车里拉的是红木大棺材。乔群放慢脚步,和马车同行,并把声音压到最低:“记住,你是呼啦屯的,死者是翟县长的娘家舅,就这两句话。”张之勇问:“姓翟的知道吗?”乔群一边看着周围的环境,一边点点头,说:“串通好了。”张之勇问:“姓翟的是老狐狸,不会出卖我们?”乔群说:“没事儿,翟县长不是不会出卖我们,是不敢出卖我们。”张之勇不信,说:“他有啥不敢的?”乔群说:“就因为他是老狐狸。”两人说话时谁也不看谁,只有嘴在动。

马车前行,乔群突然发现老爹担着豆腐挑跟上来,愣住,问:“你怎么又来了?”乔日成没理会他,大大咧咧地说:“我就不能来?兴你卖鸡,不兴我卖豆腐?”乔群注视着前方看守城门的日本兵,呵斥道:“小点儿声,说话别看我!这可不是闹着玩儿,来的都是敢死队。”乔日成不作声,吭哧吭哧往前走。乔群以命令的口气喝道:“回去!”乔日成说:“跟你爹说话,别酸了吧唧的。”乔群火了,又没法发作,小声呵斥道:“这是命令!”乔日成也火了,说:“我就违抗命令了,你能把我咋的?你有本事把我毙了?”乔日成故意看一眼前方城门,张之勇的马车此时已到城门下。乔群欲怒不成。乔日成放下挑子,说:“嗨嗨,息怒息怒,我就知道你不敢。”乔群气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加重语气,沉声:“乔日成!”乔日成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停步,收拢脚跟,险些成立正姿势。乔群又气又急,说:“别立正,没让你立正,往前走,对,就这样,装没事似的。”

乔日成气得嘟囔,口气软下来,说:“说得轻巧,装没事似的,那得长多大心?你看看我这嘴。”他对儿子大张嘴,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又转头,“一宿工夫,我嘴里鼓出三个大火泡。你说,起个什么名不好,非叫敢死队,把我的心弄得忽悠忽悠的。你真要是……那个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乔日成嗓音里带出哭腔。乔群气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任性地说道:“你哭,大点儿声哭!”乔日成反倒沉默了。乔群自己劝自己冷静一点儿,过了一会儿,他问爹:“你说你跟着起什么哄?你去了能干啥?”乔日成看也不看儿子,说:“打仗,爹不行,望个风,不行吗?再不济,替你挡个枪子儿不行吗?”乔群听罢,心里一热,一股豪气涌上胸口,迈着大步,向城门走去。

牛镇城门下,张之勇正在接受日本兵盘查。日本兵先搜身,而后枪刺指向车上的棺材,大声咕噜一句,问:“这是什么?”张之勇说:“死人。”日本兵跳上车,用枪刺撬封死的棺盖。棺盖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张之勇故作镇静,暗中把两枚大洋揣进同时站岗的警察手里,小声说了句什么。警察赔笑脸,连比画带说,意思是死者是翟县长的娘家舅,来城里做法事,超度灵魂,而翟县长是你们皇军的座上宾,我们得罪不起的。日本兵表情毫不松动。警察又哄劝日本兵:“太君,死人动不得。当地有个说法,死人若见光,魂灵会跑出来找替身。”日本兵表情松动,狐疑地放行了。后面的乔群、乔日成等一大群化装成小贩儿的敢死队士兵趁乱一拥而入。

牛镇翟家大宅的后院,静静停放着刚刚运进牛镇的红木棺材。张之勇待到敢死队队员到齐了,撬开棺盖,把藏在棺材里的驳壳枪和手榴弹一一分发给大家。翟家的大宅屋内,乔群坐在上宾的位置,和翟举人秘密交谈着。乔群希望翟县长传令各家各户,把日本旗摘下来,换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翟举人沉吟半晌,没有同意,他思忖着,万一牛镇这一仗,先遣军败了,牛镇的百姓会不会再遭涂炭。

乔群的意思是先遣军这边一接火,牛镇的百姓就换旗。翟举人想了一会儿,口气决绝地说:“这一点办不到。牛镇只要在日本人手里,我就不换旗。”乔群生气地说:“你说的这不是奴才话嘛!”翟举人冷笑,说道:“乔长官,你举目四看,中国人哪个不是奴才?日本人来了我是奴才,日本人不来我也是奴才。”乔群摇摇头,说:“不一样,你现在是亡国奴。”翟举人见多了城头不断变换的大王旗,感叹道:“乔长官,你还年轻啊。我是清朝的举人,按理说,我的国早就亡了。现在,我是亡国奴怎样,不是亡国奴又怎样?连你们的少帅都不在乎亡国,鄙人又何必自作多情?”

乔群想不明白了,说:“这我就纳闷了,既然这样,你为啥还要帮我们?”翟举人说:“很简单,我谁都不想惹,也惹不起。”乔群问他:“我们要是把牛镇夺回来了呢?”翟举人晃晃头,叹息道:“成王败寇,而鄙人,只服膺王者。对我翟某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想要我牛镇父老乡亲都能保住平安。”

牛镇集市上,穿梭着卖东西的小贩,乔群扛着插着糖葫芦的草杆子,悠闲地吆喝着。张之勇匆匆走进集市,来到卖糖葫芦的乔群身边,小声说道:“太阳快要下山了,再不动手就晚了。”乔群望一眼城楼上的碉堡,说:“现在动手,只能是找死。”乔群言罢眼睛一亮,在集市的尽头,雄井和大狼狗“蒋先生”出现了。“蒋先生”的脖子上照例套着硕大的菜筐。雄井带着笑朝每个摊贩点头,嘴里不停地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不同于往日的是,这次雄井亲自采购,并付钱。其实是雄井自认为的赏钱,因为不存在讨价还价的过程,给多少钱全凭雄井的心情。雄井从一个姑娘手里拿了一只鸡雏,一只手托着,在阳光下欣赏,嘴里不停地夸赞,之后居然给了姑娘三枚硬币。姑娘不敢接,说:“给多了。”雄井笑眯眯地说:“不多不多。”

雄井接着绕过乔群,站到了乔日成的豆腐摊前,蹲下,尝了尝豆腐,说:“我吃过‘支那’的豆腐,很不错。”乔日成说:“我这个豆腐是御膳珍品,不要说日本没有,在中国也堪称一绝。”雄井“嗯”了一声,他认出了乔日成,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乔日成也认出了雄井,说:“哎哟,熟人,我家就是这儿的。”雄井疑惑地问:“你不是在奉天卖豆腐吗?”乔日成赶忙说:“那晚在北大营,我让皇军吓破胆啦,跑家来了。”乔日成用刀扎了一块豆腐给雄井,神秘地说:“卤水点豆腐知道吗?做豆腐的诀窍全在这里。我是跟我爷学的,我爷是跟宫廷里的大勺学的,所以我这个豆腐称得上御膳珍品。”雄井点头称赞。乔日成夸夸其谈地说:“你看这成色,又白又嫩,又鲜又香,吃了我的豆腐,你再吃猪肉都没味。要不怎么说,要想长寿,多吃豆腐少吃肉。”雄井挺高兴,说:“你的豆腐我都要了,挑到上面去。”雄井手指城垛上的碉堡,把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塞进乔日成的围裙口袋里。乔日成不悦,说:“太少了,我这是六板豆腐。”雄井牵过狼狗,说:“你可以和它讲价钱。”“蒋先生”吐着长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乔日成。

乔群心里一阵惊喜,心怦怦狂跳,使劲儿剜了老爹一眼。乔日成看懂了儿子的眼色,说:“皇军,这个太沉,我腿脚不好,爬不了高,让我儿子挑上去吧。”雄井警惕地看了乔群一眼,又看了一眼乔日成,似乎想从长相上判断两人是不是父子关系。乔群不大情愿地嘟囔道:“我的糖葫芦还没卖完。”雄井再仔细打量乔群,说:“好说,这两样我都要了。”乔群说:“可我只要日本的老头票。”雄井问:“为什么?”乔群说:“都‘满洲国’了,皇军的钱才是钱。”雄井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说:“好说好说。”乔群这才担起了豆腐挑,说:“爹,你扛那个。”

牛镇城垛眼下成了日军的碉堡。环形碉堡建在城垛一角,和城垛的另外两个碉堡群互成犄角,其间筑有连接的暗道,构成钳形火力网。碉堡外有站岗的哨兵。沿着城垛内墙的之字形石阶,雄井在前,乔日成父子尾随,“蒋先生”押后,一行队伍爬向城垛的碉堡。牛镇城垛内墙石阶上,乔群挑担子的一只手从裤管里掏出了一只手枪。牛镇城垛下隐蔽处,散在四处的敢死队员紧张地盯着石阶上的向动,乔群的每一个手势都是一个哑语。张之勇小声吩咐一个化装成推车卖鸡蛋的士兵说:“注意,枪一响,我们就冲上去。往下传!”

——注意,枪一响就冲上去。

——注意,枪一响就冲上去。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也激动地重复了一句:“注意,枪一响就冲上去。”张之勇这才发现队伍里混进了一位戴眼镜的陌生人,他把身子挪过去,见对方胸前吊着一个照相机。张之勇打量着他,呵斥道:“你,什么鸟人?”学生模样的人谦恭地回答说:“长官,我叫黎明,是你们谢司令的北平校友。”张之勇皱着眉头说:“校友?你?”黎明也小声说:“有高攀之嫌,我要晚他五届。”张之勇打断对方的话,说:“别磨叽。谢司令知道你来吗?”黎明回答说:“我是带着他亲笔信来的,就是为了找先遣军敢死队的乔群。”黎明掏信给他看。张之勇只扫了一眼落款的名字,说:“我没工夫细看,找乔群干什么?”黎明回答说:“参加抗日先遣军。”

张之勇鄙夷地说:“你还是走开,战斗就要打响了。”黎明一副学生气,昂扬地说:“长官,我渴望战斗!我胸膛里涌荡的是志士仁人的鲜血。”张之勇呵呵笑,说:“你拉倒吧,还有什么?”黎明说:“还有诗,我发表的诗。”黎明从背囊里掏出一本杂志,翻到某一页,朗诵道:“鼓动吧,风!咆哮吧,雷!与其刀口放在脖颈,毋宁奋起抗争!”张之勇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张之勇把一颗手榴弹给了黎明。黎明说:“谢长官。”

牛镇城垛碉堡前,乔日成父子被哨兵的刺刀拦住。雄井说:“你俩回去吧。”乔日成不动,点头哈腰地说:“皇军,你还差我钱。”乔群也满脸堆笑地说:“皇军,还有我的,还有我的糖葫芦钱。”雄井微微一笑,手指着乔日成,说:“看在缘分上,你来吧,我会给你钱,不过……”话音未落,两个日本兵从碉堡里拖出一具中国人的尸首,鲜血淌出一泾水流。雄井指着尸首说道:“你很可能像他一样被拖出来。”乔日成腿哆嗦了,回望儿子一眼,乔群沉脸不言。雄井说:“我善意地告诉你,为了训练补充的新兵,我们需要活人做靶子。明白我的意思吗?”乔日成哭丧着脸,说:“豆腐钱不要了。”

乔群把乔日成拨拉到一边,说:“我要糖葫芦钱。”雄井和乔群彼此凝视。雄井开口道:“我和你爸说过了,他是个知趣的人。”乔群沉默,用余光看着四周的情况。乔日成朝雄井作揖,卑躬屈膝地说:“皇军大仁大量,抬抬手,我这个儿子,他是个犟眼子。他一天到晚卖糖葫芦,也挣不了几个钱,您就给他钱吧。”雄井打了声口哨,和“蒋先生”步入碉堡内。乔群扛着糖葫芦跟进碉堡,乔日成拉住儿子的后衣摆,被他一手打飞。

城垛碉堡内地堡的通道晦暗如同地穴,乔群用余光迅疾打量左右地形,从插糖葫芦的稻草棒顶端抽出大砍刀,猛的一下砍向前方的雄井。雄井的一条腿伤了,惨叫一声倒下。乔群捡起雄井的枪,跑去主碉堡。主碉堡的日本兵正在擦拭重机枪,发现跑来一个陌生人,愣神之间,被乔群一枪撂倒,乔群支起了重机枪。正在地堡里吃饭的数十日本兵飞快地持枪跑出。此时乔群的重机枪响了,通道里的日本兵纷纷倒毙。

城垛碉堡前,乔日成听见第一声枪响,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完啦完啦。”他撒腿就跑,刚下石阶,站岗的哨兵冲他开了一枪。子弹擦着乔日成的头皮过去了,乔日成跌倒装死,从指缝里见哨兵冲进碉堡,他爬起来狼狈地跑下石阶。就在这时,他见石阶下,以张之勇为首的敢死队正在向上冲。乔日成愣了一下,再仔细辨听碉堡里的枪声,这才意识到儿子似乎没死,在里面和敌人接火了。

张之勇边跑向碉堡边问:“乔叔,你跑下来干什么?”乔日成大声喊着:“我去喊你们啊,怕你们磨蹭。我都冲进去了,才发现没带家伙。”张之勇给了乔日成一颗手雷,问:“会用吗?”乔日成又开始吹上了,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此时乔日成站在高处挥舞手雷,造型犹如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快!冲啊——男儿自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队伍后面的黎明用照相机摄下了这一造型。

城垛主碉堡连接两个通道,分别通向其他碉堡和弹药库、食堂、蓄水池、指挥部,每个通道闪烁着嘎斯灯光。此刻的乔群处在亢奋状态,他从近处的敌人尸体上取来三杆枪,分别架在碉堡的枪眼上。接下来,他不停地变换位置,用机枪、步枪疯狂射击。有一次,来自北面通道的敌人几乎就要冲进碉堡,他不得不抱着机枪冲出碉堡,沿步兵坑道一阵狂扫。这时,他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来自另一通道的三个日本兵几乎占据了主碉堡,他费了很大劲儿才将主碉堡夺回。他的小臂负伤了,血流不止。好在主碉堡里存有急救包,他找出绷带勒紧小臂,然后又让机枪吼叫起来。

子弹如流萤。爆炸声、惨叫声、枪械碰撞声不绝于耳。突然,碉堡里的枪声骤停。喧嚣的碉堡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这种戛然而止的宁静让乔群倍感不适和紧张。他仔细辨听来自每个方向的微弱响动,并迅速转移机枪枪口,于微弱的嘎斯灯光里瞬间点射。接着又是沉寂。他在沉寂中绷紧了神经,以狼狗般的锐敏作出反应——有一次点射,他击中了黑色闪电一般的不明物,等上前踢了一脚,才发现是那只“蒋先生”;但另一次反应纯属神经过敏——是碉堡窗子发出的响动。他终于感觉到累了,抑或是神经近乎崩溃,瘫软在地上,像狗一般大喘气。

碉堡内通道里,最后一盏嘎斯灯被子弹击碎。黑暗中,一队日本兵以匍匐姿势前行,悄无声息,为首的是护旗官岩谷川。岩谷川低语问道:“搞清了没有,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日本当日值班的军官回答说:“报告说,是当地一伙刁民。”岩谷川仔细听听四周的动静,寂寞无声,他说:“不是一伙,是一个。也不是什么刁民。如果刁民如此训练有素,我们的满洲计划就没希望了。”值班军官问:“不会是南京派来的政府军吧?”岩谷川摇头,说:“南京的所作所为都在我们的掌控中。”值班军官说:“奉天的电话说,东北军有一支部队反叛了,打出抗日先遣军的旗号。”岩谷川不信,轻蔑地说:“一只温顺的羊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老虎吗?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发生。”值班军官无语了。通道前面现出光亮,岩谷川一跃而起,用旗杆直指主碉堡。枪声响了,日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城垛碉堡里,先遣队的敢死队员此时已占据主碉堡,在乔群指挥下殊死抗击。牛镇城门的城墙上枪声一片。城门外,数百先遣队士兵怀抱五六根长长的橼木,呼喊着号子,一次次撞击紧闭的城门。半扇城门轰然倒下,负责攻打牛镇的先遣军两个连潮水般冲入城内。

冲在前面的士兵遭遇了日军坦克手,其中一个坦克手已经登上了坦克。田洪祥一枪将其毙命,随即高喊:“别让他们登车!”双方在巷子里展开了激烈的阻击战。有一个日军坦克手一度登车,又被战士生生拽出来,用刺刀捅死。田洪祥命令战士用手榴弹炸掉履带,一个讲武堂毕业的排长觉得可惜,央求田洪祥给他留一辆。原来日军教官曾在课堂上教过坦克,他摆弄了好一会儿,居然把坦克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