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抗命

夜晚的乡村,悄无声息,大人、孩子和牲口都早早睡下了。老乡的土坯房内,一盏小煤油灯亮着细微的光,谢铁骅和花驹还在推杯换盏,二人皆有三分醉意,但酒兴正浓。乔日成在灶间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时不时从门缝里往屋里偷窥一眼。谢铁骅一心想打上一仗,堑壕也挖了,枪也磨了,最后还是得了个撤退的命令,仿佛胃里有无数块砂石,需要拿酒去冲刷。他举起杯,说:“花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你敬我,今天,我敬你一个。”两人一饮而尽。谢铁骅喝了这杯酒,花驹给他斟满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谢铁骅又是一饮而尽,说:“你说,我这个团长当得有点儿寒碜,是不是?”

花驹仰头喝了一杯酒,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随之又朝灶间喊,“乔豆腐,你说?”蹲在灶间的乔日成伸头进来,嘿嘿一笑,说:“不寒碜不寒碜。”谢铁骅问乔日成:“实话?”花驹替乔日成回答:“瞎话!弟兄们背后都说你是大忽悠。”谢铁骅脸色阴沉,没有搭话。花驹酒劲儿上胆,问道:“听说了吗?北边已经爆发了江桥大战,马小个儿马占山跟小日本干翻了。咱们这叫什么?刚想比画比画,一道命令,全旅一起撒丫子了。那家伙,就差举手投降了。都是接着不抵抗的命令,人家马占山不管那个,一声令下,打!干死了多少小日本子,那才叫当兵的。咱这叫啥啊?寒碜,说寒碜是轻的,说包软蛋才是真的。”

乔日成端了一盘炒鸡蛋进屋,见花驹已经喝多了,心想都说酒是穿肠的毒药,不假,花驹这会儿啥都敢说,别把团长给说恼了,连忙说:“不能这么说,谢团长也不容易。大名是团长,小名是伙计,也是听人家吆喝的。人家喊稍息,你敢立正吗?”谢铁骅不答,马占山率部队在嫩江江桥和日本人血战一场,大快人心,自己近日来也在琢磨如何应战,然而,能带走的兵能有多少,他心里没底。自己和马占山没法比,马占山是黑龙江代主席,可以指挥一万多人的部队,而他只是一个团长,这个话题,此时不便多说。他颇有深意地看着花驹说:“上边喊稍息,你敢立正吗?你敢吗?少帅对你我恩同再造。”花驹虽说有了酒劲儿,但是也还知道分寸,说:“团长,你是在试探我吗?”谢铁骅呵呵笑道:“你不是也在试探我吗?”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花驹笑不出来了。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花驹自幼跟随张大帅横扫东北,如今,张大帅让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惨不忍睹;北大营让人端了不说,一路撤退,一路让老百姓戳脊梁骨,从来没这么窝囊过,由不得自己。他忍不住眼圈一红,起身道:“团长,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就不陪了,我担心今晚又有开小差的。”谢铁骅叹了一声,说:“替我转告弟兄们,开小差要加小心,督导队这几天要大开杀戒。”

花驹下炕出屋了。谢铁骅自饮一杯,自言自语地说:“滚吧,都滚吧。”乔日成脱鞋上炕,讨好地说:“我不滚,您要是不嫌弃,我陪您唠几句小嗑。”谢铁骅瞅一瞅乔日成,说:“你会唠什么?我只知道你会做豆腐。”乔日成喝了口酒,说:“团长有所不知,我是时运不济才做豆腐。”谢铁骅笑了,说:“是啊,来一个!”两人碰了一杯。

乔日成话匣子一开,就开始吹上了,他说:“不怕您笑话,在我们家乡柴河堡的那条沟,我小名叫乔大文化,人家说我,天上的事儿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儿全知道。”谢铁骅哈哈大笑,又举起酒杯,说:“天上的事儿我不想知道,你就说地下的事儿吧。”乔日成说:“这么说吧,中国三千年都装在我心里,您想唠啥吧,从江山社稷到时局方针。”谢铁骅打断他,说:“江山社稷啊,时局方针啊,不用唠,你就唠现在,唠我。”乔日成不明白,问:“唠你?你什么?”谢铁骅说:“你刚才说我不寒碜。”乔日成咂巴一口酒,说:“我没说瞎话。中国是你的吗?不是。蒋介石、张学良都不嫌寒碜,你寒碜啥?”谢铁骅呵呵笑。乔日成抿了口酒,信口开河地说道:“这叫什么知道不?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你一个领兵一千的小团长,救不了奉天,更救不了中国。张学良贵为上将军尚且如此,何况团长乎?”谢铁骅说:“叫你这么说,我只能撒丫子?”乔日成语气肯定,说:“对呀,必须撒丫子。”谢铁骅又笑,和乔日成碰杯:“知我者,你乔豆腐也!”

部队宿营的民房里,南北大炕睡满了士兵,鼾声一片。张之勇悄然进屋,匍匐到炕沿下,将乔群拨拉醒,小声道:“快,穿衣服,我在院里柴垛后面等你。”乔群睡得迷迷糊糊,问:“啥事儿?”张之勇使劲儿揪着乔群的头发晃悠,乔群醒了。张之勇小声说:“出去再说。”说完先溜了出去。

乔群下炕,出了房屋后轻轻掩上门,四下看了两眼,直奔院落一角的柴垛。柴垛周围不见人影,乔群纳闷时,从柴堆里伸出一支枪管,顶住了他的后腰。乔群乖乖地举起了双手。张之勇从柴堆里钻出来,低声说:“麻利点儿,跟我撒丫子。”乔群犹豫着,在院前停下脚步,说:“我还没想好。”张之勇急了,说:“有啥想的,你跟姓谢的往南撤不也一样是撒丫子吗?”乔群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总得打个招呼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算怎么回事儿。不过,打招呼不也算开小差吗?乔群正在琢磨,张之勇说:“开小差有打招呼的吗?打招呼的话,姓谢的要是把你捆起来,我救你还是不救你?”乔群问他:“我爹知道这事儿吗?”张之勇左右打量,小心说道:“就是你爹的意思,他去给姓谢的做饭,走前让我一定把你拉上,说今晚是最好的机会。”乔群见张之勇这样说,不再犹豫,尾随张之勇钻进村里的小街。

乔日成见谢铁骅喝得有点儿多,就起身告辞。谢铁骅没有睡下,却嚷嚷要送送乔日成,他的步伐不稳,乔日成只好搀扶着他出了院子。谢铁骅略呈醉步,推开乔日成,说:“我没事儿。”乔日成:“我也没事儿。长官你客气了,我一个伙夫,送出门口就行了。”谢铁骅说:“我睡不着,顺便……查铺查哨。”

迎面走来游动哨,边走边看手心,听见谢铁骅的话音,闪到路边,站定,给谢铁骅敬礼。谢铁骅问:“有情况吗?”游动哨回答:“没情况。”谢铁骅好奇,问:“你刚才看什么?”他学哨兵看手心的样子。游动哨有点儿难为情,说:“看我媳妇。”谢铁骅说:“你媳妇在黑龙江,怎么看?”游动哨从腰带处摸出照片,回答道:“我媳妇让我别裤腰带上了。”谢铁骅接过照片对着月光看了一眼,呵斥道:“扫一眼就行了,别看起来没完。你的任务是放哨!”哨兵回答:“是!团长……”哨兵欲言又止。谢铁骅说:“说。”哨兵说:“我媳妇刚才问我,啥时候能打回黑龙江。”谢铁骅打了个酒嗝儿:“快了。”哨兵拦住谢铁骅:“快了是哪天?团长能不能给我个准话?”谢铁骅打着酒嗝儿说:“写信告诉你媳妇,三天之内,我会掉转枪口,先辽宁,再吉林,之后是黑龙江。”哨兵啪地立正。等谢铁骅走前几步,乔日成拉住哨兵小声说:“酒话你也信?长点儿心眼,该跑跑吧。”哨兵愣在那里。

在十字路口,乔日成拦住谢铁骅:“长官您止步,鄙人已经诚惶诚恐了,您要是再往前走,我就得跪下了。”谢铁骅用食指抬起乔日成的下巴,左端详右审视。乔日成心里发毛,不知道乔群和张之勇此时跑了没有,战战兢兢地问道:“您这是?”谢铁骅微微笑着,说:“你有事瞒着我?”

谢铁骅的话让藏在十字路口一侧的乔群和张之勇听到了。已经探出半个身子的张之勇急忙缩回,却不知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还在墙外。张之勇把声音压低,说:“你爹会不会给说漏了?”乔群耳语道:“不好说,不过他脑子比我活。”

乔日成的声音飘过来,只听他说:“你是我长官,又当过我儿子的恩人,我怎么敢瞒你啊!”谢铁骅往前方瞥了一眼,摇摇头,说:“此话当真?”乔日成眯缝着眼睛,说:“真。”谢铁骅微笑道:“把乔群喊出来,我看他怎么说。”乔日成摆摆手,说:“他一个小年轻的,都这个时候了,早睡死了。”谢铁骅哈哈笑,手指乔群藏身之处,说:“他就在前边路口,目测距离不到十五米。”乔日成傻眼了,似信还疑,朝前面喊:“三啊,你要是在前边,就出来吧。”

十字路口果然闪出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乔群。乔日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骂道:这个笨蛋儿子,我喊你出来你就出来啊?你不会好好藏好啊?心里说着,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张之勇扯住乔群的后衣摆,小声嘟囔:“你想怎么样?”乔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打个招呼。”张之勇说:“你傻呀,你以为真能放你走?”乔群脚步停顿了一下,说:“你想怎么样?”张之勇说:“看我的。”

两人站在谢铁骅面前。乔群说:“团长,这个还给你。”乔群把枪扔给谢铁骅,说:“我啥意思,不说您也知道。”谢铁骅呵呵笑着说:“督导队有令,凡开小差者,格杀勿……”谢铁骅的“论”字还没说完,张之勇的枪刺已经对准了谢铁骅。谢铁骅毫不惊慌,说:“张之勇,你胆子不小啊?!”张之勇歹笑两声,说:“团长,不好意思,我在执行您的训令。”谢铁骅回头看着他,说:“把我打成筛子?”张之勇说:“没错,这个不能怪我!”谢铁骅骂道:“浑蛋,当初你和乔群越狱出来,是我收留的。”张之勇说:“谢谢团长收留,本来想跟你混的,可我看走眼了,你是个囊货!”张之勇刚要扣动扳机,后腰挨了狠狠一枪托,软瘫在地上。乔群跑过去,用手抚了抚谢铁骅被枪刺挑破的胸口,说:“没事吧团长?”谢铁骅说:“有事,把我背回去。”

犹如扛麻袋一样,乔群扛起谢铁骅就走,边走边朝后面做手势,是快逃的意思。张之勇拉起乔日成就跑。乔日成边跑边回头,泣声道:“完啦完啦,这个傻狍子。”乔群扛着谢铁骅,进了土坯民房的院落,把谢铁骅放下来,说:“团长,就到这儿了,您自己进屋吧。”谢铁骅说:“别呀,就差这么几步吗?”乔群说:“我怕进去了出不来。”谢铁骅冷冷一笑,说:“你以为在院里就能出去?”刹那间,十几只手电筒的强光齐射到乔群脸上,乔群睁不开眼睛。接下来王副官一声吆喝,十几个虎狼兵一拥而上,将乔群摁倒在地上。

谢铁骅在炕上坐定,喊:“把他带进来!”乔群被五花大绑地推进屋来。谢铁骅下令说:“松开他,搬个凳子来。”等搬来凳子,谢铁骅一挥手:“你们去吧。”士兵们去了院子里。谢铁骅开口说道:“你救我一命,按理我要重重奖你。”乔群默不作声,谢铁骅又说,“可你开小差,按军令,我应该把你就地正法。”乔群还是不言语,谢铁骅踹他一脚,说,“你哑巴了?”乔群开口说:“听候长官处置。”谢铁骅见乔群一直站着,说:“有凳子,为什么不坐下?非要等我让座吗?”乔群回答说:“不敢。我是兵,习惯了。”谢铁骅说:“这样吧,回答我三个问题,完事儿你照开小差,我决不拦你。”

乔群说:“问吧。”谢铁骅问:“一个,我让你伤心了是吗?”乔群回答说:“是的,伤透了。不然我会铁了心跟你走。”谢铁骅说:“好,第二个问题,铁了心跟我走,你图的什么?”乔群叹口气道:“这个就得多说几句了。我十四岁读私塾,到了第三年,老师问我的志向,我说:‘希贤希圣希豪杰。’到了如今,我知道希贤不成,希圣更是奢念,我想追随长官,驱除倭寇成豪杰。”谢铁骅听得仔细,说:“结果这个志向也差点儿让我破灭了?”乔群说:“是的。”谢铁骅说:“所以你开小差?”乔群说:“是的。”谢铁骅沉吟良久,说:“最后一个问题,全当我是骗子,你还能相信我一次吗?”乔群犹豫半晌,猜测着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还可以成为豪杰?”谢铁骅说:“没问题。”乔群摇摇头,说:“我有问题,不抵抗是上峰指令,你敢谋反吗?”谢铁骅点头,说:“再跟着我三天,三天之内,你什么都会明白。”乔群按捺住激动,说:“忽悠我?长官喝酒了,酒话。呵呵,我不会把酒话当真。”

谢铁骅说:“给你看样东西。”谢铁骅喊来王副官,让王副官把做的东西拿给乔群看。王副官看了乔群一眼,他并不很信任乔群,稍显迟疑。谢铁骅说:“我观察他很长时间了,不会看走眼。”王副官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打开包袱,抖开一面大旗,大旗上绣着五个金黄色的大字:抗日先遣军。

乔群眼睛一亮,伸手欲摸。王副官阻止他,说:“别动。”王副官把旗帜卷起,说:“这可是绝密。”乔群说:“我懂。”谢铁骅问他:“还想开小差吗?”乔群激动不已,立正回答:“不,追随长官,驱除倭寇成豪杰。”王副官收起旗帜,说:“这可是一条不归路。”乔群说:“不为瓦全,只求玉碎。当不上天下第一条好汉,也要当上天下第九条好汉魏文通,一把青龙刀杀他个痛痛快快!”谢铁骅来了兴致,命令道:“上炕喝酒!我还有话说。”

牛镇的古城墙斑驳沧桑,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战乱、悲欢。古城墙上,广濑悠然踱步,翟举人尾随着他,亦步亦趋,故意显出唯命是从的样子。广濑中佐说:“我还要率队征剿满洲的乱军叛匪,牛镇的事宜,全拜托翟县长了。”陪同的日本军官把此言翻译给翟举人。翟举人抱拳,道:“鄙人会恪尽职守,不遗余力。”广濑中佐看着城墙下三三两两的路人,心里想不知道这些路人里会不会出现偷袭的抵抗者,说:“请代我警告那些不良分子,对皇军唯有顺从,反抗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出现意外,哪怕伤及皇军一条狗,我也会让这座城市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翻译复述。翟举人心里还在哀痛失去的老仆人,那是陪了他几十年的老人,和自己情同父子。他心里痛恨着杀人如麻的占领者,但是,他要为乡亲讨得一个活下去的空间。他语气平静地对广濑说:“明白。”

烈日当头,十几个日本兵和一大帮警察在古城墙下构筑工事。地缸子一样的伍长晃来晃去,闲得无聊,吩咐呆头呆脑的雄井带着大狼狗“蒋先生”去集市买肉食和鸡蛋。雄井有点儿害怕,不敢牵着狗链,伍长踹了他一脚,雄井哆里哆嗦地牵过狗链,去了集市。

集市在一条小街上,正是逢十的日子,街两旁摆满了地摊,叫卖声此伏彼起。雄井和“蒋先生”的出现,让这里的一切骤然改观。人们纷纷缄口,周遭变得十分安静,一种恐惧的气氛弥散开来。在集市的一端,雄井忽然停步,翻遍自己的口袋,发现身上只有一枚硬币。犯难中,他斗胆拍拍“蒋先生”的长喙,让“蒋先生”把买菜的篮子叼起,发出口令。自己则掏出画笔,坐在附近的阳光地上画起了素描。

嘴上叼篮的“蒋先生”独自优哉游哉地步入集市。雄井的目光追随着“蒋先生”,在纸板上嚓嚓嚓地走笔,一个威风凛然的“蒋先生”跃然纸上。便在这时,雄井突然凝眸,举起颈上的望远镜,一个意外的景观令他惊奇、亢奋,甚而不可思议:只要“蒋先生”在哪个摊位上驻足,摊位的主人就会乖顺且极尽小心地把叫卖的东西装进篮子,直到“蒋先生”奔去下一个摊位。

雄井停了画笔,痴痴地遥望着“蒋先生”,眼前的这一幕恶作剧让他备感惊奇,这不是乞讨,当然也算不上交易,因为双方没有讨价还价的过程。卑微的“支那人”对“蒋先生”十分谦恭和友好,难道这就是“支那人”的逆来顺受吗?

大狼狗“蒋先生”行进在集市的过道里。因为人们纷纷闪避,高大的“蒋先生”成了孑然的独步者,行姿持重,从容不迫,俨然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篮子装满后,“蒋先生”很快折返到雄井的身边。雄井惊奇地看着这条军犬,果然像军人一样,他不再怕了,摘下篮子,将篮子里的一块鲜肉扔给“蒋先生”,算作奖励。

荒野上临时辟出了一个刑场,场外是围观的东北军官兵。十几个逃犯被捆绑在十字架上,其中有乔日成和张之勇。被五花大绑的张之勇不断地挣扎着,愤愤不服。乔日成看一眼左面挣扎的张之勇,说:“死到临头了,你还蹦跶个球啊?”言罢哼起了小调,“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领小妹逛花灯,逛灯纯粹是扯犊子,哎哟妹子呀,哥是想和你扯那个里哏愣。”张之勇说:“你唱个球啊?”乔日成说:“我高兴啊,替我儿子高兴!万幸啊,这要是他也被抓,我们乔家就绝户了。”张之勇骂骂咧咧地说:“我简直悔透了,当初就不该跟你儿子跑进东北军。”乔日成说:“你得了,啥也别说了,我儿子当初要不是遇上你这条烂命,这会儿早就出狱了。”张之勇说:“我烂命,你啥?”乔日成鼻子一哼,说:“我?我贵族,镶蓝旗。知道啥叫镶蓝旗吗?往前数上五代,我乔家是吃皇室俸禄的。”他一遇上事儿就有点儿忘了祖上镶蓝旗是他自己瞎编的,美滋滋的。

督导军官进场,朝天咣地一枪,喝道:“都听好了,旅长手谕,为整饬军纪,惩戒逃兵,对你们十三个开小差的,就地执行枪决。”行刑手进场,一字排开,纷纷拉动大栓。乔日成闭上了眼睛。场外突然传来一声喊:“枪下留人!”从附近林中飙出一骑,马上的谢铁骅单手持枪,后面尾随着数十个士兵,顷刻间将行刑手包围。另有几个士兵冲上去解救乔日成和张之勇。替乔日成解绳索的是乔群。乔日成喜极而泣:“你再晚来一会儿,你老爹脑袋就开花了。”乔群说:“别废话,赶紧跑。”

督导军官欲行拦阻,被谢铁骅率队包围。督导军官喝道:“谢团长,你好大的胆子!”谢铁骅说:“你禀告王旅长,我的人归我,自行处理。你要是不知趣,就别怪我不敬了。”督导军官四下一看,数十个枪口对着自己,他心里发怯,躲去一边。待谢铁骅领着乔日成和张之勇离开,督导军官向行刑手挥手。枪响了,十字架上的逃兵纷纷中弹。

谢铁骅部队行军到了另一个村庄,找了一户大宅,当了临时团部,大宅门口有哨兵站岗。乔群所属的这个无番号团的大小军官们,陆陆续续进了院子。大宅的厅堂里摆上了四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酒肉。乔日成在灶间忙活着,已经烧好了一大锅红焖肉,还有鱼炖茄子,两个士兵从灶间往厅堂里端菜,一溜小跑。花驹在桌边伸手抓了一块肉扔进嘴里,边吃边问:“团长,今天是啥日子?”谢铁骅平静地说:“啥日子都不是。从奉天出来大半年了,没吃一顿正经饭,本人今儿个有心情,就想犒劳犒劳弟兄们。”待军官们落座,菜基本上齐,谢铁骅站起吆喝道:“来!坐下坐下,大碗酒大碗肉,今天就当过年了。”

大宅的附近有片树林,此时云遮雾盖,月色迷茫。张之勇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进了林子,四下看看,没人。他击掌,还是没人应。他试着走进树林深处,身后突然一声喝:“不许动,把枪放下!”张之勇乖乖放下枪,撒腿就跑。前面的林子里突然蹦出三个兵,枪口迎面对准他:“不许动!”乔群从斜刺里钻出来,说:“张之勇,你的死期到了!”两人在三米的距离上彼此凝视。张之勇十分镇定,说:“老大,让我死个明白。”乔群说:“你不知罪吗?你逃跑的那天晚上,差点儿要了团长的小命。”张之勇鄙视地一仰头,说:“我那是为了你。”乔群说:“谢了。可我人在江湖,帮不了你。”张之勇掏出烟,点上,抽了一口,说:“我不明白,反正是死,何必把我从刑场救出来?”乔群说:“长官当时有话,要自行处理。”张之勇说:“这样才解气,是这意思吧?”乔群点头,说:“不错,他想让你死于乱枪。”张之勇抽完了整支烟,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他大仁大量。就这种狗人,你敢跟他混饭吃吗?”乔群举枪瞄准他,说:“出口不逊,污蔑长官,你真是不想好了!”

林子里又钻出十几个兵,纷纷举枪,成口袋状围住张之勇。张之勇毫无惧色,说:“来吧兄弟,你要够交情,就送我一个炸子。”乔群突然哈哈笑,说:“把枪还给他。”有人把枪抛给张之勇。张之勇接了枪,懵懂地说:“你小子搞什么名堂?”乔群用枪指点众人,说道:“团长让我秘密组建一个特别行动队,这些人都是我点的,你有幸成为副队长。”张之勇问:“队长是谁?”他看见乔群得意扬扬的表情,明白了,队长是乔群。张之勇晃晃脑袋,想了半天,问:“特别行动队,是干什么的?”乔群挑了挑眉毛,嬉皮笑脸地说:“机密。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告诉你们。好了,”乔群向士兵们喊道,“都跟我来!”

大宅厅堂里,明烛高照,烟雾弥散。宴会进入高潮。谢铁骅挨个碰杯,一饮而尽,说:“诸位,酒喝到这个分上,我有一问,尔等想做大丈夫,还是想做小男人?”一个军官问道:“大丈夫怎么样,小男人又怎么样?”谢铁骅高声说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小男人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乔日成从灶间闪进半个身子,击掌道:“佳句佳句,说得好!”花驹往外轰乔日成,说:“去去,没你事。”又转头对众人说,“这个还用说吗,当然是想当大丈夫。”军官们纷纷附和。谢铁骅扫了一遍在场的军官,说:“好,那我就往下说。何为大丈夫?拿到当前就是抗击倭寇,复我中华。这不光是我,也包括你们,是中华吾辈全体之初衷。无奈上峰有令,我们团一退再退,退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们不感到羞耻吗?”众人沉默。唯有花驹猛喝一口酒,将酒碗砰地摔落在桌上,激动地嚷道:“长官,我操!你这不是歪吗?!哦,你下令撤退,让我们羞耻?我们羞你的耻!”

气氛陡然紧张,众人都看着谢铁骅。有个军官抢下花驹的酒碗,呵斥道:“你喝多了。”谢铁骅却没有恼怒,缓缓说道:“花驹没喝多,他骂得爽快。本团长邀你们来,就是想一雪耻辱。不过此事重大,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说。”军官们一时沉默,私交好的一些人暗暗交换着眼神,等待下文。谢铁骅环视一遍,问:“都没话吗?”薛参谋长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上峰明令不抵抗,你叫大伙儿怎么说!”

在灶间的乔日成还在炒菜,却把耳朵贴去门缝偷听。大宅厅堂里,谢铁骅端坐,把声音放得很轻,说道:“既然诸位不便说,我来说。我想把全团拉出去,换个名,叫抗日先遣军,一路杀回奉天,和小日本对命。”薛参谋长问道:“团长不是戏言吧?”谢铁骅朝门口喊道:“来人哪!”一个士兵从侧门走进厅内,把先遣军大旗铺在地上。众军官顿时一片躁动。

偷窥的乔日成大吃一惊,膝盖一软,差点儿坐到地上。从门缝飘来花驹用筷子击碗的声音,接着是喝彩声:“好!好!这才爷们儿!早就该这么干了。小日本指不定寻思,中国老爷们儿是不是都给骟了!”乔日成半蹲在地上,听花驹这么说,一只手下意识去裤裆里这儿摸那儿捏。另一个军官说:“自家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老爷们儿!”

花驹的话,只有少数人附和,多数人对突然的变故回不过神来,一脸惊诧,愣在那里。又是长时间的静默。花驹大声问:“怎么?都没屁放吗?”一个军官说:“这事得细掂量,少帅拥兵几十万,一个不抵抗,连老营都不要了,谁要以为他是软蛋,那就错了。”薛参谋长接下话来,说:“此话说得好。还有人骂他卖国,更是没心没肺。他和小日本有杀父之仇,就是卖国也轮不到他。”毕老六问:“薛参谋长怎么看这事?”薛参谋长说:“少帅是觉得,以日本雄厚之军力,必须举全国之力,才能战而胜之。东北军单打独斗,等同以卵击石。他不想牺牲全体将士,成就一己之英名。”花驹抽根烟,嘲笑地说:“哟,参谋长钻到少帅肚子里看去了?”一个军官说:“你可以看前天的《大公报》,他接受记者采访说了这层意思。”

谢铁骅说道:“明白了,听薛参谋长的意思,本团长举事,是想用全团官兵的玉碎,换我谢某人一个瓦全?”薛参谋长摆摆手,说:“不敢不敢,我只是说,小日本的头不好剃。”花驹满脸的不屑,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小日本的脑袋,比中国人长得结实吗?”大宅厅堂灶间的乔日成小声地接话说:“没的事!小日本的肚子也是肉做的,也怕刀。”花驹接着说道:“别跟我扯什么《大公报》记者咋说的,我就知道马占山马小个儿领着一万三千个兵跟日本人干上了,日本人飞机大炮一起上,他怵了吗?他不也是接到不抵抗的命令吗!”

没几个人再继续说下去,大宅厅堂的气氛有些诡异。王副官站起来说道:“诸位,有句话我必须说出来,关东军是小日本的精锐,不要说我们一个团,就是一个旅一个军,也完全没有胜算。我们要么不抵抗,抵抗了,就要准备成仁。”毕老六说道:“成仁没问题,我愁的是粮饷。”从灶间传来乔日成的声音:“粮饷是大事哦,吃饱喝足才能放响屁。”谢铁骅皱着眉头喊:“谁呀?”乔日成站到灶间门前嚷道:“我。长官开会,我不该插话。”说完他进到厅堂给谢团长鞠了一躬,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谢铁骅问道:“没有粮饷就放弃抗日吗?”乔日成摇摇头,说:“不能。就是饿肚子,爬,也要顶上去!实在打不过人家,就甩他一身大鼻涕嘛,这是气节问题。我不该插话。”谢铁骅微微一笑,说道:“这句话插得不错。”乔日成还要说什么,薛参谋长却一摆手,呵斥道:“下去!”乔日成又退回到灶间。

谢铁骅转身对各位军官说下去:“粮饷不必愁,抗日是国民之心愿,只要我们举起抗日大旗,所到之处,必有箪食壶浆者。马占山打日本人,省库就剩下一千多块钱,一筹钱,哈尔滨就筹来了二百四十万。抗日的钱,不用愁。只是,诸位都是大帅少帅的老部下,你们会拥戴我这个叛军首领吗?”谢铁骅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徐徐扫过,最后落在墙角:“譬如你薛参谋长?”薛参谋长站起:“谢团长,容我直言,你这叫扯旗拉杆子,搁在过去,我薛某人二话不说,直接抄家伙。你,我就不说了,我是端老张家饭碗长大的,抗不抗日,我全凭少帅一句话。至于你谢某人,我只能对不起了。”薛参谋长这番话使屋内气氛发生变化,军官们相互私语,甚而争执。大宅厅堂灶间的乔日成贴着门缝屏息偷听。只听得谢铁骅哈哈一笑,说:“薛参谋长,不要动气,我是邀你们来商量,不是最后决定。”花驹不耐烦了,说:“还商量个球啊,你白天劫了法场,说不定王旅长明天就把你逮去。再说,要是张大帅还活着,他能让小日本打进奉天吗?”薛参谋长阴险地一笑,说:“诸位都听到了吧?谢团长,你要是为了避祸而扯旗,这事就更得琢磨了。以愚人之见,日本的武力在世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抵抗,我们还能残喘;送上门去,只能死光光。”花驹站起来,不服气地质问道:“薛参谋长,你怎么张嘴跟放屁似的,开口就是死光光。你拿了日本人的好处吗?”谢铁骅呵斥道:“放肆!让参谋长把话说完。”

后门悄悄开了,乔群闪身而入。正在偷听的乔日成一惊,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乔群不应,示意老爹闭嘴,之后将他拨去一边,去门缝处偷听。乔日成对儿子耳语道:“掐起来了,我的妈呀,那个南蛮子要拉杆子,说要一路杀回奉天,小日本是稻草人吗?比你爹还能吹。”乔群小声回应说:“不是吹,这回是动真格的。”乔日成说:“你是他肚里蛔虫啊?他哪回没动真格的?”他模仿谢铁骅的湖北口音说:“兵打没了,当官的往里填,你填完了我来填。”乔群用手掩住老爹的嘴。

屋里飘出薛参谋长的声音:“就说你花驹,民国十五年,张大帅花三千白银,送你我到日本士官学校,不然你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等同大粪;民国二十八年,少帅又亲自举荐你到讲武堂,拿连长的军饷。人要讲究报恩的,你还想怎么样?你现在缺啥?哦,缺个媳妇。你是不是想要少帅把媳妇放到你炕头上啊?”

乔日成在灶间小声蛐蛐般说道:“开始扒小肠了。你还别说,咱爷俩也是端老张家饭碗的,这叫吃人家嘴短,你别去当那个叛臣贼子,好说不好听。”乔群说:“啥好听?不抵抗好听吗?报上都把张学良骂死了。”乔日成说:“关你啥事?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乔日成话音未落,从后门悄声拥进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乔日成感觉不妙,问:“你们想干什么?”乔群一把捂住老爹的嘴。

大宅厅堂里,花驹满饮一杯酒,到薛参谋长面前深深一鞠躬,说:“日后薛参谋长见到少帅,请替我转达一句,张大帅待我不薄,少帅于我也有恩。可是,少帅不孝!少帅明明知道日本人炸死了他亲爹,不去报仇不说,日本人打进奉天,他居然还下了个不抵抗的命令,把奉天白白让给了日本人。他亲爹知道这事儿,在阎王爷面前不得被他羞得想找个缝儿藏起来?假如日后我死在战场上,请转告少帅不要计较我不执行命令的罪过,就当替他老爹报仇了。”薛参谋长听罢,把目光转去谢铁骅,问道:“这么说,谢团长决意要拉杆子了?”谢铁骅沉吟道:“此事重大,还要全体弟兄定夺。这样吧,赞成举事的坐到我这边,反对的,坐到薛参谋长那一边。”三十几个军官瞬间变换位置,分为隔桌相望的两个阵营。

坐到薛参谋长一边的有六个人。谢铁骅看了一下,说道:“既然是多数人拥戴,我意已决。不过我想最后说一句,先遣军此行北征,绝无私利可图,只为争回老祖宗留下的土地,能争一尺算一尺,能争一寸算一寸,即或尺寸之地都争不到,也算尽了一份军人之责。我脑袋不笨的,古人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的就是我。这一路肯定是血雨腥风,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现在还不晚,你们有谁后悔了,还可以坐过去。”谢铁骅回望身后,没有人动摇,他直视对面薛参谋长那一侧的军官,说,“当然,你们有谁想通了,也可以坐过来。”片刻的沉默后,对面一个军官起身走过来,接着又走过来一个。对面只剩下四个人。

薛参谋长恼怒地起身呵斥道:“不想听你废话了,剩下的跟我走!”谢铁骅大喝一声:“都给我坐下,我还有重要的没说。”对面的四个人坐定,谢铁骅一字一句地说,“毕竟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我很想放你们走。不过因此坏了我的大事,我怕是追悔不及。”谢铁骅露出丝丝冷笑。薛参谋长大惊失色,喝道:“姓谢的,你想干什么?”谢铁骅说:“你们罪不该死,可是为了抗日,只好让你们当冤死鬼了。来人!”

以乔群为首的特别行动队从灶间闯门而入。薛参谋长正要掏枪,行动队的枪已经响了,连发数枪,将薛参谋长等四人击毙。跟着跑进来的乔日成目睹了这一幕,靠墙紧闭双目,腿打哆嗦,之后顺墙缓缓下滑,直到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