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张之勇待在军营里,没觉得比待在大狱里好多少。待在大狱里,心里想小桃红,可是没什么指望,也就只是想想而已。待在军营里,一想她,就想跑,跑回奉天,去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如今小日本占了奉天,也不知道小桃红咋样了。一想到日本人会不会糟蹋小桃红,张之勇就觉得血往脑袋上涌,想快点儿开打,干死几个小日本再说。夜深了,睡不着,趁着乔群当值,张之勇想出去看看。

月光幽明,四下静寂无声。乔群在堑壕附近哨棚里,时而隐蔽,时而快速游动,他警觉地向各个方向张望着。忽然,他听到了动静,躲到树后观察,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上,一个人忽而匍匐行进,忽而低姿跳跃。乔群不动声色,等对方挨近,突然跳出来举枪:“谁?”站起来的是张之勇:“老大,别嚷嚷,是我。”乔群上前几步,说:“你想干什么?”张之勇嘿嘿一笑,说:“不瞒老大,我想趁你的班溜了。”

乔群沉吟了几秒钟,把放下的枪重又举起,说:“上面有话,谁要是发现逃兵,不必报告,可以当场宰杀。”张之勇毫无惧色,一拍胸口,说:“来吧,瞄这儿!”见对方迟迟没反应,他道,“咱俩是患难之交,割袍断义,恩断情绝,你好意思吗?”乔群说:“马上就和小日本交战了,这工夫逃跑,你好意思吗?”张之勇满不在乎地说:“别废话了,开枪吧。”乔群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把枪留下,滚吧!”张之勇放下了枪,待乔群躬身捡枪,他一把搂住乔群:“老大,我是试探你。看来咱俩没白住一个号子。”乔群给了张之勇一拳,骂道:“你是闲的。”

东北军驻扎在牛镇的近郊,谢铁骅军纪严明,除了乔日成这个没有枪的伙夫,谁也没去过牛镇。乔日成为了弄吃的,在牛镇说了回评书,围观的人群里有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听乔日成说得热闹,一高兴,让乔日成到家里拿了一些粮食和菜。乔日成看见老头戴着的瓜皮帽,非常讲究,黑色缎子面做的,帽子下檐镶了一块玛瑙,知道老头不是普通人。一打听,原来老头是清朝的举人,姓翟。

牛镇的翟家大宅是一座层层叠叠的大宅院,位于牛镇中心区。上回乔日成来拿白菜、粉条、高粱米,是等在大门外,翟举人让家里的仆人送出来的,乔日成并没有进翟家大院。不过,乔日成看院墙,足有两人多高,说明啥呢,说明防范心太强了,他觉得主人一定气量不大。气量不大,也是给过东北军吃食的,说明啥呢,说明翟举人家底足够丰富。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乔日成自打那回起,就把翟举人给惦记在心上了。又快断粮了,乔日成也是无奈,他让田洪祥跟他走一趟。田洪祥问他干什么,乔日成神神秘秘没吱声。毕老六知道乔日成的心事,就让田洪祥跟着乔日成走一趟。夕阳中,乔日成和田洪祥进了牛镇。

快到翟举人的大院了,乔日成对田洪祥拍拍肩,嘱咐道:“你也是老兵了,按说不用我交代。”田洪祥一路上跟着他,他什么话也没说,这会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田洪祥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乔日成说:“等一会儿进了大宅院,你得管我叫长官。”田洪祥一愣,说:“长官是随便叫的吗?你一个伙夫,刚当兵,就想过官瘾?切……”乔日成说:“你看,你不懂了吧!怎么跟你说呢,这叫抗——日——需——要!”乔日成手指着面前宏伟的大宅,说:“人家,那是清朝的举人豪绅之家,卡个小眼镜,戴个瓜皮帽,那家伙,那瓜皮帽是缎子面做的,还镶着玛瑙,老体面了。我要报我是一个伙夫,管人家要这要那,能张开嘴吗?就算张嘴,人家能给面子吗?”

田洪祥一琢磨,也是。乔日成说:“看我的眼色,该叫长官的时候大声叫。”田洪祥想了想,说:“不行,我还是不能叫。叫啥不叫啥,这是规矩。我是当兵的,你是伙夫,我咋能管你叫长官呢?”乔日成见田洪祥呆头呆脑的劲儿,心里说真够笨的,怪不得这么个岁数了,还是个当兵的。就快到大院门口了,乔日成急了,说:“你叫两声长官能死啊?!我又不是和尚。和尚化缘容易,我化缘容易吗?弄不到吃喝,百十号人拿啥填肚子?”田洪祥看乔日成真急了,而且说得也有道理,说:“得得得,我听你一回,管你叫长官。”乔日成乐了,拍拍田洪祥的肩膀,说:“大兄弟,这就对了。”

来到大宅前,乔日成俨然一副长官气派,一晃头,吩咐田洪祥说:“敲门。”田洪祥上前叩门。厚重的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仆人探头出来,认出乔日成,说:“哎哟,这不是上次说评书的那个吗?”乔日成也不答应,看田洪祥一眼。田洪祥背着枪,横了吧唧地说:“我说你怎么说话哪?这是我们乔长官。”仆人愣了一下,说:“哦,请乔长官稍等。我先去回禀一声。”

仆人将门掩上,里面传出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渐远了,乔日成拍拍田洪祥的肩膀,满意地说:“不错,就这么叫。”田洪祥白了他一眼,说:“这就舒坦了?”乔日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卷,塞进田洪祥口袋里,说:“不白叫。”门又开了,仆人谦恭地问:“请问乔长官什么事?”乔日成说:“什么事能和你说吗?”仆人一哈腰,说:“翟先生说了,要是筹措粮饷,他爱莫能助,请乔长官去别的府上。”乔日成怒目而视,说:“是军机大事,你敢听吗?”仆人一见乔日成岁数不小,还带着岁数不小的卫兵,愣了一下,不敢怠慢,忙说:“请……”乔日成大剌剌地说:“不客气,你前面带路。”田洪祥扛着枪,故作威武地跟在乔日成身后,两人进入深宅大院。

张之勇扔给乔群一根烟,乔群说:“放哨呢,不能抽烟。”张之勇坐在哨棚的地上,自己点上一根烟。乔群站着,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张之勇说:“你猜,我到底想不想溜?”乔群说:“那我咋猜?你真溜啊?”张之勇诡谲地笑笑,说:“一会儿想溜,一会儿又觉得不急,等打完了这一仗,看看火候再说。”

张之勇心里琢磨着要是小日本打赢了,把东北军挤兑到关里,那就开溜!还是不能让小桃红自己待在窑子里,他想接她出来过日子。要是反过来,张学良翻了盘子,那就不急,打回奉天,随时能接小桃红,人还在东北军猫着,混一天算一天,也算有个饭辙。

乔群于沉默中踹了张之勇一脚,张之勇说:“你踹我干啥?”乔群说:“你动不动想开小差,我看你不顺眼。”张之勇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那么爱在东北军待着?你也没念过军校,在东北军升不上去,混来混去就是个当兵的,有啥意思?”乔群说:“虽说混不出什么好,可是不用给小日本当奴才。”张之勇不以为然,说:“谁在台上都一样,你我都是草民。”乔群说:“不一样,小日本在台上,咱叫亡国奴。”张之勇晃悠着脑袋,不觉得有啥不一样,说:“亡国是奴,不亡国就不是奴了?蒋介石、张小六子当令,你好过吗?切,国倒没亡,家破了。我家不说了,说你家,大哥咋没的?二哥咋没的?你又是怎么给抓进大牢的?”

乔群一挥手,说:“烦烦烦,别瞎白活了。”张之勇将身子放倒在地上,道:“现在是我点儿背的时候,不瞒你说,我就盼着张小六子诈和、下庄,完事儿重新洗牌。我是不管谁上台,只要张小六子下台,听明白了吗?这样就免去了我的牢狱之灾。”乔群听明白了,张之勇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回奉天。自己呢?乔群也惦记起吴霜来,吴霜自己家和乔家,那么多活物要养活,她妈也帮不上忙,吴霜得多累啊。一旁的张之勇哼起来:“白生生的大腿水嫩嫩的腰,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你,哎哟我的张哥哥……”乔群想起吴霜细嫩的脸蛋儿、柔软的腰身、甜美的唱腔,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回柴河堡。乔群对哼哼唧唧的张之勇说:“别唱了,我闹心。”张之勇哈哈大笑。

乔日成板着脸,装模作样地往翟举人的大院里走,身后的田洪祥背着枪紧随其后,倒像是长官和卫兵的做派。翟家仆人领他俩去了客厅。一路上,乔日成看见院墙下摆着四个大铜缸,心想这是积酸菜的缸吗?往里瞅瞅,里面是水。乔日成明白了,是接雨水的,心想这家够会过的,天上下雨下雪,缸里接着,又能喝茶,又能浇花,着火了,顺手就能用上。

到了翟举人的客厅,乔日成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紫檀木嵌玉的太师椅、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雕刻着松鹤的屏风。乔日成看了半天,终于装作见多识广的样子,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翟举人身边的太师椅上。仆人送上新沏的茶,乔日成掀开碗盖,装作斯文的样子小饮一口。翟举人没有让座,也没有开口。乔日成慢慢饮着茶,等翟举人先说话。翟举人见乔日成不慌不忙地喝茶,耐不住了,说:“您来了半天,鄙人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司职何处。”

乔日成故意不答,瞥了田洪祥一眼,田洪祥会意,说:“我们乔长官是管伙食的。”乔日成威严地皱着眉,说:“多嘴!”田洪祥后退一步,说:“是。”乔日成坐着,揖了个礼,慢条斯理地说:“当兵的只会扛枪打仗,不会说话,还请翟先生见谅。鄙人姓乔名日成,天无二日的日,马到成功的成,在老五团司掌军需,位阶不高,责任很大。古人有曰:‘师役之事,则治其粮与其食。’这句说的就是我。”

翟举人略一欠身,说:“失敬失敬。乔长官来牛镇几趟了,我的绰号想必听过吧?”乔日成笑一笑,说:“那是雅号,略有耳闻。”翟举人挺好奇,说:“说给我听听。”乔日成看看翟举人,客气地说:“还是不说了吧!”翟举人说:“说说吧。我都好意思,你怕啥?”乔日成再喝一口茶,沉吟道:“说您是……十八门炮。”翟举人矜持一笑,说:“不错。”

乔日成说:“我听过的雅号,这个是最牛的,不是一门不是两门,也不是四门五门,十八门,我的天,再添几门就赶上一个炮团了。”翟举人晃晃脑袋,说:“怎么个讲法知道吗?”乔日成摇摇头。翟举人说:“还是装不知道?”乔日成越发摇头,说:“那是您的雅号,还是说咱们的事吧。”翟举人说:“这个,跟咱们的事有关。牛镇的人都说我腚沟里夹着一个铜板,十八门炮都轰不出来。”田洪祥都笑了,乔日成似笑非笑,说:“那是作践您呢。我上次来就带两片嘴,甩了两段评书,您多敞亮,给了那么多好玩意儿。”

翟举人脸色一沉,说:“那是为了打发你,不承想你今天又登门了。不瞒两位,自从光绪三十一年,就是公历1905年,我翟某人于弱冠之年登科,而秀才而举人,我就再不想碰到兵匪。”乔日成也沉下脸来,说:“那不对,兵是兵,匪是匪。”翟举人哼了一声,讽刺道:“我分不大清楚,在我看来,匪即兵,兵即匪。来人哪,送客!”

乔日成尴尬地站起身,带着田洪祥往外走。两人到了大宅院门前的台阶上,田洪祥小声地问:“咱就这么走了?”乔日成也没了主意,说:“不走咋整?”田洪祥翻了一个白眼,说:“白叫你长官了,拍巴掌出来,你哪怕拎走一根葱呢。”乔日成神情尴尬,心里想着主意。

翟举人在台阶上揖礼,说:“乔长官,恕不远送。”乔日成突然转身,上上下下打量翟举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大声斥责道:“翟先生,你也好意思,我就这么空手回去?”翟举人说:“烟你抽了,茶你喝了,还想怎么样?”乔日成笑笑,突然变了脸,装作阴险地说:“我吧,这次来是踩点,下次再来拜访,就不是他一个人了。”他手指一下田洪祥,“下次来,我带一个排的弟兄。”翟举人神情大变,说:“威胁我?看来我没说错,兵即是匪。”

乔日成慨然说道:“兵是啥?兵是护境安民的。匪是啥?匪是打家劫舍的。要是有一天兵变成了匪,那也是你这样的人给逼的!救国图存,此乃大道,你身为清朝举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非得用十八门炮来轰吗?”翟举人沉吟一会儿,对仆人低声嘱咐几句,仆人应声去了。翟举人说:“我想知道,贵军这次是实打还是虚打。”乔日成说:“我没听明白,啥叫虚打?”翟举人昂着头,说:“什么是虚打,还用问我吗?呜嗷喊叫,摆开架势,最后扔几具尸体,登个报,也算对国人有了交代。这个把戏,我在军阀身上见多了。”

田洪祥忍不住乐,接话说:“你这是埋汰东北军!”乔日成朝田洪祥一怒,嗔道:“又多嘴!奉天失守,国人一片怨责,我都跟着害臊,翟先生能没想法吗?”田洪祥喏喏后退。乔日成手指天空,说:“苍天在上,我乔某人向你保证,这次是打死架,东北军一寸山河都不让。”翟家仆人拎着一只鸡出来。翟某人说:“送你们一只鸡,给弟兄补补身子吧。”仆人撒手抛鸡,田洪祥在半空接住。

乔日成撇撇嘴,这和他料想的相差太远,不满意地说:“轰了半天,铜板没下来,掉出一只鸡!哎呀,我的翟大举人,你可真行,我一个堂堂军需官,张回嘴,就值一只小鸡吗?”翟举人说:“我这宅子里,好玩意儿倒是有,可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身为军需官,不可鱼肉乡民。”翟举人这样一说,乔日成来了想法,他朝田洪祥挤挤眼睛,说:“你这句话倒把我提醒了,东北军本是护境安民的,这样,你今晚别回去了,在门口给翟先生站岗。”田洪祥把大栓拉得山响,应声道:“是!”乔日成拍拍田洪祥的肩膀,嘱咐道:“记住喽,翟举人家大业大,要是有点儿差池,我找你算账。”田洪祥“啪”一个立正,高声回答说:“是!”乔日成大步走出翟家大宅。

奉天火车站货场忙乱纷纷,充满战时的气氛。一列火车到站,从闷罐车厢里跳出数百日本兵,他们在站台整队集合,哨子声、口令声此起彼伏;另一队日本兵在露天站台上卸弹药。货场一隅,岩谷川指挥十几辆坦克装车。日军坦克手在一侧列队,整装待发。一辆吉普车狂飙一般冲入货场,戛然而停。

石原莞尔和副官从车上跳下来。石原一眼发现了岩谷川,眼睛一亮,问:“你怎么在这儿?”岩谷川敬了个礼,回答道:“这些坦克配属我们联队,我来接洽。”石原莞尔低头看了看表,说:“下午五点,你到我的寓所,我有事对你说。”石原莞尔来到坦克手队伍前,问军官:“带弹多少?”军官回答说:“满负荷。”石原莞尔绕着队伍,环视一圈,开始训话,他说:“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看望你们。你们是第一批来满洲的铁甲勇士,刚到奉天,本应该放你们一天假,遗憾的是,军情紧急,必须马上投入战斗。我期待,此后一星期,你们的闪电行动,会展现帝国陆军的威慑力,让东北军丧魂落魄,一口气退到华北,彻底放弃抵抗。”日军军官敬礼,高声回答道:“明白。”

石原莞尔刚要登车,几个记者围上来。其中一个女记者抢着问道:“我是日本《读卖新闻》的记者,国内外都在关注您的行踪,您不想说点儿什么吗?”石原莞尔反问她:“你想知道什么?”女记者说:“据说张学良在锦州一带摆下重兵,决心殊死较量,您认为战局会出现逆转吗?”石原莞尔轻松地笑了,说:“这是不可能的,这次铁甲出击,就是想告诉世人,日本帝国的关东军,决心要把满洲揽入怀抱,这个谁也不能阻拦。张学良不能,蒋介石不能,延安共产党不能,美国人、苏联人也不能。”

黄昏时分,石原莞尔回到奉天自己的寓所里,他换上和服,拿出一瓶日本清酒。岩谷川进门时,见石原莞尔穿着和服,感到陌生。石原见岩谷川到来,给他斟了一杯酒。岩谷川鞠躬致谢,将酒一饮而尽。石原莞尔说:“坐吧,在学长面前不必拘谨。”岩谷川坐下,忍不住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部长找我什么事?”石原莞尔摆摆手,说:“不急,随便说点儿什么吧。”

岩谷川想了想,他们俩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能有什么呢?占领满蒙地区,是他梦想的第一步,占领整个“支那”,是他们许多军人的下一个梦想,但是石原君是不赞成第二个梦想的。看来他们共同感兴趣的,也许只有陆大了。石原莞尔见岩谷川默不作声,说:“我知道,你也是陆大的,是不是听说了我在陆大留下的顽劣名声?”岩谷川矜持地说:“陆大对您的评价,应该说毁誉参半。我印象最深的,是您毕业时的答辩。”

石原莞尔很好奇,说:“你都听说什么了?”岩谷川知道石原莞尔最有名的故事就是;考官提出的问题是机枪怎么用才最有效,石原当时几乎想都没想,说安在飞机上,对地面的步兵和骑兵扫射。考官吃惊得半天没有答话。此时,岩谷川提起这件事来,石原莞尔哈哈大笑。石原莞尔笑了半天,说:“回答考官的时候,我不光说,我还作示范。”石原莞尔边说边做机枪扫射动作,口中“嗒嗒嗒”地描述着,“当时的考官们都愣了,一个考官居然怀疑我的精神出了毛病,哈哈哈。”石原狂笑不已。

岩谷川充满敬意地说:“我能理解考官。当时是1915年,各国还没有空军,而人类第一次飞行是1903年,你竟然想到把机枪安在飞机上,真有点儿不可思议。”石原莞尔沉吟一会儿,说:“我始终认为,想象力对军人是至关重要的。比如两个月之前,日本没人会相信,仅有两万兵力的关东军,会如此轻松地把一个偌大的满洲收入囊中。”岩谷川说:“您不愧被赞誉为‘关东军的大脑’,您对张学良的判断太准确了。”

六架日本轰炸机朝牛镇低空掠过,撒下无数枚炸弹。顿时,狼烟四起,空气中尘土夹杂着血腥的气味儿肆意飞扬。谢铁骅在烟尘中迅速穿插跳跃,迂回地跑,同时不停地高喊:“进战壕,卧倒——卧倒——”士兵们纷纷跳入堑壕。一颗炸弹轰然炸响,气浪将谢铁骅掀倒。乔群和几个兵跑过去欲救,谢铁骅从土堆里钻出,又喊:“卧倒——”乔群立即扑倒在地。

又一拨炸弹落下。乔日成刚烀好一锅窝头,跑出十几米远,藏到阴沟里,回头时见行军锅随着土块飞起,又砰地落在地上。乔日成哭丧着脸,心疼地说:“我的窝头啊,那可都是荞麦面做的啊。”

牛镇堑壕的一隅,花驹抱起一挺重机枪,朝身后大声吼:“过来一个!”一个士兵哆嗦着过来。花驹命令士兵道:“别动,挺住!”花驹把机枪架在士兵的肩膀上,对空狂射不止。正逢一架飞机俯冲,吐出一串串火舌。飞机低空掠过,士兵惊悸地闭了眼睛,身子一缩,机枪倒下了。花驹抡起一把挖工事的小锹,没头没脑地殴打士兵。士兵哀号着求饶说:“长官,别打了,你把我的腿打断了。”花驹大骂:“断了也要给老子当架子!”士兵瘸着一条腿咬牙站起,花驹重又在士兵肩膀上架起了机枪,发狠地说:“你要是再躲,我就拿你当飞机。”谢铁骅在不远处高喊:“不要开枪,今天有雾,敌机发现不了我们。”花驹和士兵们四下看,见牛镇笼罩在烟尘之中。

飞机远去,阵地很快平静下来。乔日成爬出阴沟,猫着腰四下寻找。乔群惦记他爹,跑过来喊:“爹,你咋样?没事儿吧?”乔日成扑棱着身上的土,拍一拍胸脯,大大咧咧地说:“没事,老子有护身符。你的还在吧?”乔群笑嘻嘻的,说:“早让我扔了。”乔日成气得不行,心疼得要命,叹气道:“你呀你呀,啥都能扔吗?那是狐仙送的。”乔日成掏出自己的护身符,叠成四折,小心地塞进乔群内衣的夹层里。乔群见爹如此虔诚,好奇地问:“这玩意儿真灵吗?”

乔日成蹲在地上,用目光搜寻着什么,说:“啥叫灵?信就是灵。”乔群顺着爹的目光看去,没发现什么,问:“你找什么?”乔日成没好气地呵斥道:“我一个伙夫能找什么?”十几米外,一个幽幽闪亮的东西让乔日成眼睛一亮。他一个跃起,从土堆里把行军锅给拽了出来,行军锅已经摔得变了形。乔日成把锅放在地上,一只脚踩住,又抻又拽,又用石头敲。乔群卷了一支烟,点燃后给了乔日成,说:“歇会儿吧。”这个举动让乔日成感动,他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儿子,感伤地说:“哎呀,长这么大,你总算舔巴我一回。”乔群乐呵呵地问:“高兴呗?”乔日成吧嗒一口烟,说:“废话,舔巴谁谁不高兴,你当我是圣人啊?”

奉天石原莞尔寓所里,石原莞尔和岩谷川的谈话时而尽兴,时而中断。岩谷川知道石原是一个只按照自己的情绪和观点做事的人,他不知道石原找他究竟有什么吩咐,他在默默等待石原的下一个话题。石原莞尔此时已经进入指挥陆军的参谋本部,任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他按自己的想法进行了改组,使作战部拥有了参谋本部百分之九十的权限。同时,他制定了一个《国防国策大纲》。

这个大纲暂时还没有公开,但是,石原相信这个大纲会令所有人惊讶,甚至震撼。其一,他主张为了充实军备,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同时与苏联和平谈判,令其放弃远东图谋,不与其交恶。其二,对美国努力保持亲善关系,因为眼下日本缺少重要的战略物资,根本无法和这些有钱有资源的大国相抗衡。其三,稳固“日满”和华北,完成进行持久战的基础工作,并挑动在西北的国共内战。其四,向南洋渗透,谋取马来西亚的橡胶和文莱的橡胶,同时挤走英国人。其五,休养生息,改进装备,以备和美国进行最终的战争。这是远期的计划,石原要考虑的是眼下,有多少军官可以完全信赖。

石原莞尔对岩谷川说道:“我让人调查了你的经历,应召之前,你在神户一家监狱供职,而且很出色。”岩谷川点点头,说:“是的,陆大毕业时,我出了场车祸,身体一时难以恢复。我爸爸让我去银行,可我去了监狱。”石原莞尔说:“为什么非要选择监狱呢?”

岩谷川微微一笑,说:“我在陆大所受的训练,好像只有在监狱能派上用场。我喜欢肌肉,喜欢暴力,喜欢男人成堆的地方。”岩谷川说到这儿,一个念头闪了出来,心里明白了,石原可能会把自己派去监狱。他此刻不想去监狱供职,而是更喜欢做护旗官。

石原莞尔沉默一会儿,说:“如果让你重新去监狱做典狱长呢?”岩谷川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服从安排。石原莞尔正在新京(今长春)筹划建立满洲政权,“满洲”所有的机构,包括监狱,日本方面都要接管过来。而岩谷川,是奉天典狱长人选之一。

岩谷川沉默一会儿,问道:“是您推荐我去做典狱长的吗?”石原莞尔点点头。岩谷川问:“就因为我在监狱供过职?”石原莞尔说:“不仅仅是,我更看重你在陆大的经历。”岩谷川沉吟了一会儿,垂首说道:“谢谢学长的信任。”随之站起来,成立正姿势,大胆地说,“可眼下,我更喜欢做我的护旗官。您知道的,护旗官代表着皇室,至高无上。”

石原莞尔说道:“如果你想效忠皇室,‘支那’的典狱长也许是个上佳的选择。对‘支那’,光武力征服是不够的,还要学会统治。我们要重新建立秩序,要从精神上彻底改造‘支那人’。这个过程,无论对方还是我们,都不会是愉快的,这意味着,我们要从监狱开始。”

岩谷川叹了叹气,说:“可是,作为护旗官,我还没有经历过一次像样的战斗,这太遗憾了。”石原莞尔心里骂道,真是个笨蛋,只有在战壕里冲锋陷阵才是参加战斗吗?从大脑开始,解决“支那人”,比用枪炮解决他们更有效。打仗,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是统治。而且,东北军根本不想打仗,就算你想冲锋陷阵,打谁呢?可惜,这些下级军官不懂这些。石原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会遗憾下去的,我敢打赌,在‘支那’,至少是满洲,你很难经历一场像样的战斗。”岩谷川说:“为什么?”石原莞尔吟笑着说:“假如张学良的五十万大军都放弃了抵抗,你指望谁是我们的敌手,而且是优秀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的草民吗?”

牛镇堑壕一隅,谢铁骅召集军官开会。谢铁骅说:“昨天夜里又有三个开小差的,这个苗头不好。我一再申明军纪,危难之时,有临阵逃亡者,杀无赦。有人以为闹着玩儿,看来本团长真得杀一个了。”他扭头喊道,“王副官,把那个败类押上来!”

众士兵纷纷跳出堑壕观看。两个士兵押着五花大绑的逃兵,从阵地一侧的树林里走出来。王副官高声宣布:“团长谢铁骅令,三连连副张波生,趁采购粮秣之机,企图携款逃跑,为惩膺败类,严明军纪,现就地枪决。”一个士兵从后面猛踹一脚,张波生跪在地上。行刑手在身后拉动大栓,将枪口抵近张波生的脑壳。张波生梗着脖子喊道:“谢长官,我冤啊!容我说几句!”

谢铁骅示意行刑手停下,说:“让他说。”张波生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要站着说。”谢铁骅说:“让他站起来。”张波生挣扎着站起来,说:“我当过大帅府的亲兵,郭松龄反奉那年,我背着张大帅,顶着枪子儿一口气跑了三十里,我孬吗?”谢铁骅说:“不孬。”张波生说:“一年前的中原大战,我一个人带九个兵,三天两宿,阻击了阎锡山一个连,肠子都打出来了,我孬吗?”谢铁骅说:“不孬。”张波生接着说道:“9月18日当晚,我手刃了两个小日本,我孬吗?”谢铁骅说:“不孬。”张波生仰天哈哈大笑,说:“孬的是你谢铁骅,是你下令撒丫子。”

谢铁骅环视官兵,坦然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只是执行上峰命令罢了。”张波生一脸的不屑,说:“扯犊子!你要真想抗日,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谢铁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的是在春秋战国,不是一封电报就可以通告天下的现在。我接到上峰命令而不执行,那是谋反,而且,我不想牺牲全连弟兄,成就我谢某人一个人的抗日英名。”

张波生一听,说不过谢铁骅,气馁了,说:“我不想争辩了,只求谢长官法外开恩,念我是张大帅的家底子,是奉军的功臣,逃跑纵然有罪,功过相抵就是了,罪不当诛。”谢铁骅摇摇头,说:“想美事!危难之时,临阵脱逃,为军人者,这是不可饶恕的。”张波生跳脚骂道:“姓谢的,你逼我是吗?我怀疑你来路不明、暗通共党、培植亲信、剪除异己,我早就盯上你了!”谢铁骅哈哈大笑,说:“当着弟兄们的面,你说说,我是怎么暗通共党的?”张波生把目光转向王副官,似在犹豫说与不说,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向王副官。

场上一片肃静。张波生向王大副官问道:“你昨晚见的什么人?”王副官不动声色地说:“我外甥。”张波生阴笑声声,说:“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你外甥是共产党满洲省党部的。”王副官说:“是啊,没错,我外甥是来动员我抗日的。”王副官转头对众人说:“弟兄们,共产党和我们不同路,可是抗日没错,是吧?”

张波生没想到王副官如此爽快,反而一时无语。就在这时候,枪声突然响了,张波生扑倒在地,几个兵过来将尸体拖去一边。花驹上前朝死尸踢了一脚,又用手把张波生的眼皮合上,阵地一片静默。谢铁骅下令道:“王副官,他毕竟是东北军功臣,去镇里买口棺材,厚葬。”王副官说:“是。”

战地会议继续进行。谢铁骅命令道:“花驹,站起来!”花驹不明究竟,掐了烟头站起来。谢铁骅说:“下一个,就是处理你花驹了。”花驹一愣。问:“我咋了?”谢铁骅说:“今天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的时候,你打折了一个士兵的腿。”花驹闷声反驳道:“要是功臣都可以枪决,何况当兵的一条腿!”谢铁骅摆摆手,说:“不一样。张波生是脱逃,那个被你打断腿的兵只是怯战。”花驹不服,说:“少帅说过,领兵者,一定要树威。兵随将走,无威不治。”

谢铁骅冷笑一声,说:“树威是慑服。少帅还有一句,要施惠恩服。治兵之道,重在取心。你用残兵立威之法,貌似从严,可士兵心里不服,到了开战的时候,他会为你冲锋陷阵吗?你敢保证他不打你的黑枪吗?”花驹弱弱地反驳道:“东北军就这做派。”谢铁骅说:“东北军的这个做派是恶习,要改。记住,带兵之道,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你打兵不是一次两次,东北军把你惯坏了,以后不改掉这个毛病,我就请你滚蛋!”花驹心服口服,高声说:“是。”堑壕附近树林里,翟家仆人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目睹了这一幕,转身悄悄走了。

看完诛杀逃兵,乔日成吓得心惊胆战,他把乔群偷偷拉到堑壕的一个角落,压低声音说:“乔三,你小心点儿。”乔群纳闷,问爹:“你可以不叫我乔三,我可以用真名了。”乔日成说:“谁说的?”

乔群说:“谢团长早就说过了,还有张之勇也可以叫真名了。”乔日成卷了一支烟,吧嗒一会儿,说:“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这个姓谢的家伙挺狠哪,连张大帅的亲兵都不给面子,你得防着点儿。”乔群没觉得谢铁骅可怕,一言不发。

乔日成又嘀咕道:“来路不明、暗通共党,你信吗?”乔群急了,甩出一句:“你一个伙夫,别多嘴!”乔群转身走出堑壕。乔日成忽然觉出不对劲儿,嚷道:“哎呀,你站住!”乔群站住,乔日成说:“你刚才说什么?”乔群愣了,说:“我让你别多嘴,你一个伙夫。”乔日成说:“我伙夫,你啥?”乔群说:“我啥也不啥。”乔群没懂爹为啥急眼,乔日成说:“你啥也不啥,你是我儿子,怎么管起老子了?反了你了,以后不准这么跟我说话!”乔群笑了,装作乖顺的样子,说:“好好好。”乔群心里说爹开始老了,像小孩儿一样,爱听人哄。

牛镇翟举人家的仆人慌慌张张地跑向大宅院,田洪祥突然蹿出,拦住仆人。仆人刚看完东北军诛杀逃兵,惊魂未定,一见田洪祥扛着枪拦住自己,吓得差点儿尿了。仆人颤抖着问道:“军爷,您还没走?”田洪祥说:“你回去告诉你家那位大先生,从现在起,只许进不许出。”仆人点头又弯腰,说:“是、是,您说了算。”仆人慌张地进了大宅院。

翟举人看见最得信任的仆人惊嘘嘘的脚底不稳,迎出来,问:“慌个什么?”仆人小声说:“老爷,大部队没走,准备跟日本人死抗了。刚才杀开小差的了。”翟举人一愣,说:“你没看走眼?”仆人吓得擦了擦脑袋上的汗,说:“我亲眼见的,把一个逃跑的连副当场毙了,那个连副还是张作霖的部下呢。”翟举人闭目掐算,问:“门口那个大个子呢?”仆人道:“在,说了,从现在起,只许进不许出。”翟举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把后宅地窨子那罐银元搬出来。”

仆人说:“那可是三千块,老爷,再想想。三千块,都撒出去?”翟举人点点头。仆人心疼钱,叹了口气,说:“这可是大放血了。”翟举人心里说跟日本人斗,东北军是个雏;可我跟东北军玩儿,人家就跟碾死个蚂蚁似的。翟举人说:“东北军以抗日的名义管我要军饷,我要不舍得出几个铜板,等于自贱了名声。”仆人此时镇定下来,回话道:“咱给了吃的,他们就挺高兴。我看,舍个三百五百也是舍,何必大放血呢?”翟举人摇摇头,说:“不疼不痒的事我不干。要么一毛不拔,拔了,就要吓他一跳,让他记住我。这么大的乱局,你知道日后谁能胜出?”仆人一想,不能是东北军胜出,说:“报上说,日本人已经把铁路沿线的城市都占了。”翟举人说:“那也未必。张学良后面还站着个蒋介石。万一哪天杀回来,我这注就下对了。”仆人不以为然,觉得这个赌注太大,问道:“要是老爷你下错了呢?”翟举人目光深邃,盘算了几天了,他决心已定,说道:“如果我这三千块赌错了,就算我买个抗日的好名声。”翟举人一挥手,仆人颠颠奔去后宅了。

牛镇郊外堑壕之上,战地大锅里冒着热气,乔日成登高,把手攥成个喇叭状:“弟兄们,喂肚子啦!大冷天,趁热吃啊!”士兵们从堑壕里蹦出来,三三两两地来打饭。

一个传令兵骑马跑来,将一张展开的烟盒纸交给花驹:“谢团长的手令。”花驹扫了一遍,有一个字不认识,脸黑下来,朝乔日成招手:“你不文化吗,这个是什么字?”乔日成凑过来看:“愆。”花驹:“愆?怎么讲?”乔日成说:“愆乃罪过也,过失也。”花驹心里暗想,这是要决一死战哪。乔日成看完谢团长的手谕,心里却想着怎么能不让乔群上战场。唉,当逃兵,枪崩;不当逃兵,必须得上战场。我乔家的独苗啊,这可怎么是好。

给乔群盛菜时,乔日成故意舀了满满一勺干的,里面有几片肉,其他人却是稀汤寡水。这情景被别的兵看在眼里,虽然谁也没说什么,却让乔群觉得不好意思。乔群小声说:“爹,以后别这样,大伙眼睛都瞪着呢。”乔日成瞪一眼儿子:“知道个屁,塞你的饭吧。”最后给两个士兵打完菜,锅里已经干了。乔日成碗里只盛了一勺汤水。一个士兵不忍心,问道:“你吃啥?”乔日成说:“别管我,我一个闲人,吃一口就行。”乔日成抓了个窝头,去一边闷声干嚼。乔群默声走过来,将自己的菜拨给了父亲一半。乔日成刚要说什么,张之勇也走过来,也把菜拨一些给乔日成,默声去了一边。

乔日成瞅着碗里的菜,突然站起来,对士兵们大声说:“哎,弟兄们,今天的窝头不好吃,杂合面,还有糠皮子,凑合吃吧,都把肚子塞满,没准儿这是最后一顿饭了。”众人发愣,放了碗筷。一个老兵喊:“乔豆腐,你把话说明白。”

乔日成看看花驹,什么也没说。花驹用勺子敲着碗,边吃边在人群中走动,嘴里嚷着:“老乔说得对,都给我听着,小日本大部队开过来了,离牛镇还有三十里。刚刚接到团长手谕……”花驹摸出烟盒纸,念道:“誓死顽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不如此不足以面对国家,不足以赎奉军不抵抗之罪愆。啥叫罪愆呢?就是罪过!”阵地一片沉寂,说着大声叫嚷道,“都给我撑饱了,好和小日本对命。”话音落下,顿时群情激昂。

此时,田洪祥从树林里跑出来,在乔日成耳边嘟囔几句。乔日成抬头,见林间小路上走来翟举人,后面尾随的几个仆人用木杠抬着一个密封的坛子,还有两头去了皮的猪。乔日成扔了烧火棍,拉着花驹迎上去,说:“呀,这不翟举人吗?怎么亲自来啦?我还想带着弟兄摸黑到府上拜访哪。”翟举人向众人揖礼:“乔长官,各位壮士,我翟某人来迟了。”花驹不解,想说哪来的乔长官。乔日成赶紧背对翟举人,手指自己,近乎哑语:“是我啊!”乔日成转而对花驹密语道,“我昨天去化缘,装大个,别撅我面子。我跟你说过的,这个就是‘十八门炮’,我略施小计,到底把他轰出来了,呵呵。”随之把花驹推到前面,小声嘟囔道,“端着点儿,拿出点儿派头。”

花驹绷着脸站定。乔日成给翟举人介绍:“这位是我的上司,花长官,脾气比我还酸。”翟举人一打量眼前的这位军爷,一脸煞气,心说我就知道兵就是匪,连忙作揖道:“花长官,幸会。您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鄙人深表敬佩。国虽有难,幸有死士,此乃不幸之幸。”花驹皱了眉头,一把拽过乔日成,小声道:“太酸了,你去跟他跩。”乔日成遂摆出架势,说:“军务在身,还请翟先生直言。”翟举人指了指几个抬着猪和坛子的人,说:“按乔长官的意思,我备了一份薄礼,前来犒赏三军。”乔日成瞄了一眼,故意打哈哈,说道:“不就一个猪肉拌子,外加一坛子酒嘛,还弄个犒赏三军。”翟举人说:“请乔长官过目。”翟举人亲自给坛子拆封。

乔日成探头一看,坛子里是满满的白花花的银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想我的妈呀。看见乔日成吃惊的表情,翟举人带点儿鄙夷地笑笑,说:“还请乔长官赏脸。”乔日成连连又摆手又晃头,说:“你吓着我了,无功不可受禄。这样吧,猪肉拌子留下,这个,你抬回去。”翟举人一皱眉,说:“如此说,乔长官不给面子?既然抬来了,岂有抬回之理?”

花驹走过来,把手伸进坛子,问:“什么好玩意儿?”乔日成推辞道:“抬回去抬回去,等打了胜仗再说。”花驹匪气十足地说:“别呀,他出钱,我们出命,有什么呀?!留下,给弟兄们做个茶钱。”花驹大把大把抓钱,撒向堑壕。一时满天都是银元。士兵们欢呼着,纷纷抢钱。堑壕一端,两个士兵为抢一枚银元厮打起来。一块银元滚落到张之勇脚下,一个老兵抢先一步,刚要捡,被被张之勇一脚踏上去,踩住老兵的手,疼得老兵吱哇叫。张之勇接着又一脚,将老兵踹翻。张之勇捡起银元,吹了吹,又摘下帽子,把银元放到帽兜里,之后一手托着帽子,沿着堑壕游走。张之勇每经过一个士兵,慑于他的戾气,对方都乖乖地把入袋的银元掏出,扔进帽兜。

乔群默不作声地看着张之勇的举动。张之勇来到乔群的面前,给乔群看帽兜里的银元,神情颇为得意。张之勇小声说:“老大,这要是在奉天就好了,咱哥俩逛窑子去。”乔群也不说话,飞起一脚,将帽子踢飞,银元滚落一地。张之勇惊讶,说道:“我怎么惹你了?”乔群一脸恼羞,说:“你好意思抢别人的钱吗?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我见不得你这副嘴脸。你皇军吗?”

翟举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堑壕里发生的这一切,转身正待离开,花驹瞥一眼乔日成,说:“替我送送,说句感谢话。”乔日成快步走过去,对翟举人揖礼:“谢了,所欠盛情,容当后报。”翟举人微微一笑,拂袖而去。

便在这时,谢铁骅、王副官等三骑突然从旷野扬尘而来。谢铁骅在马上高喊:“花驹,马上集合队伍,准备出发!”此话让还没有离开的翟举人和阵地上的士兵都感到意外。花驹问:“去哪儿?”谢铁骅一脸荫翳:“少废话,跟大部队走。”谢铁骅打马赶去另外的阵地。

牛镇的三岔路口,东北军朝着南面走了。翟举人和几个仆人站在高地上,远观绕镇而过的东北军。翟家仆人愤愤不平地说:“老爷,你看!朝南面走了。”东北军的队伍中,两个士兵用扁担抬着翟家盛银元的坛子。翟家仆人呸了一口,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叫什么?一点儿不讲究,犊子!什么玩意儿!”翟举人表情不可测,慢悠悠地说:“也好,我礼数尽了,钱也给了,往下不论怎么做,我都有理了。”说完转身往回走,吩咐仆人说,“你备一份礼,我们去见县长。”仆人说:“县长昨天半夜就跑了,一大早还让人捎话过来,让你替他照料一下牛镇。”

翟举人凄然一笑,沉吟一会儿,道:“当兵的跑了,当官的也跑了,好吧,传我的话,每家备一面日本膏药旗。”仆人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您这是?”翟举人面露愠色,说:“这什么?”仆人说:“您不怕别人说您当汉奸?”翟举人哼了一声,说:“他们连国家都不要了,我还在乎个恶名吗?牛镇的百姓得活命啊!”

夜晚,荒野土路上,雪如粉,风如鼓。天高云低,战马嘶鸣。很窄的土路上塞满了赶路的士兵,隐匿其中的是愤懑、乖戾、颓丧、无望和抑郁。乔群在队伍中茫然四顾,眸子里是无尽的悲情和绝望。谢铁骅和王副官策马走过,乔群从队伍中突然蹿出,追随着两匹马奔跑。乔群边跑边问:“团长,方向没错吧?”谢铁骅在马上不回头:“没错。”乔群说:“这不是往南吗?”谢铁骅回答说:“是往南。”乔群不明白了,说:“可你说出发。”谢铁骅一脸郁闷,说:“往南出发!”乔群忍无可忍,失去了敬意,说:“姓谢的,这叫撤退!撒丫子!”

谢铁骅欲说不说,打马前行。王副官接话说:“不是撤退,不是撒丫子,是转移。这是上峰严令。”乔群说:“你们就知道上峰上峰,上峰要是命令我们投降哪?”谢铁骅斥道:“你不说话,别人会把你当哑巴吗?”乔群停步,忽而又追:“撤到哪儿?”谢铁骅不应。乔群又发问:“再跑就过锦州了!”王副官说:“对,过了锦州,那就去北平。”乔群极度失望,不明白,问:“我们去北平干什么?”谢铁骅气愤难平,朝乔群撒气地骂道:“你话太多了,王副官,抽他的嘴!”王副官举起马鞭就抽。

乔群灵巧地闪躲着,后来急了,朝天放了一枪。王副官掏出枪:“你敢撒野?来人!”从队伍走出几个壮汉,把乔群架起来。军汉举着马鞭,噼啪地抽起来。队伍中,张之勇煽动周遭士兵,说:“你们就看着他挨打吗?跟我来!”张之勇带着十几个士兵冲出,从军汉手里抢出乔群,队伍一时大乱。谢铁骅见此情景,勒马回身,道:“抽几下行了,放了他!”

牛镇附近东北军已经撤退的阵地上,哑然无声。浓重的暮色中,日军十几辆坦克冲上东北军构筑的阵地。广濑植人下马,在阵地上巡视。阵地上全是东北军的遗留物:饭桶、锅灶、衣物。岩谷川陪广濑跳进堑壕。广濑植人朝掩体审视几眼,说:“只有正规军才能挖出这样的堑壕。”岩谷川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摸了摸,热的,说:“应该是刚刚撤走。”广濑植人举起望远镜对准附近的牛镇城郭,说:“可以肯定,牛镇会有一场大战。”广濑植人登高发令道:“朝牛镇发炮!”步兵纷纷架炮,坦克也掉转炮塔,一时间炮弹轰鸣,牛镇城郭一片狼烟。

炮声从牛镇方向传来,撤退中的士兵纷纷回望。口令从队伍前面传来,一声紧过一声,叠成密集的声浪。

跑步前进!

跑步前进!

跑步前进!

……

口令传到乔群时,乔群啐了一口:“跑步前进,也不嫌个寒碜!”张之勇顺势变成口令:“跑步前进,不嫌寒碜,往下传!”

跑步前进,不嫌寒碜!

跑步前进,不嫌寒碜!

跑步前进,不嫌寒碜!

……

口令越来越响。骑马走在队伍前的谢铁骅感觉不对,问:“后面喊什么?”毕老六也骑着马,回答道:“跑步前进,不嫌寒碜。”谢铁骅骂道:“胆子忒大了,敢改本团长的口令。”王副官欲拍马上前制止。谢铁骅说:“王副官,不必了。”两人缓缰而行,在马上说悄悄话。王副官说:“要是再后撤,队伍就难带了。”谢铁骅说:“你估计会怎么样?”王副官叹了口气,说:“开小差的会越来越多。”谢铁骅也叹气,说:“这个不是我担心的,你往最坏了想。”王副官说:“我想过,也许会哗变。”谢铁骅一摇头,说:“哗变?谈何容易。老五团可是奉军的嫡系,军官都是张家父子一手栽培的。”

王副官不这样看,他说:“看怎么说了,老五团的人都是东北人,自己的爹娘兄弟姐妹都在东北,家都让人占了,还管什么奉军嫡系!只要打小日本,一大半都会跟着走。”谢铁骅若有所思,问道:“你是说整营整连?”王副官直视谢铁骅,勒住缰绳,说:“我判断,甚至整团。”谢铁骅心生快意,却说:“王副官,你给我排查一下,看哪些浑蛋会跟着走,我也好有个防范。”王副官:“是。”

队伍离牛镇越来越远,转眼到了另一个小镇,小镇店面稀少,冷冷清清,东北军一行人马穿街而过。王副官在马上对谢铁骅耳语道:“给马挂掌那一家,人在里面。”谢铁骅下马,大声吆喝:“掌柜的,给我的马挂个掌!”卫士牵了马过去,一个中年人迎过来,牵马来到四个木桩前,很快用绳子把马的蹄子翻过来。中年男人请谢铁骅到屋里等候,喝杯茶。谢铁骅随中年男人来到屋里,屋子光线很暗。另一男子摘下礼帽,算是跟谢铁骅打招呼。

谢铁骅等中年男人离开,问道:“是翟先生吧,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翟宪志微微一笑,说:“你好健忘,当年你来北平的时候,是我给你的盘缠。”谢铁骅恍然想起,亢奋地给了翟宪志一拳:“想不到在这里见面了。”翟宪志看看屋外,见没有闲人,压低声音说:“接到你的报告,我在这等了三天。”谢铁骅也折身到门前,从门缝里窥视外面。外面的男人在给马挂掌,叮叮当当。稍远的地方,是疾行如飞的队伍。

谢铁骅从怀里掏出怀表,说:“很想请你喝一杯,可惜,现在办不到。我最多给你十分钟。”翟宪志说:“好吧,那我长话短说。你和组织失去联系三年了,满洲省委想再考察你一段时间,再决定恢复你的党籍。”谢铁骅沉默不语。翟宪志安慰他,说:“请你理解,国难当头,党还处在厄境之中,有些人看不到希望了,投降变节者有之,甚者,给日本人当了汉奸。”谢铁骅深吸一口气,仿佛可以扫除淤积在心里的郁闷,说:“我愿意接受组织考察,说第二个问题吧。”

翟宪志点点头,沉吟道:“满洲省委原则上同意你的计划。但是考虑到你团还有很多张学良的旧部,要是拉不走,你们就全暴露了。这个你想过吗?”谢铁骅说:“都想过了,当下是最好时机,要是队伍进了关,想举事很难。”翟宪志想了一会儿,叹道:“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满洲省委已经迁到哈尔滨,转到地下,几乎帮不上你什么,比如给养、经费。这些困难,你要考虑清楚。”谢铁骅眼睛一亮,从翟宪志的话语里,他看到了希望,兴奋地说:“我只管组织要方向,困难我们自己解决。”翟宪志握住谢铁骅的手,说:“那我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日军的先头部队十几人闯进牛镇。小镇一片死寂,街上杳无人迹。矮胖子伍长率队沿着街道搜索前进,稍有响动就疑有伏兵,乱枪四射。一条黑影穿街而过,雄井举枪就射,近前看,倒毙的竟是一条狗。

暮色已沉,日军抵达牛镇的中心钟鼓楼。一路上,日军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偶尔的吼叫声,来自于鸡鸭鹅狗。伍长十分纳罕,心想,难道这个小镇是一座死城吗?日本兵沿钟鼓楼走了一圈。以钟鼓楼为中心点,辐射出东南西北四条街,每条街都空空如也。此种景象让伍长疑窦丛生。伍长报告给岩谷川,说:“护旗官,我们进入了一座死城。”岩谷川沉吟一会儿,说:“也许人都跑光了。但是,不要侥幸,牛镇是军事要地,我们很可能会遭遇埋伏。”雄井四下里探头探脑,突然惊叫一声,大喊:“你看!”小巷里蹿出一条野狗,穿街而过。惊悸的雄井闭眼扣响扳机,野狗中弹,呜咽而亡。岩谷川哈哈大笑,嘲弄地叫道:“雄井君,你中了魔法吗?我从来没见你枪法这么好。”雄井一脸窘迫。

岩谷川往四周查看,用手一指,突然喊道:“你们看——”在小街一角的门垛上,出现了一面日本旗,接着发现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这个发现令伍长非常兴奋。岩谷川说:“我真不敢相信,一枪没放,牛镇已经属于我们了。石原君的判断真是太神奇太精确了!”岩谷川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日本军旗,一口气爬上钟鼓楼,将军旗插在城垛上。

此时广濑中佐率大队人马开进牛镇,跟在人马后面的是隆隆的坦克。待广濑中佐行至钟鼓楼,岩谷川向他报告说:“队长,牛镇被我们占领了,可我们没遭到任何抵抗。”广濑中佐勒着缰绳,战马在原地打转。广濑中佐失望地吼叫:“这不叫占领,更不叫胜利!从奉天出来,我们几乎没有遇到敌手,更谈不上强大的敌手。这太让人沮丧了。”

暮色中,从小街走来三个人,为首的是翟举人,他手里高举着一面太阳旗。伍长举枪向他瞄准,呵斥道:“什么人?”翟举人挥舞着手里的膏药旗,说:“不要开枪!我们是来迎接皇军入城的。”岩谷川用汉语问:“你是谁?”翟举人向岩谷川鞠了一躬,谦卑地说:“鄙人翟先舟,是这里的商会会长。”岩谷川向广濑报告:“他说他是商会会长,应该是这里的头面人物。”广濑植人问:“那些日本旗是你让插的吗?”

岩谷川翻译给翟举人听,翟举人说:“是的,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们待皇军以礼,也希望皇军以礼相还。”岩谷川的汉语没有雄井流畅,他招手叫来雄井,雄井把翟举人的话翻译给广濑中佐:“他说……他希望我们之间和睦相处。”广濑植人下马,笑眯眯地说:“你是良民,皇军喜欢良民。从现在起,你就是这里的县长。”

听了雄井的翻译,翟举人有点儿意外,他本想带领牛镇百姓逃脱杀戮,并没有想过要谋个一官半职,见广濑直接给自己封了个县长的官职,忙说:“谢谢皇军提携。”广濑中佐霍地拔刀,吼叫道:“可我更喜欢敌手,我要的是征服!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丝毫没有胜利的快感!你懂我的意思吗?”雄井翻译着说:“我们队长说,他更喜欢你们抵抗,像现在这个样子,他一点儿感受不到胜利的快感。”翟举人一时悄然无语,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广濑又哇哇乱叫。雄井没有翻译,翟举人猜测,可能日本那个军官是在谩骂。广濑哇哇够了,咕噜了一句,雄井替他翻译,问翟举人:“牛镇城里有多少人?”翟举人回答道:“老少妇幼十七万。”雄井告诉广濑:“他说总共十七万。”广濑中佐说:“你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做一次像样的反抗,我喜欢这样。”翟举人听了雄井的翻译,叹息道:“牛镇的县志上,有过三次屠城的记录。作为县长,我不想再看到牛镇流血。”雄井翻译道:“他说牛镇已经被屠城三次了,他不想看到牛镇流血。”

广濑中佐沉吟半晌,无奈地说:“好吧,让他们都出来,我要见他们。”雄井说:“队长说,他要见你的子民。”翟举人不动:“我说过,我们待皇军以礼。”雄井告诉广濑:“他信不过我们,希望我们以礼相报。”广濑中佐蔼笑着说:“你告诉他,没问题。”听完雄井的翻译,翟举人一挥手,仆人快步走上城楼,用一根横木咚咚地撞响了吊在鼓楼中央的铜钟。钟声如洪水般在夜空里蔓延。

东北军部队进至一个村口,原地集结,人马皆显疲态。王副官向几个军官交代说:“各连自己投宿,明晨三更造饭,四更听哨子响集合出发。”军官们散去,花驹却没动。口令声很快此伏彼起,数百人蝗虫一般进村。马弁簇拥着谢铁骅走进村头一户人家,花驹也跟随进去。谢铁骅吩咐道:“王副官,给我搞点儿酒来。”王副官应声而去。

谢铁骅发现了花驹:“跟着我干什么?馋酒了?”花驹说:“我想单独和你唠唠。”这是一间土坯房,进门是灶间,老乡请谢铁骅进了大一点儿的屋子,谢铁骅一屁股坐在炕上,对花驹说:“什么事儿?说吧。”花驹皱着眉头,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说:“我照直说了,队伍拢不住了,要散花了。今天又跑了一个。”谢铁骅想都不想,说:“自己想辙。”花驹说:“没辙。什么损招都用了。前两晚我命令用绳子捆,脚也捆手也捆,还是连环套、猪蹄扣,没用,早起一看,人没影了。”谢铁骅说:“别跟我说这个,我烦!”

花驹不管谢铁骅烦不烦,他实在没招儿了,说:“烦我也说,你谢某人把弟兄们骗惨了。”谢铁骅说:“你放肆!”花驹冷笑,说:“我这是客气!你把牛皮吹得比谁都响,最后还是撒丫子。”谢铁骅啪地把手枪拍在饭桌上,抓起小瓢去水缸舀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说:“上峰有令,我又奈何?你以为我好受吗?一个不抵抗,让我满嘴是泡,喝水如喝血,吃饭如吃蛆。”

花驹哼了一声,说:“老蒋整天骂共匪,我看,咱们还不如共匪。”谢铁骅一愣,说:“此话何来?”花驹将一张报纸拍在桌上:“你自己看吧。”谢铁骅将报纸摊开,报纸的大标题是《中共满洲省委关于满洲事变第三次宣言》。他心中暗喜,但是,不露声色,故意皱着眉头。谢铁骅注目花驹,良久才问:“从哪儿弄的?”花驹说:“七连副给我的。”谢铁骅沉声喝道:“你要小心了,我听到过风传,说七连副有亲共倾向。”花驹冷笑一声,道:“国家到这个粪堆了,亲不亲共我不管,我就看他反不反日。”

谢铁骅居然笑笑,去土炕上躺成一个“大”字:“挑重要的,给我念。”花驹念报纸:“国民党官僚最近在天津发表谈话,公开承认国民党无力解决中日外交问题。”谢铁骅半闭眼睛,打断他,说:“这个我知道,换一个。”花驹偷偷看谢铁骅的表情,继续念:“要争取有良知的官兵,发动他们不向日本帝国主义缴械,反抗国民党长官之一切命令的斗争,以至叛变,投入抗日救国之运动。”谢铁骅觉出不对,一骨碌坐起:“是报纸说的吗?”花驹神情窘迫,说:“这个是传单说的。”谢铁骅伸手。

花驹不情愿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传单递给谢铁骅。谢铁骅看看传单,问:“也是七连副给你的?”花驹说:“这个是乔群给我的。队伍路过前面县城,一群学生散发传单,很多人都得到了。”谢铁骅说:“你既然能背出来,说明看过不止一遍。”花驹承认说:“是的。”谢铁骅让花驹把所有的传单都交出来。花驹只有这一份,说:“没了。”谢铁骅厉声呵斥道:“这是共产党的赤化宣传,你身为连长,连这个都不懂吗?”花驹话里藏锋,说:“赤化宣传,我不懂。身为军人,我只知道什么叫寒碜。”谢铁骅把传单揉成一团,摔在花驹脸上:“挑上口的,接着给我背!”花驹背诵道:“满洲的工农兵士、劳苦群众,面对日本的强盗行径,你们要放下锤子,停下机器,罢工起来!举起锄头,夺取机枪,投上刺刀,实行叛变。”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谢铁骅示意花驹停止背诵。来的是王副官,他手里拎着一瓶酒,乔日成也被他带进屋来。王副官说:“花连长,我把你们的厨子带来了,给团座炒两个菜。”谢铁骅一愣,说:“这不是乔群他老爹吗?”乔日成谦恭地回答道:“正是鄙人,愿意为长官效劳。”谢铁骅说:“花驹别走了,陪我解解闷儿吧。”

牛镇的钟鼓一响,牛镇的百姓就知道县官有话要说。很快,钟鼓楼四围已经聚满了百姓,小镇深处,仍有人络绎不绝地从东南西北的小街走来。广濑中佐撒开了手中的狼狗。狼狗霍地蹿出,扑向人群,逡巡着,伸着长长的大舌头。人群顿显慌乱,有妇女儿童发出恐怖的惊叫。好在这条狼狗是受过训练的军犬,在没有得到指令的情况下,并没伤人,只是不停地喷发着粗重的鼻息。广濑中佐步上钟鼓楼的石阶,在一处可以俯瞰的位置上站定。

演讲开始了。在广濑的身后站着手持军旗的岩谷川。广濑植人说:“我身后的这面旗帜是日本军旗,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牛镇属于日本帝国,属于皇军,也属于它——认识一下吧,这是我的爱犬,它的‘支那’名字叫蒋先生。我想,你们可爱的蒋先生此刻正在南京,他在忙着剿灭‘共匪’,无暇顾及你们。”岩谷川在一旁用中文复述广濑的讲话。

钟鼓楼广场上除了孩童偶尔的啼叫,陷入一片沉寂。因为是静夜,广濑的声音覆盖夜空,如同久久不散的阴云,让牛镇的人充满忧虑。广濑植人有种飘浮在空中的感觉,然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自豪感,这种感觉带给他的是空虚和不真实,他仿佛受到了欺骗,于是大声叫道:“牛镇是军事上的咽喉重镇,我原以为会在这里受到像样的抵抗,至少伤亡五十个士兵,可是,这次我又错了,我们成了观光之旅,我们遇到的唯一抵抗,是这只野狗。”在雄井给他翻译的时候,广濑步下石阶,用军刀挑起地上的死狗,给众人观赏,说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广濑将刀尖上的死狗重重摔在地上,吼叫道,“我甚至怀疑,这是一座死城,可你们分明活着,活着!你们这样居然也叫活着?!我非常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广濑近乎无赖般地暴怒着。

雄井语音迟滞,没有即时翻译,他口中喃喃地说:“这个……太刺激了,要翻译吗?”广濑植人吼叫道:“翻译!”雄井语调很弱地翻译,但走样了:“队长误会了,他以为这是一座死城,其实你们还活着。我们队长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他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广濑中佐说:“我为你们感到羞耻!作为占领军首脑,我的羞耻在你们之上。一支如入无人之境的军队,是没有荣光可言的。因此,我拜托你们当中能站出一个人来,大声说不,然后我喂他一颗子弹。这,才是合乎逻辑的!”雄井没敢开口翻译,岩谷川复述了一遍后,广场上一片死寂。广濑中佐再次恼怒地吼叫道:“没人站出来吗?我计数,数到三时没人站出来,我会认为,你们在用特殊的方式戏耍皇军,这个后果很严重,你们所有的人,都会成为靶子!”

岩谷川用激动的嗓音翻译成汉语,人们像退潮一般哗地后撤。广濑大声数数:“一、二……”三字没出口,人群中缓缓地走出了翟举人。翟举人明白了,日本人是嗜杀成瘾了,中国人就是投降也不行,他们就是要过一过开枪崩人的瘾。翟举人感慨啊,不禁老泪涌出,决定豁出去自己,求得牛镇免去屠城之灾。翟家仆人一看使不得,急忙上前将其拉住,哀哀地求道:“老爷,还是我来吧,我也一把年纪了。”翟举人问他:“你行吗?”仆人说:“行。您是牛镇的主心骨,可不能出事儿啊。”翟举人拍拍老仆人的肩膀,说:“把腰板挺直了,别丢了我的面子。完事儿我给你收尸。”仆人挺起胸膛,说:“您放心。”仆人走到人前,朝众人揖礼,而后转身面对鼓楼站定。

台阶上的广濑单手举枪,想了想,把枪扔给了一边的雄井。在寂静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雄井举枪,手哆嗦个不停。终于,枪响了,子弹在仆人身边呼啸而过。广濑步下台阶,抽了雄井一个耳光,而后夺了枪,走到台阶下,以瞄准的姿态步步趋近,似乎想看到仆人崩溃。但是,翟家老仆人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如常。广濑在一米的距离上将仆人一枪毙命,之后仔细地看了眼尸体。

广濑中佐问翟举人:“他是你什么人?”翟举人平静地回答说:“他是我的仆人。”广濑中佐称赞道:“他称得上优秀,要是反抗就更好了。”翟举人不卑不亢地说:“你答应过,以礼相还。”广濑中佐笑笑,说:“这就是礼。我杀他,是因为我尊重他。如果没有一个人反抗,你我都会蒙受耻辱。”听完雄井的翻译,翟举人语气平静,说:“为什么一定要反抗呢?从汉唐到现在,牛镇从来没有缺席过统治者。”雄井用日语为广濑翻译,广濑不解,小声嘟囔,晃头。雄井对翟举人说:“队长说,他无法理解你的话。”翟举人内心悲伤,但是不露声色地说:“很简单,谁来都一样。即使皇军不来,我们也要接受别人的统治。可庶民无法认定,老鸹和猪哪个更黑。”

听了雄井的翻译,广濑哈哈大笑,说:“翟县长,我很赞赏你的话。请你转告牛镇乡民,皇军愿意为他们建立一个繁荣的‘满洲国’,前提是,你们,尤其是你,必须做皇军的顺民。”翟举人语气依然平静,说:“请阁下放心,我会的,但鄙人也有个前提,皇军必须给庶民一条活路,否则再好的顺民也会铤而走险。所谓‘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雄井的汉语再怎么流利,也是没有理解这一句“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他翻译不下去了,说:“队长,这句话我没法释义。”广濑不耐烦地挥手,说:“可以解散了。”

翟举人朝众人挥手:“都回家吧,没事了没事了。记住,从现在起,我是牛镇的县长,没我的话,就让那面破布在家门口挂着吧,反正总得挂样东西。”众人魂一般悄然散去,自始至终没有声响。翟举人吆喝几个人收尸,而后扑腾给仆人跪下,连磕三个头,小声地说:“看清了,老爷我给你跪下了,三叩首,你是替我死的,今后你家的事,我都管着。”翟举人此时热泪横流。

子夜已过,月光惨淡,杳无人迹。成群的蝙蝠在古老的楼檐下翩飞起落。雄井在日军哨兵的押解下爬上钟鼓楼,面对模糊的城郭跪下,说道:“因为胜利,也因为队长喝酒高兴了,这次我没挨打。队长让我反复唱《关东军军歌》,伴他入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惩罚。”雄井的歌声响起:

朝霞之下任遥望,

起伏无尽几山河,

吾人精锐军威壮,

盟邦众庶皆安康,

满载光荣关东军。

钟鼓楼附近民居院子里点燃了篝火,广濑和几个日本军官把酒言欢,疯狂地跳起来。岩谷川安静地坐在一隅,闷声不响。雄井由弱渐强的歌声从附近飘来。广濑端着酒碗来到岩谷川面前,说:“我的护旗官,你为什么不喝酒?”岩谷川叹息道:“我高兴不起来,我们的胜利来得太便宜了,不是吗?”广濑植人摇摇头,说:“这不怪我们,‘支那人’像一群驯顺的羊。”

岩谷川说:“我怀疑他们的驯顺。出征时,我外祖父跟我说,‘支那人’的向心力很强,很难接受外族的统治。”广濑不屑地说:“可事实是,我们几乎没放一枪。”岩谷川想起石原莞尔的话,石原断定张学良不会在锦州和日军交战。他矛盾了,一方面是自己祖父的教诲,一方面是石原的判断和事实,他陷入了深思。

牛镇的钟鼓楼上,雄井唱得泪流满面,嗓音变得嘶哑,歌声近乎于号叫。广濑烂醉如泥,终于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岩谷川也开始喝酒了,他醉眼惺忪,依稀听闻雄井的歌声。雄井的歌声如同号哭般,时断时续。最后唱得筋疲力尽,倒地入睡,歌声变得细若游丝,直到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