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伙夫的无米之炊

老兵田洪祥不敢想东北军撤出奉天后,奉天的老百姓会是个什么样子。奉天的老百姓也想不出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大伙儿都见过不少日本女人,走起路来,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非常客气,所以没觉着日本人有多可怕。虽然日本浪人动不动对人挑衅,但是,大伙儿心里并不害怕他们,毕竟是在自己的地头上,架不住咱人多势众,日本浪人就算横又能横到哪儿去。再说,奉天原本就有日本兵,大伙儿也没有仔细想过日本兵进城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多么丧尽天良。奉天城内,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所以,随着枪炮声渐渐平息,街上的行人就多了起来,买菜的、卖菜的、当伙计的、送货的、开板的、出摊儿的,街上的行人虽然比往常稀少,但还是有一些的。

一队日本兵冲上城垛,兴奋地狂呼乱喊。叫唤够了,一个日本兵把机枪架在城垛上,哼哼唧唧地说:“这个是捷克造的机枪,刚缴获的,我还不知道性能呢。”另一个日本兵朝城下的路人一指,说:“试试吧,靶子是现成的。打!”一长串子弹突突突突向人群扫去,行人纷纷倒地,有的马上送了命,有的在街上挣扎了一会儿才咽气。霎时,鲜血染红了路面、台阶、门廊。

沈阳故宫大殿内,一个日本军官欲把皇冠戴在头上,被大殿之内一位白须老者厉声喝住。白须老者喝道:“住手!这是我祖上圣物,不得染指!”日本军官拔出军刀,朝白须老者颈部斜劈下去,瞬间老者鲜红的血喷薄而出,摔倒在地,白色长髯被鲜血染红,他仍然怒目圆睁,在血泊里奋力爬行,口中喃喃地骂道:“倭寇小儿,此乃犯我祖上龙颜,天朝决不容你。”日军的军官用大清宫里留下的金黄色缂丝织品擦了擦军刀上的鲜血,戴着皇冠,抬脚踢翻老者,径直向大殿的龙椅奔去。

一个随军的日本记者举起照相机,对着龙椅上的日本军官拍照。大殿前,白须老者仍在蠕动,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嘴里喃喃呼叫:“大辱啊!倭寇小儿,欺我中华无人……”言罢,渐渐没了气息。

市中心的街道上架起了路障,持枪的日本兵对过往的行人进行搜身检查,而后发给每人一面小尺寸的日本太阳旗。路障一侧,成三列纵队的日军正在举行入城仪式。鼓乐声声,炮车隆隆,脚步铿锵。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队伍一侧。当护旗官岩谷川手持军旗出现的时候,日本浪人、日侨眷属,还有云鬓高耸的艺伎纷纷跪下,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呼唤:“满洲满洲满洲……”此刻是1931年9月20日,奉天就此陷落。

乔日成去奉天找乔群,没找回来,他自己也没影儿了。吴霜整天挺忙,忙完自家的鸡鸭猪鹅,就去忙乔家的大院,倒也顾不上想他们爷俩。此刻吴霜在乔日成家的马厩里忙活着,她手里端着簸箕,给牲口添草料。忽听得院子里传来她妈的呼喊声:“小霜——”吴霜跑出马厩,说:“妈,什么事?”吴霜妈气喘吁吁的,说:“出大事了,奉天让小日本给占了。”吴霜沉稳地微微点头,轻轻发声说:“我听说了。”吴霜妈说:“听说北大营也让小日本端了。”吴霜再次微微点头,说:“这我也听说了。”吴霜妈看着闺女,猜闺女的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兴许是老毕家的信儿吧。吴霜妈问:“那爷俩有没有消息?”吴霜轻轻摇头。

吴霜妈一跺脚,大骂道:“这个该死的乔豆腐,一个扁屁都不放,死也好活也好,你倒是往回传个话啊,这不是活活要把俺和闺女急死吗?!”吴霜说:“你急啥啊?我可不急。你不是说乔群命硬吗?他指定没事儿。”吴霜妈一听,觉得闺女真是长成大人了,遇见事儿不慌不忙的,还会安慰妈了,她长出一口气,说:“也对,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看着吴霜里里外外地忙活,自己家里的,老乔家的,活儿实在太多了,吴霜妈从心里疼,她盼着乔家能回来个人,心里说哪怕老乔拽不回来儿子,他一个人回来,也行啊。

秋日的旷野,一片金黄。满载难民的火车停在路轨上,难民们挤到闷罐车门口,纷纷探头往外看。火车一侧的土路上,是还保持着队形的东北军。张学良在1928年年底易帜后,东北军改名为东北边防军,但是大伙儿都没有改口,自己还叫东北军,老百姓也还是叫他们东北军。此时,难民们议论纷纷地说:“还保持队形呢,不害个臊,瞅瞅,日本人来了,东北军乱纷纷地就撤退了,他们这不是吃干饭的吗?”

乔日成混在东北军的队伍里,看见一车难民,他朝火车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喊:“哎,大兄弟,从哪儿来?”中年男人回话说:“奉天。”乔日成问:“奉天咋样了?”中年男人破着嗓子,没好气儿地大喊:“别提了,都让小鬼子占了。什么都是人家的了,连女人都是人家的了!”队伍中有人停下脚步,是张之勇。张之勇懊恼地自语道:“我他妈真该死,不该把她扔在奉天。”乔群问:“你说谁呀?”张之勇说:“之前我对你说过她。”乔群一笑说:“就是那个窑子里娘们儿?”张之勇把脸一沉,说:“你再这么叫她,我扇你!”乔群知道自己惹恼了张之勇,赶紧说:“错了错了,小桃红。”乔群拉着张之勇的胳膊让他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安慰道:“这个不能怪你……我也把她扔家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无奈地苦笑着。

火车上的中年男人大声朝队伍问:“哎,你们是从奉天撤下来的吗?”队伍中的士兵垂着头,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吱声。中年男人大声嚷道:“我说,当兵的,把你们少帅喊来。”花驹接上话茬儿,说:“你要干什么?”中年男人说:“我得损他两句!他不东北王吗,这叫有多大脸,现多大眼!”士兵纷纷驻足。花驹朝中年男人头顶上空砰的一枪。中年男人吓了一跳,缩回去了。花驹没好气地喊:“队伍跟上!”队伍缓慢前行。一个老人站出来,朝车外呸了一口,高声骂道:“还他妈军爷,孙子!你们是一帮孙子!有能耐朝日本人去啊?!”花驹又要拔枪,被乔群一把抓住手腕。乔群鼓足勇气问:“老乡,奉天不是还有警察吗?”回话的是个女人,说:“你们东北军都跑了,警察顶个屁呀!”

说话间,火车慢慢开动。乔日成追着火车跑,一边跑一边喊:“哎,大兄弟,我还有话问你……乡下怎么样?”没人回答,火车已经隆隆远去。但这一声喊让队伍中的乔群猛一回头,后面逶迤蛇行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乔群问:“刚才谁在喊?”张之勇说:“我听着像是你爹。”乔群说:“不可能。”张之勇说:“怎么不可能?我都让你拐来了,别说你爹了。”乔群撒腿往队伍后面跑,边跑边找自己的老爹。

火车远去了,旷野上除了垂头丧气的东北军,没了难民,乔日成没有打听出开原的情形,一屁股坐在铁路的路基上,神情黯然。田洪祥一瘸一拐地跟上来,也坐下,将一根卷好的烟给了乔日成,又给乔日成遮风点火。一路下来,两人已然成了老哥们儿。田洪祥见乔日成没精打采的,安慰他,说:“省城都让人占了,乡下啥样,那还用问吗?”乔日成的手哆嗦着,手里的烟好不容易才点着火。乔日成仰脸看看天,说:“老天爷啊,你累死我,我也想不到,放个屁的工夫,家,说没就没了。你给说说理,倒是吱个声啊!”田洪祥苦笑着,叹口气,说:“说的是呢。”

乔日成甩一把大鼻涕,愁眉苦脸的,心说置办个家多不容易,老乔家攒了三辈子,从我爷开始,口攒肚挪,一锹一镐。我爹细到啥分上,有屎不拉,憋着,非要拉到自家的茅楼。到我这儿,眼看就成小地主了,唉!正在唉声叹气地琢磨呢,乔群突然出现在乔日成面前。乔群倒是笑嘻嘻的,他问:“你怎么在这儿?”乔日成说:“我不在这儿,在哪儿?”乔群说:“不是让你回家吗?”乔日成说:“家里没儿子,还叫家啊?再说,家已然都让人家占了,哪还有家?”乔群一时无语。田洪祥一见爷俩话说得不痛快,不好插话,站起来,拄着拐杖走了。

乔群见爹抹眼泪,安慰说:“我出来了,你也出来了,那个破家还有啥扔不下的?”乔日成眼睛一瞪,横了儿子一眼,说:“你个瘪犊子,还破家!破家值万贯,你懂不懂?我给你说说……”乔日成往地上摆草棍,“房子、地不算,咱家喘气的,还有一驴一马一骡一狗一猪、三只鸡、五只鸭,房后的柴垛里有个地窨子,里面藏有家谱,还有二十几块大洋,这些我都不稀罕,要紧的是……祖坟!”

乔群说:“祖坟怎么了?”乔日成说:“你爷、我爷、你爷爷的爷爷都在祖坟里埋着,以后要是连祭祖磕头的地方都找不着了,这还叫过日子吗?”乔群神情黯然,心想说这个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死人就是死了,活人还不知道咋样了呢。吴霜和她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到底是长大成人了,乔群不愿意总和爹顶嘴,就没说什么。

乔日成见儿子面有难色,知道儿子可能有心事了,估摸是惦记吴霜了。这要是当初儿子跟自己回家藏起来,和吴霜圆了房,说不定孙子都揣吴霜肚子里了。不过,当爹的提这些马后炮吧,啥用也没有,儿子该更苦闷了。话到嘴边留一半,乔日成没言语。过了一会儿,乔日成说:“你跟你们当官的说说,往后哪,爹就是你的累赘,跟屁虫,亦步亦趋是也。我也不要脸了,有你吃的,就得有我吃的;有你住的,就得有我住的。”乔日成其实是不想离儿子远,大法师给解的签儿,乔日成心里犯硌硬,还是自己盯着点儿,心里踏实。乔群想了想,说:“这可不是个办法,队伍总要打仗的。”乔日成说:“呸!上坟烧报纸——你唬弄鬼呀!小日本欺负到家门口了都不打,你们打谁?!”话说到痛处,乔群哑然。

奉天的南面有一家天主教教会医院,医院的一侧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砖混结构,青砖素面,正面顶部突出两个方锥形尖顶,东西并列,上部装饰有十字架。建筑面积为一千多平方米,有堂字一百二十楹,整体建筑格局沿袭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形式,这里就是天主教的教堂。一队日军刮风一般冲到医院门前,但高高的栅栏门紧锁着。日本兵们使劲撼动,用脚踹,用枪托子砸。听见栅栏门响动,教堂的负责人司祭——通称“神父”的黑衣西人从教堂里走了出来。神父隔着栅栏朝日军施礼,说道:“此乃教堂和附属医院,皆为圣地,贵军不可以无礼。”

神父说的是英语,日军为首的军官广濑植人没有听懂,他从队伍中扯出雄井,说:“你告诉他,我们得到情报,这里收容了东北军的伤员。”雄井彬彬有礼,鞠躬用英语说道:“很抱歉神父,我们是来搜查东北军伤员的,您最好不要拒绝。”神父说:“英国人和当地政府有协约,即使在战乱的情况下,这里依然会受到保护。”雄井把神父的话学给广濑植人。广濑植人说:“你告诉他,帝国皇军如今是占领军,所有的规则都要参考皇军的意志。”雄井将此话翻译给神父,神父耸耸肩,无奈地将铁门打开,日军蜂拥而入。

十几个日本兵从教堂走过,听见教堂的二楼上,修女和信徒们在钢琴的伴奏下,正在唱圣歌:

神明的耶稣啊,

你被捕了。

太阳和月亮从此悲伤而消失,

黑夜浸沉大地……

雄井竟被这圣洁而优雅的歌声吸引住了,停住脚步,神情痴痴的。伍长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他意识到自己在执行任务,“嗨”了一声,恋恋不舍地从后门出了教堂,和其他士兵一起冲进教室。医院教室里,正在上实习课的十几个穿着护士衣帽的女生顿显慌乱,尖叫着,纷纷从另一个门逃跑。医院院内,广濑植人拄着军刀,四下张望。一个军官跑来报告说:“教堂、仓库、地下室、病房都搜过了,没有发现东北军的伤员。神父一再向我们抗议。”广濑植人问:“抗议什么?”神父走过来,说:“这里除了上帝,就再没有什么了。我想不出什么东西对你们有价值。”雄井把神父的话翻译给广濑,广濑中佐眼睛斜去西面,微微露出邪恶的笑容。从各个教室里冲出一群如花似玉的女护士,恐惧地喊叫着,四下逃着。广濑植人的眼睛幽幽闪亮,说:“看,这里很有价值。”

就在这时,院子的栅栏门外响起一片嘈杂声,原来另一队日本兵冲到门前。广濑中佐高喊:“把门顶上!”几个士兵心领神会,跑过去,哐地将栅栏门关死。外面的日军砰砰地砸门、吼叫。有士兵居然把枪管伸进来,鸣枪示威。广濑中佐带着几个兵走到栅栏门口,吆喝司机把停在院子里的汽车开过来顶门,但是来不及了,栅栏门中的一扇轰隆倒下,几十个日本兵哇哇叫着冲进来。广濑中佐拔出军刀喝叫:“不许动,退出去!”院子里原本四下追逐女护士的士兵纷纷跑过来,与外面冲进的日军形成对峙。

日军的两个不同联队剑拔弩张,火并一触即发。广濑中佐怒喝:“你们谁是领队?”对方站出一位少佐军官,很不情愿地敬礼说:“对不起,我的士兵已经三个月没见到慰安妇了,我很难约束他们。”广濑中佐鄙夷地看看他,说:“你们连自己觅食都不会吗?”少佐军官回答道:“问题是……上个月从朝鲜来了一船慰安妇,按上面的指令,本该我们共同享用,可你们联队吃了独食,我属下的人非常气愤。”广濑中佐鄙视地说:“你应该知道,攻占奉天,我的联队是立了头功的,整个日本帝国都为之感动,你难道不知趣吗?”

少佐军官沉默了。广濑中佐接着说:“笨蛋!你出门向右,大约五百米,那里有一所女子专科,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少佐军官一听,大喜,转身命令队伍道:“向后转,跑步前进!”他的队伍旋风一般瞬间消失。广濑中佐转身对身旁的神父说:“神父,这儿不需要你了,你应该和上帝在一起。”神父不动。两个士兵用枪把神父逼进教堂。广濑中佐对院子里的士兵大声喊话:“我说过,打下奉天犒赏你们。现在我命令,前进!目标——这个院子里所有的‘支那’女人,集中所有的火力,开炮吧!”

教堂里的神父闭上眼睛,高声祷告道:“我的天主,我的慈父,天主圣神,求你降临,从至高的天庭,放射你的光明。我的慈父,求你降临!恩宠的施主,求你降临!心灵的真光,求你降临!你是最会慰藉人心的圣神,在劳苦中,你是憩息;在悲痛时,你是慰藉。你是幸福的真光,求你照射着我们,充满你信者的身心。除非有你的帮助,人便一无所有,人便一无是处。求你洗净我们的污秽,医治我们的创伤,滋润我们的憔悴。求你赏给我们修德的能力,赐给我们善终的洪恩,施予我们永福的欢欣。”

院子里,日军士兵纷纷脱了上衣,狂呼着,奔跑着,寻找各自的目标。院子里一片混乱,厮打、喊叫、狎笑、怒骂、哭号声夹杂在一起。神父向天上望去,天上的,肉眼可以看见的,只有云在游弋,天空安静地俯瞰着大地。同样安静地俯瞰着大地的,还有一大片黑色的乌鸦。

雄井几乎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一位短发姑娘,他一不留神,发现伍长先于他拖住了那个姑娘。伍长拖着姑娘进了医院的手术器械室,就在伍长撕下姑娘的蜡染布短袄,即要施暴时,雄井突然横在了伍长面前。雄井语气坚定地说:“她是我的!”伍长用刺刀顶住雄井,说:“滚开!”雄井没有丝毫畏惧,异常平静地问:“为什么一定是我滚开?你可以杀了我。”两人争执的瞬间,姑娘冲出门,经过走廊跑去教室。雄井尾追不舍。

伍长举枪朝雄井的背影瞄准,扣扳机的食指几乎落底,却又松开了。准星里出现了一位胖胖的年轻女子,伍长欣喜地叫了一声,他更喜欢肉肉的女孩,随后去追胖女孩。被逼到角落里的胖女子无处可逃,索性和伍长撕掠起来,并用嘴撕去了他的耳朵。恼羞成怒的伍长拨出军刀,从胖女孩的下体捅了进去。胖女孩惨叫一声,拖着军刀摇晃着走了几步,摔倒在台阶上,血如同小河水汩汩地流淌着,过了一会儿,女孩的血流干了,闭上了眼睛。伍长看着胖女孩死了,抽回军刀,在胖女孩衣裙,擦干了血迹,转身去寻找下一个女孩。

教堂里,神父隔着宽大的窗子目睹了这一惨剧,心脏仿佛跳跃出胸膛,他气得嘴唇发紫,拼力几次想冲出教堂,都被日本兵的刺刀拦住了。阶梯式教室里,短发姑娘在阶梯上下狂奔着,不停地捡起课桌上的物件——课本、墨水瓶、小刀等,使劲抛向雄井。雄井似乎并不恼,眼镜后面那双忧郁的眼睛始终带笑,脚下却穷追不舍。短发姑娘气喘吁吁地喝道:“别过来!”

雄井改用汉语,说:“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短发姑娘被对方纯熟的汉语弄得一愣,问:“你是中国人?”雄井试图让姑娘把自己和其他日本兵区分开来,说:“我是日本人,可我是画画的,画家。”短发姑娘一听,又开始抛东西,口气决绝地骂道:“只要你是小日本!滚蛋!”雄井猛扑上去,把姑娘的双臂摁在墙上,用观赏而不是淫亵的眼神仔细看对方的身体:“在东京,我一直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体模特……哦,你真的很美……别动,千万别动,我手里有枪……对,就保持这个姿势……”雄井松开手,退后一步:“知道你哪儿最美吗?”雄井伸出一只手去姑娘的身上比画从胸到胯部之间的位置:“从这儿,到这儿,这叫红烧三段,是最能表现曲线的部位……”雄井竟然坐下了,点燃了一支烟。

在午后的斜阳中,雄井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一眨不眨:“别动——也不要反抗,反抗你会吃亏的……”雄井的话像安慰又像警告。他抓起枪,用刺刀猛地挑开了姑娘的衣襟。姑娘露出雪白的肩膀和乳缘,她尖叫着,本能地用衣襟遮掩胸脯,但另一片衣襟又被雄井挑开了。雄井喃喃赞道:“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诱人,可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雄井扭头看窗外,窗外的院子里一片乱象,日本士兵正在阳光下施暴。短发姑娘趁机抓起课桌上的铅笔刀,瞬间发力,将四公分长的铅笔刀猛地送进雄井的腹部,随后跑了。雄井捂着小腹坐在教室的台阶上,一泾纤细的鲜红顺着台阶流下。

一个车站的路基下面,一帮东北军在推车。站台上,花驹正在跟铁路人员交涉:“这两节车厢,老子征用了。”铁路人员说:“头儿跑了,这个我不敢答应。”花驹说:“你就装没看见。”铁路人员见几个兵牵着一群马过来,惊诧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花驹说:“找不着司机,只好用马拉。”铁路人员急了,说:“老总,这不成啊,人走人道,马走马道,火车走火车的道。这要出事的!”花驹不想跟谁讲理,说:“你火车都瘫痪了,我借个道不行吗?”对方还要说什么,花驹斜挎的大枪已经抬高了枪口,正对着他。铁路人员摇摇头,很无奈。

路基上的两节车厢已经拴好了最后一匹马,士兵们狂呼乱叫,爬上车厢。乔日成骑在马上,甩了个响鞭,高喊:“驾——让开让开!”车站乱哄哄的,到处是人。七匹马拉动着两节敞开的火车车厢,缓缓离开小站,在夕阳中驶向旷野。有两个兵奔跑着,跑进站台,跑下路基,扒着车厢板却怎么也翻不上去,两条腿在空中秋千一般地悠荡。其他士兵狂笑,打口哨,使坏,故意不让扒车的士兵上车。这倒是苦中作乐,成为小站战时的一幕奇特景观。

旷野,空气依旧清新。乔日成坐在前面厢沿上,不时挥动长鞭。鞭鞘在划动中发出脆脆的爆响。众人叫好,起哄,嚷嚷道:“再来一个!”乔日成于是又挥动鞭子,连续制造了几个爆响,像是士兵们的叫嚷燃起了他的表演欲望。乔群将一套破军装扔给乔日成。原来乔群把想留他爹在部队上的事儿跟谢铁骅说了,谢团长让乔群给他爹找一套军装。新军装都落在北大营了,队伍里只有开小差的兵留下来的旧军装。乔日成真见了军装,犹豫了。穿还是不穿呢,穿上了,就不能回家了;穿上了,就不再是老百姓了。东北军再怎么撤退也是军队,这可怎么好。乔群见爹没说话,小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知道爹心里在合计,说:“爹,你可得想好,这身皮,穿容易,脱,可就难了。”

乔日成问:“衣裳有了,枪呢?”花驹在一旁插话:“你要枪没用,给我当伙夫吧。”乔日成把鞭子给了儿子,脱了自己的衣服,在众人面前换军装。乔日成边穿军装边说:“也是,要枪有啥用啊?枪在你们手里,还不如烧火棍;到我手里,连烧火棍都不如。”花驹斜了乔日成一眼,说:“你嘴真不老实。”乔日成穿好了军装,向花驹敬礼,说:“长官,也就剩个嘴了。家都没了,我快当快当嘴还不行吗?”花驹不言语,低头抽闷烟。乔日成夺过乔群的鞭子,叹道:“哎呀,这就是命!本来是拉你回去的,不承想,把你爹也搭进来了。”

奉天有几栋华丽讲究的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大楼,集中处在湖边一个宽大的庭院里。院子里满是大树,杨树、绒毛白蜡树、五角枫树,高大、气宇轩昂,给这个庭院平添了几分高贵典雅的气质。此时院子里聚满了奉天的达官显贵。一个日本兵踩着梯子,举起大锤,砰的一声,原有的牌子落地。几个日本兵把新牌子挂上,牌子上是日文:“关东军司令部”。

院子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鼓掌的多是西装革履、长袍马褂的中国官员。接着鞭炮爆响,一个巨大的气球坠着长长的白布条缓缓升空,布条上写着四个巨大的汉字:占领奉天。石原莞尔用中国方式揖礼,说着汉语:“不瞒诸位,我已经电告东京,订制了几十个直径三米的大气球,以后每占领满洲的一个城市,就升一个气球。这是我的一个癖好,说怪癖也行。”场上静默,石原莞尔巡视一番,说,“有一点我要特别申明,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日后将成为我们治理满洲的要员,没有你们的鼎力相助,要建立一个和谐、共荣的满洲是不可想象的。谢谢!”再起掌声。石原莞尔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楼。

关东军司令部大楼里,会议室已经聚满了日本军官。石原莞尔问:“司令长官什么时候到?”花谷正回答说:“板垣君打来电话,司令从旅顺刚刚启程。”石原莞尔看见从门前走过一帮拿着各种工具的中国工人,不明白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花谷正解释,他们是来给司令长官布置卧室的。板垣君有过交代,本庄繁司令官的卧室和茶室,必须按日式装修,每个细节都不能马虎。必要的话,要派人专程去东京购货。石原莞尔满心不悦,心说板垣君太献媚了吧。石原知道本庄繁司令官一向注重生活品位,而且很挑剔。传说本庄繁只喝玉露。玉露是日本茶中极品,据说日本一百棵茶树,也未必能找出一棵来生产玉露。

曾经有人请石原在日本的小茶馆喝过玉露。他记得茶馆中有张长柜台,摆着一个小炭炉,炉上烧着一个水钵,叫“铁瓶”,煮的是泉水,一根小竹筒做的勺子架在铁瓶上。请客的人讲茶道说,泡玉露的水不能太滚,所以要将滚水添入小盂里,说那是让水休息。到了把手抱着小盂不觉得烫时,便倒入茶壶,三分钟左右,将茶注入小杯中。此刻,请客的人说玉露香气扑鼻,细口尝之,又浓又郁。石原喝着,有一股肉汤的香味儿,觉得其味道像中国的极品铁观音。这一切烦琐的东西,都是从中国学到的。他觉得中国的衰落,就是从上到下全体官员贪恋享乐导致的。想到这里,石原莞尔表情充满厌恶,咬牙切齿地说:“我痛恨奢靡、腐败、官僚!我憎恶一切官僚!”“官僚”两个字是从石原的齿缝里蹦出的。石原莞尔对司令长官的恶语抨击,让一群军官面面相觑,不好表态,不过,他们倒是不感到惊诧。石原莞尔驻足窗前,良久不语。

外面阳光灿烂。经过阵痛的奉天城还在痉挛中。俯瞰之下,到处是路障,到处是太阳旗,到处是日军士兵。石原莞尔伸出手,让房檐的雨滴落到手心里。奉天这座城市让他着迷,在地图上,他已经看过千遍万遍了。他想起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师举着一个红苹果,问:“想不想吃?”他说:“想……”他的老师说:“到满洲去吧,满洲的苹果又脆又甜,遍地都是。”终于,满洲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了。想到这儿,石原莞尔满意地笑了。

关东军司令部新布置的作战室里,墙上是一大幅满洲军用地图,图上的很多城市已经被红笔圈上了。石原莞尔让情报官员说说东京有什么最新消息。情报官站出来,从皮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原来昨天日本各大报刊有一百多条消息和评论,都是有关奉天的。石原莞尔欲接过文件,情报官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按军部规定,这份密件只有部门长以上军官才能调阅。”石原莞尔说:“那我告诉你,本人已经升任关东军作战部部长,位阶大佐。”情报官还是犹豫,他并没有接到通知,其他人也不知道。石原莞尔说:“命令还在途中,东京已经提前公布了。”现场军官纷纷立正。花谷正敬礼,说:“恭贺你了,石原君。”情报官神情窘迫地递上文件。石原莞尔没有接,在命令到来之前,他还是应该遵守规定,不过他请情报官员概括说一下。情报官说日本国内是四个字:举国欢腾。至于内阁方面,虽然争论还有,但主战派已经明显占了上风。特别是对石原莞尔,几乎是一片褒奖。

石原莞尔站起来,走向窗口。这些情况并没超出他的想象,这仅仅是开始。就在昨天夜里,北线,日军占领了开原、铁岭;东线,日军攻陷了凤城、安东。石原莞尔踱步到广濑中佐面前,说:“按预定计划,你联队的先头部队应该向锦州方向推进了。”广濑中佐回答说:“是的,可我们遭到了阻击。在义县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当地的民兵团偷袭了我们,造成了一百多人伤亡。”石原莞尔狠狠抽了对方一耳光,说:“英国使馆向我们递交书面抗议,9月19日下午,你的士兵在光天化日下,强暴了教会医院十多个女护士。”

广濑中佐不敢反驳,心里说那是英国人大惊小怪,战争期间,士兵需要发泄。石原大佐看出广濑中佐不屑的目光,又抽了对方一耳光,吼道:“我不在乎英国人,我在乎的是‘支那人’。你们的行径会刺激民众,会把满洲民众驱赶到‘支那’统治者的怀抱里,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懂了吗?笨蛋!”广濑中佐高声回答:“明白。”

残阳夕照。旷野上,七匹马拉着两节载满士兵的车厢在路轨上奔跑。路基一侧是逃难的难民。乔日成摇动着鞭子,不时甩出一个脆响,甩完鞭子,他开始哼小曲儿。乔群不知道这是往哪儿走,便问花驹,花驹说是去锦州。张之勇好奇,问:“去锦州干什么?”花驹斜了张之勇一眼,说:“肯定不是找窑姐!”

没人笑,也没人搭茬儿。车厢里的气氛诡异、沉闷。花驹说:“我们是先头部队。谢团长说了,在大部队赶到锦州之前,我们连要抢先构筑工事,备足军粮,跟小鬼子死磕。”话音刚落,乔日成插了一句:“扯淡!有士兵们跟着附和,就是扯淡,扯他妈的淡。”花驹掏枪晃晃,说:“哪个再说扯淡,我崩了他!”乔日成不说话了。大伙儿沉默了一会儿,张之勇挑衅地蹦出一句:“扯淡!崩我吧。”花驹把枪顶在张之勇的脑门上,说:“找碴吗?”张之勇退后一步,突然把长枪对准花驹:“来呀!”

乔群瞬间横在了两人之间,一把夺了张之勇的枪,说:“你干什么呀这是?瞎起什么哄?”然后回头看着花驹,说,“连长,你也不讲究,弟兄们心里都憋了一股邪火,你就别浇油啦!”乔日成回头插一句:“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乔群急了,瞪一眼老爹,说:“你别多嘴!”乔群拉花驹和张之勇坐下。乔群问花驹:“咋回事儿,少帅改主意了?”花驹点头,说:“我也是听来的,据说全国的报纸都在骂少帅,他有点儿受不了了。”

乔日成头也不回,说:“孩子死了来奶了,早干啥了?”田洪祥说:“这事,得问赵四小姐。”花驹问:“赵四小姐?关她什么事?”田洪祥说:“9月18日那天晚上,她陪张学良在北平看大戏。”花驹急了,他是跟随张作霖起家的,内心还是有老张家的家人情愫,一听有人埋汰少帅,他是真急眼。花驹大骂道:“你他妈看见了?”

田洪祥从屁股下拽出一张报纸:“我念给你们听听,一首诗,埋汰咱们少帅的。”乔群抢过来报纸,念道:“赵四风流朱五狂,哪管东师入奉天。奉天已陷休回顾,更把阿娇舞几回。”乔日成摇动鞭子,摇头晃脑地说:“孟子早就有曰:‘家必自毁而人毁之,国必自伐而人伐之。’”士兵们纷纷交头接耳。花驹喝叫一声站起,举枪挨个戳戳点点:“你们听着,督导队有话,哪个敢蛊惑军心,就一枪毙了他。”车厢里静肃下来。

车厢晃晃悠悠,有不少人打起盹儿来。张之勇和乔群各自想着心事。张之勇觉得后悔了,当初颠儿了就好了。也许是乔群他爹求着自己,就差给他跪下打动了他;也许,看着东北军让日本人给端了,静不下心,没法自己逃跑,不管怎么说,反正就是没跑了。再说,开小差是死罪,他也是怕跑了让人家逮住,再判就是死刑。不过这会儿,张之勇还是有点儿想跑。他琢磨着,小日本已经坐了庄,会重新大洗牌,他和乔群越狱的事,说不定就一笔勾销了。不过,就算日本人不计较他越狱的事儿,但他们在大街上的那个死样子,他张之勇能忍得了?张之勇心里琢磨,够呛。他此刻想回奉天,就是想把小桃红接出来。也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了。张之勇没爹没妈了,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她了。想到这儿,张之勇鼻子一酸,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旷野乡土路上,尘土飞扬,几辆日军卡车颠簸在土路上,车上满载着士兵。雄井因小腹的伤口作痛,倒在车厢里。他掏出自救包,呼唤身边的士兵为他换药。药换到一半,雄井因疼痛大声喊:“停车!”有人敲车棚,车子骤停。伍长不动声色地命令司机:“开车!”车子重又启动。伍长凑过来问怎么回事,一个士兵报告说雄井的伤口化脓了,需要消毒。伍长蹲下来观察雄井的伤口,把消毒剂拿来,还有一把锃亮的匕首。伍长把蘸了酒精的药棉点燃,擦拭刀子,让几个士兵摁住雄井,他打算把雄井伤口边上的烂肉割掉。雄井看出来了,苦苦哀求伍长把他送到医院,伍长没理他。伍长轻蔑地笑一笑,打算自己动手。雄井哀求他说车子总该停下来吧,这样下刀子会有危险的。伍长心里说车一刻不能停,明天下午五点之前,他们必须占领牛镇。几个兵将雄井死死近摁在车板上。伍长一刀剜下去,雄井惨叫一声。接下来伍长又把蘸了消毒剂的药棉塞进他的伤口,雄井呼叫着,疼得几乎昏过去。

雄井醒来,哀求伍长,希望退役。雄井已经是第二次应召了。伍长说:“不可能的,只要你还能爬,就必须留在满洲。”雄井喘息道:“那就让我死吧。”他抓住伍长的枪管,对准自己,说,“按战时规定,可以开枪打死伤员。”伍长漠然地抓住雄井的衣领,摇晃着,说:“你也不能死,满洲圣战刚刚开始,可你什么都没做。你现在死了就是自取其辱。”雄井两眼茫然,喃喃地说:“我难道还不够屈辱吗?”伍长鄙夷地笑了,说:“是的,你连个女人都拿不下,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士兵们大笑着,起哄声让雄井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关东军的高级军事会议临近尾声。本庄繁的目光徐徐扫过会场,说:“今天的军事会议到此结束,诸位如果没有其他表达,请我的新任作战部长石原莞尔代我向军部口授一份绝密电报。”花谷正听罢起立,他是列席者,涉及绝密的电报,应该回避。本庄繁说:“你不必走,谁都不要走,让我们共同见证这个伟大的历史瞬间。”石原莞尔走到会场一侧,顺手拨动一个硕大的地球仪,地球仪飞快地旋转起来。会议室静得没有一丝杂响,只有些微的地球仪旋转声。

石原莞尔注目着地球仪,口授电报,道:“日本帝国关东军今天在奉天召开高级军事会议,议定满蒙问题解决策案。认为,满洲的军事占领只是时间问题,但权衡利弊,要永久性解决满蒙问题,唯有建立一个以日本为盟主的‘满蒙五族共和国,领属地有东北四省和内蒙古。”会场响起发报机滴滴答答的按键声。

本庄繁一侧的建川突然起身,说:“等一等。”石原莞尔停止口授,众人目光齐聚到建川身上。建川说:“你们当然知道,我此行来满洲,是代表内阁陆军省的,我不能不说,你们走得太快了,也太远了。”石原莞尔带点儿玩世不恭的微笑,说:“可你说得太晚了。你是9月18日下午到的奉天,为什么那时候不说?”建川直视本庄繁和花谷正,说:“当晚你们的人就把我灌醉了,一觉醒来,奉天已经插满了太阳旗,让我说什么?”石原莞尔知道建川是在逃避内阁反对派的问责,故意这样狡辩,心里说,灌醉?我就不会被人灌醉,你为什么要喝醉?喝醉,是你自己的选择和责任。

旷野上,马拉的火车终于慢下来。车厢里的士兵都打起了瞌睡。有人发现了远远的城郭,突然喊一声:“快到了!”乔日成来了精神,使劲儿甩了一鞭:“弟兄们,我给你们来一段怎么样?”士兵们一阵起哄:“好好……”

乔日成唱道:“日落西山哪哎,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上了锁闩。大路断了行车难,小路断了行人难。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醭鸽奔了房檐。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扬鞭打鼓请神仙来!哎哎哟啊……”

士兵一片叫好声。花驹听了,心里不像刚才让老百姓埋汰的时候那么堵得慌了,长出了一口气。他高兴点儿了,心里说这个老眉咔哧眼的老东西,唱几句儿,还挺鼓舞士气。花驹也叫好道:“好!接着来!”乔日成接着唱:“脚踩着地来头顶着天,身穿衲袍手拎着鞭,老君炉走一番。金翅展银翅颠,金翅能跑十万里,银翅能跑万万千……”

关东军司令部里,建川的问责依然继续着,不过,他也知道,这类问责不过是白白碰一鼻子灰。石原莞尔问建川将军:“你难道不喜欢在满洲看到太阳旗吗?”建川回答说:“这个不需要怀疑。我只是转达内阁有关方面的意见,在我们没有完全作好准备之前,不要急于扩大战果,至少陆军省是这么看的。”司令部里一片沉默。

情报官叩门而入,把密件交给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土肥原贤二看完密件,满意地说道:“最新的密报,昨天夜里,东北军吉林公署副司令熙洽,已决定向皇军投降,今天早晨四时,吉林已经被我军占领。”

板垣征四郎说:“建川将军阁下,箭已经离弦了,没有办法了。”建川是代表陆军省来的,他身后是南次郎大将。虽然南次郎将军很欣赏奉天的战果,但不代表赞成事态扩大。国际联盟已经插手关东军占领奉天的事了。国际联盟是一战后成立的国际组织,宗旨是减少武器数目和平息国际纠纷,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是国际联盟的常任理事国。眼下日本把满洲占了,国际联盟责令日本内阁开始调查了。建川心里说你们这帮家伙把内阁搞得很被动,内阁的人都在发愁怎么跟国际联盟交代,也无法预测事态扩大的后果。他期待本庄繁说点儿什么问责石原的话,本庄繁却转移话题说:“我想说,我卧室里的家具都是仿日本的赝品,我担心今晚无法入睡。”板垣征四郎回答说:“此时换家具已经来不及了,最快也得是明天。”他已经跟日本公使馆联系过,他们有一套闲置家具,明天一早就换。本庄繁自言自语道:“也只能这样了,建川将军,告辞了。我总是改不掉按时睡眠的毛病。”

本庄繁离开后,建川面色不悦,说:“诸位还没有回答我,我总要跟东京有个交代吧?”石原莞尔说:“你可以回告东京有关方面,办法还是有的。”建川知道石原足智多谋,说:“请讲。”石原莞尔来回踱步,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东京一定要给国际联盟一个交代,关东军和在满洲的所有日本人可以集体放弃日本国籍,关东军改编为满洲合众国国军,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无所顾忌,一举拿下整个满洲。”一时间满座惊诧,建川被他气得上下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说:“石原君,你是个疯子。”

东北军已经到了牛镇郊外。近百士兵挥锹扬镐,在旷野上构筑工事。乔日成用木棍搅动滚沸的大锅,然后抓起一块豆腐,用刀嚓嚓地往锅里切豆腐。毕老六走过来,朝锅里一看:“哎哟,从哪儿弄的豆腐?”乔日成一脸的成就感,说:“猜。”毕老六说:“拿东西换的?”乔日成说:“你就发我一口行军锅,拿啥换?”毕老六说:“那就是……偷的?”乔日成朝他翻翻白眼,抢白道:“你才偷呢!啥话呀,你乔叔是文化人。文化人能偷人东西啊?”毕老六嘿嘿地笑,说:“就是就是,你不光文化,还贵族,贵族和偷挨不上。”乔日成高兴,说:“这话就对喽,这话还算靠谱。你说你啊,应名儿是个军需长,伙食费一个大子儿不发,让我搞伙食,这不是逼寡妇生孩子吗?”毕老六乐呵呵的,说:“你这不也生出孩子来了。”

乔日成告诉毕老六,他是腆着一张老脸去城里化缘得来的。啥叫化缘?他乔日成又不是出家的和尚去广结善缘,那不就是说书加要饭吗。毕老六说:“咱东北军就是一时遭难,也不算是要饭。”其实,乔日成是到了镇上人多的地方,上来先给人家说段评书——武松血溅鸳鸯楼,说得满嘴冒沫子,到底把大家伙儿说乐了。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家伙说:“你也不容易,上我家一趟,看着拿吧……呵呵,就这么的。”乔日成手指锅边的大白菜、土豆、地瓜粉条,还有半袋子高粱米,说:“看见了吧,你乔叔空口白牙,就能给你们淘换回吃食儿。咱,文化人,就这么大的能耐。”

毕老六真心佩服,说:“乔叔真是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谢谢乔叔了,不过你可得省着点儿跟你交个底啊,我兜里镚子皆无,以后的吃喝拉撒,全得靠你化缘了。”乔日成傻眼了,心说坏了,我还能见天儿上人家那要东西啊?毕老六说:“咱们是光腚跑出奉天的,别说我,东北军的全部家底,都留给小日本了。”乔日成啧啧道:“你们这个张将军也算能呢!”毕老六:“怎么个能?”乔日成说:“也就个把月,他把老爷子留给他的家底——我给你算算啊……”乔日成扔了烧火棍,扳着手指头算,“你看看,飞机大炮就不说了,工厂店铺也不说了,土地是小日本的几倍,子民三千多万,大小城市上百,还有大帅府的钱匣子——肯定不是小数,就那么……”乔日成比画着出牌的架势,接着说,“咣叽一炮,全输光了。这本事大了去了。你满世界找,这么大的家业,让他几天工夫输光,吹牛吧!”毕老六嘘了一声,说:“不过,乔叔,你现在也算东北军的人啦,这个话说不得,传到当官的耳朵里……咔嚓!”乔日成说:“我知道。你乔叔知道深浅,咱们不是一趟沟的嘛。”

毕老六虽说是个小小的军需官,但是东北军的家底儿,他还是有数的。他心里琢磨,东北军的装备条件,在中国部队里是比较好的,东北军的武器装备,步枪九万五千多支、机枪两千五百挺、大炮六百五十门、各式迫击炮两千三百门、飞机两百六十架。东北军武器装备家底多厚!一个晚上,就都白白送给日本人了。还有,全国最大兵工厂就是沈阳兵工厂和制炮厂,那儿有一大批现成的武器,差不多有二十万支步枪、五千五百挺机关枪、一千六百五十余门大炮、五千三百余门迫击炮,还有军舰、弹药、器械、医药物资,这下全完了,全进了日军腰包,东北军损失大了。

乔日成拿着舀子当当敲打锅沿儿喊大伙儿开饭,一帮人排着队来打饭,乔日成给大伙儿盛着热乎乎的汤,心满意足。张之勇端着盛汤的搪瓷杯,一口窝头一口汤,见不远处乔群打完了饭回走,他吹了声口哨,乔群会意,两人一起跳进了堑壕。张之勇欲言又止,乔群说:“你有屁就放。”张之勇悄悄地说:“看这架势,还真想和小日本打一架?”乔群说:“你以为都是你呀?副总司令他老爹死在小日本手里,这可是杀父之仇。”张之勇不屑地说:“拉倒吧,他爹死在日本人手里都几年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这次,奉天白送了,他就算现在醒酒了,斗不斗得过还是两说。”乔群不以为然,说:“看他怎么摆布了。听谢团长说,东北军老本没输光,在华北还有二十万精锐,要是全压上来,没准儿还能翻盘子。”

张之勇咕噜咕噜喝汤,心说你脑袋破了没缝是不是?张学良真想打不早打了,还能先把奉天让出去再杀个回马枪?他是不信。乔群这会儿吃饱了,四下张望,当兵的差不多都吃完了抹嘴呢。他对老爹挺佩服的,心想一个连的伙食,让老爹一个人张罗,空手套白狼啊,真不容易。喝完了汤,张之勇说:“你怎么那么信那个南蛮子?”乔群咳嗽一声,小声嘟囔:“别说了,他来了。”

谢铁骅嘴里嚼着窝头,从堑壕一边走过来。他走走停停,在工事上这儿摸一下,那儿踹一脚,命令乔群说:“告诉你们连长,在这儿架一挺机枪。”乔群立起答:“是!”谢铁骅又走了几步,一脚踹翻了垒起的墙垛,问:“这是谁干的?垒鸡窝吗?重来!”乔群瞪了张之勇一眼。张之勇心虚,说:“你瞪我干啥?”乔群故意使坏,大声嚷:“你垒的鸡窝!”谢铁骅站到张之勇面前。张之勇拎起一把锹,忐忑不安地站起:“团长,别听他瞎说,我重来就是了。”张之勇挥锹修工事,故意很卖力的样子。乔群嬉笑:“团长,这小子跟你装相,你一走就不是他了。”张之勇把一锹土扬到乔群脸上。

谢铁骅说:“你俩都在,顺便说个事。你,可以不叫乔三了;你,也不必叫张什么了,真名实姓,本团长决不追究。”张之勇眨巴眼睛,心里说,这就是说越狱的事儿就翻过去了吧。他大声说:“是!听团长的,怎么叫都成。”谢铁骅笑一笑,说:“别呀,万一你俩成了抗日英雄,在报上浪得大名,一提乔三、张什么,多难听,还是叫回你俩的本名吧。”张之勇油嘴滑舌地回答:“团长周全,团长万岁。”谢铁骅说:“别来这套,答应我一件事就成。”

张之勇看看谢团长,不知道团长吩咐他俩即将干啥。谢铁骅给两人甩了几根烟,说:“别见到小日本就堆裆尿裤子。”乔群笑呵呵的,心说他妈的小日本,不就在大街上挎着武士刀穷横耍威风嘛,我见识过,也掂量过。小日本的军刀虽说刀刃锋利,硬度高,可是军刀太轻,不过二斤四两沉,我那把大砍刀二十多斤,一旦狭路相逢干起来,我憷他?我非砍死他几个不可!咱的大砍刀,砍死他们好几个都不带卷刃的。不过,乔群不像他爹那么爱吹牛,还没干的事儿,他不爱先说出来。他只是点着了烟,抽几口,慢悠悠地说:“团长,你小瞧我们了。张之勇当年看见日本浪人欺负中国女人,现去买了把菜刀就动手了,日本浪人号称武艺高强,架不住咱善于偷袭。”他也不害怕日本人,他拍拍胸脯,说,“团长,这不叫什么事,小菜一碟。”

谢铁骅指了指乔群,说:“你,我不担心。”回手指张之勇,说,“他是新兵,只见过一回血。奉天那一仗,很多弟兄都吓破胆了。”张之勇说:“团长,我仗没打过,见血可不是头一回。别忘了,我可是杀过人蹲过大狱的。”谢铁骅有意阻断张之勇的话:“别说什么大狱,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真要接上火了,这一仗我输不起!”谢铁骅的湖北口音把“输”说成“须”。

张之勇故意装作没听清:“须(输)不起?”谢铁骅板着脸,去口袋里掏花生米,什么也没掏出来。谢铁骅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强迫症的,也许是上次和苏军交战惨败后就开始时常焦虑,因而产生了这个强迫症。此刻,他意识到从北大营撤退后,早就没有花生米了,更严重的是现有的弹药也不充足。想到这些,谢铁骅更加焦灼不安,他顾不上张之勇的冒犯,叹了口气,说:“不准笑话我大舌头。你们也须(输)不起。我押上去的,不光是本团长的颜面,东北军的颜面、还有中国人的颜面!”谢铁骅紧锁眉头,背着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