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望“九一八”

一座中式座钟靠墙而立,嘀嗒作响,忽而开始报时,嗡嗡地响,时间在流逝。

奉天关东军某驻地的密室里,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和花谷正沉默许久,三人之间没有了交谈,互相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气氛板结而僵硬。石原莞尔在木椅上正襟危坐,拄着军刀,盯着对面的座钟,半晌吐出一句:“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他看着花谷正,心情烦懑,又不好发作,觉得度日如年。板垣征四郎虽然大石原四岁,却没有石原那么心思细密。板垣想继续讨论三个人原定的9月28日搞满蒙事变的事情,石原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这件事先停下来,等建川美次次长到奉天后再议论吧。”

板垣以为石原打算放弃行动,不高兴了。他是坚持要搞兵变的,所以不急不缓地劝说道:“石原君,请你不要烦躁,慢慢听我把话说完。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验,是‘支那’给我的,想听吗?”石原莞尔默不作声。板垣征四郎继续说:“我的观点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可以缓一缓。缓则圆,这是我总结的‘支那’哲学。”石原莞尔并不想和他争论,他心里想的是提前行动。但是,他不想当着花谷正的面儿谈这些。可能是因为石原和板垣是无话不说的密友,心里的郁闷就忍不住朝他发泄,他愤懑地说:“先不说轻重缓急,板垣君的论调令我生厌!我怀疑,你已经变得和内阁的文官一样温婉,你已经不会拔刀了。”说完,石原朝他使了个眼色,板垣征四郎显然没有看懂,不愉快地说:“石原君,我承认你有‘关东军大脑’的美好赞誉,可事实上,你只是个作战参谋,小小的中佐。而我,高级参谋,位阶大佐,对吧?”

石原莞尔微微一笑,说:“跟我炫耀你的军阶?你不至于这么无聊吧?”板垣征四郎更加不高兴了,说:“我是在提醒你,我是陆军大学二十八期的,你是三十期的,别忘了,我是你的学长,对我,你要有起码的尊重。”石原莞尔见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退一步,说:“那么请你原谅我吧,我也是一时冲动,说了不敬的话。原本帝国的前途和荣耀就在眼下,就在我们三个人的手里,我们策划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充分,但是,在瞬息之间,事情就败露了。眼下内阁要求军部彻查此事,所以,我无法保持冷静。”一旁的花谷正见二位长官争执起来,打个圆场,说:“我能理解石原学长的心情。”

花谷正不开腔还好,他一说话,板垣征四郎气不打一处来,怒视花谷正,骂道:“你给我闭嘴!你酒后失言,你知道给我们制造了多大的麻烦吗?建川次长这次来,就是想阻止我们的行动,我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石原劝慰道:“好了好了,这件事等建川次长来了以后再讨论,今天先散了吧。”

等大家散了,石原回头去找板垣征四郎。原来石原莞尔对花谷正已经有了戒心,不想让花谷正继续参与事变的下一步行动。酒后失言,一次足矣,石原怕他再一次喝酒后说出关于兵变的相关秘密。他只想和板垣一个人商量动手的日期和具体实施步骤。板垣知道石原莞尔的用意,自然就心平气和了。石原擅长情报分析,他分析军部一系列会议的内容,觉得建川次长此次来不过是表面上服从内阁的要求走个过场而已,他的真正用意是帮助关东军。石原作出这个判断的第一个依据就是建川次长没有从东京直飞奉天。如果建川急于解决问题,为什么不从东京直飞奉天?电报上说,他是坐船来的,途中还要在朝鲜的釜山港逗留两天,这样的话,他最快也要9月18日赶到奉天。就是说,他给奉天已经泄密的柳条沟行动预留了行动时间。第二个依据是,建川美次是陆大军刀组毕业的,和石原一样,都是主张把满蒙地区变成日本的后方,他只不过是个老练的政客,不愿意承担兵变的责任而已。板垣征四郎听着石原的分析,觉得有道理,两人说着说着,兴奋起来。

柴河堡的天空上,云淡风轻。乔日成家的马厩里,飘洒着稻草的清香。乔日成端着笸箩给牲口添草料,对一驴一马一骡嘱咐道:“你们几个听着,咱家那个耍大刀的瘪犊子在城里惹事了,我顾不上你们了,天亮我就得进城,这一去,还不知哪天回来。哎呀,难日子怕是在后边呢。寺庙里那个法师说‘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吓人不?你们几个要让我省心,结结实实的,吃喝啥的,我让小霜管你们。”驴马骡、鸡鸭鹅也都是乔日成的家里人,话呢,他是说了,牲口们听得懂听不懂,也是他乔日成顾不上的了,他不由得哀叹几声。

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一次又一次秘密见面,他们二人互相交流各自行动的阶段、程度。石原莞尔此时已经秘密联络了军部很多高级军官,还通过驻扎在朝鲜的日军参谋神田正种联系到了驻朝鲜日军司令官林铣十郎中将。林铣十郎十分欣赏并且支持石原的计划,已经把他麾下的两个师团集结在朝鲜边境待命了,这样,一旦关东军遭到东北军的抵抗,驻扎在朝鲜边境的日军部队可以立即越境到奉天增援关东军。板垣征四郎听了石原的情况介绍,由衷地佩服石原的战略眼光。虽然石原早已断定张学良不会抵抗,但还是为最坏的结果作出了充分的准备。他和石原热烈地讨论军部哪些人会是他们潜在的同盟者,口头叙述着,尽量用记忆力牢记,并不作笔录。石原知道时任日本陆军的参谋总长金谷范三并不支持他们的计划,他认为时机不成熟,但是陆军大臣南次郎是支持武力占领满蒙地区的。目前的问题是建川次长、本庄繁司令的表面态度很暧昧,但是其实都是暗中支持占领满蒙的,只是他们都不愿意背负发动战争的责任。

又说到内阁,板垣征四郎丝毫不理解那些内阁里的反对者,进军满洲是很多日本人的梦想,为之欢呼犹恐不及,怎么会想要阻止呢?参谋总长金谷范三的意见是再等一年,板垣觉得简直是笑话,此时,他和石原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板垣征四郎上次和石原一起去旅顺向本庄繁司令官汇报情报后,本庄繁的态度至今尚未明朗。目前自己和石原的行为是以下克上,这在军界是很忌讳的。板垣已经想好,一旦日后内阁追究下来,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石原莞尔的计划是一旦柳条沟的事情顺利,可以让花谷正直接电告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军部,而板垣征四郎以关东军司令官代理的身份发布进攻奉天的命令,这是条例允许的。然后,由石原去旅顺的关东军司令部,说服本庄繁正式下令占领满蒙。板垣征四郎一想到即将开始的计划,仿佛站在了悬崖之上。为了日本的开疆扩土,他愿意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既然建川次长已经从日本启程,二人商量着到时候谁来接待建川次长,石原莞尔最后敲定接待建川的事情,就由花谷正来做。他盘算着建川到达奉天应该是9月18日的傍晚,那天,可以派花谷正到本溪迎接建川次长来奉天,这样显得隆重,然后让花谷正形影不离地陪伴他。到奉天的当晚,去一家指定的日本料理喝酒,按照花谷正的酒量,应该可以把建川次长灌得人事不省。那样,奉天当晚出什么事情,他都无法和在旅顺的本庄繁司令取得联系。但是,何时动手,对花谷正必须保密。石原不喝酒,他对喝酒的人都缺乏信任,对花谷正这个因喝酒而泄密的人,他提高了警惕。

想到即将到来的行动,石原莞尔兴奋得坐不住了,他在密室里踱着步子。石原说等建川次长一觉醒来,他会发现奉天城已经飘起了太阳旗。板垣征四郎想得更多,皱着眉头,他不像石原那么乐观,毕竟石原是个参谋,是这个行动的设计者、指挥者,不是具体的行动者。板垣征四郎在盘算每一个细节是否还有瑕疵、纰漏。行动原定是9月28日,目前计划提前十天,那么许多人员和步骤必须重新部署,所有的细节都要重新敲定一遍。石原莞尔从桌子上“哗”地拽出一张军用地图,铺在地上。两个人随即蹲下,重新确认接下来的每一步。

乔日成来到奉天,在北大营附近的贫民区租了一间破败的民房,他把房间从中间用木板隔开,里间睡觉,外间改成了豆腐房。此刻的乔日成正在安装手摇的小磨,一边的大锅里开水沸腾,正在煮豆子。在屋子里,乔日成可以清晰地听见从北大营操场上传来的士兵训练的哨音、口令和歌声。这些声音响动,让他心里踏实,让他感觉到儿子的声音。乔日成朝窗外使劲呸了一口,骂道:“你个犊子玩意儿,弄得老子有家不能回。”

身后忽然传来乔群的声音:“不讲理了吧?我又没请你来,是你自个来的。”乔日成回头,见乔群和一个大个子兵出现在房门口。乔日成眯缝着小眼睛,说:“咿呀嗬,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乔群说:“你不是让毕老六捎话给我吗?”

乔群带来的大个子兵是张之勇,他为张之勇和老爹互作介绍,张之勇抱拳施礼说:“晚辈有礼。听说你来了,我从伙房偷了瓶酒。”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瓶白酒,就算孝敬了。乔日成关严了门,小声说:“你就是跟他一起越狱的那人?”张之勇立正,说:“张什么。”乔日成说:“不是问你这个,你是什么犯?”张之勇说:“是杀人犯,差点儿挨枪子儿。”乔日成用惊诧的表情看着张之勇,再看看乔群。乔群见老爹惊骇,连忙说:“叫是这么叫,没真把人杀死。”张之勇轻飘飘地解释说:“就把大腿扎个窟窿,割断了三根筋,小意思。”

乔日成心说三根筋都割断了还算小意思?下手够狠的,乔群跟他待在一块儿,指定吃亏。自己的儿子,乔日成知道,别看乔群跟他这个爹见面就戗戗,跟柴河堡的乡里乡亲,他都心里热乎乎的,他可不是能打架下得去死手的硬心肠。虽说乔群爱耍大刀,那是玩儿,真动刀杀人,乔群够呛。乔日成强作笑脸,感叹道:“大腿扎个窟窿,断三根筋,还小意思?行,行行,真行!”张之勇美滋滋地看着乔群,做个鬼脸,说:“乔叔是夸我吗?”乔群心说我爹是吓着了,对张之勇却说:“我爹当然是佩服你。”

乔日成看着张之勇,心里说人这玩意儿,真是没地方看去,挺大个子,挺出息的模样,瞅着也像好人似的,怎么就能是杀人犯呢?乔日成问张之勇:“你什么文化?”张之勇说:“念过一年书,文化算不上。”乔日成心里藏不住话,说:“我就知道。”乔群模仿乔日成的口气,抢话道:“我就知道你胸无点墨。”乔日成忍不住摆出长辈的资格教训道:“本来嘛,年纪轻轻的,干点儿啥不好,非要杀人。谁家的人都是爹妈的宝贝疙瘩,性命攸关哪!人是那么好杀的吗?”张之勇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乔叔是文化人,让你见笑了。”

乔群怕爹接下去还要说道张之勇,那就没完没了了,接茬儿道:“哎呀,人都是没啥夸啥,我爹就喜欢别人夸他有文化,你赶紧多夸几句。”乔日成举起舀子欲打,乔群闪过,顺势夺了舀子,去锅里舀了正在煮的豆浆,闻一闻,还没熟,倒回锅里,说:“怎么,把豆腐房也搬来了?”乔日成说:“不做豆腐,我吃什么喝什么?这次来,我准备跟你耗到底了。”乔群看看张之勇,说:“你说我爹,放着好日子不过,跑这儿来。你说你图个什么呀?”乔日成用舀子砰砰地磕锅沿,答道:“问你自己。苍蝇采蜜——你装蜂(疯)啊?你要不从大狱蹽了,跑东北军藏着,我能上这儿堵你吗?”乔群笑嘻嘻地说:“我藏在东北军咋了,吃喝不误,这不好好的嘛。”

乔日成把儿子拽到一边,小声地说:“我到寺庙里给你求了一签,差点儿吓我半死。”乔群嬉笑,压根儿没当回事儿,问:“签上怎么说的?”乔日成唉声叹气,摆摆手,说:“别提了别提了,你听仔细啊,那叫‘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明白不?”乔群摇头。张之勇听了,也没有太明白,说:“蹦子里唱的六月雪说的是窦娥的冤屈,跟乔群有啥关系?”乔日成心里沉沉的,叹着气,说:“唉,反正不管谁的冤屈,法师说了,你有刀兵之灾。”

乔群扑哧一笑,还是没当回事儿,说:“那又怎么样?你来了就能给我消灾呀?”乔日成说:“不管怎么说,我来了,你也有个照应是不是?谁让我给你当爹呢!”张之勇拍拍胸脯,说:“乔叔你放心,不是还有我呢吗。有我在,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动乔群一根汗毛?!”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响,乔日成赶忙把门锁死,隔着门缝看。原来是毕老六,他擂门道:“乔叔,是我。”乔日成打开门,见毕老六和几个兵带着一堆吃的用的进来。乔日成说:“毕老六,你这是干什么?让你破费了。”毕老六小声说:“没动我一分钱,我就是管这个的。”乔日成夸赞道:“看你六子哥多有能耐。”乔群说:“他是军需官,专门喝兵血的。”毕老六给了乔群一拳。乔日成撇着嘴,对乔群说:“你得了吧,哪个当官的不喝兵血,这就算能耐。”乔日成吆喝众人到屋里,说:“今天谁也别走,我炖它一锅大豆腐,咱们来个豆腐酒。”毕老六说:“那就不用了,守着兵营,弟兄们吃喝不愁,乔叔那点儿豆腐做出来不容易,留着上市场换钱吧,我们就是来看看还需要点儿啥。”寒暄一会儿,众人准备告辞,乔群不干了,说:“走了可不行,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就算给我爹接风吧。”毕老六一听,好吧,吩咐伙房当兵的侍弄几个下酒菜。

旅顺关东军司令部沐浴室里,热气蒸腾,司令官本庄繁裸身浸泡在木制的浴盆里。从通气孔传来隔壁房间播出的留声机乐曲,曲调温软凄美。本庄繁眼睛半闭,一只脚在木盆上随着拍节摇动,思绪沉浸在曲调里。

此刻,石原莞尔在关东军司令部走廊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一两分钟看一次表,焦急地等待着。石原莞尔再一次看表,不耐烦了,大声嘟囔说:“已经等了四十五钟了,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关东军副官小声解释,司令官有泡澡的嗜好,这个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石原莞尔呵斥道:“你跟他说,事关帝国的前程,石原要求马上求见。”

军官不敢再推诿,进入沐浴室。本庄繁正在闭目享受着泡澡,见副官推门进来,有点儿不悦,问:“是谁在走廊里大声喧哗?”副官俯身细语说:“是石原特意从奉天赶来见司令长官。”本庄繁皱了皱眉头说:“这个讨厌的家伙,永远不明事理!你让他等下去。”副官小心地说:“石原君已经没有耐心了,他说事关帝国的前程。还有……”副官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十分钟前,驻奉天特务机关长打来的电报。言罢,副官呈上电报。本庄繁只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有变,喝道:“传令,少佐以上军官,九点钟在作战室召开紧急会议。”副官立正,答道:“是!”

大小军官跑步来到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室,本庄繁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因为匆遽,他居然穿了套浴服,边走边用牛角梳梳理头发。在场军官见他全体起立。本庄繁主持会议前悄声问:“今天是?”伺立一旁的军官答:“9月18日。”本庄繁目光扫过会场,最后停在全副武装、腰挎军刀的石原莞尔身上,两人彼此凝视,石原莞尔没有退缩的意思。

本庄繁怒目道:“情况我已经明了,我怀疑,你这次来是想绑架我。”石原莞尔回答说:“您言重了,如果您能原谅我的坦率,我就直言……我不过是想请您签发满蒙行动的进军令。”本庄繁看看石原,心里怀疑他们像是传闻的那样早已经串通好了,在擅自行动。他说:“我得到消息,板垣以司令长官代理身份,在两个小时前已经下达了占领奉天的行动命令。”石原说:“东北军一直在挑衅我们,今夜,东北军炸掉了南满铁路的柳条沟段,企图阻止从长春开往奉天的火车,所以,板垣君下达了进攻东北军北大营的命令。”

全场哗然,一片震惊。石原莞尔镇静地说:“我不能不承认这一切很遗憾,但是,这是事实,已经发生了。这只牵涉奉天很小一部分兵力,不到千人。而满蒙全案行动计划,需要动员全体关东军。”本庄繁心里盘算,何止是关东军,战端一开,必须要天皇下诏,举帝国的全国之力。只是,奉天的电报到了军部,军部还没有回复,如何是好?他沉思着。石原莞尔见本庄繁久久不答话,催促道:“现在请您下令占领满蒙,是对东北军冒犯大日本帝国在满洲的合法权益的正确行动,将来是否全面开战,您可以暂时不必考虑。现在,您只须发令给满洲境内的关东军就可以了。”

本庄繁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石原看上去很自信,心里说你真以为你是关东军的大脑,我只是你的傀儡,我会对你言听计从?本庄繁说:“我要是下令逮捕你,把你这个变态的疯子送交东京军事法庭呢?”石原莞尔沉稳极了,笑一笑,说:“那样的话,您会后悔的,那将是日本帝国的重大损失。”

会场一片肃静。本庄繁以掌击案,喝道:“来人,把这个疯子请到隔壁喝杯茶,他需要冷静冷静。”石原莞尔从皮夹里掏出密件,说:“我喝茶的时候,您最好也冷静一下。这是满蒙行动的全部计划,我替您拟好了,您只要在上面签个字,满洲就归属帝国了。”本庄繁只是扫了一眼,沉默不语。

石原莞尔观察对方的神色,问:“我能继续说下去吗?”本庄繁不动声色,但在场军官的表情分明在鼓励石原莞尔。石原莞尔继续叙述他的计划,占领满蒙地区,意味着帝国新增一百一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三千七百万子民,还有无尽的资源和矿藏。他鼓动在场的军官道:“我相信,帝国所有的军人,包括司令官您在内,都不会拒绝这场豪赌。”石原莞尔敬个礼,退出会议室,很快又进来补充道:“尊敬的司令长官,我还想补充一句,这场大戏的幕布已经拉开了,演员和观众都已进场,好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演下去了。”

奉天关东军某部营房,夜已深沉,雄井辗转不眠。临床的人呼噜太响,雄井翻了个身,刚合上眼皮,眼前出现板垣征四郎的模样。板垣征四郎呵斥他说:“说下去!不能有半句隐瞒。”雄井转身,眼前又出现石原莞尔的模样。石原莞尔的刀尖直指他的鼻子,喝道:“说,圆启法师一定知道我想听什么!”似梦非梦,雄井惊出一身冷汗,坐起来抱着被子在暗夜里发呆。

突然一声哨子响,接着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不准开灯!集合,全副武装!”雄井急忙摸黑在床上翻找。伍长闯门而入,见状喝道:“你还在找什么?迅速集合!”雄井的内裤不见了,蒙着被子,几个兵看着他一阵哄笑。伍长骂道:“浑蛋,你平时都是裸睡的吗?”雄井一边慌张地找内裤一边道歉。裸睡是他从中学养成的习惯。伍长一把掀去他身上的被子,踹他一脚。要是有时间,他会罚雄井背一百遍《军人敕谕》。雄井裸体站立着,浑身抖动说:“要是我记得不错,《军人敕谕》没有关于裸睡的条文。”伍长骂道:“你这个蠢货,我不想跟你废话。”伍长用刺刀挑起雄井的裤子,摔到他的脸上。雄井就这样胡乱穿了衣裤跑出营房。

奉天关东军某部操场上,已经站好了黑压压的队伍。雄井是最后一个入列的。这一天,9月18日,他死死记住了,因为这天他没穿内裤,下面感觉空荡荡的。还有,这天他没有挨打,他把可能发生的第五十次挨打暂时寄存在伍长那里。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

广濑植人走到队前训话:“命令是突如其来的,就像你们没作好准备一样,我也没作好准备。不过我一直在渴盼,一直!每天!每时每刻!对帝国皇军来说,今天也许是个辉煌的日子。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太阳旗将高高飘扬在满洲。”队伍蠢蠢欲动,广濑植人继续说道,“不过这是日后的事情,今晚,我们的圣战要从北大营开始!”广濑植人拔出军刀,在空中劈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喊:“出发!”黑压压的队伍出了营门。

旅顺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室里,会议仍在继续。本庄繁在房间来回踱步,心事重重。他问石原莞尔:“‘支那’有句古语:螳螂扑蝉,岂知黄雀在后。你知道这句话的厉害吗?”石原莞尔说:“黄雀也不是最后,原文还有一句,黄雀伸长脖子想吃螳螂,可不知树下还有人举着弹它瞄准着它。”本庄繁微微颔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张学良,我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在乎美国人、苏联人。”石原莞尔回答说:“假如我是美国人……”本庄繁轻蔑地打断石原的话,说:“不要为了说服我,就假装自己是美国人。”石原莞尔稍显窘迫,说:“不是谁都可以假装美国人的。我在德国留学时,曾经把美国的三位总统照片压在我的玻璃板下,为的是研究美国人的思维方式。”静默中,军官们把敬佩的目光投向石原莞尔。

石原莞尔说的是换位思考,假如他是美国人,他会换个什么角度去想。日本在历史上曾经是苏联的宿敌,如果满蒙落到日本手里,会阻止苏联人南下,这是美国人希望看到的。更何况美国人从1929年开始陷入经济萧条,目前四分之一的人失业,他们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东北亚地区。再退一步说,就算美国想参与干涉,远隔重洋,他真想出兵干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本庄繁听着他的分析,打断说:“苏联人可是来得及干涉的。”石原莞尔回答说:“是的。不过据我所知,斯大林这会儿要做的事太多了,要恢复国内战争创伤,要建集体农庄,要镇压政治异己,要出版自己的著作,还有共产国际一摊子事,总之他手忙脚乱,似乎顾不上我们。”本庄繁良久无语。

石原莞尔热切地鼓动道:“如果上天眷顾日本帝国,眼下就是历史的契机,您还犹豫什么呢?”石原莞尔替本庄繁拧开笔帽。本庄繁问:“建川将军是代表内阁来的,他会怎么说?”石原莞尔看看表,耳语道:“按我们的计划,他这会儿喝了不少酒,应该醉得不省人事了。但事实上,他什么都知道。”本庄繁就知道这次行动是石原和板垣早已经密谋好的,皱了皱眉,低声道:“就是说,他在有意配合我们?”石原莞尔点头说:“是的。”本庄繁拿放大镜在地图上搜寻了一会儿,而后拿起钢笔加上一条:此次军事行动,限制在宽城子以南。在众人紧张、亢奋的目光中,本庄繁在作战计划书上落笔。

乔日成临时住在屋里,醉酒的士兵敲碟敲碗起哄:“来一段,来一段!”乔日成端了姿势,将筷子“啪”地一放,说起书来:“话说打虎英雄武二郎,头一次和嫂嫂潘金莲吃酒,心想不对呀,哥哥不在家,哪兴这个。他任凭潘金莲万种风情,千般挑斗,就是不说话。潘金莲急了,开言便叫:‘你休要装假,我知道你有愚嫂在心,有什么呀?你看这火筷,天天成对,日日成双……’她左手一把搂了武松,右手端了酒杯就往武松嘴里倒……”众人忍不住纷纷叫好。乔日成咂了一口酒,说:“好啥好?我就知道,你们都看好了潘金莲。”众人嘿嘿笑。闹了一晚上,哄笑声中,大家散了。

月光朦胧。乔日成先在水盆里净手,而后左手托一盏油灯,右手持毛笔,运了口气,拿了姿势在墙上的木牌上一口气写下五个大字:乔氏豆腐坊。乔日成将油灯靠前,由上而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表情甚为满意,自言自语道:“什么叫笔走龙蛇?这就是!”随即又叹道,“乔日成啊乔日成,生逢乱世,瞎了你这笔好字喽……”然后哼着小曲进了屋内。

屋内地上桌上杯盘狼藉,到处是烟头。乔日成把残羹剩汁倒进一个盘子里,拿起酒瓶子晃了晃,里面似乎还有酒。似乎还没喝尽兴,他就着残菜自斟自饮。乔日成对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打着酒嗝,自说自话道:“你说你这辈子混的啊,越来越没模样了……御前行走……嗝……就不说了,编的,吓唬别人的。你祖上往上数三代,举人有啊,七品官有啊,文化人有啊,再不济也开个商号。到你这儿,成了乔豆腐。豆腐就豆腐呗,先是……咔嚓,大儿子没了。二儿子刚当连副,咔嚓,也没了。眼下……嗝……就这么一个带把的,蹲了号子不说,又成了逃犯,这日子往下怎么过……”乔日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有人一喝酒就唱,他最近是一喝酒就哭。半晌,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你哭个什么呀……笑一个,哎,笑笑,笑笑……”

北大营无番号团营区宿舍里,月光从后窗透射进来,室内凡有形状的物体依稀可辨。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睡着十几个兵,鼾声一片。乔群翻了个身,捅捅身边的张之勇,说:“有烟吗?”张之勇去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扔给对方,睡眼惺忪地说:“还不死觉?”乔群叹息道:“我想我爹。”张之勇说:“你不是恨他吗?”乔群说:“也恨,也想。我从记事他就打我,有时还用鞭子抽,那个狠哪。我有时琢磨,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张之勇听着,没言语。乔群把脸转给对方,说:“你看我像他吗?”

张之勇一手端着乔群的下巴,左看右看,道:“真是不大像。”乔群失望:“你再看看。”张之勇松了手,说,“这事不好说,我长得也不像我爹。”乔群点着了烟,狠吸一口,叹息道:“你说不是亲爹吧,为了我,他一直打光棍,不娶亲,怕后妈给我气受。我爹爱喝酒,可是不舍得吃下酒菜,杀猪的时候,猪肉炖粉条,让我可劲儿造,他不动筷子。一年到头下酒的就是咸菜疙瘩,顶多小葱拌豆腐。他得空上山摘点儿大榛子,给我解馋,有一次差点儿摔下山去。别人家有好吃的都是尽着当爹的,我爹反过来了,他把好东西净给我吃了。我要是不娶亲,他这辈子就光棍到底了。”张之勇说:“你敢肯定?”乔群点点头,他心里十分肯定。张之勇说:“这事儿吧,其实挺难的。女人的滋味儿只要尝到了,再忌口就等于忌命。”

乔群不屑一顾,说:“女人的滋味儿你尝到了?切,你又没结婚。”张之勇说:“我逛过窑子。”乔群呸了一口说:“切,又是窑子。”张之勇说:“别那么看我,这事儿寒碜吗?”乔群说:“我爹说,一个大烟,一个窑子,男人沾了这两样,非败家不可。”张之勇呵呵笑,从乔群嘴里拿过烟,吸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吧嗒着,说:“可我没家,没家怎么败家?”乔群奇怪,问道:“唉,你不是还有老妈吗?”张之勇呵呵笑,说:“那是逗你玩儿的,我爹一死,我妈就改嫁了,给我找了个野爹。”乔群愣怔半天,说:“好啊,你把我骗个不轻!”张之勇作揖赔笑道:“该死该死。”乔群给了张之勇一拳。

张之勇说:“咱不说这个了行不?上回我跟你提过,有个叫小桃红的。”乔群记得,就是那个窑子的娘们儿。张之勇一本正经地说:“她是我的女人。”乔群心说你的女人,你还想孝敬我,怎么寻思的。我的吴霜,别人多看一眼我都不干。张之勇絮叨着,说:“她对我那个好啊,非要跟了我,替我生孩子。哦,小脸,白牙,一笑俩酒坑。可那会儿我驴着呢,她就是拴不住我,后来她伤心了,唱着对我说……”他小声唱道,“白生生的大腿水嫩嫩的腰,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你,哎哟嗨哟我的张哥哥……”乔群翻身把后背给了张之勇。张之勇用胳膊拐他一下:“受不了,是吧?”乔群说:“别唱了,再唱我就别想睡了。”乔群也想吴霜了。

乔日成独自喝酒,哭了一会儿,眯瞪了一会儿,醒了,又喝了口酒,和墙上的影子商量:“哎,大长夜,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来一段?”见墙上的影子没反应,自答道:“来一段就来一段……让我想想哦,来个你没听过的……”乔日成忽然抖动肩膀,发出一连串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接着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奔大树,

家雀蹼鸽奔房檐。

……

乔日成唱得兴起,竟在炕上舞动起来,因为忘词,索性由跳大神转换成唱蹦子:

正月里来正月正,

我领小妹逛花灯。

逛灯纯粹是扯犊子,

哎呀妹子哟,哥哥我想和你扯那个里哏愣……

外面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轰隆的爆炸声,乔日成吓了一跳,扭动的身子在炕上凝固成一个造型。等爆炸声停歇,他蹲到窗前往外看,没看出个究竟,于是问墙上影子:“唱哪儿啦?”影子不答。乔日成提示自己道:“花灯逛完了,该逛花楼了。”于是又唱:

二月里来龙抬头,

我领小妹逛花楼。

花楼修得高,

哎呀妹子哟,你可别闪了杨柳腰……

外面又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墙上棚顶纷纷落土。乔日成吃惊,卧倒,蹲在窗前往外看,什么也没有啊。乔日成穿鞋下地,点燃煤油灯。

北大营附近小街上,月影绰绰。无数的皮靴踏地,击起骇人的声浪。数百日军散成兵线,沿着小街冲去北大营。极少有人发声,间或有口令和枪械的杂响。

一声枪响,乔日成屋子里窗玻璃碎了。乔日成忙吹灭了灯,趴在炕沿下,摇头嘀咕:“不对呀,不对不对……”外面枪声大作。乔日成犹豫着,极其小心地开了房门,三步两步跑去土墙下,扒着墙豁向枪声密集的方向张望。北大营上空飞弹如流萤。一个小伙子从小街飞奔过来,嘴里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打起来了!”乔日成问道:“谁和谁打起来了?”小伙子嚷道:“北大营让小鬼子端了!”乔日成使劲闭了下眼睛,刚刚喝了太多,酒还没醒,迷迷瞪瞪的,说:“你别吓唬我!”小伙子说:“你没长眼睛还没长耳朵吗?”乔日成跳上墙,朝北大营张望。

几百米外的北大营弹火纷飞,嘶喊、口令和搏击声隐约可闻。乔日成一下想起大法师说的六月雪、乔群的刀兵之灾,跳下墙,钻到屋内,先拿起一根烧火棍,又放下,接着捡起一把铁锹,又放下,最后拿起一把切豆腐的短刀,藏在袖筒里,闯门而出。乔日成跑了几步,腿发软,折身回来,将瓶子里的残酒一股脑全部送进肚子里,晃了晃脑袋,又跑出家门。在小街岔路口,他辨了辨方向,而后溜墙根跑去北大营。

北大营第七旅属下三个团,驻地间隔几条街。此刻某团营区正在遭遇洗劫。数十日本兵踢门而入,用刺刀和子弹枪杀还在睡梦中的士兵,一时间泛起一片惨烈的叫声。一个被刺刀开膛的东北军士兵,强忍剧痛,把肠子塞回到肚子里,挣扎着爬到枪柜下,摸出一柄手榴弹,用牙齿咬断了拉环,在轰然的爆炸声中,十几个日本兵倒地……

目睹了这一惨景的花驹转身飞越土墙,在小街上迅疾地跑着。北大营无番号团营区地处偏远,此刻还处在静寂之中。夜影中,花驹气喘喘地跑进营区。哨兵问:“连长,那边怎么回事?搞演习吗?”花驹吼道:“屁!鬼子端咱们老窝了,拉警报!”一个哨兵钻进岗楼,凄厉的警报声霎时响起。另一哨兵举枪对夜空连放数枪。

到了北大营无番号团宿舍,花驹一脚踹开房门,大嚷道:“滚起来滚起来,快,抄家伙!小鬼子端咱们老窝了。”铺上的士兵纷纷起床穿衣裤。花驹跑出这间屋,沿着宿舍挨屋咣咣踹门。便在这时,一队日军冲进营区,砰砰几枪,将跑出的士兵射翻在地。花驹闪身进屋,将门顶上,吼道:“别开灯,小鬼子摸进来了,抄家伙!”已经穿好衣服的大个子兵刚跳下地,突然被子弹射穿,麻袋一般扑腾摔在地上。接着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从窗子伸进十几支枪嘴。花驹傻了,蹲到墙下喊:“卧倒!”

枪声响了,十几支枪齐声吼叫,墙土纷纷脱落,屋里烟雾弥漫,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张之勇倒在地上,用脚将一支步枪钩到手里:“连长,往外冲吧,不能等死!”花驹说:“我们被包围了,冲也是死!”乔群突然立起,从破碎的窗子甩出一颗手榴弹,接着又扔出一颗。在隆隆的爆炸声中,花驹持枪破门而出,大喊道:“弟兄们,跟小鬼子玩命了!”众人往前冲的关口,乔群诡谲地拽了一把张之勇,张之勇会意,两人反向而动,跳上床铺,从后窗鱼跃而出。

乔群和张之勇用夜幕作掩护,沿墙根快速跑动。乔群说:“你在后,我在前,相互罩着点。”说话间张之勇举枪就射,一个日本兵应声倒下。乔群说:“看不出来,你的枪法还不错。”张之勇说:“那是,我当过几天胡子,玩枪可不是头一回。”乔群盯着周围,不忘刺激他,说:“你小子吃喝嫖赌、绑票砸窑,你还有啥没干过的?”

张之勇四下观望,说:“别啰唆,看见没有,翻过前面那道墙,咱哥俩就活命了。”张之勇摘下头顶的帽子,撕了领章,摔在地上。乔群一愣,说:“你这是干什么?”张之勇说:“我操,这还不明白?撒丫子啊!”乔群说:“这个时候?扔下弟兄们不管?不仗义吧?”张之勇说:“你傻逼,谁和谁弟兄啊,弟兄就咱俩,人家是东北军,你我是逃犯。”乔群气哼哼地说:“可小鬼子端咱的老窝了。”张之勇说:“啥叫咱老窝,那是端了张小六子的老窝。”乔群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张之勇。张之勇说:“别这么看我。你当初怎么进的大牢?谁把你爹打得满地找牙?张小六子跟你仗义过吗?”乔群不知道谢团长怎么样了,说:“当初可是谢团长收留了咱俩。”张之勇说:“欠他一个人情就是了。”

乔群闷了一会儿,说:“谢团长对我不错,要跑你跑吧。”张之勇露出凶狠和霸气,单手举枪,顶住乔群胸口,说:“还是我当老大吧,听我的,跟我撒丫子。”乔群也把枪举起,说:“咱俩较量过,你早就把老大让给我了。赶紧滚!再说一句‘撒丫子’,我就把你打成筛子。”两人僵持着,还是张之勇露怯了,他放下枪,说:“好好,你小子不识好歹。你哥我耍单了!”张之勇后退几步,猛一转身,急步向高墙跑去。几声枪响,很快跑来三个日本兵,叽哇地扑向张之勇。乔群躲在暗处打冷枪,放倒了三个日本兵。乔群急步跑过去,蹲到墙下,示意张之勇踩着他肩膀跳墙逃跑。张之勇爬上墙,转头之间,忽然犹豫了。张之勇说:“你爹——”乔群问:“在哪儿?”张之勇没答话,从乔群肩头跳下,迅疾向操场跑去。

北大营营区操场上,乔日成被两个日本兵用刺刀逼到墙角。乔日成连连作揖,说:“皇军饶命,饶命饶命,没我事,我是良民,旁边做豆腐的,就是闲了,跑来卖呆……我也是,啥呆都卖吗?”乔日成噼啪扇自己的嘴巴。日本兵不懂,问一旁的雄井:“他说什么?”雄井说:“他说他是做豆腐的。”雄井看着乔日成有点儿眼熟,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乔日成瞪大眼睛,也想起来了,说:“哎哟,见过见过,在圆启法师那里……哎呀缘分哪,你也是信佛的人,佛家连鸡都不杀,何况我人乎?!”

日本兵将乔日成一脚踹翻,说:“雄井君,你的刺刀还没见血,用他来吧!”雄井犹豫着端起刺刀。乔日成吓得坐在地上,说:“别呀,咱俩好歹也算熟人。”躲在暗处的张之勇瞄准了,开一枪,日本兵倒地上,雄井见状撒腿就逃。乔日成见儿子和张之勇出现在身边,忽然来劲儿了,从袖子里摸出短刀,一个高蹦起,照日本兵死尸扎了一刀,又踹了一脚,叫道:“做豆腐是做豆腐,我货囊人不囊!”乔日成挺了挺胸,亮相给乔群和张之勇看。

此时操场上人群涌动,短兵相接,一片混战。乔群拽着乔日成跑,边跑边问:“你来这儿干什么?”乔日成说:“你这不是犊子话吗?我带这个来的,你说我干什么?”随之又对张之勇说,“趁乱,你俩赶紧跑!我掩护!”张之勇拉乔日成欲跑,乔日成跑几步又回来了。乔日成说乔群:“你怎么不跑?”乔群说:“这个节骨眼,我跑咋算?当逃兵吗?”乔群见爹愣怔着,猛推一把,朝张之勇喊:“快蹽啊!拽着我爹。”言罢乔群奔向厮杀的人群。

乔日成跟张之勇跑了几步,忽然止步,问张之勇:“我蹽,我是老百姓,你咋算?”张之勇说:“我和你儿子本来就是逃犯。”乔日成愣怔一下,一想也是,这工夫不逃啥工夫逃。乔日成转身又奔去操场,张之勇尾随他,说:“叔,你不要命了?”乔日成哪顾得上自己的命啊,儿子的命才值钱呢。儿子在哪儿呢?他对张之勇说:“你俩要真是患难弟兄,你就不能扔下他!”两人在一株大树下的土坑里蹲下,借着朦胧的月色搜寻乔群。

操场战斗正酣,喊杀声、惨叫声混杂在枪声里,空气里弥漫着杀气和血腥味。这场面把乔日成震慑住了,他被吓得双手捂脸,从指缝中窥望,口中叨叨个不停:“我的妈呀,活这么大,这可是头一抹!这叫打死架啊,差啥哩你说?”张之勇心里说这可不是打架,你死我活的,这叫战斗。乔日成不明白,琢磨着,小日本住咱这儿,供他吃供他喝,哪儿不高兴吱个声呗,顶到家门口打,哪兴这个啊!心里正嘀咕呢,乔日成忽然发现了乔群,站起来说:“张之勇,乔群在那儿!”在操场西南角,乔群和两个日本兵厮打在一起。

乔日成找着儿子了,心说完啦完啦,俩掐一。几乎是同时,张之勇和乔日成跃出土坑,直奔西北角。处在劣势的乔群因为老爹和张之勇的加入,反转败局——日本兵的刺刀几乎挨近他的前胸,结果被张之勇一枪托子打倒。三个人合力干死一个,另一个逃跑了。乔群问爹:“怎么还没跑?”乔日成嗔道:“多亏了你这个兄弟,跑了你小命就没了。”乔群感动地拍了一下张之勇。战斗接近尾声,操场枪声稀疏下来。操场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死尸。

花驹在操场中央朝天砰砰几枪,高喊:“二连的,到南上岗集合!”乔群和张之勇彼此凝视。乔群一歪下巴,说:“想溜就快点儿,不然就没机会了。”乔日成拽儿子,说:“就等你哩,咱一块溜。”乔群挣脱了。张之勇横在乔群面前,气呼呼地问:“我闹不明白你是咋想的?往下还有恶仗。”乔群一声不吭,抓住张之勇的手摇了几下,说:“兄弟,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乔日成给张之勇使眼色,他从地上日军尸体上摘下一个挖壕的小锹,冷不防照儿子后背猛地一击。乔群晃了一晃,跌倒了。张之勇吓了一跳,心里说没死吧?乔日成把儿子扛起来就跑。乔群只是突然被爹拍倒了,在爹肩上挣扎喊叫:“放开我!”乔日成自己扛不稳乔群,喊张之勇帮他,说:“大兄弟,帮我收拾他!”

张之勇正欲上前,乔群已经挣脱下地,将枪口对准乔日成和张之勇,道:“哪个再过来,别怪我枪走火!”乔日成和张之勇愣了,站住不动。乔日成说:“本事不小啊,敢把枪口对准你爹,也不怕雷劈。”乔群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乔日成气得直跺脚,说:“天哪,我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犟种!”

张之勇看看走远的乔群,说:“乔叔,这不能怪我了,咱俩赶紧溜吧。”见张之勇要跑,乔日成一把拽住他。乔日成说:“你听我说,你俩是患难哥们儿,你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火炕。”张之勇无奈,说:“他是咬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乔日成哀求道:“求你了,留下来,你俩相互罩着,我还能放点心。要不叔给你磕一个。”乔日成说完就要下跪。张之勇忙拉住乔日成,犹豫了一会儿,走去南上岗。

北大营附近的小街,静谧得吓人。乔日成丢了魂魄一般,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周围死一般沉寂,脚下到处是尸首,他视而不见,居然哼起了小曲……出了营区大门,拐过街口,忽见前面开来大队日军。他一惊,人似乎清醒了,连忙躲到墙根下,一步一步后移,而后撒腿就跑,后面枪声响了。

东北军的队伍陆陆续续集结着,在北大营营区南上岗,黑压压的队伍散乱地遍布坡地上。附近洼地里,几十个伤员或蹲,或坐,或躺,叫骂声不绝于耳。愤懑、沮丧、暴戾的情绪正在暗夜中扩散。

花驹跑向队伍一侧,向谢铁骅报告团里刚刚统计的战况,全团共牺牲八十七人,伤员一百零六人。两座营房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团里所有的电话线都被割断。听完花驹的报告,谢铁骅沉默地走到伤员中央。他看着负伤的士兵,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说两年前他就喊狼来了,没人信,今天狼真的来了。前些天他跟踪关东军发现异常,跟第七旅旅长汇报过,跟参谋长荣臻也报告过关东军从日本本土引进重炮的事儿,荣臻说他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今天,现世报啊。他暗中告诫自己,要稳住神,不能让士兵感到长官先丢了军魂。他让花驹集合队伍。

队伍集合完毕,谢铁骅开始训话:“你们听好,咱北大营第七旅是东北军的护家王牌,七旅要是垮了,奉天就会失守。小鬼子要是拿到了奉天,东北将全境告急。”这时,毕老六跑来报告:“团长,观察哨说,小鬼子后续部队上来了。”谢铁骅鼓舞着士气,喝道:“弟兄们,以我身后这条沟为界,一步不准退。兵打没了,当官的往里填!参谋长!”一名军官出列:“到。”谢铁骅说:“你负责督战。连官、营官打没了,你就把自己填进去!”参谋长答:“是!”谢铁骅说:“你填完了我来填。哪个要是怯战,杀无赦!把队伍带开!”在口令声中,队伍哗地四散。

就在这时,在夜影中跑来一个骑着战马的军官。谢铁骅定睛一看,原来是参谋部的周副官。周副官翻身下马,小声说:“谢团长,等一等!”随之将谢铁骅拉去一边耳语。即要散去的军官示意士兵驻足,等待新的部署。谢铁骅似乎没听清副官说什么,愣了半天,说:“不可能!周副官,你胆敢谎报军情,误传命令!”周副官说:“我要说错半个字,你就毙了我。”谢铁骅说:“当着我的兵,你再重复一遍!”周副官立正,高声喊道:“传上司命令,决不抵抗,即使勒令缴械,占领营房,均可听其自便。”周遭的军官士兵顿时一片哗然。谢铁骅抓住周副官的衣领,愤懑地说道:“告诉我,到底哪个上司的命令?是王旅长吗?”周副官不敢言声。人群里的花驹突然冒出一句:“弟兄们都给开肠破肚了,还不抵抗?!哪个狗屁上司,把他拉出来枪毙!”士兵们大声附和嚷道:“枪毙!这还不枪毙吗?枪毙!”

从队伍后面走来三个人,为首的是第七旅旅长王以哲。王以哲对部队的训练,一向全神贯注、励精图治,整军经武不遗余力。所以王以哲一出现,队伍静了下来,大家都想听听王旅长怎么解释这个不抵抗的命令。王以哲边走边说:“枪毙好啊,我王以哲正愁没法跟国人交代呢。来吧,先毙了我,我听个响。”一个老兵听罢,绝望了,用头砰砰撞树,边撞边号叫道:“这他妈老窝都让人端了,不抵抗干啥?等死吗?咱手里的枪不是枪吗?是他妈的烧火棍吗?”一群士兵气得嗷嗷直叫,闹闹哄哄。谢铁骅冲天开了一枪。

场上肃静下来。旅长王以哲治军严明,素来以德服人,此时他的出现,让谢铁骅知道撤退的命令不是王以哲发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铁骅急于弄个明白。谢铁骅低声问道:“旅长,到底发生什么了?”王以哲低声答道:“内幕我也不清楚,命令是荣臻参谋长亲自下达的。”

谢铁骅自从听乔群说看见日本人夜里偷偷运送大炮后,立即跟踪侦察,把结果先汇报给了驻守奉天的第七旅的王旅长,王旅长让谢铁骅把情况上报给荣臻参谋长,看荣参谋长有什么看法,荣臻听了汇报,并没有在意。东北军各级军官在上级长官的带动下,整日讲究听戏捧角,讲吃讲穿,摆阔气、争面子,毫无警惕性可言。日本守备队调动频繁,东北军将士虽有所知,但没有引起大多数军官的注意,他们认为军队换防,不足为怪。王以哲痛恨这些长官整天听戏喝酒,一派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势。所以,他没有理会荣臻的意见,让谢铁骅派兵化装成老百姓前往日军营地打探。谢铁骅打探回来的消息是日军营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高七米、十米见方的马口铁房子,日军每天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三点施工,说是在挖游泳池。谢铁骅把这些情报汇总给王旅长,王旅长分析日本人是在准备安装大炮。安装大炮必须挖大坑,至少深一米、直径五米。日军对外宣称是在挖游泳池,一定是这个原因。此时,只有第七旅驻扎在奉天,所以旅长王以哲还是非常警惕的,他马上召集连长以上军官开会,让大家警惕,日本守备队最近调动频繁,兵力有所增加,宪兵也换了防;日本军队给在南满站做生意的日本商人也发了军装,还发了武器;日本浪人到处寻衅。因此各连要严加管束士兵,不得随便外出。各驻地部队要构筑一些必要的工事,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并指示参谋处拟订相应的防务计划。通过这次会议,各团、营、连有所警觉,有所准备。所以在“九一八”事变发生时,虽然北大营被偷袭,第七旅官兵还都准备按预定的部署进入阵地。不想,却收到了来自荣臻参谋长不抵抗的命令。

谢铁骅和王旅长此时见面,心领神会,他俩已经预料到日本人要动手,可是,却接到不抵抗的命令,非常郁闷。谢铁骅低声问王旅长:“不抵抗的命令会不会出自少帅呢?”王以哲沉吟半晌,说:“一切皆有可能。事关江山社稷,我想荣臻他一个人做不了主,他没这个胆子。”谢铁骅说:“我无法理解。”王以哲说:“我和你一样,但命令必须执行。往你身后看。”谢铁骅转身向南。

在月色笼罩的旷野上,撤退的队伍正在迟缓地移动,悄无声息。王以哲说:“那两个团已经撤走了。”谢铁骅悲愤地说:“我要是抗命呢?”王以哲手指身边的军官,说:“我的督导队长在这儿。”督导队长喝道:“上面有令,凡抗命者,杀无赦。”王以哲也十分悲愤,说:“已经枪毙三个了,我不想让你成为第四个。先执行命令吧,队伍后撤,我一会儿坐第一趟火车去北平找少帅,问清楚不抵抗的命令是谁下的。”

谢铁骅想起王以哲给第七旅军官下达的命令,每一个军官必须背诵《曾胡治兵语录》,“带兵之道,勤恕廉明,缺一不可。求将之道,在有良心,有血性,有勇气,有智略”,不禁更加悲愤。日本人大开杀戒,我们临阵脱逃,我们的良心血性勇气何在?智略是什么?是逃命吗?谢铁骅无奈,来到队伍前,沉默。众人等着谢铁骅开口。王以哲催促说:“没时间了。”谢铁骅悲怆地喝道:“值日官!”花驹跑前喊:“到。”谢铁骅说:“传达我的命令,部队放弃抵抗,撤出防区。还有——哪个要是抗命,杀无赦!”花驹不动也不言。谢铁骅掏出手枪喝道:“你想抗命吗?”花驹气急败坏地喊:“不,我想操他妈!”

此刻,奉天古城墙里,残存的东北军士兵和日本兵拼着刺刀,一个个不敌而亡。奉天城内,数以千计的日军冲上古城墙,将日军战旗插在城楼上。日军站满城墙,疯狂地大呼小叫,他们以为他们的天皇真会如他们叫喊的那样万岁,他们的帝国皇军会像他们狂呼乱叫的那样永远万岁。

天已见亮,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东北军撤退的队伍在旷野上无声地行进,其中裹挟着伤员。老兵田洪祥躺在担架上,这时醒过来,张望两边,满脸悲情地问:“咱这是去哪儿啊?”乔群回答:“不知道。”田洪祥弱弱地说:“把谢团长找来,我有话说。”花驹一肚子怨气,说:“谢团长没工夫搭理你,跟我说吧。”田洪祥问他:“是你让撤退的吗?”花驹说:“你傻啊,我是哪棵葱,我有权力命令部队撤退吗?”花驹愤愤不平地说,“是上司有令!”田洪祥依然弱弱的,语气却不容抗拒,说:“去,把姓谢的找来!我可是老五团的兵。”花驹疾步走去前面。很快,谢铁骅出现在田洪祥的担架旁。田洪祥质问谢铁骅:“撤退是你的主意?”谢铁骅说:“不是,是执行上峰的命令。”田洪祥抄起头枕的步枪,动作艰难而迟缓,用步枪指向谢铁骅。花驹反应迅速,马上站到谢铁骅的面前,大喝道:“你要干什么?”

谢铁骅推开花驹,说:“别管他!让他说。”田洪祥悲愤地说:“你说过,就为撒丫子,你谢某人深以为耻。你那天喝醉了。”谢铁骅不看田洪祥,阴郁地说:“不醉也这么说。”田洪祥说:“你还拜托过弟兄们,以后不管遇上谁,你要是喊撒丫子,就把你打成筛子……你是这么说的吧?”谢铁骅涨红了脸,叹了口气,说:“我是这么说过。”田洪祥哗地将子弹上膛,哆哆嗦嗦地举起枪,对准谢铁骅说:“那就别怪我了,我执行你的命令。”乔群欲上前拦阻,被张之勇暗中擒住了手腕。与此同时,花驹冲上前,一把夺了田洪祥的枪。花驹大骂:“滚下来!”他一脚将担架踹翻,田洪祥滚落到地上。

队伍顿时乱套了,士兵纷纷聚拢来观看。花驹连踹几脚,之后用枪顶住田洪祥,却回头盯着谢铁骅,面呈乖戾之气,骂道:“王八蛋,老子把你打成筛子!”谢铁骅高喊:“住手!”枪响了,一串愤怒的子弹从田洪祥头顶上飞过,另有几发在田洪祥前后左右开花。花驹显然不是真打,他是在发泄。田洪祥见子弹飞来,只求速死。子弹飞跃耳边,他依然活着,这让他老泪纵横。他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谢铁骅上前把田洪祥拉起,转头对花驹说:“我知道你有气,有本事朝我来呀?!”花驹木着脸,一言不发。谢铁骅转身离开,向队伍前方走去。

花驹朝看热闹的士兵吼:“都看我干什么?我耍猴吗?听口令,保持队形,撒丫子!”随之狂笑不已,狂喊不止,“妈的,给我撒丫子!撒他妈撒丫子!”士兵们哗地散了。有两个兵要扶田洪祥。花驹说:“别管他,早就当过逃兵,现在还是逃兵,逃兵还活着干什么?让他去死!”

这是个奇怪的黎明,太阳出来一晃,又隐去了,天空铅一般黑。几声闷雷之后,大雨瓢泼而下。队伍在雷电中静默前行,在雷电中感受到愤怒,从静默中感受到压抑和焦灼。雨停了,天空透下一丝阳光。泥泞的雨水将队伍染成肮脏不堪的样子。队伍间或响起一声叱骂,还有枪械碰撞的杂响声和伤员的咳嗽声、呻吟声。

田洪祥摔了一跤,艰难地从水洼中爬起来,捡了根树棍,一瘸一拐地前移。一直尾随着队伍的乔日成这时跑上来,搀住田洪祥,搭讪道:“哎呀,干啥都不容易。看你这岁数,跟我差不多。”田洪祥不置可否。乔日成继续亲热地说:“属啥的?”当逃兵,田洪祥心中烦闷,见乔日成一副讨好自己的样子,更觉得愧疚,叹了口气,说:“属小龙。”乔日成说:“哦,你小我一岁,我属大龙。来来,我背你。”乔日成蹲到田洪祥前面,田洪祥却绕过去了。田洪祥说:“哥哥呀,我不能用你背,我一个逃兵,活着都多余。再说了,你能背我打仗吗?”

乔日成说:“你这个老弟,这是何苦嘞?到哪儿还不混碗粥喝,老张家饭碗那么好端吗?”田洪祥重又打量乔日成,说:“你谁呀?”乔日成说:“鄙人乔日成,乔群他爹。”田洪祥寻思一会儿,问:“哪个是乔群?”乔日成自知走嘴了,连忙改口,说:“就是你们那个乔三。”田洪祥“嗯”了一声,他听说了,乔三他爹会做豆腐。乔日成炫耀说他平时做豆腐,可是真正的看家本领是写大字。乔日成比比画画,做写字状。田洪祥歪着头看看乔日成,不太明白。乔日成说:“就是笔、走、龙、蛇,我主要是写字的,读书人!”

田洪祥表情起疑,他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大敌当前,田洪祥没心思聊这些。乔日成只要是没什么事儿干就停不了吹,他说:“你别看我长得粗,好字没少写,大书没少看。哎呀,在乡下,又生逢乱世,全给耽误了。”田洪祥奇怪,乔日成他一个老百姓跟着队伍干什么。乔日成继续絮叨着,时而伸着脖子用目光找寻乔群,心里说咋整啊,身边就这么一个瘪犊子儿子,也不跟我往家跑,不放心啊。

听乔日成不断絮叨,田洪祥心里不那么沉重了,他仿佛重新回到老乡们中间,回到奉天的北大营里,北大营热闹啊。田洪祥回忆起民国十八年,就是1929年,奉军和苏军交战大败而归,士气低迷,人心惶惶。到了1930年春天,好日子来了。第七旅旅长王以哲召开连长以上军官会议,提出实行“军工制”,这下,全旅上下高兴,一致赞成响应。以营为单位,根据各营的具体情况和志愿,分别成立各种工厂,重整旗鼓。当时成立的工厂啥都有,有皮鞋(靴)厂、缝纫厂、织布厂、牙粉厂、毛巾厂、织袜厂、手套厂、布鞋厂,各连挑选会这种手艺的和手巧的兵,调集到一个厂,还外请师傅,教徒弟。田洪祥被分配给老振武皮靴厂的技术员当学徒,干劲儿十足。那会儿毛巾厂的原材料从城内的老天合、同义合等大商店购买,产品除供给本旅官兵需用外,还到市面推销。奉天生产牙粉的只有同昌行一家,生产“火车头”牌牙粉。第七旅也生产牙粉,质量比同昌行生产得还好,而价格却比同昌行低。其他的产品,价格也都比市场价格便宜一些。一般的行商小贩都开始到北大营开的厂子去购买或批发,生意火爆。各营实行军工制办厂后,经过半年多的时间,结算后每个营都赚了钱,用途公开宣布,没有发现有贪污或营私舞弊的事情。王以哲军纪严明,谁都怕被枪毙。第七旅伙食一天比一天好,士气大增啊!

田洪祥回忆往事,心中更加留恋。那会儿北大营围墙内外空地多,王旅长让开荒种地。各营、各连相互商量着,分着种菜,有种白菜、萝卜的,有种豆角、倭瓜的,各连并都有骡马、铁轮大车,每个月除拉运给养、马草、马料外,还利用这批畜力拉蔬菜,并挑选会种菜的兵,组成一个“生产班”,专负其责。另外,每个连都养了几头猪,留待年节宰杀,平时挑大的猪也时不时杀一头。当兵的杀猪菜可劲儿造,那日子,红红火火。见天儿有肉可吃,蔬菜样样数数管够。伙食一好,田洪祥这个在军营大半生的兵痞,像是有了家一样,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的。可是,有家的日子才过了一年半,到了9月18日,一夜之间,北大营被人端了,被人炸、被人打、被人占,死的死,伤的伤,田洪祥觉得完了,这辈子的家没了。一夜之间,家就没了,末了,还来个不抵抗,撤。唉,丢人哪,心里苦啊。

田洪祥一想到身边絮絮叨叨的乔日成还有个结结实实的儿子,煞是羡慕。沉默半晌,他说:“老哥啊,我完了,北大营就是家啊,完了,我没家了。我这辈子和你不能比啊,你有儿子,有儿子就有家啊。我二十出头就摆弄枪,离了它,我真不知靠啥混饭。”乔日成感叹说:“也是,我也看明白了,你这个兵当的呀,也就是糊弄一张嘴吧。”田洪祥说:“也不对,我也打过不少胜仗,跟着张大帅护境安民来着。”乔日成逗他高兴,说:“真的假的?你手里有杆枪不假,说不定举枪就打,乱扫一气,蒙着秃噜一个算是打死一个,其实连瞄准儿都不会。”田洪祥说:“那你可是埋汰我。”

乔日成嘿嘿一笑,说,“你瞄个我看看?你连打谁都不知道。”田洪祥苦笑说:“我想打日本鬼子,人家上头不让啊。”长官让我们当兵的背《士兵问答十二条》,要爱护老百姓,帮助老百姓,保护老百姓。谁不会背啊,可是背那玩意儿管啥用啊。田洪祥心里想着平日里日本人在街上就欺负中国人,现在军队撤了,老百姓得是啥样了啊,越想越不敢想。乔日成说:“得了吧,就你们想打鬼子,啥玩意儿啊,你可别瞎扯了,鬼子在身后,你们往南走。”

田洪祥一瘸一拐,自己骂自己说:“是啊是啊,我们就是人家养的一群狗,人家说咬谁就咬谁,说咬几口就咬几口;不让咬我们还就不能咬。我们是狗,不是人哪。”骂完了,田洪祥心里痛快了,眼泪却扑扑簌簌掉下来,皱纹密布的脸上,泪珠一串串,流淌着,看上去更是挂满了无尽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