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

1

第二天,我在自家被窝里醒来,马上就后悔得不得了。我竟然做出了如此无聊的事情,这让我不禁有些自我厌恶起来。我觉得,自己简直打破了白痴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且不说那巨幅涂鸦有多夸张,我在上面写的竟然还是涂鸦者的所在地。这要是工地的负责人一个火大,随时都会来找我赔偿损失。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某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此时正领着一群警官在敲我的房门了。

我不禁猜测,若事态真的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会被要求支付多少赔偿金呢?紧接着又非常认真地思考道,如今理津子已经不在了,我早就打算辞掉关东调研中心的那份兼职了,可是,为了支付赔偿金,现在最好的选择还是将那份兼职继续下去吧。果然,我在理津子面前注定是个丑角啊。

虽然很想现在就逃离这里,但既然已经写了那种东西,我除了待在房间里以外也别无他法。理津子若是看到了条幅,很可能会给我打电话。为此,我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当然,她也有可能不会打过来,可是我觉得,她打给我的可能性比较大,即便只是为了与我正式道别。我从不认为理津子会如此缺乏责任感,情愿接受这种不明不白的结束方式。在我心里,理津子是个非常理想的女性,而我心目中非常理想的女性,是不会做出那种举动的。

于是,我在这四叠半的房间里躺了一整天。虽然关着门,却把洗碗池上方的小窗和房间的窗户敞开着,尽量让空气保持流通。只是这样一来,外面的蝉鸣也会顺风而来,听得我浑身燥热,冒出的汗水都被身下的榻榻米吸收了。今年夏天也与往年一样,闷热得让人受不了。

失去了摩托车的我,就像被折断了羽翼的小鸟一般,整日被困在这个狭窄的牢笼里。等待着理津子,或是警察。

就连吃饭,我也选择了离安田第一庄最近的中餐馆,并在离开时写了张纸条注明我的所在地,贴在房门上。吃完饭后,我又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房间。

如此这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并未察觉到任何事情将要发生的气息,无论是至高的幸福,还是最倒霉的不幸,都没有来敲响我的房门。

当吹过房间的热风变成凉爽的夜风,我便铺好了被褥,重新在上面躺下,打开我唯一的财产——一台黑白电视机,整个房间顿时被显像管的蓝光照亮,附近的蚊子也开始成群结队地攻击我的房间。我当时穷得连蚊香都没有。忍耐了一会儿,我终于觉得忍受这种痛苦实在过于愚蠢,便伸长腿关掉了电视机。

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人声和蝉鸣,我百无聊赖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随后便开始思考此前一直都没有想过的一些不明事态。

首先,理津子的母亲为何要如此戒备自己女儿和男性的交往呢?她的举动已经完全超越了为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的范畴。不,更确切地说,是超越了常规。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所有行动中都潜藏着深深的恐惧。可问题是,她的恐惧是针对什么的呢?

想到这里,那个雨夜又在我脑中觉醒。日光室里,父亲对女儿施暴,以及第二天,小池理津子那不可思议的举动,是否与其后一连串的奇怪事情都有所关联呢?

小池理津子对我的态度变化,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团。我第一次邀请她去看电影时,她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情愿。可是,就在我准备放弃时,她又突然答应了。

若理津子多多少少接受了我的存在,那想必也是因为她把我当成了打发时间的喜剧演员吧,我一直如此认为。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想法恐怕与现实状况并无矛盾。可是,理津子的态度变化即使用这一理论也无法解释。

对了,莫非是对母亲行为的抵抗心理所致吗?我一下明白过来。前天,理津子沮丧地出现在“O”。我问其理由,她回答是因为跟母亲吵架了。既然她有个那样的母亲,吵架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虽然只是我的想象,但母亲搞不好剥夺了女儿的自由。上回见面时,她不就一个劲儿地责备理津子没有遵守门限吗?理津子为此气愤不已,决心偶尔让母亲担心担心,这才答应了跟我去看电影。没错,事实一定是这样。

换句话说,我和理津子的关系也仅止于此而已。她母亲是否对此产生了误解,认为我们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呢……不,那不可能。她母亲应该不会被这点障眼法蒙骗过去。

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对我如此戒备呢?甚至强迫女儿辞去了兼职工作,也不愿让她跟我见面,这可不是对待一般人的态度啊,根本就是为了拆散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才会使用的招数嘛。对我这种跑龙套的角色,她为何要表现得如此神经质呢?

还有我收到的那张明信片。那张既可以理解为恐吓,也可以理解为忠告的明信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寄给我的?还有,我在银座的人群中听到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呢……

搞不懂。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未解之谜。

2

我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醒来一看,发现这新的一天依旧是晴空万里。无论我再怎么乐观估计,今天起码也要跟昨天一样热。因此,我突然感到有些厌烦。

我懒洋洋地起床,把被褥塞到壁橱里,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榻榻米上。这样的我简直跟囚犯没什么两样。我又要忍受着浑身汗湿,在这里呆坐一整天了。

我把昨天买回来的面包当早餐吃了,午饭同样是在附近的中餐馆解决的,之后便回到房间,继续呆坐。

盘着双腿,闭上眼睛,我一边听着蝉鸣,一边想着理津子。她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把我当成好朋友?充其量,她也只是把我当成了那样的关系而已。

可是,我在电通大道的人群中亲吻她时,她并没有把我推开,而是静静地让我为所欲为。那是为什么呢?莫非那也是对严厉母亲的反叛吗?

我闭上眼睛,焦急地试图寻找答案。可是蝉鸣一路势如破竹,终于穿透了我的大脑,夺去我的思考能力。本来静静的冥想应该能让我在自己内心深处找到一些答案,可如今整个大脑都被蝉鸣占据,让我除了确认自己深爱着小池理津子之外,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很快,这第三天的太阳也落下了。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又渐渐凉爽起来,难以忍受的暑气消散之后,大批的蚊子便随之而来。

我依旧感觉不到任何蠢蠢欲动的气息。渐渐地,我开始觉得自己除了放弃,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的恋情,似乎已经在那天的品川站走到了终点。

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但我却没有一点食欲。我试图将它解释为自己中暑了。

我想到了回老家。不知不觉,八月已经过去了大半,但暑假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老家还有一批高中时代的朋友呢。跟他们成群结队地光顾各种露天小酒馆,说不定就能忘记理津子,忘记自己现在这种无力感吧……

虽然我对此并不抱任何希望,但如今我所能做出的选择,也只有这一个而已。

第二天的正午,以及日落后,嘈杂的蝉鸣依旧势头不减。面对它们的热情,我不禁感到佩服不已。我感觉自己近来渐渐变得软弱了,不知是因为住院生活,还是因为夏天的炎热,抑或理津子的缘故。总之,虽然自己无法断定缘由,我的体力却明显下降了许多。今天的太阳又落山了。明天再等一天,若还音信全无,我就回老家去吧。我暗自决定着。

就在此时,我的房间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看看书架上的闹钟,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这种时候有谁会来找我呢?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此时我已经有了个大致的预料,想必是因为那个大型涂鸦吧。为此,我并没有马上应门,而是慢吞吞地踩在三合土玄关边的凉鞋上,探身出去把门打开了。

“请问,这里是安田第一庄吗?”

一个男声用充满震慑的语气问道。我吓得缩了缩脖子,紧张得不敢说话。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住的公寓一楼走廊上的荧光灯坏了,周围一片昏暗,但我还是马上分辨出了眼前这个站在黑暗中的大个子男人,是个身穿制服的角色。与此同时,他腰间的警棒和枪套也瞬间跳入了我的视线。我不禁垂头丧气,感觉自己就像被追得无路可逃的杀人犯。可是,我依旧不死心地拼命催动大脑,试图编造一些辩解之词。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警官的斥责。

“谢谢,那再见了。”

警官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一时无法理解其中深意。只见那身材高大的警官背后,突然蹿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我隐约分辨出了那人纤细的身段,和其身穿的连衣裙。

我的心脏差点儿就要炸开了。那是小池理津子。她从警官身后走出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无言地凝视着她。

警官转过身,松开身边那辆白色自行车的支架,略显憋屈地骑了上去。理津子转身对他点头致谢。警官吃力地踩着踏板,消失在了通往大路的方向。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理解了眼前的状况。理津子一定是向巡逻中的警官询问了我公寓的所在地,而好心的警官则干脆把理津子带到了这边来。

“啊,你、你好吗……”

在理津子面前,我好像总是只会说“你好”这两个字。

“前几天真是太抱歉了。”

理津子说。她的话让我感到手足无措。我呆站在门边,犹豫着要不要对她说“要进来吗”。

“我能进去吗?”

理津子先开口了。

“啊,当然可以啊。”

我说着,侧身让出一条路。

理津子脱下带有网状花纹的靴子,走进我简陋的房间。里面甚至连个坐垫都没有。我把她引到了窗边的特等席位坐下,那里至少还能吹到一点风。

天气这么热,我也不好给她上热茶。可是,我房间里却连个电冰箱都没有。

“不如我出去买点冷饮回来吧。”

我战战兢兢地对她说,同时下决心用最快的速度到便利店走一遭。

“不用了,你不必太在意。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她回答。于是,我便来到理津子身边坐下。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巡警先生带我来的。”

总之,我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那感情实在太强烈了。三十分钟前的沮丧对我来说好像是做梦一样,因为我现在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于是,我决定把那个“安全第一”的条幅当作一个笑话,讲给理津子听。看来,我已经对扮演丑角一事十分在行了,应该说,自己已经入戏了。

“啊啊,对了……”

理津子说。

“那个,我一眼就看到了。”

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好像并不打算继续谈论下去,也没有露出笑容。

这样一来,我就失去了谈资,不得不沉默下来。事到如今,我总不能跟她提起“你妈妈还真够厉害的啊”这样的话题来吧。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理津子突然打破了沉默。夜风轻抚着她的秀发,窗外依旧传来阵阵蝉鸣。我不做任何期待,静静地等着她接下来的发言。

“我觉得,自己喜欢上你了。”

蝉鸣消失了,我耳朵周围瞬间化作真空。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现在想来,当时我整个脑袋里恐怕就只有那个字而已。

“我后来一直想了好久。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先是失去了父亲,母亲又是那个样子,这几个月就没有发生过好事……”

说到最后,理津子的声音已经近乎喃喃自语,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说话,还是在叹息。

“所以,我现在只剩下你了。这是我最后察觉到的事实。”

我依旧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我幻听了。

“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你多么重要。只认为你这个人蛮有趣的。可是自从前天被你一吻,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当时我想,这个人肯定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昨天我在家里待了一天,想了好久,才终于想明白的。”

蝉鸣和人声渐渐回到我的脑海。

“对不起,突然说了这么唐突的话。”

听到理津子道歉,我依旧无言以对。

“还有,前天我没能遵守约定,真是太对不起了。”

“那种事情……”

面对理津子突然造访这间陋室的幸运,我一时还无法适应。

“因为母亲百般阻挠,我那天根本没法出门。”

“是吗?”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打过电话的事。

“听说你辞去了关东调研中心的兼职?”

“嗯,虽然我想一直干下去,但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一开始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家才找兼职做的。”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故作淡定地问道。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她把问题抛了回来。被她这么一问,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立场。我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个必须负起责任和通晓事理的男人。

“你问我该怎么办啊……我觉得吧,你母亲有些异常,不如暂时跟她分开,自己独立生活一段时间吧。”

我话音刚落,她一直放在膝上的手便向我伸了过来。紧接着,她身体微微前倾,握住了我的手。

“救救我吧。”

理津子叹着气说。我吓了一跳,脑中瞬时涌出不知该称为恐惧还是欢喜的感情,身体一阵颤抖。

“我?救你吗?”

理津子用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我,那纤细的手指娇美得让人惊叹不已。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这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迷茫的我只得一味地躲避她的目光。

“没错。”

“从哪里?”

“从我现在的生活,从我母亲的手中。”

我能行吗?仅凭我的微薄之力,真的能行吗……我不停思考着。

我只知道,她把赌注都押在这个只有十九岁的我的身上。我必须对此有所回应。

“我实在太痛苦了,总是遇到讨厌的事情。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来逃避那些麻烦事,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下去,我已经太累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不愿意待在那个家里了。我很伤心,很伤心,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让我太伤心了,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盼着有人来救我出去……你说,我今晚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该回家去?还是说,最好别回去呢?”

此时,我终于能直视理津子的脸了。只见她眼角噙满了泪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那惹人怜惜的视线正凝视着我,等待我这个男人发号施令。这样的理津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或许是因为她太累了,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把她变成了现在这副弱女子的模样。

我此前只见到过充满活力、性格坚强的理津子,面对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禁感到有些眩晕,也可以说是打击过度了。并且,我第一次觉得她其实很可爱。她一直以来对我这个比她小的男人表现出的优越感,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如此一来,我终于看到了她的本来面貌。

“你刚才说独立,我该怎么做呢?”

她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当然是找个公寓自己住进去啊。现在的大学生多数都是这么做的,这已经一点都不奇怪了。”

“然后还继续上大学吗?”

“那当然啦。”

“可是那样的话,我母亲肯定会到大学去查我的公寓在哪儿吧?”

是吗?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你母亲为何会对你如此严厉呢?”

“那是因为……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理津子又垂下了双眼。

“不好意思,我还是觉得那过于异常了。那种行为完全不能称之为正常。”

我话一出口,就引来了一阵沉默。

“今晚我该如何是好呢。”

理津子又说了句漫无边际的话。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这个煞风景的房间一点都不适合理津子。她和我的房间简直就是天和地的差别。为此,我一直觉得没脸面对理津子。而这种自卑的心情,催生了我刚才的那句话。

“还是说,你明天就再也无法离开那个家了?”

“不,那倒不是……我觉得,稍微离开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那我们明天再见面吧。我现在先送你去车站。”

我说着便准备站起来,可是理津子却并无反应。她像那天站在京滨东北线的电车里一样,靠在我的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院子里的植物。她目不斜视地问:

“你觉得那样比较好吗?”

“什么意思?”

我重新坐下,反问道。

“你想把我送回去吗?”

莫非她想留在这里吗?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想送她回去,若能一直待在一起,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我对目前的状况并不熟悉。听她那样说话,我并不十分高兴。因为对纯情的我来说,那种台词应该是轻佻的女人才会说出来的。

“我不想回家了,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吗?”

她清楚地问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当时还太年轻,很难把这一状况当成大好的机会。

“我已经准备好离家出走了。你看,我把换洗衣服和存折都带来了。”

理津子说是这么说,身上却只带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包。

“在哪里?”

“我放到车站的储物柜里了。”

说完,她又盯着我。

“求求你,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我也紧紧盯着她。心跳开始加速,我只得做了个深呼吸,对她说:

“既然如此,如果你不觉得这里太简陋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那天晚上,我把被褥让给理津子,自己则拿了一条毛巾在她旁边睡下了。虽然我整个晚上难以入眠,却没有碰理津子一根指头。

说句实话,我当时还没有任何男女之事的经验,因此,根本没有萌生出占有理津子身体的想法。应该说,我更想保护理津子的处女之身。想到自己从丑角升级成了骑士,我不禁欣喜万分。本来我应该感觉自己置身天堂了,但面对如此剧烈的角色转变,老实说,我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3

我突然被摇醒,睁开眼一看,天已经亮了。在光线射入眼睛的那一瞬,我同时转动起了大脑,立刻便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理津子。

这样说来,理津子应该还在这里啦?不,那一定是梦,她一定早就从这间陋室里消失了。

我反射性地坐了起来,转头往后一看。结果——

理津子就在那里,正冲着我笑。我那简陋的印花三合板矮桌上,放着我那简陋的咖啡杯,杯里正在冒着热气。

“早上好。”

她说。

“啊,您早安。”

我说。

“你怎么这么客气!”

她语中带笑地说。

“我给你冲了咖啡。”

“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着,站到了洗脸池前。

蝉鸣依旧嘈杂,中间还掺杂着清晨的鸟鸣。听着外面的虫鸟大合唱,我一口一口喝下理津子为我冲的速溶咖啡。

“我本来想给你做点吃的,可是,这里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呢。”

“是啊,因为我没有冰箱,不如我们到外面去吃吧。”

“好吧……”

理津子若有所思地说。

“要不我出去跑一趟,买点食材回来?”

理津子闻言,马上打断我。

“不如我们喝完咖啡就离开这里吧?我母亲可能会找上门来的。”

“哦……”

我想想觉得也对。毕竟写着我地址的那个条幅现在仍华丽丽地悬挂在山谷之家门前。

“我们去哪儿好呢?”

“去哪儿都行。总之,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思考片刻,突然回忆起昨天和前天那让人窒息的闷热。看了看窗外,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那,不如我们去镰仓吧,游泳去。”

“好啊!这个主意真好。不过,我得先找个地方买泳衣才行!”

理津子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彩。

那天是星期五。要是再晚一天出门,估计就要被埋在人海里,根本游不动了吧。我们马上离开了公寓,绕了条远路前往蒲田车站。理津子由始至终都在警惕她的母亲。就连她从车站储物柜里把行李拿出来时,也没忘了先查看四周的情况。因为看起来很重,我接过了她的包袱。

我们途中绕到横滨,理津子在那里买了泳衣。我在店门口等了几乎一小时。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新鲜的体验。我此前根本不知道,女性买衣服或泳装竟然要花上这么长时间。

如此这般,我们到达由比浜时,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虽然是工作日,这里还是游人如织。我是直接在公寓穿好泳衣过来的,到附近的海之家[1]迅速脱掉衣服后便跑上了沙滩,找到阴凉的地方躲避烫脚的沙子,等待理津子出现。

“让你久等了!”

理津子边说边走到我身旁。她的皮肤真白,身上穿着一件说不上是茶色还是金色,总之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的连身泳衣。

我发现,理津子一现身就吸引了周围所有男人的目光,而他们中有很多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理津子,估计把她错认成了某个明星,正在努力回忆她的名字吧。男人们的目光毫无顾虑,当我们踩着烫脚的沙子走向海边时,他们的视线也一路追着理津子的身影。

受到如此待遇的理津子就走在我身边,这让我喜不自禁。理津子是那么地美,她的皮肤好似细腻的白绸一般。

“你今年第一次到海边来吗?”

虽然不用问也知道,但我还是问了。

“是啊。”

“哦,其实我也是今年头一次来。你看,我俩的皮肤都还这么白。”

“还真的是呢。”

“一定是你母亲不准你到海边玩吧?”

“就是啊。”

我们走到被浪花打湿的沙滩上,脚底总算不用再受煎熬了。今天的浪高得有点出人意料,每每打在岸上,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理津子似乎有些害怕,用纤细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下去吧!”

我用力拉起理津子的手,向新的一波海浪跑去,没入其中。理津子在我旁边发出了尖叫。

待那一波海浪平息下来,我转头看向理津子,只见她正在拭去脸上的海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她又用双手舀起海水,向我泼了过来。

又一轮波浪冲了过来,撞在理津子身上。她大叫着,后退了好几步。

浪花在岸上撞得粉碎,我在理津子身边看到了小小的彩虹。对我来说,这一瞬是如此鲜艳而耀眼。那小小的彩虹,我直到现在也难以忘怀。

游了一会儿,我们回到沙滩上,在人群间找到了仅有的一点空地,并肩坐了下来。

抬头眺望,晴空万里,沙滩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耀眼的白光,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直视。能提出到海边来这一绝妙计划,我都恨不得给自己发奖状了。想到这里,我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那应该已经热得如同蒸笼一般的陋室。

因为待在沙滩上,理津子会引来很多人的目光,我决定再回到海里去。于是便借了块浮板,带上理津子,推着她向海面游去。

随着我们远离岸边,周围的人也渐渐变少了。刚才在岸边激荡的浪花此时也平静了不少。

“别游太远了,我害怕。”

理津子说。她似乎不太擅长游泳。可是我并不理会她的话,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游去。

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一串橙色的漂浮球,这里已经是海滨游泳场的边界了。我放开理津子,把身体靠在漂浮球上稍事休息。

理津子抱着浮板游到我身边。

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已经听不到岸上的人声了。周围都是一片难以名状的静寂,只听得到海水拍打漂浮球的声音。

“真安静啊。”

理津子说。

“嗯。”

我答道。

“哈哈,今天玩得真开心。”

她喃喃道。

“水冷吗?”

“嗯,这附近的水挺冷的。”

的确,越是远离岸边,海水的温度也就越低。跟这里相比,浅滩那边简直热得像澡堂一样。

“不过很舒服啊。”

“我也想到你那边去。”

“那就过来吧。”

我说。于是,理津子被晒得微微发红的身体便从浮板上慢慢滑入水中。随后,她用蛙泳的姿势靠到我旁边,我俩抱住了一个小小的漂浮球。

“身上都被太阳晒红了呢。”

我说。

“是啊,等会儿可就要命了。”

然后,我们就都沉默了。

如同被那阵沉默所催促,我慢慢地,吻上了理津子的双唇。理津子放开漂浮球,抱住了我的身体。我也放开手,紧紧抱住了她。我们二人稍微沉入了水中。

在准备放开她时,我的手,隔着泳衣蹭到了理津子胸部附近。那手感异常柔软,丰满诱人。

我不禁想再试试她乳房的触感。我抱着她裸露的肩膀,试图克制自己的冲动,可是,我输了。

我再次低头亲吻理津子,同时,右手从她泳衣上方伸了进去。因为我们都在水中,这一动作做起来非常顺畅。我的手轻易便掌握了那柔软的隆起,一下便碰到了她的乳头。我用指尖稍加逗弄,理津子便在我耳边发出了细细的喘息。于是,我又夺去了她的双唇。

我从她的泳衣里抽出手,理津子慌忙低下了头。她的额头碰到了我的脸颊。

与理津子的交往,对我来说就是一段发现之旅。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刚才那些大男子主义的强硬行为是不需要道歉的。

我的身体在寻求着理津子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有进一步的举动。可是,当我的欲望最终得到满足时,我真的不需要向她道歉吗?

“啊,浮板!”

理津子突然说。我转头一看,只见理津子刚刚抱着的浮板不知不觉已经漂到了远处。我赶紧游了起来,去追赶逃跑的浮板。

好不容易取回浮板,我看到理津子像我刚才那样,抱着漂浮球正等我回来。她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沉,但见到我靠近,又马上变回了明朗的笑脸。

我抓住浮板,理津子抱着漂浮球,我俩肩并肩,呆呆地任浪花拍打在我们身上,同时眺望着夕阳慢慢落入江之岛[2]的阴影中。

水温开始迅速下降,远处岸上的喧嚣也慢慢平息下来。可是,我们依旧没有游回去的意思。

刹那,夕阳把波浪染成了炫目的纯金。我眯起眼睛,眺望着那片金色。理津子也一同眺望着。

那瞬间的灿烂如同海水浴的闭幕铃,当炫目的金光消散后,我们便开始缓缓向岸边游去。

穿好衣服,我们走在黄昏的街道上,朝鹤岗八幡宫进发。理津子从白色连衣裙中伸出的双腿,被太阳晒得发红。

登上八幡宫的石阶,我们进去参拜了一番,参拜结束后,便沿着参道[3]返回,找了家餐厅吃晚饭,然后又走进一家叫“M”的咖啡厅,点了两杯冰咖啡。

理津子专心致志地读着店里的书。我担心时间太晚就回不去了,只得催促理津子快走。她瞥了我一眼,又重新埋头看起了书,似乎并不打算听我的话。那本书是一个时钟收藏家给自己从全世界搜寻而来的时钟一一拍照,并附上一段小故事写成的散文集。理津子似乎很喜欢。

“你想在这待到关门吗?”

我问。

“我不想回东京。”

理津子抬起头来说。

“你不想回去吗?”

“是啊,回去太危险了。不如我们今晚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住吧?”

“危险?你是说你母亲吗?”

理津子没有回答。可是,她似乎已经做出决定了。

问题是,要找酒店过夜,这对我的钱包负担太大了。话虽如此,我又不能让理津子出房钱。

“别担心啊,你母亲那边,我们总能想到解决办法的。还是回东京去吧。”

我说。

“回了东京也一样。我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找到公寓入住,不是吗?说来说去,我还是要找酒店过夜嘛。所以在这里住也一样啊。”

“可是……”

“钱的话,我有。”

“我说的不是那个问题……”

其实就是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唯一的问题就出在孔方兄身上。

“要是你想回去,就一个人回去吧。我就住在这里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当天晚上,我和理津子的关系也没有更进一步。

4

第二天,我们决定在镰仓观光。理津子无视我省着点花钱的意见,直接把出租车叫到了酒店门口,向司机报出了好几个镰仓名胜。

镰仓这个城市留给我的印象,是满大街的蝉鸣。无论走到哪里,蝉鸣都如同洪水一般倾泻在我们身上。

来到海岸线,我们发现这里的游人比昨天多了好几倍,让人完全提不起心情游泳。海之家估计也被挤得满满的吧。在攒动的人头间,仅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海蓝。

理津子简直就像微服私访的女王一般。她的金钱观念与我截然不同。与其花这么多钱坐出租车,干脆自己买一辆车不是更好吗?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强忍住没有说出这句讽刺的话。

在给出租车司机付车费时,我偷偷瞥了一眼理津子的路易·威登钱包。那里面塞满了万元大钞,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厚的一沓钱,粗略估计得有一百万吧。我忍不住问她,那些钱究竟是哪里来的,她竟回答说,那是自己的私房钱。

太阳开始西斜,理津子今天总算没有说要继续待在镰仓。也可能是因为周六实在太多人了吧,或者说,理津子已经把镰仓逛腻了。于是,我们便在太阳落山前坐上了回东京的电车。

“不知道房产中介下班没有呢。”

理津子对我说。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四点。

“嗯,不知道,毕竟今天是周六啊。不过有的地方可能还没下班。你要找房子吗?”

“嗯。”

“在哪里?”

“总之蒲田是不行的。因为你的公寓在那边啊。然后自由丘也不行,因为我母亲经常到那里去。所以,只要是除了那两个地方之外,任何一个远离品川的地方都可以。”

“而且还得是有许多公寓的地方。”

“对啊。”

我倒是不怎么希望她住得离我那里太远。

“那大森怎么样?”

大森就在蒲田旁边。

“嗯,大森也可以。”

理津子说。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去大森看看吧。”

我们在大森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由于连续两天的游玩,两人都有些疲惫,所幸的是,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一家还亮着灯的房产中介。我们推开贴满了推荐房源的玻璃门,里面坐着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性,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

理津子走了进去,告诉他自己想找公寓,中介就问她,你想找什么样的房子?理津子回答,什么样的都行。

这可有点难办了,中介说。作为旁观者的我,也觉得这个要求实在有点伤脑筋。要独立卫生间吗,还是公用的也行?面积是四叠半就行呢,还是要宽敞的2DK[4]

“什么样的房子都可以。”

理津子又重复了一遍。

“只要是现在马上就能入住,而且不需要担保人的房间,就算房租有点高,面积有点小,我也无所谓。”

中介闻言似乎有些惊讶。

“您是学生吗?”

“是的。”

“既然如此,就不会很麻烦了。如果您想租高级公寓,那就另当别论了。您运气很好,我这边刚好收到一个比较好的房源。您今晚就要住进去吗?”

“是的。”

“那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从这里走过去只要十分钟,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

我们三人走了出去。中介带着我们拐进了迷宫一般的小路里。

“地方在山王,那个公寓可是真不错。”

一路上,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到实地一看,那果然是个挺不错的小公寓。房间位于一座二层公寓的二楼,是角落的房间。虽然没有浴室,但有独立的卫生间。里面有个六叠的房间和四叠半的厨房,是个1DK。这里跟我那个陋室相比,简直好太多了。

“不错,我很喜欢这里。就这么定了吧。”

理津子不假思索地说。

“今晚就住进来,应该没问题吧?”

“啊,当然没问题,我们先回去填写一些简单的资料吧。来,这是房间钥匙。”

中介说着,把钥匙交给了理津子。看到房间已经定了下来,我便把理津子携带的包裹放在了厨房一角。

锁上门,我们三人又走了出来。沿着金属楼梯下到街道上,放眼望去,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居民楼。

“山王嘛,可是高级住宅区啊。”

心思缜密的中介在理津子做出决定以后,才不紧不慢地说:

“这里的路有点窄,消防车很可能进不来哦。所以请您充分注意防火。”

在中介的表格上填好父母和大学的名字后,入住手续就完成了。因为房东住得比较远,中介还把付房租的账号和房东的地址给了理津子。

“没有被褥呢。”

离开中介的办公室后,我说。

“是啊,不知道车站前还有没有正在营业的商店呢。”

“现在肯定已经没有了。”

我说。此时已经将近八点了。

不过,我们走到车站附近一看,那里竟然还有一家老旧的寝具店正在营业。透过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泛黑的木框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了粉红色的寝具。

我们进去买齐了一套床上用品,年轻的男店员还热心地说:“既然今晚要用的话,我马上给您送过去吧。”

理津子转过头来问我:

“那今晚就不用担心了。不过明天我还得出去买很多生活必需品,你能来帮忙吗?”

“当然可以,我明天起床后马上就过去。”

我回答。

“那就拜托你了。”

理津子说完,似乎还有话要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我觉得有些奇怪,便一言不发地等着。不一会儿,理津子抬起头,像是豁出去了。

“我母亲可能会去找你。”

“到我公寓里吗?”

“是的。不,她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你见到她,记得要说不知道我在哪里哦。”

“那当然啊。”

“一定不能告诉她哦。”

“当然当然。”

“母亲这个人非常固执。也不知她会不会相信我们那之后根本没见过面……”

“没事,只要说我前天离开东京,一直都没回来过就好。我就跟她说,我到镰仓的朋友家住了几天,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对,没错!这个借口不错。要是我母亲来找你,你就那样说吧。”

“OK。没事的,你不用担心。那明天见啦。”

“好吧……”

理津子听了我的话,好像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与我在大森的寝具店门前道了别。

走出蒲田车站,我回到了自己公寓门前,发现有个人影坐在水泥台阶上,正缓缓站了起来。人影确实是在看清我的全貌后才有所动作的。我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行。虽然她没入了周围的黑暗中,我还是知道那就是理津子的母亲。

“你把理津子藏到哪里去了?”

待我走到面前,理津子的母亲问道。

“啊,这不是小池小姐的……”

我假装现在才发现她的存在。

“你把理津子藏到哪里去了?”

小池母亲重复道。

“理津子小姐她怎么了吗?”

我开始装傻。

“别装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刚才还在一起对吧?”

“我们没有在一起啊。理津子小姐她不见了吗?”

“她前天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就是前天晚上。看你这样子,是到海边去了吗?跟理津子两个人去的?你究竟把理津子藏到哪里去了?!”

我开始思索,为何小池母亲会找到我住的地方。理津子不可能告诉他,那么,小池母亲必定也看到了我留下的那个特大涂鸦。这样一来,我再隐瞒自己在等待理津子这一事实,就显得很不对劲了,于是,我瞬间做出了判断。

“的确,我直到前天为止都在等待理津子小姐的出现,但她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于是,我就在当天下午一个人跑到镰仓的朋友家玩了。如果理津子小姐真的来过这里,那她应该是与我擦肩而过了。”

小池母亲听我说完,沉默地呆立在了原地。她似乎在判断我所说的话是否属实。过了好久,她才又开口道:

“那理津子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立马反驳道。

我与理津子事先想好的这个谎言,似乎还蛮成功的。

“而且,理津子小姐的母亲,您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我瞅准她瞬间露出的破绽,反守为攻。

“我和理津子小姐的关系根本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亲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不,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吧。我们因为同在关东调研中心兼职,才刚认识不久而已。不信你可以到调研中心去问问啊。我们只认识了一星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就算只认识了一星期,孤男寡女也是有可能搞到一起去的。”

小池母亲说。

“可是,我们只见过这么两三次啊。”

“要是你们只见过两三次,为什么理津子要为你离家出走呢?”

“我跟您说过了,她离家出走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如果她真的是离家出走了的话。”

“那你说到底该怪谁啊?”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这么说妥不妥当,其实我觉得,理津子小姐离家出走并不是为了见外面的情人,只是单纯地想离开那个家罢了……”

“你怎么说话的?”

我话音未落,就被小池母亲尖声打断了。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家的事情说三道四。”

我沉默不语。想到理津子如今正待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等待着我的帮助,我便觉得自己能够经受任何侮辱了。

“臭小子吗?”

我冷静地回应道。

“那您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女儿会跑到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这里来呢?她不是应该找个更为可靠的大人吗?”

听我这么一说,小池母亲似乎也想明白了。

“理津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没有人比我更疼爱她了。对那孩子的爱,我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她突然像对待同等地位的大人一样对我说起话来。不过考虑到她为人母亲的心情,这种话她应该对任何人都会说出来吧。

“如今她失去了父亲,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那孩子真的很孤单。因此,我要在一个好人家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女性,不让任何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我并没有认真听她说话。我刚才已经说过,理津子真正想逃离的就是她这样的母亲。

看来其中有些隐情啊,请您跟我说说吧,我差点儿就说出了这句话。我很想知道山谷之家这对母女间的隐秘。可是,小池母亲应该不会对我这种臭小子敞开心扉的,因此,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要是理津子来找你了,能请你马上联系我吗?你应该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

我点点头,是因为我确实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而不是要答应她发现理津子马上联系的请求。

“最疼那孩子的只有我了。就算那孩子有什么不满,我也是她的亲妈。那孩子最后能依靠的只有我而已,因为我是绝对不会害她的。毕竟我是她的亲生母亲,血浓于水啊。你觉得呢?”

我没有点头,并不是因为我不赞同她的话,而是没有听懂。

“那麻烦你了,看到理津子请马上联系我。”

小池母亲说着,对我这个臭小子低下了头。随后,她便转身走向蒲田车站的方向。她的背影看起来竟是如此瘦弱。

5

我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稍事洗漱便出门到理津子位于大森的公寓去了。途中因为害怕被理津子的母亲跟踪,我还故意绕了个夸张的大弯,并无数次确认是否有人尾随。因此,当我在大森下车,到达理津子的新居时,已经将近八点了。这一小段路,我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理津子的房间门是象牙色的,上面还嵌着一个猫眼。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透过猫眼察看来客的动静,很快,理津子就开门了。

“你已经起床了?”

我说。

“那当然啊。”

她笑道。看来,单身生活的新鲜感正让她兴奋不已。

我告诉她,昨晚她母亲真的到公寓找我了。理津子闻言,脸色一下就阴郁起来。她只点了两次头,并没有说话。

“不过,我当然什么都没告诉她。只骗她说我前天一个人到镰仓去玩了。刚才来找你时,我也故意绕了个大弯,生怕被人尾随,还不停往后看呢。不过还好,没有任何人跟踪我。我一路上都是专门找又长又直、无处可躲的大道走过来的。”

我略显得意地向她汇报。

“进来吧,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我脱掉鞋子,走进理津子的房间。理津子探头看了看周围,才把房门关上。

昨夜还空无一物的厨房,现在已经摆上了小小的煎锅、几个纸碗碟,甚至还多了个白色塑料砧板,上面放着切碎的蔬菜。

“昨晚我又到别的地方买了这些东西。这下至少能做点三明治了。”

“我要什锦三明治和柠檬茶。”

我模仿理津子在银座的O餐厅点餐的口气说道。理津子闻言笑了笑。她的笑容映照在清晨爽朗的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后来呢,我母亲说什么了,听完你的借口后?”

“她说,如果理津子来找我,请我马上给她打电话。还说最疼那孩子的是她这个亲妈。”

坐在没有任何家具的六叠榻榻米上,我一边回答,一边凝望着正在切面包的理津子的背影。因为她不发一言,我很难猜测她现在的表情。

理津子在榻榻米上铺了一张茶色纸垫,把装在纸杯里的红茶和放在纸碟上的三明治摆在上面,跟我一起吃完了早餐。理津子说,这是包棉被的包装纸。

她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虽然这餐吃得有点简陋,但我还是感到万分幸福。

吃完早饭,我便与理津子走到车站前的商店街购物。当时的大森站前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大型超市,而是排列着一家家小小的杂货店和食品店。因为在这里实在买不到像样的家具,我便提议到自由之丘转转。因为母亲也经常光顾那一带,理津子在听到自由之丘这个字眼后难免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但她好像不太想到都心的闹市区去,最后还是同意了。

一边警惕她母亲的出现,一边与理津子逛超市和家具店的感觉还不坏。整个过程都挺刺激的。

我不禁想,自己会跟理津子一直交往下去,直到结婚吗?现在的我俩,看起来像不像即将开始新婚生活的年轻夫妇呢?如果真能走到那一步,该有多好啊。可是,我又有些不安,总觉得我们的关系走不到那一步。我们要成为夫妇,还缺乏了一个要素,而且,那还是个致命的缺陷。到底缺了什么呢……

跟理津子在一起时,我总是会考虑这个问题。虽然要得出结论很难,但我认为,我的不安完全起因于我对理津子的不了解,仅此一点而已。

“理津子,你家里好像有些隐情嘛。”

我曾经数次,按捺住惶恐的心情抛出这个问题。可是,每每都会被理津子伤心的表情和沉默打败,再也无法追问下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仰仗理津子的财力,她的房间越来越像样了。跟我那个连电风扇都没有的陋室比起来,理津子的房间要舒适得多,因此,我便像木工或搬家工人一样每日泡在理津子的房间里,不是帮她搭个架子,就是帮她安个纱窗,很是奋斗了一番。甚至深夜还在奋力挥动锤子,不小心还被楼下投诉了。

坐在这个日渐变得更适合女孩子居住的六叠房间里,望着纱窗外夕阳西下,看着小彩电里正在播放的夜间棒球比赛,我不禁觉得,这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刻。理津子打开小小的冰箱,给我拿了一瓶冰镇可乐。因为我还未成年[5],她从来不往家里带酒精饮料,自己也坚决不喝。看来,她好像也不太喜欢杯中物。理津子用纤细的小手把可乐倒进两个杯子里,与我碰了杯。我活了十九年,今天,第一次与人干杯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动理津子分毫。只要我愿意,任何时候都能在理津子这里过夜。可是,我依旧会每晚老老实实地坐电车回蒲田。

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这种心理。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想起当初这么做的理由了。或许,是因为害怕吧。因为我从未有过男女之事的经验,害怕到了关键时刻,万一无法满足理津子,就会把我作为男人尚不成熟的一面暴露出来。

可是,理由当然不止这些。我还对自己的,或者说是对男人的“性欲”抱有某种难以磨灭的罪恶感。我当时尚无法把自己尊敬并深爱的女性当成满足性欲的对象。

我有时也会凭借脑中理津子身穿泳衣的记忆来想象她的裸体。可是,无论我如何催动自己的想象力,她的身体都绝不会带有性器官。

用于满足自身性欲的女性,以及深爱的理津子,这两种女性的印象,就像窥视老式照相机的取景器一样,相隔了一段距离,分别存在于镜框的左右两侧。要想调节焦距,让两种印象重叠在一起,对当时的我来说,还需要花上很长时间。

但不管怎么说,我当时都处在了幸福的顶点。而众所周知,真正的幸福从来都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注释:

[1]日本用作观光地的海边都有海之家,可供游人更换衣服,同时也出售炒面等小吃。

[2]神奈川县藤泽市片濑海岸附近的陆连岛(经沙洲与陆地相连的岛屿)。周长四公里有余,是当地名胜。

[3]从神社入口延伸到御神体(神社供奉的圣物)前的石板路,人们只能在上面步行,不得骑马或乘车。因此,在参道入口处都会竖立一块写有“下乘”或“下车”的木牌。

[4]日本房产对房屋构造的表记方式。2DK意为除去起居室、厕所和洗澡间之外有两个房间,附带餐厅和厨房。

[5]在日本,过了二十岁的人才算成年,而未成年人是禁止购买或饮用含酒精的饮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