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告白

1

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没有睡着。在闷热的被褥里辗转反侧,我内心不断重复着“不如我们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游》吧”、“我有两张电影票,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游》吗”这样的话。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汗流浃背地转了二十几户人家。跟往常一样,多数人都让我把答卷留下先回去,或许是我渐渐习惯了吧,已经很少会被人拒绝了。

调查区域也已离开了旧城区,变成了八王子和高尾[1]一带。那一天,我在外面一直走到深夜十点多。

又过了一天,中午十二点,我意气风发地捧着二十八份调查结果,坐在了“O”店内。十二点二十分,小池理津子出现了。她在门口看到我,叫了一声“哎呀”,随后便来到我身边。

“你好。”

我说。

“你昨天怎么没来呀。”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道。

“啊?”

我不由得反问了一句,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了。紧接着,喜悦慢慢地涌上我的心头。理津子看到了我,还跟我打招呼了。她没等我贴过去,自己就走到我的座位上来了。不仅如此,她还问我昨天怎么没有来。

“是啊,昨天我可认真工作了。要不给你看看我的成果?你看。”

说着,我打开提包,故作沉重状,捧出了那二十八份答卷。

“呀!”

她瞪大了眼睛,随后伸出手,挡住了我正准备把答卷放在桌子上的手。

“小心点,别又把水洒上去了。”

她说。

“太过分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说。但我还是尊重了年长女性的意见,将调查问卷塞回了包里。

这时,服务生过来为我们点餐了。

“什锦三明治和柠檬茶。”

她说。

“你中午总是吃三明治呢。”

我说。

“是啊。”

说着,她突然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盯着我看。那双眼睛似乎在说,今天你要用什么样的闹剧逗我开心呢。

不过,我却并不讨厌此时此刻的气氛。

“莫非你还想看我闹笑话吗?”

她轻笑一下,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是的。”

“那我就献丑了。”

我收敛目光,思考了片刻。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就算包上一层戏谑的外衣,还是让我心跳加速了不少。

我抬起头,看到小池理津子正盯着我。

“你想跟我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游》吗?我这儿正好有两张票。”

我豁出去了。再看小池理津子,她瞪圆了眼睛,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一下反应不过来。

“《2001太空漫游》?”

她问。

“是电影啦,电影。东京剧院正在上映这个片子呢。你不喜欢科幻电影吗?”

笑容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我顿时紧张起来。

“也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啦,可是……”

我非常害怕从她口中听到拒绝的言辞。就算她不答应也好,总之我不想现在就听到她拒绝我。因此,我赶紧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纯爱类的?”

她的回答让我备感意外。

“我最讨厌纯爱电影了。”

她干脆地回答道。

“那你喜欢什么电影呢?”

“动作片和西部片。”

这个回答同样让我备感意外。

“动作片?”

“像史蒂夫·麦奎因[2]的电影。”

“那西部片呢?”

“《夺命判官》和《原野奇侠》这类型的。”

“哦,原来你的爱好这么不像女孩子呢。”

“其实我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啦。”

“那真是太意外了。对了,你喜欢《生死恋》和《罗马假日》吗?”

“《罗马假日》还好,但《生死恋》我最讨厌了!”

“哦,那又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啊。反正就是讨厌。那你呢,你喜欢恋爱电影吗?”

“嗯,其实……也还可以吧。”

“真像个女孩子。”

小池理津子哼笑了一下。这时,三明治和红茶被送了上来。我又成了欣赏她吃饭的观众。

“我怎么没见你吃过午饭啊,莫非你没那个习惯?”

理津子问我。

“你总是在我吃完饭后才来。所以,我都吃过了。”

“是吗?”

理津子的性格真不可思议。平时总是非常温柔,善解人意,但有时又会用高人一等的冷淡语调说话。

“要是你今天也想看着我吃三明治,就给我说点好玩的吧。”

她用有些人甚至会理解为傲慢的语气对我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莫非你每天都过得很无聊吗?”

我说。

“是啊,我实在太无聊了。”

“那你喜欢听什么样的事呢?”

“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

“嗯,比如说住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住在蒲田。从蒲田车站步行十五分钟,有个叫安田第一庄的公寓,我就住在那里。我是个大学生,现在正放暑假。”

“我要听的不是那种平淡无奇的事情,你就没有更加奇怪的经历吗?”

“奇怪的经历?你是说,不想听我平时总在车站前的饭馆吃饭这样的话吗……”

“对,我不要听那种。我要听更加奇怪的经历。”

她慢慢开始对我展现出任性的一面了。

“那么,不仅仅是蒲田,我有时还会远征到自由之丘[3]的意式面馆去。”

“真的吗?我母亲也经常到自由之丘那一带去。”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了一会儿,她又像上次一样看了看表。

“时间到了,我得回去干活了。”

“那我也得走了,得去让你检查功课了。”

“是啊,我们快走吧。”

“电影的事情,能请你考虑一下吗?”

我飞快地说。

“啊,那个啊,可是我……”

“请你明天或后天再给我答复,我会等你的。”

看她的表情,我就有了被拒绝的准备。可是,就算同样是拒绝,我也不想马上就听到。

“好吧,那我考虑考虑。”

她如此说道,我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我就能再做一两天美梦了。

2

第三天中午,我又带着二十三份调查结果坐到了“O”店里,并且见到了小池理津子。可是她并没有四处寻找我的身影,而是在门边的座位上坐下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于是我又带着水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中午好。”

我背着黑色单肩包,右手拿着水杯,左手拿着点餐票站在理津子面前。她抬起头看着我,说了句:“是你啊。”

她美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与往常的理津子全然不同。我不禁感到疑惑,更加不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我才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

“我……能坐这里吗?”

“请吧。”

理津子用冷淡的、稍微有些刺耳的声音回答。她一动不动,甚至没用手示意我就坐。我就像被父母叫过去准备叱责一番的小孩一样,胆战心惊地落了座。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服务生来为我们点单。

“三明治和柠檬茶。”

我试图替她说出那句话,但马上察觉现在气氛不对。

“你怎么了?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啊。”

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询问道。但理津子依旧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回了我一句。

“没什么,就是遇到了一些烦心事。”

“在公司吗?”

她摇摇头。

“跟妈妈吵架了吗?”

我本来只是想插科打诨而已,怎知理津子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为什么?你怎么会那样说呢?”

“没、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她母亲脸上尖刻的表情。

“你到底是谁啊?太可怕了。”

她盯着我逼问道。看来我猜对了。

“还知道我的名字,你实在太可疑了。”

“很可疑吗?”

我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调反问。

她应该是刚从公司过来的吧,我心想。若她上午一直待在公司,那为什么还会因为今早与母亲的一些口角而沮丧到现在呢?莫非是刚才在与母亲通电话时发生了争吵?

她似乎想就我为何如此了解她一事继续追问下去,但最终还是因糟糕的心情而作罢。小池理津子移开直直盯着我的视线,沮丧地说:“总之,我现在没心情跟别人谈笑。”

被现场阴郁的气氛所震慑,我一句话也不敢说。理津子竟对我这个不太熟稔的人表现出如此阴郁的情绪,看来她是真的很难过吧。

“那今天也就……”

我说到一半就被她打断了。

“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太多话。”

她在我面前默默地喝着柠檬茶,吃着三明治,没有露出半点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理津子。为此,我更想知道她变成这样的原因。她与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矛盾呢?

“现在,你想让我帮你转换一下心情吗?”

看她吃完,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转换心情吗……”

她随口说着,思考了片刻。

“我现在没那种心情。”

听到这里,我悄悄叹了口气。要是她回答想转换心情,我还打算再次邀请她去看《2001太空漫游》来着。事到如今,我已经彻底绝望了。是时候像个大男人一样,该放手时就放手了。现在这个时机实在是太糟糕了。

“没办法,那我放弃了。”

我说。

“我还是找别人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游》吧。”

“等等,你是说电影吗?”

理津子突然问。

“是啊,是电影。”

理津子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

“喂,你还想邀请我去吗?”

她第一次用“喂”来叫我了。

这还用问吗?我是要找别人一起去,但现在毕竟是暑假,那些狐朋狗友几乎都回老家去了。

“那当然想啦。”

“好吧,我跟你去。”

理津子答应得实在过于爽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今晚可以吗?”

“今晚?啊,可以,当然可以啦,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那傍晚六点半,在东京剧院门前等我,怎么样?”

“那当然好啊!”

“好,我一定会去的。你要等我哦。我得走了。”

理津子站起来,随后便拿着自己的点餐票,快步离开了餐厅。

我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完全无法相信刚才那一幕,真想捏捏自己的脸,看是不是在做梦。

不一会儿,喜悦开始涌上我的心头。终于,我终于能跟理津子去看电影了。

3

如此这般,我第一次跟小池理津子有了这么一个像样的约会。我实在等不及了,五点半就跑到东京剧院门前,买了两张电影票等在那里。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一个小时有多漫长。不管是两小时还是三小时,只要对方是理津子,我都会满心欢喜地等在那里的。

电影的内容我一点都没看懂。那部电影即使是一个人去看,也不太能明白,更何况我身边还坐着小池理津子,哪里还有时间去关注电影的内容呢。每当画面切换到昏暗的宇宙空间,我都会偷偷看一眼理津子的侧脸。因为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必须无数次确认她真的就在身边。

因为不断分神,在我们离开东京剧院,走进一家古旧的西餐厅吃饭时,我根本没能在刚刚看完的电影中找出任何可聊的话题。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回忆起那部电影的内容。只依稀记得里面出现了星星和宇宙飞船,具体情节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池理津子的心情依旧很糟糕,但比起刚才已经好了很多,偶尔还能对我笑一下。

“那就是你喜欢看的电影类型吗?”

理津子问我。不过,其实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看那样的电影。

“呃,算是吧……”

我做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好意思,我觉得那部电影不怎么样呢。”

理津子说。

“不好看吗?”

“嗯,不太好看。有点无聊。”

“是吗,很无聊啊。其实说实话,我也觉得挺无聊的。”

我也实话实说。最后,我们俩一起笑了。

“你好像心情好点了呢。”

我试探着问道。

“嗯,是好点了。”

理津子自言自语般回答,但我的话无疑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让她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你好像一点都没打算问问我的名字呢。”

我稍微有点焦躁了。

“啊?哦,对啊,真抱歉。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并再次透露了自己住的地方、公寓的名称,甚至还想把电话号码也报出来,但我当时并没有电话。

“小池小姐,能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我咬咬牙问道。理津子闻言,惊讶地看着我的脸。

“电话号码?为什么啊?”

被她如此义正词严地反问回来,我不禁感到心寒不已。

“你想给我打电话吗?”

“也不是这么说,只是想知道而已。”

这真的是实话。我只想拿到她的电话号码,像交通安全的护身符一样随身携带而已。

“那不行,我不想告诉你。”

她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这让我非常受伤。

“我得回去了。”

理津子说。就这样,我宝贵的约会即将草草结束了。

“你想不想喝咖啡?你看,就像那边那几个人一样。”

“不,算了吧。现在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要被母亲骂的。”

理津子站起来。我看了看手表,原来如此,现在已经十点多了。

或许是因为心灵受伤,又或许是心慌意乱,我在紧跟着理津子站起来时,说出了一句让我后悔一辈子的话。

“小池小姐,不如我送你回品川吧。”

理津子突然停下了正准备掏出钱包的手,死死盯住我。不,她或许只是单纯地看着我而已,但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后,我因为心虚而夸大了她目光的含义。

“为什么?”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理津子终于开口了。

“因为我们坐的路线是同一条啊,我住在蒲田,所以……”

“我问的不是那个!你刚才不是说要送我回品川吗?”

“好像是说了吧……”

我试图以装傻来掩饰自己的失策。

“我从来没说过我住在品川啊。你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为什么会这么了解我呢?太可怕了,快老实交代。”

小池理津子说着,又坐回了椅子上。没办法,我也只好跟着坐了下来。

“好了,快解释。”

理津子用严厉的语气逼问我。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应该说,看起来怒火中烧。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话虽如此,我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事情的经过。自己好像已经惹怒了理津子。这要是告诉她我每天从病房窗口用望远镜偷窥她的生活,她肯定要火冒三丈了,搞不好还会就此跟我断绝来往。不,一定会那样的。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理津子今后肯定不会对我产生进一步的感情了。今晚一别,明天说不定又得倒退到只能一起在“O”吃午饭的浅交了。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尽量利用一下自己给她带来的神秘感。这样一来,我至少能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实,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我开口道。理津子并不回应,只用目光催促我快说。

“我知道,你住在品川外科医院附近一个独门独院的小楼里。前不久你父亲去世了,现在与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你家周围三面都是高层建筑,看起来就像山谷间的小楼一样。

“我还知道,你家马路对面有一家叫‘R’的咖啡厅,你有时会到那里吃早餐。斜前方是超市,超市楼上开了家美容院。你和你母亲都会到那里去做头发。你家附近的商店街上有一家叫‘K’的蛋糕屋,你经常在那里买蛋糕回去。”

随着我娓娓道来,理津子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她的双唇正在微微颤抖。我对自己的话语制造出的效果感到惊讶万分,忍不住停了下来。随后,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让人费解的沉默。

我无法理解这阵沉默的意义,因此感到了些许迷惘,试图说些什么来打破它。就在那个瞬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情。

“什么嘛!”

理津子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店里的客人一下都看着我们,这让我一阵胆寒。

理津子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她面色苍白,嘴唇依旧不断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明白那是出于愤怒的缘故。虽然理解了,但却对其中缘由一无所知。

“怎、怎么了?”

我胆怯地说。

莫非我惹她生气了吗?

“这到底算什么嘛!你究竟是什么人?!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接近我?!难道是在玩弄我吗?!”

现在回想,她当时的身体状况肯定是不太好的,与母亲的争吵一定也一直让她记挂在心。最糟糕的事态竟同时出现了好几个。

她的声音回荡在店内。我却无法理解其中缘由。面对这一险恶的事态,我竟然毫无头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理津子猛地转过身,她的身体一下掀翻了椅子,发出一声巨响。理津子朝出口猛冲过去,像一阵风刮过了狭小的店内。

我也赶紧站起来,拾起点餐票紧随其后,随手拽出两三张千元钞票,不等收银员找钱就冲了出去。

推开玻璃门跑到大街上,我看到理津子正向着电通大道跑过去。我毫不费力地追上了她,此时,我们已经站在电通大道的路边了。

“等等!你先等一下啊!”

我绕到理津子前面,把她堵了下来,抓着她的肩膀说道。当时我们身边有大量的醉汉正在摇摇晃晃地走着。

“我还是没搞懂,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要生气?”

我一边喘气一边问。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故意提出一个谜团,让理津子十分好奇却摸不着头脑,然后我再说,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了解你,那就明天傍晚再与我见一次面吧,到时候我才会把理由告诉你。我心里想的,只是这么一个无聊的阴谋而已。没想到如今竟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为什么?!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理津子也喘着气。她肩膀剧烈起伏,因为怒火和激动的情绪,连说话都颇费力气了。但我却并没有这样的症状,于是我说:“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但我其实在离你家不远的那个医院里住了两个月的院。就是品川外科医院。”

一边说着,我意识到自己的肩膀也在剧烈起伏。看来我的情绪也很激动。

“从我病房的窗户能看到你家。我知道你家朝向大街那一面是红砖墙,院子里还种了许多树;你住的那个两层小楼,从我病房的窗户看过去,就像放在高楼脚下的存钱罐一样。

“我很喜欢你家的小楼。因为受了重伤,根本下不了床,所以我只能一天到晚盯着你家看。那已经成了我唯一的乐趣了。

“看着看着,我就发现了你。这是真的,对我来说,你就像天使一样。我是说真的,绝对没有说谎。我一直对你憧憬不已。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心里一直在想,一直在期盼,哪怕是一次也好,我真想跟你说说话。所以……”

我突然踌躇了。真的要说出真相吗?万一说出来,我会不会被讨厌呢?

无所谓了,我又想。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撒谎了,也不想再做一个靠堆积谎言骗取信任的男人。如今我要向她展示真实的自我,若因此而被讨厌,我也认了。

“所以,我就跟踪了你,也知道了关东调研中心这个地方。后来,我就加入了那里的兼职队伍。一心想着这样一来,我就能见到你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跟你说上话。

“我的梦想在今天实现了。我不仅跟你喝了两次茶,说上了话,甚至还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因此我已经再没有任何遗憾了。这样一来,就算与你分别,我也不会太难过。可是,我唯独不希望你一直对我抱有误解。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但我刚才已经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告诉你了。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所以才会故意接近你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要是你对此有所误解,我会很伤心的。

“我总是会一整天都想着你。每天每天,一直都想着你,甚至连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你。所以我不希望被你误解,如果你讨厌我,这也没有办法,但在被误解的情况下从此无法相见,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过了。”

说着说着,电通大道的灯光突然模糊起来,看来我已经热泪盈眶了。唉,自己怎么会如此脆弱呢。没点男人样,也不够强壮,简直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似的。我甩了两三下头,试图甩掉悲伤。但悲伤却牢牢占据了我的脑海。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哭成一个泪人了。想到这里,我像是要对自己的脆弱做出挑战一般,铤而走险了。

其实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在这个深夜,在周围拥挤的人群中,我紧紧抱住了理津子,将自己的嘴唇按在她的双唇上。既然要诀别,不如在最后给自己制造一些回忆吧。

我们的嘴唇一直贴合在一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闭着眼睛,这样一来,路旁的人群一下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渐渐地,我意识到理津子并没有把我推开。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了难以置信的幸运。

在周围醉客的高声嘲讽中,我放开了她的唇。刚才那个瞬间让我感觉到了某种眩晕。而理津子此时依旧紧闭双眼,与我仅有咫尺之遥。她缓缓睁开眼,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倔强,而是多了几点泪光。

对我来说,她的泪至今仍是个谜。关于小池理津子,我还有许多需要了解的地方,但我却彻底陶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关注她内心的起伏。因为我当时还无暇顾及这一点。

“这样很痛。”

理津子小声说。此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正用浑身的力气,紧紧抓着理津子的手腕。

“啊,对不起。”

我赶紧放开她。其后,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呆站在原地。随着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何等粗鲁。最后又想,自己已经犯下了如此无礼的举动,是否应该诚恳地道歉,马上离开这里,从今以后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呢。

纯情之如我,当然飞快地得出了以上结论。于是便按照顺序,先开口准备道歉。

“那个,理津子小姐……”

刚一开口,我马上因为羞耻而感觉耳垂滚烫。

“我刚才实在是乱了阵脚,竟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真是太对不起了。这样一来,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出现在……”

理津子抬起头,打断了我的话。她用略带冷淡的语气说:

“你说什么?”

“啊?”

“失礼是指什么事情呢?”

被她这么一问,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对理津子做了无数失礼的事。首先是从病房窗户偷窥她的家,其次是跟踪她上班,第三是今天惹她生气,再加上刚才那个突然的举动。

“不,那个……我是指强吻你。”

理津子闻言,依旧用冷淡的语调说:

“我不希望你道歉。”

不明她话中深意,我愣住了。

其实,刚才是我的初吻。因此,我也与世间所有男性一样,对这种行为本身抱有某种罪恶感。在我看来,道歉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我是在银座这个闹市区,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之下亲吻了她。因此,对她不希望我道歉的发言,我实在不明就里。

正当我绞尽脑汁试图理解她的话时,理津子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走走吧。”

分开满街的醉客,我们并肩走了起来。在前往有乐町站的路上,我意识到,理津子似乎还能接受我走在她身边。为此,我感到万分不可思议。

4

“那个,你真的不介意我继续陪你走吗?”

因为我们一路上过于沉默,在经过日本剧院门前时,我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地问道。

她闻言轻声笑了起来。那还是我当天第一次听到理津子的笑声。听到那笑声,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得到了救赎。

“为什么要介意呢?”

她含笑反问道。

“要说为什么嘛……”

“你在品川外科医院住过院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一直住到上个月。”

“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信息,就只有刚才说的那些吗?”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理津子说着点了点头,随即又陷入了沉默。她说的那些话里,并未包含对我的回答。

我们坐上了京滨东北线。彼时已接近深夜,电车里空荡荡的,只是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醉客。我们没有坐下来,而是选择站到了门边。

我们之间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电车过了滨松町,渐渐地,我陷入了不安的情绪中。今后,我的境遇究竟会如何呢?到达品川后,她一定会下车吧?我是否能跟着她一起下去呢?如果不能,那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吗,还是说,品川站就是我们永别的地点呢?

因为理津子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让我很难确认自己目前的处境。我还在为如何向她询问这一点而大伤脑筋。不久,电车就过了田町,下一站就是品川了。我本来已趋于平静的内心悸动,此时又卷土重来。

“那个……”

我又战战兢兢地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

“今天真是太对不起了。”

理津子闻言,将头转向另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指吻我的事情吗?”

“是的。”

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抓住那件事反反复复地说呢?难道你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吻我的吗?”

理津子的语气已近乎诘问。

“那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我反射性地回答。

“那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她又问。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那,那……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我对靠在电车门上,凝视着窗外夜景的理津子说。因为现在再不开口,电车就要驶入品川站了。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你能原谅我之前的无礼吗?”

沉默了片刻,理津子小声说:“可以啊。”

我不知道她回答的究竟是哪个问题。她是说我们还能再见面,还是说愿意原谅我呢。

“你,还愿意再见我吗?”

“嗯。”

喜悦一下从我的脚底蹿上头顶。人生真是太美妙了!

“嗯,你是在品川站下车吧?”

“是啊。”

理津子依旧看着窗外回答道。

“我也能一起下车吗?我想送你回家,毕竟现在已经很晚了。”

“那样太麻烦你了吧?”

“怎么会麻烦呢!”

“太不好意思了。”

“别不好意思呀!”

“那就请你送我回去吧。”

“嗯,谢谢。”

我心中的喜悦已经快要溢出来了。这样一来,我又突然开始急切地想到达品川站了。

终于到了品川站,站台上空无一人。理津子先下了车,我跟在后面。站台的时钟显示此时已经是十一点了。我们向西口走去,出了检票口。

我看到了如同行驶在自家后院一般横行在第一京滨国道上的出租车,也看到了品川王子酒店的灯光。这就是对我来说怨念极深的第一京滨。因为我就是在这条路更靠近横滨的一头遭遇事故的。可是现在的我,却高兴得恨不得趴在地上亲吻第一京滨的柏油路面。

“我本来想叫出租车的……”

走在站前的人行道上,理津子低声说。

“那太浪费钱了啦。”

我马上反驳。当然我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要是走路的话,就能跟理津子多待一段时间了。

“也是啊。”

理津子轻笑一下,便朝着正在待客的出租车队的反方向走去。她现在已经慢慢找回平时的感觉了,为此我感到十分高兴。

就在那个瞬间,突然有个黑色的人影从旁边的电话亭阴影中蹿出来,粗鲁地抓住了理津子的手腕。理津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我一下紧张得全身僵硬。

“你死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那个黑影尖声叫道。那声音,我听起来似曾相识。是个女性的声音。

“妈妈?”

理津子显得惊讶不已,但她的声音并不大。虽然很激动,却是沙哑的低语。

“怎么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她母亲又激动地尖声叫道。即便人行道上一片昏暗,我还是能猜到她此时的双眼必定反射着歇斯底里的光。

“当然是在等你回家啊,你想担心死我吗?到底去哪儿了?你怎么能让长辈这么担心呢!”

“你为什么要担心我啊?我又不会怎么样,都已经是大人了,难道就不能让我自由一点吗?!”

理津子反驳道。

“你哪里算是大人了?这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啊!”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也只是小孩子!”

她母亲毫不客气地说。理津子闻言,挑起嘴角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是吗,我原来不是大人啊。对,我就是个小孩子。”

她突然说了句我难以理解的话。更加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刚才还怒气冲冲的母亲,在听到女儿的那句话后,竟然无言以对了。紧接着,她用力拉起女儿的手说:“回家了!”

而我,此时已经被她完全忽视了。

“等等,我朋友好心送我回来的。”

理津子不顾母亲的拉扯,转头看向我。

“这是我妈妈,今晚真是太对不起了。”

理津子说。此时,她母亲好像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只见她松开女儿的手,站到了较为明亮的地方。当然,那不是为了让我清楚看到她,而是为了让自己更清楚地观察我。不过多亏了她这一举动,使我得以在距离不到一米的地方仔细观察这位母亲的外貌。

她的表情十分吓人。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刻薄的眼神第一次正对着我。我不禁感到背后一凉,紧张和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内心。面对她母亲几近疯狂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原本紧闭的双唇此时已经张开,似乎随时都会向我倾倒疯狂的谩骂。

“您、您好。”

我说。

可是,她母亲却毫不理会我的问候,而是突然说:

“你是什么人?”

“呃,我是您女儿的朋友。”

我回答。

“你和她什么关系?”

“啊?”

我吓了一跳。

“妈妈,你别这样啊!”

理津子插嘴道。

“他只是我的普通朋友,因为实在太晚了,才送我回来的,仅此而已。”

“带着你在外面疯到这么晚,算什么朋友啊!”

母亲转过头冲她嚷道。

“妈妈,你太过分了,难道连女儿的话都不相信了吗?”

“你,把我女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又转向我问道。这位母亲的脑子有问题,我想。

“今晚我们只是一起去看了场电影而已。”

“电影?什么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2001太空漫游》。”

“在哪个电影院看的?”

“银座的东京剧院。”

“哼,那看完电影又去哪儿了?”

“妈妈,你够了吧!”

理津子忍不住哭了出来,引得路人纷纷看向这边。

“你也是的,为什么会答应这种人的邀请,跑去看电影啊?”

母亲把我说成了“这种人”,我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无奈。

“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了?这种没有实力的穷小子,就算你跟他交往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啊。妈妈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要看好对方的条件,别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卖了吗?!”

“妈妈,别说了,当着人家的面多不好啊。什么叫随随便便把自己卖了啊!妈妈你其实是只想着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说那些话的吧?那只不过是妈妈你自己的算计啊!为什么要把我也拖下水呢?!”

母亲闻言,抬手就想给理津子一巴掌。但理津子大叫着躲开了,凶恶的母亲落了空,只打到一束头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

“妈妈还不是为你着想,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呢?!”

“我才不想理解呢!你完全是为了自己!”

理津子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回应道。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啊!”

“总之,别再这样了,妈妈。要吵我们回家再吵。”

理津子说完,又转向我。

“对不起,今晚你先回去吧。下次我再好好跟你道歉。”

理津子话音刚落,她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马上就刺进了我的耳膜。

“不,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你,今后不准再接近我家理津子了!理津子已经有对象了。”

“你错了,妈妈,这个人并没有……”

“不,是你错了,你太不了解男人了。我告诉你,你只要照妈妈说的话去做就好,我绝对不会让你不好过的。因为最理解你,而且最为你着想的就是我啊!”

“你哪里为我着想了?我再也不相信妈妈的话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对理津子说:

“那我明天中午还在‘O’等你。”

“嗯,知道了。”

这两三个小时内发生的各种戏剧性事件,已经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理津子用对待好友的谙熟口吻回答了我。那句话瞬间扫去了我的所有不快,让我重新置身于天堂之上。

“不,你不能去!”

我将她母亲的话抛在脑后,转身走向品川站。

这究竟算什么母亲啊!说话怎么这么刺耳呢?不过,姑且等到明天再说吧。等到了明天,再慢慢听理津子解释刚才的那场闹剧吧。

5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坐在“O”里,从不到十二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半,都没有等到小池理津子。

坐到三点,我又到关东调研中心露了个头,找到那个负责给我们开说明会的叫户谷的职员,询问小池理津子今天是否来过,结果却得到了她今天没来上班的回答。

“是吗?那我明天再来吧。”

我心不在焉地说着,准备离开那里。但他却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反应,反倒沉默不语了。我感到些许异常,回头看了一眼户谷。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便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脸。

“小池怎么了吗?”

他问。

“不,我前几天跟小池小姐借了点东西,想还给她而已。”

我随便撒了个谎,怎知他接下来的发言却让我大吃一惊。

“小池理津子已经辞职了。”

因为过度惊讶,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辞职了?”

“嗯,今天她母亲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她突然生病了。”

“突然生病了?!”

那无疑是谎言。那个母亲完全做得出那种事情来。她一定是为了不让我见到理津子,才撒了那样的谎,把理津子锁在家里的。

“那可麻烦了,我得去看看小池小姐才对。”

听我这么一说,户田突然沉默了。想必他正在心中估量我和理津子的关系吧。

“户谷先生,你能告诉我小池小姐在品川那个家的电话吗?”

此时犹豫只会坏事,我便尽量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抛出了那个问题。户谷呆站了一会儿,实在没办法,只好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记事本,装模作样地慢慢翻动。

“(四四〇)XXXX。”

他用非常不情愿的语气给我报了电话号码。我把那个号码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离开了调研中心。

我沿着银座大道向四丁目走去,一边走一边寻找电话亭。找到后,就给理津子家里打了个电话。

拨完转盘,信号音响了三下,那边就有人接起来了。会是理津子吗?我有点紧张。

“你好。”

沉默了片刻,我首先开口。

“这里是小池家。”

那边传来一个低沉而一本正经的中年女声。我一下就泄气了。是她母亲。

“那个,能叫理津子小姐来听电话吗……”

我说。

“你是哪位?”

我报上姓名。

“请你等一下。”

母亲说完,又传来放下听筒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因为此前一直认为,那样的母亲必定不会轻易让我找到理津子。不过照现在这个情况看来,她应该会乖乖地把女儿叫过来听电话吧。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我就是昨天那个男人,这还真够走运的。

“你好?”

听筒那边传来了与此前的中年女声完全不同的、尖细而温柔的声音。那是努力装出来的尖细声音。

要是我不够谨慎,说不定就会脱口说出:“理津子小姐?是我啊,我听说你生病了,但是你好像还不错嘛。”搞不好还会一不小心把“昨晚在银座大街上吻了你,真是太对不起了”给说出来。这样一来,就正中对方下怀了。

那声音听起来跟理津子很像,不,是努力装得很像。但依旧有些奇怪。或许是因为其中夹杂的些许沙哑吧。

是她母亲。我险些中招,但最终还是识破了她的诡计。母亲假装去叫女儿来听电话,过了一会儿又拿起听筒,装出了女儿的声音。

她为何要做出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呢。莫非是为了打探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跟自己女儿的关系,才装出那种声音的吗?面对她那异常的精神状态,我感到一阵战栗。

见我沉默不语,她母亲好像自知伪装失败了。

“理津子出门去了。”

她变回原来那个低沉的声音,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说道。

可是我却暂时没能从那异常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依旧保持着沉默。如果我没能及时发现其中有诈,把那个声音当成理津子一直交谈下去,她母亲想必也会一直装出女儿的声音,一心相信自己绝不会被看破吧。若果真如此,她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呢?真相大白后,她难道不会觉得尴尬吗,抑或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呢?

而且,那个“出门去了”的回答也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因为那跟户谷的说辞完全不一致。理津子果然没有生病。那么,一切就都如我所料了。

可是,我决定继续追问下去。

“她是去做兼职了吗?”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清楚。”

“那个……”

我下定决心,向她母亲坦白道。

“刚才我去她兼职的公司看了看,那边说理津子因为突然生病,已经辞去了调研中心的工作。莫非她其实没有生病吗?”

说到这里,她母亲似乎终于发现我就是昨晚那个“穷小子”了。

“理津子生病了,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突然挂断了电话。

这当母亲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慢慢放下听筒,心里想着。果然,她不是轻易就能制伏的对手。

6

坐上电车,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到品川站台上了。随后,我便一个人走在了昨晚与理津子并肩走过的路上。这段距离有点远,但若跟理津子在一起,恐怕就不会让我觉得那么远了吧。

拐进商店街,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能够看到山谷之家的地方。品川外科医院的工程又有了明显的进展。楼房已经长高了不少,虽然还没来得及撤掉脚手架,但新的住院大楼已经呈现出近乎完整的样子,我住过的那间病房早已被挡在了后面。就在那座大楼脚下,就在那个巨大的水泥块下面,埋藏着理津子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那个秘密已经再也无法被挖掘出来了。

理津子母亲的异常状况,与她的那个秘密是否有所关联呢?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点。若只有她一个人背负着那个秘密,无论那是多么黑暗、多么阴沉的事实,即便是杀人,我也不会在意。不,当然会在意,但对她的感情却是不变的。只是,若此事还牵扯到了她的母亲——我不禁心中一凉,为了理津子,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在商店街找了个餐厅进去吃饭,又在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周围闲逛了一圈,跑到R咖啡厅喝了杯咖啡,尽我所能地逗留在山谷之家附近,但还是没能见到理津子。因为她被困在家里,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天黑后,我走出R咖啡厅,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山谷之家当然已经点亮了灯。我本想再打一次电话,但想到有可能重复刚才的遭遇,便只得作罢。

我抬头看着品川外科医院的工地,又有一幅写着“安全第一”的条幅挂在五楼裸露的水泥外墙上。那条幅跟我住院时窗户下面挂着的一样。

尚在施工的大楼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气。工程相关人员已经下班回家了。

现场依旧被一圈金属围墙团团围住,仅有的出入口依旧盖着一块写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布帘。看着那块布帘和楼上的条幅,我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想法。

只要爬到那座楼的五楼附近,就一定能看到山谷之家内部吧。而且那个位置比我以前的病房更靠近山谷之家,搞不好根本不需要望远镜的帮助。毕竟山谷之家就在它脚下啊。

想到这里,我就再也按捺不住激动,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掀开入口的布帘钻进工地。

不出我所料,里面空无一人。我绕开搅拌机和手推车,走进施工中的大楼一楼,寻找上去的台阶。

不过大楼里面一片漆黑,让我走起来步步惊心。再往里走一点,就黑得连地上有个洞都看不到了。不得已,我只得放弃向内进军,沿着外壁上的脚手架向上爬去。

随着高度逐渐攀升,一片熟悉的风景便在我脚下展开。到了三楼左右,就能感到微风吹拂在脸颊上,地面的嘈杂渐渐远去,我还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走到五楼,我一屁股坐在散发着独特气味的潮湿水泥地板上,抱起双膝。那“安全第一”的条幅就在我视线的右侧迎风招展,而左下方,则是山谷之家的屋顶。

日光室的灯没有被点亮,但在另一边,此前被我猜测为理津子房间的那扇窗户却是亮着的。

我抱着膝盖,坐在带有潮湿水泥气息的夜风中,独自一人俯视着理津子房间的窗户,感觉我们二人的命运就像不被双亲和家族认可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

我觉得,把理津子比作朱丽叶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有一头洁净的秀发,又一直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她是纯洁的,我坚信。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到午夜了。原来我竟在这里呆坐了三个小时。本来还想查看山谷之家是否会发生什么异常事件,但过了这么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里面似乎开着空调,窗户一直都是紧闭的。

现在电车已经停运了,我只能走回家去。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能联系到理津子的方法,就算打电话过去,也会被她母亲百般阻挠,寄信过去估计也是一样的下场吧。她母亲必定会不厌其烦地检查所有渠道,将我送进去的消息一一扣下,不让理津子看到或听到来自我的只言片语。

理津子连兼职都被迫辞去了,如今我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她了。而且,她也没办法与我联系,就算她有心这么做,我也不曾告诉过她自己公寓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住的公寓虽然有一台公用电话,但她却不知道那里的号码。这就意味着,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我不禁感到万分沮丧。即使同样是离别,我还是想与她再见一面,好好地说上几句话。可是无论我怎么想,也无法联系上她。

不得已,我只得放弃了。正当我准备起身时,突然发现脏兮兮的水泥地板一角滚落着一支马克笔。

这并不是什么大发现,但我却十分在意,重新弯下腰去。因为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支小小的马克笔对我有着某种重要的意义。

我抬起头。眼前就是刚才那个条幅,“安”字在街灯的照射下,隐隐约约地透过幕布落入我的视线。

“啊啊!”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因为我突然有了个绝妙的想法。由于这个想法实在过于绝妙,让我忍不住陶醉了片刻。紧接着,我又一个人大笑起来。因为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的绝妙想法是——

“安全第一”,没错,就是“安全第一”。我在第一眼看到条幅上的这几个字时,就觉得有些眼熟。那些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毕竟这样的标语满大街都是,我肯定已经看到过好几次了。我觉得眼熟的是那几个文字排列在一起的样子,因为它们跟我公寓的名字实在太像了。我的公寓名叫“安田第一庄”。跟“安全第一”着实很像。

如果把“安全”的“全”字上面去掉,再用马克笔在剩下的“王”字左右各添一笔,就成了“田”字,这样如何呢?然后再在“第一”下面加个“庄”字就大功告成了。这样一来,不就是我公寓的名字了吗?

这个想法真是太棒了。我只需在条幅右边写上详细地址,左边写上公寓电话,再添个“转”字就好。虽然这是个过于夸张的恶作剧,但至少明天一天都会挂在这座楼的墙壁上吧。这样一来,理津子也一定会察觉到的,毕竟从她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条幅。

我因为这一想法,整个人都高兴了不少。随后便赶紧开工,拾起马克笔,确认里面还有墨水后,便爬上了六楼。

我从六楼把条幅整个扯上来,拉进室内开始涂改,这一步骤还不怎么困难,只是要在上面用巨大的字写下地址和电话实在是太累人了。这一工作花了我将近一小时的时间。

总算完成了条幅改造,我又将它恢复了原状,随后便离开大楼,意气昂扬地朝品川站走去。

注释:

[1]此处虽属于东京都内,却在二十三个主区之外,一般被看作比较偏远的城区。

[2]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1930-1980),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好莱坞硬汉派影星,曾出演过《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等影片。

[3]位于东京都目黑区,集中了许多餐厅、点心屋和美容店,在东京宜居地区中排名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