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偶像

1

理津子在大森租下一间公寓,至今已经过去一周了。某个星期天,我和理津子约好到涩谷去看一部叫《极速狂飙》[1]的电影。

九点刚过,我就睁开了眼睛,正在准备早餐的烤面包时,外面忽然下起雨来。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这场雨下得非常大,连电视机的声音都被雨声盖过去了。

为了等雨变小,我吃完早饭后又在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因为窗户关得紧紧的,室内一下就闷热起来。T恤渐渐被汗水浸透,我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

听到外面的雨声稍微变小了些,我便把钱包和月票塞到牛仔裤口袋里,走到门口,从鞋柜里拿出雨伞。正准备穿鞋时,我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鞋子里塞了张白色纸片。我弯下身,把纸片捡起来。展开那张折了四折的纸片,瞬间,我的心脏像是掉进了冰窟。

那是一个成年人的端正笔迹。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千万不能出门。

那字迹跟我不久前收到的明信片上的字完全不同。写明信片的人明显试图掩饰自己的笔迹,故意用笔直的线条写出了很差劲的字。这次的纸条却不一样,字体相当漂亮,而且,一看便知是中年人才写得出来的字。

我如同目睹了不可思议的奇迹,过度的讶异反而让我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惧。是谁,为了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不,或许还是有些好奇的。虽然有些好奇,但我更想说的是,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可解释性。因为我昨晚从理津子的公寓回来后,马上就锁上了房门,又把窗户锁好才睡觉的。直到现在,那两个锁都从未被打开过。不管是谁写了这张纸条,照理说,他都没可能把它放进我的鞋子里。

我陷入了片刻的茫然,犹豫着应不应该听纸条的话放弃外出,还把鞋子拿起来仔细查看了好几遍,生怕把脚塞进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那里面没有任何机关陷阱,还是我的那双旧鞋子。

结果,我还是出去了。因为想念理津子的心情最终战胜了不安。我关上房门,用钥匙上锁,撑开伞,走进雨中。我低头走着,牛仔裤的裤腿被雨水溅湿,颜色渐渐变深。

为了避开车辆,我走进了小路,拐过第一个转角,走了三十多米后——

“喂,小子。”

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把我叫住了。

因为今天是周日,很多公司都拉上了卷帘门。我看到在其中一个屋檐底下,站着三个大个子男人,他们正在躲雨。三人齐刷刷地留着中分头,穿着白衬衫。他们的衬衫被雨水淋湿,透出了胸前的肉色。此外,三人都一脸凶残,没有一个人打伞。

“啊?”

我停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雨势突然变大,在柏油路上溅起大量白色水雾。

叫住我的男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但因为雨势太大,我没有听清。只见左右两侧的人突然向旁边动了动。紧接着,我就被打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几秒钟后,被打飞的雨伞落在了我面前。这时,我才终于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我双手撑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可是,又被其中一个人一脚踢在侧腹,踹飞出去。我惨叫着滚倒在柏油路上。直到我整个人蜷成一团,才停止了滚动。

因为事发突然,我没能采取任何防备,仅仅在一瞬间,身体便遭受了严重的打击。我甚至没有想到反击。看来,这三个人不是什么善类。

雨水流进耳朵里。我焦急地想缓解这一状况,身体却无法动弹。

紧接着,我的头发被粗鲁地抓住,脑袋被迫抬了起来。我奋力伸直绵软的膝盖,想重新站起来。但他们并没有给我这么多时间,而是一拳打向我胸口。我发出了低沉的、像无生命的物体受到碰撞的声音。我的意志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不等我倒地,脸上就又挨了一脚,把我踹得仰天倒了下去。很快,又有一只脚踏在我脸上。

“喂,我家大小姐,你藏哪儿去了?”

一个人踩着我肚子说。

“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他一边大吼着,一边使劲践踏我的身体。我只得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被粗暴地摇晃,那个声音也不断逼问着。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

他们似乎也发现,这样下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很快,另一个男人便让我坐在了柏油路上。他扯住我的T恤领口用力摇晃,我却只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他很快便失去耐心,朝我脸上揍了一拳。我再次倒在马路上,激起大片水花。

他们让我躺了一会儿,很快,又有人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了屋檐下面。然后,我就又被仰面朝天地放倒了。

“怎么了小鬼,你还想被揍吗?嗯?”

一个人在我耳边说道。我嘴里已经满是鲜血,血量还在不断增加。

我继续痛苦地呻吟,假装因为剧痛无法说话。全身的疼痛已经超越了我能忍受的范畴,让我无法保持安静。

“大小姐在哪里?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们,好吗?”

一个男人温柔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这才睁开眼睛看清了他们。虽然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了眼前这个粗眉毛、蒜头鼻、有着两片目中无人的厚嘴唇的男人。一看便知,他不是正道上的人。

我高中时代参加过足球部,也有过几次打架闹事的经验。但这回的对手跟我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和他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实在是太明显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压迫感,让我的身体动弹不得。我甚至没有勇气握紧自己的拳头。

“怎么了?说不出话了吗?”

男人说。

“小兄弟,你要是再不说,会被我们打死哦。”

另外一个男人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言不发,于是,男人又用力甩了我一巴掌。我口中的血一下飞散到雨幕里,这回好像连鼻血也被打出来了。

因为屈辱和恐惧,以及浑身的剧痛,我的意识一下模糊起来。

“不准发呆,你这白痴!”

我的额头被狠狠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好像是男人的膝盖。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了。我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下,很快,在冲击过去之后,我又变得神志不清了。

我的身体恐怕还去被揍上一段时间吧。不过,我的意识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过神来,我已经被独自扔在了雨中。雨势大得犹如老天爷打翻了巨大的水桶。我甚至以为自己躺在一个浅浅的水池里。

我从柏油路的水洼中稍微抬起头。因为不这么做我就要溺水了。但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我浑身痛得如同火烧。

大雨激起的水花砸在我的鼻尖上。我抬高视线,看了看马路另一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是因为我的眼睛被打肿了吗?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耳边是嘈杂的雨声和溅起水花扬长而去的汽车声。到处都充满了水的气味,以及咸味——那是我的血和眼泪的味道。

我惊讶于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无法动弹。这种体验让我想起了那场交通事故。当时的情况也是如此。莫非我又骨折了吗?我脑海中浮现出在品川外科医院住院时的情形,同时还想起了放在我鞋子里的那张纸条——千万不能出门……

“理津子……”我喃喃道。我并没有向她呼救,甚至可以断言,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心想,总之先自己想办法挪到医院去,包扎完了再回公寓养伤。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那三个黑社会男人已经不见了。太好了,我想。多亏了自己失去意识,这才没被他们逼问出理津子的住址。

就像倒在赛场地板上的拳击选手,在裁判数到八之前争分夺秒地让自己休息一样,我躺在雨幕中一动不动。我把身体弯曲得像只大虾,咬紧牙关,流着泪,等待身上的剧痛慢慢消散。我拼命告诉自己,剥夺了我所有行动力的,正是这难以忍耐的疼痛。若不这样想,我的精神就会被强烈的不安彻底摧毁。这样一来,我就只能一直躺在这里,直到有人来救我了。我从高中参加运动社团的经验中,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怎么了?遇到交通事故了吗?”

身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用力撑起肿胀的眼皮,只见一名打着伞的中年男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不,我是被黑社会的人打了。”

我本想这么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想必伤得很严重。”

男人弯下身查看我的伤势。我不顾剧痛,奋力摇了摇头。若他真把救护车叫来,我就要彻底崩溃了。

“等等,不用叫救护车。”

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男人把耳朵靠到我面前,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不用叫吗?”

我点头。

叫了我就麻烦了。如果被送上救护车,我当然能顺利抵达医院。可是这样一来,恐怕又会被强制住院了吧。一旦住进医院里,我就无法跟理津子取得联系了。

今天,我跟理津子约好了要到大森的公寓去找她。如果迟迟不见我出现,理津子很有可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跑到我公寓来找我。为了她,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自己的公寓里。要住院也得等到那之后再说。总之现在,我绝不能让理津子找不到我。

“不用叫救护车了,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能把我先送回公寓吗?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话。实际上,我所在的位置距离安田第一庄只有百米之遥。

我强忍剧痛,缓缓站起身来。或许是因为他人在场,我多少能使出几分力气,让自己站了起来。全身都痛得要命,但好像并没有骨折。我身上到处都被打肿了,同时还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不过,他们应该也算手下留情了吧。真不愧是以伤人为业的恶棍。

“嗯,可还是应该叫救护车来比较好吧?”

男人表现出了我无法理解的固执。我艰难地在柏油路上坐下,疑惑地想。这是为什么呢?

“不,我不能上救护车。”

男人闻言,便说:“那,我还有点急事……”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雨一直下。虽然没有刚才大了,但依旧砸得人脸上生疼。我拼命抑制着重新倒在路面上的欲望,以四肢着地的姿势,缓缓向前挪动起来。

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挪了不到十米。这里虽然是小路,但大白天还是有很多行人。有这么一小会儿,我是在一大群撑着伞的围观群众身边,咬紧牙关爬行的。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为什么?!我在心中怒吼。你们为什么要漠然围观?如果不想帮我,那就快走开啊!

爬着爬着,我终于想到了原因。那是因为我衣服很脏。刚才那个男人也是因为如此,才一直坚持要帮我叫救护车的。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啊!我心想。想看热闹,却不想弄脏自己的衣服吗?!

屈辱、愤怒、绝望、疼痛,在我缓缓挪动的同时,这些感情却在我心中疾速流窜。怒火逼上咽喉,让我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同时冲破泪腺,让我眼中噙满了血红的泪水。

带着雨水、泪水和血水,我终于回到了自家门前。刚才锁门离开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一周前的事情了。

我抓住门把,痛苦地呻吟着,好不容易站了起来。突然,后背和腹部又袭来一阵剧痛。取出钥匙,反复尝试了无数次,才终于把它插进锁孔。因为我有一只眼睛根本睁不开。

打开门,我直直倒在玄关的三合土地面上,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呻吟着。我奋力撑起身子,挣扎着把房门关上。至于锁门,我哪里还有如此多的精力。回过神来,我发现右手还紧紧捏着钥匙。我把钥匙甩到房间地板上,又躺了回去。身边发出一声巨响,原来我把鞋柜撞倒了。我的记忆到此为止,很快,我就失去了意识。

2

我被一声惊叫唤醒了。与此同时,浑身的疼痛也瞬间苏醒。我的上半身好像被抱了起来。那个人正奋力把我拉到榻榻米上。随后,我的衣服也被脱了下来。我努力维持着朦胧的意识,忍耐着身上的剧痛,并感觉到,那人正在用湿毛巾给我仔细擦拭身体。

“理津子?”

我问。

“是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遥远。

“很疼吗?是被谁打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弯下腰来问我,声音里带着难以控制的颤抖。我努力撑开眼皮,但还是只有一只眼睛能睁开。这使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我在前面的拐角突然遇到三个黑社会的人,接着就被他们揍了。”

我又费尽力气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我就闭上眼睛,痛苦地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没听到理津子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我觉得奇怪,又睁开眼睛。只见理津子的长发垂到了我的鼻尖,发丝正在微微颤抖。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有几道泪痕。

“对不起。”

她说着,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同时,我也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她把我的右手按在脸颊上,泪滴在了我染血的指尖。

“对不起,都怪我。”

我想起了那几个男人对我说的话。

“大小姐在哪里?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们,好吗?”

这是他们对我大打出手时说的一句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低声问出这个问题,马上又后悔了。我本来可以换种说法的……这样一来,就好像我在质问她是否与他们一伙似的。

我听到理津子在叹息。

“我给你把床铺好吧?这样应该会舒服点儿。”

理津子说着站了起来。我看着理津子打开壁橱的背影。

“你有点发烧。”

理津子在我额头上敷了块湿毛巾,轻抚我的脖子说道。她的手指刚接触过冷水,凉凉的非常舒服。

“外面还在下雨吗?”

我问她。因为我听不到雨声。

“还有点小雨。”

理津子回答。屋里十分闷热,今天听不到半点蝉鸣。

“我能把窗户打开吗?”

理津子说着,又站起来把窗户开了一条缝,然后她捡起榻榻米上的钥匙,走到玄关把门锁上了。回来后,她又帮我把额头上的毛巾翻了过来。

“果然,这样下去不行啊。”

她突然低语。什么事情不行呢,我不太明白。

“怎么不行了?”

理津子并不理会我的问题。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她转移话题道。

“没事,所幸骨头没有断掉。这点皮肉伤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是谁扶你回来的吗?”

“不,我一个人回来的。”

“怎么回来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自己已经不用再扮演丑角了。

“大家都想帮我叫救护车,可是一旦上了救护车,我就得住进医院了,这样一来,我不就见不到你了吗?”

我说。理津子慢慢抬起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直到此时,我才终于听到了雨声。

“我只想待在你身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无所谓。就算不能做恋人,只做普通朋友也好。我想继续待在你身边,哪怕只能多待一年,甚至一天也好。所以……”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所以能怎么样呢?我究竟想说什么呢?我脑中一片混乱,被高热烧得意识不清。

“我喜欢你。从在病房窗口看到你那天开始就一直喜欢你。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你曾经杀过人,我也……”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说那样的话。只见理津子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几乎要裂开。那眼神里,露出了明显的恐惧。

“即便如此,我也毫不介意。”

理津子依旧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到她怯懦的神情,我反而感到了恐惧。

她一言不发,我再次陷入阴郁的情绪中,如同沦陷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她似乎并不打算反驳,而是低声问道:

“为什么……”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其实我早有准备,因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把真相告诉理津子的。

“我以前一直瞒着你没说,其实,我住院的时候是用望远镜观察你家的。因此,也曾几次见到你父亲出现。他满头银发,戴着眼镜,身材高大,总是一副严厉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神经质。因此我曾经想象,他应该是处在某个集团最顶层的人物。”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观察理津子的脸。她面无表情,依旧瞪圆了双眼,眨也不眨一下。在我看来,她就像沉默的化石一般。

“某个下雨的晚上,我很偶然地看到你在日光室被父亲殴打。而且不仅是那样,你倒地之后他还用脚踹你。因此,我吓了一大跳。”

理津子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有黑色的瞳孔缓缓看向了地面。

“后来,连你母亲也受到了牵连。最后,你拿出了一把刀,我想,那应该是菜刀吧。”

我闭上眼睛,当时的场景清楚地浮现在脑海里。

“第二天深夜,依旧是阴雨绵绵。你拖着一个大大的黑口袋,进入医院的工地。我因为睡不着,偶然看到了现场那一幕。

“你拖着黑口袋走下土方车专用的铁板斜坡,进入工地里,然后抄起一把小铲子,把那个大口袋埋了起来。我自始至终都在病房的窗前看着你。”

我再次停下来,焦急地试图用双手撑起身体。理津子伸手按住我的肩膀。

“我想坐起来,帮帮我。”

我说。理津子的手一开始有些犹豫,后来还是撑住了我赤裸的后背。

我艰难地坐起身,面向理津子。

“告诉我好吗?我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的。我从未想过要因为任何事情而讨厌你。告诉我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埋在工地里的大口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理津子转过头,低下脸。

“那里面的东西跟我想的一样吗?那天以后,我一直注意观察你家。能够下床走动后,也数次走到了你家门前。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你父亲。而且……还有葬礼。”

理津子一直没有转过脸来。

“告诉我,好吗?我想知道真相。”

理津子闻言,用力摇摇头。两下、三下、四下,她不断摇着头。

“你问了又有什么用?!”

紧接着,她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叫声。

“啊?”

我小声说。

“说出来也没有用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那只会结束我俩的关系!”

果然,是真的吗……我大受打击。

“果然是真的吗,你……”

我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抬起头,然后便一动不动。她双唇微张,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奇怪,便一直盯着她。

“我希望你告诉我的还不止这些,并不只是口袋里的东西,以及你是否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我对你们母女俩一无所知,所以我想知道更多。在我看来,你们似乎在相互怨恨,你母亲为何会表现得如此异常呢?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今天的遭遇真的是因为你,而你也觉得很对不起我的话,那就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理津子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她直直地看着我。我似乎看到她做了个“我杀了”的唇形,但那或许是我的错觉。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开口道:

“如果你知道了真相,我们就不得不分手了,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吗?”

“分手?那可伤脑筋了,我不要。可是这样下去的话,我对你的了解就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

“你一定要知道我的底细吗?”

“因为对你我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啊。如今被三个黑社会的家伙打成这个样子,我却还是一头雾水。既然已经遭了这么大的罪,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一些真相。”

我故作强硬地说道。

“对不起。”

理津子又说。

“可是,你知道后,我们真的只能分手了。这个世界上,恐怕有许多事情是不知道比较好的吧。而世间所有恋人,也不一定要非常了解彼此……”

“我们这根本算不上是恋爱关系!”

我第一次对理津子抢白了。或许这是因为自己之前遭到了野兽般的待遇,不知不觉积聚了许多戾气吧。

“我……对不起。你想要我吗?”

理津子突然说。若换作平时,她的话肯定会让我不知所措,最终落荒而逃吧。但此时不一样。此时的我,已经被愤怒占据了头脑。

“啊,当然想要。”

我赌气地说。

“可是,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理津子担心地问着,同时站起来关上了窗户。紧接着,她拉起窗帘,开始解开上衣纽扣。不一会儿,她便脱下裙子,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美丽大腿。

理津子只穿着胸罩和内裤,钻进被子里,在我身边坐下了。她不带丝毫犹豫地将两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胸罩的扣子。我忍耐着剧痛转过身子。理津子那躲过了阳光照射,依旧洁白的乳房呈现在我面前。

“你要我把这个也脱掉吗?”

理津子问我。此时,她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片白布。

初次经历这种事,让我全身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因为兴奋、恐惧,还是伤口的剧痛呢,我不知道。理津子跪坐起来,把最后的衣物也褪去了。随后,她缓缓地趴到我胸前。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触理津子的乳房。理津子秀丽的眉毛间马上出现了一道皱褶。她紧闭双眼,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

紧接着,我的手指顺着她柔滑的肌肤缓缓向下,触摸到她的私处。我吓了一跳。因为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碰她,甚至没有亲吻她,她那里却已经非常湿润了。我用手指稍微抽插几下,她眉间的皱褶变得更加明显,同时还发出了微弱的喘息。

结束后,我身体的痛苦不可思议地缓解了许多。

我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身上,还疼吗?”

理津子问。

“嗯,没事了。”

我没有说谎,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如同痊愈了一般。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我忍不住问道。

“那样?”

“我是说这里。”

我把手放在她的私处。理津子微微一笑。

“不知道。可能是哭了吧。”

看来,我又学到了新的知识。

3

不过,我的身体并没有奇迹般地复原,那只是兴奋带来的暂时性错觉罢了。天黑以后,我又开始痛苦地辗转反侧,还发起高烧来,不停说胡话。理津子则片刻不离地看护我,一整夜都没合眼。

到了凌晨,我的痛苦有增无减,甚至无法控制自己不断的呻吟。不知是否因为过于痛苦,还是因为理津子毫无怨言的细心看护,使我一直压抑着的任性突然苏醒过来,开始刻薄地质问理津子。因为她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感到越来越憋屈。

“你能告诉我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吗?你掩埋在工地里的,是你父亲的尸体吗?”

理津子一边给我敷上冷毛巾一边让我,别问了。一开始她只是一味地拒绝,接下来,就换成了等我身体痊愈再告诉我。

我并没有就此罢休,因为高烧让我感到烦躁不已。我说:“不行,你现在就要告诉我。”于是,理津子就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后来,她应该是这么说的:

“这样下去我只会……我只会给你添麻烦的,所以……”

因为高烧而神志不清的我,当时并未能理解她说的话。应该说,根本就不愿意去理解。我只知道自顾自地说“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等等!你先让我想想!”

理津子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紧接着她便低下头,努力思考着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我看了看书架上的闹钟,已经凌晨四点了。

理津子终于抬起头来,她十分干脆地对我说:

“没错,我把我父亲杀了。”

瞬间,我忘却了全身的痛苦。

外面的雨声早已平静下来,只听到些许虫鸣。

“好热啊,不如把窗户打开一点吧。”

理津子站起来,拉开窗户的锁扣,把窗子开了条二十厘米左右的缝后,便回到我身边跪坐下来。

“你猜得一点没错。我父亲向来位高权重,因此也养成了说一不二的粗暴性格。而且他一生气就爱动手,我和母亲都挨了他不少打,具体有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

“母亲的性格之所以变得如此异常,也是因为父亲的暴力行径。因为她几乎被父亲虐待了半辈子。至于我,我从小就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要杀死父亲。

“后来,就在那个雨夜,我终于无法忍耐,抄起菜刀刺向父亲。母亲虽然也提供了协助,但将父亲杀死确实是我一人所为。

“然后我就把父亲的尸体装进口袋里,并想了一晚上的对策,突然,我想到了附近那个工地。我知道那里现在正在用土方车运来的泥土填埋地基,只要把父亲的尸体埋进去,他就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开始透进些许天光。马上就要天亮了。我感到窗外吹来一丝黎明前的清凉空气。

“那么,你果然……”

“当时我已经成年了,不再是个小孩子,因此,我是个名副其实的杀人犯。而且,警方总有一天会查出真相的,所以……”

她的坦白让我内心缓缓生出了某种预感。或许,那就是终结的预感吧。

“所以,你不能待在我身边。因为我会连累你的。”

“我才不在乎呢!”

我说。理津子闻言,轻笑一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跟你已经不是什么外人了。难道不是吗?”

我话音刚落,理津子便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的表情。

“我刚才做那件事,为的不是这个。”

“那你意思是说,我们要就此分开了吗?!”

我绝望地大叫起来。理津子终于变回了原来那副略带悲伤的表情。

“我当然也不想分开,因为分离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可是,你今天不也体会到了吗?如果我们再不分开,你今后肯定还会不断遭遇同样的事情。并且,有一天你可能会受更重的伤,甚至被活活打死。”

我突然词穷了。因为我想到了那张明信片,还有人群中传来的声音。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你一定会很伤脑筋的。”

“只要逃跑就好了,我和你,两个人。”

“没用的。就算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辈子。”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是黑社会。他们应该是我父亲以前在工作中经常用到的K联合会里的小混混。就算你再怎么挣扎,也没办法跟他们作对的。”

理津子的话,如同在我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上,安静地、深深地,刺上了一刀。其实她就算不那么说,我也已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亲身体验过了。

“他们在找你。”

“对,他们在找我。”

“为什么呢?”

“我父亲对他们来说是个大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领袖,所以,他们想必是要把我找出来,为父亲的死负责任吧。”

我不禁浑身颤抖。那个世界与我的世界实在相差太远了。随着理津子的世界逐渐露出全貌,我渐渐意识到,她与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我的精神挣脱了意志的束缚,正一点一点萎靡下去。

“不过你别想太多,我不会被杀的。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真正要担心的是你自己才对。因为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才会让你遍体鳞伤,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你明明跟我们一样是兼职员工,却在调研中心受到了特殊待遇,难道也是因为……”

“因为我父亲是个大人物,所以很多公司都要看他的脸色,而我也因为是他的女儿而沾了不少光。我父亲虽说是N兴业的会长,平时飞扬跋扈,但说到底,他就是个黑道组织的大头目。父亲手下有许多愿意为了他粉身碎骨的小混混。所以,就算我是他女儿,如果杀了他们的大头目,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你要是被他们抓住了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一根小指头应该就能解决问题。”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指。

“他们会把你带到哪里去?”

“热海。在一个小山丘上,有一座热海最大的临海别墅。父亲生前经常到那里去度假,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变成K联合会的大本营了。”

“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啊,但也没办法。”

理津子似乎已经想通了,非常干脆地回答道。

“你现在总算明白,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吧?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过于亲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给你惹麻烦的。

“可是,你对我来说又是如此新鲜。你的性格如此纯粹,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直以来,我身边都是些心机算尽的人精。

“所以,我见到你之后,觉得整个心都得到了净化。不骗你,我真的很喜欢你。虽然要分开我会感觉很痛苦,可是,如果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又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危险。我实在无法忍受让你继续痛苦下去了。”

天不知不觉已经亮了起来。我忘却了浑身的疼痛,听得入神。

“那就是说,我们今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吗……”

理津子在窗外阳光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沮丧。

“是吗?”

我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不起,一切都怪我。我见到你之后,做了个梦。充满了罪恶的……对,充满了罪恶的梦。

“租下一间公寓,远离母亲及现有的生活,独自居住着,身边还有喜欢的男人陪伴。这对以前的我来说,完全是梦一般的场景。自从见到你之后,我便想试着实现自己的梦想,没错,我实在是太天真了。明知自己犯下了那样的罪行,却依旧如此任性。其实像我这样的女人,完全有能力同时扮演娼妇和少女两种角色。如此任意妄为,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说着,她笑了笑。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我们二人之间已经出现了一段距离。那段距离遥远得让人绝望。可是,我对现状的理解却还不足以从这段距离中感受到苦痛。我依旧惊讶得无法思考。

突然——

那真的来得很突然!

外面传来一声让我心脏险些停跳的巨响,窗户一下被撞开了。我倒抽一口冷气,理津子发出了尖叫。

窗边突然出现了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着整齐的中分头——是昨天那帮黑社会的家伙。其中一个人正从窗口爬进来。

“等等!不要这么乱来!我把门打开就是了。”

理津子凛然叫道。男人闻言,乖乖从窗口跳回了地面。

理津子站起来,向房门走去。不一会儿,就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我挣扎着往外一看,只见窗边还留着一个人,另外两人则绕到了门口的方向。

说句实话,此时的我害怕得不行。从再次看到他们的瞬间,我全身的颤抖就没停止过。比起精神,我遍体鳞伤的肉体似乎更加了解他们的恐怖之处。

理津子悄无声息地回到我身边坐下。她伸手抱住因为惊吓而坐起来的我。

理津子的唇与我的唇重叠了。同时,她又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不一会儿,理津子松开双手,房门也随之打开。

“对不起,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永别了。”

理津子在我耳边轻语道。

“你们几个,为什么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大打出手?”

理津子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我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

理津子在我枕边塞了一团包着什么东西的纸巾,然后说:

“你用这个到医院去吧。要早日康复哦。”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眼前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当我回过神来,房门已经被关上了,我流下两行热泪。

可是,我还是坦白说吧,我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因为过于害怕,整个人都瘫软了。

我试着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劲。不得已,我只能在榻榻米上爬行,下到玄关的三合土地面上,挣扎着打开了房门。

外面停着一辆黑色奔驰车,理津子正坐进后座里。一名身穿白色衬衫的中分头男人也紧随其后坐了进去。

“理津子!”

我大叫。

留在外面的另外一个男人马上回过头来,好像冲我笑了笑,随后,他也弯身坐了进去。不知是不是没听到,理津子从车后窗里露出的头一次也没有看向我。

车门被关上,奔驰扬长而去,转过拐角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我呆立在门口,疼痛很快便苏醒了,不得已,我只得回到室内。倒在被褥里,我流出了悔恨的眼泪,同时也深深体会到了我这个“臭小子”的无力。我,没能保护理津子到最后。

那团纸巾突然落入我的眼帘。我把它捡起来,拆开一看,里面包的竟全是万元大钞,足足有二十张吧。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大笔钱。我恶狠狠地将那卷钱扔向书架。顿时,一万日元的钞票如同天女散花般飞舞在我的房间里。

4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我是否睡着了,总之,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房门敞开着,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行人。室内则依旧散乱着满地的万元纸币,一切如故。我又转头看向书架上的闹钟,却惊觉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我果然睡着了。我尝试着坐起身,竟比较轻松地做到了。可喜的是,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于是我站起来,在只穿着内裤的身体上套上已经晾干的T恤和牛仔裤,随后缓缓弯下身来,捡拾地上的钞票。

我打开壁橱,从里面取出头盔和护目镜。头盔里还塞着我的手套。我拿着装备走向鞋柜。在鞋柜深处,存放着我只在冬天使用的摩托靴,它们此时正可怜兮兮地被折成两段。我把它们拽出来,套在脚上。

关上门,我正准备上锁,却停住了动作。因为昨天被狠揍一顿,爬回来后连开门都险些要了我的小命。因此我把钥匙扔回室内,只把门合上便离开了。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我的膝盖、脊背、腰部和面部还是很痛,但从昨晚一直把我折腾到黎明的那种高热和苦闷已经奇迹般地消失了。现在的我虽然不能跑步,也已经能够正常行走。就连原本肿得睁不开的那只眼睛,现在也能勉强看到东西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跟昨天完全是天壤之别。就算我只是缓慢地行走,也很快便出了一身汗。蝉鸣声从远处传来。这浑身大汗的时节,总是少不了嘈杂的蝉鸣。

我之所以没能保护好理津子,就是因为自己实在太软弱了。我必须正视这一事实。身为一个男人,绝对不能用任何理由给自己开脱。

刚才的我实在是太窝囊了,窝囊得让我笑都笑不出来。就算明知道自己打不过那些人,至少也要冲上去踹上两脚。可是,我却害怕再次受伤,害怕失去性命。但事到如今,没有了理津子的我也失去了活着的意义。这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穿过京滨急行线的路口,我来到第一京滨。朝着六乡桥方向拐了个弯,我直直地沿着第一京滨的高速公路走着。

第一京滨的公路旁有家摩托车店,我以前那辆被撞坏的W1就是在那里买的。因此,我也算是店里的熟客了。

来到店前,只见门口停放着几辆二手摩托车,都是排气量五十毫升或一百二十五毫升的货。

“咦?原来你还在东京啊?”

老板朝我招呼一声。

“听说你住院了?真够倒霉的啊。”

他口无遮拦地说道。

“我的W1寿终正寝了。想再弄辆别的。”

我低声说。

“现在有什么好货色没?”

“你等等。我这里新进了一辆本田CL72,哦对了,还有辆W1S。”

“W1S?!”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对。六八年款,马力五十三。”

我真是太幸运了——W1对我来说,简直如同手脚的延伸。

老板从里头推出来的W1虽然不是崭新的,但只一手油门,便听到了我所熟悉的Cabton消音器的吼声。排气量六百五十毫升,垂直轴双缸发动机,我的W1又回来了。

我把身上的二十万日元全数交给了老板,用找回来的一些零钱买了汽油。我戴上头盔,套上护目镜,随后又戴好手套,挂上一挡。片刻之后,我便离开充斥着蝉鸣的蒲田,一路向东名高速疾驰。

上了东名高速,我保持在左车道上,一路把油门拧到底。换到二挡之后,摩托车的前轮浮了起来。

我愈发认为,自己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平庸之辈。这甚至不用理津子的母亲来特别指出。今天,这种想法已经达到了顶峰。

我思考着,十九岁的自己究竟有些什么呢,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摩托车。我当时对摩托车热衷不已。无论是下雨天还是大冬天,我都会开着车出去兜风。无论我的心情多么沮丧,只要跨在摩托车上拧动油门,心中一些小小的自信就会被唤醒。我坚信,只要骑在摩托车上,自己就不会输给任何人。

之前的我,就像被拧去了手足的废人。失去了心爱的摩托车之后,理津子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直是在没有了手足的状态下与理津子来往的。可想而知,我不可避免地坠入了小丑的窘境。如今,我的手足终于又回来了。

我想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来尊敬。如果就此夹着尾巴逃跑,彻底从把我打成重伤,又把理津子带走的男人们面前消失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无力。理津子不是说,热海的别墅已经成了K联合会的大本营了吗?我遇上其中三个人,就只能缩成一团发抖了,现在却要单枪匹马地杀到那帮人的老巢里。更何况,还是在我的身体重伤未愈、十分虚弱的情况下。

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都要到热海走一趟。因为我认为,理津子还是有点爱我的,并且也对我有所依赖。可我却没能保护好她,我还没有那样的实力。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理津子证明,我对她的爱并不虚伪,胜与败倒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要夺回我的名誉和骄傲。那是我对理津子应尽的义务。

我俯身在摩托车上,沿着东名高速向西一路疾驰,只为了证明我的爱。时速表显示我现在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一百四十公里。身下的W1发出急切的吼声。旁边行车道上的车辆看起来像是静止的,被我一一抛在了身后。

“唉,这真是悲愿啊。”

我小声喃喃道。当时我很喜欢《悲愿》[2]那首歌。曲子的旋律在我脑中回响,我不禁想道:理津子是否也是我遥不可及的悲愿呢?

我在大井松田下了高速,继续沿着二五五号国道南下。经过小田原,沿着海岸线一路行驶,又转上了一三五号国道。来到热海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因为之前只顾着开车而滴水未进,我在热海车站前停下来吃了点东西。这搞不好会变成我的最后一餐,当时的我非常认真地想到。全身的疼痛让我没什么食欲,但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我在收银台询问,热海最大的别墅在哪里;服务员回答应该是N兴业会长的别墅,并把地址给了我。我沿着他说的坡道一路开了上去,紧接着便如理津子所言,在树林间看到了星星点点的海蓝。

不久便看到了别墅。我把摩托车停在远处的树荫下,一路步行到门前。

铁栅栏门关得紧紧的,内侧被插上了门杠,还挂着个巨大的锁头。别墅周围砌了一圈混凝土围墙,里面种着许多绿色植物。地面铺满了大小均匀的砂粒,不远处还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奔驰车。理津子果然被带到这里来了。

门口并未看到有人站岗。只要我有心,就能轻易翻进去。

我站在门前思索了片刻。似乎只能如此了。现在那帮黑社会成员很可能正把理津子按在桌上,准备剁掉她的小指头呢。我没时间再磨蹭了。

我不知道仅凭自己的闯入能否阻止他们的行动,但最重要的是,必须让理津子看到我的决心。理津子的母亲之前把我评价成一个平凡无奇的臭小子,我要让她看到,我并不满足于此。

我脱掉手套,握住铁制的门柱。大门足有两米多高,要我这个重伤患者翻过这么高的铁门,着实有些勉强,但若不趁着周围没人赶快行动,我恐怕就再也进不去了。当我抬起右脚,正在寻找落脚点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沿着坡道而上的引擎声。我赶紧停下动作,走回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等待来者过去。

让我意外的是,车子竟在我背后就停了下来。原来那是一辆出租车,有人乘坐出租车跑到这座别墅来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加快脚步,回到停放摩托车的树荫下。

我从树影里探头窥视,原来是理津子的母亲。她从出租车上走下来,按了门柱上的门铃。出租车在门前掉了个头,又沿着斜坡回去了。

我赶紧催动大脑思考,她刚按了门铃,而且在门前等着,这也就是说,那扇门很快就要被打开了。

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时间犹豫了,我慌忙戴好头盔,套上护目镜,骑到W1上。踢开支架,脚踩离合器等候着。

十秒过去了,二十秒过去了。从我藏身的树荫之上,不断落下恼人的蝉鸣。我焦急地等待着,她母亲依旧没有动弹。汗水沿着我的鬓角落下,手套里的手早已被汗水濡湿。

出现了!是个中分头的男人,穿着白色T恤,微胖的体格——那正是昨夜把我狠揍一顿,今早又把理津子带走的其中一人。

理津子的母亲对男人露出谄笑,男人打开门锁,又缓缓抽去门上的铁杠。就在那一瞬间,我转动钥匙,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离合器踏板上。

一脚启动,垂直轴的两个排气口齐声轰鸣。蝉鸣声瞬间安静下来。我拧动油门,转到一挡。前轮飞了起来。我从树荫下冲出去,向着门柱一路狂奔。换挡,提速!

那两人马上注意到我的存在。理津子的母亲吓得瞪大了双眼。看着吧,这就是我这个臭小子的实力!

如我所料,她大惊失色地往门外逃去。因为她那个举动,五分头的小混混无法及时把门关上。我踩了一脚刹车,让后轮稍微打滑,使整个摩托车撞向铁门。下一个瞬间,我用靴子坚硬的鞋跟狠狠踹开了大门。

因为车速够快,那个小混混也被我一脚踹飞,摔在砂地上。

我换回一挡,冲入中庭。身后尘土飞扬,砂粒纷飞。

“喂!快来人啊!”

五分头大叫起来。看来他也慌了手脚。因为我戴着头盔,他似乎没认出我是谁。若让他知道眼前这个车手就是昨天被自己揍得一塌糊涂的臭小子,想必他就不会发出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了吧。

不过,这帮人果然都是狠角色。只见那人一边大叫着一边冲过来,试图把我从摩托车上拽下去。

“滚开,你这浑蛋!”

我也大叫着,一脚踹向那男人的脸。男人再次摔倒在地上。我打算沿着别墅转上一圈,找个防守较弱的地方冲进去。

从奔驰车旁边开过去,我绕到了别墅的后门。那里有一间仓库,周围的植物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沿着庭树间的小道穿了过去。

很快,我就绕着别墅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不管是后门还是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而且旁边还种着许多植物,很难找到地方冲进去。

我又回到正门玄关前。此时,那里已经有三个五分头小混混在等着我了。这要是一停下来,我就没希望了。于是,我干脆把油门拧到底,换上二挡朝那三人冲了过去。

我甚至打算就这样撞死一个算一个,可是,他们却在被我撞到的前一瞬间四散逃开了。因为失去了目标,我险些撞到前面的灌木丛里。不得已,我只得赶紧捏住后轮的刹车,然后放倒车身,右脚着地。紧接着,我再次拧紧油门,就地掉头重整架势,把许多砂粒弹到了灌木丛上。

三个男人一齐向我冲来。我躲开他们,朝玄关疾驰过去。因为我眼角瞥到,别墅大门是敞开的。

我很奇怪,难道这里的守卫只有我昨天遭遇的那三个人吗?本来我还以为,这里起码有超过一打的小混混驻扎着。总之,只有三个人就算我命好了。

我驾驶着摩托车冲进玄关。地板与地面的落差比我想象的要低,太走运了!我大叫着,在摩托车上稍微探起身来,拧紧油门,狠狠拽起车头。

一切动作有如行云流水。W1扬起前轮,飞身跃到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我尚未掌握把后轮也抬起来的车技,不出所料,后轮狠狠撞上了玄关的台阶,我险些从W1上跌落下来。紧接着,摩托车狠狠地撞到了墙上。整座房子猛地颤了一下,我听到了东西落地的破碎声。门口的黑色电话机滚落在我脚边,墙上的木架掉落下来,摔得粉碎。

三个小混混此时也跑了进来,在我背后大声嚷嚷。我不难理解他们的骚动。不待他们上前,我便咬紧牙关,再次油门大开,沿着走廊冲了进去。W1的引擎轰鸣声顿时回响在整座别墅里。

这座别墅异常宽敞,我沿着狭长的走廊前进了十米左右,就进入了一个到处都竖立着粗大柱子的大厅。整座大厅都铺满了看起来非常昂贵的绒毯。我毫不客气地把W1开了上去,沙发被我无情地撞到了一边。

这大得让人咋舌的地方仿佛在邀请我驾驶摩托车畅游一般。我来回奔走着,却看不到半个人影。我试着寻找理津子,并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前方出现一扇茶色房门,我思考着是否要下车开门,但最后还是因为嫌麻烦,选择了开车撞上去。一声巨响之后,房门开始向内倾斜,我趁机一脚踹了过去。又是一声巨响,房门轰然倒地。我把摩托车开了进去。

我好像听到了女性的惨叫声。但当时我正处于兴奋状态,并未仔细考虑其中含义。我踢开眼前的沙发和桌子,桌子上的玻璃打火机和烟盒、杯子等物纷纷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停下车,喘着粗气。此时,女人的惨叫才总算清楚地传到了我耳中。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漫天的尘埃中,出现了理津子的身影。她瞪大了双眼,似乎被吓得不轻。

她依旧大叫着,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害怕。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戴着头盔和护目镜,她没认出我来。

“是我!理津子,是我!”

我大叫着,把护目镜扯了下来。

“啊!是你!”

她也大叫起来。

“你没事吧?!”

我赶紧看看理津子的双手。两根小指头都还完好无损。

“太好了!我太担心你了,这不,我来救你了。快跟我走吧!”

就在此时,她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理津子,这白痴到底是谁?!你认识他吗?!”

我抬头寻找声音的出处。当时的冲击,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一个身材健硕的小个子老人出现在她身后。我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

银发、银框眼镜、严肃的表情——是她父亲!!本应死去的山谷之家的男主人,就站在她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内心狂吼着。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我又大声质问理津子。

理津子呆立着,眼神中满是歉意。

5

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我一下失去了所有斗志。因为这一瞬间的大意,我背后的三个五分头男人如雪崩般一齐向我扑来。他们夺去我的头盔,把我的双手紧紧扣在背后。直到此时,其中一个男人才终于认出了我。

“是你!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经打啊!”

他大吼道。他那句话对我这场不要命的冒险来说,实在是过誉了。

下一个瞬间,我又被他们团团围住狠揍起来,我已经做好了被杀的觉悟。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情,再也不是个懦夫了。我想,理津子肯定也能理解这一点吧。这样一来,我就满足了。

男人高举拳头。我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就在此时——

“等等!”

我听到了理津子的声音。睁开眼,只见理津子的秀发垂在我面前,原来她挡在了我身前。

给我一个小时,我有话跟他说,马上就回来——理津子拼命说服她沉默的父亲和一语不发的保镖们。

于是,我便意外地被释放了。推着已经被我撞得惨不忍睹的W1S,我俩走到别墅外面。在走出大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理津子停了下来。只见五分头靠在门边,正往这边张望,想必是在监视理津子吧。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只是个莽撞的冒失鬼吗?你父亲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我说。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可是,我这么做也是因为害怕被你鄙视啊!”

理津子抬起头,说出了让我意外的话。阳光从树荫间落下,在她绝望的脸上投下点点光斑。

“鄙视?被我吗?”

理津子用力点点头。

“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性。”

我沉默了。紧接着,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刚才那场赌命的行动,现在才让我渐渐感到恐惧。

“我现在开始说的一切都是实话。我能与你结识,真的感到非常幸运。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今天你还为我赌上性命闯进来,为此,我为这个曾经喜欢过你的自己感到骄傲不已。”

“那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我脑中充满了说不清是怀疑还是虚脱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紧张渐渐退去,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为了不让她察觉,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敲了好几下上臂。可是,颤抖依旧无法停止。

“你父亲根本没死!”

我又说。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真相。

“那不是我父亲。”

理津子马上回答。

“你说什么?!那……”

理津子叹了口气。

“只有这件事,我实在不想跟你说……不过我想通了。那是我干爹,是我的资助者。我是他的情人。”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要被颠覆了。我之前根本连想都没往那个方向想过。难道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可是你说你父亲死了……而且你母亲也是那样说的。”

“我父亲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去世了。他死在九州的矿井里。”

“可是……你们年龄相差这么多。”

我甚至以为,若他不是理津子的父亲,那就可能是祖父了。

“所以我也觉得,母亲就是因为我们两人年龄相差太远,才会允许我做他情人的。”

“对啊,那你母亲呢?那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没错,那是我的亲生母亲。”

“你母亲会允许你跟他发生那种关系吗?而且还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

我对理津子的爱,此时已经让我乱了方寸。

我看向大门的方向,只见她母亲从那个五分头保镖身后现出了身影。

“一开始介绍我和干爹认识的,就是我母亲啊。”

我一时语塞。

“父亲去世后,母亲把年幼的我带到东京,独自一人把我拉扯大。她工作的公司就是N兴业,后来,她与干爹结识……”

“你别再把他叫成干爹了!”

我大叫着。我实在无法想象,理津子竟会说出那样的词。

“对不起。我母亲与N兴业会长结识,并且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女儿做了他的情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她母亲已经不见了,只看到保镖一个人。

此时,我突然对理津子的母亲产生了无限的憎恶。

“真不敢相信。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生计吗……”

“不,那是为了家。”

“家?”

我还是搞不太明白。

“家怎么了?”

“我们现在住的那座房子是会长的房产。虽然名义上是N兴业的。”

“啊……”

“她为的就是那座被你称为山谷之家的房子。我母亲对所谓的独门独户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对她来说,那座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理想和抱负。为了能够住在那座房子里,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再次感到浑身战栗。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感慨万分。

“对我母亲来说,能在那样的房子里居住是值得她夸耀一生的事情,更是她整个人生的价值所在。”

独门独户的房子对一个女人来说竟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吗?难道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也因此变得可以忍耐了吗?我突然想起了关东调研中心的那份调查问卷。

“所以,母亲非常害怕你。不仅是你,那个人极端惧怕我对别的任何男人产生恋爱感情。如果让我干爹……对不起,如果让N兴业会长生气了,我们母女俩就要被赶出那所房子。所以,母亲一直不太愿意让我外出,对男性打给我的电话或寄给我的信也抱有某种病态的警惕心理。”

我想起她母亲接的那通电话。那女人竟模仿起自己女儿的声音试图跟我对话来着。

“女人的……虚荣心?”

“对,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可是,她为什么会同意你到关东调研中心兼职呢?”

“那是因为我那段时间突然变得神经质了。因为连续遭遇了许多让人伤心和讨厌的意外,她也觉得我应该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于是你就得到了那个特殊待遇的兼职?”

“是的,因为会长在那个公司话语权很大。因此,公司的人可不敢让我整天风吹日晒地出去当调查员。”

“哦,那就是说,你母亲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当N兴业会长的情人吗……”

“也不是这么说。她好像一开始想把我培养成模特或是演员来着。不过我实在太没用了,根本没那方面的才能。所以,为了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独门独户的家,让我成为N兴业会长的情人对她来说就是最快的捷径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心中那个理想女性的肖像,正在一点一点崩塌。

“我母亲一直都很憧憬品川的那座小楼,她早就看准了。还说总有一天,她要住进那座小楼里。可是,凭母亲现有的一切条件,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条路了吧。”

我突然想起来了。可是,那个雨夜呢……

“那在我看到你的那个雨夜,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埋到工地里了?!”

理津子闻言,低垂双目。

“在前一天晚上,日光室里,你和你母亲为什么会遭到会长殴打?你甚至被他用脚踹了。这是为什么?还有葬礼。葬礼是怎么回事?!”

听我说到这里,理津子一下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一定要回答。”

我十分干脆地肯定道。

“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把我看成了跟你一样纯洁的人。所以,现在不得不向你解释那些事情,让我感到非常痛苦。”

我并不回答,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无论事实让人多么痛苦,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理由忽视那些问题了。

理津子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她缓缓地用低沉的声音说。

“那……是孩子。”

我没听懂她说的话。可是,当理津子继续说下去时,我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更加感觉理津子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怀上了会长的孩子。”

当时才十九岁的我,根本没想过孩子的问题。因为那是离我非常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可是,理津子却已经进入了那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会长膝下并无子嗣,当他听说我怀孕时,简直高兴得不得了。我才怀了三个月,他就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买了各种各样的玩具,还置备了最高级的婴儿车。当孩子生下来时,他已经高兴得无以复加了。

可是,孩子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因为感染肺炎夭折了。会长一下乐极生悲,气得简直要发狂,这才动手打了我和我母亲。因为他觉得,孩子之所以会夭折都是因为我们照顾不周。而我也自知理亏,所以……”

“那葬礼是怎么回事?”

“那是孩子的葬礼。只邀请了会长的近亲参加。”

原来是孩子的葬礼!这真是太滑稽了。

“那你在那个下雨的晚上,把什么东西埋到工地里了?”

“那是会长给孩子买来的各种婴儿用品。像婴儿车、玩具和衣服之类的。因为我找不到地方烧掉那些东西,也没有可送的人,感觉伤透了脑筋。而且我怕自己触景生情,更不想把那些东西留在家里。因此,才想到了那个工地。”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你那天晚上拿了把菜刀走进日光室,还摸到了会长背后。”

我话音未落,理津子便轻笑了一下。

“那是为了给水果削皮。当时温室里栽培的梨树刚好结果了。会长平时很喜欢吃水果,我们就打算讨好讨好他。”

“这到底是……那你说的连续发生许多事情让你伤心是怎么回事?”

“我是指孩子的死。对此,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再加上怀孕时的荷尔蒙分泌异常,整个人都变得非常神经质……”

我再次面临一个难解的谜团。她是否真的爱着会长呢?失去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她竟会如此伤心,这是否意味着她其实对会长还是心怀爱意的呢?还是说,她对会长并无感情,而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另当别论呢?我很想质问这一点。这一冲动过于强烈,把我的问题一下就逼到了嘴边。可是,我因为过于害怕,最终还是没能问出来,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一直看着你家,根本没发现有婴儿生活在里面的痕迹,晾衣间里也从未出现过小孩子的尿布。”

“最近出了一种一次性的纸尿裤。虽然那东西很贵,但会长买起来却毫不手软。”

这曾经被我无限憧憬的偶像,如今在我面前却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要骗我?说什么父亲是自己杀死的,你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还不止这些,你还骗我说可能会被黑社会的人砍掉一根小指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绝对不会了解我这种心情的吧!”

我现在真想像个孩子般大哭大叫。眼看着理津子身陷危机的那种恐惧感,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甚至愿意舍弃性命的觉悟,这些,理津子她能理解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我说那些也是为了你好。因为我觉得,再继续下去你会很危险的。

“那些小混混其实是会长的保镖。为了让我回到会长身边,他们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那你也没必要承认自己杀死了父亲啊……”

“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那样说。你要相信我!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你我在工地里埋了什么东西,是因为不想让你知道我有个孩子,那孩子还夭折了。后来听你说了那些话,我发现你误以为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于是我才临时起意,顺着你的误解将错就错了。

“所以我们,我和你,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那只会让你陷入危险,因此,我必须想尽一切手段让你放弃我。不管你多么迷恋我,只要知道我是个杀人凶手,都会离我远去吧?所以我才会利用了你的误会。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被她这么一说,我已经无言以对了。过了好久,我才开口:

“你应该没想到,我会一个人闯进来找你吧?”

“嗯,我真的没想到。”

“结果自始至终,我在你面前都只是个小丑而已!”

我陷入了自嘲的深渊。我思考着,该如何从这个局面解脱出去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理津子叫道。

“现在,你对我应该刮目相看了吧?”

我说。

“哪有,我本来就……”

“不,我希望你能这么说。我为了成为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拼尽了全力。如果你真的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不想让你觉得自己的那种感情是错误的……”

“怎么会是错误呢?怎么会是错误呢?”

理津子用力摇头。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为什么要那样想?你实在是太完美了,应该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哼,听到你那句话,我心里是不是该舒服点呢……”

我依旧深陷在自嘲的旋涡中,对自己扪心自问道。可是,我却无法得出答案。这个事件的意义,以及对自己的解答,我直到十五年后才终于弄清楚。

对当时的我来说,自己经历的无非是一个失败接着另一个失败,别无其他解释。骑摩托车被撞进医院,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孩子却只是单恋,拼上性命想拯救理津子,结果她根本就不是被绑走的。说来说去,她只是回到了自己男人的身边而已。此时的我,不正是个天大的丑角吗?

蝉鸣依旧聒噪。

“我一直在想,是一直在病房窗前看着你比较好,还是说,尝试着与你接触,亲近你,才更加幸福呢?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

“对不起。”

理津子再次沮丧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不。我还是认为,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好了。跟你渐渐熟络,一起到海边游泳,一起入眠,总有一天,我会觉得那是幸福的。”

理津子激动地用双手掩住面孔。

“我也一定,会那样想的。”

理津子流着泪说。

我呆站着,倾听夏日的蝉鸣。

注释:

[1]一九七一年在美国上映的赛车电影,又译《勒芒》(Le Mans)。

[2]即动物乐队的《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在日本被译为《悲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