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踪

1

打开房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与之一同迎接我的,是让人气闷的热浪。

好久没回公寓了。屋里的摆设自然与我上回出门时一样,厨房的水池边还堆着吃剩的方便面盒,此时已经腐烂得不堪入目了。

窗帘一直敞开着,午后毒辣的阳光照射在榻榻米上。这才过了两个月,榻榻米已经被晒得一片焦黄。

我赶紧把窗户打开,外面的噪声伴随着热风涌入室内。那阵风穿过高楼的间隙,轻抚过融化的沥青地面,吹在我脸上时已经变得闷热不堪了,但即便如此,这也比沤了两个月的腐臭味要好得多。

榻榻米上那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摩托车题材的小说迎风招展着,我记得自己就是读这本小说读到一半,决定出去来个深夜飙车,才遇上事故的。

我坐到窗台上。这间屋子在公寓一楼,旁边就是一圈树篱。外面人来人往,知了在树上闷声叫着。我呆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既不是向房东报告我出院的消息,也不是已经变成一堆废铁的爱车,更不是大学里落下的课程,而是山谷之家的小池理津子。

我站起来,回到门前,只见玄关处躺着一张明信片。当然,那上面写的正是我的姓名和住址,只是没有寄信人的名称。我把明信片翻过来,上面赫然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你看到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太危险了,要注意!

哈?我瞬间一愣。这并不是井上的字迹。因为我此前认为,井上应该会替我保守秘密,便把那个雨夜的事情稍微透露了一些给他。当然,那时候我并未向他提起过山谷之家的女孩。

这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个人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家住址的?我渐渐害怕起来。若这张明信片真的是对我发出的警告,那岂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得不放弃理津子了吗?

那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窝在宿舍里试探着自己的心意。若能就此忘记小池理津子,那便无所谓了。

只是,我的症状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三倍。当时,我房间里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每当我盯着电视里的外国女主角时,对方的一张侧脸,一个无心的动作,都会突然让我联想到她的面容。那幻觉是如此逼真,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每每看到那样的白日梦,我的心脏就会如同挣扎在狂风巨浪里的小舟一般经历着一场骇人的颠簸。面对从未有过的激烈感情,我完全无法应对,有时甚至会热泪盈眶。

在我的内心世界中,出现了一个如同黏膜般敏感而脆弱的地方。那对我来说简直如同常年渗透着鲜血的伤口,就连一阵微风,也能把我惊得跳起来。若有人用指尖稍一触碰,我可能马上就会痛得泪流满面。我不禁感叹,所谓的青春,竟会如此脆弱。

青春,其实与伤口相似。青春的脆弱、青春的唯美,都与伤口长出新皮肤时的生理感觉有着相似之处。

由于在摩托车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财产,我宿舍里连台电风扇都置办不起。因此,在外面艳阳高照的时候,待在房间里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每天辗转于蒲田的咖啡厅,某日觉得自己已经把附近的店都光顾遍了,就坐上电车,不知不觉晃到了品川站,呆立在站前。

不一会儿,我便迈着梦游症患者一般迷离的脚步,走在了前往山谷之家的路上。来到那个熟悉的商店街,面前耸立着一栋正在施工的大楼。那就是品川外科医院的新住院大楼。

大楼还不是很高。这巨大的水泥块已经比我离开时蹿高了四层楼之多。而我之前住过的那栋住院楼,现在只能露出一个头来了。相信那一小块地方很快也会被遮住吧。我想起了与我同居两个月的病友,那老人如今应该还待在那里。

慢慢地,我又看到了小池理津子经常光顾的K蛋糕屋、书店,以及R咖啡厅。

就在此时,一直晴朗无比的天空骤然笼罩了一层阴霾。原来是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与此同时,就像天启一般,眼前的服装店里走出了一名似曾相识的妇人,那正是女孩的母亲。她母亲来到没有了阳光直射,显得异常静谧的街道上,缓缓走向家门。

山谷之家的庭院树,以及面向街道的围墙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呢?这里竟然听不到知了的叫声。山谷之家明明被绿荫包围着,却没有半点蝉鸣。

带着湿气的风吹了起来,很快就要日落了。不可思议的是,这时的街道上竟没有一个行人。什么声音也没有,连时间也静止了。

突然,我背后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人快步与我擦肩而过。

眼前出现了飘舞在空中的卷发,紧接着是一股醉人的香气。

一名女性穿着一身剪裁优雅、质地清凉的连衣裙,对走在我前面的妇人叫了一声:“妈妈。”

我茫然地盯着她摇曳的裙摆,以及裙摆下伸出的线条优美的小腿肚,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环绕在她纤细脚踝上的凉鞋带。

我前方的妇人停了下来,小池理津子也放慢了追赶的步伐。

此时,我已飞快地做好心理准备,用自以为自然的方式依旧大步向前走着。因为两人已经停了下来,我一下就超过了她们。

在与二人擦身而过时,我鼓起勇气朝小池理津子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就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

桃粉色的脸颊,梦幻般的美貌。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多么美的人儿呀!

那张语气近乎威胁的明信片,恐惧与破灭的预感,在理津子面前,一切都退去了颜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我果然还是无法忘记她。

她轻启形状姣好的双唇说道:

“明天早上八点就得出门呢。”

女孩对母亲说的这句话,也清楚地传到了我的耳际。

2

六点,我睁开了眼睛。其后,伴随着远处传来的蝉鸣,我在床上挣扎了三十分钟。最后,我还是从床上跳了起来。

在几乎还没有行人的品川站下车,我穿过了到处都散落着废报纸的商店街,接着又路过山谷之家门前,来到医院的工地,颓然地靠在了金属围墙上。

七点半。这里依旧听不到蝉鸣。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依旧呆立着,周围渐渐出现了赶去上班的人,开始只是寥寥数人,但马上便拥出来一大群,覆盖了整条街道。

他们转过医院的拐角,消失在了车站的方向。我靠在围墙上,看着人数无限上升,内心不禁泛起一阵恐惧。

不知哪位有心人清晨起来泼了水,山谷之家门前的沥青路上湿漉漉的。不知不觉间,水洼开始反射朝阳。那炫目的光,遭到了无数上班族的践踏。

我茫然地盯着那片水光,似乎还身处梦中,无法相信自己已经来到了这里。

说起来实在突然,只见小池理津子再自然不过地从山谷之家的红砖围墙里走了出来,随后便融入了上班的人潮中。因为她的行动实在过于自然,我险些就错过了。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麻制套装。看到她目不斜视地径直向车站走去,我便也离开金属围墙跟了上去。方才还让我心生恐惧的人海,如今成了我尾随理津子的最佳伪装。就算我紧紧跟在与她只有一臂之隔的后方,人群也给了我充分的安全保障。

国电[1]的高峰时段非常吓人。她身着夏款套装的背部几乎能碰到我的鼻尖,周围的人群蒸腾出阵阵热气,让我难以忍受。一想到她的身体如今正与除我之外的异性紧密贴合,我浑身的血液就会因忌妒而沸腾起来。

电车到了有乐町站,理津子顺着大量拥出的人群下到了站台上。当然,我也紧随其后。站台上拥挤不堪,我甚至看不到一寸地面。

这种情况在出了检票口后也丝毫没有得到改善。随着我们渐渐远离车站,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双脚。

我还是第一次胆敢在这样的高峰时段来到银座。混在一大群白领中间,我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让自己的目光锁定在小池理津子的背上。

就在此时,我突然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太危险了,快回去。”

我听得真切,就是这样一句话。

受到如此惊吓,我不禁停住了脚步。是幻觉吗?我如此怀疑,又重新竖起耳朵倾听,但周围传来的只有杂乱的脚步声而已。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那些脚步声突然有如惊涛般高昂起来,无限膨胀开去。惊惶占据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了想捂住耳朵的冲动。

继续等待,声音却不再响起。我的视线回到前方,理津子的背影已经行至远处。我连忙拨开人群,奋力向前追赶。

经过日剧[2]门前,又走过右首边的索尼大楼,越过四丁目的十字路口,我们向左拐了个弯。她大步走在银座大道上。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高速公路[3]。我们穿过高架桥,又经过了当时还矗立在一旁的东京剧院[4]

我们在京桥警察署的拐角向右转,没走两步又向左转了个弯。沿着一排破旧的楼房向前走,行至此处,我们已经远离了上班的人潮。小池理津子突然走进了一座旧楼房的入口。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里,我也赶紧跑了进去。

门厅尽头的电梯门正要关闭。里面似乎站着不少人,我还在人群中央瞥到了小池理津子白色的背影。

我毅然在走廊上甩开步子飞奔[5],一边冲向电梯门,一边盯着不断上升的数字。电梯在三楼停下了,其后再没有继续上升。我按下按钮,数字开始降下来。

我急忙跑回门口,查看入驻这栋楼的公司名称。位于三楼的只有一家公司,叫“关东调研中心”。

我心想,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公司呢?在我得出答案前,公司名牌旁边张贴的布告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张白纸上,用马克笔写着如下内容:

招募兼职成员,主要负责问卷调查。关东调研中心。电话:(五七一)XXXX。

再看走廊另一头,电梯门已经打开了。不知何时等在电梯前的三名男女陆续进入其中。我再次甩开步子冲了进去。一名女性动作比我更快,她按下了三楼的按钮。

走出电梯,隔着走廊有一扇老旧的木门。门上嵌着一块磨砂玻璃,上面贴着“关东调研中心”几个金字。

古旧的大楼,铺着旧地毯的走廊,这里静得如同医院的病房。与我同乘电梯的人们毫不迟疑地打开那扇门走了进去,于是我也紧随其后。只见门后已经坐满了学生和貌似家庭主妇的女性。我马上开始搜索小池理津子的身影,但没有找到。

入口旁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坐在桌后的年轻女性抬头看着我说:“你好?”我慌忙四处张望,只见与我同乘电梯的那三个人已经混入了人群中。

“我在楼下看到你们招募兼职的广告了……”

我对那位年轻女性说道。小池理津子肯定是走进了这家公司,那么,只要我成为这家公司的兼职员工,必定有机会遇到她。

“有人介绍你来吗?”

身穿制服的女性向我询问。我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你是学生吗?”

我说是,她便让我出示学生证。我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掏出学生证递了过去。趁她拿着我的学生证忙于填写资料时,我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就在那一刻,房间深处的门被打开,小池理津子出现了。我屏住了呼吸。她跟一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性员工走在一起。他一边向理津子展示我们这帮兼职人员,一边对她做着说明。她也热心地点着头。随后那扇门再次被开启,两人消失在另一个房间中。

看样子,她今天应该是第一天上班,但不管怎么说,她受到的待遇明显比我们要好。即便如此,我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与她共事,便高兴得不得了。

“请你到那边去坐,稍等片刻。”

眼前的女性突然开口说话,并把学生证递还给我。我接过学生证,放回口袋里。

“针对调查员的说明会将在九点半开始。”

看来我轻易便被录取了。在学生时代确实有这么个不可思议的好处,那就是仅凭学生这一身份便能保证自己并非可疑分子了。

3

学生和主妇的人数越来越多,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变得更加拥挤了。到了九点半,我们一群人像鸭子一样被赶到了隔壁的会议室。打开门一看,只见会议室里排满了折叠椅,正面还有一块黑板。

我暗自期待小池理津子也会进来,拼命寻找着她的身影。但她却再也没出现过。

我在椅子间穿行,来到第五列的中间坐下。这会议室其实挺宽敞,但摆得满满的椅子还是很快被学生和主妇们填满了。我坐的地方还算比较靠前。

我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三十岁左右、西装笔挺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向我们打过招呼后,就开始派发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和一个壁挂式的牙刷套装。待东西发到每个人手里后,他便开始用熟练的口吻进行讲解。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思考自己应聘的到底是个什么工作。听那人的说明,我马上就要展开的工作,似乎是当问卷调查员。至于问卷的内容,则是对东京都居民的民意调查。

“这是东京都厅设计的调查问卷。”站在黑板前的男人解释道。我开始哗啦哗啦地翻看膝上那本小册子。

都厅提出的调查问题多达四页纸。每个问题设有三个选项,调查员只需在调查对象选择的答案上画个圈就好。但我转念又想,突然给别人塞去这么一本材料,让他回答上面的所有问题,很可能会吃闭门羹。

“我们选择的调查对象,都是从东京都的居民登记簿中随机筛选出来的,为了保证调查的准确性,还专门强调了职业、地域和年龄层的平衡。因此,此次的调查必须以被选出的个体为对象,而非该个体所属的家庭。请各位务必要准确理解这一点。

“因此,我们原则上必须与名单上的人面对面接触,由你们念出问题,让对方亲自作答,然后再由各位在答案上打圈。若本人不在,其亲属或朋友提出代为作答,你们也不要答应。明白了吗?

“不过,如果对方实在抽不出时间,让你先把问卷留下的话,那也没办法,你们可以第二天再去把答案取回来。当然,在那种情况下务必要提醒当事人,让他亲自回答。

“不过这种情况,原则上我们必须尽量避免,因为那不能保证是指定的当事人做出的回答。这样一来,调查结果的准确性就得不到保证了。”

听着男人的说明,我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设想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突然敲响自己家的门,塞过来一份冗长的调查问卷要自己回答,人们究竟会不会轻易答应呢?

“现在,我先给在场的每一位成员派发三十个住址和名称。请各位借助地图找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和个人,并一一收集他们的回答。至于地图,请各位自己到书店去购买,费用可以由本公司报销。

“另外,因为这并不是强制性的调查,若遭到对方拒绝,就不必再纠缠下去了。只是我们为了得到更加准确的数据,必须用到他们的回答,因此请各位多加努力,说服调查对象。我们会根据各位所获得的答卷份数来发放薪酬,因此赚多赚少全在各位自己的努力了。请加油吧!

“还有,刚才分发给各位的壁挂式牙刷套装是送给调查对象的礼物。

“就这样了,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就开始向各位分发三十人份的礼品和调查问卷……”

装有三十份牙刷套装和调查问卷的纸袋很重。除我之外,大家好像都是三五成群来做这个兼职的。最后,我一个人提着那个沉重的纸袋,离开了位于京桥的那座楼房。我被分配到了葛饰区的龟有。乘坐常盘线在龟有站下车,我首先到站前的书店买了本地图,随后便坐进咖啡厅,点了份午餐,展开地图查看那三十个人的住址。

离开咖啡厅,我走在路上,好奇地想着小池理津子如今正在做什么。她现在是否也提着一个沉重的纸袋,走在东京的某个角落里呢?

即使是比较合作的家庭,在听我说完造访目的后,也多数会让我把调查问卷留下走人。公司虽然让我们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但我毕竟一开始就动机不纯,所以每次都会大喜过望地把问卷留下。

要找到名单上指定的住所也是非常辛苦的事。我负责的这一带属于老城区,大量低矮的住房挤在一起,极少遇到高层公寓或普通出租屋,就算我千辛万苦找到了正确的地址,多数时候也不知该绕到哪条小路里才能找到大门。

第一天,我满头大汗造访的那几家人都称不上是富裕人家。我不断从这条小路拐到那条小路,千辛万苦地找到正确的入口,打开破旧的玻璃拉门,通常都会看到一个宽敞的土间[6],而那家的主妇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踩着缝纫机。

不过有趣的是,即使是这样穷酸的家庭,甚至是更加简陋低矮的棚屋里的居民,只要他们守着这么一间所谓的独栋,在被问到是否希望在这里度过一辈子时,全都会选择肯定的回答。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调查问卷中就有这么一个问题。

与之相反,公寓组,包括居住在设有电梯的高级公寓里的居民,都会选择“这里只是我攒够首付之前暂定的住所”这一回答。

工作进行到第三天,我已经习惯了不少,甚至开始像都厅的居住环境问题办公室的负责人一样,对东京市民的居住偏见产生了忧虑。

问卷中的问题大抵如下:

你为何会选择现在的住所呢?

这个选择体现了你自身的意志吗?

你会在现在的住所中度过一生吗?

退休后有计划离开东京吗?

若政府在你居所附近筹划建设垃圾处理厂,你会表示反对吗?

面对被调查者的回答,我不禁疑惑不已。针对第一个问题,公寓、出租屋一组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选择交通便利和经济方面的理由等选项,独栋组则会回答因为上一辈就住在这里;至于第三个问题,回答是的只有独栋组而已。

问题是,在被问到退休后是否有计划离开东京时,独栋组自然不必说,就连绝大多数的公寓组都会回答不打算离开。大部分回答离开与否都无所谓的人都是非东京出身,而大部分回答不想离开的也都是非东京出身。

这样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们都想在东京这个地方有个独门独户的家。若要满足所有人的这一需求,东京就会变得像这片老城区一样,到处挤满了低矮的独栋小楼,拥挤得甚至无法建造像样的庭院和道路,而且里面的居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甚至连他们的后代,也都会选择在那个低矮狭窄的地方死去。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集体幻想啊。这种问题在现实中根本不具备可解决性。东京人口这么多,不把住宅向纵向发展,是绝对无法容下所有人的。可是,他们却始终坚信,只要自己拼死拼活地努力,总有一天,只有自己,能在东京这个地方建起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家。

这是平静却强烈的竞争意识。他们都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这些人对独门独户的执念竟能强烈至此。不过,日本之所以能够完成高度经济增长,恐怕也多亏了他们的这种臆想吧。

但话又说回来,若公寓组迟迟不放弃“这里只是暂时住所”这一想法,那东京公寓的墙壁恐怕会一直都薄得令人发指吧。这又会促使住进那些鸽子笼的新住户们萌发“这里只是暂时住所”的想法。而窝在低矮的铁皮屋檐下的独栋住户们,也会继续看着自家附近的高层公寓,油然生出一股优越感来吧。遭到独栋组的轻蔑,公寓组又会更加努力,争取早一刻建起自己独门独户的家,离开那“暂时的住所”——这无疑是恶性循环。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即使是回答“这里是暂时住所”的受访者,一旦遇到“是否能接受附近建设垃圾处理厂”这个问题时,也会坚决反对。一名住在公司宿舍里的男性在听到我这个问题后,甚至马上变脸,冲上前来逼问我是否真的存在这么一个计划。当然,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误打误撞找到的这个兼职,却意外地让我思考了很多。平日里看起来气氛和睦,街坊邻里和乐融融的东京,只需拉开玄关的那扇玻璃门,就能发现各种各样的利己主义。强烈的竞争意识、自恋情绪、自卫本能、排他心理、对独门独户的执着,各种危险的感情都在表面的平静之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这,似乎才是真实的东京。

4

收回调查问卷后,必须请调查对象们在名单上盖章作为证据,之后我们就可以把调查问卷与名单一同带到公司接受检查。如果没有问题,公司就会接收。这在第一天的说明会上都提到了。

至于我,由于在大多数调查对象那里都采取了第二天再来取的方式,因此,我初次到关东调研中心提交结果时,已经是四天后了。

我完全不知道该到哪里、怎么样接受检查,因此进入公司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附近的一个女职员询问。

“请你到那间会议室里去。”

她把右边的一扇门指给我,用非常职业化的语言说道。我表示明白了,随后便推开她指给我的那扇门。那是第一天我们听说明会的地方。折叠椅已经被收拾到了一个角落,会议室正中央排着三列长长的队伍。我想也没想就排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列队伍后面。他们应该是排队等候这里的职员对他们的成果一一进行检查吧。我看了看队伍最前端,只见一名貌似职员的男性坐在椅子上,正挥动红色铅笔写着什么。

既然队伍排了三列,那应该也有三名职员在检查调查问卷。于是我便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到了别的队伍前方。怎知,在那里迎接我的却是巨大的冲击。

我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三列队伍的最前端摆放着三张桌子,三名职员坐在那里检查我们的成果。桌子前方还摆着另一张椅子,兼职人员在轮到自己后便坐到椅子上,递出自己带来的调查结果,这应该就是全部的流程。

中间和左边的检查员都是男性,只有右边的是女性,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性。只见她低垂着双眼,脸颊和唇际都荡漾着微笑,一边与兼职学生进行简单的交谈,一边挥动着红色铅笔。我险些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因为,那名女性正是小池理津子。

我浑身都僵硬了,似乎已经陷入了严重的迷茫状态中。绝佳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而且是不经意间出现的。我感觉喉咙干燥不已,双腿也在颤抖。如果换到她面前的队列里,只要世界不在这几分钟内迎来末日,再等待片刻,我就一定能跟她说上话了。这根本就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啊。这时,背后的门被打开,又有一个兼职走了进来。就在那个瞬间,我飞快地换了队伍。若刚才进来的那个人排到了理津子的队伍后,我再移动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排在我前面的那两个兼职学生似乎是朋友。“你带了几个人的来?”其中一个人问道。另一个人回答:“二十三人。”提问那个人又说:“真的吗?你可真够努力的,我才带了十六个人的过来。”

我顿时感到血液逃离了我的大脑。因为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我的收获仅有八份答卷而已。早知道是理津子负责检查,我就该更拼命些的。

我和理津子之间的距离变成了三个人,而我,终于站到了离她仅有一米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竟然马上就能跟她搭话了。与她面对面坐着直接交谈,这样的场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也可能是因为此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能透过望远镜来憧憬她吧。在我心中,她如同倒映在显像管里的女演员一样。显像管里的女明星是不可能跟自己说话的。

我们之间终于只剩下一个人了。与我隔着一个人的学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我面前的那个学生又在理津子面前坐下。我顺着他的动作前进了两步。

这样一来,她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清晰。

“你的答卷做得非常整洁呢。”

她的声音就在我眼皮底下响起。虽然之前,我在品川听过她的声音,但脑中还是跳出了这么一个想法——她的声音原来那么尖细啊。那是尖细而温柔的嗓音。

小池理津子正在检查我前面那个男生交出的调查结果,只见她用红色铅笔在问卷上点算着。我盯着她的手,脑中一片空白。

一本接着一本,终于检查到最后一份答卷了。不一会儿,那份答卷也检查完了。轮到我了!

我由于过度兴奋而丧失了自我。轮到我了,终于轮到我了,这句话占据了我整个脑海,不知不觉间,我突然向前探出了身子。完全忘记了我前面还坐着刚才那个学生。在那个瞬间,他站了起来,而我的下巴正好突了出去。

他的脑袋狠狠撞上了我的下巴,我痛得大叫一声。与此同时,我紧紧捏在手上,被汗水浸湿了的八份调查问卷如同天女散花般掉落在地板上。

我彻底慌了手脚,甚至忘记了下巴的剧痛,一心只想着赶紧把地上的问卷捡起来。

而莫名其妙地撞到我下巴的那个男生似乎也有些慌乱,并因此采取了让人无法理解的行动。他伸出右脚试图支撑摇晃的身体,却以一个绝妙得不能再绝妙的时机,准确地踩到了我专心捡拾调查问卷的右手背。

我再次因为剧痛大叫出声。当然,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已经把目光聚焦在了我身上。那个用全部体重一脚踩到我右手的学生,在听到我的悲鸣后也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向我道歉。就在此时——

“不要太紧张哦。”

一个清澈的女声在我头上响起。那是小池理津子发出的,有史以来第一次,针对我个人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瞬间忘记了下巴和手背的剧痛,以及被自己制造的这场闹剧所伤害的自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桌子后面的她。

小池理津子此时正压低声音笑得花枝乱颤,不时还伸手挡住从唇际露出的贝齿。

我在不安、疼痛、羞耻,以及狂喜中捡起自己贫乏的收获——那八本小册子,同时,一边在脑中命令自己要冷静再冷静,一边将小册子放在了她眼前的桌子上。放好后我才发现,最上面那本小册子竟被踩上了半个黑黑的鞋印。若把我依旧隐隐作痛的手放上去,就能拼成一个完整的皮鞋印子了。

“啊,这封面……”

我拼命挤出几个字,又哑口无言了。

“被弄脏了呢。”

理津子拼命忍着笑,对我如此说道。

“不过只是封面而已,里面没问题的。”

这样说着,她把那八本小册子拉到自己面前,一一整理好。

“只有这些了吗?”

说话间,她那长着双眼皮的眼睛直直盯着我。我一下就精神错乱了,现在想来真是够可怜的。总之我愣在当场,T恤下面瞬间流出了好几道汗水。

“呃,是的,那个,是不是有点……有点少了啊。”

我鼓足了勇气,才总算说出这么一句支离破碎的话。

“这个嘛,确实有点少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她翻开第一页,拿起红铅笔,开始逐行检查有无遗漏。

她的表情就在离我五十厘米远的地方展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栗色的卷发和美丽的双眼皮。那一切,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真是个奇迹!

想必我那时看得都出神了吧。近在眼前的理津子比望远镜里的她要美上千百倍,看起来更加开朗,更加善解人意。在我看来,她无疑是个完美无瑕的女性。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那个雨夜,以及伏在工地上的她。

我的神经都冻结了。

“你还好吗?”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我的神经开始从那个雨声淅淅沥沥的深渊迅速上浮,很快,便与这充满朝气的现实同步了。

“啊,是的。”

我回答。

她用红铅笔指着一个点,看着我不动。

“这道问题的答案究竟是哪个呢?”

我仔细一看,只见答案2和3上面都画了圈。我马上陷入了极度的紧张情绪中。

“我看看,这个嘛……咦,这也太奇怪了……”

我屁股离开座椅,身子探了出去,瞬间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化妆品香味。

“这个是……嗯,是田村先生的答卷。”

她看了看封面,对我说道。

“住在公寓里,现年十八岁,应该是个学生吧……”

经她这么一说,我马上想起来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是铅笔笔迹较深的那一边。因为当时马上就改过来了,所以我打算全部问完之后再擦掉错误的回答,结果就给忘了。”

可能是因为我的说话方式太过紧张吧,小池理津子又笑了起来。看来,我这个小丑角色已经被命运的设计师逐渐定格下来了。在好不容易第一次跟理津子说上话的这个日子里,我却倒霉得够呛。

调查结果检查结束后,我走出了公司,此时已经是午饭时间。我因为独自前来,并无朋友陪同,自然也没有一起吃饭的伙伴。本打算一个人找家店凑合凑合,但想到银座这个地段的拥挤程度,我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

我来到东京剧院和银座大道对面的沿街长椅上坐下,呆呆地看着《2001太空漫游》的宣传广告。

我并不是为了欣赏广告才坐下的,只是觉得若一直坐在这里,说不定能等到理津子出来吃午饭。

当然,我也可能见不到她,因为她完全有可能绕到某个小巷子里去吃。不过,她到这边来的概率也是蛮大的,毕竟这边的饭店明显更多。同时我又想,若她真的到这边来了,我就要跟着她进同一家店,说不定还有机会假装偶遇,跟她说上几句话呢。毕竟我不久前才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出爆笑喜剧,她应该不会忘记我的长相。

我的阴谋成功了一半,因为理津子绕过了京桥警察署的拐角,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但为什么说只成功了一半呢,那是因为第一天给我们开说明会的那个男性员工也跟她一起出现了。

我大失所望地站起来,隔着马路往两人前进的方向追过去。

不过,他们俩的样子就算再怎么大胆猜测,也不像是一对恋人。因为那名男性几乎跟理津子差不多高,年龄也相差得有点大。

两人此时若向左转,我就得冒点生命危险横穿机动车道追过去了,所幸的是,我没必要冒那个险。因为两人已经站定,开始等待红绿灯了。

他们过了马路后,又绕过了几条小巷子,最后走进了一家名叫“O”的茶餐厅。那里竟意外地没什么人。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跟了进去,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张小桌边,一边眺望着两人谈笑的样子,一边点了份杂烩饭。

调研中心的员工非常热心地跟理津子搭话。他此时的态度比给我们开说明会的时候好了三倍多,理津子也并未表现出不快的情绪。不过,两个人看起来还是一点儿也不像恋人。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转念又想,理津子为何会在那种调研中心就职呢?不,或许她还没正式入职,但看起来却也不像我们这些毫无价值的兼职人员。这样一来,搞不好她是那个男的介绍进来的。若真如此,那她跟那男人的关系就不可谓不密切了。

不一会儿,两人站了起来,走到收银台边,似乎准备结账。我赶紧望向另外一边,紧张地屏住呼吸。用眼角偷偷一瞥,那男人装模作样地挡住了理津子正准备掏出钱包的手。

男人付钱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身边,接着,不出意外地,她认出了我。

“咦?”

理津子说道。她的声音好开朗。

“啊,你、你好,刚才真是……”

我回答道。这时男人刚好结完账,也向我看了过来。我发现,他瞬间皱起了眉头。或许他只是想制造出兼职学生和管理层之间会面的气氛吧。

男人催促理津子,两人迅速离开了茶餐厅。理津子虽然紧随其后,中途却停下了脚步,朝我回过头来说:

“再见。”

那短短的两个字,让我感受到了天堂般的幸福。之后的一小时,我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细细咀嚼那种幸福感。

5

第二天,我没有到关东调研中心去,但午饭时间却去了O餐厅。因为我心怀侥幸,觉得理津子搞不好还会到这里来吃午饭。

果然,我的预感正中目标。就在十二点二十分,小池理津子推开了O餐厅的玻璃门。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儿呀,今天她竟然是一个人来的。只见她在店内转了转,选了个比较靠里面的、与我离得有些远的座位坐下了。

我勇敢地拿起水杯和点餐票,马上展开了行动。这是我昨天晚上就想好的办法。万一她一个人出现在店里,我就要马上拿着水杯跑到她的座位上去。之所以要下这样的决心,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哪怕是瞬间的犹豫,也会让我再也不能将想法付诸行动。

“小池小姐。”

我突然招呼道。她发现我知道她的名字,必定会陷入暂时的混乱,这一点也在我的计算之中。

“在。”

她反射性地回答了一句后,又发出了高声的惊叫。

“哎呀!”

只不过,那张笑脸无疑是看到喜剧演员时露出的表情。这个事实让我稍微有些心凉。

“你一个人吗?”

我又问。

“嗯,一个人。”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我能坐你对面吗?还是说昨天那个人等会儿也要来呢?要是这样,我就坐到另一边去。”

我必须像个小丑的样子,用戏谑的话语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呀,无所谓啦。没事的,请坐吧。”

小池理津子把自己的水杯拿到身边。于是,我就慢悠悠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膝盖在微微颤抖,因为我在品川医院做的许多白日梦,如今正一一变成现实。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像个从远方跋山涉水,总算来到目的地的旅人。

或许,这正是我该回避的事实。因为我用右手肘夹着的点餐票突然掉到了地上。

后来仔细想想,其实我没必要因为那点小事而乱了阵脚。但当时的我,却因为点餐票的掉落,觉得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因此手忙脚乱地弯下身试图将其捡起来。只是我忘了,自己的左手还捧着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因为是夏天,我每次走进茶餐厅,都会把服务员送上来的冰水一口气喝干,但偏偏只有那天,我一口也没喝。

拿着水杯弯腰捡东西,杯中的水自然会洒出来。于是,我杯中的水一半洒在了地板上,另一半则浇在了理津子面前的桌子上。

面对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失态举动,我自然是不知所措了。

“啊,对不起!”

我发出悲鸣般的声音,慌忙修正杯子的角度。这样一来,杯中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冰水又准确地被泼在了我的T恤上。

观众并不只有小池理津子一个人。就算是保守估计,店里也有三分之一的客人在欣赏我这可怜的丑角舍身上演的这场闹剧。我当时恐怕已经连耳垂都因为羞愧而变得通红了,一心只想对观众们说句“且待下回分解”,赶紧灰溜溜地退回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但是,当我见到理津子因为大笑而无法说话,正拼命把自己面前的椅子指给我看时,我只好厚着脸皮坐了下去。

当然,我们好一会儿都没能正常地对话。因为我必须忍耐着周围的视线,耐心等候小池理津子笑够了再说。如此这般,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盯着理津子那一头栗色的秀发,在我面前不断摇晃着。

“对不起。”

过了好久,她才总算努力挤出了一句话。随后她从包里掏出手帕,将笑出来的眼泪擦掉。事到如今,我的角色已经被定格了。只要拿出刚才那样的绝佳演技,无论多么挑剔的制片人,都会马上敲定,与理津子对戏的丑角就应该是这个青年了吧。

“我总能见到你呢。”

待呼吸平静之后,她说。虽说如此,她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只要有一点小刺激,肯定又会大笑起来。

“是啊。”

我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答道。同时心想,每次见面自己都能让理津子大笑不止。

“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她问我。

“是啊。”

我回答。

“你也经常来吗?”

“嗯,因为这里很空。”

说完,她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十分在意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

那真是个天真无邪的提问方式。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还期待着得到我爆笑的回答,因此我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气氛下,将住院期间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当然,我早已预料到了她这个问题。并且是故意突然叫出她的名字,以期引出这个问题的。当时我的阴谋是,在被她问到原因时,故作神秘地反问:“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是,我的阴谋泡了汤。因为我竟然闹出了这么一场让我贻笑大方的丑剧,如今这个让整家店的客人爆笑不已的我,早已失去了说出那种男主角台词的资格。因此,我备受挫折,做出了非常一般的回答:

“因为大家都在谈论你的事情……”

“啊,你不是在骗我吧?”

她姑且用充满朝气的声音表示了惊讶,但对这样的回答却显得十分受用。

“他们都在谈论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

因为那是我随口撒的谎,想把话说圆了还真得费一番脑筋。毕竟我在那个公司一个熟人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听到员工和兼职学生之间在谈论什么话题呢。

“快说,他们都在谈论我什么?”

她两眼发光,紧紧盯着我,嘴角已经准备好了满满的笑意。想必她又在期待着我会犯什么样的傻吧。

“呃,这个嘛。对了,有人说你跟昨天那个职员关系暧昧……”

我绞尽脑汁,又撒了个谎。不过这个谎属于摔一跤也得抓把沙的类型,我自认还是蛮巧妙的。因为自从昨天以后,我就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一点。

结果,她差点儿没一口水喷出来。

“啊,那算什么啊?!”

她大声说道。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啦。”

她一边说一边笑。我立马安心了不少,这才终于有余裕跟她一起笑了。

“原来不是啊,嗯。”

我又说了一遍。

“你们是说户谷先生吧?那怎么可能啊?太讨厌了。”

她似乎对此感到好笑得不行。看着她,我突然开始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

虽然与想象有很大出入,但我好歹也跟山谷之家的女孩说上话了。不管怎么说,这对我来说都已经算是奢侈的事了。因此,我必须感谢老天给了我这样的运气。

“不过你刚才突然叫我的姓,真把我吓了一跳呢。”

理津子又说。

不仅是姓哦——我勉强吞下即将出口的这句话,只在心中回答。其实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家里的房子是什么样的,还能马上说出你经常光顾的蛋糕屋,以及早上经常去的咖啡厅。我知道你家二楼的走廊被改造成了日光室,还知道你经常会穿着牛仔短裤和小背心在那里晒日光浴。我知道你母亲长什么样子,也知道你父亲最近去世了。事实上,我真的知道你的一切。因为我甚至连那个雨夜,你去了医院工地的事都……

你一定不知道,我究竟有多么憧憬你吧。你也一定不知道,我为这隐秘的憧憬,内心是多么地焦虑吧。

让我伤心的是,她并没有问我的名字。对她来说,我的名字似乎并不属于她想得到的信息。想到这里,我突然决定冒险一次。

“其实,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哦。”

话一出口,我的心跳就乱了。

意外的是,她竟然对我报以爽朗的大笑。有这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但马上我就反应过来了,她一定把我的话当成了笑谈。这种情绪的落差实在过于巨大,以至于我的心一下落入了深渊。

“今天你没到公司来呢。”

她又用明朗的声音说。

“你等会儿要过来吗?”

我想到了一个她不问我姓名的理由。对她来说,我只是职场中众多部下的一员而已。我因为对她过于熟悉,便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她也应该很熟悉我才对。

“不,今天暂时不去。”

我回答。

“因为还没收集到很多调查结果。万一只拿一点点过去,我怕又会像上次一样,被你笑话了。所以……”

听到这里,她说:“我没有笑话你啊。反倒是你……”

说到一半,她又弯下身去,哧哧地笑了起来。想必她已经忍不住了吧,不得已,我只好呆呆地等她笑完。

“反倒是你,要当心一点,别再让人踩到手了啊。”

听她一说,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啊,那太疼了。”

我小声说着。与此同时,她看到我一脸沮丧的样子,更加笑得无法控制了。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丑角实在是太尽职了。

“没事吧,现在还疼吗?”

“还好,虽然是重伤,不过我自愈能力超群。”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她点的三明治和柠檬茶。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问我。我拒绝了,只是看着她吃东西。她那线条娇好的双唇在三明治上咬了一口,用微妙的动作咀嚼着,从脸颊到下巴的优美曲线也随之蠕动。双眼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像奇迹一般。为何这世上竟存在如此逆天的美貌呢?

这样就够了,我心想。眼前这个女性,是不用望远镜就无法企及的,远处于我双手范围之外的,纯粹的憧憬。而我如今竟能与这样的她进行交谈,人生至此已经毫无遗憾了。只要能当个她所认识的人,我已经太满足了。我不敢妄图高攀。

“你这样盯着我看,我可是会吃不下去的。”

她说。

“啊,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

“你是不是觉得我脸皮很厚?”

我试着问道。

“是吗?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毕竟我是主动贴到你这边来的。”

“怎么会呢?反正我自己一个人坐着也很无聊。”

说完,她又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弯下腰,又像之前一样用右手遮住了嘴巴。这女孩真爱笑,我心想。

我已看透她心中所想。如此搞笑的人,我当然是欢迎的啦——她想必是这样想的吧。不过,我对此并无任何反感。

不一会儿,她终于笑够了,继续解决她的三明治。

“你是那公司的正式员工吗?”

看准时机,我抛出了问题。

“不是,我跟你一样只是兼职的。”

这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哦,既然同是兼职,怎么你就变成我上司了呢?”

我非常想知道个中缘由。

“那算不上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吧?”

她说。

“但你给人的感觉就是属于管理层的啊。莫非其中有什么门路?是谁介绍你去的吗?”

“嗯,是有点门路,我是靠父亲的关系……”

父亲——吗?我想起了她那个满头银发、表情阴险的父亲的脸;对跑过来给他撑伞的司机看都不看一眼,目不斜视地从奔驰车上走下来的那个老人的侧脸;以及那个深夜,在日光室对女孩施暴的那位父亲的脸。葬礼的情形、她在雨夜的可疑举动,听到她这句话,所有的记忆突然都涌上了我的脑海。

“你也是别人介绍过来的吗?”

她反问。

“嗯?呃,这个嘛……对了,那你也是大学生吗?”

“没错。”

“哪里的?”

“你是说大学吗?”

“对,如果方便透露的话。”

“是A大。”

“哦……”

我已经做好了被询问所属大学的准备,甚至已经把大学的名字送到了舌尖。可是,她却没有问我这个问题。莫非是没有兴趣知道吗?我再次体会到了失望的感觉。

“你是大几的?”

我又问。

“我吗?大四。”

我当时大二,她比我大两岁。

当然,她也没有询问我的学年,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大学生。她只是看了看手表。她看表时会把手握成拳头,只把拇指伸出来,看起来无比优雅。

“我得回公司了。”

她说。虽然语气非常开朗,但在我听来也只是冰冷的声音而已。她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我也只得赶紧跟上。

“请问,你明天中午也会到这里来吗?”

我完全没有自信装出毫不紧张的语调。只见小池理津子玉指轻撩秀发,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惊讶地看着我。

“嗯,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来吧……”

那我明天也能来吗?这句话到了嘴边,却被我硬吞了下去,并换成了这么一句话:

“能陪你走一段吗?我们方向都一样。”

“嗯,可以呀。”

她的回答显得非常随意,但我此时已经如同置身天堂了。

“能让我来结账吗?”

我说着,把手伸向她的点餐票。因为我想起了昨天那个叫户谷的职员所做的事情,然后又想,只要自己付了这顿饭的钱,那刚才就算是约会了。

“哎呀,不用了!你在说什么呢。”

她把点餐票抢了过去,笑了起来。我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付完自己的咖啡钱,我率先走出餐厅的自动门,来到夏日的艳阳下,站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等待小池理津子出来,同时也经受着羞耻的折磨。

“让你久等了。”

她并没有这么说,而是沉默着与我并肩走在一起。这种行为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我们关系的疏远。

如果关东调研中心再远一点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能一直与她并肩走下去了。

我们走到了东京剧院门前,那里挂着《2001太空漫游》的巨幅广告。我满怀期待地问小池理津子:

“你看过这部电影了吗?”

“还没看过呢。”

她马上回答。

可是,我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在京桥警署前与她道别了。看着她走向公司的背影,我问自己,你不是再也不敢奢求什么了吗?

啊,是啊。我马上回答道。这样就够了,我不会再奢求什么了。我清楚地回答自己。

至少在此时此刻,我的心情确实如此。我已经太满足了。尽管只是个丑角,但我至少已经在以理津子为主角的剧集里走了一遭。这已经足以让我对上天感激不尽了。

注释:

[1]国电是指由“日本国有铁道(JR)”运营的电气列车。

[2]全称为日本剧场,是有乐町的地标之一。

[3]此处是指横亘在银座和有乐町之间的东京高速公路。

[4]东京剧院于一九五五年开业,一九八一年十月闭馆,第一部上映的影片为《七年之痒》(The Seven Year Itch),最后一部影片为《天堂之门》(Heaven's Gate)。

[5]对日本人来说,在走廊上跑步是一件非常没有教养的事。

[6]土间是指传统的日本建筑进门后用砂土铺就的空间,相当于房屋外部与内部的过渡地带,通常被用作厨房、换鞋处,以及干脏活的地方,再往里走才是铺着地板或榻榻米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