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房窗前

1

我记得那件事发生时,披头士乐队刚解散不久,所以应该是一九七〇或一九七一年的初夏。一切都缘自我的一场交通事故。当我骑着摩托车疾驰在第一京滨高速公路上时,冷不防被一辆卡车蹭倒了。

在那次车祸中,我受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不仅肋骨和锁骨折断了,连右腿胫骨也被摩托车压折。待清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品川外科医院的病床上了。

还好,每一处骨折的部位都没有伤到关节,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说如此,我还是不得不面临长期住院治疗的痛苦。

至于我的爱车,那辆川崎W1则彻底成了一堆废铁。那是比腿骨骨折更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现在,那次车祸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只有十九岁。

那一年初夏,我浑身打满了石膏,每日百无聊赖地坐在病房窗前,眺望着日渐炫目的夏日阳光,压抑了整整两个月的青春朝气。

我所在的病房是个双人间。隔着一块帘子,隔壁病床上的是一位老人,经常在深夜发出痛苦的咳嗽声。不过我运气也算不错,被分到了窗边的床位。

我的病房在五楼。每到夜晚,都能透过窗外楼房的间隙看到远处高速公路的路灯。不过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下,在高速公路另一头反射着白光的蔚蓝大海。在我卧床休养时,阳光日渐强烈,路旁的树木变得愈发葱郁,远处的那片海也变得更加蔚蓝了。极目远眺,还能看到上空的海鸟们如同天空洒落的白色粉末般翩翩飞舞。夏日的大海对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来说,无疑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因此,每日面对着那般风景,着实让我感到坐卧难安。

住进医院的头十天,我只顾着忍痛呻吟,根本没法起床。因此,我也就无从知道这个医院在什么地方,究竟有多大,不,甚至连病房外的走廊长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不过三周以后,我终于能勉强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窗外总是异常嘈杂。

见我总是不自觉地瞥向窗外,隔壁床的老人告诉我,这座医院如今正在进行扩建工程。不久之后,我终于能拖着身上沉重的石膏,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上洗手间了。从那时起,每天我都会把供来访客人用的不锈钢椅子摆到窗边,坐在那儿眺望楼下的工地。

黄色的挖掘机看起来像一头勤劳的大象。眺望着楼下的工地,让我不禁回想起儿时经常在其中玩耍的公园沙堆。那时的我最喜欢用手抓起一堆沙子,将其搬运到假想的目的地去,再用手掌把沙堆推平,拍上两下。此时,窗外的那台挖掘机虽然是笨重的机械,却也灵巧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病房的窗户上装有铁丝网。我只要打开窗户,将鼻子抵在铁丝网上向下凝视,就能看到没有门的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男人,甚至连他手脚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整天无所事事,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一直观察那台挖掘机的驾驶室,直到自己学会操作方法为止。

工地周围安置了一圈铁板。只有正对我病房窗户的那一面开了一个出入口。

工地的地基已经打得很深,因此比周围低了不少。从那唯一的出口到挖掘机的位置,堆起了一个能容一辆土方车通过的陡峭斜坡,斜坡中央还铺着两块铁板。土方车每次都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驶下那条斜坡,把装载的泥土倾倒在工地上。

在挖掘机周围,竖立着无数根如同灰色铅笔一般的水泥柱。挖掘机在水泥柱间穿梭着,将土方车卸下的泥土铺平。每过一天,工地的底部都会被堆高一些。

附近往来的人们应该无法看到被铁板围绕的工地。因为在没有土方车进出的时候,写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塑料布(也有可能是帆布)会将唯一的入口盖住,像门帘一样遮住工地内部的光景。

而我病床旁的那扇窗户则堪称特等席位,因为从那里可以看到工程的每一步进展。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工程的进展速度非常快,只消花上一小时眺望,就能看到工地一点一点地变了样子。此外,挖掘机驾驶员和土方车司机开玩笑的场景,以及他休息时间熄掉引擎,坐在挖掘机履带上吸烟的样子,都被我一一收入眼底。

每当厌烦了对工地的观察时,我便会抬起视线,眺望隐藏在高楼背后的大海,有时甚至能看到低空飞行的飞机。那是因为羽田机场就在我视线的右侧。

随后,我的视线又会逐渐向近处移动。工地另一头是高楼大厦组成的混凝土森林,公寓和杂居大厦重叠交错,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其中有崭新的建筑,也有老旧的房屋,但所有建筑物都非常高大。在那些高大的建筑物脚下,如同长期坚守阵地的战士一般,竖立着一座小小的二层住宅楼。

住宅楼虽小,也只是与周围的摩天大楼比较而言罢了,那座房子若放在过去,恐怕也算是个气派的建筑吧。面对大道的出入口处竖立着砖砌的隔墙,还带有一个不算大却也不太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好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还有一个车库。建筑物是和式风格的,外表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陈旧不堪,但二楼的走廊部分却被改造成了日光室。因此,现在那座建筑应该算是和洋混搭的风格了。从我这边看到的房屋一侧,还设有兼作晾衣间的阳台。

每天,当我厌倦了观察工地时,总会把视线转向那座小楼。里面的人想必世代都生活在品川吧。即便周围变成了摩天大楼的森林,他们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独门小院。我不禁联想到了一对顽固的老夫妇。

可是,那栋过去可以算是气派的建筑,如今也变得渺小不已。就连那种满大树的庭院,从我所在的病房看过去,也小得如同盆景一般。

当时的我实在痛恨看书。就连强忍无聊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满脑子想的也是摩托车的事情。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因为事故的保险赔偿问题所致。因此,我每日所做的事情不是眺望楼下的工地,就是凝视远处的那座二层小楼。

我偶尔能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小楼里。她每次不是提着购物篮走出家门,就是提着洗衣篮出现在晾衣间。另外还有一个貌似她丈夫的仪表堂堂的银发老人,也会偶尔出现在那里。

记得那天是个星期日的上午,恰逢楼下的工地休息。清晨七点的体温测试已经过了两小时,我百无聊赖地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坐下。平日里勤奋不已的挖掘机此时也把那象鼻一般的铁臂低垂着,像失去了生命般一动不动。于是我便照例抬起视线,观察那座深陷在高楼深谷间的小楼。

那天天气很好,应该才刚到七月上旬吧,那样的天气应该最适合来场初夏的日光浴了。我看到日光室里的长椅上躺着一名身穿短裤的女性。

她留着一头长发,还戴着一副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朋克风格的太阳眼镜。从远处这么一看,我还以为那是家里的老夫人。

可是再仔细观察一番,我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就算从远处观察,也能发现她光着的双腿形状特别好看,更何况,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又怎么可能戴那样的墨镜。

我双眼的视力都有一点五,因此日光室里的光景能看得非常清楚。就在我凝神眺望时,她突然像上了发条一样跳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把墨镜往上推了推。那个动作充满了青春气息,此时此刻,我终于确信她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了。

她又坐回长椅上,久久没有动弹。随后,她又“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就算从远处观察,也能发现她的身材十分火辣。很快,她就消失在了室内。

我感到了轻微的恍惚。或许是因为这段住院生活没有任何刺激吧(我住的病房里连电视机都没有),那仅仅数十秒的观察,而且是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的远距离观察,已经让我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2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关心过楼下的工地,而是一心一意地眺望那高楼山谷间的小楼,只盼着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子——只要能再看上一眼就行。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二楼的日光室里。不过我很快发现,她每天早上都会离开那座山谷之家,出门到别的地方去。

她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出门,而且每次都会朝着品川车站的方向走去。多数时候她会选择八点以后出门,往常我并不会在这个时刻眺望窗外,因此才会一直错过见到她的机会。山谷之家里竟住着这么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我此前真的是浑然不觉。

不过,她也并非每天早晨八点都会准时出门。有时候是九点,有时候又会变成十点。不过就算再晚,她也一定会在那天的正午前离开家走向车站。而且我还发现,她有好几次会在临近傍晚的时刻早早回家。因为有那么几天,我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看到她提着购物篮穿过马路,到山谷之家斜对面的超市里买东西。

毫无疑问,家中的中年女性与这位年轻女性是母女关系。无论是从年龄上看,还是从一些小动作和体态来看,我都能从中观察到某些共通之处。

我推测她应该是个大学生。因为高中生和白领都不会有如此不规律的上学和上班时间。

伴随着每天的仔细观察,我渐渐明白了那家人坚守在山谷小楼中的理由。由于整日坐在病房窗前,我已经对那山谷小楼一家人的全部生活了如指掌了。

在早晨不需要太早出门时,山谷之家的女儿就会光顾对面大楼一层的咖啡厅。她可能会点一份早间套餐吧。随后,她还会到隔壁的超市买东西回家。超市旁还开着一家面包店,她时常会到那里去买面包。

每个周六的午后,她母亲都会到超市所在大楼的二楼去,因为那里有家美发店。

保养好头发后,母亲不会马上回家,而是沿着大道向车站方向闲逛,逛完几家时装店后,又总是会提着纸袋回来。

时装店之间还开着小小的蛋糕店和书店。我曾见过那家女儿傍晚从车站出来,走进蛋糕店里,片刻之后,又提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纸盒回家。

如此这般,我在病房窗前几乎能观察到她们的全部生活。至少,她们离开家门与外界接触的那一部分生活,有大半都落入了我的眼底。也就是说,那一家人的生活似乎仅局限在那座山谷小楼附近,也就是我从病房窗前能够看到的范围内。这都是因为在山谷小楼半径五十米的范围内,就集结了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几乎所有商店的缘故。

我每日眺望着那座二层小楼。有一天,而且还是一大早,在我刚结束早晨七点的体温测试后,那座小楼的日光室里出现了一位银发老人的身影。

那老人身材健硕,穿着五分衬裤和衬衫,似乎还戴着一副眼镜。他在日光室的安乐椅上躺了有三十分钟左右,那也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他。他看起来像个顽固的老头子。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消失在室内。

我终于把那个一家之主仔细观察了一番,以前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只是有一点让我感到有些奇怪,那就是他看起来过于苍老。躺在日光室里的那个人一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家。我经常在晾衣间见到的夫人只有五十岁上下,这个一家之主却起码有七十好几了。这样一来,那身材姣好的女儿简直就能当他的孙女了。

一家之主离开日光室后,我也依旧把目光锁定在山谷小楼上。不一会儿,从开有时装店和书店的商店街方向驶来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山谷小楼门前。刚才那个身材健硕的老人也换了一身看起来很昂贵的灰色西服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坐进奔驰车里,一路疾驰而去。看来,那个一家之主还是个挺了不起的角色。

但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却再没看到之前那样的场景。身材姣好的女儿像往常一样独自出门往车站走去,我一直观察到午后,也没看到银发老人和奔驰车的出现。

那之后第三天、第四天,奔驰车都没有出现。不过在第五天早晨,奔驰车又停在山谷小楼门口,把身穿藏青色西服的一家之主接走了。

那山谷小楼里的一家人,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团。他们彻底吸引了我,让我无法移开视线。不知不觉间,被病痛缠身的我开始期待有一天能够近距离地看到那身材姣好的姑娘的长相了。

她好像是家中的独生女。根据我的观察,那座山谷小楼中除了那三个人就再没有别人了。虽说我不奢望能够与她对话,但至少也想知道她到底长着什么样的脸。虽然知道她身材很好,但脸蛋也是个美人吗,或者只是普通的长相呢?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一点。

随后,我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望远镜。有望远镜就能看清她的长相了。

我开始在脑中搜索可能拥有望远镜的熟人,然后马上想起来了。记得两个月前,井上那小子曾带了一副看起来很高级的望远镜到教室里炫耀来着。

我不知道井上家的电话号码,但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却记着他家的地址。于是我便给他写了一封信。事实证明我的行动是正确的。因为就算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本事一路走到医院的公共电话旁边去。至于寄信,只需要拜托护士就可以了。

面对重伤入院的病人,人们似乎会本能地变得亲切起来,就连看起来不太友善的井上,也在三天后就带着望远镜来看我了,还告诉我想借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从那时起,我的观察比以前更加深入了。为了不让护士发现,我一直把望远镜藏在枕头底下,像平常一样用肉眼观察小楼,打算只在看到那里有人出现时,再飞快地抽出望远镜仔细观察。

可是,自从我搞到望远镜后,就再没见到过那个姑娘了。当天晚上,第二天白天,我都没看到山谷之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第三天早上,她母亲总算出现在了晾衣间里。我赶紧抽出望远镜抵在眼睛上。

她母亲的脸一下近在咫尺,把我吓了一跳。结果正如我所想象的,她年龄大概有五十岁,一脸刻薄的表情。她顶着那张神经质的,应该说是心怀恶意的脸,将洗干净的衣服一件接一件粗鲁地晾到竿子上。

我把望远镜放到膝盖上,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有些陈旧,但从病房窗前看到的山谷之家却还是挺可爱的。我不禁希望住在里面的人也有着与小楼外表相符的、充满希望和梦想的表情。

不过就在下一个瞬间,我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因为我盼了又盼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把目光从晾衣间移向日光室,发现那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安乐椅上了。

这不正是我望眼欲穿的机会吗?我飞快地拿起望远镜,却踌躇了片刻。我希望她与我想象的一样是个美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更奇妙的是,我同时也强烈地希望她不是个美人。

望远镜的视野因为我双手的颤抖而剧烈晃动。她的头部一下子划过我眼前。我赶紧把望远镜往回挪,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看到了她卷曲的长发——原来她是一头卷发啊。之前光靠肉眼观察,完全不知道她的发型如何。慢慢地,我又看到了她的脸。

我当时受到的冲击即使在十五年后依旧记忆犹新。她低着头,似乎正在看报纸。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有这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世间是否应该存在这样的美貌。她美得简直无可挑剔。

此前,我在病房极尽所能地将她想象成了我能想象出的最漂亮的美人,同时又不断告诫自己,现实中怎么可能存在这般美貌。可是如今摆在我眼前的现实,却轻易地超越了我的一切想象。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三倍。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我放下望远镜,用肉眼确认了一遍,又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因为我怀疑自己是否错把墙上的海报当成了我朝思暮想的那位姑娘。

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看到她动起来了。只见她把报纸放到地上,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真大,就像模特一样。她似乎觉得阳光过于刺眼,伸手遮住了额头。随后她又靠到身后的墙壁上。我感觉自己好像在看电视广告一样。她保持了一会儿靠墙的姿势。我也一动不动地举着望远镜,看着她穿着的苔绿色背心、自行剪裁的超短牛仔裤,以及那双美丽的长腿。

突然,她睁开双眼,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来啦”。紧接着,她望向虚空,瞳孔晃动着。这副望远镜甚至能让我看到如此细节。随后她站了起来,消失在屋内。似乎有谁在叫她。

我又等了好久,她再也没出现在日光室里。我把望远镜放回膝头,一下子呆住了。我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世上竟真有这种事情。

她为何如此美丽,而她母亲却为何看起来如此刻薄呢?她和她的父母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这样的梦幻,这如同电影一幕般的现实,竟会如此轻易地在我眼前展开呢?

我一点都不明白。可是,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从这一刻起,我已经深深陷入了对她的爱恋之中。

3

日复一日,我如痴如醉地观察着山谷小楼一家人的生活。每天日落之后,我都无比期待早晨的到来。因为日落之后,日光室从未点过灯,而其余的窗户也长期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一旦夜幕降临,我就再也无法看到她和她家人的生活了。

熄灯时间过后,我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坐在咖啡店里,与我只有一桌之隔的那个女孩的脸。

她说话的声音是怎么样的呢?应该很温柔吧,又或者有些好强?她会为我露出美丽的微笑吗……

她会用白皙而纤细的手指往咖啡里加入砂糖,悠闲地用小勺搅动吗?当我凝视着她的指尖,约她一起去看电影时,她会答应吗?

“山谷之家的少女”是我不得不用望远镜才能勉强看清的遥远“憧憬”。她的身段和举止与我此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同班女孩子都不一样,带着一种成熟的气质。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准备伸出双手去追求这份“憧憬”了。

那应该是我用望远镜看到她之后的第三天晚上。熄灯时间过了很久,大概是深夜十点到十一点吧。

外面在下雨,雨点敲打着病房的玻璃窗,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我借助不知从哪反射而来的微光眺望着山谷之家门前的马路,发现那辆黑色奔驰车分开雨幕,出现在了门前。是那女孩的父亲回来了。我赶紧抽出望远镜,仔细观察从奔驰车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的脸。

只见司机首先跳了出来,不顾自己有没有淋湿,一边撑开伞,一边急匆匆地跑到后座门边。女孩的父亲看都不看一眼在身后为自己撑伞的司机,带着一脸愠怒的表情,站到了被雨水淋湿,黑得发亮的马路上。

他戴着一副银色金属框眼镜。只见那男人快步走进了家门,司机则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后座的门就那样敞开着,孤零零地被留在了雨中。前窗的雨刷也徒然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我有点担心后座会被雨淋湿。片刻之后,那扇门突然被关了起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司机回来了。他垂头丧气地坐进驾驶室,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山谷之家的玄关大门重又闭紧。我把望远镜放回膝头,用肉眼呆呆地凝视着日光室。因为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到能看到那个家内部的地方了。

只有日光室没有被窗帘遮盖。应该说,日光室里好像本来就没有窗帘。但现在毕竟是深夜,无论我再怎么仔细凝视,日光室里也是一片漆黑。

尽管如此,我还是花了五分钟时间凝视那漆黑的日光室。最后,我不得不放弃观察,决定上床睡觉。在起身前,我为了保险起见,又拿起望远镜看了一下。因为我觉得,用望远镜说不定能看到些什么。

果然,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日光室内部的光景。或许那只是因为此前无数次的观察而产生了习惯性的错觉吧。但我再仔细一看,发现日光室里竟出现了一个貌似人影的东西。一开始我还以为那只是某件家具的影子,随后又发现那影子竟然动了起来。于是我明白了,那就是人影。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慢慢地,连雨水顺着日光室的玻璃窗滑下的光景也能勉强看清了。紧接着,我意识到站在窗边的那个人影,属于那女孩的父亲。

就在此时,他猛地动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禁把望远镜紧紧压在眼睑上。

一个似乎是人的影子突然倒在了日光室的地板上。屋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直到此时才终于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想方设法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只见那倒下的人影正尝试着站起身来。与此同时,略显肥胖的父亲的影子也猛地动了起来,他竟又一脚踹倒了地上的那个人。

再次摔倒的人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又缓缓起身。苍白的微光照在那人脸上——竟是那个女孩子。我顿时感觉心都凉了。她被父亲打了!

过了不一会儿,门好像打开了。女孩的母亲也出现在日光室内,对丈夫说了些什么。结果,男人猛地把她也打倒了。

随后,女孩的父亲怒气冲冲地消失在母亲打开的房门后,母亲也赶紧起身,追在丈夫后面消失了。

日光室里好像只剩下女孩一个人。我强忍着双眼的胀痛,一刻也不敢移开视线。虽然周围一片漆黑,我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但她似乎躺在地上哭了好一会儿。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十分钟。在雨夜的彼方,她正独自哭泣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不禁一阵酸楚。为此,我也一直举着望远镜守护着她。

突然,她好像站了起来。随后,用带着怒气的粗鲁动作打开房门,回到屋里去了。

我依旧呆呆地眺望着空无一人的日光室。胸中的悸动犹如台风过境后激荡的余波。我无法相信刚才自己目睹的那一切都是真的。

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任何人回到日光室。我终于不再坚持,把望远镜放回了枕头下面。随后,我躺倒在床上,对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开始思考。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静静地躺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的空想开始泛滥。但空想终究只是空想,无法指引我得到最后的答案。我又艰难地坐了起来,靠在窗边凝视远处的日光室。肉眼所能看到的,只有玻璃窗紧闭的漆黑房间而已。

我觉得,现在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了,便准备去睡觉,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把望远镜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

镜头对准日光室,我看到了出乎意料的光景——那个父亲的黑影竟站在当中。我吓了一跳,但我马上意识到还有更吓人的事情。因为在她父亲的身影后,房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

走进日光室的似乎是他女儿。因为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无法看清她的脸。但通过那模糊的剪影,我依稀辨认出了女孩曼妙的身姿。

虽然现在是下着大雨的深夜,但望远镜的视野里却始终有着一片微弱而苍白的光。那片微光照射在她手持的物体上,反射出无情的光线。即使在隔了一段距离的病房里,那道光还是让我战栗不已。因为无论怎么看,她手上的物体都像是一把菜刀。

就在此时,病房的荧光灯突然亮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吼着我的名字。

原来是查房的护士。我被狠狠骂了一顿,按到床上躺好。窗帘也被猛地拉上了。

护士走了好久之后,我又起身窥视了一遍日光室,但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人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无论我怎么等,都没有人再出现在日光室里。

4

第二天,我又目睹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整日盯着山谷之家。可是,那家的女儿、母亲和父亲都没有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中。

那一整天阴云密布,夜幕降临之后又下起了雨。吃过晚饭,很快就到了熄灯时间。我依依不舍地拿起望远镜又盯着日光室看了一会儿,但想到昨晚被护士发现的前例,便决定早早上床睡觉。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我睡到半夜便被热醒了。被石膏覆盖的部分早已大汗淋漓。这种不愉快的感觉,若非炎夏时节打过石膏的人,是绝对无法领会的。

我拿起枕边的手表,借着晚上苍白的微光,隐约看到了表盘上显示出的时间是零点刚过十分。

我实在难受得不行,只好坐了起来,套上凉丝丝的塑料拖鞋,坐在了床边冰冷的椅子上。当我双脚接触地板时,还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让人讨厌的味道。

坐在窗边,我慢慢拉开窗帘。只见山谷之家坐落在远处,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我又把视线移向沐浴在大雨中的工地。自从我不再关注那里后,工程又获得了不少进展,如今那个只孤零零地停放着一台黄色挖掘机的工地,已经不比周围的路面低多少了。

唯一一个对外开放的出入口依旧被印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布帘罩着,竖立在雨幕中。我靠在冰凉舒适的金属窗框上,百无聊赖地眺望着窗外。

突然,那块布帘被掀开了!我大吃一惊,探出身子凝视着夜幕。只见有个人站在工地入口处,正慢慢掀开布帘。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就溜了进来。紧接着,又从布帘下面拖了一大包东西进来。那个人影拖着那包东西,沿着铺有铁板的土方车专用坡道,向我的方向走了过来。铁板被雨淋湿,反射出些许微光。那包东西大概有高尔夫球袋那么大,在我看来像是个黑色的布口袋。再仔细一看,那个袋子约有一抱粗,一百五六十厘米长。

我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紧紧盯着楼下那幅光景。当那神秘的人影转过身时,我忍不住发出了小小的惊叫。

人影留着一头长发,身穿一件黑色T恤,下着一条黑色牛仔裤。工地虽然一片漆黑,但周围的道路上却亮着一排街灯,灯光透过入口的布帘打到黑影脸上,我瞬间看到了,那黑影竟是山谷之家的年轻女孩。

因为工地的地基已经被填平了不少,土方车用的坡道已经没有那么陡了。她把那包东西拖到斜坡中间便将其从道旁推了下去,紧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随后她弯下身,似乎在寻找包袱掉在了哪里。

我在玻璃窗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我的心跳不断加速,让我有种近乎眩晕的感觉。只见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工具。虽然她所在的地方背光,但她站起来的时候,手上的工具却反射出了路灯昏暗的光线。

刀子?我瞬间想到,但这一想法马上就被否定了。因为她马上又弯下身,拼命地挖起数小时前刚被挖掘机翻松的泥土。看来她手上的工具是把小铲子。

她在夜幕和雨帘的掩护下,独自进行着那孤独而漫长的工作。因为身处斜坡的阴面,弯着身子的她完全被黑暗吞噬了,让我无法观察。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我甚至无法相信她真的就在那里。

好像过了三十分钟,又好像过了一个钟头,或者仅过了十几分钟。她终于站了起来,爬到了铺着铁板的斜坡上。那一刻,我看到她白皙的双手沾满了泥污。

她朝着坡顶一路小跑,在被雨打湿的铁板上滑了一下,跌倒在地,这时我才终于看清,她撑在地上的手中握着一把小铲子。

她马上又站了起来,逃也似的从入口的布帘缝隙中钻了出去。

眼前只剩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深夜工地。被初夏淅淅沥沥的长雨敲打着的铁板,反射出街灯昏暗的光线。那黑色的大布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很明显,她刚才已经把布袋埋在了斜坡脚下。

我赶紧从枕下抽出望远镜,对准山谷之家门前的道路。可是,她似乎已经回到了家中,我等了许久也没能看到她的身影。

玄关隐入了树篱的阴影中,连小楼也全无灯光,只在雨中现出一个黑影。我又盯着小楼看了好久,希望其中某扇窗户能亮起来,但小楼始终一片静寂。

最后,我只好坐在窗边,呆呆地听着雨声。

第二天天气好极了。一觉醒来,我便焦躁地坐到窗边,眺望楼下的工地。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里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虽然因为昨晚的那场雨,到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水坑,但地面上却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异常之处。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面对如此爽朗的早晨,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昨夜所见的是事实。我又试着回想前天晚上用望远镜目睹的日光室骚动,紧接着,又想起了她费尽力气拖进工地的那个黑色口袋的大小。换句话说,那正好是一个成年人身体的大小。

随后,我又看向昨夜她俯身面对的那片斜坡脚下的地面。那里虽然有个水坑,但因为昨晚的那场雨,已经看不到任何挖掘过的痕迹了。就在那水坑下面,埋藏着一个让人战栗的秘密。即使已经过了一夜,我想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若自己昨夜所见不是在做梦,那么,现在那个地方就……

为什么会没人发现呢,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平静呢,我对此感到万分不可思议。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如今知道那块地面底下掩埋着惊天秘密的,在整个医院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楼下,把那个布袋挖出来。强烈的好奇心和恐惧感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可是,我却是一个寸步难行的重伤患者。

几天前,我才刚恢复到能够自己上厕所的程度。要我现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电梯(话说回来,我甚至不知道医院的电梯在哪里),走出医院大门,沿着马路绕到工地入口,掀开那块布帘走下铺着铁板的坡道,还要独自一人抄起铁铲挖开地面,这对如今全身都打着石膏的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么,我应该把昨夜的事情告诉别人吗——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更何况,尽管这话说出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似乎对山谷之家的少女怀有强烈的爱意。虽然,我们甚至没有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我当然不会做出让她感到痛苦的事情。说句实话,此时我根本没想把自己目睹的事件告诉任何人,反而担心除我之外,是否还有别人看到了那件事。

其实仔细想想,她确实冒了很大的风险。毕竟能够看到工地的并不只有我的病房而已。在这么大的医院里,肯定有无数扇窗户能够看到那个工地。她这么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为此,我连吃早饭的时候也一直盼着工人们赶紧开始工作。当我听到窗外总算传来挖掘机的引擎声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赶紧坐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那里依旧是一派日常景致。入口处的布帘被掀开,当天第一辆土方车倒退着开了进去。伴随着一连串的巨响,泥土准确地落在了她昨晚挖坑的那个地方。挖掘机紧随其后开了过来,将倾泻而下的泥土推平。只一铲,便彻底保证了她的安全。看到这里,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完全犯罪计划大功告成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躺回床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掌握着山谷之家少女的惊天秘密。想到这里,我不禁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5

就在我目睹她神秘行动的两天后,我又看到了让人吃惊的事情。不,那在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看到山谷之家的门前,竖起了好几个葬礼用的花圈。

山谷之家仅有一面朝向大街,其余三面都被高楼包围,因此用于悬挂黑白双色葬礼垂幕的地方少之又少。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前来参加葬礼的吊客络绎不绝,那辆眼熟的黑色奔驰车也停在了门外。同样眼熟的司机又像上次一样急匆匆地跑出驾驶室,拉开了后座车门,只是这回站到马路上的,再也不是山谷之家的主人了。

我从头到尾目不转睛地看着葬礼进行,准确地说,是一整天都在寻找应该身着丧服的那个少女。穿着黑色和服的母亲倒是好几次出现在了门前花圈的阴影下,但唯独捕捉不到女儿的身影。我感到胸中一阵闷痛。

虽然葬礼只在小小的家中举行,但吊客的数量却很是不少。黑色的高级轿车也络绎不绝地在门前停下又开走。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位脾气暴躁的一家之主的葬礼。而我,则掌握了葬礼的主角真正长眠的地点。

不知何时,我开始利用自己掌握的线索展开了推理。山谷之家的主人必定是个大人物,这从迎来送往的黑色奔驰车和参加葬礼的吊客人数上便可推测出来。因为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他终日蛮横成性,让家人受了不少苦。一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便会对家人大打出手。而我那天看到的雨夜暴行,只是他蛮横性格的冰山一角而已。

终于有一天,他的女儿忍无可忍了。当然,此间必定还夹杂了其他缘由。从相隔甚远的病房当然无法获知其中的细节,总之,她终于举起了利刃,刺向自己的父亲。

这样下去必定会被人发现那是一起恶性杀人事件,因此,她不能让父亲带有刀伤的尸体曝光。于是,她决定秘密掩埋尸体。可是,埋到哪里去呢?她稍作思考,马上想到了眼皮底下的一个绝佳场所——医院的工地。

此处现在正进行基础作业,只要趁现在将父亲的尸体掩埋下去,上面马上就会建起高大的楼房。这样一来,无论是谁都无法再次挖掘出自己的秘密了。这不正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佳场所吗?

只有工地正在进行基础工事的这个时机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行。只要找不到尸体,就无法进行杀人事件的立案。需要注意的只有一点,就是掩埋尸体时不能被人目击到。

只是,就算她因此避免了杀人嫌疑,又该如何举办一场没有尸体的葬礼呢?

我只有十九岁,尚未经历过任何葬礼,但根据常识来想想,还是觉得没有尸体难免有些棘手。不过,既然吊客们已经井然有序地聚集到山谷小楼里了,想必她也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吧。

正当我脑中想着这些事情时,一位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女性陪同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出现在了门前。纤细的身体包裹在丧服中,显得更加瘦削了。从紧身裙底伸出的双足,在望远镜的视野中似乎格外耀眼。

是她。她向坐进车中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后,缓缓抬起头来。我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她一定哭了很久吧。想到这里,我胸中的苦闷愈发沉重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谓的相思之情,竟能酸楚得近乎悲伤。

6

葬礼之后,她父亲自然再没出现过,只是,我也再没见到过她本人。这让我感到万分寂寞。

至于女孩的母亲,偶尔会出现在晾衣间里,有几次我还看到她走在去超市的路上。最关键的是,女孩本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她恐怕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连大学的课也不愿去上了吧。

二楼日光室旁边的窗户,近来每晚都会亮到很晚。我经过连日观察,推测那应该就是她的房间。

她似乎在独自一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痛苦让她夜不能寐。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孽,并为此感到痛苦不已。每当想到这里,隔着厚重的夜幕,我便会与她一同苦闷起来。我为自己身为一个无法予以她安慰的陌路人而感到无比难过。

葬礼结束一周之后,我突然得到了医生的许可,可以在医院附近散散步了。之后,我又从护士那里拿到了一副丁字拐。这让我不禁跃跃欲试,自己终于能到山谷之家的门前走一趟了。

只是,医生又说,我可以到附近的咖啡厅喝喝茶,但不能吃东西。当然,更不能饮酒。另外,最近这段时间我一定还不能适应借助丁字拐走路,因此要在医院之外的地方散步,必须有家人或朋友的陪同,否则院方决不答应。

听到这里,我有点伤脑筋了。因为我是独自到东京来念大学的,所以身边没有任何家人。至于朋友,也想不出几个。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又给借我望远镜的井上打去了电话。因为我这个天涯孤独客,此时只能借助他的帮助了。井上答应我下午三点到医院来。于是在此之前,我决定先在医院内部走一走,顺便适应一下我的丁字拐。

在医院里到处走动,对我来说如同探险一般。因为此前我只见到过病房和从病房通往厕所的那段走廊而已,除此之外的所有地方,对我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我甚至连电梯在哪儿都不知道。因为我被送进来时不省人事,待我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这是哪里,医院的名字叫什么,我的病房在几楼,这些信息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走着走着,我发现医院走廊的形状很奇怪。走廊是从我的病房开始延伸出去的,这说明我的病房位于走廊的其中一个尽头,奇怪的是,尽管走廊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病房,我却没有看到任何转角。不过,这个疑问在井上赶来陪我走到医院外面后,马上就解开了。

我满怀感慨地绕着工地的金属围墙走了一圈。毕竟自己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接触外部世界了。

走到那个被布帘遮掩的入口前,我看到两台土方车正等着进入工地。走到旁边,马上就听到了引擎空转的轰鸣声。与此同时,围墙里还不断传来挖掘机的引擎声。面对久违的外界,我的第一印象是——有些粗野。

接下来,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试图越过工地围墙看看自己的病房。就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此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住的是一座五层楼高,像巨型烟囱一样的病号楼,有无数扇窗户正对着工地。怎知事实并非如此。正对着工地的,只有纵向排列的五扇窗户而已。

这是为什么呢,假设你从高空俯瞰,这家医院恐怕会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或T字形吧,而那个T字的底端,则正对着我所在的方位。因此,与工地相邻,能够看到这边的建筑物一侧,只有一间病房的墙壁宽幅而已。其左右的病房都倒退到了较远的后方。因为之前一直卧床不起,我根本没想到,也无从得知住院楼的构造竟是如此,也难怪我在走廊里碰不到拐角。那是因为我所在的病房旁边根本就没有别的房间。

让我大吃一惊的并不只有这点,还有条幅。在五层楼高的细长外墙上,挂着一块写有“安全第一”的巨大条幅,绝大多数窗户都被那块条幅覆盖了,只有我位于五楼的病房窗户,才能够毫无障碍地看到外面的光景!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情况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因为病房窗户上安装了金属网,让我无法探身出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覆盖了楼下所有窗户的条幅。

原来如此,我一下就想通了。这也难怪山谷之家的女孩会铤而走险。毕竟正对着工地的窗户只有一扇,而且还不是医生或护士们所在房间的窗户,里面住的都是早早就会上床休息,跟半个死人没什么区别的住院患者。

我又转过身来。从五楼俯视时犹如玩具小城一样的街道,真正走到其中观察一番便会发现,就连那些给病人带来压抑感的地方也都充满了活力。而那座山谷之家,则更是一座被绿树环绕,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宅邸。

“你怎么了?”

井上见我突然感慨万分,莫名其妙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好久没出来了。”

我回答道。

“你看那边那座小楼。”

我指向山谷之家。

“你发现没,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只有他家孤零零地像被埋没在山谷里一样。”

“啊,被你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井上点头道。

“我在五楼看的时候,那座小楼看起来就跟电冰箱,或者大壁橱脚下的小金库一样哦。”

井上似乎对我的话题不太感兴趣,只是应付式地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来到了山谷之家门前。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刚举行过葬礼的气息了。我停在山谷之家的名牌前,那上面写着“小池”二字。

小池……吗?原来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姓小池啊。原来,她姓小池啊。我又莫名地感慨起来。

越过前门看向里面的玄关,只见庭院的树荫深处,露出了一扇年代久远的玻璃拉门。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那女孩会不会突然打开拉门走出来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开始想象她与我擦肩而过时,在空中飘舞的长发。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撑着丁字拐呆站在马路上。羞耻感一下涌上心头,我赶紧催促着井上,两人急匆匆地过了马路,走向对面的咖啡厅。

站在店门口,我看到了写有“R咖啡屋”字样的招牌。原来这家店叫“R”呀。我曾经躺在床上,无数次幻想自己进入这家店的情景,现在总算有机会实践了。若我的幻想都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实现,那该有多好啊。

自那以后,我开始努力练习使用丁字拐,一心想让医生批准我一个人出门散步。三天后,我总算获得了一个人到“R”喝咖啡的自由。

于是,我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到“R”报到。那已经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我遭遇交通事故时,还属于下点小雨就能让人冷得发抖的天气,但现在,咖啡厅里已经开足了冷气。

只是,就算我一天不落地光顾“R”,也还是没能见到山谷之家的女孩。因为她总是会在早上外出前,或者夜里回家后光顾那里,所以我不可能见得到她。但我在她出现的那两个时间段又都不能外出,因为医生只批准我从下午三点到六点自由活动,到了七点我就得回到病房用晚餐,九点半就熄灯了。医院生活简直跟坐牢没什么两样。

不过,就算那是一家毗邻医院的咖啡厅,也很少有患者会每天撑着丁字拐大汗淋漓地跑去光顾,因此几天后,我就得到了能够与老板闲聊的待遇。不过,这其实是我的计划之一。我一开始就打算从“R”的老板口中打探店铺斜对面那个山谷之家里住着的女孩的详细情况。

“话说回来,对面不是有家独门独院的小楼吗?”

一天闲聊过后,我故作不经意地问了起来。

“嗯,对啊。”

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一脸胡楂的老板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性格有些阴郁,他的脸色总是一副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我跟他说,自己在病房窗口坐着时,觉得那座小楼像蜷缩在高楼脚下的小盒子。经过一段漫不经心的前戏后,我开始切入正题。

“那家里好像住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吧?”

我话音刚落,老板就露出了一个阴沉沉的笑容,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对啊,她叫小理。”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小理?”

“嗯,全名叫理津子,经常到店里来。”

“哦,理津子啊……”

原来她叫小池理津子。

“是大学生吗?”

“嗯,好像在上大学。”

“几年级了?”

“不知道,不是大三就是大四,具体不清楚。”

若是大三,她就比我大一岁,大四的话则比我大两岁——如果她入学前没有复读过的话。

“她在哪里上大学啊?”

“不知道,这我没听她说过。毕竟我是今年年初才开业的。”

难怪店里的装饰都是崭新的。

关于理津子,老板似乎就知道这么多了。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在撒谎,不过当我问到关于山谷之家的事情时,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理津子的父亲也来过这家店吗?”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完全无视给他撑伞的司机,一脸凶相地从奔驰车里走下来的银发老人。

老板听到这里,瞬间换了一副警惕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说:“不,他没来过这里。”

“那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又问。

“这……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老板慎重地起了个头。

“听说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据说是个什么兴业的社长还是会长来着。”

“什么兴业?”

“好像叫N兴业,是个做不动产相关事业的公司。”

“哦……”

我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小池理津子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了。我愈发觉得她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

“那她肯定很寂寞吧?”

我漫不经心地说着,没承想却让老板吃了一惊。

“她怎么会寂寞了?”

老板反问道。

“没什么,前几天那里不是举行了葬礼吗?”

我回答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他又问。

“老板,你听到过那家主人脾气暴躁的传言吗?时不时还会对妻子和女儿大打出手之类的。”

我继续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啊?你说什么?”

老板开始装傻了。

“没什么,我就是偶尔听到了这样的传言而已。”

“是吗?嗯,我确实也听到过类似的传言。”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之后无论我问什么问题,他都用嘶哑的声音一直说着“不知道,不知道”。

在我看来,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按照我的猜想,他一定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些隐情,只是考虑到我是个陌生人,不便轻易透露而已。

毕竟人家也是做生意的,乱说话会坏事,这一点我十分理解。更何况,仅凭他的反应,我就对自己的推理更加自信了。我又回想起那个雨夜,一个人在工地拼命掘土的小池理津子那孤独的身影。

之后又过了两周,医生把我的石膏拆了。很快,我得到了出院许可。

那两周时间里,我依旧一天不落地光顾“R”。遗憾的是,我依旧没能见到小池理津子。

我带着终于能够自由活动的身体,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收拾了一番,便出门到小池理津子经常光顾的K蛋糕屋,买了两个奶油蛋糕回到病房。把蛋糕送给与我同居了两个月的老人后,我便乘上电车,回到了位于蒲田的简陋出租公寓。

已经是七月二十日了,周围一派夏日景致。我只是在路上走着,汗水就顺着鬓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