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地狱但求杯水

站立此处,双手抱胸。云影如投影般在暗黄岩石堆上奔驰,撒下一片令人晕眩的斑驳大地疹子。空气嘶嘶作响,并非局部微风,而是地球运转产生的暴风,无情地横扫大地。荒芜的乡野——靛蓝而尖突的高山、绵亘无尽的草原、倾颓的岩石有如没落的城镇、电光闪烁,雷声滚滚的天空——引发起一阵心灵的战栗。宛若低音深沉,肉耳无法听见却能感受得到,宛若兽爪直入心坎。

此地危险而冷漠:大地固若金汤,尽管意外横祸的迹象随处可见,人命悲剧却不值一提。以往的屠杀或暴行,意外或凶杀,发生在总人口三人或十七人的小农场或孤寂的十字路口,或发生在采矿小镇人人鲁莽的房车社区,皆无法延误倾泻泛滥的晨光。围篱、牛群、道路、炼油厂、矿场、砂石坑、交通灯、高架桥上欢庆球队胜利的涂鸦、沃尔玛超市卸货区凝结的血块、公路上日晒褪色的悼亡魂塑胶花环,朝来暮逝。其他文化曾至此地扎营片刻,随即消失。唯有泥土与天空最重要。唯有无止境重复倾泻泛滥的晨光。你这时开始明白,除了上述景象之外,上帝亏欠我们的并不多。

一九〇八年,绰号“冰人”的艾萨克·邓迈尔为逃避得克萨斯干旱与尘暴,抵达怀俄明州拉勒米,时间是二月某日凌晨三点三十分,天昏地暗。气温是(摄氏)零下三十四度,冷风尖声吹在足迹上。

“再糟糕,一定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他说。他有所不知。

虽然他已在伯尼特郡成家,妻子名为娜奥米,育有五子,为了在六猪圈农场担任赶牛的工作,他向经理发誓自己确为单身汉。这个大农场的主人是两位苏格兰兄弟,他们连农场的“六”字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也不想见到,与运奴船的船东不愿检查货舱的道理一样。

每年底,由于冰人·邓迈尔从来不进市区挥霍,存下每月四十元薪资,加之他坚持不懈地猎杀野狼领奖赏,也因为在红狗酒吧赢钱的数目通常多于输钱,因此他在蓝色锡盒里存了四百元。锡盒外画一个绑辫子的水手从金色烟草块上切下一卷烟草。数目不够。下乡第二年春天,他辞去农场的工作,进入蒂顿族领域猎捕大麋鹿,取下大犬齿,卖给肯出巨款收购的麋鹿保育慈善会会员。会员喜欢买来当象牙挂在表带上。

现在他在大山谷以南的拉勒米平原申请农场公地。大山谷位于多雪的药弓山脉底下一处风錾而成的长形洼地。他搭建草皮棚屋,为摇盒的品牌登记注册。农地界线并不明显——他见到美丽的低地,视线所及之处皆归他管,期望地尽其利,物尽其用。他连买带偷得来一百头母牛,他身上行头是帽子、牛仔裤、皮靴,以骄傲的语气宣布自己为农场主人。他将妻儿接过来,登记邻近四分之一土地在娜奥米名下。从单身汉摇身一变为拥有五个小毛头的大家长,从一贫如洗的牧牛工跃居拥土自重的农场主人,旁人为他取了“诈夫”的绰号,有些人误听成“炸夫”,因而感到不安。

草皮棚屋长十尺宽十四尺,上面铺上长条形木板,拍上几抹泥巴,屋顶就算完工。窗户一扇,扭曲的大门一扇。妻子见到时心里作何感想无从得知,外人只能臆测。里面有两张木杆床,床垫是羊腹皮毛。一张给五个儿子睡,而在另一张床上,冰人很快让娜奥米怀胎,之后再怀一胎,紧凑得让女人只够喘息。贾克森对母亲最生动的印象,是看着母亲在他与兄弟以铁刺网抓来的响尾蛇上倒滚水,微笑地看着毒蛇痛苦挣扎。时至一九一三年,她由于长年被狠咻咻地骑乘,脏兮兮地踢开,为了寻求喘息的机会,竟与补锅匠私奔,留下九个男孩给冰人——贾克森、双胞胎艾迪尔与帕特、凯米、马里恩、拜伦、瓦恩、里特与布利斯。拜伦遭蚊子叮咬传染脑炎夭折,其余兄弟悉数安然长大。在那一带乡下,壮丁相当于银行存款,冰人拉拔他们长大,满足他对劳力的需求。圣诞节时,儿子们的礼物是绳索,过生日时握手了事,去他的生日蛋糕。

他们学习到的是牲畜与农场劳动。仍是小不点的时候,他们就能单独在平原上睡觉,朝天的膝盖如雨中屋椽,以防水篷盖在头上,倾听耳边雨水涓流而过。秋天时,将牲口赶进农场过冬后,他们登上杰姆山打猎,不是当作休闲运动,而是为了吃肉。他们一个个锻炼得筋骨强悍,工作起来毫不倦怠,习惯吃苦,喝酒、抽烟、完成工作,乐在其中。他们是黄铜螺丝钉男孩,高大而筋肉纠结,最喜欢在大清早踢掉马儿身上的霜。

“儿子!用力把他妈的马刺戳进去,戳进肺里给它好看!”冰人对儿子说。儿子正骑在未经驯服、气冲冲的马上。

他们对痛苦的忍耐度到了传奇的境界。马里恩骑马走在狭窄的山径上,不料马脚踩上土石松垮的路面,连人带马坠入山下岩石堆。马儿的背骨断裂,马里恩折断的是腿骨,因此他射死马儿,以丝兰花的梗充当夹板,以破布固定伤处,再射断一株营养不良的西洋杉,以树枝当作拐杖,花了三天的时间,连跳带拐走了二十英里来到希弗斯家讨水喝下,再拄着西洋杉拐杖,继续往自家农场跳,距离希弗斯家以东七英里。后来乔治·希弗斯才哄他上马车,这时希弗斯才发现刚才没注意到的东西——马里恩一路走来,竟背着沉重的牲畜鞍具。

长子贾克森是顶尖驯马人,可惜内伤严重,到了二十八岁,内裤经常染血;他不得不改骑别人驯服过的乖马。经过一段无所事事的时期,他接管了摇盒的日常营运工作,管理收支簿,记录配种事宜,然而每年夏天一到,他将所有工作推给父亲,自己帮晨辉公司推销风车,驾驶福特卡车在乡村道路上颠踬前进,拜访农场、园游会、牛仔竞技场。急需现钱。摇盒急需现钱。四处奔波的推销日子,他认为其实跟驯马差不了多少。他自己买了一套方格呢西装,接着买辆敞篷小客车,在后保险杆挂上橡皮轮胎的无盖拖车,并将公司提供的样品风车固定在拖车上,车子行进间风车也跟着旋转,风光招摇。他也兼卖泵杆弹簧、调节器,以及各种牛仔之友豪华月历,画面不外乎是营火加甜腻的诗词,或是糖果色的小妞跪坐在天人菊上。晨辉是座钢塔结构、齿轮后建的泵吸式风车。风车叶片漆成鲜蓝,干贝状的翼板上写着广告词:“永不后悔——晨辉保证”。

“那些无赖只有图片和型号目录,跟他们比起来,我有的是优势。我给客户看实际的风车——主轴穿进滚珠轴承,连结双杆齿轮。齿轮怎么跟曲轴大齿轮咬合,光看照片怎么看得出来?滚珠轴承是咬合的关键。如果客户是老头子,不想买风车,肯定会买一两本月历。利润虽然少,积少成多嘛。”

自家农场事务的决策,他仍能发表意见——这项权利是他赢得的。

帕特与凯米各自成家,离开摇盒,但其他兄弟单身住在家中,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偶尔一起上拉勒米一间妓院,这样就足够了。大伙出游时,贾克森并未同行,声称他出差到远地农场时,他想要的多得很。

“有些女人啊,我还没下车她们就等不及啦,”他说,“一打开门,小手立刻往身上乱摸。我猜她们就像我们老妈吧。”他冷笑。

到了一九三〇年代发生干旱不景气时,当地发生的大小事务,邓迈尔父子都要插一手,因为他们的意见衍生自深刻的当地经验。所有状况他们全看过:大草原失火、洪灾、暴风雪、尘暴、大小伤势、牛肉价格下跌、蚱蜢与摩门螽斯等虫害、牲口贼、传染性腹泻、恶马。他们赶跑了无业游民与吉卜赛人。如果贾克森吹着《曳步舞至水牛城》的口哨,一个月后当地人人都吹着同首歌曲的口哨。这一代环境以及牛马,让他们如鱼得水,如果他们爱上任何东西,其他人就得乖乖闭嘴。这一带乡下由他们掌控,因为他们有八兄弟加上冰人,而且父子连心,一致对外。然而,在大乡原养殖牲畜的男人,往往对从事其他职业者怀有一种轻蔑感。邓迈尔父子以他们每日骑马路过的情况估量美感与宗教,因此更加助长他们对艺术与知识的轻蔑。他们带有一种严肃傲慢的气息,一种僵化的态度,表示他们的想法做法,才是唯一的想法做法。

廷斯利家的风格则不同。霍姆·廷斯利从圣路易斯北上而来,期望能快速飞黄腾达。他常说有志者事竟成,可惜现实状况却让他苦不堪言。他体型瘦长,注意力涣散,搬来没多久在钉设围篱木桩时遭响尾蛇攻击,两个月后进行同一件工程时再度惨遭蛇吻。拉勒米平原土地肥沃,他的土地却贫瘠干燥,正好在雨带东边,牧场多沙,青草稀疏,接连尝试了养马、养牛、养羊,似乎一筹莫展。每次季节轮转,都让他措手不及。虽然他有能力辨别雪花与阳光的不同,预测天气却不太内行。他对自己的土地抱有兴趣,焦点却摆在奇岩或其他微不足道的景观之上。

大家公认他在牧业方面一事无成,却因他态度和善,会弹奏斑鸠琴与小提琴,因而受到众人包容,甚至欣赏,只不过他持家无方、在精神失常的妻子冲动铸下大错后仍予以溺爱包庇,多数人因此对他怀有不齿的同情。

廷斯利夫人极度拘谨、敏感,厌恶婚姻中赤裸裸的一面,饱受精神不稳定之苦:一听见尖锐声响,如椅子搓磨地板的呲声或拔除铁钉的嘎声,她立刻分心,惊恐起来。小时候住在密苏里州,她写过一首诗,开头是“我们的人生是片美丽的仙境”。如今她身为人母,育有三名子女。幺女梅布尔几个月大时,他们远行至拉勒米,途中婴儿嚎叫不止,令人难以忍受,而马车则摇晃前进,石头在车轮底下滑动。正当马车通过小拉勒米河时,廷斯利夫人站起来,将哭闹的女婴抛入水中。白色的婴儿服涨满空气,在激流中漂浮了几码,然后消失在弯道垂柳成阴之处。廷斯利夫人失声尖叫,作势想跟着婴儿跳进河水,霍姆却拉住她。马车健步过桥,来到弯道下游的河边。去了,死了。

廷斯利夫人仿佛为了弥补具有毁灭性的冲动脾气,对幸存的儿女呵护有加,到了为她的安全极端焦虑的地步。她将小孩绑在厨房椅子上,以免她乱跑到户外受到伤害。她在太阳仍高挂的时分催促儿女上床,因为黄昏时刻危险万分;她警告他们别靠近大干草堆,因为毒蛇穿梭其中;她也不让儿女接近马与狗,以防被马踏到,被狗咬伤;不让儿女接近黄毛怀恩多特鸡,怕被鸡啄伤;打雷时她捂住儿女耳朵,闪电时赶紧捂住儿女眼睛。晚上她多次去儿女房间察看,以确定他们没有窒息断气。

儿子拉斯马森鼻头如马铃薯,褐发粗糙,眼睛泛黄,十二岁大时表现出一种古怪胡闹的个性。他算数很行,喜欢看书。他会问复杂到没人能答的问题——地球至太阳的距离,人头为何没有牲畜的长嘴鼻,如果朝任何方向出发、一路不改变方向,能否抵达中国?他对火车特别有兴趣。他研究过火车时刻表,知道铁路交会点。他喜欢到车站骚扰乘客,想听听关于远方城镇的描述。他对家畜漠不关心,唯一例外的是他那匹浑身跳蚤的灰马布基。他的心思放在随性所至之处,仿佛人生的实际问题不必解决,只需拨弄一番即可,如同以扫把尾逗弄小猫一般简单。

十五岁时,他的兴趣转向远方的海洋,渴望阅读有关大船的书籍,可惜他找不到附有插图的书。他在纸上发明出如屋顶倒转状的小船,想象海洋是恒常平坦如玻璃的媒介。后来拉勒米的赫普尔夫人有天晚上提及海外之行的经过,将过程描述为狂风巨浪的炼狱,他的幻想因而破灭。有一次,他家聘请的一名帮手来自旧金山,只工作了五六个月,告诉大家旧金山有热闹的街道,有华人帮会之间的打斗,有水手与伐木工狂吐一夜,耗尽所有工资。他也描述了芝加哥,耸肩突出平原之上,烟雾弥漫,以东一百里的空气也遭污染。他说苏必利尔湖舔着对面荒芜的湖岸,隶属加拿大领土。

没人拖得住拉斯。十六岁时,出落得粗鄙笨拙的他离家前往旧金山、西雅图、多伦多、波士顿、辛辛那提。他的期望是什么,体验到什么,无人知晓。他既没有返乡,也没有写信。

女儿与其他人家的女儿同样不受重视,嫁给一名恶习缠身的牛仔,随他搬到巴格斯。霍姆·廷斯利放弃养羊计划,开始经营蔬果园,养蜂酿蜜,专精于制作番茄罐头,种得一田不错的月星西瓜。过了一年左右,他将拉斯的灰马卖给住在邻近农场的克力卡斯家。

一九三三年,儿子离家超过五年,音讯全无。

母亲对着窗帘恳求,“为什么他不写信回来?”说着再度看见水中的婴儿,膨起的婴儿服在幽暗弯道附近载浮载沉。有谁会写信给这样的母亲?——因此她半夜起床,到厨房刷洗天花板、桌脚、丈夫皮靴底部,以香蕉皮搓揉陈旧的搅肉器,让金属部分重现银色光泽。就算她是杀婴凶手,没人敢批评她家打扫得不够干净。

贾克森·邓迈尔准备载着晨辉的推销广告和夸口大话,重新上路。他们盖好了新的围栏,也烙印过牲口,仅剩的几头全烙印完了,甭想晒干草了——原野高温,青草被烤焦了。外地可能白花遍野,此地风中却开满硷尘。暗沉沉的地平线意味的不是大雨将至,而是另一场令人窒息的尘暴或是逐渐逼近的蚱蜢群。冰人说,他感觉得到,更糟糕的还在后头。政府为了解救农场经营者,以微不足道的小钱买下牛群。

贾克森懒散地倚在马厩上,旁观一头散发的弟弟布利斯,看他弯腰察看一头繁殖用母马的蹄上出现的沙缝。

“去年我南下灵格尔,看见摩门螽斯正在吃一只活土拨鼠,”贾克森说,“大概十分钟就吃得一干二净。”

“天啊。”布利斯说。他一直到十四岁才有机会品尝糖果的滋味。糖果一入口他赶紧吐出来,连说味道太重了。他喜欢听大哥贾克森讲故事,认为自己哪天也想出来推销风车,不然跟着大哥四处跑个几星期也好。“这边开始出现小裂缝了。”

“现在抓出来,救马儿一命。马蹄敷料,我们还剩半罐。对呀,可以看见听见很多怪事。克雷特·布雷跟我说,大概二十年前他在拉勒米碰见两个伐木工人。他们向他说,他们在马德雷山脉发现戴蒙德矿。克雷特说,后来两人得了咳痘死掉。秋天才找到他们尸体,烂到和小屋地板黏在一起。可是啊,他们当然在翘辫子前告诉过克雷特戴蒙德矿在哪里。”

“你没相信吧。”布利斯开始在马蹄裂缝上方切出一道花纹以控制病情。

“才不相信咧。不管克雷特·布雷说什么,都不太可能让我一头热。”他卷了一根香烟却没点燃。

布利斯朝院子瞥一眼。“你那辆臭车上面黏了什么鬼东西啊?”

“啊,去岩泉的时候,被人乱丢的麦团或是石膏嘛。狗杂种。每次我去岩泉,他们都会整我一顿。性情坏得很,而且没有鸟人有钱买风车。他们自己敲敲打打凑出来的东西,你不看不相信。有个家伙拿来旧泵的零件、捆干草的铁丝、剥玉米机、几根定位杆,只花两块钱,凑合出来的烂东西竟然跑得动。我怎么说得过他?”

“我的老天,”布利斯说着,母马的破蹄也处理完毕,“这里收拾完,我就去帮你洗车。”

弟弟起身时,贾克森丢给他一包烟草。“给你,老弟。等我找到好剪刀,帮你剪剪那头杂草。然后我又要上路了。”

有封寄自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的信送抵廷斯利家中,对方是卫理公会牧师,表示一年前有位年轻男子出车祸受重伤,从此喑哑,不良于行。如今已稍微恢复沟通能力,自称是贵子弟拉斯马森·廷斯利。

“没人料到他能捡回一条命。”牧师写道,“他能幸存,证明上帝美意显灵。我相信列车长能带他在芝加哥转车。教会乐捐,为他凑齐了车资。他将于三月十七日搭乘午后列车抵达拉勒米。”

午后日光呈酸柠檬汁的颜色。廷斯利夫人头发烫得花哨有型,站在月台上看着乘客下车。父亲穿的是干净、浆挺的衬衫。儿子拄着手杖现身。列车长递给他一只旅行箱。夫妻俩知道这人就是拉斯,但是,他们怎认得出呢?他成了怪物。他的左脸与头部伤残破碎,愈合后结成大片深红色伤疤。他的喉咙有个咻咻作响的小洞,左眼洼有道疤痕。他的下颌畸形。粉碎性骨折的一腿复原情况很差,走路时必先向前弯腰,然后拖着脚步前进。双手似乎残废,关节失灵,手指下垂。说话时,只听见他吃力发出呛喉音,唯有魔鬼才听得懂。

廷斯利夫人移开视线。是她的过错,是罪恶感透过潜移默化作用所致。

父亲向前跨出迟疑的一步。伤残男子低下头。廷斯利夫人已回到福特卡车上。她两度打开车门再关上,吸收突如其来的日光。半英里外的石坡下过小雨,湿答答的巨岩晶莹闪烁,有如锡质平底锅。

“拉斯。”父亲伸出一只手,触摸着儿子细瘦的手臂。拉斯向后退缩。

“走吧,拉斯。我们带你回家养伤。妈妈帮你准备了炸鸡。”然而他看着拉斯扭曲的嘴,因缺牙而塌陷,心想拉斯不知能否咀嚼食物。

可以。他经常进食,嘴里健全的一边牙齿能咬穿牛肉、配菜与蛋糕。廷斯利夫人利用烹饪寻求些许慰藉。在车站时,拉斯本想说话却无功而返,之后再也不尝试说话,只是偶尔写着拼音乱七八糟的字条给父亲看。

“非区去一下不形”(非出去一下不行)

霍姆看到字条,会开着卡车载他兜风一小段路。轮胎不太灵光。怎么开也开不远。兜风途中,霍姆不断讲话,蚱蜢掠过挡风玻璃。拉斯默然以对。他听懂多少,无从判断。肯定伤及大脑,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当父亲打出灯号,准备转弯回家时,拉斯拉扯他的衣袖,以喉音表达否定。他的体力渐次恢复。他的肩膀越见厚实。他能举起弯曲的手臂。然而,如今他的行动范围局限于厨房与门廊,对遥远的城市与海上船艇有何想法?

拉斯想兜风,霍姆无法每次扔下手边工作带他出去。如今每天拉斯均写着同样的讯息:非出去一下不行。时序进入春季,天气转热,食米鸟与草地鹨的歌声不绝于耳。拉斯尚未年满二十五。

“儿子啊,我今天有工作要做,要种些植物。还要除草。没办法开车到处跑。”他思忖着,不知拉斯的体力是否恢复到能骑马的地步。他想到老布基,已十四岁大,身体却仍硬朗。上个月他在克力卡斯的牧草地上看见它。他认为儿子可以骑马。让儿子在平原上骑马,对他也有好处。对大家都有好处。

当天接近正午时,他来到克力卡斯家。

“你知道,拉斯三月的时候回家,身体状况很差。他慢慢复原,不过需要出来透透气,我没办法一天带他兜风两次。我在想你是不是能考虑把老布基卖还给我。至少我儿子能自己出去走走。这匹马,我能放心让他骑。”

他将老马拴在保险杆上,开车牵着回家。拉斯坐在门廊长椅上,喝着浑浊的水。一见布基,他立刻站起来。

“呃基。”他努力说出口。

“没错,是布基。乖乖的老布基。”他的说话口气仿佛将拉斯视为幼童。他听懂多少,有谁能知道?他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端坐时,是思考着树荫里的动物,或是路上颠簸的车辆,金属尖声摩擦,全世界上下倒置?或者视野中只见模糊影像?“想牵回来给你骑。”

他应付得来。这是天赋。霍姆必须为他安置马鞍,但吃完早点后,拉斯立刻上马,骑出去兜风数小时。他们可见拉斯在大草原上,背景是鲜绿色,细长电光自远方阴郁云层中霍闪而下。然而廷斯利夫人的恐惧升高,担心总有一天见到无人骑的老马回家,马鞍仍在马背上,绳套松弛。

买回布基的第二个星期,拉斯整天在外,返家时既污秽又筋疲力竭。

“你上哪儿去了,儿子?”霍姆问,但拉斯大口吞噬马铃薯,以健全的一只眼对父母投射出狡猾的眼光。

霍姆知道他一定做了不为人知的事。

不到一个月,拉斯整天整夜外出,然后回家两三天,只有天知道他去了哪里,行踪飘渺,躲至岩石背面,骑马在尘土飞扬而干燥的青草上奔驰数英里,睡在柳树上,睡在杂草窝中,一个不会说话的半野人,谁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廷斯利夫妇开始听见风声。拉斯在汉森家出现过。汉森的几个女儿在外面晒衣服,拉斯突然骑着灰马出现,帽子压低,说着口齿不清的话,然后迅速离去。

合用电话线响起四声短音,虽他们的电话,廷斯利夫人接听,对方是男子,说,别让你家那个该死的白痴乱跑。但拉斯一去就是六天。他尚未回家时,警长驾着黑色雪佛兰新车过来,旁边漆上一颗白色星星。他说拉斯大老远跑到泰塞丁,对一个农场主人的妻子献宝。泰塞丁有四十英里远。

“她又不是没看过,不过并不欣赏他这种举动,她老公也有同感。除非你希望儿子被抓去关起来或是被人打伤,最好是别让他骑马。他的脸很吓人,对不对?”

隔天中午拉斯回家,消瘦憔悴又饥肠辘辘,霍姆取下马鞍,收进夫妻的卧房。

“对不起了,拉斯,不能让你继续到处跑了。”

翌晨布基不见踪影,拉斯亦然。

“没放马鞍就骑走了。”没办法把他留在家里。他的范围是小了点,不过他再度漫游巡行。

正午在邓迈尔家的厨房里,冰人·邓迈尔睡在沙发上。真皮沙发沾满油渍,磨损得有如旧马鞍,靠着墙壁放。冰人的华发蓬乱,嘴巴张开。木板餐桌长达二十尺,两侧摆着被长裤磨亮的长椅,桌上有装满叉子与汤匙的烘面包盘。铁质洗手台倾斜,木质操作台散发出霉味。碗橱门开着,架子上堆叠着沉重的餐盘,缺口处处。摆在墙壁书架上的蜂窝收音机从未噤声,扯开喇叭播放静电沙声与呜咽嗓音。手摇式电话挂在门边。餐具橱里站了一丛林的私人酒瓶,注明了缩写与名字。

瓦恩弯身从烤箱取出软圆饼。他肤色黝黑,双脚向外弯曲。马里恩将牛奶肉汁平摊在平底锅上,倒进一堆热水滚过、切成两半的马铃薯。咖啡壶汩汩冒出棕色泉水,流入壶盖的玻璃圆顶。

“开饭了!”瓦恩大喊,一面将软圆饼倒入大碗,拿起小威士忌酒杯一饮而尽,“开饭!开饭!开饭!不来吃就饿肚皮!”

冰人伸伸懒腰起身,走向门口,咳嗽吐痰。

父子没有交谈,大口嚼着牛肉。他们没有沙拉或蔬菜,只有马铃薯,偶尔换口味吃甘蓝菜。

冰人依习惯将热咖啡倒进浅碟喝:“听说泰塞丁那边发生了好玩的事。”

“消息挺灵通的嘛。廷斯利家那个该死的儿子,回家后,骑马到老希弗斯家院子,在女的面前打手枪。迟早他会发现,插进去其实更爽。”

“消消火也好。调味酱传给我。”贾克森说,“看来廷斯利老婆发了疯,淹错了小孩。”他以牛肉沾调味酱,“去他的,瓦恩,我出差不在家,一定会想念这个调味酱。”

“跟我没关系哟。自己去买一罐带着嘛——比利·吉尔的皮卡迪利店有卖。自己去店里买。”

某日正午前后,夏日艳阳高挂,传来阵阵蚱蜢气味,廷斯利夫人听见卡车引擎在院子噗噗响,往外望去,见到一辆敞篷小客车,迷你型风车装置在拖车后,排气管放出的废气扬起一小阵尘土。车轮胎纹上蚱蜢糊成一团,另有数十只或生或死的蚱蜢塞在散热架上。

“风车人来了。”她说。霍姆缓缓转身过来。他的感冒刚好,现在又因吸多了粉尘而头痛。

贾克森·邓迈尔身穿棕色方格呢西装,面带微笑走过来。他扬起的尘土仍飘浮在路面上。一只蚱蜢从他腿上跳走。

“是廷斯利先生吗?你好。我是贾克森·邓迈尔。过去两年来,一直想过来拜访你,说服你购买晨辉风车。本公司器材可能是市面上最佳产品。最近该死的尘土暴吹个不停,风车可以救救农场人的生计。没错,我一直想过来拜访,只是农场的事忙个没完,然后夏天又全州南北跑,推销这些优质的风车。这一带我不常跑。”他脸上的微笑仿佛以螺丝固定过。“我爸和我弟弟和我加起来,在摇盒总共装了五台晨辉。牲口走到哪里喝到哪里,不会因老是走回谷仓喝水而减轻重量。”

“我又不开农场。养羊也结束得差不多了,以前养牛也养得不怎么样。现在我只是做点蔬果园,养养蜜蜂。明年想弄一对蓝狐来养养。我们有一口井。附近也有小溪。所以大概用不着风车。”

“小溪和井也有干掉的一天,大家都知道。这场可恶的旱灾肯定会持续下去。风车的功用不只是方便打水给牲口喝,也可以帮你发些电,帮你打个储水槽。储水槽的功用可大了,可以灭火,又可以养点鱼。你和夫人可以游游泳。不过防火才是最重要的事。房子什么时候失火,谁都料不到。气候这么干燥,风吹得草叶互相摩擦,迟早会引发草原大火。”

“我不知道。我大概买不起啦。我们这种家境,风车恐怕负担不起。拜托,我连新轮胎都买不起了。我需要的是新轮胎。太贵了。”

“是啊,有道理,没错。有些东西是贵得不得了。我同意你。不过晨辉可不贵呀。”贾克森·邓迈尔卷了一根香烟,递给霍姆。

“香烟是棺材钉,我从来不碰。”四分之一英里外转弯处升起一团尘土。风车,去你的,霍姆心想。贾克森来时路上必定碰到儿子了。

邓迈尔抽着烟,望向院子,点点头。

“是啊,小小的储水槽,放在这里刚刚好。”

老马布基绕过转角,喀答喀答进来,冒着汗珠,显露疲态,而拉斯则坐在马背上,没有马鞍,脸孔扭曲,一眼目光如炬,经过载有风车的拖车,接近到马身上的泥巴飞溅到车身。

“哗,那是什么鬼东西啊。”贾克森·邓迈尔说。他将湿了一头的烟屁股扔进尘土中,以靴尖蹂灭。

“他是拉斯,我儿子。”

“跑得好快。还以为是那个发神经的白痴,拿出小弟弟到处吓女人的那个。你听说了吗?哪天他会不会抓了个小女孩乱来,有谁知道?这附近有人巴不得帮他断根,好确定他不会害别人生出白痴,也好让他安分点。”

“那是你他妈的假想出来的,是不是?他是拉斯。告诉你,他出过严重车祸。没有伤到脑筋,不过伤得真的很重。”

“我了解啦。对不起。不过看来好像没有伤到某个部位吧?急着想炫耀。”

“你和你该死的风车,给我滚出我家院子!”霍姆·廷斯利说,“他受过伤没错,不过他跟正常男人没两样。”现在可好了,招惹上了这个狗娘养的和他七个弟弟。

“好吧,我走就是了。我刚说的话你也听进去了。给我记住,我卖的是风车,可是我说话绝不膨风。”

拉斯在兽栏里刷洗着正在喝水的老马布基。换成铁石心肠的人,必定将老马牵走。但霍姆·廷斯利迟疑不决。儿子唯一的人生乐趣就是骑马兜风。过一两天他会跟儿子讲道理,希望他能了解。一阵冰雹下得令人措手不及,打坏了尚未成熟的西瓜,他花了数日忙着采收。他从小溪提水灌溉焦黄的番茄藤。小溪已经瘦成一条流水。井几乎全干。第一批西瓜即将从瓜藤上脱落,这时郊狼觊觎的是水果,他只好睡在瓜田里守夜。最后西瓜总算采收完毕,又苦又小,番茄也开始成熟,需水不如以往急迫。时序进入夏末,大地干枯,日光黄艳。

拉斯弓起背,坐在门廊的摇椅上。他总算待在家里了。他显得哀戚失神,头发黏成一片,手与手臂肮脏污漫。

“拉斯,我有话跟你说。你仔细听着。你不能再出去做那种事了。你不能对女孩子献宝。拉斯,我知道你还年轻,精力无从发泄,可是你不能继续再搞下去了。虽然这样说,你不能就此放弃希望,我们找找看,说不定能帮你找个女孩结婚。我不知道。我们还没开始找。不过你做的事情,吓坏了她们。那些牛仔啊,邓迈尔那些兄弟会找你麻烦的。他们放话说,如果你继续骚扰女孩子,他们会阉掉你。你懂不懂我说的话?我说阉掉,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气氛令人烦躁不安。拉斯以健全的一眼对他投射出狡猾的眼光,开始大笑,是一种鬼魅似的低沉沙哑声,霍姆从来没听过。他认为是笑声,却不知道因何而笑。

当晚他在黑暗中直接对妻子说明,不顾及女人的敏感神经。

“我说的话,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我不认为他听懂了。他笑得直不起腰了。老天爷啊,要是有办法知道他脑子想什么就好了。可能是有虫子在我衬衫上走来走去,他才笑起来。可怜的儿子,他有男人的性冲动却没法子发泄。”

两人默不作声,然后她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悄悄说:“你可以带他去拉勒米。晚上去。女人院。”她的脸庞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那怎么行?”他说,大感震惊,“我可不做那种事。”

他昨天说的话,拉斯似乎听懂了一些,因为拉斯今天没出门,坐在厨房里,面前摆了一盘面包与果酱,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廷斯利夫人轻轻将手贴在他发烫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她说,然后以手指戳着他,要他上床。他蹒跚步上楼梯,边走边咳嗽。

“他得了你得过的夏天型感冒,”她对霍姆说,“接下来大概会传染到我了。”

拉斯躺在床上,廷斯利夫人以海绵擦拭吓人的疤脸,也擦了他的双手与手臂。过了两天,烧仍未退,咳也咳不出来,只是呻吟着。

“要是能让他舒坦一点就好了,”廷斯利夫人说,“我一直在想,要是他能洗个海绵浴,然后用酒精擦遍全身,说不定可以退退烧,让他凉快点。天气这么热,他睡在那团被单里。我最讨厌夏天型感冒了。我觉得洗海绵浴会让他舒服点。他身上还穿着脏衣服。全身都是病人的臭味,从一感冒开始,就全身脏兮兮。他高烧到快冒火的地步了。你能不能帮儿子脱掉衣服,给他洗个海绵浴?”她以过分矜持的语气说,“由男人来做比较合适。”

霍姆·廷斯利点点头。他知道拉斯生了病,却不认为海绵浴能发挥一丝作用。他了解妻子的意思,儿子臭得受不了,她已无法靠近。她倒些温水在脸盆里,给他白软如雪的毛巾、香皂,以及从未使用过的新浴巾。

霍姆在病房里待了良久。步出房间后,他将脸盆与玷污的浴巾投进洗手台,坐在餐桌前,低头啜泣起来,呜、呜、呜。

“怎么啦,”她说,“更严重了,是不是?怎么啦?”

“我的天啊,难怪他当着我的脸大笑。他们已经下手了。他们对他动刀,用的是肮脏的刀子。他得了坏疽,整个腹股沟都发黑了,腿肿到脚丫——”他上身往前倾,脸孔距离她仅有几英寸,怒视着她的双眼,“你!扶他上床的时候,干吗不检查一下?”

晨光漫漶至世界边缘,灌进窗户玻璃,为墙壁与地板涂上色彩,在秽臭的床铺、厨房餐桌、冷咖啡的杯子上,盖上一层黄毛毯。天空无云。蚱蜢撞击着东墙,黑黄交杂,成千上万。

事隔六十余年。苦旱的日子已经结束。邓迈尔父子已搬离乡野,大农场也在多年旱灾中瓦解。廷斯利夫妇埋葬之处不得而知,圈养牛群的地点,是原来种植月星西瓜之处。你我置身崭新的千禧年代,如此凄楚悲苦之事已不复发生。

连这一点你都相信,你必定无事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