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败者的处境

1

饭山晴之的妻子素子是高崎市内某大楼清扫公司的兼职人员。

素子早上六点上班。她穿着制服出门,去清扫自己负责的三楼和四楼的厕所和地板。工作结束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每天的工资是四千五百日元。

接着,骑着自行车回一趟家,素子吃好早午餐,睡一会儿,再次出门去附近的超市,这是她每天的日程。她在仓库里干点轻活,从下午三点到下午七点,四小时有三千六百日元。加上清扫,一天有八千一百日元。每个月工作二十五天,能拿到大约二十万日元。这是支撑她和丈夫晴之的主要收入。

从两年前破产开始,饭山几乎没有出去工作过。

饭山破产后,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一点生活费,所依赖的,只有桥田这个男人。饭山和桥田在初中和高中时是同级生,现在桥田承接了县和市里的土木工程,把高崎市内的某间社员宿舍借给饭山住。

说是社员宿舍,这栋木造灰浆的二层公寓已经快有二十个年头了。一楼和二楼,都是1DK(1),各住了四户人家。以前曾经也有单身工人入住,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现在作为正式社员雇用的劳动者越来越少。公寓不久将被拆除,以每月三千日元特别便宜的价钱将二楼的一间房间租给了饭山。

这个公寓的好处,在于它跟桥田经营的土木公司在一起,这块土地同时也是存放材料的地方,不相关的人很难进入。

虽说法律上已经进行了清算,饭山现在还是很害怕系统金融业的人会来报复,也就是那些放高利贷的人。

而且,如果一不小心走出去,可能会遇到破产时连累了的客户,这也要尽量回避。

“我能够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时候,就是把钱还给那些曾经添了麻烦的客户的时候。”

这是饭山的说法。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素子不可能把这句话当真。

每天,素子完成清扫工作,上午十点多回来,这时饭山才起床,他会去桥田的事务所看报纸,中午回来吃饭,这是他每天的固定时间表。

桥田也建议他帮忙做事务所的工作,但他总是缩在小小的六铺席房间里游手好闲,等到素子下午两点多再次出门,又拿出发泡酒喝起来。

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到底怎么才能把钱还给客户呢?真是不可思议。某天素子回到家,发现五个发泡酒瓶子躺在地上,他们约好每天最多喝两瓶。平时很有耐心的素子也按捺不住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把钱还给欠账的客户呢?到底准备怎么还?如果真的准备还钱,应该早点去找份工作吧。”

知道他不想跟人打交道,但是破产给客户添了麻烦,这也是事实。

总之,饭山只是装出清高的样子,妻子已经看穿了这一点。

“我找过了,没什么好工作。”

饭山躺在地板上,撑起一只手肘,翻过身去背对着素子。

“好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啊,你这个人。”

虽然靠素子养活,饭山却看不起素子的工作。素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也是因为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饭山没有回答。

“喂,我们谈谈吧。”

素子坐在背对着自己的丈夫脚下,开口说:“能不能暂时停止做梦?你可能还想像以前一样办公司,那就先工作攒些本钱吧。”

“这也是一种办法。”饭山说。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素子问道。

饭山没有回答。

搞什么啊,你都走投无路了——她心里想,饭山忽然直起身子,和素子相对而坐。他忍住笑容,神神秘秘地望向素子。素子顿时感到,他有事情要宣布。

“那个,其实啊,我要做成一笔大生意了。”

不出所料,饭山这么说。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看着妻子,仿佛要告诉她一个惊人的秘密。

妻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默不作声。饭山继续说:

“其实啊,之前,有人跟我联系。”

他走到墙边,那里横躺着一个旧书包。他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给素子看。

“东京第一商事?”那是一个旧财阀大企业。

“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人通过友部说要跟我联系,说是有好事找我。”

友部是前桥一家制造汽车零配件的公司社长,也是饭山的老朋友。他跟大企业生意来往多,很有声望。

名片上,是一个在东京第一商事做汽车相关工作的男人的名字。

“其实啊,美国发动机厂商新开发的快艇,配件想用我的专利。”

“快艇?”

真是意想不到,素子张大了嘴。“快艇上怎么使用你的专利呢?”

“首先,是地板的材料。还有客厢的内装也能用上。这家公司的快艇销往全世界,我的专利能用来做他们的配件,就是一笔很大的买卖。就算不行,光是让他们用我的专利,每年净收入最少就能几千万日元。”

素子睁大了眼睛。有这么好的事吗?

两年前,他们连区区几十万日元的决算金都拿不出来。就因为这样,饭山和素子失去了花费几十年建构起来的一切。

如果这件事成真的话,该多么幸运啊。在破产过程中,他们开始不再信任这个世界,经历了破产后的修罗场的素子,很难轻易相信这件事。

“这家公司怎么会知道你的专利呢?”素子问。

“是友部帮我推销的。”饭山回答说,“他想帮我一把,让我东山再起。真是多谢了。”

“那么,这件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呢?”

比起早日摆脱这两年来的辛苦,她更迫切地希望,是不想看到每天不事生产、懒懒散散缩在家里的饭山。

她从神奈川县下面的商业职高毕业后,到横滨的公司任职,在那里遇到了饭山。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饭山干劲十足,不管多么麻烦的工作都全力以赴。两人同属一条生产线,以此为契机,两人开始交往。饭山胸怀大志,总在想着“某一天回到老家,振兴家业”,素子从没有这样的梦想。不久,饭山决定回前桥去继承家业,他向素子提出,等自己安定下来,希望素子能嫁给他。素子答应了。之所以答应,也是被他诚挚的人品所吸引。

做生意总是有起有伏。一个不小心,甚至会走投无路,只能宣布破产。

不幸的是,饭山经营的公司也最终变成了这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比起这个,素子更在意的,是本来很可靠的饭山因为这个一夜之间崩溃了,变得面目全非。

素子觉得,做事业某种程度上就像是赌博。不管计划做得多么周详,能不能赚到钱,不试试是不知道的。

破产前的几年,希尔克鲁就像是在越来越凶险的坡道上一路向下滑。

赤字越来越大,饭山的想法也从认真干老本行,转变为想要靠专利孤注一掷。这种倾向,在破产后似乎更加严重。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描绘自己的梦想。

但是,通往梦想的路已经是另一条了。

他不想踏踏实实赚钱,就准备什么时候捞一大笔。现在的饭山,脑子里只有这件事。

“下个月应该就会有结论。”饭山说,素子心中五味杂陈。

“这样的话,就算是找到靠山了。有了资金,就能用那项专利开发新产品,卖出去。两年前那些我欠钱的家伙,肯定会吃惊的。这样的话,我就能把现金‘咚’地堆到他们桌子上,一个一个还给他们,跟他们说声对不起了。他们肯定会露出一脸惊讶的哦。”

饭山说着,高声大笑,几乎要笑得人仰马翻。

“那,行田的足袋厂商的事,怎么办?”素子问。

前几天还听说他在高崎站前的酒店咖啡厅跟那边的人见面。

“啊,那个不行。”饭田在脸前面摆摆手,“那边就想着砍价。这么下去,就只能贱卖了。这种小生意,我才不要做。他们那种足袋厂商,风一吹就要倒闭了。”

饭山完全忘了,两年前自己也经营着一家风一吹就会倒闭的公司,他嘿嘿嘿笑起来。

东京第一商事那边确实是笔大生意。要是进展顺利就好了。但是,万一不太顺利,做了那么大一个梦,该有多失望啊。

“喂,东京第一商事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干吗?你有什么好怀疑的?”

饭山醉眼斜睨,素子不想多做口舌之争,把自己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她走到厨房,打开料理台上的窗户,想把抽烟后烟气氤氲的空气散出去。

秋意深了,刺骨的冷风吹进来,寒气让素子缩起头,这时,她发现有人在远处抬头看着自己的房间。

饭山夫妇住的公寓所在的场地被水泥墙围了一圈,有一个大煞风景的门。门口竖着“谢绝推销”的牌子,仍然不时有销售员无视这个牌子闯进来。

一开始,她以为是报纸推销员,但是,那男人一看窗子开了,就转身走开,看着他的背影,素子醒悟,这并不是什么推销员。

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衔着香烟慢悠悠迈开步子的样子,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销售员。男人出了场地,又回过头来看看,把嘴里衔的香烟扔在地面上,消失在街道那头。

“喂,怎么了?”

饭山察觉到素子的担忧,问道。

“有人在看这边。”

饭山跳起来,站在素子身边。他的目光警惕地搜索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场地,表情凝重,紧张得一塌糊涂。

“去哪里了?”

“刚出了那扇门。”

“是什么人?”

饭山望着窗外问。

“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瘦瘦的男人。”

饭山紧绷着脸,一副警戒的样子。

“去打工,来回都要注意啊。”

“但是,我们的借款已经清算过了啊。那些人也应该死心了。”

饭山和素子都申请了个人破产,已经完成了法律手续。

“借款虽然一笔勾销,怨恨却不会。他们就是那种人。”

“拉他们去见警察吧。”

“没用的。”

饭山离开窗边,在榻榻米上盘膝而坐,低着头闭上眼睛。

“那怎么办呢?”素子问,“等着他们最后放弃?”

“所以,我现在不是在做自己能做的事吗?”

在脑中慢慢数到三,素子才醒悟到他说的是专利的事。

“这件事要是谈好了,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了。再忍耐一会儿。”

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呢?

素子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日历。

2

过了两天——

完成了清扫工作回家,素子正准备打开公寓大门,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赶紧缩回伸向门把的手。

“这不是同一件事。”

厨房的窗户开着,里面传出饭山的声音,他的声音尖锐。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应该是在打电话。

“所以说,我们是什么状况,你们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饭山抗议的声音清楚地传到耳朵里。

对方是谁很清楚了。那个电话是来通知饭山他等待已久的结果的。而且,想必得到的是最坏的结果。

素子静静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听着饭山拼命巴结对方的声音。这样的饭山,她从来没有见过,既软弱又不堪。

不久,电话打完了,室内恢复了寂静。

素子看准时机进了门。只见饭山在里面的六铺席房间里,缩着身体,背对着她。

“我回来了。”

饭山没有回答。

素子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看着饭山的身影,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她发现自己也十分失望,更加悲哀了。

进了里面的房间,素子在饭山身边端坐下来,带着哭腔问道:“谈崩了?”刚说出这句话,眼泪涌上来,素子自己也吓了一跳。更令人吃惊的是,饭山似乎也悔恨万分,也流起眼泪来。

他没有说话。

“喂,没关系的。肯定还会出现对专利感兴趣的人,再努力一次吧。”

“真啰唆!”素子想把手放在饭山肩头,却被饭山躲开,他眼睛通红,大声叫着。

“什么叫啰唆!嫌我啰唆?我也很伤心啊!”

素子泪流不止,模糊了视线,饭山的身影也模糊了。她无助地大哭起来:“不光是你一个人难受!”

这时,地板上饭山的手机响起来了。

看见手机屏幕上的名字,饭山发出“切”的不屑声音,按下通话键。

“去看你们的工厂,到底意义何在呢?”

饭山听着对方说的话,肆无忌惮地训斥着对方。素子忽然紧紧抓住了饭山的上臂。

“不是很好吗?喂。”素子一边摇动着他的手腕,一边劝他说,“一步一步来吧。”

电话那头,是饭山以前说的足袋厂商。肯定是个小厂家,但饭山的专利如果能实际用在某项产品中,无疑能带来收入。就算是一点点钱,对现在这种陷入谷底的生活,也是很有帮助的。

电话里传出对方拼命说服饭山的声音。

“你可真难缠啊。”饭山无可奈何地说,最后终于妥协了,“那么,我什么时候去?”

3

宫泽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会合地高崎站。饭山已经先来了。

“真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来跑一趟。”

宫泽从车上下来,对饭山弯腰致谢。

“你是在挖苦我吗?”饭山自嘲道,“坐这里可以吗?”

他没有坐在后座上,而是钻进了副驾驶座。

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到公司,其间饭山很少说话。宫泽本来提出到他家去接他,饭山拒绝了,不想被宫泽知道自己的住址。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境况如何,饭山对自己的实际生活缄口不言。

“先去办公室喝杯茶吧。”

上午十点出头,他们到达小钩屋。宫泽把饭山领进社长室,请他在沙发上坐下。饭山问:“你们有几个人?”

“正式员工有二十人,还有七个是兼职。”宫泽回答说。

“这样的话,销售额应该是七八亿日元吧。”饭山立刻显示出了原企业家敏锐的一面。

“差不多。我来给你介绍我们的常务董事——阿玄。”

宫泽在社长室叫着富岛的名字,富岛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来打招呼,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我是富岛。今天请多多关照。”

宫泽看着这幅情景,其实有点心惊胆战。富岛表面上恭恭敬敬,毫不怠慢,但其实他并不欢迎饭山的来访。果然,寒暄完之后,他就匆匆忙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在全盛期,可是有五家店铺的哦。”饭山忽然说,“虽然都破产了,没什么好骄傲的。这家公司有多少年了?”

“大约有一百年了。我是第四代了。”

“一直都只做足袋吗?”饭山问。与其说他语带嘲讽,不如说他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宫泽有点怀疑,这难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是啊,一条道走到黑啊。不过你也知道,我们的全盛期是从大正到昭和初期,后来,说实话,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以前,我们公司员工也曾经达到两百人。现在真是不敢想象。”

“因为是夕阳产业啊。”饭山不客气地说。

“所以,资金周转也很困难吧。”他毫无顾忌地问道,“这种厂房,与其维修,不如重建更划算啊。”

饭山说出的话,听起来都很不顺耳。

“我准备留下来当文化遗产。”

宫泽开玩笑地回答。

公司虽小,厂房虽老,但制造业的本质就藏在工作现场。不管饭山得出什么结论,总要在看了工作现场之后。宫泽已经早有心理准备。

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劝饭山来参观公司,就是因为这个。

走向车间,宫泽在堆到半人高的原材料前停下脚步。

“这是制作足袋的原材料。”

这些毛毡、染成蓝色的鞋面和白色的鞋,都是常年合作、备受信赖的供货商送来的一等品。

“有什么特别的?”

饭山用手指碰碰原材料,问道。

“触感柔软光滑,还非常强韧。看起来一样,用久了就知道差别了。特别是染蓝的布料,是羽生市内技术最先进的厂商拿来的最高级的布料。”

“哦——”饭山似乎兴致索然地拈起布料看看,“有深褐色的吗?”

他说话漫不经心。这一幕让饭山仿佛回到刚出学校、到纤维公司工作的日子。

他们穿过堆放材料的车间,推开门继续往前走。

明亮的车间让饭山一瞬间睁不开眼睛,立在原地。缝纫机吧嗒吧嗒的声音,似乎降落在地板上。不时掺杂进剪裁机粗暴的声音。

重叠的原材料从被机器裁断到做成产品,一共需要十三道工序。少了富久子后,这些都由剩下的十二个缝纫女工完成。

“这些家伙真旧啊。”饭山首先看到的是这里使用的缝纫机,“这都用了多少年了?”

“从我们创业以来,就一直在用。”

“一百年了?”饭山很吃惊。

“那零件呢?”他马上又接着问,“难道是从其他的旧缝纫机上拆下零件继续使用?”

“是的。”

态度虽然不太见外,饭山指出的问题都一针见血。

“那可真够呛啊。”

饭山嘴里嘀咕着,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在听声音。

把脚掌部分缝起来,再把鞋底缝合。然后,沿着足袋外侧缝上去。踩着缝纫机的员工们,都是熟练的专家。

“这声音真好听。”

饭山嘴里第一次冒出了称赞的话。

“你很熟悉吗?”

“以前我也在一家纤维相关的公司工作过。那家公司很大,缝纫的姑娘们排排坐,一整天都在踩着缝纫机,那声音真是忘不了啊。”

饭山似乎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用怀念的眼光看着车间里排列的缝纫机,他一直盯着明美等人熟练的动作,怎么也看不够。

“缝纫机旧,女工们也都有年纪了啊。”饭山大声说着不好听的话。

明美反呛回去:“看起来旧,里面可是崭新的呢。”

引起了一阵笑声。

“是吗?那可真对不起。”饭山挠挠后脑勺,“呀,干得真棒。”

“因为我们希望人们能穿上最好的足袋啊。我们这里做的都是最好的足袋,对吧?”

大家纷纷对明美的话表示赞同:“是啊。”“那是当然了。”

“那,我回去的时候能带一双吗?”饭山也开起了玩笑。

饭山仔细观摩缝纫工程的每道工序,不时问着问题。他的身影,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之前那个不情愿来参观公司的男人。

“怎么样?”

参观完以后,两人走向车间出口,宫泽问道。饭山无精打采地说:“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有兴趣了吗?”

宫泽充满期待地问。

“与其说感兴趣,不如说是缝制部的欧巴桑们很有意思,所以才在旁边看。”

饭山大概本来就是个别扭的人,听他这么说,陪在身边的安田都惊呆了。

“不过,你们能一直做足袋到现在,我大概明白其中的原因了。”饭山说。

此时,明美叫了一声:“啊!”宫泽停下脚步。

“怎么了,明美?”安田问道。

“线,出不来了。”明美从缝纫机上方的滑板往里看。

村井走过来看了看,说:“是旋转钩的问题。”他一边叹着气一边说。当场把坏掉的零件取出来,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

“磨损太厉害,上线绕不下来了。”

“有零件吗?”宫泽问。

“我去看看。”村井走向保管仓库。

这时饭山说:“我也去看看行吗?”

“当然。”宫泽走在前面带路。

“这些缝纫机,真亏你们能找到。”

进入保管仓库,看着排得整整齐齐的百年前的德国缝纫机,饭山感叹道。

“这是已经停业的同行转让给我的。在其他人看来是破铜烂铁,对我们来说可是宝贝。”

不过,这里放的缝纫机,都只有一个外壳,主要零件都已经先取出来了,按种类分类保存。

“怎么样,阿村?”

宫泽问正在仔细查看零件的村井。

村井回答说:“哎呀,只是旋转钩坏了。”

“没关系吧?”饭山问。

“还有好几台没有拆呢。”

村井拖出从停业的菱屋便宜买来的缝纫机,滴进润滑油。

“啊,这经过改造了啊。”

缝纫机已经变了样子,村井眼中含恨说道。

这时,一直旁观的饭山说:“给我看看。”

他从村井手上接过电动马达,说:“好像有点歪。”对旁边的木柄进行了细微的调整,然后灵巧地拆开了机器。

“你还真熟练啊。”

安田好像很佩服。确实,饭山手势很熟练,完全不像是个生手。而且,他对缝纫机的构造了如指掌,连宫泽也能看出来。

他曾经在纤维公司工作,大概是那时候学到的。

宫泽、安田和村井在旁边看着,饭山三下两下就把缝纫机拆开了,取出零件给大家看。“给你。”他把零件亲手递给村井,啪啪地拍打着裤子上沾的灰。

“啊,谢谢了。”

村井呆呆地接过零件,拿着零件走进车间。

“真是多谢了。”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宫泽低头致谢,“你还真熟悉啊。这也是以前在公司的时候学到的吗?”

“不,这是我的兴趣爱好。”

饭山若无其事地说。接着他走去洗手间,说是要去洗手。“我以前就喜欢摆弄机器,投入巨款去搞专利,也是这个原因。”

饭山说着,露出了笑容。

最后带饭山去的是展示区。

足袋制作方法的图示、旧的工具,还有各式各样的产品,都摆在展示区。这就是为参观者准备的,还放了几双市面上贩卖的足袋。

“附近学校的学生们有时会来这里做社会实践,所以展示出来,一目了然。”

成品足袋各式各样。白色的足袋、蓝色和黑色的有色足袋、地下足袋、节日足袋,还有——

忽然,饭山停下脚步,把最后一件展示品拿在手上。

那是陆王。

“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你们要做鞋?”

面对饭山的问题,宫泽拣重点讲了事情的经过。现在有很多跑步的人,同时也有很多运动损伤者。为什么会有运动损伤呢?人类本来的跑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适合的鞋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给跑鞋界狠狠的一击。”

饭山没有回话。

虽说已经破产,饭山仍是经营上的前辈。他们有着相同的志向,都想实现飞跃、挑战新的事物。不知道饭山怎么看宫泽的故事。到底是觉得荒诞无稽呢?还是觉得多少有实现的可能性呢?

饭山凝视着生橡胶鞋底,轻轻把鞋放回架子上。

“那,就好好努力吧。”

那样子好像在说,这件事跟他无关。

“饭山先生,能不能让我在鞋底上使用您的专利呢?”宫泽再次提出请求。

拜托了。安田已经早早低下头致意。

饭山没有回答。他沉默着,抬头盯着墙壁高处,好像那里挂着他的答案。

“今天看到了很多好东西。”过了一会儿,饭山说,“关于专利,我会考虑的。我所说的金额,你们拿不出对吧?”

“对不起,我们的状况您都看到了。”宫泽深深低下头说,“但是,我们对新产品的热情是不输给任何人的。我们会尽全力给您报酬。请您无论如何帮帮我们。”

宫泽的头低得很深。

4

“小钩屋怎么样?”

过了晚上七点半,素子回来了,看到饭山,迫不及待地问。

“哎呀,就是那么回事。”

这是一个寒冷的晚上,令人感到冬天马上就要到来。被炉也是今年第一次拿出来。

“工厂不错吧?”

素子一边把购物袋放到地板底下,一边问。

“这个嘛——”饭山模棱两可的回答。

“然后呢?”

素子一边洗手,一边把食材放进冰箱。

“什么然后?”

“你的专利。让他们用吗?”

饭山没有回答,只听他叹息了一声。

“还是说,你不想贱卖?”

“不想贱卖。”饭山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不贱卖。”

“那,你准备拒绝吗?”

没有回答。

对方提出了条件,他也去工厂参观了。该努力的努力过了,素子决定放弃,随饭山自己处理吧。

素子不再多问,马上开始准备晚餐。

“总之,这家伙很倔。”

虽说已经是意料之中,安田关于饭山的评价并不好。“破产以后,连心里的零件都坏掉了啊。”

“也许吧。”宫泽说。

最后——

饭山最终也没有答应授予他们专利使用权。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总之,看上去就是想要钱,真是不知羞耻。”安田对饭山很是唾弃,“不过,搞机器倒是有一套。”

他又回过头看宫泽,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哎呀,怎么办呢?”

宫泽叹了口气。

他已经按照原定计划,让饭山参观了现场,了解小钩屋。

但是,光是这些,还不能让饭山改变心意。也许,饭山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吧。破产已经两年了。如果他没有私藏什么财产,生活肯定不容乐观。他一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辛苦吧。而且,现在他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他想高价成交,赚个大的,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最终还是钱的原因啊。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有点困难。”安田说,“再多找找,应该还有其他鞋底材料吧。这次的事,也是一种学习啊,社长。”

与其说是说给宫泽听,不如说安田是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做鞋啊,阿安。”宫泽感慨万千地说,“一步一步寻找新的材料。”

“我们掉进了一个大泥坑啊。”

安田忽然笑了,说出这样一个比喻。

当天晚上,宫泽一直工作到很晚。他跟往常一样,走路回自己家。

远处,水城公园的上空,挂着一轮朦胧的月亮。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抬头看看月亮,在寒冷的夜风中更能感到一阵寒气。

宫泽确认了电话那头是谁,慌忙站住,按下通话键。

“今天真是多谢了。”电话那头,饭山开门见山说,“专利的事,我反复考虑了,可以让你们公司使用。”

宫泽听着饭山的答复,几乎难以置信。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吗?他几乎要揪揪自己的脸颊。

“十分感谢!”宫泽拿着电话,低下头。

饭山接着说:“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条件?”宫泽抬起头,“对不起。如果是使用费的话,您说的金额,我付不起。还是再商量一下——”

“我知道了。”饭山打断他的话,“钱的事以后再定吧。我要说的不是钱。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也要参加你们的项目。”

(1) 1DK:在日本,通常用“L”“D”“K”和数字来表示房屋的格局。“1DK”相当于一室开间带一间独立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