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希尔可乐

1

敬启

清秋时分,希望各位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最近,我加入了东京资本株式会社,在东京本部营业部任职。

在埼玉中央银行前桥分行工作的时候,承蒙各位的厚意照拂,衷心致以深深的谢意。

虽然能力有限,我仍将诚心诚意通过各种投资业务为大家服务。希望大家继续多加指导和鞭策。

先简单以书信致以诚挚的问候。

敬白

坂本太郎

希望他这次工作顺利。要加油哦!

宫泽在社长室读着坂本寄来的问候信,心里暗暗为他鼓劲。

2

耳朵深处,膨胀的血管从刚才开始就一张一缩,紧张异常。心肺送进来的氧气断断续续,喉咙变成一条细管,有种灼烧的感觉,心脏的收缩感清晰地传遍全身。

椋鸠通运的江幡建议组建“小钩屋队”,参加某市民团体策划的接力跑大赛。大赛规定每支队伍五人,从旁边熊谷市的“彩之国熊谷体育馆”出发,一个人平均四公里,从熊谷开始,绕行田市内一周再返回,计算花费的总时间。参赛队伍五花八门,一共有七百支,简单算一算就有三千五百人参加。跑步的人气之高,令人惊讶。

江幡说,如果所有队员都穿陆王参赛,会是一个很好的宣传。这个主意很好,大家都赞成,问题是谁出场比赛。

提出这个主意的江幡原本就是田径选手,当然没问题。接下来是安田,然后是在安田的劝说下犹犹豫豫参加的大地。他们又去邀请坂本,坂本心情不错,爽快地同意了。

问题是最后一个人。在公司里动员过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最后宫泽自己填上了名额。

自从接受了有村的建议,宫泽也开始坚持每天跑步。他对跑步没有以前那么抗拒了。四公里的距离,比平时跑得要长,但也不过只长一公里。要达到宣传目的,速度就是次要的。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洋洋自得,以为自己必胜。

比赛就是比赛。跟一个人随便跑跑不一样,比赛就有竞争对手。如果跟着前面的人,或是被从自己身边超过的人扰乱了心神,就会打乱自己的步调。

宫泽一开始速度过快,最后的两公里简直成了地狱。恰好今天又太热,完全不像是十一月,体力无情地流失了。

他从刚才开始就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放慢速度,用走代替跑。

已经跑过三公里了,但还是看不到终点。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就让别人嘲笑去,现在后悔太晚了。

做什么事都是这样。只要看得到终点,就能接着努力。看不到头却要继续地苦战下去,是最困难的。

“社长,加油,还剩五百米!”

这时,沿路传来加油声。宫泽转过因疲劳耷下来的脸,看到了缝制部的明美等人的身影。

还有五百米——

这剩下的五百米像是一段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

但是,在员工们面前,也只好拼命奔跑了。

手脚渐渐不协调的宫泽拼命跑着,终于把接力飘带递给了跑下一程的江幡,一头栽倒在沥青路上。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练习跑步,谁知道比赛这么辛苦。说实话,我真担心要是因为我的原因,接力带传不下去该怎么办。”

接力赛之后,大家在附近的咖啡店开总结会。跟筋疲力尽的宫泽不一样,其他的成员都很轻松,椋鸠通运的江幡不愧是原田径队员,几乎面不改色。

“在一群人里坚持自己的速度,对新手来说很不容易啊。”江幡游刃有余地说,“不过,召集到了三十名试穿者,这不是很成功吗?”

提出参加接力赛的建议以后,安田跟主办方交涉,在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体育馆外面布置了展台。准备宣传陆王。为此制作了宣传手册,还打出显眼的广告,说要召集三十名试穿者。请他们亲自试穿,给出反馈。同时,试穿者的口口相传也能起到促销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参加这次赛事可以说已经成功了。

“反响如何?”

宫泽问负责展台的明美。除了召集三十名试穿者,把陆王长期借给他们,比赛当天还可以在展台当场购买。这一天就卖出了大概七双。

“看来评价很高啊。”明美一整天都在太阳底下,脸颊被晒得红通通的,“大家都很在意能保护脚这一点,我们的目标达到了。”

他们的广告语是:“适合人类的奔跑方式”。

这是坂本想出来的。分发给人们的五百本宣传手册里,有这句广告语,还详细列出了跑步的人常见的运动损伤比例和症状,为了实现不容易受伤的中掌着地,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穿着陆王。

自己夸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在宫泽看来,这个宣传手册很有说服力,制作得很棒。

“就这样也只卖出七双啊。”

安田叹了口气。

“不,看了手册后,以后肯定还会有人来打听的。”坂本说,“参加这种赛事,身上没带钱的人很多吧。”

“坂本说得对,有很多人很满意,但身上没带钱,准备以后再买。”明美说。

但是,当宫泽问“其他还有什么感想”时,她面露难色,最后说:“有几个人说很像地下足袋。”

明美的这句话,让空气当场冷却。平时他们听不到普通消费者的直率意见,今天这感想尤其振聋发聩。

“因为还是生橡胶啊。”安田说,“这可怎么办?”他把问题扔给了宫泽。

饭山已经联络宫泽,答应他们使用专利,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

“明天我会跟他见面,敲定条件。”

“不会准备带一大笔钱去送给他吧?”

安田对饭山的顾虑还在。

“根本没钱,要怎么给呢。不过,他说想参加这个项目,要把这个条件白纸黑字写下来,签个协议。”

“说实话,我不太乐观。”安田抱起手臂。

“那个人看上去很有意思啊。”

明美说。大概是因为饭山个性强烈,有人喜欢,有人讨厌。

“首先要谈好条件。”坂本的意见总是正确的,“看看条件对小钩屋来说是否勉强。如果现在勉强答应,以后后患无穷。”

确实如此,宫泽很认同。

3

第二天,宫泽和饭山约好,在以前碰过头的高崎站前酒店咖啡厅谈判。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宫泽提前五分钟到达,咖啡厅最里面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一个男人举起手。那人正是饭山。

“专利的事,您又重新考虑,真是多谢。”

“你道谢是因为条件快谈拢了吧。“饭山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先听听你的条件了。”他低声进入了正题。

“一双鞋给您若干抽成,这种支付方式可以吗?”

宫泽一整天左思右想,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这是我们的极限了。”

宫泽的视线死死盯住饭山,饭山沉默不语。

他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离座拂袖而去呢?

宫泽几乎要这么以为了,饭山却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东西能卖多少钱一双?能卖多少双?”

“现在批发给教育线上的鞋价格压缩后,是三千八百日元,一个学校学生人数只有八百人,但如果是用新鞋底升级的新版本的话——”

“别啰里啰唆了,就说说一双准备定价多少吧。”饭山说。

“可能的话,六千日元到八千日元左右——”

“太便宜了。”饭山马上说,“这个价钱就算卖得好也赚不了多少。你这家伙,完全没明白使用专利的意义。希尔可乐可是独一无二的。”

“希尔可乐?”宫泽反问道。

“那就是我的专利制造出来的材料的名字,是我取的。‘希尔可(Silk)’表示丝,‘可乐(Clay)’表示黏土,两个单词合在一起。怎么样?”

“很不错。”

宫泽回答说。这个名字取得真不错,饭山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对它的深厚感情。

“你是说,要卖得更贵?”

“也不是要卖得更贵,只是说要是一个合适的价格。卖得便宜的东西都因为缺少卖点。越便宜越好卖,这么想的人不懂商业。”

“明白了。关于价格,我会再考虑的。”宫泽接着说,“另外,我还有几个要求。首先,能暂时不要把这项专利提供给我们的竞争对手吗?”

这是关键的一点。使用希尔可乐的制鞋厂商,只有小钩屋一家,这才有竞争力。如果这项技术也给了竞争敌手,类似的产品马上就会摆上街头。那就没有意义了。

“那就是独家合约了?”饭山又问,“还有什么条件吗?”

“签约时间,五年可以吗?”

“太长了。”饭山马上说,“最长三年。在此之上,再考虑是否延长。过了三年,仍然毫无业绩,我就考虑和其他厂商共同开发。我可不准备陪着你的公司一起死。如果到那个时候,仍然没有做起来,也请你死了这条心。做好思想准备吧。”

饭山的说法也有道理。小钩屋必须在三年的时间里让业务成长到让饭山满意,必须达到这个目标。

“明白了。”宫泽只能接受,“不过,要达到这个目标,光靠我们的努力也是不够的。可能的话,希望您能以技术顾问的身份来参与。”

小钩屋长年以来只生产足袋,没有生产其他东西的技术能力,就算让他们使用专利,说实话,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去寻找生产设备的厂商,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能生产出专利要求的设备;用蚕丝做原材料,要选哪种,从哪里进货?生产过程如何管理?该请谁来完成蚕丝的成型工序?这些都需要人来教。除了饭山,没有人能胜任这一角色。

“可以啊。”饭山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所以爽快地答应了,“本来光靠你们就不行。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谢谢。关于顾问的报酬,我们再商量一下。”宫泽只说到这里,“还有,想向您请教一件事。生产希尔可乐的设备,重新制造的话需要多少钱?”

“一般要一亿。便宜点的话也要八千万。

“八千万日元……”

宫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在口中念着这个数目。希尔可乐商品化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把这么一大笔资金投入新项目,现在的小钩屋还做不到。

饭山以揣度的眼神望向宫泽:“自动放弃了?”

“说实话,我们没那么多钱,就算是去凑——”

饭山打断了宫泽的话。

“别担心。只要有我,能做到更便宜。”

“怎么说?”

饭山看了看手表,问:“你还有时间吗?”

除了这次谈判,上午宫泽没有其他安排。

“你是开车过来的吧。载我一程吧。”

“要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

宫泽把车开出酒店的停车场,在饭山的指挥下开了二十分钟,道路两边出现了广阔的农田。远处是榛名山,这条平坦的大道穿过广阔的关东平原。道路左右,偶尔可见几户农舍相偎相依。汽车离开主干线不久,驶入了田园里的一条路。

“开进那边的小路。”

宫泽照饭山的指示拐进去,眼前出现一座气派的农舍。

这家以前大概是富农,院子正面有带屋檐的大门。饭山让宫泽在大门前面停下车,走进门内。今天阳光灿烂,院子里的土地反射着白灿灿的阳光。

主屋的玄关空无一人。饭山叫道:“喂,有人吗?”宫泽睁开被阳光晃花的眼睛,从昏暗的室内出来一个跟饭山年纪差不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

“这个人是在行田生产足袋的宫泽先生。我们正在谈合作。带他来看看那个东西。”饭山说。

“好久不见,原来还是为了工作啊。”

那个农夫豪爽地笑了。他走向院子角落里的仓库,打开嘎吱作响的门扉。

里面并排停着拖拉机和耕地机。旁边有一个用塑料布仔细遮住的小山堆,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饭山开始解开扎住塑料布的绳子。

难道——

宫泽这才领悟到这次到访的目的,帮助饭山拉开塑料布。

“这是——”

呈现在眼前的,是全长五米左右的机器。

“希尔可乐的制造机。”

操作盘上密密麻麻排列着计量仪器,饭山一边拍打着操作盘一边说。大概是有定期护理,机器跟崭新的一样。

“不时我会启动它试一试,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没钱买材料,不能生产东西。”

“材料的话,随时都可以提供。”

农夫笑了。饭山也笑了。“这是我妹夫。”他开玩笑地在农夫背上击了一拳。

“去喝杯茶?”妹夫说着,带他们去廊沿。

“他是蚕农吗?”趁农夫去准备茶,宫泽问。

“不光养蚕,还养很多其他的。”饭山说,“他们看季节干活,养蚕,也种田。这一带过去靠蚕丝过得很滋润。”

他的妹夫名叫山边博。

“原材料博可以帮我们找来。他在蚕农里很有威信。只需要加热凝固,不需要高级蚕丝。供给是有保证的。”

原来如此。宫泽明白了饭山的安排。

“那个机器是哪儿来的?”他问。

“当然是自己做的。”

“那是当然,我是问什么时候做的。”

饭山到底是怎么破产的,看来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正好山边端来了茶,他把茶递给宫泽和饭山,自己也坐在旁边。

“是在公司不行的半年前。我费了好大劲儿筹钱做出来的。”

这跟坂本说的情况一致。

“之前我见过希尔可乐的实物样品。那样品就是这台机器制造的吗?”

“现在能制造希尔可乐的,只有这一台机器。”

原来如此,原来样品是这么来的。难怪饭山说“有我在的话会更便宜”。

“如果请饭山先生做顾问的话,就可以使用那台机器了吧?”

“是啊,是这样的。”饭山两手一拍膝盖,“不过,机器的租金你要付的。因为这家伙,我变得一贫如洗哦。多少要回收一点,不然太不公平了。对你们来说,我这边从零开始,比从银行借钱要便宜多了。”

一度消失在黑暗中的希望,现在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4

“还是不放心。”

富岛听了宫泽的话,还是一副不赞成的态度。“饭山那个人,可以相信吗?”

“只能相信他了。”

宫泽回答道。富岛抱起手臂,从鼻子里长哼一声。

“那家伙可是有破产的前科哦。”

“破产过就不能再相信了吗?”

对富岛的偏见,宫泽真是无可奈何。就因为一次失败,就不再能获得信任,太残酷了吧。“饭山先生在法律上已经清算资产了,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觉得没有问题。”

“破产就像是腰椎间盘突出哦。”富岛忽然说出一个奇怪的比喻,“某一天就突然不行了。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有很多,但是,一旦有一次发作,就会成习惯,还会再发作。很不可思议,不过经营公司的人往往会重蹈覆辙。”

富岛的话,应该说是偏见,还是经验之谈呢?宫泽难以判断。富岛继续说:“曾经办砸了公司给别人添过麻烦的人,再次获得支援,不是应该再次重振自己的事业吗?但是,本来准备重新出发的,过了几年又搞砸了,又给合作伙伴惹了麻烦——这种事可不少。”

“这是阿玄的偏见吧。”

“不是。”富岛肯定地说,“社长也记得吧。行田通商的松木,还有埼玉鞋店的花田。那些人,都破产过一次。”

是的,宫泽不情愿地想起来。这两家都曾是销售小钩屋商品的公司,某天突然破产,欠下几百万日元的货款。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在破产之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仍然照常进货。虽说因为资金周转不灵才破产,但它们把小钩屋的商品卖掉后,将钱揣进自己口袋,连夜逃跑了。简直就是诈骗。

“那两家也都有过破产的历史。因为有人介绍,没办法才给他们货,太不讲义气了。除了我们的合作商,我还听说过好几起差不多的事。虽说破产后没几年,名字就会从黑名单上消失,但听说银行不给有破产经历的人融资,就是因为有这种风险。”

富岛想说的是,这并不是他的臆测。

“不过,也不是全都这样吧,总有例外吧。”

“我觉得,能不能做成鞋底,还值得怀疑呢。”富岛好像满肚子怀疑,“这种家伙,一边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一边拖延着做顾问的时间,这恐怕才是他的目的。如果他的专利那么有用,为什么之前都没有用于开发产品呢?肯定有大公司来抢吧。要是有利可图,那帮家伙可是不会放过的。然而他们却收了手,肯定有什么原因啊。”

“你提醒得是,阿玄。不过,我们讨论过很多次,我们很需要希尔可乐这种新材料。现在不能半途而废。”

富岛迎向宫泽坚定的视线。

“为什么一定要冒险过摇摇晃晃的桥呢?”他的口气很严肃,“新事业只是听上去好听,实际上却很容易出现赤字。如果因为有增长希望而投资,我还能理解,但现在连前景还说不准,就要投入大笔经费,恕我很难赞成。”

真是个顽固的男人。但是,宫泽也不可能就这么停下脚步。

“这十年来,我们的销量一直在下滑。”宫泽说,“要尝试新的东西,只能趁还有能力的时候做。没有冒险就没有收获。”

富岛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需要的钱怎么办?”他只问了这么一句。

“付给饭山这家伙的人工费、不动产和生产设备的费用,不光这些,把项目做起来还必须雇人。你准备雇几个人呢?一个?两个?再加上各种杂费,一千万日元马上就会花光。而且,现在我们这里没有多余的钱。必须去跟银行借。但是,我没有把握让银行借给我们这笔钱。”

不是不能去说服银行,是不想。宫泽想。不过,在这里跟富岛杠上,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明白了。那,我去拜托分行行长吧。可以了吗?”

“这是社长的公司。”富岛扔过来一句听起来像是讽刺的话,“社长说好就好。”

“是吗?这是我的公司。”宫泽冷冷地说,“那就随我的便吧。阿玄作为员工,也请尽力协助我,希望你有这份心。”

“要是失败了,就没有回头路了。社长,你决定了吗?”富岛又问。

“我已经决定了。就把赌注下在饭山身上了。”

宫泽斩钉截铁地说。连顽固的富岛也把自己的反对咽了下去。

5

“两千万日元怎么样?”

宫泽和富岛谈完话,第二天早上就去拜访埼玉中央银行行田分行。

宫泽简单解释了为什么自己需要这笔资金,负责接待的大桥面无表情。

“哦,是这么回事啊。”

右手指间的圆珠笔一直在转动,他的眼神也毫无光彩,淡淡落在文件上。那是宫泽递上陆王的项目企划书。

“这个项目,能保证按计划进行吗?”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但不能保证。”

宫泽有点不高兴地回答。世上哪有没风险的生意?这样简单的道理,身为银行职员的大桥还要去问,真是让人生气。

“不过,这可不是闭着眼睛乱投资。”宫泽争辩道,“陆王我们已经做出来了,也卖出去了,还获得了好评。现在还拿到了教育线上的订单。在此之上,我们要开发新的鞋底,这很有必要。”

“但是,现在的鞋底也能卖出去吧?”

大桥手里拿着陆王的样品,冷淡地回答:“投入资金之前,应该先积累业绩再说。”

“哎呀,大桥先生。”宫泽认真地说,“鞋底的材料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现在不抓住,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种事,可不一定哦。”

大桥含着笑意的眼睛从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眼镜后面望向宫泽。这件事并不可笑,他却把自己当傻瓜。

这个人对宫泽的项目企划根本一点也不上心。找各种理由,最后就是要拒绝宫泽的融资要求。

“确实,未来的事谁都不知道。”宫泽用强硬的口气回答,“但是,我们务必需要这种材料。”

越过大桥的肩头,可以看见家长分行长从楼层尽头的门进来了。

“跟你谈不出什么。我要跟分行长说话,可以吗?”

大桥也转过身,确认了家长的身影,他站起身,跟分行长说了两句话,这才不情愿地把宫泽带去分行长室。

“原来如此,是要为新项目寻找资金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家长分行长听完宫泽的话,抱起胳膊想了一会儿,“不过,宫泽先生,这个项目是不是太冒险了呢?”

虽说不像大桥那么露骨,看来家长也对宫泽的项目企划持否定态度。

“我知道有风险。”宫泽放在两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但是,分行长,现在这个水平是无法跟大厂商的鞋底竞争的。不管怎样,都有必要开发我们自己独有的新鞋底。”

“对不起,你说的大厂商,是指哪家公司?”家长问道。

“例如,亚特兰蒂斯这种公司。”

宫泽认真地回答。家长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嘴唇上浮现出笑容。

“嗬,想得真远啊。”

跟亚特兰蒂斯这种知名企业竞争,小钩屋有胜算吗?——他的口气,已经透露出了他的内心想法。当然,宫泽也很明白,不论是企业规模,还是资金力量,双方都有很大差距。

“我们不是靠企业规模决胜,而是靠商品概念和品质决胜。”

宫泽生气了。但家长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企业不是一天做成的,宫泽先生。我对你们的新项目并不反对,但还是把步子放慢一点,怎么样?”

家长似乎对这样的争论十分厌烦。

“不,我们必须马上就进行。”宫泽努力说服他,“我们明白产品的不足之处,解决方案就在眼前。这是一个实现飞跃的机会。”

“这些事,我可不太懂。”家长试图脱身,“从银行的立场来说,这个项目企划要投入两千万日元,这对贵社来说会成为相当大的风险。今后,你们的本业也需要运营资金。”

家长翻着眼睛说。他在以今后的资金周转来威胁宫泽。他似乎在暗示,现在如果借了这笔钱,今后的运营资金就不借了。宫泽的脑中闪现出富岛的脸。

“你们似乎也没有能力担保。”

家长又落井下石地来了这么一句。看到了吧?自讨没趣。大桥一脸得意地看着宫泽。

“我想把这个项目作为今后十年收益的支柱。能不能和本业分开,分别贷款呢?”

宫泽不肯罢休。家长冷酷地拒绝说:“不可能。”

“这个新项目要是有损失,本业也会受影响。你希望借两千万日元,但要填上这个窟窿,不能靠这个项目,要靠你的本业足袋赚的钱。所以不能分开贷款。”

家长说的话没错。宫泽心中懊恼万分。不管他现在怎么表决心,说要把这个项目做得超过本业,家长就是听不进去。如坂本所说,银行看的是实际业绩,而不是有没有未来。

“是吗?总之就是说,你们不相信我的项目有前景,对吗?”

右手啪地打了一下膝盖,宫泽说。

“不,话不是这么说。”家长伪善地想要争辩。

宫泽打断了他的话:“那就等着瞧吧。”

家长和大桥两个人一脸紧张。

“如果不能融资的话,我就把存款全都取出来,我账户下的定期存款。可以吗?”

家长马上一脸尴尬。

“存款啊……”

“有问题吗?”连宫泽都怒火上头,提高了声音,“我的存款可不是用来做担保的。那是我私人的定期存款。怎么用是我的自由。”

“话是这么说……”家长似乎有难言之隐,脸上浮现出假笑,“虽说如此,融资的时候,我们会以社长的个人资产做参考。”

“你是说,以后都不能融资了吗?”

宫泽不由得抬高了声音,怒气冲冲地盯着分行长。

“现在还有抵押存款这种事吗?”

把并非贷款担保的定期存款私自当作“抵押”,肯定是不符合规定的。宫泽自己也有这个常识。既然存款并非贷款担保,那当然可以取出来,这是存款人的自由。

“不,不是这么回事——”家长吞吞吐吐地说,“不过,还要考虑到以后……”他补了这么一句。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宫泽终于忍不住语气暴躁起来,“银行的工作,不就是帮助客户吗?客户拼命努力想开发收益支柱,你们却只想着保全资金,不给贷款。连定期存款都取不出来。这种荒唐事,真是闻所未闻。”

“那么,那笔定期存款,可以作为担保吗?”大桥在一旁提出了这个无理的要求,“有担保的话就可以了。”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宫泽盯着大桥的脸,仿佛盯住一个空洞。他站起身来说:“别把客户当猴耍。”

“总之,我要取出我的定期存款。可以吗?分行长。”

家长啧着嘴说:

“只能通融这一次,社长。”

他的态度,好像是取出定期也是一种恩赐。宫泽的怒火越烧越旺。不过,再感情用事下去,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他简短地道了句再见,马上离开了分行长室。

6

“跑步的时候,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齐藤医生的问题一向都很简洁。

“没有。”

茂木微曲着膝盖,坐在诊断台上。齐藤从膝盖摸到小腿,再摸到脚踝,不时按按腿筋上的某一点,问茂木:“这里疼吗?”有些部位,茂木刚受伤不久时,光是轻轻按压,他就会痛得皱起脸,现在疼痛已经消失了。

触诊结束后,齐藤说:“状态不错。你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这是这几个月来齐藤所说的话中,最让茂木感激的一句话。

“我用其他方法在调整。”茂木回答。

“哦?还有别的方法?”齐藤一脸意外。

不熟的人可能会搞不清楚齐藤是真心这么说还是开玩笑。这正是齐藤的讲话风格。

“医生,你不是说过吗?”

打了半年的交道,茂木已经习惯了,反问道。

“啊,是啊。”齐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应该快好了,听说新的跑法你也渐渐习惯了。”他说。应该是教练也向他汇报过情况了。

“不过,别练过头了。”齐藤忽然严肃起来,指出了危险,“有过运动损伤的人,为了恢复状态往往很拼命。这次再受伤的话,就很难东山再起了哦。”

“我会当心的。”

茂木低头致谢。齐藤似乎已经不再关心,埋头看向病历卡。

“村野。”

那天,村野刚从外面回到公司,正准备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有人叫住了他,似乎等候已久。办公室中央的座位上,小原正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小原的脸上已经一片愠色,村野走到他桌子前面。

“你在做什么实验?”

小原拿手里的圆珠笔敲着桌面。

“什么事?”

村野不明就里。

“茂木,我是说茂木!大和食品的茂木!”小原气势汹汹,坐在椅子上从下面瞪着村野,“今天,他竟然露面了,还和其他队员做了同样的练习。说是用其他办法调整好了,归队了。你听说了吗?”

村野也很意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原责骂道:“别人说你厉害,你还当真了,结果搞成这样。要是茂木重新参加比赛,你准备怎么负责?”

“负责?”这个词真刺耳,“比预想的更早归队,怎么成了要问责的事呢?茂木重新参加比赛,不是好事吗?本来,终止赞助茂木的,是小原部长啊。”

“那是因为你的情报有误。”

小原是个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以前,小原自己曾经在某个场合说过,在美国,保持沉默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就算自己有错,也不能认错,为自己辩护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他在美国留学时学到的。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说,这就是美国式的正义。

仔细想想,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村野心里就对小原产生了难以抹去的厌恶感。

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自己犯错的时候就要诚恳地道歉——这是村野从小所受的教育。

管他什么美国式,明明犯了错,却强词夺理,逃避责任。这种人,村野尊敬不起来。

但是,公司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这样的人,却是自己的上司,压在自己头顶上。

现在,小原把自己的判断归为村野的过错,只顾责骂他。

小原吊儿郎当地背靠着椅子,怒气冲冲地找各种歪理。村野用一种蔑视的眼神低头看着他。

“你是说,这些全都是我的错吗?”

小原数落了半天,大意就是说自己是对的,村野把这件事搞砸了。村野反问道。

“那是当然了。”

小原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压倒了村野吧。村野愤怒的眼睛有些湿润,一股热血涌上脸颊。

“还有,让我负责?”

小原坐直靠在椅子上的身体,两肘撑在桌子上,脸上浮现出恶意的笑容:“你应该谢罪吧。”

村野皱起眉头,露出了一脸悲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马上咧嘴一笑。

他低声说:“亚特兰蒂斯也堕落了。”

他眼中混杂着嘲笑、愤怒,还有怜悯,紧紧地盯着自己的上司。

“你既然让我负责,我明白了。那就让我负责吧。”村野的口气云淡风轻,“那就请允许我辞职吧。”

“哦——”

小原脸上带着虚伪的假笑,就算听村野说要辞职,也完全不惊讶,更像是已经等这句话很久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那可太可惜了。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辞职?”

“恐怕会给你添麻烦,就到下个月底吧。”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听他们说话。

“不用担心给我们添麻烦。”小原一脸嫌弃地说,“要辞职的话现在就可以。”

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在村野背后,静观形势的同事们开始议论纷纷。但是——

对村野来说,这句话也是意料之中。半年以来,他一直在思考是否应该辞职。对小原这个上司他很不满,他也越来越发现,亚特兰蒂斯完全信任小原,对他的评价深信不疑,这样的公司也令人难以信任。

应该说,这是大企业的通病吧。

大企业重视管理,比起实力和人品,更看重管理层的学历和头衔。这些管理层的实践经验不足,村野和运动员们细心相互支持维系的信赖关系,也常常遭到破坏,村野也很不满。

在小原这家伙主宰的亚特兰蒂斯日本分公司,村野因为过去在田径界的资历反而遭到排挤,被当作过去的遗物。

——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了。

他也跟妻子谈过这件事。当时妻子回答说:“照你的想法去做不就好了?”

妻子的回答简单明了。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进入了社会。

对鞋的热情,对运动员们的贡献。做出好鞋,给信赖自己的运动员们一些帮助,这是村野愿意做的。他负责过很多一流运动员的鞋,跟随他们去参加国际大赛,甚至是奥运会,立下了赫赫战功。在业界甚至获得了大师级跑鞋顾问的称号,亚特兰蒂斯却这样对待他,虽然出乎意料,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尽管如此,村野仍然有工匠气质,因为从事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才说服自己忍到现在。但已经到极限了。

村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事们都顾忌小原,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打招呼。

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现在要辞职了,心中却毫无感慨,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现在只感到一阵暴躁,还有仿佛置身一片萧瑟的冬季荒野中的寂寥感。

7

村野决定从亚特兰蒂斯辞职的那天下午,宫泽大地敲响了品川一家公司面试间的门。

一个超过三十五岁的神经质男人等在门内。隔着桌子,他请大地坐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

“先讲讲你为什么应聘我们公司吧。”

这位东和电子工业的面试官微胖,身体裹在灰色的高级西装里,戴着银丝眼镜。眼镜后面,不带一丝笑意的严肃目光正投向大地。

“我在大学的专业是电子工程,贵社是大规模的电子设备企业,我在这里能够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

“你毕业后一直在家里的工厂帮忙吧。为什么没有就业呢?”

以前碰到这种场面,大地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多少习惯了。

“我家是足袋厂商,家里希望我能继承家业。”

“如果我们录用了你,你就不能继承家业了。对你辞职的事,你父亲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在厂里工作,学习各种知识,但想从事电器相关工作的愿望仍然很强烈。父亲也表示了理解。”

大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狡猾的人。

——我所说的,都是谎话。

这些谎话,都是为了能顺利通过面试。

其实是找工作没找到,不得不在小钩屋工作,父亲也希望自己能尽早找到工作。自己却编出了一套谎话,说得好像是父亲拜托自己在小钩屋工作。

仿佛有两个宫泽大地。真正的自己,和为了面试捏造出来的假的自己。面试的时候,他试图变成那个假的自己。而且,越是想变成假的自己,假我和真我之间的矛盾就越大,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越来越响的不和谐噪音。

“不过,之前他们也指导你工作了,干了一年半就辞职,那就白费了。”

“不是白费。”大地说,“在家里的工厂,他们教会我作为社会人的常识。这些在我的人生中都用得上。”

“不过,你是长子吧?”面试官看了一眼登记表,“以后不准备继承家里的足袋厂吗?”

“不会继承,父亲也很理解。”

大地的态度斩钉截铁。不知道面试官怎么看。

男人仍然用那种钢铁一般毫无温度的视线望过来,盯了大地一会儿,然后说:

“进了那家公司,却不准备继承,对你和你父亲来说,都是不幸啊。”

面试官看起来铁面无情,这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大地的心。

8

“社长,真的可以吗?”

从刚才开始,安田已经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没问题,没问题!”

宫泽把手伸到面前摆动着。“反正这是以防万一为公司准备的存款。现在就正是时候啊。”

经营公司已经有十几年了,宫泽一直有这样的想法。

对公司来说,真正的隐患早在资金出现困难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往往在那个时候,公司的状态还不错。

在公司状态还不错的情况下,不去做应该去做的工作,也不去做必要的改革,几个月后,不,也许几年以后,危机就会出现在眼前。出现这种情况之前,要开始着手新的准备,这就是经营者的工作。

“那么,签约的事,已经正式告诉饭山先生了吗?”

是吗,那就拜托了——告诉饭山要签约的时候,饭山是这么说的。这个性格别扭的男人暗暗压抑着自己的喜悦。

“我告诉饭山,方便的时候来这边。他说下周可以过来。”

“时间不多了啊。而且,住的地方也需要我们安排吧,社长。”

“下午我去房产中介那边转一转。还有,工作车间就用缝制部旁边的空屋吧。”

这里的缝纫女工曾经超过一百个人,那间空屋就是那个时代残留下来的。现在,那间空屋被用作仓库堆放物品,但收拾一下问题不大。

“我想让饭山先生当我们的顾问。不过,光是他一个人不行,下面得有个人帮忙。”

“否则的话,我们也掌握不了这门技术。”

宫泽点点头说。

“问题是,谁去干这个工作比较好?”

到底派谁去做这个工作,宫泽很是苦恼。有理工科的知识,又擅长摆弄机器,他眼前最先浮现的是缝制部的村井的脸。但村井年事已高,在缝制部的工作内容又很重要。安田忙着自己的工作,肯定顾不上这边。如果招募新人,成本会更高。

“就算去雇新人,也不一定能在公司干得久,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安田说得对,中小企业中途招进来的人,离职率也很高。究竟是否能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一次面试就招进来的人,宫泽也顾虑重重。

“要不然,一开始还是我跟他一起干吧。”宫泽说。

“阿大不行吗?”

安田提出一个意外的建议,让宫泽吃了一惊。

“大地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吗?他一直在找新的工作,那种工作状态,怎么能行!”

前几天晚上,他面试回来也无精打采,看来,大地在面试上的坏运气已经无法扭转了。不,与其说是运气,不如说他的想法或许从根本上有点问题。他的工作态度也还是老样子。

“不过,阿大是工学部毕业的,又对电工机械都很熟悉,年纪轻,容易上手,我觉得很合适。”

“不过,那家伙不知道愿不愿意干。”宫泽犹犹豫豫地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安田安慰他。

“说实话,开发新的鞋底并不是很简单的事,没有专业知识的话,光是别人指哪儿打哪儿,很难成功。不过,阿大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就算他找到了新工作,到时就让别的人来接收就行了。”

宫泽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地真的可以吗?

这时,安田的话推了他一把。

“正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更要让他好好工作。这对阿大也是件好事。如果是这件工作,阿大应该也会很有干劲吧。”

既然阿安都这么说了——

没办法,宫泽只能说:“那我就跟他说说看。”

9

宫泽开车把饭山送到他家附近,此时日头已经西沉,西边天空还留下一抹橙色。

星星已经出现在暮云之间,寒冷干燥的北风,让人以为已经到了隆冬。

学校在国道右侧,开过了学校,星星点点出现了公寓和民居,还有夹杂其中的公司事务所和商店。下午五点以后,路上车辆很多,人行道上飘浮着噪音和尘埃,饭山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轻快。

刚才,他在高崎站附近的酒店跟小钩屋的宫泽碰了头。

之前宫泽已经打电话通知过他,这次又正式地当面提出希望他跟小钩屋签约,做小钩屋的顾问。顾问费用和住宿等条件,可以说很符合饭山的期望。

饭山像往常一样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他也明白,小钩屋已经拿出最大的诚意了。这肯定算不上是一掷千金的好条件,但未来很有希望。对饭山来说,这也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挑战。现在,家里就靠妻子素子打工的收入过活,签了顾问合约,生活也能轻松许多。堵在胸口的大问题解决了,饭山感到安心了许多。

做土木工程的朋友桥田借给他的公寓,要走五分钟才能到。饭山正准备从国道往右拐,忽然停下脚步。路灯把这条路照得清清楚楚,往前走三十米左右就是桥田的公司,一扇门通向工程场地。说是门,其实只是两根水泥柱立在两边而已,虽然有一扇铁门,但一直都打开着。

现在,那边的电线杆旁边,有一个人影。

饭山马上背过身去,藏到国道旁边的围墙后面,从阴影里往那边张望。

在公寓的出口不远处有两个男人,他们好像无所事事,只是站在那里。他们抽一口烟,不时交谈几句,眼睛望向冷清的道路。

是那些家伙。

饭山再次把背紧贴在围墙上,刚才脸上那平和的微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恐惧的表情。

正在这时,饭山看见妻子素子正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路,从国道拐进来,他脸色大变,冲了出来。

“怎么了?”

“这边不行,赶紧掉头。”

素子把自行车停在冲出来的饭山身边,她警觉地问道:“那些人在吗?”

“有两个人在监视。”

素子睁大了眼睛,默默掉头往回走。

“从后门进去吧。”

这片工程用地很大,除了堆放土木工程材料,土木工程商的厂房也在里面。那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入口。生锈的门上挂着锁,但为了预防这类特殊情况,饭山他们有钥匙。厂房和后面的荒地之间铺好了一条小路,悄悄伸进这块工程用地里。

饭山拎着购物袋,快步登上楼梯跑进屋里,两人筋疲力尽地瘫倒在玄关。

“不要开灯了,那些家伙会发现的。”

眼睛习惯以后,公寓走廊上夜灯的灯光,透过毛玻璃模糊地照亮着室内。

“我们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应该去报警吧?”

饭山没有回答。

饭山曾经向这些被称为“系统金融”的违法高利贷借过钱,他们其实是黑道的人。在破产前的一个月,饭山借的总金额是二百万日元。他还了五十万日元,剩下的一百五十万日元还没还,资金就周转不灵了。在后来的法律清算过程中,他们没有提交自己的债券额,因为高利贷是违法的。最终,饭山的破产就这么从法律上确定下来了。

自那以后,饭山就一直东躲西藏,但这些家伙到底要做什么,他也无法预测,想起来让人心中不安。也许,对他施加无言的威胁,正是这些家伙的目的所在。

“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否则会招来警察。”

饭山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素子没有回答。

“总之,只要再忍耐一个星期就好了。下周,我们就搬去行田。”饭山说。

即使在微暗的室内,饭山也能感觉到,素子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已经定了?”

“是的,刚和小钩屋的社长谈好。”

饭山把自己和宫泽谈好的条件讲给素子听,又把折好放在包里的房产中介的传单铺在昏暗的地板上。

“太好了,太好了。”

素子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两人相伴已久,素子不是一个轻易以泪水示人的女人。正因为如此,饭山明白一直默默忍受的素子的心情,他的心被刺痛了。

“喂,我们来喝杯啤酒吧。”

饭山说着,打开了冰箱门。

“给我一小杯。”素子说。

饭山取出一罐三百五十毫升的啤酒,从厨房拿了杯子递给素子,倒了半杯,自己就拿着啤酒罐喝起来。

“让你受委屈了。”

饭山嘟囔了一句。对饭山来说,道歉是很稀罕的事。

素子没有回答,只是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黑暗中,饭山不看也了然于胸。

两人喝着啤酒,饭山从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抬头看天。天空中,夕阳的残照已经完全消失了。

“重新再来一次吧。”

饭山低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