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找鞋底

1

宫泽接到坂本的电话时,酷暑已经远离,秋天正在悄悄来临。

“啊,好久没联系了。”

上次跟坂本联系还是一个月以前。自从他调动工作到前桥分行,跟他见面的机会骤减。“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偶尔也要一起喝一杯啊。”

宫泽想起上次见面坂本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托您的福,马马虎虎还算可以。其实,我有件事想麻烦社长。”坂本说。

“什么事,要给我们融资吗?”

宫泽大大咧咧地说。谁知坂本后面的话让他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有一家公司,说不定能制造新型鞋底。我想请您务必跟他们谈谈。还是说,你们鞋底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真的吗?”宫泽赶紧问道,“跟我说说,是什么公司?”

“电话说不太方便,明天详谈。”

两人约好第二天下午六点在公司碰头,挂了电话。

坂本准时到了公司,从包里拿出装在文件夹里的资料。是封面已经发黄的某家公司旧产品手册。

“希尔克鲁?”

封面上的公司名宫泽从未听说过。

“您当然不知道了,这家公司是前桥的小微企业。”坂本回答说,“他们的本业是搞室内装潢,社长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拥有某项专利。您看看。”

他从包里取出来的,是一块八厘米左右的四方材料。

宫泽拿在手里,赞叹不由得脱口而出:

“真轻啊!”

这块材料放在手上,比看上去要轻得多。

“您摸摸看。”

感觉很硬,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弹力,使劲按的话会有轻微的凹陷感。当然,重量和生橡胶相比也轻得多,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怎么样?”

坂本一脸认真地问。

“这种材料是什么?”

光靠看和摸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材料。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天然橡胶的加工品。宫泽东看西看也想象不出它的原材料是什么。看上去很像橡胶,不过摸上去很奇怪,以前从没见过也从没摸到过。

“这是蚕丝。”

坂本的话,让宫泽不由得抬起头来。

“……这是蚕丝?”宫泽嘴里念道。

坂本说:“我一开始看见的时候也是觉得难以置信。您也知道,前桥分行也在苦苦支撑,说实话,不良债权堆积如山。”

八成以上的客户都是赤字经营,大多数公司这十年间的收入减少了三成以上——坂本诉说着经营环境的惨状。

“我自己也忙着处理眼前的不良债权,都没有时间冷静看看周围。最近,整理资料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个样本。”

他在银行仓库一角的瓦楞箱里发现了这块材料,似乎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他仔细端详着这块材料,一起来收拾东西的股长告诉他:“啊,那是希尔克鲁公司用自己的专利技术生产的样本。”看坂本很有兴趣,股长在面前摆摆手,“这种东西,放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赶紧扔了吧。”

坂本并没有扔掉这块材料,而是把它带到了宫泽面前。

“我查了查,这家公司的专利是蚕丝的特殊加工技术。蚕丝作为一种天然纤维,又强韧又轻,还有防虫效果。它本来是蚕丝,只要有模型,很容易成型,而且很环保。真是——”

坂本若有所思地看着宫泽。“您不觉得正合适做鞋底吗?”

“有意思。”

宫泽也兴奋起来。大概以前那些鞋子制造商,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天然材料。

如果用这个来做陆王的鞋底,成品会比世界上所有天然橡胶材料的鞋更轻、更强韧。

宫泽压抑住兴奋的心情,问坂本:

“成本怎么样?”

材料再好,如果太贵也不能用在产品上。

“本来群马县就是蚕丝的产地,要加工这种材料不需要最高等级的蚕丝,低等级的蚕丝就可以。没有确认过具体成本,还不能断定,但我想是可以便宜量产的。”

照坂本的设想,这有充足的实现可能性。

“坂本君,帮我约见希尔克鲁的社长吧。”宫泽身子向前倾,“我想跟他直接谈判,请他做鞋底的样品。”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坂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叹息一声,说:“希尔克鲁这个公司,两年前因为付不出钱已经破产了。”

2

希尔克鲁的社长饭山晴之,是在前桥土生土长的男人。他从本地的工业高中毕业以后,在横滨的纤维制造公司上了十多年班,然后回到家乡继承了父亲经营的室内装潢公司。

据坂本向当时负责希尔克鲁的银行职员打听,饭山晴之本来就不是那种在别人指挥下小心翼翼工作的男人,他是个有江湖气的商人。

饭山一边做室内装潢公司,一边想碰碰运气,运用在纤维制造公司工作期间的经验,开发蚕丝的特殊加工技术,最后取得了专利。

但是,要支撑饭山的野心,室内装潢这个老本行还不够。技术开发在资金调配上耗尽了力气,公司一旦遇上资金困难就无法支撑,出现了两次拒付,最后只好宣布破产。

“简直就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啊。”

在宫泽听来,饭山这个男人当时面对的挑战就是此时此刻的自己正在经历的。

“但是,如果破产了,是不是专利的所有权也转移到第三者手里了呢?”

“我调查过了,好像并没有。”坂本回答,“也有闲置专利吧。最终,饭山社长也没有把专利转化为产品。”

银行进行债权回收,首先要从担保金和不动产开始处理。最后,这项专利并没有被收走。应该是债权人判断这项专利没有价值吧。

“后来我们进行了法律上的清点,但社长本人却不见了踪影。”

虽说递交了破产申请,法律上来说借款已经一笔勾销,但总归给一直以来的伙伴添了麻烦。考虑到人情世故,也不能再在当地继续住下去了。

“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吗?”宫泽问。

“我装作无意地问了认识饭山社长的某位做社长的客户,听说他好像躲在前桥近郊的某个地方。也有人说他在某家公司工作,索性就住在那里了。说是跟太太一起低调地住在员工宿舍里。”

“但是,好像有点矛盾啊。”宫泽疑惑地问,“刚才你说是闲置专利,但有这个样本,就说明已经有生产设备了啊。”

“这方面的情况,暂时还不清楚。”坂本略带为难地回答,“不过,我听说,在研究开发的过程中,饭山社长是和当地的大学教授一起合作的。”

“那么,如果去问那位教授,可能会知道关于这项专利技术,还有饭山先生的消息。”

“其实,我也跟大学联系了。问了教授,他说关于专利的现状自己并不太清楚,饭山社长的行踪他也不知道。”

不愧是坂本。宫泽想到的事情,他已经全都做了调查。“他说饭山社长拜托他做了两次实验,把实验结果交给了社长后,其他的往来就没有了。他们并不是大家所以为的共同开发者。”

“那是谁说他们是共同开发呢?”

“好像是饭山社长本人吧。”坂本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大概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吧。”

饭山自己算不上研究人员,只不过是一个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他肯定有很强的愿望,希望世人能认可他取得的专利。因此,和大学教授“共同开发”的故事是一个绝好的宣传。

“可以想象。”

说起来也是一段心酸的往事。同时,宫泽觉得这跟现在的自己很像。宫泽正在挣扎苦斗,希望世间能认可自己新开发的陆王。从这一点来说,他跟饭山没什么两样。虽然做的事不一样,但两人都在努力挣扎打破现状。

“这项专利,从来没有产品化吗?”宫泽问。

“饭山社长曾经吹嘘说,有很多大型服装加工厂和商社看中了这项专利,有很多人来找他谈合作。确实,银行留下的资料里,有白水商事的提案书复印件。但是,那个时候,他们的本业已经不行了。饭山社长曾经以此为契机向银行交涉,希望拿到融资,但是,连我们在内,没有一家银行愿意真正帮助他。”

“中小企业的前途真是可悲啊。”

宫泽的声调中也不由自主地混杂了讽刺的语气。饭山走过的路,就是自己将要走的路。不管自己怎么向别人宣传,埼玉中央银行能看好陆王的前景并给予融资,都是很难的。他们只选择对拼命宣传的宫泽冷眼旁观。最后肯定是这样的。

——社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有担保吗?有担保的话可以给您融资。

毫无忧患地站在安全地带的人,是不会懂得今天、明天、后天,每天都在拼命求生存的人的忧虑的。

在他们眼里,饭山还有宫泽,只是趴在地上徒劳无功挣扎着的贫穷的经营者。

“那个饭山社长,应该很后悔吧。”宫泽感慨万千。

费尽了力气去开发,想靠获得的专利开辟新天地——与其说这位社长有江湖气,不如说这是经营者的梦想。虽说眼前资金困难,但因为坚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偿,才能坚持下去。那位社长,肯定也是拼命压下心底涌起的不安,紧盯着一丝希望,孤军奋斗了很久。

不能轻易否定拼命求生的人,同样,也不能轻易否定为了公司的生存努力奋斗的经营者。就算有时不得不虚张声势或是说说小谎,人们赌上人生的样子,总让人肃然起敬。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块小小的样本啊。”

这块样本,就像是经营者饭山的遗物。

“用这种材料开发新的鞋底,有几道必须越过的难关。”坂本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首先,要找到饭山社长。然后,要跟他谈谈。在此之上,讨论这项技术能否用在陆王的新鞋底上——如果有可能的话,接下来要投资设备,肯定要花不少钱。”

“能查到饭山先生住的地方吗?”

首先要从这里开始突破。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坂本说,“虽说不保证一定能找到,但我已经跟认识的社长们打了招呼,让他们知道住处就告诉我。”

宫泽看到材料时兴奋的心情飞速冷却了下来,变得忧心忡忡。这时,坂本说:

“我今天来,还有一个消息要向您报告。”坂本坐直身体,“其实,我决定向银行辞职了。”

“什么?”

听见坂本这句话,宫泽不禁哑口无言。

“怎么回事,坂本?”明美问,“前桥那边有那么难受吗?那还是回行田吧。”

开发队伍里的各位都想听坂本讲讲详细情况,为此聚集在“蚕豆”。

“没有这种可能,毕竟是银行啊。”坂本苦笑着说,“我已经考虑很久了。”

“原因呢?”宫泽问,“好不容易进了银行又辞职,这可不是小事。原因说给我们听听。”

“要勉强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已经到极限了。”坂本低声说,“我很想帮助客户们,但我们的组织太僵硬了。看来我不适合在银行干。”他的话带着自嘲的意味。

“跟那边的分行长也合不来吗?”

“没有,并不是。”坂本否认了,“我想去做更有梦想的事。银行都只看公司的过去。要看业绩,要看担保。但是,从来不会看前景给公司融资。这让我感到了银行业的不自由。”

“银行都不肯冒风险啊。”安田说。

“我很想给小钩屋的新事业更多援助,但我能做的难道只有拿出一点点运营资金吗?在这种组织里,不管怎么告诉他们某家公司多有未来,他们都不会相信。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本来可能会获得巨大成功的生意也会失败。对这一点,我一直很不满。”

“所以呢?”宫泽问,“所以你准备怎么做呢?确实,你的志气可嘉,梦想也很大。但是,那一点点运营资金,对我们来说是雪中送炭,非常及时,这也是事实。所以,因为有你这样的银行职员,才能一直照顾我们这样的公司,这是很有意义的,我是这么想的。”

“对不起,社长。”坂本低下头,“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这个月里就会向银行提出离职申请。”

“你在前桥分行负责的公司里面,也有需要你帮助的公司吧。”

听了这话,坂本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

“而且,接下来,你有去处吗?”

“已经有东京的风险投资决定要我了。”

坂本似乎已经有了去处。

“风险……什么?”明美问。

“风险投资。是投资公司。”坂本回答说,“就是为将来有成长前景的公司投资。”

“我脑子不好使,不太懂。”明美听也听不懂,“这样怎么赚钱呢?投资也能赚钱吗?”

“那要看情况了。”坂本解释说,“所谓投资,简单来说就是买公司的股份。例如,给小钩屋投资之后,小钩屋成长迅速,上市了。上市后,一般来说小钩屋的股票会上涨,在这个时候如果抛出股票,就能赚钱。就算不能上市,只要能挣钱,就能分到利润。这比存钱更好赚。”

“世界上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公司啊。”

不知道明美是否明白了,她有些佩服地感叹说。

“而且,我要去的是东京风险投资。您没有听说过吗?”

他问的是宫泽。

“这么说来……”

宫泽确实听说过。但是,说到金融机构,他只跟银行打过交道,剩下的就只有证券公司,其他的一无所知。

“那样的话,就通过那家什么东京资本公司,给我们投资就行了吧。”明美说。

“是投资好,还是用别的方法,我会想想怎么能帮到你们。虽说如此,这个月我还在银行,在这期间我还是会尽心竭力地收集关于希尔克鲁这家公司的信息。”

“明白了。”宫泽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坂本所做的决定,应该是深思熟虑后的。这样的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请在新天地尽情奋斗吧。这样的话,阿安——”

安田端坐着,咳嗽一声说:

“那么,既然已经点名了——”

“磨磨蹭蹭什么呢?”

明美咚地捶了一下他的后背,安田几乎把啤酒洒出来。明美代替他大声说:“好,干杯吧!为了坂本的前途庆祝——干杯!”

就这样,坂本迈开了新的旅程。小钩屋和宫泽面前也出现了一扇小小的希望之门。

不久,坂本就带来了关于希尔克鲁新的消息。

3

“之前希尔克鲁那件事,我和饭山社长联系上了。”

宫泽刚出去谈工作回来,在工厂停车场停车的时候,坂本打来电话。宫泽坐在驾驶座上接了电话。“饭山跟一位我认识的社长有联系,我拜托那位社长请他和我见面。一开始他似乎很不愿意,我说我不是债权人,是对专利感兴趣,他才答应了。”

饭山现在的住所不明,不过他同意在高崎市内的酒店见面。

“社长可以挑出几个自己方便的日子,我再跟对方敲定。越早越好,以免对方改变主意。”

宫泽取出手账,当场说出几个备选的日期,坂本挂断了电话,一个小时后又打到宫泽手机上。

“定了明天下午三点。”

地点定在高崎站前的商务酒店大堂。对方要求他拎上一个有自己公司标志的纸袋,方便辨认。

“对方有什么标志吗?”宫泽问。

“他的警惕心很强。虽说法律上已经清算好了,但还是害怕债主会来报复。”坂本回答。

看来对方是要确认宫泽是不是真的可靠,才会跟他见面。这件事听起来并不愉快,但宫泽没有其他选择。

“知道了。”

宫泽说着,挂断了电话。

一路畅通,宫泽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了高崎站。

虽然时间有点早,他走向那家酒店的休息区,在一个不显眼的四人座上坐下。他把一个小钩屋的纸袋放在椅子上,点了一杯咖啡,一直在思忖怎么跟这个叫饭山的男人打交道。

“真早啊,社长。”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坂本来了。

“开车过来的,早了点。”

宫泽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大堂。饭山应该就藏在哪里观察宫泽他们吧。他有这种感觉。

这家商务酒店意外地受欢迎,工作日的下午人也不少。从宫泽这里看过去,大堂前台已经开始办理入住,全亚洲来的旅行者络绎不绝。

宫泽一边和坂本说着话,一边等候,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那人真的会来吗?

宫泽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忽然,一个男人从大堂的人群里走出来,走进休息区。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初老男人。他锐利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宫泽,看见椅子上放的印有标志的袋子,男人问:

“是小钩屋吗?”

宫泽站起身来,做了自我介绍,递上名片,接着介绍了坂本。看到银行的名片,男人的脸一僵,坂本忙解释说自己并不是来谈回收债权的。饭山这才默不作声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希尔克鲁是两年前破产的。从那以后,饭山不知道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肯定不算安稳。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锐利的眼光充满了猜疑心,似乎总是在寻找什么,脸色也不好,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十分恐惧。

饭山听宫泽介绍了小钩屋的业务内容,生硬地问:“那么,你们要问有关专利的什么事?”

“蚕丝的特殊加工技术的专利,还在饭山先生手里吗?”宫泽问。

“是啊,怎么了?”

他把咖啡递到嘴边,翻着白眼看向宫泽。

“那个专利,我们可以使用吗?”

饭山把咖啡杯放到托盘上,反复打量桌子上宫泽的名片。

“你们是足袋厂商,要那种专利干什么?”

“我想把它用作新商品的材料。”

宫泽没有具体说出新商品是什么。坂本告诉他,还是不要说为好。用在什么上面,是小钩屋的企业机密。一不小心,饭山说不定会向其他同行提出这个建议。

“你说的材料具体来说是什么?”

“可以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要跟您签保密协议。”

坂本在旁边说。

“别开玩笑了。”饭山断然拒绝。

“我为什么要签那种东西。我可是专利的所有者,有问题当然要问。你们不满意的话,就去找别人吧。”

“但是,这跟小钩屋的制造机密有关,总之可以先签合约吗?”

“你以为你是谁?不签。”饭山拒绝,商谈从一开始就势头不对,“要我签那种合同,分明就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你们会和自己不相信的人做生意吗?”

“当然只和相信的人做生意。”宫泽见机行事,毅然说道。

他直直看着饭山的眼睛,问:“我可以相信您吗?”

“那是当然了。”

饭山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用百元打火机点上火,吐出烟圈。宫泽远远看着。

“好的。”宫泽从自己带来的纸袋里拿出陆王给饭山看,“其实,我们公司在做这个。这双鞋的鞋底,能不能用上饭山先生的技术呢?”

饭山把陆王拿在手上端详,他伸出指尖轻轻按了按鞋底,似乎兴趣不大,把鞋还给宫泽。

“我的专利用在这上面,不行吧?”饭山说。

“您是说不适合做鞋底吗?”

这个结论来得太突然,坂本赶紧问。

“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原因?”

“我先要问的是,这种东西能卖多少?”饭山发出嘲弄的笑声,“一千双?两千双?要用我的专利,最少一年要付五千万日元。你们要亏得底朝天吧。所以,我才说不行。”

“五千万日元?”宫泽对这次商谈的希望迅速破灭,“您是说每年都要付这么多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饭山故意大笑着。那是神经质的人丑恶的笑容。

“但是,这项专利,到现在还没有实际运用过呢。”坂本试图抗辩,语气生硬,因为饭山的要求太离谱了,“闲置专利值不了五千万。”

“决定价格的,可是我哦。”

看到饭山闪着凶光的眼睛,宫泽想,这个男人还没有从破产的修罗场里爬出来呢。

现在他在贫困的谷底,试图用这笔专利使用费东山再起吧。

“请您告诉我一件事。”宫泽问,“要把饭山先生的专利变成产品,设备投资需要多少钱?”

“大概要一亿日元吧。”

这对小钩屋来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目。

“拿不出来就放弃吧,还是放弃比较好。”饭山自暴自弃地说。

“现在,还有哪家公司说要用这项专利呢?”宫泽问。

“这跟你没关系吧。”饭山不高兴地说。

“我们使用专利,并不需要饭山先生花费成本。”坂本说,“先不要说一亿、五千万这样的一次性支付,每件商品付几个百分点的抽成,怎么样?对我们来说,这样的话,也不用勉强筹钱。如果卖得好,收入会比您说的金额还要高。”

不愧是坂本,把谈判带向了另一个有利的方向。

但是,饭山看着宫泽说:

“要是你的同行也能同时用这项专利,就可以这么做。但是,你们想要这项专利的独家使用权。要是搞砸了,我只能拿到一点点提成,还不够塞牙缝。这就是我希望的不掺水分的使用费,不多也不少。”

在宫泽看来,饭山是个荒唐的男人。现在和这个男人谈判,两人之间有一条无法填满的鸿沟。

“关于条件,让我们回去讨论讨论。”宫泽只能这么说。他喝了一口咖啡,靠在椅背上,表示谈判到此结束。“下次怎么联系饭山先生呢?”

“给我打手机吧。”饭山说,“不过,电话号码不可以告诉别人。我会保守你们的秘密。你们也要为我保守秘密。”

宫泽当场打了饭山报出来的电话号码,饭山确认打通了,把号码保存下来。

不知道的人的电话,饭山都不接,也不能接。

“听说法律上已经清算完了,现在应该松了一口气吧。”宫泽问。

“呀,是啊。”饭山傲慢的态度消失了,疲劳爬上了他的侧脸。

“现在您在做什么工作?”

饭山皱起眉头。“这种事,还是别提了吧。”

“我们要用您的专利,还是希望能对饭山先生有所了解。”宫泽说,“跟银行借钱的话,也会问专利所有人的现状。”

“银行啊。”饭山一脸厌恶,“我的事,到了有必要的时候我会说的。现在还没有必要。”

饭山移开视线,他的心底,一定笼罩了一片阴影。

4

“社长,你怎么想?”

在酒店门口跟饭山分手后,坂本问道。

“能不能相信他,我还没有自信。”宫泽说得很坦率,“他为了赌博赢回一把,下了一把大注。我有这个感觉。”

五千万啊一亿啊,都是狮子大开口。

“要是有五千万的话,就能重振他的事业吗?”

“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宫泽说,“现在,在那个男人眼里,专利是自己再次爬上来的唯一金藤了。所以,他才那么大言不惭,绝对不贱卖。”

“真是有江湖习气啊。”坂本皱起鼻子,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如果我们要用专利,就要一直和他打交道。就算使用合同是三年,他也可能在三年后提高使用费。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亮点,甚至连银行都不想看的专利。”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可能的话,还是买下来最保险,也不要签什么使用合同了。”

确实如此。这个家伙可不可信还是个问题,他的专利却决定了自己事业的成败——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放心开展事业呢?

“不管怎么样,只好再耐心去跟他交涉。也许不久,饭山先生也会对我们敞开心扉。”

但是,坂本却很少见地提出了反面意见。

“我作为银行职员,也见过不少经营者,这个人恐怕很难打动。他看起来没有一点诚实的品质。”

经历过破产的经营者,最致命的不足在两点。

一个是资金,一个是社会信用。

没有信用的话,就筹不到钱。

岂止是筹不到钱,在银行开个账户都很难。银行虽然不明说,但常常听说只要破产过的人将名字报给银行职员,就会被拒绝开设新的公司账户。

不知道饭山还有什么商业计划,但要实现自己的计划肯定有相当大的难度。也就是说,现在饭山能指望的只能是现金。所以,他才提出五千万乃至一亿的大数目。

“五千万?”

安田听说了他们谈判的经过,十分生气,摇着头,闭紧嘴唇。

宫泽和安田周围,打包箱里装着等待质检的足袋,堆成了小山。再远一点,大地正在检查机前面严阵以待,全力工作。

“这种金额,太荒唐了吧。”安田皱起脸,挤出这句话,“本来就是闲置专利,哪值那么多钱。那个饭山在想什么呢?”

“他肯定也不觉得这个数目合理。”

“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安田一脸不悦,视线投向窗外。秋天的夕阳正面照进室内,把室内染成了橘黄色。

“就算我们拿得出五万日元,也不想给那种家伙。别想了。”

这件事障碍太多,还是去找别的办法吧。但是——

哪里有比这更好的材料呢?

宫泽心头一片迷惘。

5

病房是八人间。富久子的病床在最里面,紧靠窗边。百叶窗拉起来了,从窗户可以看见医院的中庭。

“社长,不要管我了,回去工作吧。”

经过疗养,富久子的脸色好了许多,她说着,露出为难的笑容。

“不、不,不能这样。”

宫泽一边把靠在墙上的折叠椅展开,一边摇着头。

“看不到富久子的脸,还是会寂寞啊。”

“真会说话啊。”

富久子开心地笑了,不过,她马上收起笑容,问道:

“不过,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啊?从我的脸上能看出来吗?”

宫泽盯着富久子的脸,露出苦笑。

“社长从小时候起,心里就藏不住事啊。不管是生气还是伤心,马上就会显露在脸上。现在也是哦。这一点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富久子从宫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小钩屋工作。父亲虽然警告他车间很危险,叫他不要去,他还是常常偷偷跑去。那里有人给他糖吃,休息时间会跟他一起玩。那真是令人怀念的往昔。虽说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对宫泽来说,富久子就像是家人。

“难道是因为陆王的事吗?”

虽然躺在病床上,富久子的感觉还是很敏锐。

“碰了一鼻子灰。”

宫泽把和希尔克鲁的饭山谈判的事讲给富久子听。

“贪得无厌,看起来不像是能合作的人。”

“这人真是的。”

富久子皱起眉头。她这半个世纪来,每天都老老实实地踩着缝纫机,对这种乘人之危漫天要价的人,肯定恨不得教训他一顿。不过,她却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不过,那个人,也许一开始没那么坏。”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他做成了别人想都没想过的事。这本身就很了不起啊。至少,他做出来的东西社长觉得很有价值。”

“但是,这家伙开了个天价,准备大赚一笔,你不觉得他脸皮太厚了吗?”

“那当然是。”富久子爽快地承认,“我说的是,他以前应该也不是这样的。为了发明新东西,肯定付出了血泪代价。这些努力,光有点小聪明没有耐性的人是没办法做到的。”

“尽管如此,现在的他应该也已经忘了过去的自己了吧。”

宫泽已经不能再信任饭山这个男人了。

“那,你准备放弃了吗?”

宫泽回答不出来。

“现在我正在考虑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准备再见他一次,再谈谈。”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好主意能让对方让步。只能期待饭山自己领悟:如果和小钩屋的谈判决裂,他什么也得不到。

“那样的话,不如带他去我们工厂看看吧。”

富久子的提议让宫泽惊醒。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过带饭山去参观公司呢?简直不可思议。

“确实,可能应该这么做。”

如果是商业伙伴,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要让他了解小钩屋,当然越早带他来参观公司越好。

不过,就算提出请饭山来参观公司,也不知道饭山是否会答应。不答应就只能算了。

“好主意,不愧是富久子。”

富久子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看望过富久子的当天晚上,宫泽就联络了饭山。

“哎呀,哎呀,是小钩屋啊,之前的条件,你们答应吗?”

饭山接了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揶揄。

“不,那个数目,说实话很难给得出。”宫泽直接说了实话。

“搞什么!”饭山的回应很粗鲁,“就算你们求我打折,我也不会答应的。”

饭山从一开始就堵死了宫泽的退路。

“我明白您的想法。能不能再抽个时间见个面?可以的话,想请您到敝社来一趟,所以打了这个电话。”

“为什么要去你那地方?”饭山似乎有点生气,“要是有事情找我,应该你们过来,这才符合礼仪。”

“我想请您参观我们公司。”

“参观公司?”

饭山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

“要是您让我们使用专利的话,我们就是生意伙伴了。为了推进合作,我想您应该来看看我们是怎么生产足袋的。”

“没这个必要。”饭山断然拒绝,“在我看来,能不能用专利,取决于你们能不能付得出钱。要不要做生意伙伴,还是等能拿出钱来再说吧。”

简直毫无办法。

谈判又搁浅了。

宫泽挂断电话,一个人在社长室里咬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