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堤姆·凯利成为旅馆团队的一分子,对于布鲁斯来说是件好事,但安迪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就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喜欢他。

“真希望他别来掺和我们的事。”她抱怨道。

“你疯了吗,”布鲁斯说,“堤姆多好啊,他帮了我们多少忙!要是堤姆没给我俩找到兼职,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让红虎继续吃狗粮。”

“星期五不喜欢他,”安迪说,“她知道他没养过狗。他进房间看狗宝宝的时候,她就生气了。”

这纯粹胡说,他俩都心知肚明。星期五是个大方的母亲,她非常高兴让别人,包括红虎,和她的宝宝玩。安迪真正生气的是,她再也不能就自己的想法来安排一切了。以前,布鲁斯和她是平等的伙伴,但实际上却是由她掌握着大权。现在突然间,一切都好像不受她的控制了。

“堤姆和我挣钱来维持这里的运转,”布鲁斯说,“该由我们来决定要做什么。”

两个男孩每天下午以及周六都要工作,在邻里附近清扫院子里掉落的叶子。他们用挣来的钱给红虎买了一包狗粮、一把刷子、一个梳子,还有一些药膏用来愈合他的伤口。剩下的钱用来设立了一个特别基金,攒起来好买下红虎。

“你可以给星期五买一丁儿点东西吧,”安迪嫉妒地说,“很多东西她也都需要呢—她自己的刷子,还有比如项圈、狗咬胶什么的,可以给宝宝们啊。”

“她能分到一些狗粮就该感到幸运啦。”布鲁斯说,“记住,你还得赔艾丽丝奶奶你拿的布料呢。不可以把这儿的钱拿去赔给她,连你的零用钱也不行。”

“我才不会这么干呢,”安迪怒发冲冠道,“我跟妈妈说借点钱买邮票,还有一场电影—不,是三场电影—我必须得看来着。上次我把艾丽丝奶奶的洗发水还回去时被妈妈逮了正着,洗发水几乎都用完了,所以她让我去买个新的……”

“没关系,”堤姆安慰道,“小姑娘都没有挣钱的概念。我的两个妹妹也一分钱都没赚过。”

堤姆高高在上的语气激怒了安迪,最糟糕的是她并不表现出来。她确实没挣过钱,妈妈已经对她不耐烦了,艾丽丝奶奶也不再认为她是“亲爱的、勤快的小姑娘”了,看起来她也没有太多机会去偷剩菜了。

“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沃克太太以有史以来最严肃的语气说,“过去在阿尔布开克,我们过得很随意,但在这儿,我们是住在别人家,一所小房子里住那么多人是很难的,你得作出让步。”

“艾丽丝奶奶是个挑剔的老处女,”安迪不耐烦地说,“她就只知道灰尘、灰尘、灰尘。她又无聊又肉麻,我情愿去住帐篷。”

“她不是什么老处女,”沃克太太说,“她和你爸爸的叔叔皮特,愉快地度过了很长久的婚姻生活。如果你觉得她肉麻,也是因为她没和孩子相处过。她自己没有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和孩子相处。”

“跟小孩说话有那么难吗?”安迪问,“小孩也是人啊。”

“大人也一样,”妈妈平静地说,“如果你少钻点牛角尖,你自己就能发现了。当你真正了解一个人之后,很少会有人显得无聊。”

安迪正准备继续跟妈妈斗嘴,忽然看出妈妈脸上的表情多可怕,于是决定闭嘴算了。而沃克太太呢,不是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而是已经到达了。

安迪不仅和家里的每个人都争执过,还有另一件事让她很烦躁。她的诗被《妇女家庭》杂志退回来了。她对那首诗抱了多大的期望啊。诗的题目叫作《死神有一条船》,是她写过的最深情、最有想象力的诗,并且杂志社都已经保留了整整三个星期。

直到最后一秒,安迪还肯定地认为他们已经决定采用了,只不过还在商量到底应该付多少稿费。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幻想着自己沿着人行道走过院子,星期五和狗宝宝们浩浩荡荡、趾高气扬地走在她前面,他们都戴着镶有钻石的项圈,项圈上面还有一个镶有翡翠的领结,而布鲁斯和堤姆,却仍然在那儿做着清扫叶子的苦工呢。

后来有一天,她回到家,看见茶几上有一封给自己的信,她的诗和一张退稿单瞬间滑出了信封。这实在太叫人失望了。单子的末尾,有一行手写的字:很抱歉下一期杂志不能发表你的诗,但你写得确实非常棒。不妨等你长大一点再试试看,好吗?

还要长大一点!安迪想,到十二月份她就满十一岁了,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了。

“安迪,你怎么了?”晚饭时,爸爸问她,“怎么这么安静?在想什么呢,构思诗歌吗?”

安迪长叹一声,然后宣布了她的决定。

“不,”她说,“我没有。我决定了,不当作家了。我再也不写诗了。”

大家一片沉默,都看着她,就连艾丽丝奶奶也不说话了。

“为什么,安迪?”沃克太太终于开口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写东西吗?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决定不写了?”

“我改变主意了。”安迪说。她不想再谈论下去,怕自己会哭出来。她曾经多么坚定地认为,一定会在计划的时间内成为一位知名作家。“我想可以做更有趣的工作,比如直……直升机飞行员,或者芭蕾舞演员什么的。”

“你根本没那么优雅,怎么做舞蹈演员?”布鲁斯说,“也不可能做飞行员,因为你恐高。连我从大峡谷拍回来的照片你都不敢看,说看了头晕。”

“那我就当老师吧,像妈妈一样,”安迪不假思索地说,眼中已闪烁着泪光,“或者像妈妈从前一样,她没辞职以前。”

性情奔放的安迪可以耐心地教书?这个想法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大家默默地吃完剩下的饭。

第二天到了学校,她又痛苦了一次。这次来自克罗斯诺小姐,安迪的老师。

“到底是谁写的呢?”她问道,“是谁在这周的作文里面塞了一首诗?没有署名,我也认不出是谁的笔迹。”全班没人举手,于是她接着说:“这首诗叫作《贝贝》。讲的是一个失去了狗的孩子。”

“噢!”安迪太惊讶了,情不自禁就喊出声来,“是我写的,但我没想把它交上来。我以为作业本里粘的是作文呢。”

“很高兴能读到你的诗,”克罗斯诺小姐说,“写得很好,很有感觉。你愿意站到前面来,读给大家听吗?”

“不用了,谢谢。”安迪说。

然后,大概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么说太没礼貌了,毕竟克罗斯诺小姐是这门课给她期终成绩的人,于是她补了一句:“除了在家人面前,我从来没对谁念过我的诗。如果没有好到可以发表,也没有好到可以分享。”

“你向杂志社投稿了吗?”克罗斯诺小姐问,“投到了哪一家?”

“我妈妈咖啡桌上的那些,”安迪说,“但我不会再继续了。我已经持续投了两年稿,大概都寄出去几百万封信了,却从来没有发表,我想就这样吧。”

那天午饭时间,安迪将餐盘放到食堂角落里的桌上,她常常坐在那里看书。她忽然惊讶地发现,在她旁边,另一个餐盘也放了下来。

“我可以坐这儿吗?”黛比·奥斯汀问。

自从上次在操场问过她玩不玩跳双绳之后,黛比就没和她说过话。安迪完全想不出,她怎么会突然这么做。

“随便坐吧。”她回答道。

黛比忙着摆盘子,好像没注意到安迪的无礼。

“我得跟你聊聊,”她说,“早上克罗斯诺小姐提到你写的诗了。以前,我以为你只是不太好相处,但我不知道你是个诗人。那可完全不一样啊!我的意思是,很多诗人都不会跳绳什么的。”

“我会跳绳,”安迪说,“但我不知道那就是你所说的‘跳大绳’。”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黛比坐到她对面来,严肃地注视着她,“我想要跟你说的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啊,我不想其他人认为我是个书呆子,我也写诗。”

“是吗?!”安迪从来没碰到过另一个写诗的女孩。

“我写了整整一个笔记本放在家里呢,”黛比说,“藏在床底下,不让我哥哥看。他说只有傻瓜才写诗呢。”

“才不是这样,”安迪很严肃地说,“很聪明的人才能当诗人呢。比如莎士比亚等。还有,你不是傻瓜,大家可都喜欢你呢。”

“嗯,那倒是,”黛比承认,“也可以这么说吧。到现在,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聊一聊—我的意思是,聊聊共同爱好。我的大多数朋友想法和我哥哥一样。我不希望让人觉得我是个怪胎。”

“我不介意,”安迪说,片刻之后她又真诚地说了一句,“哦,是的,我还是有点介意。别人喜欢你当然很好。也许有一天我能做到,但现在我已经封笔了。”

“你平时都写些什么呢?”黛比问,“我的意思是,以前你都写些什么?”

“大多是忧伤的东西,”安迪说,“我的最后一首诗,我寄到《妇女家庭》的那首,是关于海难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念起来:

死神有一条船 在大海上漂泊最大胆的水手也不禁畏惧空气 雨云和风暴是它的身体死亡是它的乘客

“哇!”黛比无比崇拜地睁圆了双眼,身体还随之颤抖了一下,“这是我听过的最酷的诗了。真不明白怎么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发表!”

“嗯,事实如此,”安迪说,“我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不可以再把时间都浪费在一件不靠谱的事情上了。尤其是现在我正需要钱,因为星期五连红虎一半的好处都得不到,还有……”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赶紧把嘴巴闭得严严的。

“星期五是谁?”黛比问,正如堤姆第一次来到旅馆时的那样。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堤姆的问题,还有记忆中布鲁斯的回答—“当然了,他不会说的”。当她自己还没决定时,布鲁斯怎么就有权力来决定可不可以信任堤姆呢?为什么布鲁斯可以选一个朋友加入团队,而安迪却不行?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不公平。男孩比女孩多,女孩怎么可能做得了主啊?可如果有两个女孩……

安迪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女孩。黛比绝不是个大嘴巴。如果她是,她就不会把写诗的秘密保守得那么严了。

“你能保守秘密吗?”安迪问。

“当然能。”黛比低声说道,然后迫切地靠了过来,“是关于诗吗?”

“不是,”安迪说,“是星期五。她是一只狗,红虎也是一只狗,那儿还有三只狗宝宝。我哥哥和我给他们开了一个旅馆。”

“旅馆!”黛比尖叫道,“你是说你们把街上的流浪狗安置起来了吗?”

“差不多吧。”安迪说。

黛比的脸散发着兴奋的光彩。“真是太棒了!你想过—哦,安迪,旅馆还有空房给别的客人吗?”

“有啊,”安迪说,“还有二楼一整层,好多房间呢。不过,你说的别的客人是指什么呢?”

“迈克特维奇。”黛比说。

“谁?”现在轮到安迪一片茫然了。

“他是一只灰色小梗犬,经常在学校操场这边转悠。他以前的主人是个男孩,也在这儿上学,去年夏天他们家搬走了,不过没有带上迈克特维奇。”

安迪被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他被他们扔下独自挨饿吗?”

“噢,他倒没挨饿,”黛比说,“小孩子们都给他喂吃的,一到饭点他就跑去食堂外面坐着,烧菜的阿姨们就会扔些剩菜给他吃。问题是,现在天气开始变冷了。等冬天来了,要是还没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可去,该怎么办呢?”

“没人想领养他吗?”安迪问。原来,父母把贝贝留下的计划还是很周全的啊。那些人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管,拍拍屁股就走了呢?

“你不能养吗?”安迪问。

“要是那样就好了,”黛比遗憾地说,“我妈妈已经有一只猫了。毛毛是一只很特别的纯种波斯猫,她很讨厌狗。如果我们养狗,妈妈担心毛毛会跑掉。”

“还有别人可以收养他吗?”

安迪嘴巴问着,心绪却已经飞走了。它挥着翅膀飞过走廊,那里通往星期五的粉红色房间,又经过红虎待的客厅,飞上二楼走廊,那里两侧都是门,通向许多特别的房间。

我想知道,她想,比起绿色,灰色的狗狗会不会更喜欢蓝色墙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