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3 鸳鸯瓦冷霜华重

向晚时分没有掌灯,天色晦暗不明,院子里有蜻蜓,飞来飞去,飞得极低极低,阶下的玉簪花开了,有蜻蜓轻轻地停在花枝上,只是花叶摇也不摇。

闷热得似有一场雷雨。

人坐在廊下,静悄悄地就会出一身汗。

阿悟怕我想不开,默默坐在我旁边,替我摇着扇子。

不由得想起七八岁的时候,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阿悟也是这般,总是坐在我旁边,替我摇着扇子,看着我读书、习字。

夏昼天长,因见阿悟手中那柄白纨扇,我随手就在薄绢上写下关于扇子的诗句。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本来只是因物而作,没料到阿悟看到之后,神色大变,正色对我说道:“小娘子不可再作此诗。”

我不解地看着阿悟。

阿悟说:“此诗不吉。”

那首诗的下半段我自也记得: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那是前汉班婕妤的《团扇歌》,班婕妤是有名的才女,亦是出名的贤妃,然而下场并不好。得宠时战战兢兢拒绝与天子同辇,失宠后幽居长信宫,只有书卷里寥寥字句,让人可以遥想有这么一个女人活过,写过诗文。

我其实并不介意。

因为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自然跟做妃子不一样。

做妃子没有圣宠其实就什么都没有,所以患得患失。而皇后,是要与至尊无上的帝王并肩的妻子。

不仅仅是我,父亲大人也是颇为期许。

我们关陇赵氏门第高贵,入主后宫自然是有资格的。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晋王李承鄞。

在天子的诸多儿子中,他是最特别的一个。他生母早逝,自幼养在中宫,是皇后的养子。

父亲大人曾私下说道:“可惜不是皇后亲生,到底隔了一层。”

天子还有几个儿子颇为出色,我知道晋王并不十分得天子私爱。

晋王的生母淑妃,是宫中的一个隐秘的传说。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她,因为她曾经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中宫无子,淑妃又是一个慧黠的人,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赞她聪明的。天子的每一刻心意她都能猜测得到,传闻天子曾经将无字笺交给她,她从容地将原笺或写或画,封固交原使送回,无不令天子称意。

那时候她便如一轮明月,清辉皎皎照在后宫。虽然不像太阳一般灼烈,可是皓月当空时,群星暗淡无光。

如果她再有几年时间,一定会取皇后而代之。而她死了。

在后宫之中,聪明人总是不长命的。尤其野心勃勃的聪明人。

所以,有时候藏拙也是一种真正的聪明。晋王便是这样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他不出彩,亦不得天子期许,夹在诸兄弟里,十分不出色。

可是我知道,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啊。

父亲大人还在晋王与诸王之间犹豫时,我说道,我要嫁晋王。

父亲大人问我,可想好了。我点点头。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曾经见过晋王。

并不是刻意,只不过我和哥哥出去看射柳,人家说,那是晋王,于是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

他也骑着马,握着弓,笑吟吟地和身边人说话。他身边的人我也认识,是裴家的小郎君阿照。

裴照素来有玉人之称,因为生得俊雅过人,闺阁里颇有他一些事迹。

没料到晋王与他竟然不相上下,两人并辔而行,便如夏日新生的两枝荷箭一般,相映生辉。我忽忽想到,陛下生得那般好容貌,淑妃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晋王如此俊美,也是自然之事。

鼓声又响了一通,轮到晋王射柳,我不由得勒住了马,有意看一看他的本事。

晋王一边策马,一边挽住弓,仿佛是不经意,就射出一箭。

那一箭不算绝顶高明,但也不偏不倚,就射中了系在柳枝上的葫芦,葫芦“啪”一声向下落,葫芦里关着的小小黄雀腾空而起,无数人叫好,晋王以手遮额,仰起头来看着那只越飞越高的黄雀,阳光映着他的脸颊,他脸上有汗珠,便如同露水滴落玉盘一般晶莹剔透。

我看着他遥望天际,不知为何,就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明他离我不过几丈开外。我觉得不服气,因为从小到大,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抓不住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心里会有这样的计较,也许是那天日头正烈,而少年骄傲的眼神,全都淡淡地隐在这仿佛不经意间,我至今记得他那日穿着褐色的胡服,衣领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的整个人仿佛也在熠熠发光。我想,就是他吧。

史官尝述太宗皇帝日月之表,龙凤之姿。

我一直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直到看到晋王。我决意嫁给他。

父亲有几分犹豫,我从容地说,若是晋王为太子,我便是太子妃。

我知道家里人还有些三心二意,但好在,晋王从明面上看,因为是中宫养子,反倒离太子那个位置最近。

我需要的,也不过是家里瞧准了时机帮他一把,将他推上那个位置。

父亲还在犹豫,结果晋王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没等家里出力,他不动声色就坐到了太子那个位置上。

当然是因为魏王犯了大错。

魏王就是沉不住气,天子还活得好好的,他就迫不及待将手伸那么长,甚至试图陷害自己兄弟,天子怎么能容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晋王很轻巧成为最大赢家。一时间朝中人人侧目。

我暗自欢喜自己的眼光,我知道父亲已对晋王数次示好,晋王,哦不,现在是太子殿下了,他也颇有意迎娶赵家女。

我没有想到横生枝节的却是皇后。

她大约十分不愿意眼看我成为太子妃,竟然暗中指使朝臣,巧妙地将平定西域的差事推给了太子,然后定出了一条和亲计。

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里遣人,约了太子见面。我知道太子会来的,果然,他如期赴约。

其实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相见,为了掩人耳目,我还戴着长长的帷帽,隔着遮蔽容颜的薄纱,我看他立在庭院井前的玉栏杆畔,对我微微笑。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仿佛那天的太阳又映在他脸上,白玉一般明皙的脸庞,皎皎照人。

我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话对他说,庭角一树杏花,开得甚好,有一只黄雀立在杏花枝头,不停啄那花瓣,护花金铃被风吹得啷啷轻响,那只黄雀飞起来,又盘旋重新落下,仍旧在那里啄着花瓣。

我忽然想到射柳那天的那只黄雀,不知道它飞到了哪里,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一只?

我胆子本来很大,想了好多话要对他说,但不知为何真正见到他,忽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果然是懂得我心意的。

他折了一枝杏花给我,说:“请小娘子放心。”

我接过那枝杏花,清雅馥郁,簪杏花也是很好的吉兆,我终于说道:“唯愿郎君旗开得胜,早日还朝。”

我绣了一对护臂给他,我的针黹颇下过一点苦功,在闺阁间也有些名声,毕竟皇后都要亲祭蚕桑的。

护臂里侧绣着我的小字,是瑟瑟两个字。

太子是个雅人,亦是个解人,因为第二天,他就命人给我送来一斛瑟瑟,那些珠子碧透可爱,我命人穿作珠帘,连视惯富贵的父亲见了,都颇为震动。毕竟,这是比珍珠还要昂贵奢华,从遥远的外邦贡来的珍宝。

太子此举,自是视我如宝似珠,父亲亦甚为满意。

朝中有人故意与太子为难,偏叫他领羽林军去西域。那些羽林郎都是京中权贵子弟,哪里能打仗,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带着裴照,领着几千羽林就离京西去。

我在京中只有茫茫地等待消息。

西域那么远,万里之遥,走到那里就得几个月。征战往返,我即使记挂,也只能遥望天边的大雁。

古人有将书信系在雁足之上,传书千里。可是我并不能够给他写信。

不知道他是否平安,亦不知他是否平定了西域的诸邦。直到裴照遣快马入京来。

我才知道他在西域出了事,失足跌入万丈悬崖,生死不明。

很奇妙的,我并不惊慌,我看中的人,自然是天命所归,我不信他会福薄至此。

再说,诸军拱卫,如何会失足坠崖,我才不信裴照传书里那些含含糊糊的话。我知道定是有人算计太子,谋他性命。

但他在深宫中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我不信他会被人算计了去。

果然,太子殿下平安归来。

只不过,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据说就是那西凉的公主。

朝中诸臣各怀心思,但太子平定西域是大功,群臣纷纷劝说天子,不要将那异邦女子册立为太子妃,还有人出主意,要将那西凉公主嫁给淮南王。我知道父亲也在暗中出力,谁也不想太子妃的位置,真落在一个异邦女子头上。

我知道只怕此事难谐,因为天子心思莫测,果然的,陛下很快下旨,将那西凉公主嫁与太子,做太子妃。

父亲十分失望,问我:“阿女,汝还愿嫁太子否?”

我知道只要我一句话,自然有人替我除掉那西凉公主,她住在驿馆里,人地皆疏,连中原话都不会说,而且身边只有一个西凉带来的侍女,那侍女还是个木讷哑巴,不管是什么手段,叫西凉公主无声无息病死在婚礼前,总是十分容易的。

我犹豫不决,倒不是怜惜西凉公主一条性命,而是担心天子觉得我们赵家手伸得太长。

天子不会容忍魏王,自更不会容忍一个臣子,在他面前玩弄这种手段。

我劝父亲算了吧,至于要不要嫁给太子,我决定见一见他再说。

时隔一年,太子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变得苍白消瘦,据说他曾经在西域受了重伤,几乎命悬一线。而如今,他痊愈了,却仍旧带着几分淡淡的倦容。

我微妙地觉得,他似乎离我又远了一些。我说不上来,就是女子的一种直觉。他虽然待我仍旧亲切,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我,他的目光总是仿佛透过了我,在看着另外一个地方。

他仍旧送了一斛瑟瑟给我。

我微笑着说:“你已经送过我一斛了。”

他说:“这一斛留给你串成兔子玩儿。”

我不知道瑟瑟还能串成兔子,他忽然有了兴致,命人取了针线来,亲自串给我看。

太子做这样的小儿女游戏,竟然十分认真,串成的兔子仿佛逼真,用黑色的玛瑙珠子做了眼睛,简直活灵活现。

他结了线结,用手托了那小小的、剔透的绿色兔子给我看,他笑着说:“你看,成了。”

我从未听过他如此温柔声气地说话,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心里忽生欢喜,这一刻他不再是那般疏离,那般遥不可及,而是可亲可近,尤其他的眼神,脉脉地看着我,他说道:“好不好玩,待明儿再送你一对活的小兔子,你比比看,像不像。”

我将那只串珠儿兔子放在帘前,夜间烛火摇动,映得瑟瑟珠帘和那只兔子都盈盈生绿。我伏在席上,看着那只串珠儿兔子,灯火将它的影子照成小小的一团,倒像只小老鼠,烛焰摇动,影子变长了,影子里的兔耳朵也更长了,这下终于不像老鼠了,像兔子。我想到李承鄞低头串珠子的样子,那般认真,那般仔细,每一颗珠子他都穿得小心翼翼,我不知为何心里一片柔软,终于决意嫁给李承鄞。

哪怕只能做良娣,我知道那个太子妃,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果然的,那个太子妃真真徒有虚名。

太子十分嫌弃那西凉女子,从来不正眼瞧她一眼。

我反倒时时劝说太子,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且敷衍一二。

然而太子着实不喜,我也就随他去了。

在东宫久了,也常常听闻太子妃的各种奇事,她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一团孩子气,更兼出身蛮荒异域,成天胡闹,被人各种笑话。

太子越发不喜欢她。

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太子敬我,爱我,除去太子妃那个名分,我什么都有。我知道那个西凉女人做不了皇后,太子迟早会废掉她,

将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

我会成为真正的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我十分笃定。

太子妃对人倒无甚恶意,甚至,一度想要交好于我。

她第一次到我院子里来,刚走下台阶,竟然就摔了一跤,摔得十分狼狈,像个毛手毛脚的孩子一般,惹得我差点当场笑出声。我赶紧去扶她,毕竟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

她装模作样地跟我说话,我也好声好气地回答她。我觉得她蠢蠢的,笨拙得像条小狗一般。

不过几句话工夫,我就看透了她,知道了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简单得像一杯清水,一望就能望见杯底。

她其实心思也不坏,有一段时间,我和她天天一块儿打叶子牌。

我随口夸她几句,她就十分开心,高高兴兴要送我小靴子。

我越发敷衍她。

反正太子越是讨厌她,我越是要做出面上的大度来,毕竟,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何苦不大方一点。

就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那只珠串成的小兔子,说道: “哎呀,这个我也有一只,但是是草籽串的,是在西凉的时候,有人……”

说完她突然就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说: “我定是记错了,我们西凉可没有这么手巧的工匠。”

我不过一笑了之,太子妃不知那并非工匠所制,而是太子亲手串成赠我的。

太子妃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就病了,半夜梦魇,然后发起高烧。她因水土不服,经常梦魇然后高烧。初入东宫时,她更是病了好久好久,我都担心她万一病夭,天子将这笔账算到赵家头上,所以命人小心看护,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

还好她挺过来了。

这次她病得快,好得也快,没两天又活蹦乱跳,来寻我玩耍。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套吃螃蟹的银蟹锤等物什,兴高采烈拿来给我看。

我看她将那些吃蟹的物什从绣囊中一件件取出来,不由得哑然失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还是像条小狗一样,只差尾巴摇啊摇,她说:“我不会吃螃蟹,眼看又是重九,宫中有蟹宴,要是又闹笑话,简直就是丢我们整个东宫的脸,你赶紧教教我啊!”

我只觉得无语,只好命人去告诉厨房,蒸一笼蟹来。

两名宫娥捧水来,我和太子妃各自净手,用软布拭干手上的水,然后坐在桌边。

我担心宫人们在这里,太子妃会嫌丢脸,所以叫她们都下去了。

果然,太子妃看着那么大的螃蟹,只会团团转,简直无从下手。

我将吃蟹的银物什一样样摆好,拿起一只螃蟹示范给她看。

先剪了蟹钳蟹腿,然后告诉她:“喏,这里揭开,这是蟹腮,不能吃的,都得去了。”

我用银镊子去除蟹腮,因为拆开来太细小,她为了看清楚,整个人都凑过来,依偎在我身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眼里满是崇拜。

我耐心地一点一点,将整只蟹拆完。

然后拆下的蟹壳,随手就在桌面上摆成一只白玉狸奴的模样。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看着那只蟹壳拼成的白玉狸奴,再看看我,由衷地说:“你好厉害!”

我不过一笑罢了。

我喜欢猫,未嫁时,也养了好几只狸奴。在入东宫前,家里曾买通太子身边的近侍,打听过太子的喜憎。知道太子是见不得猫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思度或许是因为皇后素性爱洁,不喜狸奴,所以从小养成了他这种性子。所以我把猫都留在了娘家,入东宫后,我只养了一只猧儿。

猧儿虽好,到底不是猫。

太子妃说:“李承鄞吃螃蟹也可厉害了,我看他吃完可以把螃蟹壳摆回原来一整只的样子,可是没你摆成一只猫好看。”

她总是这般连名带姓叫李承鄞,十分无礼,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在东宫里连个正经能教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子不喜欢她,连带那些宫人也看轻她,她反倒成天乐呵呵的。

不知道她这么蠢的人,是怎么从小长到这么大。大约他们西凉人,都是这么缺心眼儿。

太子妃一边说话,一边就从蒸笼里拿了只螃蟹,想学我一样把蟹给拆了,没想到她笨手笨脚,刚揭开蟹斗就被银钎扎了手,她被扎得手一甩,螃蟹就飞了出去,“啪”一下子就扣在了我胸前。

刚蒸出来的螃蟹好烫,我顿时不由得惊叫一声。太子妃也吓得跳起来,她忽然看到旁边搁着一盆浸着菊花叶子的水,眼明手快端起银盆就往我身上一泼。

我被泼了一身水,倒是不怎么烫了。

太子妃怯生生看着我:“呀,都起泡了。”

我看了看胸口,是起了个亮晶晶的水泡,襦裙上还挂着几片菊花叶子,披帛滴着水,简直狼狈极了。

我说:“无事,换件衣裳就好。”我也并没有唤人,自开了箱笼,进里间换衣裙。

太子妃坐立难安,跑进来给我帮忙。

这些衣裳十分繁复,若无人伺候,其实并不好穿,我也就没阻止她。

她小心翼翼不碰到那个水泡,替我拢好衣裳,问我: “疼吗?”

其实有点疼,但我摇摇头。

她十分歉疚地说:“对不住,都是我太笨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心里有一丝异样,上次我生日她派人送了碗寿面来,我当然一口也没吃。不过正好借机发作了一番,殿下自然是信我,将她好生训斥了一顿。

看她这懵懂样子,就算将来不被废掉,只怕也活不到做皇后的那天。

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其实是东宫。

不管是皇宫还是东宫,宫里面的女人,哪个是好相与的。

若不是怕天子忌惮,她大约早就死了几十次。

她却一丁点儿都没觉察,只是垂头丧气:“这下李承鄞一定不许我来找你玩了。”

太子素来不喜她,说了好几次,叫我不要与她来往。我很大方地说:“我不告诉殿下。”

左右我身边有太子的人,我不说,他自然也会知道。

她说:“这么大个水泡,待会儿李承鄞回来一定会看到的。”

太子素来日常和我一同起居,她的话里却没丝毫怨恨,好像那并不是她的夫婿一般。

我说:“不要紧。”

随手从妆台上拿了枚花钿,放在唇前呵开呵胶,就将那花钿贴在胸前,正好挡住那水泡。

我笑着说:“你看,可看不出来了。”

太子妃惴惴不安地走了,这么一折腾,到底也没有学会吃螃蟹。

向晚时分,宫娥们出去掌灯,我独自在室内梳妆,转脸忽然见到窗台上放着一只盒子。

我四顾无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东西。拿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药膏,还有一封帛书。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如蒙童初学,简直不忍睹。

“这是我从外面弄来的,是最好的烫伤药。我叫阿渡送来给你试试,看有没有用。”落款是“小枫”。

这是太子妃的闺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据说她学会的第一句中原话就是自己的名字“小枫”,好像从前有人教过她一般。

我哪会用她送来的药,随手就放在妆奁下的盒子里了。我被烫到的事,果然还是被太子知道了,虽贴了花钿,

下午我与太子妃吃蟹时屏退了众人,但这东宫里,事无大小,如何瞒得住太子,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到的,他笑了一声,说道:“你还真维护那个西凉女人。”

我赌气道,她再不好,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您应该亲近的妻子,总不比某些贱婢,就知道狐媚惑主。

太子知道我说的是绪娘,那是他的心病,我一拿来说嘴,他顿时哑口不言。

我知道太子对绪娘是有点不同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看上了她。

明明那个绪娘长得也不出众,人也畏畏缩缩,太子从来洁身自好,素来没有拈花惹草的禀性,这也是我从来最自矜的地方,虽有太子妃,但他待我,总是一心一意的。

殊不知竟突然有个绪娘,不知为何他偏偏宠幸她,他看她的眼神,总会有点不同,仿佛怅然若失,又仿佛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他或许并不喜欢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被她吸引。有一次,我看到他不自觉注目绪娘的背影,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与向往,像看着一个失去很久的珍宝一般。

我受不了这种气,虽不与他吵闹,但每每提到绪娘,自没有什么好声气。

我知道自己该大方一点儿,既然将来要做皇后,那需得有容下三宫六院的气度。

我待太子妃,从来也都很大度。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我知道他从来不会那样看我。这个念头似毒蛇一般,时时咬噬着我。

有时候我觉得像太子妃那般过活也甚好,她一点烦恼都没有,成天在自得其乐。谁对她不好她都浑不在意,太子如何待她她更不在意,就是有时候想家想得哭。

她家太远了,而且没有太子妃归宁的道理。她这辈子哪怕到死,也回不去西凉。

想想她也怪可怜的。

我万万没想到绪娘会遇喜,毕竟李承鄞对我曾信誓旦旦,绝无二心。

可是一转眼,他就将他的誓言抛之脑后。我气得发了狠,将李承鄞拒之门外。

李承鄞十分狼狈,我狠狠心决意给他一个教训。

果然绪娘被送入皇宫养胎,有皇后在,我知道这个孩子是绝生不下的。

我渐渐心平气和,男人就像一匹烈马,你不能用匕首去对付它,还是巧妙地给他套上辔头,这样才能信马由缰。

绪娘小产之事被皇后利用,我被废为庶人,幽禁在东宫。

李承鄞纵然在皇后面前一力回护我,却无法来看我。我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会回来。

果然,因为太子遇刺受伤,皇后的密谋很快暴露,天子甚至开始追查十几年前淑妃的死因。

皇后最终被废黜,朝野格局为之一变。我知道太子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得很久了。

但我很小心地遮掩心中的喜悦。

隐忍不发,谋定而动,这才是太子应该有的样子。

只是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忽然对太子妃态度就变了。

有一次我从廊下过,正好看到他们两个说话,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太子妃不高兴地用两只手护着头,一溜烟就跑掉了。

我远远看着太子的笑容,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好像刚才做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其实,他只是拍了拍她的头而已。

太子妃身边有我布下的眼线,原本我觉得派不上什么用场,可不知为何,现在又觉得杯弓蛇影,忍不住命这眼线小意行事,多多刺探太子妃的动向。

太子妃虽是个半大孩子,然而我觉得她比起绪娘来,更为可怕。

因为她仍旧一点儿也不待见太子,反倒是太子,不知不觉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她那儿去。

我还算沉得住气。

毕竟那是太子妃,比我更名正言顺可以和太子并肩的女人。虽然成婚三年来,他们两个连肌肤之亲都没有。

忽地有一天,我派在太子妃身边的人悄悄来回报,说太子妃在殿中午睡,太子殿下忽然就去了,还屏退了左右,连太子妃那个西凉侍女都被逐了出来。

她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特意来急报我。

我仍旧很沉得住气,笑道:“能有什么事,殿下与太子妃闹着玩,想吓唬她一下也是有的。”

向晚时分,太子还是到我宫中来了,他素日无事都在我这里,陪我一同用晚膳,我正在妆台前理晚妆,他就随手捡了书卷来看,过了好久,仍旧是那一页书,并未翻动。我从镜中悄悄窥了他一眼,只作无意道:“殿下今日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太子十分意外,怔了一怔,笑着反问我:“怎么这样说?”

我漫不经意地说道:“殿下手里的书,看了好久了。”他低头看了看书页,将书卷抛开,倒是笑了一笑,随

口敷衍我说:“我想着吴王明日约我去击鞠,怎生赢他才好。”

我忽然难过起来。

晌午时分并没有风,帘幕四垂,我隔着重重帘幕,远远看着太子。

其实他就坐在太子妃床前,也并没有做什么。太子妃睡得很沉,无知无识仿佛婴儿一般。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环顾左右,然后伸手轻轻地拿起她散在枕上的长发,他将她的长发分成几绺绕在支起帐幔的木柱上,小心地用发带绑好,系了一个结。

他一边做这样的事情,一边偷偷窃笑,笑得很是开心。简直像个顽童一般。

如果太子妃醒过来,头发被系在柱子上,若不提防就起身,头皮一定会拉得很痛。

这种恶作剧捉弄人的事情,简直不像是素性沉稳的太子所为。

不过太子妃胡闹惯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我正待要转身悄悄离去,忽然床上的太子妃动了动,竟然醒了。

她眼睛一睁就看到了太子,明显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就要坐起来。

她起势太猛,连我都被吓了一跳,突然想到这下她只怕要被扯去半边头发了。说时迟那时快,太子似也没提防她突然醒了,他忽然伸手就将她一挡,双臂用力将她按回床上。

太子妃的头重重撞在木枕上,她气得大叫:“李承鄞你干什么?”

她跟条鱼一样在床上乱蹦乱跳,太子差点按不住她,最后他忽然怒道:“你再乱跳我就亲你了。”

太子妃也被吓得一激灵,立刻就用手捂住自己嘴巴,顿时就不再挣扎,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我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像猫儿一般,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对望着,太子还俯身在那里,手按着她的肩,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就那样瞧着他。我藏在屏山后,只能看见太子的侧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刻工夫过去了,丝毫都没有动一动。

我的心突然悬起来。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太子忽然起身,一言不发解开那条系在柱上的发带。

太子妃的头发被解下来,像散乱的一团轻云,乌黑铺散在枕上。

太子回身就走了。

太子妃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自言自语: “成天凶巴巴,有什么了不起。”

她起身整理了衣裳,下床坐到镜前去,对着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

她的头发被揉搓得打了结,十分难梳。可是梳着梳着,她忽又停了下来,托着腮,对着镜子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悄悄地退出去。

因为怕人瞧见,我从夹道走,绕过清凉殿,回自己住的院子去。刚从夹道侧面那个小小的门里出来,忽见太子独自站在廊桥边,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天空。

我抬头张望一眼,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淡白的云。

他望着天,我望着他,过了大半个时辰他都没有动,我也没有动。

我想起坐在镜子前发呆的太子妃,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他这般什么都不做,只是独自站在这里默默出神,简直比杀了我还令我难过。

我深悔当初看轻了太子妃,她原来才是心腹大患。我不动声色,小心地将这份心思藏了起来。

直到太子妃被掳走,我才觉得机会到了。

我当然希望她死在外头,永远也不要再回东宫。

父亲派出了最心腹的游侠儿和剑客,一找到机会,他们就会在东宫外杀掉太子妃,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何况她被刺客掳走,本身就凶多吉少。

我想,这个讨厌的蠢女人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上元夜,破天荒的,太子要我陪他一起去承天门赏灯,与民同乐。

我又惊又喜。

那本是太子妃的特权。

太子虽然宠我,但从未带我去过承天门,毕竟他要给皇家留一点儿颜面。规矩总是要守的。虽然他也没带太子妃去过承天门。我欣喜万分。

早早就大妆起来,一直等着太子。

太子妃被刺客掳走是十分机密的事情,太子看样子也并不焦急,倒是天子因偶染风寒,不曾驾御承天门。不过天子今夜特旨将全副的銮驾给太子用,外间的百姓也分不清,只见翠华摇摇,便山呼万岁。

我在承天门前下辇,太子已经到了,他身边的内侍下来接我,小心地提着灯,替我照着脚下。

我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楼,虽然还是穿着良娣的翟衣,但我心绪不由得微微荡漾。因为太子用了天子的銮驾仪仗,楼中处处都是执金吾的禁军。

太子独自站在承天门上,形影寥落,眺望灯海,不知在想什么。

他最近常常如此,令我觉得,三年的枕畔人,本该亲密无间,却离我越来越远。

侍儿捧着金盘立在一旁,我看到金盘中叠放着的氅衣。我取了那件氅衣在手,姗姗走到楼前。灯光映出我的剪影,步摇金钗,云鬓花颜。我缓缓走到他身后,替他披上那件衣裳。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巷陌街坊如棋盘一般,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我听到喧闹的锣鼓,那是远处舞龙,喷出一团团焰火。树顶悬着无数盏灯,像是万千星子落下来,沉入这凡世。

一箩一箩的太平金钱被抬到楼前,宫娥侍儿抓起那些金钱,就从楼上撒下去,所有人都在抢拾。楼下的人以为天子在楼上,顿时山呼万岁拜舞。

我想虽然这是第一次,但将来的许多年,也会像今年这般,我陪他站在这里,站在这繁华之上,俯瞰这迷梦般的长安,俯瞰这美丽的河山。

这天下是属于他的,而我,将站在他身边。

太子在楼上略站了一会儿,对我说:“我进宫去看看父皇,你在这里照应一下。”

我道:“放心吧。”

我知道并无什么仪规,不过是隔帘朝底下的百姓挥一挥手,然后时不时命人倾倒金钱,为这繁华盛景添个热闹罢了。

太子带人下楼,楼里的执金吾禁军都跟他走了,顿时空了大半。

我转身命宫娥再去取些金钱来。

也不知为什么,太子一走,我觉得这承天门上瞬间就静下来,静得可怕。远处热闹喧嚣的声音还声声入耳,近处楼下百姓万民还在山呼万岁。金钱从城楼撒下去,铿然作响,仿佛一场急雨。

可是这些声音里,多么寂寞。我忽然想饮一盏酒。

阿悟命侍儿取了水晶杯来,提壶给我斟上满满一杯葡萄酒,我饮了一口,想起这酒原是西域贡来,不由得败了兴致。

正待命人换了烧春酒来,忽然听闻楼中宫娥一声尖叫,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许是打翻了灯油,竟然熊熊烧将起来。火沿着帐幔,不过一息工夫,就迅速燃开了。

我还很镇定,指挥人去通知金吾将军,另命人飞马急报宫中,也不过刚说了几句话,火势竟然越来越大,众人扑救不及,好几处都燃了起来。

阿悟扶着我,急急想下楼去,谁知楼道里已经灌满了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身边有人吓得哭起来,是个刚束发的小黄门。我呵斥说:“慌什么!”话音未落,忽然一篷大火,“轰”一声就燃开来,将去路封死。

浓烟越发茂盛,像黑龙一般从四面八方袭来,火从各处燃起来,到处都是灼人的烈焰。众人皆惊叫奔散,我万万没想到一瞬有这样的变化,眼睁睁看着火在面前烧起来,正踯躅时,忽然有人一把将我抓住,我正待要惊呼,只觉得身子一轻,原来那人竟然将我扛起,他一手扛了我,一手扯住阿悟,将我们从火场里拉下楼。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穿过那重重浓烟和烈焰的,只觉得火势灼人,将我额前垂发都烧焦了,我拼尽力气屏住呼吸,用披帛团起来捂住自己的口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承天门下,而整座承天门,已经被笼在熊熊烈焰里。

我被放下来,惊魂未定,而救了我的那个人焦虑地唤了我一声:“小娘子。”

承天门成了巨大的一团火光,烈焰燎燎燃亮半个夜空,我借着那火光认出来,救了我的正是父亲安排在我身边的侍从。我只记得他姓卢,行二,大家都叫他卢二郎,平时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不断有人从承天门上逃下来,侍女宫娥们也纷纷逃出了火场,浓烟熏黑了她们的脸庞,好些人一看到我都哭了,尤其是认得我的那些近侍。每个人都惶惶不安,她们紧紧地围着我和阿悟,像一群受惊的小鸟。

身后有隆隆的蹄声,街上一片大乱,其实年年看灯,京里都有预备,怕走水失火,各街坊中都有水龙,但火势这般灼烈,只怕抢救不及了。

果然的,很快宫中传出旨意,由龙武大将军亲自领军,一边封了内城九门,一边扑火救人。

街面上很快就重新宵禁,我亦被送回东宫。

虽然狼狈,好歹有惊无险,我在辇车上迅速就平复了心情。

倒是卢二郎,隔车窗对阿悟细语了两句,阿悟回来附耳告诉我说,承天门这火起得蹊跷,小娘子需自当心。

我点点头。

定下心来我亦觉得这火起得蹊跷,火势来得太快太猛,可是,那是承天门啊,是谁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放这样一把火。

这几乎是谋逆。

我想,这把火许是冲着太子来的,毕竟,天子微恙,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亦不少了。宫中皆知御驾今夜不曾出宫,而代天子御幸承天门的,则是太子。

想到太子,我的心顿时揪起来,幸而太子早一步入宫,不然,何等惊险。

很久之后,我每每想到这个夜晚,觉得自己既愚蠢又可笑。

还有谁有能耐在承天门放一把火,立时调动龙武将军,封九城城门,当然只有一个人。

他在陛下的默许下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想要救出太子妃。

至于我,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其实是想顺便将我烧死在承天门上的。

不然,为何火就在我眼前燃起。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是这般残忍的人,直到我看到那只猫。

那只猫是裴将军送给太子妃的。

她回东宫后就病了很久,许是为了讨她欢喜,裴将军特意送了只猫给太子妃。太子妃给猫取了个名字叫小雪,平时甚是怜爱它。

我纵然喜欢猫,也不喜欢那只猫,因为它是太子妃的猫。

但我没想到,有人会比我更讨厌那只猫。小雪死了,被淹死在池子里。

太子妃伤心欲绝。

她回到东宫后,本来就病得形销骨立,这下子更像风中残烛一般,好似只要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将她整个人都吹散了。

太子特意去寻了一只猫来,跟小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也不知从何处淘换的。我站在夹道里,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猫,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走到殿前,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只命人拿进去给太子妃,自己却站在门外等着。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站在廊桥边上,似这般出神。

那时候其实我就知道,他是在想她。

相思相望不相亲,正因为有情,反倒会这般默默地,孤独地,立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罢了。

所以事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惊慌。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早就策划好了,太子是一个走一步必虑百步的人,我纵然有几分聪明,哪里是他的对手。

一败涂地。

我跪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声音说:“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这场戏,真是演得可笑极了。

忠心耿耿的卢二郎被击杀于闹市,灭口。

父亲大人惊慌失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我再次通上音讯。

父亲还妄想杀掉太子妃,我冷淡地说道:“太子不悦的事情,大人就不要再尝试了。”

我觉得太子越来越像天子,他们皆是那种不动声色,却全然于胸的人。

他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啊,怎么会不像他的父皇。

父亲不甘心,最后一搏,结果是,满盘皆输。我被逐出东宫,幽闭在一处僻静宫室。

家里的情形,我猜也猜到了。

父亲以谋逆大罪被斩,家中男丁十二岁以上全部赴难,十二岁以下,被流放千里。至于女人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雨终于下起来,我伸出扇子去接,水滴落在白纨扇面上,迅速洇开,仿佛一团泪痕。

阿悟说:“小娘子勿当忧虑,太子殿下或许是一时生气,再说了,外头还有大人使力,总不至于叫小娘子为难,时有厄难,逢凶化吉。”

我懒懒地不想说话。

阿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我早就已经家破人亡了。

哪里还会逢凶化吉,我这一辈子最好的辰光已经过去了。

幸好,这辈子也不长了,余下的日子,也不算难熬。

雨落得渐渐大了,有一些雨飘进檐下,落在我的衣襟上,濡湿了衣裳,贴在肌肤之上。

我低头看到胸口那个红痕,是那次和太子妃吃螃蟹烫出来的伤,伤好后就留下这团红痕,像一瓣花。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太子妃真是可怜啊。没想到,最可怜的那个人,反倒是我自己。

雨声哗哗,下得越发大起来,芭蕉叶子被打得噼噼啪啪作响,我坐在窗前,看天色终于暗下来。

天黑了。

李承鄞是入夜后来的,我原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他还是来了,带着一身微凉的雨气。我有点怅然地望着他。

他神色从容,在案前坐下。

他说道:“我知道你想见一见我。”我道:“谢殿下。”

话虽这么说,我懒怠得连欠一欠身都不想。什么礼法,什么恭卑,我早已经不在乎了。

阿悟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我挥手叫她下去了。她十分不安,频频回头看我。

我硬起心肠不去看她,只是微笑着注视着李承鄞。阿悟或许觉得,太子的到来是一个契机,我或许有机会恳求他的宽恕,重新回到东宫。

东宫,真是遥远而陌生的一个地方啊。

侍从们掌起烛火,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点燃,被幽闭在这里多日,这里似乎从未这样明亮过。

在灯烛的映照下,李承鄞的脸庞还是那般皎洁。我忽然想起他的生母淑妃。

在后宫中,如明月一般的女子。她在临死前,会想什么呢?

呱呱待哺的幼子,还是,她所蒙受的圣宠,以及六宫所有的嫉恨。

还是最终害她丧命的,那个巨大可怕的秘密。

侍从们送上酒菜,就如同之前在东宫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一般,我与他相对而坐,一同用膳。今晚的菜,都是我喜欢吃的。难为他还记得。

我扶着箸,略吃了一点,便放下了。他问:“不再用些么?”

我摇摇头。

侍从们都出去了,灯火照着我和他。

影子仍旧映在一处,倒似从前般亲密无间。

我想起从前许多许多个日子,用完晚膳,他有时候会看书,我就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看窗外夜色浓黑,有月亮渐渐升起。

月色照着我们两个人,我就安静地躺在他膝上,那时候真安静啊。

春天的时候,帘外杏花开了,他会折一枝花,替我簪在发髻上。夏天的时候,我用荷叶盖住他的脸,他会笑着掀开,用荷花瓣替我做合香。秋天的时候,赏菊吃蟹。冬天落雪了,两个人靠着熏笼,听帘外落雪簌簌有声。

那时候,我全心全意是相信,眼前的就是自己的良人。天上地下,永不相负,永不相忘,生生世世,成双成对的良人。

何等痴,何等狂。

到如今,真是大梦初醒,四顾茫然。

我忽然笑了一笑,说道:“殿下肯来见我,只怕是想问一问,当年淑妃娘娘的旧事。”

毕竟当年赵家做过什么,我是知道的。

他淡淡地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报了仇,不论废后做过什么,不论赵家做过什么,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一场旧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他要的,是杀掉该杀的人,清除该清除的势力,坐稳太子的位置,直至将来,手握这天下。

我说:“殿下真是决绝冷情之人,我还以为殿下早就斩绝七情六欲,若不是亲眼瞧见殿下将那只猫按在水里,我还以为殿下连恨,都不会那样直接干脆。”

他一点也未被我的话所动,小雪是他亲自溺死的又怎么样,反正太子妃永远也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但我也不会告诉她。

那个蠢丫头,就让她活在她自己的愚蠢里好了。

我说:“殿下以为杀掉那只猫,她就会不喜欢裴将军了吗?喜欢一个人,不会因为失去什么,就有所改变的啊。”

太子还是一言不发。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殿下给我吃了三年凉药,就是为了不让我有孩子,殿

下这么冷淡凉薄,也会喜欢太子妃,喜欢得那样炽热灼烈吗?”

我原本以为,他暗中命人在我饮食中下药,不让我有孩子,是提防皇后,是怕难以周全,伤我的心。

却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太子还是一言不发。即使我提到太子妃,他还是,不愿意瞧我一眼。

我觉得,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我问他:“有没有酒?”

明明案上就有一壶,但我偏偏问他。

他静默了片刻,大约有一息那么久,才举起手来,清脆地击掌。

就像从前还在东宫里的时候,太子不喜身边围着太多人,每次他来,就会屏退众人。那时候我觉得十分欣喜,就我和他两个人在一起,多好。

有时候半夜我口渴了,想饮一盏水,他也会这般击掌,殿外的侍儿听见,就会蹑步进来,听从我们的吩咐。

在这当头,我却总想起这些不相干的细琐小事。

击掌声在夜色中传出很远,雨声潺潺,就在帘外。这夏日的雨,怎么下得这般绵长悱恻,竟好似秋雨一般,淅淅沥沥。

有遥远的脚步走近。

有人捧着漆盘,送上一壶酒,青瓷瓶装着,闻着很香。那人恭恭敬敬将酒放在案上,然后就躬身退出。

从始至终,好像都并没有看我一眼。

我伸手,去拿那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还好酒并没有溅出来。

我望着杯中酒,看着是好酒的模样,酒作琥珀色,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我举起杯盏,丝毫没有犹豫,就一饮而尽。

入喉只觉得酒烈。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初入东宫,太子命我暂住在淙雨楼,那里离他住的丽正殿不远,我甚是欢喜这安排。

淙雨楼本来是赏雨的趣处,炎夏有凿渠安了水车,凡盛暑时,自渠中车水,浇在屋瓦上,淙淙如瀑,清凉自来。

我最喜欢的,却是淙雨楼上覆着鸳鸯瓦,每一片上都刻着鸳鸯图案,成双成对,相依相偎。

每一片鸳鸯瓦,都被水车濯起的清流浇洗得那般干净,一尘不染,仿佛墨玉一般,历历分明。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君如天上月,侬似水中花。(1)

相映相伴,如影相随。

却原来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鸩毒缓缓发作,我的眼中望出去,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蒙眬看到他似乎正站起来,转身要离我而去。

我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分别,来得真是痛楚又漫长。

我扶着桌案,血从我口鼻里涌出来,近在咫尺的死亡并不令我觉得难过,我觉得解脱。

其实原本有三件事,想要跟太子说。

我知道他杀了那只猫,却借此逼得我和赵家不得不应对,最后将我逐出东宫。

我知道他让我吃了三年凉药,为的是避免我怀有身孕,所以绪娘遇喜的时候,我才那般愤怒失策。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仍旧不能不喜欢着他,就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那样。

但最后一件事,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就这样吧。

血涌得更快了,瞬间污了衣裳。我的眼睛渐渐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栽倒下去撞翻了食案。

忽然想到太子妃。

她不知学会了吃螃蟹没有。

我也不知为何会想起她,或许是因为,听闻绪宝林死的时候,她都难过了很久,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她会不会难过。

在东宫里,倘若真会有替我难过的人,只怕就是她吧。雨声隆隆,我渐渐听不见了,世间终于寂静下来。

(1) 引自《踏歌》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