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4 月照离亭花似雪

才九月里,已经下过几场雪,晚间绵绵密密,又纷纷洒洒落了一夜。

帐篷里生了火,其实很暖和。

我掀开帐幕走进帐篷,忽然发现公主人不见了。

碗里牛乳纹丝未动,我伸手摸了摸,牛乳还是温热的,公主一定还未走远。

负责看守的小校急了,问:“裴将军,是不是立时搜营?”

我摇了摇头,说道:“莫急。”

我独自走出大营,果然在山后避风处找到了公主。

她正偷偷摸摸,将牛肉干塞给一个披头散发裹着羊毡,活像个野人模样的人。

我还未走近,那个野人已经拔出了刀。

锃亮的金错刀,是揭硕王帐下蜂女专用的利刃,据说这种刀在西域也极为罕见,被揭硕王赐给自己最信任的侍女,她们被称为蜂女,被教习选中于襁褓割去舌头,以免泄密。蜂女自幼出入王帐,深获揭硕王信任,锦衣玉食,每日唯勤练刺术,能蛰伏于暗夜之中,杀人无形。据说揭硕贵族最怕的就是这金错刀,若有谁胆敢对王不忠,就会半夜睡在帐中,不知不觉被蜂女的金错刀割下头颅。

我停住脚步,高高举起手中的木碗,给她们看我手中只拿着牛乳。

那个像野人一般的蜂女,慢慢收回了她那把金错刀,我将木碗放在地上,悄悄退后。公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猫着腰过来端走了那碗牛乳。

那个蜂女吃得很急,大约好久不曾进过饮食,连那碗牛乳,也被喝得干干净净。

我转身正待要走开,忽然公主叫住了我,她的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巴巴,道:“将军,谢……谢你……”

我并没有回头,只是停一停,说道:“公主不必客气。”

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真不客气,第二天我就在她帐篷里又见到那个蜂女,不过手脸都已经洗净,那些粘成毡毛样的头发也全都割掉了,穿着杂役的粗布衣裳,看上去形容尚小,宛若未束发的童子。

公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仍旧磕磕巴巴地向我解说: “阿渡……她……可怜……我……留下。”

我看了看安西都护府特意找来侍奉公主的几个中原婢女,她们战战兢兢都伏在地上,忐忑地不敢起身。

我终于说道:“军中无法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况她是个异族,公主莫教末将为难。”

公主用她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难得说了一整句: “可我也是异族啊。”

我不动声色地道:“殿下乃是西凉王女,太子亲迎的和亲公主,不是来历不明的异族。”

公主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雪珠子打在帐篷上沙沙地一阵阵轻响。

冒雪南行好几日,那个蜂女似仍未死心,仍旧不远不近地缀在大军后面,并不掩饰行迹。

亲信的羽林郎终于忍不住问我:“将军,要不要击杀?”

我未置可否。因为公主病了。

自从那日将蜂女逐出,公主就病了。

她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车中。军中苦无良医,我只担心她一病不起。

这晚扎营,侍奉公主的中原婢女慌慌张张来找我,说公主昏迷不醒,只怕不好了。

公主前几日病得虽厉害,但总还有神志,我本想立时赶到公主营帐中去看一看,但转念一想,反倒先去觐见太子。

太子精神倒是一日比一日好起来,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帐中练剑,太子素擅使剑器,但常人面前不露,此时他兴致正好,三尺剑舞得矫若惊龙,便如一团白光笼在他身侧,剑芒微吐,突然就朝我刺来。

我不惊不动。

太子的剑锋果然从我耳侧掠过,一阵凉意,是剑锋所指,挑断了帘索,外面的雪花顿时飞进来,纷纷乱乱,落在我的襟袍上。

我并没有伸手拂去雪花,帐篷里暖和,转瞬间那些雪花就渐渐在衣上融成水痕,消失不见。

太子笑吟吟收起剑,说道:“阿照,你来得正好,又下雪了,我叫他们烤了羊肉,晚上咱们喝酒驱寒。”

我说道:“公主病得厉害,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太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他说:“那个丑八怪,我才不去看她。”

我道:“殿下既不满这桩姻缘,末将觉得,与其回京后执着这个烫手山芋,缚手缚脚,不若此时了结。”

太子目光炯炯,盯着我:“你想怎么了结?”

我说:“公主病弱,路上殒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请西凉王另选王女便是。西凉王若没有王女适嫁,便是龟兹等国亦可,反正从西域诸国王女中挑一个便成了。”

太子沉吟了片刻,最终他摇了摇头:“虽说这羽林军被你收得服服帖帖,但陛下未见得就没有眼线。咱们弄死了公主,父皇一定不悦。”

我说:“殿下只管放心,公主一路行来多病,羽林军中皆知,定不会教陛下起疑。”

太子听我如斯说,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吧,那个蛮女虽可恶,也不是她自己要嫁我,皆是不得已,何必要害她性命。”

我说道:“殿下既有此心肠,何不去看看她。她孤身一人,此后一生皆系于殿下。殿下既不忍杀她,便对她敷衍一二吧。”

太子想了想,终于被我说服了。

我陪太子到公主帐中,公主仍旧发着高热,昏迷不醒。几个侍女都战战兢兢守着病榻,见我们进来,忙不迭行礼。

太子心不在焉挥了挥手,侍女们连忙退出了帐外,我也正待要躬身退出,太子忽然叫住我。

“阿照,你别走。”

他抱怨说:“把我独个儿和一个病人留在一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只好转身,退回他身边。

公主真的病得很厉害,她嘴上烧得起了一层白皮,一碗半温不凉的羊乳就放在病榻前的小几上,侍女们试了好久,也未尝喂进去半匙,这般滴水不进,眼见是不成了。

公主烧得说着胡话,是真的胡话,我虽通晓胡语,但也只听得出她是在说西凉话,可是在说什么,却听不清。

太子哪里有耐心看顾病人,也不过略坐一坐,便起身打算离去。

我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替他掀起帐篷的帘幕,公主兀自呢哝说胡话,忽然含糊唤了一声:“顾小五……”

我大惊失色,转过脸去看公主,她仍旧病得人事不知,躺在那里昏昏沉沉。

只是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太子也不由得脚步一滞,仿佛踉跄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看着公主。

公主仍旧昏沉,又漫无神识地唤了一声,这一声吐字更轻,但仍清清楚楚听得是中原官话,乃是“顾小五”。

太子面上不知是何神情,忽然用手捂住心口,倒似是突然了悟一般,我心里一惊,瞬间转过好些念头。

若是他都想起来了,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太子终于躬身走出了帐篷,我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外面雪已经停了,一弯泠泠的新月,照着大漠荒原。

近处是连绵的大军行帐,传柝了,遥遥传来两三声。

太子终于放下手,说:“许是舞剑器使岔了力,适才忽地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心口生疼。”

我说道:“要不要传医士来看看?”

太子摇了摇头,说:“无碍。”忽然又说,“没想到这西凉公主,还有个心心念念的中原情郎。”

我不好说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她真也是个可怜人。”

护送太子返回中军帐,我仍旧不放心,折返回公主帐中,结果甫进帐篷便发现两个侍女倒在地上,明显被人敲昏了。我心一沉,悄无声息地拔剑,小心地潜入帐内。

昏黄跳跃的油灯光亮下,却是那个蜂女正揽着公主,一口一口喂她羊乳。公主病得昏沉,吞咽不下,喂一口倒溢出来大半,那蜂女十分细心,用银匙撬开公主双唇,喂一匙,用布巾拭去溢出的羊乳,缓一刻便再喂。

那蜂女警惕非常,不待我走近,似是觉察到什么,忽然拔出金错刀,惕然而立。我垂下剑锋,她看是我,也缓缓放下刀。

我看她喂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那盏羊乳喂完,公主仍未醒来,但呼吸更重了一些。那蜂女似是十分欣慰,从怀中取出一株药草,嚼碎了一点一点喂给公主服食,这么一折腾,大半个时辰又过去了。

月至中天,我站在缓坡下,看那蜂女轻手轻脚退出帐篷,没等我迎上去,她又一次拔出金错刀。

我用剑挡住她的刀,我们飞快地在月下连过数招,月色映出刀剑锋刃相交迸出的火花。

最后我收剑住手,我知道杀不掉这个蜂女。她也收住刀,仍旧如小兽般警惕地看着我。

我说:“你可以留在公主身边,但从此之后,你要视她为你的主人,并守口如瓶,不得告诉公主关于揭硕的任何事,尤其从前之事,你不得泄露半点,若是泄露了,我即刻便杀了你,再取公主性命。”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清楚地露出一个淡淡微笑,我忽然想起,她是没有舌头的。

她自然不会泄露给公主知道。

见我了然,她缓缓点了点头,仍旧是答允。

揭硕人重诺,蜂女尤其忠诚,她既答应视公主为主人,自然绝不背弃。

蜂女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一些药材,在她精心照料之下,公主的病情终于缓了过来,渐渐恢复神识,能认得人。

公主十分感激我留下蜂女,等她病疾渐愈,能下榻走动之后,还特意向我道谢。

我说道:“是太子殿下命我照拂公主,公主若是谢,便去谢殿下吧。”

公主倒是很认真,想去拜谢太子,不过吃了闭门羹。太子似乎比从前更讨厌她。

“一个西凉蛮女。”他说,“长得丑,竟然还有情郎,阿照……”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微笑着看着他。

他噎了噎,说道:“再说了,我有赵家十二娘了。”

赵家十二娘,那是另一个隐忧,但此时此刻,我只得说道:“西凉公主年纪尚幼,未必懂得什么情意。殿下不必为此事挂怀。”

太子似也并不十分在意。

反正在所有人眼里,这公主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等到公主真正被册为太子妃的时候,赵家十二娘也入东宫,被册为良娣。

春去秋来,日子竟然一天天就那样过去了。

太子对太子妃淡淡的,自然称不上好,偶尔还因为赵良娣的缘故,与太子妃争吵。

东宫内帏不睦,给了皇后无数借口,插手东宫的事。

殿下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但东宫本身就漏得像筛子似的,他与太子妃的那一段前缘在这世上已经几近无人知晓,连太子殿下自己,连太子妃,都将从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唯我心底有隐忧。

幸得殿下仍有大志,而太子妃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在那样肃森的宫廷中,她竟然每日逗花养鱼,过得十分逍遥。

忘川之水,可以忘情。或许,这般也甚好。

太子妃仍旧是一团孩子气,有时候遇见也会笑嘻嘻地称呼我为“裴将军”。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们二人纵身跃下忘川之后,我领着大军,急急下山,不惜绕行百里,终于寻到山谷入口,抱着万一的希冀,试图去忘川搜寻二人。

那个幽深曲坳的峡谷里,大军已经搜寻了许多时日。

绝壁千仞,岩叠危崖,大雨如瀑布一般,浇得人人面色如土。再过得片刻,雨点又飞成了雪花。

大雪茫茫地落下来。

一匹马失蹄滑落,好几个人奋力想要去拉住缰绳,马鼻都被拉出血来,但终究脱力松手,战马悲鸣一声坠入激流之中,滔滔碧波翻涌而起,很快就吞噬了这匹马,只余下旋涡中泛起一团白沫。

有人喃喃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胡天八月即飞雪,下雪并不稀异,这山谷夹在巨大的高山中,晴时才能看见一线天,自入谷中的头几天,风沙遮天蔽日,然后,就下起暴雨。

山谷中根本无路,人和马都只能小心翼翼,沿着激流冲刷出的河谷往上游艰难行进,说是河谷,其实亦是悬崖,头顶落石不断,底下是滔滔激流,河水湍急得不管是人或马掉落都无法施救。

半夜扎营也只能扎在坡壁上,翻个身都可能落水,有一次半夜遇见山崩,山石和着碎岩崩下来,瞬间就埋了百人。从此后,每每半夜所有人都只敢裹着毡子贴着山崖轮班睡觉,稍有动静便起身就逃。

人马俱疲,一路行来,总有驮粮食的马匹落水。干粮也快吃完了。

领兵以来,几乎不曾有过这般绝境。

马前的小校终于忍不住拉住我的缰绳:“裴将军,若再往前走,咱们只怕没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我并不应答,只是大声鼓劲:“走到前面开阔些的地方,咱们生火!烤干粮吃!”

雪下得越发绵密,只有寥寥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士气已经低落到几无可低的时候,这群羽林郎,原本是京中显贵子弟,此番西来,好些人都以为战功易得,出京之时便如同打猎行围一般,人人兴高采烈。

便是前阵子打仗,也是安西都护府的大军压阵,他们不过挟在后军之中,待最后敌军大破时,策马乱冲了一气,便以为那是刀头见血了。

直到进到这绝壁之下的河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损兵折将。

可是我不能退。

因为还没寻到太子。

那是我自幼侍奉的储君,将来这天下的主人。

从六岁时我便清楚地知道,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得护得这个人周全。

眼前的深碧泛着白沫的激流终于平缓下来,举目可望见前面有一片山坡,地势平整一些,我勒住马,传令下去,大队在缓坡上休整,顺便吃午饭。

风雪漫天,人人苦不堪言。

我下马站在缓坡前,看着最后一个人从我面前走过,这下布置好哨探,注意山上落石。

一堆堆篝火已经生起来,所有人围着火堆,瑟瑟发抖。所携的干粮,只余下干硬的馕饼。

有好几匹的马蹄受伤了,流着血,踏在积雪上,朵朵红色洇开,像不祥的花朵。

我狠狠心,将马背上的干粮都卸下来,命人将伤马杀了。

烤马肉的香气萦绕散开,每个人都又冷又饿,饥肠辘辘。

我看着这拢共剩下的千余人,三千羽林已经折损过半。而太子下落不明,再往前走,险象环生,而往后退,只怕亦要死不少人,才能退出这山谷。

真正的进退维谷。

头顶的雪还在绵绵地落着。

马肉烤好了,每人分得一块,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刚狠狠咬了一口,忽然听得哨探大声喊:“落石!落石!”

我悚然一惊,落石往往伴着山崩,所有人几乎都一跃而起,我大声呼喊:“贴着山壁!快往高处去!”

所有人都闪避着不断飞落的石块,山高处发出可怕的沉闷响声,我心一沉,这种声音我听过,就在山崩的那个可怕夜晚,越来越多的山石滚落下来,渐渐密集,有人被碎石击中,掉落湍流中;有人满面鲜血,趴在地上绝望哭喊;更多人一边闪避山石,一边护住头,试图往山更高处爬去。

我忽然看到不远处一道宽大的石梁,便如屋檐一样探出半空,但如果真的山崩,只怕这么大的石梁塌下来,所有人仍旧会被压成肉泥,但是乱石如雨中,越来越多人被砸中,不断掉落湍流,我不能再犹豫。

我大声呼喊:“石梁!躲到石梁下!”

我闪身避开了落石,将一个差点被落石砸中的校卫推到了石梁下,所有人也看到那道横亘在半山的巨大石梁,纷纷朝着那里爬去。

我拽起一个伤兵,又拉住一个险些失足的小校,将士们纷纷你拉我拽,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人终于都躲进了石梁下。

落石像雨点一般砸下来,我们默不作声贴着山壁,看着外面那些落石。

有好些人适才被砸伤了,也紧紧咬住牙,不曾发出半声呻吟。

这些日子以来人马折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都私下里传说,揭硕称这里是神山,擅入者会惊动神灵,山崩一定是山神之怒。

没有人知道山神还会怎么样愤怒,外面的落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每个人都面色如土,如果像上次一样,半个山坡崩塌,只怕这石梁也挡不住。

沉闷的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更有大块的巨石从山上落下。

只怕真的要再一次山崩了。

石梁微微震动一下,发出可怕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石梁上落了太多巨石,明显石梁即将崩塌。

所有人都仰面看着石梁,每个人脸上都是自知必死的绝望。

我并不惧死,只是愧疚,未寻得太子,是为不忠;领众人至此死地,是为不义;殒命于此,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不孝。

不忠不义不孝,何其惭愧。

我护住一名伤兵,将自己的刀竖在他身边,或许这柄御赐金刀根本撑不住半点石梁,但塌下来的瞬间,它总能让人少受点苦。

我说:“别怕。”

那伤兵点点头,眼眶里全是泪水,叫了我一声:“将军。”

濒临绝境,多挨一刻是一刻。

石梁又晃了一晃,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声音,终究没有塌落。

外面的落石渐渐稀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听不见落石的声音。

山崩终于结束了。

所有人战战兢兢爬出石梁,这才发现石梁上顶住了好几块巨大的山石,整道石梁都摇摇欲坠。

风雪早就停了,天空低处悬着一弯新月。

忽然有人不禁发出一声惊叹:“湖!神湖!”我绕过巨大的落石,也惊呆了。

凭空之间,山谷里那湍急蜿蜒的河流消失不见,露出乱石滩一般的河床,而在不远处,竟然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湖。

湛蓝的湖水在新月的映衬下,仿佛一面光滑可鉴的水晶盘。

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怕再惹得山神发怒。

石梁摇摇欲坠,此地亦不宜久留,我整束人马,带着人再往前,绕湖行去。

山崩之后,路更难走了,这一次又折损了更多马匹,余下的人多少都负了点轻伤,人人垂头丧气。

大家静静地在山谷中穿行,直到走了大半夜,才又寻了一个稍平缓的坡地,在湖边扎营。

所有人都又困又累,我亲自守夜,待天色将明时分,才换了羽林郎值夜。

我几乎往羊毛毡子上一倒就睡着了。

天明之后,大家草草吃了点干粮就拔营。

行了两个多时辰,晌午时分,太阳终于照进山谷,但是毫无暖意。

连我也想不出法子,给大家鼓劲。

山崩失陷了许多干粮,存粮也吃不了几日,若再不退出山谷,只怕就真的是绝境。

我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执念,到底是对还是错。

忽然前方的探马叫起来:“有人!将军!湖里有人!”我举目望去,湖边都是些嶙峋的乱石,有巨大一块青石

像屏风一般插在水中,那石上隐隐约约好像是伏着什么,但湖水反映着日头,波光粼粼,迎着光看不清楚。

我甩开缰绳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湖水中。水很快没过腰际。

我又蹚着水往前走了几步。真的是人,是他们!

太子殿下和九公主被水冲在巨大的青石上,水淹没了他俩大半个身子,殿下用腰带紧紧地将他自己和九公主系在一起。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天可怜见!

终于让我寻到了!

我伸出手去,手指竟然在颤抖,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我在心中祈求,也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

他们两个都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

我一口气这才呼出来,不由得身形晃动,竟然差一点就跌落水中。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伸手去试探两人气息的时候,我竟然先试的是公主。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或许是在想,如若公主死了,太子纵然活着,只怕也熬不下去。

近乎神迹。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他们两个人苏醒过来之后,我真的没想到他和她都会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公主自从成了太子妃,每每不乐,总是闹着要回西凉去。只是她不知道,西凉是回不去了。

她也不是不快活,只是有时候,偶尔凝睇的样子,让我隐隐约约觉得担心。

太子约我喝酒,跟我说起正值妙龄的诸位公主,问我中意哪一位。

我随口说:“哪个都成。”

反正是要尚主,娶哪一位公主有何区别。

殿下瞧了我一眼,忽然说道:“终身大事,你就不挑一挑吗?”

我笑着饮酒:“从来是公主挑选驸马,何曾有人臣挑剔公主。殿下别为难我。”

殿下说:“你莫不是心里有人?”

我看了殿下一眼,殿下大笑起来:“看,我猜你心思,必中的。”

殿下打趣半晌,见我不应,也就不再提了。我回到自己府中。

黄昏时分,又落着绵绵细雨,庭中梧桐树枝叶繁茂,映得屋子里一片暗沉。

小雪喵喵叫着迎上来。我弯腰抱起它。

我用手指挠了挠它的脖子。

它脖子里系着小小的金铃铛,发出细碎的声音。我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这只猫。

那时候太子妃还是西凉的九公主,她无忧无虑地给我看这只猫,说道:“看,顾小五给我赢来的!它叫小雪!”

那时候小雪只有拳头大,她抱着它,一人一猫,都像茸茸的一团。

她日常足踝上系着金链子,坠着一串金铃,一走动起来,就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时她一动弹,足上铃铛却掉了一个,骨碌碌滚到我靴边。

我替她拾起来。

她笑嘻嘻接过去,说:“呀,正好!不用叫金匠替我焊回去了。”一边说,一边解了发带,从那金铃中穿过去,就替小雪系在它脖子上。

小雪不惯,用爪子不停去挠金铃,公主捉住了小雪的爪子,不让它去抓挠,问我:“顾小五呢?”

我说:“在楼上吧。”

公主仍旧捉着小雪的爪子,抱着猫,缘梯而上,到晒台上去寻殿下了。

她足上金铃哗哗响着,我听见她在唱歌。

不是她平日唱惯的那首,这首唱的是:“阿瓜在河边打野狼,野狼不来狸奴来,狸奴来了伤心肠……阿瓜伤心肠……”

西凉人称哥哥是阿瓜,亦有情郎的意思,这歌她就只唱了这么两句,我就听见殿下的声音,在晒台上发问:“唱的什么乱七八糟又难听,是小枫吗?”

“是我!”

她笑嘻嘻就在梯子上站住,高高兴兴地举起猫来:“你看,小雪戴铃铛了。”

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晒台。

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知道她必然是欢天喜地。我再也不曾听她唱过这首歌。

直到,此生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