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2 不信人间有白头

天空是青灰色,大地深沉而辽远,星子业已西沉变得模糊,草叶尖上凝结着露水,草虫的鸣叫声渐渐稀疏,天就要亮了,东方已经泛起一缕淡淡的白光。

顾剑勒马立在山丘上,静静地等待着。

天空的墨色缓缓退却,东方那缕白越来越宽,越来越明亮,像越来越多的清水渗入了墨海,起初并不觉得,但渐渐地,天像琉璃一般通彻起来,是深沉的孔雀蓝,揉进了丝丝玫瑰紫,墨色退得更快了,连西边的天空也变成了紫灰色,旋即,东方既明,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射出第一道金芒。

草叶上的露水都被第一缕朝阳照得熠熠发亮,像无数莹亮剔透的水晶珠子被随手撒在这无边无垠的绿野。马儿打了个响鼻,俯颈低头卷食起草叶,草丛里有好几只蚱蜢跳跃着飞起。正是胡地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的草都绿了,被晨风吹拂如绿色连绵的海浪。星星点点的野花夹杂在这绿海中,极目远处的雪山仿佛巨大的冰屏,被朝阳映出金色的轮廓。

顾剑耐心地等着,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声音,像是下雨了,又像只是草海被吹拂得唰唰轻响。

过了片刻,那声音更近了,也更重了,隐隐约约如同夏日遥远的闷雷,再过得片刻,已经听得出是马蹄声。

顾剑眯起了眼睛,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骑队迎着朝阳驰骋而来,渐渐地,顾剑能看清楚骑队马上的鞍鞯,还有,当先领头那人盔下坚毅的脸庞。

顾剑认蹬上马,驱马迎了上去,马儿歇了大半个时辰,此时脚力轻快,很快就迎上了骑队。骑队领头的人正是裴照,顾剑认得,但并不喜欢这个人,他问:“五郎呢?”

身边最亲近的人才会用这个昵称,裴照是个拘谨的人,这也是顾剑觉得无趣的地方,果然,裴照中规中矩地答: “殿下入城去了。”

顾剑吃了一惊,问:“他孤身一个?”

裴照点点头,他是李承鄞的心腹,出身贵冑,跟江湖漂泊的游侠儿顾剑本不是一路人,虽然熟识,但亦无太多话说。

顾剑的眉头就不由得皱起来:“为何不拦着他?”

裴照无法回答。李承鄞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不论是谁,处在东宫那个位置上,自然格外谨慎。可是在军中,李承鄞却又是个任意妄为甚至都有点肆无忌惮的人。国朝从来的惯例,东宫都是要领兵的,皇帝会酌情授给太子大都督一职。到了李承鄞这里,又有些许例外。并未得立太子之前,李承鄞奉旨前往长州军中,改名换姓在长州节度使乌曙的旗下做了一名小校。恰巧遇见戎荻犯境偷袭,李承鄞领了斥候的差事巡边于外,仓促之下却并没有张皇逃却,竟趁敌军渡河伏击之,奋勇血战,拖延至关隘得警,乌曙遣大军来救。李承鄞身边那百余骑,早死伤殆尽,他本人也受了两处箭伤,乌曙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写了加急的密疏上书自罪——毕竟是天子的儿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善了。

李承鄞却浑然无事让医士拔了箭,裹着伤口就到了节度使中军帐里,先把乌曙正欲遣往上京的密使拦了下来,就手就把那封自罪的疏文给撂在了火盆里,写满墨迹的白绢让火一燎,顿时化为灰烬。

“我并无大碍,父皇远在万里之外的上京,又何苦叫他悬心。”

乌曙出身胡族,更因性子粗疏豪爽,朝中文臣常私下取笑他是个莽夫,然而能做到节度使这个位置,岂会真是个莽夫?那两箭都是从背后射入,虽侥幸没伤到要害,但也十分凶险。乌曙心中雪亮,纵然战场上时时飞蝗如雨,然而李承鄞乃是伏击敌人,打得渡河的戎荻大军措手不及,又因距得太近,戎荻自始至终都没能有摆出箭阵的机会,双方一直是短兵相接的厮杀,李承鄞背上这两箭中得着实蹊跷。

乌曙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李承鄞跟着乌曙打了两年仗,奋勇向前,无往不利,渐渐在军中有了威望。众人并不知道他确切的来历,只晓得是上京的勋贵子弟,然而并没有半分勋贵的架子,打仗的时候奋不顾身,不打仗的时候,营地里人人都要轮转去做苦差秽差,比如除马粪、扛粮包、修沟渠……李承鄞也不例外,亦不曾躲懒偷闲。

乌曙起初觉得陛下的儿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这两年处下来,倒真心刮目相看,乌曙心热,不仅兵法上头倾囊相授,事务上更是细心指点,若不是碍于李承鄞身份,几乎就要将他视作私淑弟子,两个人颇有些忘年交的惺惺相惜。

李承鄞在长州一耽两年,军功累积,锋芒渐露,上京城里终于有人回过味来,说动皇帝将他召回京城。

乌曙自带了亲卫轻骑,将李承鄞一直送到无定河畔。秋意深浓,河畔芦荻花盛茫茫,如一片垲垲新雪。乌曙也不下马,扔给李承鄞一皮袋烈酒,说:“若是在京中待得不快活,回来长州我们喝酒!”

李承鄞接过那袋酒,打开就痛饮了一口。旋紧了皮袋上的银钮,将酒缚在鞍后,朝乌曙拱一拱手,策了马涉水渡河。等上了岸回头一看,乌曙还勒马立在芦荻花中,风吹过芦絮便如飞雪,有几缕粘在他的大胡子上。

乌曙见李承鄞去而复返,又策马涉水归来,心中正自诧异,李承鄞已经驱马近前来,伸手摘下他胡子上的那两缕芦花,弹指扔了。乌曙这才了然,不由得咧嘴一笑,伸开双臂,按照胡礼将李承鄞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背心。便有千言万语,也不必说了。

李承鄞此番渡河之后,再不回头,乌曙一直等到他去得远了,再看不见了,这才掉转马头回去。

那一皮袋酒,一直带回上京,李承鄞到底没舍得再喝。那是长州黍米掺了马奶酿的,比上京所有的酒都要烈,喝惯了这种烧刀子,上京的酒就显得太温吞单薄。

只是与乌曙这一别,谁想竟成了永诀。李承鄞返回上京不过月余,乌曙即被义子奇栖牙弑杀,奇栖牙夺取军权拥兵自重,得意扬扬上疏求封自己为长州节度使,兼领燕然都护府。

朝中廷议哗然,李承鄞坚持要领军平叛,然而渤海诸郡征战正紧,皇帝斟酌再三,还是下旨给了奇栖牙,授他节度使之职,而燕然都护府,则由晋王李承鄞遥领。

元庆九年,晋王李承鄞被册立为太子。渤海战事已平,奇栖牙深知自己与东宫早有嫌隙,势不能容。一咬牙干脆举旗反叛,自立为可汗,裂长州营州诸地为汗国,又策乱室韦、靺鞨等部族。李承鄞亲率大军征伐,裴照作为长史随军。

那时候裴照才见识到李承鄞在军中的任性妄为,跟一群士兵赤条条跳进河里洗澡的是他,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人也是他。粮道断续难供给,吃着菽麦壳,却强令在大雪中急行军,浑不顾将士冻馁的是他,把自己的马让出来驮伤兵的也是他。

大军在这样任性妄为的统领之下,却连战告捷,奇栖牙大势已去,仓皇出逃,被大军堵在了鹳泉山口,数万大军围了奇栖牙的千余残兵,奇栖牙余部本已经弃械投降,李承鄞淡淡地道:“不受。”

这两个字从他薄薄的唇里吐出来,轻松得几近无情,身边的众将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连裴照亦不得不出声劝阻:“大都督,杀俘不祥……”

李承鄞道:“他们还不是俘虏,可以再战。”

奇栖牙倒有一腔乱臣贼子的莽勇,果真纠齐了人马再冲锋,然而大军合围,这一战自无变数,到最后奇栖牙夺了一匹马,几乎冲到阵前,到底还是倒在了半箭之遥。

前锋谨慎,命众人用长枪叉起了奇栖牙的尸首,又重重地抛在了地上,数叉数抛,方确认是死透了。李承鄞在中军拱卫下,缓缓策马过来,忽觉脸上一凉,原来又开始飞雪。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天地间一片茫茫,偶闻战马嘶鸣,李承鄞看着奇栖牙血污的脸上落满雪花,茸茸的,一朵朵,宛若无定河边的芦花飞絮。他从鞍后解下皮袋,旋开银钮,将那袋酒撒在茫茫雪原之上,酒渗进雪里,即刻消融不见,便如同那个曾经拥抱过他如父亲般的温暖怀抱。

李承鄞撒完了这壶酒,随手将皮袋一扔,策马不顾而去。裴照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那皮袋落在雪中,已显得十分敝旧,他识得此物,因为李承鄞近年常常不离左右带在身边。裴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个领着军士兵丁任性妄为的大都督李承鄞似乎已经凭空消失,而在自己面前,又是那个上京的太子李承鄞,稳重深沉,心思莫测。甚至,在万军拱卫之中,都显得那样孤独。

李承鄞领着大军回京,还没渡过涠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起先又吐又泻,旋即发起高烧,两三日后竟然呕血。军中医士束手无策,只说是被瘴气侵害。

裴照一边急遣了飞马回京奏报天子,一边打开了父亲临行前给自己的锦囊。那锦囊原是父亲叮嘱过,万分危急之下方可打开,大军打了胜仗,裴照原以为这锦囊是再派不上用场的。

结果锦囊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油纸包裹乌黑的一颗药丸,油光漆亮,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裴照怔了半晌,拔出腰刀,从药丸上削了一点儿粉末,犹豫地送到唇边,毅然吞了,只觉得入口辛辣无比,咽下之后,倒是辣出一身汗。

他素来持重,又等了半天,觉得自己并无甚异样。其时李承鄞已经又吐了一次血,陷入昏睡,医士每隔一个时辰便不停地灌下药去,并未有半分起色。裴照窥得无人在帐中,悄悄地攥了药丸,拿自己的水囊倒了盏清水,扶起李承鄞,就喂他将那丸药吃进去。

李承鄞病得已经昏沉恍惚,只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而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力吞咽着他喂的清水。

过了几日,李承鄞终于神志清醒,渐渐好起来。裴照到底不放心,借口服侍李承鄞的那些人不得力,统统赶到马棚去当秽差。将李承鄞身边换上了自己带来的裴家亲卫,饶是如此,每日饮食他也是一定要先尝过,再奉与李承鄞。

独处的时候,李承鄞才说:“阿照又救我一命。”

裴照道:“是臣大意了,原该想到京里有人不愿意殿下得胜还朝。”

李承鄞笑道:“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既非嫡,又非长,我偏坐在东宫这个位置上,怀璧其罪。”

裴照忍住了一句话并没有说,当初他力劝李承鄞不要亲自领军,这一仗,打输了固然不利,打赢了,更不利。

已经是储君,不犯错才是最对的事情,何必以身犯险。彼时李承鄞淡淡地道:“你不明白,我一定要取奇栖牙性命。”

若是旁人来,自然是生擒了奇栖牙,献俘给天子。天子则会赦免奇栖牙,还会将他圈禁在上京,给作乱的室韦、靺鞨诸部一个招降的表率。

连裴照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向英明果决的太子,非要在这种事情上如此任性。

例如此番潜入西域。原本裴照想要遣人先去打探一下西凉国王的虚实,没想到李承鄞却打算甩开大军,独自潜入西凉王宫。

裴照自然是劝阻,李承鄞道:“总归是我要娶新妇,难道不能先去看一眼?”

一句话说得裴照哑口无言,他纵然老成持重,也无法拦阻少年郎这般理直气壮的理由。

所以裴照只好领了羽林郎,先去与顾剑会合。而此时此刻,李承鄞业已经顺利潜入西凉王城。

西凉乃是西去大食诸国必经商道,但远远不比中原繁华,所谓王城也不过是土垒的墙壁,中间夹了葇草,用白泥抹得光洁而已。很多宫室空荡荡的,连胡床也没有一具,只摆着席子羊毡坐卧。

李承鄞没想到王城简陋如斯,他第一次做梁上君子,不免提着一口气,将宫室一间间梭巡过去,待得天明时分,仍旧一无所获。

李承鄞见徒劳往返,倒也不气馁,正待要退出,忽听到响动,便回身避在墙后。只见几个女仆抬着热水桶行来,一路泼泼洒洒,不停互相调笑。李承鄞眼明耳锐,听那几个女仆嘻嘻哈哈说到九公主,闻言便立刻缀了上去。

谁知女仆们将水抬入一间宫室,这几间宫室连成一片,却连根屋梁都没有,李承鄞见不便从屋顶潜入,便绕了一个圈子,从后房兜过来,四顾无人,便跃入后窗。只见苇帘低垂,他便用剑鞘轻轻拨开,忽然间一团红云直朝帘边掷来,李承鄞以为被发现了,大惊,拔剑出鞘一挥,他所用的名剑何等锋利,削金断玉,电光石火间即将那团红云斩断,红云被剑锋破开分作两边,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李承鄞视线所及,却是一个少女光洁如玉的背脊,朝阳透过苇帘撒在她的背上,给仿佛羊脂一般的皮肤镀上一层茸茸的淡金色。

少女坐在浴池旁,哼唱着小曲,解开自己的裙子,又是随手往后一扔,李承鄞看那条裙子被抛掷打在帘上,又坠落于地,方知她根本没有觉察,只是脱衣信手乱掷而已。

少女站起来,阳光将她光裸的躯体照得熠熠发光,李承鄞不敢再看,只觉得心怦怦跳,连忙转身隐入帘中,可是苇帘隐约透光,只听水声哗啦一响,他再从帘隙间望去,少女已经跃入水中。

她的长发铺散在水面,便如水草一般,水汽氤氲,映得她一双眼眸便如同浸透了水的黑葡萄一般。她一边洗澡一边唱歌,举起手臂来擦拭,雪白的胸口便被轻漾的水拍打着,露出美好的弧度。

李承鄞屏息立在帘后,只听她唱什么狐狸,什么沙丘,颇是快活。

中原的礼法禁严,李承鄞平生所见,都是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或是后宫谦谨贤淑的娘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天真灿烂的少女,只觉得她无忧无虑,简直像天上一只小鸟儿一般。

她唱了一会儿歌,侍女来添热水,恭敬地向她行礼: “九公主。”

那九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侍女替她收拾地上的衣物,说道:“九公主,莫要将衣服乱扔啦,王后看见,又要骂我了……”

侍女拾起半边红云—— 那本是一件上裳,她惊奇地 “咦”了一声。

“怎么啦?” “这衣服怎么破成两半了?”

而且破裂处如此整齐,倒像是人用利剪一齐绞断,不像是被无意撕坏,侍女满心疑惑,随手拨开帘子,帘后长窗半开,只有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一地。

裴照率了骑队,在雪山脚下背风面河的隐蔽处扎营。此番西来,李承鄞奉旨领了东宫的三千羽林郎,那些羽林郎尽皆是勋贵子弟,又是首次出京戍边,携了猎鹰细犬,兴高采烈便如游猎一般。幸好裴照弹压得住,一路西行,边行军边调教,等到了西域,竟也操练得像模像样,这营地扎得谨肃森严,颇具章法。

扎完营放出斥候,大军便埋锅造饭,吃饭是轮班,裴照身为将领,是最后一班吃饭,刚端起麦饭,忽见斥候预警,然后一声传一声,解除预警,只见一骑不紧不慢,直向大营奔来,正是李承鄞回来了。

裴照见他无恙归来,不由得松了口气,迎上去,早有人牵住了马,李承鄞翻身下马,问道:“顾剑呢?”

裴照说道:“见殿下久久不归,他便回城去打探消息了。”又问,“见到九公主了?”

李承鄞点点头,说道:“见到了。”

李承鄞说道:“满脸稚气,看着并无半点心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罢了。”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清水波漾下洁白的肌肤,只觉得耳根发热,好似撒谎一般不自在,于是弯腰进帐篷,口中只说,“好饿,快拿麦饭来吃。”

裴照自没有觉察他的异样,他们此番远来,所谋甚大,西凉公主若是个没有半点心机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连日赶路,人人都是风尘仆仆。不过军中全是男人,也无甚讲究,遇见水便下河洗澡。大营驻扎在河边,河水本是雪山上雪水融化汇聚而成,虽然六月里,仍旧寒冷彻骨。暮时洗沐,一群羽林郎纷纷跃入河中,个个冻得龇牙咧嘴,哇哇怪叫。裴照却和李承鄞比试泅水,两个人浮浮沉沉,在河里游得远了,过了好半晌仍未得出胜负。羽林郎最喜这等搏戏胜负之事,纷纷喧哗叫好,拿小羯鼓击了点子,沿着河岸一路追下去,呐喊助威。只是河水徒然湍急,两人被水流冲得疾快,天又渐渐黑下来,反倒是河岸上的人渐渐追不上了。

到最后,到底是裴照获胜。李承鄞力竭,呛了两口水,裴照反手将他拖起,两个人拣了个浅滩,合力蹚水上岸,裴照回头,遥遥只见远处星星点点,想必是羽林郎们点了火炬,正往这里追寻。

裴照与李承鄞筋疲力尽,不由得皆倒在河岸草地上,只见星河灿烂,这里的星空,仿佛比上京竟低上很多,星子低垂,似乎伸手便可触及。

两个人躺在草丛里,只觉得对方都像落汤鸡一般狼狈,相顾哑然,最终哈哈大笑。

“阿照,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要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承鄞懒洋洋地问。

裴照说道:“我想娶一个我喜欢的人,举案齐眉。不过……”他也没往后说。

李承鄞知道,以裴照的身世,八成是要尚主的。这事情他倒可以帮上点小忙,于是笑道:“你若是看中了哪位公主,我倒是可以帮你从中牵线。”

裴照很洒脱:“那先谢过殿下。”

喧哗声渐近,羽林郎们执着火炬终于寻了过来,一见他们自是大喜过望,牵马的牵马,拿围幛的拿围幛,披衣的披衣。李承鄞拿布巾拭干了河水,换了干净衣裳,翻身上马,恰好遇见裴照也更衣完毕上马。

李承鄞便道:“咱们再赌一局,从这里跑回大营。”

裴照道:“殿下适才已经输了一局,今日还想再输一局吗?”

李承鄞扬鞭回头,笑道:“那可不一定!”

火炬衬得他眼波骄然,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而去,松明火炬簇拥映照得天上的星斗也黯然失色,那时候他与他都以为,纵然前路艰险,然而世间万物,连同这天下,不过俯拾即是可得。

裴照第一次见到西凉那位九公主,已经是李承鄞化名顾小五,住在西凉城里的时候。裴照扮作贩茶叶的客商去见李承鄞,恰好在门口遇见那位西凉九公主,只是他穿了西凉人常穿的袍子,脸上还粘着一脸假胡子,那位公主以为他是顾小五的朋友,于是朝他一笑,她抱着一只笼子,里面装着两只沙鼠,兴高采烈地招呼李承鄞:“快看快看,这就是阿巴和阿夏!”

那两只沙鼠长得倒是十分神气,皮光水滑,肥肥胖胖,活像两只面团。

公主往李承鄞手里塞了一颗胡豆,说:“你喂喂它们!”

李承鄞一伸手,一只沙鼠蹿上来就将那颗胡豆含在嘴里,另一只沙鼠急急忙忙挤过来,试图抢走那胡豆,但因为太胖,摔得一个趔趄,四脚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只急得吱吱乱叫,四只小爪子在空中乱抓,圆滚滚的身躯却怎么也翻爬不起来。

公主被逗得放声大笑,李承鄞也忍俊不禁,两个人头并头趴在笼子前,李承鄞伸出手指去帮沙鼠翻身,不意戳到沙鼠软软的肚皮,两人又是一阵大笑。裴照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沉,眼前明明是欢天喜地的两个人,总让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李承鄞却丝毫都没觉察,喂完沙鼠,又和公主一起出城去骑马了。

晚霞漫天,两人信马由缰,发力跑了一阵马,坐在沙丘上,看太阳渐渐落下去。

芨芨草在斜阳影里摇曳,遥远的地方传来驼铃声,那是有商队路过。公主托腮坐在沙丘上,指着那片彤红的云霞,告诉李承鄞:“沙漠湖边的一种树,叶子就像这么红,像霞光一样红,叶子映在湖水里,可美了!所以我生下来的时候,阿娘说,啊,是一个女孩子!她欢喜得不得了,因为之前她生我的哥哥们都是男孩子。她觉得终于生了个女娃,将来一定能穿红衣,像玛尔其玛叶子那么红的衣裳,映在湖水里,一定漂亮极了。所以她给我取名字就叫玛尔其玛。那种树的名字,就叫玛尔其玛。”

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的脸庞上,她的脸颊并没有涂脂粉,但也被霞光映成红彤彤的,她抱膝坐在沙丘上,连衣衫都被霞光染成了红色,李承鄞忽然想到她果然爱穿红衣啊,每次来见自己,都穿了红色的衣裳,连同自己潜入西凉王城撞见她的那一次,一想到帘边缓缓落下的红云,少女光洁的背脊,他不由得面红耳赤,好在霞光正盛,公主又是毫无心机之人,一点儿也没留意他的异样。他抬头眺望晚霞,说道: “我们中原,也有一种树,秋天的时候,叶子就像晚霞这么红,那种树叫枫。”

公主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么说来,如果我名字用中原话来说,应该就是枫。”

“我们中原的姑娘,名字都叫某娘,不如你叫枫娘。” “我才不要叫枫娘呢,太难听了。”公主却嘟起嘴来,

“我要叫小枫,你叫小五,我叫小枫,这样才对头。”

李承鄞见她双目莹然,在霞光映衬下便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不知不觉便点了点头:“小枫这名字不错。”

“那我就叫小枫啦!”公主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对着夕阳大喊,“我有中原名字啦!我叫小枫!我叫小枫……”

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瀚海之中,风吹着沙砾,仿佛是合音一般。

李承鄞坐在沙丘上,看她在夕阳的红霞里手舞足蹈,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裴照本来领着羽林郎驻扎在雪山之下,每隔一段时日才会进城去,这日李承鄞却忽然骑马出城往营地里来了,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却见李承鄞十分懊恼,从怀里掏出一只沙鼠,那沙鼠直挺挺躺在他掌心,一动不动。

裴照十分意外,不由得叫了声:“殿下。”李承鄞说道:“我一时不留意,让阿巴从笼子里溜了出来,谁知道它爬进瓦罐偷吃了太多胡豆,竟然噎死了。”

李承鄞道:“我想到扎营的时候,看到这里有好些沙鼠洞,便捉一只一模一样的回去,她八成也瞧不出来。”

裴照见是这桩无关紧要的事体,不由得松了口气,旋即命人四处捕捉沙鼠,那些羽林郎没事亦要生事,何况到处掘鼠洞,只当成好玩的戏耍,纷扰不休。可怜雪山脚下那些沙鼠倒了大霉,一下午被掘出无数只,按毛色大小分开来,关在笼子里呈给李承鄞挑选。

李承鄞挑了半天,终于选到一只跟阿巴长得一模一样的沙鼠,满意地说道:“就是这只了。”将那沙鼠关在笼子里,说道,“阿巴!你可莫要露馅,小枫若是叫你,你千万记得你就是阿巴。”

那只沙鼠只是吱吱乱叫,哪里理会得。李承鄞自带了沙鼠回去,裴照到底不放心,第二天往城里去见李承鄞,偏巧九公主认出那沙鼠不是阿巴,气冲冲正掀了帘子出来,顿足道:“这不是我的阿巴!骗子!顾小五你是个大骗子!我以后再也不睬你了!”

芦苇帘子打在土墙上,“啪”地一响,公主兀自生气,恨恨地打马去了,都没有理会裴照。裴照掀帘进屋,只见李承鄞坐在桌前,将笼子里的那只沙鼠左右端详,只是愀然不乐:“你说,她是怎么认出来的?明明这只沙鼠和阿巴长得一模一样。”

裴照道:“那是她自己养大的沙鼠,自然认得出来。”李承鄞叹了口气:“自识得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

般生气。这可如何是好?”

一连几日,公主果真气得不来了,李承鄞却并不着急,因为天亘山下都是羽林郎设下的哨探,早探得有一个暹罗国的商队带着杂耍班子,这两日路过西凉,要在王城里演戏法杂耍。这等的热闹,他笃定公主是一定忍不住要来瞧的。

到了那一日,果然热闹非凡。那些行商十停有九停都要在西凉歇脚,整理驼队货物,亦有些商贩,从这里贩了东来的布匹、绸缎,往更西处去,熙熙攘攘,城里城外都是人,这杂耍一演起来,锣鼓家什敲得山响,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的是看热闹的人。

化名顾小五的李承鄞租下的那间货栈,就在王城正街面上,中原的茶叶销得好,他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有假扮商贩的羽林卫,亦有真贩茶叶的商贩。这街上看热闹的人塞得水泄不通,他知道人多眼杂,就将货栈门关了,自己上屋顶看热闹。

西凉因为雨水少,屋子都是平顶,货栈的屋顶都晾着一架架茶饼,他在屋顶角上望了一下,果然看到公主就杂在人堆里头,正高兴地拍巴掌叫好。因为一个暹罗人,正在演走索,那绳索不过拇指粗细,那人竟然还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走在绳索上,难得的是连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

底下看热闹的人,早就欢声雷动,不停地喝彩,那暹罗人晃晃悠悠走到绳索尽头,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的小猫,放在柱头上。

那猫儿不过巴掌大小,兀自喵呜喵呜叫着,只畏高不敢跃下,蹲在那小小一方柱头上瑟瑟发抖。

这时暹罗人便叽里呱啦说起话来,他一边说,旁边便有人用西凉话大声通译,原来暹罗人说道,他要一边走索,一边抡起桶来,桶里的水不会漏出来一滴。

众人都惊得倒吸一口气,那暹罗人果真开始微微摇晃着水桶,桶里的水总有八九分满,他继续说着话,旁边的人也就大声通译说:不仅如此,他还要最后一抡,将小猫抡进桶里……

听到这里,公主忍不住急得跳起来,说道:“那桶里这么多水,小猫会淹死了呀!”

那暹罗人正是得意这一点,他放下水桶,一手抓起小猫,让大家看清楚,那是一只活泼泼的猫儿,而且一只猫眼是碧绿碧绿的,另外一只猫眼是湛蓝湛蓝的,正是一对鸳鸯眼。这种猫儿是暹罗特产,十分名贵。

暹罗人放出话来,说道如果有人愿意上来比试走索,如果先抓到猫,自己就输一百金,若是自己先拿桶淹死了猫,自己就赢一金。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哗然,一百金,即使是惯走西域的行商,万里迢迢带着驼队走一趟,也挣不到这些钱。

所谓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赢有百金,输只用付一金,听上去再划算不过。好几个人都跃跃欲试,只不过那走索系在半空中,看上去又高又细,不由得令人有几分怯意。公主更是急得不得了,她倒不是着急百金,而是怕真的将那只猫儿淹死了。所以她抢着喊:“别拿这猫儿赌,我给你十金,你跟人比试别的吧!”

即使这只猫儿格外罕异贵重,但也并不值十金,那暹罗人见她急了,更不肯松口,只说不卖,只当作比试的彩头,意欲再多讹她一些钱财,便将猫儿抓在手里,一边故意给她看猫儿四爪乱挣,一边摇头,表示只赌不卖。

公主急得直跺脚,正要脱了鞋上去跟暹罗人比试,突然间人影一晃,只见一个人攀上了走索,正是那茶叶贩顾小五。

九公主瞪大了眼睛,只见顾小五摇摇晃晃立在走索上,似乎站不稳的样子,围观的人群不由得都提着一口气。只见他在走索上试探着走了两步,便晃了两下,突然身子一斜,倒栽下来,公主吓得尖声大叫,众人惊呼声未绝,他已经足尖勾住走索,原来是一个倒挂金钩,伸手轻轻一探,就将地下两只水桶拎起来,将身子一拧,腿绞索绳攀起,就拎着两桶水,重新立在了走索上。

那暹罗人见他如此身手,知道遇上行家大敌,当下将猫儿放在走索尽头的柱头上,也拎起了两桶水,就拦在他面前。

两人在走索上一来一往,进退间尽想将对方踢下走索去,那暹罗人手中水桶抡得呼呼响,好几次险些砸到李承鄞,看得众人不断惊呼,九公主更是提着一颗心。

那暹罗人以走索为业,自然有一层看家本事,他见李承鄞稳若磐石,缠斗良久都寻不见破绽,几次用巧劲都没能将他踢下绳索,只担心今日真的要输一百金,心下未免焦躁,于是就使出了最后的绝技。他拎着两桶水,突然脚下一沉,借绳索弹性凌空跃起,朝后腾空翻了个跟斗,众人彩声雷动,索绳因他这一跳,也高高弹起,暹罗人手里的水桶抡起,就朝柱头上的猫儿扣去,只要回手一舀,就要将那猫舀进桶里淹死。

说时迟那时快,顾小五借着索绳这一弹,也足尖发力凌空而起,但他是凌空一跨,那暹罗人正翻跟斗,他这一跨竟然从那暹罗人肚皮上飞跨过去,落足于前,手臂一探,水桶脱飞到半空,他已经攥住了那只猫儿,猫儿方喵了半声,水桶眼看要落下,他将猫儿往怀里一塞,猿臂轻舒接住水桶,那桶晃了两晃,竟然一滴水也没漏出来。

底下人早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拼命鼓掌喝彩,还有人爬到屋顶上,吹起号角,九公主看他捉到猫儿,早高兴得直跳起来,一直大声叫他名字:“顾小五!顾小五!顾小五……”

那暹罗人见他竟然捉到猫儿,心下惨然,两手一松,水桶跌落在地,哗地泼了一地水,底下看热闹的人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水,不由得呼喝笑骂,闹成一片。

李承鄞从绳索上攀下来,看热闹的人有认得他是中原来的茶叶贩子顾小五,围上来七嘴八舌,恭喜他得了百金。他却回头张望,果然看到九公主站在那里。

九公主见他救了小猫,自然高兴得满脸笑容,只是她忽然又想起阿巴的事情,气恼地扭开头,只作没看到他。

李承鄞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猫,那只猫儿只有巴掌大,毛色雪白,两只眼睛又是两色鸳鸯眼,说不出的娇小可爱。九公主情不自禁眼巴巴瞧着李承鄞,他便禁不住一笑,举手将小猫递到她面前:“给你。”

九公主欢呼一声,小心翼翼伸手将猫儿接过去,那小猫细声细气,喵喵叫着,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她顿时开心地笑起来:“它舔我!它竟然舔我!好痒……”

李承鄞说道:“可不能再生气了,你若是再生气,猫儿可不给你了。”

九公主撇了撇嘴,说道:“你赢了百金,这么有钱,还这么小气!”

李承鄞不过哈哈一笑,那暹罗人早混进人群溜掉了,别说百金了,连一金都没有留下。

九公主抱着猫儿,哪里在乎还有没有百金,只是欢天喜地跟李承鄞一路走回货栈去,她几日没来,两只沙鼠被李承鄞喂得更加肥肥胖胖。九公主抱着笼子:“阿巴,阿夏,看,你们有新的朋友了。”

两只沙鼠一见了猫,纵然是只小猫,也吓得在笼子里瑟瑟发抖,几乎要昏过去。公主叽叽哝哝,在那里跟沙鼠说话:“阿夏,你怎么胆子这么小,还有你,阿巴,嗯,你跟阿巴长得一模一样,就和阿巴叫一样的名字吧……”她说起来,语气里还有几分怅然。逗着那只沙鼠,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指头一点一点,轻轻戳着那只新阿巴肥肥软软的肚皮。

李承鄞见她闷闷不乐,知道她想起原来那只阿巴,于是岔开话,说道:“给小猫取个名字吧。”

九公主想了想,说道:“它长得这么白,就叫它雪花吧!不,你叫小五,我叫小枫,它应该叫小雪!就这样了,它就叫小雪!”

小雪成日淘气,每天追得两只沙鼠惊恐万分,两只沙鼠虽然仍旧吃很多胡豆,但渐渐也瘦下来,因为成天被小雪追。但小雪还是一只很小的猫,追上沙鼠也不过跟它们玩闹而已,渐渐两只沙鼠都不怕小雪了,隔着笼子还主动伸出爪子去抓小雪,跟它打闹。

小雪甚得九公主喜爱,走到哪里都要揣到哪里,两只沙鼠在货栈里待习惯了,就留下来。此番顾小五有了经验,再不曾将新阿巴养出什么毛病,两只沙鼠都皮光水滑,长得甚好。公主每日过来玩耍,两人有时候出城去跑马,有时候跟商队一起喝酒,有时候比试赛骆驼……

这般时日,便似神仙一般逍遥快活。

李承鄞生长深宫,从孩提时代,就每日如履薄冰,行一步,必虑十步。从来不曾像这般肆意张扬,成日胡闹。只觉得与她一起,真真无忧无虑,洒脱轻松,就像世间孩童一般,竟不需要营营役役,殚精竭虑。唯盼这日子长久些,再长久些,竟然暂且将中原、天朝,甚至东宫,都抛诸脑后。

末胡派人来向西凉提亲,九公主甚是不喜,这晚便偷偷从王宫里溜出来看阿巴和阿夏。

李承鄞早见她来惯了,看她独自立在桌子前,便悄悄地从后头走近,只想伸手蒙住她眼睛,吓她一吓,忽然听她幽幽叹了口气,不觉停手。

公主垂头丧气,对阿巴和阿夏说:“怎么办?我才不要嫁给末胡王,一个白胡子老头了,年纪比我阿爹还大。”她嘟着嘴,“我也不要嫁给天朝的太子,听说天朝的男人连弓都拉不开,只会读书、写字……嫁给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也太吃亏了……”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么想嫁人啊?”

她回头一看正是顾小五,心下气恼,便说道:“是啊,想嫁得不得了!”

李承鄞便逗她:“既然都要嫁人了,那快把小雪还给我。这可是我的猫,不算你的嫁妆。”

九公主心里又气又恼,说道:“就算是要嫁人,我才不会跟小雪分开呢!小枫和小雪,是不会分开的。”

她心里无限委屈,说完就掉头走了。

她走到街上好远了,回头一看,空荡荡的街市,只有月色将自己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连货栈那边都已经一片漆黑,想必顾小五关了货栈门熄了灯,竟然自顾自睡觉去了。

她心里一酸,搂着小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她自己也闹不懂,自己为什么心里觉得那么委屈。大约是每次吵架,顾小五都不肯让着自己,不仅不肯让着自己,甚至都不肯稍微哄一哄自己,他要是追出来,自己没准就会嫁给他了,反正嫁他总比嫁给末胡王或者中原的太子要好。

她跺一跺脚,有点恼恨,恼恨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她才不要嫁给顾小五呢!

她伤心地决定逃婚,逃到揭硕去,只有阿翁最疼她。她收拾好行李,带着小雪,就逃婚了。

裴照手底下的人负责监视九公主,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清楚楚,何况她从王城逃婚而走这样的大事。于是分作两拨,一拨人悄悄去追踪公主的行迹,另有一拨人回来向裴照禀报,裴照听了,半晌不语,最后只是挥退众人。

他独自去见李承鄞,李承鄞听说九公主逃婚走了,却也不急,只说道:“有人缀在后头吧?过会儿我追上去就是了。”

裴照忍不住说道:“公主什么都没带,就带了干粮和水,还有那只猫。”

李承鄞笑道:“逃婚倒也罢了,怎么还要带上小雪?”说了这句话,他忽地怔了一下,因为忽然想起前天晚

上,他打趣问她要不要嫁给末胡王,九公主突然特别不高兴,说道:“小枫和小雪,是不会分开的。”

说完她就扭头走了。

因为她常常闹这样的小性儿,他也并未理会,只当作她刁蛮公主脾气发作罢了。可是她说出那句话,倒好似真的生气似的。

裴照早看出了几分端倪,见他神色怔忡,于是又叫了一声:“殿下。”

李承鄞说道:“真是小孩儿脾气。”

他起身拿剑:“备马吧,我去追她。再过一会儿她去得太远,只怕追不上了。”

裴照却出乎意料,突然伸手按住了桌上的剑,说道: “殿下,可曾想好了?”

他说得几乎一字一顿,桌上油灯光焰微微晃动,照得李承鄞脸上神情模糊,他没有作声,裴照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放缓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可曾想好了?”

李承鄞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剑,自顾自出门。

裴照听见马蹄声在夜色里渐渐远去,不由得十分烦恼地叹了口气。

他与李承鄞是君臣,更是知己,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的默契自然非同寻常,可以说这位殿下的心思,他总能猜到七八分。今天晚上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问了两遍,那便是,他的情谊。

只是,帝王家,哪里能容得下那一点点情意。

此次西来,本来是有全盘计划,中原素来重谋略,求万全之策。用兵一道,更不厌诡,所以方方面面,考虑得周全。

裴照从来持重,可是这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向上京城里的父亲传信,甚至,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大约是,几日前他扮作商贩去货栈见李承鄞,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只有沙鼠阿巴和阿夏在笼子里吃胡豆,他见梯子放了下来,知道人在屋顶,便扶梯而上。屋顶上本来晾着满架的茶饼,九公主大约是玩累了,抱着猫儿歪倚靠在架子上睡着了,李承鄞坐在旁边,用自己的袖子给她遮着太阳,一人一猫都睡得香甜,而伸着袖子的那个人,嘴角噙着笑意,侧脸望着睡着的那个人。

太阳那样大,两个人的影子短短的,小小地缩成一团,像两个依偎着的孩童。

裴照没有惊动他,悄悄地从梯子上退下来,货栈里满屋幽凉,散发着茶叶淡淡的香气,他给自己煎了一回茶,吃过了,屋顶上仍旧静悄悄,仿佛并没有人在。阳光从窗格里缓缓移过,裴照心里明白,这一息何其短暂,这一息又何其漫长。此时此刻,又何必打破这白昼的浅梦。

尤其,这浅梦如此易醒。

梦里的李承鄞,会不会真的希望自己是茶贩顾小五?大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揭硕王帐的营地河边,当顾小五捉住一百只萤火虫时,公主的眼里,似映着星波。

两个人站在无数飞腾而起的萤火虫中间,就像站在天河里,无数流星从身边轻盈地掠过。

要许愿啊,看见流星的时候。

李承鄞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仍旧是带着孩子的憨真神色,认真地告诉他,将衣带飞快地结一个结,愿望就可以实现。

他不由自主想将衣带打一个结,可是系错了,总也系不成。她从旁边伸出手来,笑着骂了他一句:“笨蛋!”然后替他将衣带系成了结。

他已经忘记了要许什么愿望,盈盈的萤火飞在她脸庞旁边,甚至还有一只萤火虫停在了她头发上,一闪一闪,像缀着一颗最亮的、小小的夜明珠。

他也不知如何那般大胆,就突然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九公主大约是被吓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顿足跑掉了。

“喂,你都答应嫁我了啊!”他在后头远远地喊。

她大约是怕羞,头也不回,捂着耳朵跑得更快了,跑出了大约半箭远,突然又折回来,从他衣襟里将正睡懒觉的小雪掏走了。小雪咪咪叫着,睡眼惺忪拨着她的手指,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他趁机抓住她的手:“猫是我的,你拿走做什么?”

“胡说!”公主大约是因为心虚,反倒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小雪是我的,你送我了就是我的,再说了,这是我的嫁妆。”

她说完扭头就跑了。

手掌心里,还有细腻的余温,也不知是小雪留下的,还是她留下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用那带着余温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从来都没有亲过他呢,不过,她答应嫁给他了啊。他知道,她是真心诚意答应的。

答应了顾小五。

中原来的茶叶贩子顾小五。

他站在晚风里,回头看河岸边,点点萤火四散,像一个朦胧迷离的梦,正在逐渐消散。远处传来悠长的歌声,那是揭硕人,在心爱的姑娘帐篷前唱着情歌。

河水哗哗地流着,在星空下像一匹清浅的银纱。他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露水下来,斜月西沉,一点一点的萤火虫散尽,再也看不见了。

婚礼当天,裴照率重兵设伏于外的时候,心底深处竟然有一丝忐忑。

在他身后,是雄兵数十万,秣马厉兵,人人振奋,准备即将来临的大战。

他却想,殿下不会失约不来了吧?

这个念头仿佛闪电一般,从他心头一闪而过,但旋即也像闪电一般,遽然消失。他想,如果真的不来了,殿下大约真的只有在西凉做一名茶叶贩子,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可怖万分的事情,他心底深处竟然隐隐约约觉得有一点儿期盼。

可是,真要是那般胡闹,只怕更是一场天大的祸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殿下果真如此,只怕陛下要派铁骑将整个西域踏平。

最终,当李承鄞依约将揭硕精兵引入重围的时候,裴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气,还是默默叹了口气。

那一场血战,是裴照经历过最严酷的大战,揭硕人天性凶悍,誓死不降,四十万大军围住揭硕部族,大战连绵数日,到最后大单于死于乱军,揭硕人的阵脚才乱了,但仍旧颇能悍战,族中精壮直战到最后一刻,掩护着老弱妇孺逃走。

九公主亦在混乱中下落不明,有羽林郎传报说看到她被乱军斩杀身亡。裴照得知此讯息的时候,竟然觉得如此甚好。只是遍地尸骨,累累重重,血肉模糊,一时无法分辨这消息的真伪,亦不知哪具尸骨是西凉九公主。

大获全胜,入夜时分,末胡人扎下营来,裴照很谨慎,扎营在河水更上游的位置。

天黑得透了,河边一点点飘起萤火。

李承鄞坐在河边,看萤火悄然飞起,如同一颗颗流星。裴照缓缓走近,叫了声“殿下”。

李承鄞没有作声,他伸出手去,捉住了一只闪闪发亮的萤火虫,那只萤火虫,在他手心里一明一灭,像一盏小小的、即将熄灭的灯笼,又仿佛是,一颗心,跳得奄奄一息。

裴照道:“殿下没有用晚膳,明日还要行军……”

李承鄞伸开手,那只萤火虫挣扎着飞起,摇摇晃晃,终于飞得高了一些,渐渐和河边的那些萤火虫飞在一起。河水倒映着天上的星子,摇碎一倾星辉,竟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萤火虫,哪些是星辉。

“阿照……”他终于开口,声音像那点萤火一般缥缈,像是风一吹,就能吹散似的,他说,“我是不是很胆小,她都死了啊,我都不敢去看一眼。”

裴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手里本来攥着一块胡麻饼,李承鄞一天不曾进饮食,他原本是想来劝劝他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无法开口。

李承鄞的声音更轻了:“小枫和小雪,是不会分开的。她明明是想说,小枫和小五,是不会分开的,我竟然胆怯,只装作不知道罢了。阿照,原来我是这么胆怯的一个人。”

裴照说:“殿下……”他正想劝解,忽然一阵喧哗声传过来,紧接着,一名羽林郎纵马冲过来,远远就叫:“将军!”奔到跟前滚下马鞍,说道,“西凉公主逃走了!我们的人追了百余里,已经快追上了!遣我回来报信!”

裴照不由得一惊,转头去看李承鄞,只见他恍若未闻,那羽林郎又重述了一遍,李承鄞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追吧。”他甚至笑了笑,“牵我的马来,我亲自去追。”

“殿下!”裴照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他,“殿下连日劳累,还是让末将带人去追吧。”

李承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倒仿佛不认得他似的,过了半晌,方才点头:“那么你去吧。”

裴照拱手为礼,匆匆正待转身,却听李承鄞的声音又轻又慢,说道:“别杀她。”

裴照心里隐隐有这个打算,听他一句道破,只得应喏。裴照率人追了六天六夜,兵分四路,围追堵截,最后才

有一路人马捉住那位走投无路的九公主,她终于被生擒,好好地被送到中军帐来。

她连续数日逃亡,身上皆是血污,披头散发,却像只小兽一般机警,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两只手被牛筋捆着,却举在胸前,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裴照看了半晌,才发现她原来护着的是那只猫。雪白的一团,已经饿得连叫声都有气无力。

不知道她怎么在乱军之中逃走,仓皇间还带着这只猫。猫耳朵上都沾满了血污,也不知道是她受伤了,还是别

人身上的血,此时此刻,她就搂着那只猫,凶狠地瞪着裴照。

她说西凉话,也是又轻又慢的调子,不知为何,竟然颇有几分像那晚河边的李承鄞,过了很久,裴照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一种绝望的语气。

她说:“你们这些坏人,我的丈夫会杀了你们为我报仇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紧紧搂着那只猫,她明明怕得瑟瑟发抖,却说得万分笃定,仿佛真的相信会有一个人无所不能,会像天神一般出现来救她。

直到她看到李承鄞,她看到李承鄞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手不知不觉松开,连那只猫爬走了都不知道。

李承鄞轻轻地捉住了那只猫,小雪还认得他,有气无力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她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啐他:“奸细!”

这次见面当然很不愉快,也很不体面,九公主滔滔不绝用西凉话咒骂李承鄞。裴照还有各种紧要军务要处理,留在那里亦十分尴尬,所以早早退走,走出帐门时一回头,只见李承鄞抱着那只猫,就那样站在那里。

裴照心里本就七上八下,待得顾剑救走九公主,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他向李承鄞请求:“末胡人天性多疑反复,既胜恐生变,还请殿下留在此处以镇大局,让末将带人去追西凉公主。”

李承鄞这次并未同意,他说:“不。”他格外冷静, “我亲自带人,你跟我一起。”

裴照深知这位殿下已经得知自己心内深藏的打算,他忍不住说道:“殿下,当断则断,不然则受其害。”

李承鄞似乎浑不在乎,他甚至又笑了笑:“这样子杀死她,跟杀死我自己有什么区别呢?阿照,我不能杀死我自己两次。”

裴照深深地震动,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复又上前,叫了一声:“殿下。”

李承鄞说道:“你不用劝我,是我自己选的,那么,咎由自取,也由我吧。”

他话说得平淡无奇,尤其“咎由自取”四个字,说得那么平淡,总让裴照觉得心惊肉跳。

李承鄞抱着那只猫,九公主逃走的时候,终于没有再带上这只猫,现在这猫儿就养在李承鄞帐中,他轻轻揉了揉猫儿,说:“你看,她连小雪都不要了,只怕她自己也不怎么想活了。”

李承鄞亲自点了三千羽林卫,一直追到天亘山中。

山间很快下雪,天亘山一下雪,就藏不住人了,好几次都差点再次生擒那位九公主,但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裴照终于开口,劝李承鄞:“殿下,算了吧,再这么下去,羽林卫都将有冻馁。”

羽林郎都是上京人氏,何曾见识过这种苦寒,胡天八月即飞雪,这里风冷得刺骨,一不留神就会被冻伤。

他们穿着轻裘,带着干粮在山间都有冻馁,那位九公主逃走时连鞋都是破的,也不知道怎么在山里熬下来。

李承鄞坚持不肯撤兵,他隔着绵绵的飞雪,看着濛濛天地间,隐约的雪山山脉,他说:“我已经夺走她的一切,如果不给她仇恨,我怕她不会再活下去。”

大军搜山搜得十分严密,仿佛梳篦一般,但那位公主屡屡都能逃脱出去,有好几次他们甚至差一点儿就捉到她,但她和那个叫阿渡的姑娘,总是像沙鼠一般,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机敏逃掉。

裴照渐渐开始希望,就这样吧,她快些逃走吧,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跟那些揭硕残部一起,逃到更西更偏远的地方,与天朝音讯不通,从此便是一个了结。

但命运偏偏不肯如此了结。

西凉公主最终还是暗自返回王城,被留在王宫里的士兵拿住,再次送到李承鄞面前。

这一次,她显得温驯许多,甚至都接受了天朝的旨意,决意嫁给李承鄞。

裴照觉得这是再坏不过的事情,因为看到李承鄞私下里去见了一次九公主,他将那只猫儿就放在她面前,但她瞧也不瞧那只猫,就好似,她如今瞧也不瞧李承鄞一般。

李承鄞抱着猫儿出来,天气冷了,晚间又飘起零碎的雪花,他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半晌,神色茫然寂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其实不过在野地里兜圈子罢了。裴照跟在他后头,默默无言。过了好久,他忽地说道:“阿照,我听顾剑说,西凉人都相信,天亘山里有忘川,喝了忘川的神水,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苦楚烦恼。”

裴照答:“子不语怪力乱神,臣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李承鄞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想

忘就能忘记的。”

他低头抚弄小雪的茸茸的白毛,小雪细声细气地叫着,将头钻进他的袖子里,缩成一团。

现在成天带着小雪的人变成了他,他总是将它藏在袖子里,或者衣襟里。

他像珍爱自己的眼珠一般珍爱这只猫,直到最后西凉公主逃走,攀上高高的悬崖,他都没有忘记将小雪先交给裴照,然后自己才爬上山崖去,劝说公主。

悬崖之上不过方寸之地,上不去太多人,所以裴照与两人相距甚远。

当公主纵身跃下忘川时,李承鄞抓着她的衣袖突然也跃下忘川,裴照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坠下万丈深渊,一瞬间只觉得心神俱丧,阵脚大乱。

过了好久,他才急急带着人沿着下游向河谷寻去,只寄万一的希望,希望那所谓忘川真的是水,是深深的河流。

他领着人,在河谷里搜索了几天几夜。

到最后,所有人都绝望了,羽林郎们垂头丧气,每个人都沉默不语,觉得凶多吉少。

只有裴照还不肯放弃,他率着人沿着河谷,又溯游而上。那山谷幽深崎崛,水流激荡,好些马匹不慎滑进水里,眼睁睁被激流冲走。

连裴照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持着他,硬是觉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几千人在山谷里折损过半,最后终于找到李承鄞时,裴照几乎都不敢相信竟然能有这样的运气。

李承鄞和九公主被水冲在巨大的青石上,水淹没了他俩大半个身子,可是李承鄞用腰带紧紧将自己的手和公主的手捆在一起,一个又一个死结,怎么都解不开,裴照只好抽出剑来,割开那条腰带。

两人手腕上都被勒出了瘀青,裴照仍旧无法分开两人,因为李承鄞紧紧握着公主的手,他手指已经冰冷僵硬,无法掰开。也许在坠下悬崖的时候,他以为必无活路,才会这样死死握住,再不分开。

裴照只好带着人,将两人一同小心地抬起,放在马背上,轮流换马背负。

走出那片山谷,又用了整整大半个月时间。

期间李承鄞和九公主都并未苏醒,他们陷在昏睡里,气息微弱,每天裴照都担心,他们俩会不会就此死去。

但是,最终他们两个人都活了下来。大军缓缓而行,已经向东撤了有好几百里,迤逦又折向南,因为裴照想尽快入关,找到更高明的医士。

李承鄞苏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裴照闻讯赶到帐中时,他正由人服侍着在喝粥,许是好久不曾进饮食,李承鄞脸色并不好看,但他虚弱地朝他笑笑,叫了他一声:“阿照。”

“殿下!”裴照只差热泪盈眶,他抢上一步,握住李承鄞的手,“您可算是醒过来了。”

李承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轻轻挥了挥手,中军帐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裴照。

李承鄞仍旧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看了看帐篷角落里那张毡毯上睡着的九公主,他问:“这女子是谁?”

裴照张口结舌。

李承鄞说道:“这里风沙怎么这么大?大军不是要退回上京了么?”

裴照暗暗心惊,脱口问:“殿下不记得了吗?”

李承鄞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他说:“我们不是刚杀了奇栖牙,大军正要返朝吗?”他顿了顿,说道,“我病了好久,是病糊涂了吗?”

裴照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将此事从头一点点向李承鄞分说,奇栖牙已经伏诛,此番西来,是皇帝有和亲的旨意,他领着羽林卫出西域来,亲迎西凉九公主。

裴照也不知为何,只将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李承鄞听他如此说,便看了一眼毡毯上沉睡的九公主,天色已经黑下来,帐中虽生了火,但火光摇曳,那九公主无知无识地昏迷着,仿佛婴儿一般蜷缩成一团。

李承鄞起身慢慢走近,裴照不知道是否该阻止,李承鄞伸出手指,忽然又缩回去,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但最终,他迟疑着还是伸出手,轻轻将公主的脸庞转了过来。

火光明灭,公主似在睡梦中一般,神色恬然。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在她雪白的脸庞上投下一重弯弯的阴影,只不过她呼吸轻浅,仍旧在沉重的昏迷中。

李承鄞似是吃惊,后退了半步,然后,他的眉毛渐渐皱在一起。

裴照心想,他想起来了?自己该如何相劝?他曾经拼了性命想要救她,不惜和她一起坠下万丈悬崖,自己如何能劝他舍弃这个人?

过了许久,李承鄞忽然说:“父皇为什么要让我娶她?长得这么丑!”裴照错愕。

李承鄞十分嫌弃地拿布巾擦拭手指,说道:“快给她找个帐篷挪出去,真是看见就讨厌!”

裴照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答应一声,立时就派人来将公主挪去别处。

此后只要一提到公主,李承鄞必然是一脸嫌弃,裴照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退出中军帐,路上只在反复思索,该对太子如何说,怎么说,说多少?

李承鄞与九公主的事情,涉及私情,羽林郎们并无人知晓,知情者不过就是他和顾剑,但顾剑已经去向不明,可以说,只有他还知道。

他辗转反侧,一夜都未曾安枕,到天明时分仍焦虑不安,那只叫小雪的猫儿,一直伏在他枕边,喵喵叫着,他伸出手指,那猫儿抱着他的手指,打起微微的呼噜,他竟然在那细小的鼾声里蒙眬睡去。

他并未睡了多久,也许只是煎一次茶的时刻,突然觉得帐中有人,一惊就醒了。掀帘进来的却是李承鄞。他连忙翻身起来,行礼如仪:“殿下……”

李承鄞却一眼看到他枕上的猫,他伸手将猫儿捉起,笑道:“阿照,没想到如今你竟然还养猫……”他将猫儿抱在手里抚弄,小雪认得他,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李承鄞笑道,“你看,它还舔我手指……”话音未落,忽然扑簌簌两颗眼泪,已然从他眼中滑落,滴在猫儿的毛皮之上,裴照已经愣住,李承鄞自己亦是错愕万分,他伸手拭过眼眶,怔怔地看着指尖濡湿,兀自不信是自己落泪。

一时帐中静谧无声,只有小雪细声细气,喵了一声。

李承鄞放下猫,强自说道:“我一定是病得狠了,都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了。”

裴照不知为何,比他更为震动,他不由自主叫了声: “殿下……”

李承鄞问:“什么?”

裴照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李承鄞性情那般坚韧,从来不曾哭过。这一刻为什么突然掉眼泪,连他自己都并不明白,因为他已经忘记了。

这两颗眼泪简直有千钧重,封住了一切,封住了裴照曾经想要说的千言万语。

裴照心想,就这样吧,就这般做两个陌生人,对他而言,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让自己,独自保守这个巨大的秘密。

李承鄞很快复原,他又成为从前那个心怀天下的东宫太子,至于西凉公主,他是不甚瞧得上眼的。

“一个西凉女子罢了。”他对裴照说道,“莫以为我不知道皇后的如意算盘。”

九公主也苏醒过来,她也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自己是九公主,奉旨意去往上京和亲。

她甚至像从前一般,天真活泼。纵然不得李承鄞喜爱,但仍旧无忧无虑,好似天下没什么事让她烦恼。

裴照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细心地将小雪养起来,不让九公主看到。

他将小雪养了很久很久,后来小雪又生了小猫,公主和太子殿下,却仍旧吵吵闹闹。

公主已经是太子妃了,但太子并不喜爱她,甚至十分讨厌她。不止一次,李承鄞在他面前抱怨,“那个西凉蛮女”,他总是如此轻蔑地称呼她。

裴照亦无从劝说。

这日是七夕,不知为何太子妃又惹恼了太子,两人大吵一架,李承鄞传裴照入东宫陪他饮酒,七夕宫中亦甚是有一番热闹,但到底是女儿家才过的节气,宫里不过赐了瓜果等物,亦是给东宫女眷的。

李承鄞提到太子妃就生气:“那个西凉蛮女,到中原来好几年了,七夕连个针都不会穿,成天只知道胡闹,处处闯祸惹麻烦,这样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裴照忽而只作无意,问:“殿下为何不喜太子妃?”

许是饮了酒,李承鄞有几分气馁,说道:“不知道,我一看到她,心里就觉得烦。”

停了一停,他又说:“也不是烦,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想看到她罢了。”

裴照说:“就像不想看到我家的猫。”

李承鄞错愕,可是过了片刻,又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你说得不错,就像不想看到你家的猫。”

裴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殿下驾幸的时候,切莫要让殿下看见那只猫,殿下是不喜的。

裴照又陪李承鄞饮了几盏酒,这才辞出。李承鄞不知为何,只觉得闷闷不乐,大约因为裴照提到他家的猫,李承鄞一直觉得是奇耻大辱,自己好端端的,为何见到那只猫就会落泪,而且竟会觉得心里好生难过,就像被利刃剜剐一般,时日稍久,他真的怕见那只猫。

堂堂东宫太子,怎么会怕一只猫?

他心中烦闷,饮了一盏酒,起身步出宫室,也不让人跟随,只说去散散酒意。

月色初起,夜来风凉,庭中花木扶疏,他沿着廊桥走了片刻,只闻虫声唧唧。水池里倒映着天上明月,流光溢彩,波光粼粼。他在池畔立了片刻,忽地有点怅然,便信步从桥上过去,经过一列廊房,便可以转回丽正殿了。

那列廊房皆是宫人所用的屋子,今夜恰逢七夕,宫人们皆去穿针乞巧,屋子里烛火通明,却一个人都没有。

李承鄞从窗下过,忽然一团红云扑窗而来,他不由得扭头一瞧,只见窗内屋子里,有个宫娥正在收拾衣裳,夏裳单薄,她头也不回,往架子上搭去,她力小未及,那件衣裳便如一团轻云,滑落在了地上。

李承鄞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那宫娥兀自不觉,反倒唱起了小曲,一边哼唱着曲子,一边拾掇衣物,倒让李承鄞觉得,此情此景,倒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一片朦胧的影子,再抓不住,倒恍惚如同前世一般。

那宫娥扭头看见他,只吓了一大跳,连忙就跪下了,磕磕巴巴叫了一声:“殿下。”

烛光照着她单薄纤细的身影,倒让李承鄞心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柔情,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他心想,不要怕啊,是我啊,是我。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人可以认出他来,会给他一个欢欣而喜悦的笑容,就如同她曾经千万次做过的那样。

只要她笑一笑,天亘山上的雪都融化了啊。

那个名字仿佛就在唇边,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觉得有点气馁,终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绪。”

他在心里想,这名字不好,不是这名字,不对,不对。要叫什么才好呢,她应该叫什么呢?他实在想不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忽忽觉着懒得想了,因为她自己会有主张,她反正是会记得她要叫什么的。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不然的话,心里有一个角落,为何会如此酸楚,又如此的柔软。

他忽然很害怕,害怕那些不知道是什么,却仿佛时时会像烟云一般消弭碎散的东西。他不由得紧紧握着她的手,缓缓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心口上,那里在微微生疼,她全身都在发抖,他却是欣喜的,他说:“跟我回去吧。”

他觉得,他已经找了很久很久了,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明明知道的,那是一个巨大的,令他自己都恐惧的缺失。那是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恍惚惊悸,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怅惘悔恨,是他心底里,深可见骨的蚀伤。

幸好,他找到了。

此时此刻,他如此心满意足,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琳琅的楼阁,辉煌的宫室。

今晚是七夕,织女牵牛鹊桥一会,金风玉露相逢的好日子。

池水倒映着点点星光,仿佛浸着无数流萤,就像一个梦,令人沉醉。

他不知道明日醒来,自己仍旧一无所有。他牵着她的手,跨进自己的宫殿。

银屏上用酒写着新诗,渐渐酒痕淡了,字迹湮灭。就如同,流萤渐渐散去。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